但问都问了, 没理由就此退缩。
能到陆上瑜这地位的,还能当朝说出这是在帮助南郑认祖归宗的话的,都不是什么脸皮薄的性格。
陆上瑜的心脏是够强大, 只是脸色不够配合, 不住的发热发烫。
“可是, 她只说过自己的忧虑,次日又变回原样了, 与其友人照旧相处,恪守规矩礼数,难以感受到如那日般的亲近感,好像就是做了一场梦一般。”
陆上瑜的语速加快, 夹杂着明显的不安, 双眼晶亮:“你说, 这会不会只是她的托词, 就为了打消其友的疑虑,又或者是她独身至今, 是为心中月光保留一席之地?”
不等严尚宫回应,她又说:“真的是太乱了,蜘蛛网似的缠在一团了。”
归根结底, 乱的根本不是事情的本身, 而是陆上瑜的心。
多虑多思多疑,这是陆上瑜的本性, 且她们的身份注定要面对的事情程度比寻常男女更为严重。
中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把龙椅,还有满朝文武, 但更重要的还是叶慈本人的想法。
严尚宫眼睁睁看着明亮烛火下的白净脸庞涨得通红, 宛若最明艳的颜色, 如红海棠般的颜色。
熟悉的眉眼触动了她的记忆, 让她想起年少时亲手将她拉出冰窟窿,之后就一直侍奉的人。
若非如此,罪臣之后的严尚宫还不能站在这,早就随着冬日的坚冰下沉,跟湖底石头同葬。
这对母女什么都好,就是容易爱在心里纠结,担忧自己伤了心上人。
谁能想到北盛陆氏皇帝都是一群情种,有时候严尚宫都想把养心殿匾上的字换成大情种三个字。
不由放软了声音,如当年一样循循善诱,引导陆上瑜正视自己的感情。
严尚宫道:“既然您也说了此人是与她友人是一样的,何不如大胆一回,豁出去直接下旨诏她入宫罢了。”
后半句说着,严尚宫没来得及转化身份,直接秃噜出来了。
况且严尚宫真不觉得她会不愿意,那千年狐狸肯定会晃着红狐狸尾巴进来,后续处理就是麻烦点罢了。
不过有一点严尚宫还是没想明白的,以她的阅历和眼光是看得出来叶慈对陛下是有情意在的,就是分外的......规矩?
从小生长在十五岁及笄,十六嫁人,十七生崽,三十岁一过就差不多能当奶奶的时代的严尚宫永远都想不通,叶慈是被拦在年龄这个门槛前。
“陛下您看如何?”严尚宫询问道。
至于想不通的就不再去想,只能用摄政王是个君子品行的人,讲究发乎情止乎礼来安慰自己。
现在谁都忘了称呼这个小细节,完全是摆在台面上说了。
陆上瑜被说中心事,笼罩心头的阴影瞬间消退,但嘴上却是脱口而出的否认。
她摇头道:“那不成,要是文武百官知晓了不会骂朕,只会说摄政王以年长者的身份引诱幼主,将其斥为佞幸之臣......还会连日谏言,一帮老头子排队撞柱子,拼上全族性命都要把朕掰会正道,非要朕承认错误,立下正君生个皇太子不可。”
“还有后世的史书工笔,他们也只会把这一段情。事当成朕的一段风流韵事,看不惯这种事的书生便以纸笔为剑,放肆攻讦摄政王的贤名。朕可舍不得,哪里是爱她,这是害她。”
严尚宫:“......”
她哪里想到陆上瑜已经想的那么长远了,身后名都要给叶慈安排妥当,不允许任何诋毁。
该说她思虑周全好呢,还是说她占有欲太强好呢。
严尚宫忽然有点担心她们小陛下会不会慧极必伤。
陆昭当年就纠结诏钟荀为正君会不会把人关在宫里,担心阻碍钟正君未来的发展,纠结好长时间,差点被人截胡。
但是钟正君确实是一点都不觉得会被限制发展,迫不及待地进宫了,并在宫里宅到死。
是的,钟正君就是在家里沉迷侍弄花草的性格,矜持冷淡只是他的保护色,要不是身份原因他早屁颠屁颠的跟先帝提亲了。
因爱生忧,因爱生怖。
陆上瑜有这种想法其实也在意料之内,母女俩都栽在同一个问题上面,只是需要有人给她一个肯定,推她一把罢了。
“人生在世,让自己过得称心如意才是。”严尚宫打算顺着她的想法说下去,敛裙坐在脚踏上,两人的视线对上。
陆上瑜目露犹豫。
严尚宫道:“不提别的,您想想按照摄政王的性情会主动暴露弱点给外人的吗?”
她这话意思很明显,没脑子的人都能明白隐藏的意思,叶慈把她当可以交心的自己人了。
自己人三个字,听着就能让陆上瑜心口发热。
“要是她是一个人隐瞒太久,想找个人倾诉一下苦楚,刚好被朕问到点子上了呢?”陆上瑜还是不甚自信。
还挺顽固的,严尚宫直接来了一剂猛药。
严尚宫反问道:“万一摄政王殿下觉得现在天下太平,想找个人稳定下来,但人选不是陛下怎么办?”
“那不行!”一想到这种可能,陆上瑜眼睛都瞪圆了,腰板挺直。
严尚宫见把人说动了,又问:“那您打算如何?”
陆上瑜:“先发制人,潜移默化,得先把人定下来再说,陆秀那样异想天开的来一个处理一个,必不可能还有其他人了。”
好家伙,这分明就是势在必得,还装出踌躇为难的样子。
果然是皇帝的嘴,骗人的鬼。
两情相悦只是一种调情手段,巧取豪夺也不是不可以的,再深情都改变不了骨子里的霸道。
也不知道陆上瑜自己想通了什么,说道:“你说得对,山不就我,我便去就山。瑟瑟缩缩非国君所为,如何能守住江山,恐枉费母亲对我的教诲。”
提起陆昭,陆上瑜表情变得认真,犹疑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显然是有了自己的想法。
“你先退下,朕再好好想想。”
“是。”严尚宫应声退避。
偌大的内室剩下陆上瑜一人,灯火通明。
陆上瑜发现香炉中的熏香燃尽,也不想叫宫人进来处理,便起身下床,光着脚往向炉边添香。
珍贵的香料放置在白铜香炉内,陆上瑜的目光跟着清幽的烟升起像是在看倒悬的瀑布,顶端在飘飘洒洒,隐入半空中,化作无形的香气散落在各处。
好似无形,却又无处不在。
站了许久,等到她往后倒退,想回头走回床边时才发现自己腿麻了,手指揪紧了裙边。
今日气温上升,就算是在深秋身着单衣也不觉得多冷,只是现在又突然觉得很冷,这偏殿看起来也比以前空旷。
分明以前游历天下的时候身边也没有什么人,从未有那么寂寞的感觉。
可能是深知母亲健在,天塌下来都有人顶着,便有恃无恐起来。
外面传来一声问,声音隔着门,穿过屏风送到陆上瑜耳边。
“陛下,摄政王求见。”
僵成雕塑的人忽然活了,心脏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几步。
在门外宫人疑惑的沉默中,陆上瑜扬声道:“宣。”
说的太急,尾音显得急促,好像迫不及待似的。
实际上确实如此,就是迫不及待想见到人站在自己面前了。
叶慈一进内室的门就看见映在屏风上的窈窕身影,影影绰绰的,自成一副朦胧画卷。
这面描绘着气势宏大的泼墨山水图突然就成了那道侧影的衬托,看不见翻涌的云海,连绵的山峦,高耸的山峰,连叫人拍案叫绝的山巅亭台里的对弈二人都看不见,注意力只落在模糊不清的身影上,以目光为画笔,借屏风为画布,细细描绘,尽收眼底。
莫名着急的心突然就稳定下来了,脚步顿在原地,嘴角不自觉翘起笑意。
那侧影疑惑侧头,垂下的长发微动,她自后面发问:“怎么还不进来?”
说着,好像要走出来看看情况。
叶慈连忙叫住她:“留步,我刚从外边进来,下着细雨就沾了点雨水,把外袍脱下就进去。”
陆上瑜恍然大悟:“这样么,既然夜露深重,不如今日在偏殿歇息一夜?明日又是大朝会的日子,得比平时提前起身。”
“那当然好。”叶慈今天也不想走了,想多呆一会。
就着这个借口,叶慈将厚重的绛色外袍脱下,将就着一身浅色窄袖裙迈了进去。
“陛下盯着这个香炉做什么呢?”叶慈被熟悉的淡香扑了一脸,笑着问道。
走近了,才看见陆上瑜是光着脚站地上的,也不知这小陛下什么习惯,总容易光脚下地。
不知道这样容易着凉么,况且现在这天气即将入冬,早晚是最冷的时候。
也不知是气氛所使还是把克制一词反关进牢笼里,叶慈竟直接把人拦腰抱了起来,另一只手抬起顺手拍下去。
嗯,和以前一样软绵绵的。
“没看什么......你做什么!?你怎么敢的!”陆上瑜趴人肩上,猝不及防挨了这一下。
瞬间双颊爆红,身体僵硬一瞬,先是不知所措起来,转过身才缓过来,就开始挣扎了。
叶慈用上实力气压住躁动的老虎崽子,哼笑道:“难为情?难为情也好,下回就记得下床得穿着鞋,再也不敢忘了。”
陆上瑜被控制在肩膀上,挣扎不能,鼻尖反蹭上她鬓发和耳尖,反被耳尖的凉意凉了一下,脸上火红更甚。
凑得近了,还能嗅见她身上残存的墨香纸香,深知她是刚从处理公务的地方出来的,但现在已经顾不上近距离接触这件事了,满心眼只有被打了屁股。
下午才打完人板子,今晚上就被人打屁股,这就是因果报应吗?陆上瑜悲愤的想。
声音都带上了气愤和哽咽:“胆敢损害龙体,你实在是放肆!”
又是气又是羞,随便来点火星子都能把她当爆竹那样炸上天。
“我放肆?”叶慈扛着人往床边走。
俗话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叶慈这个胆大包天的不仅打了,还打了第二下,才给人放在床上。
“照陛下这样说,我损害龙体的时候还多着呢。”叶慈把人放下,意味深长道。
还存着辣痛感的地方压上坚硬的床边,叫陆上瑜差点跳起来。
但这种有损威严的事陆上瑜不会做,强行忍了下来,免不了面目狰狞一瞬,心中啐道:这厮怕不是把自己当练功的木桩打了,这力气忒大了。
“你这是以下犯上!”一仰尖俏的下巴,陆上瑜眼眶绯红地骂。
叶慈单膝跪下,抬头笑道:“陛下,你用这种表情骂我,只会让我更加想以下犯上。”
陆上瑜:“......”
竟有此等好事?
正在考虑要不要多骂几句,给她实践的机会。
就听叶慈说:“陛下今下午的时候可有遇见什么事?”
又想起那顿板子,还有哭得稀里哗啦被抬回去的陆秀,陆上瑜就莫名心虚。
就算传到叶慈耳里又如何,她没可能去管南郑皇族如何了。
但皇帝这个品种就是最擅长理直气壮了,陆上瑜一挺胸膛,沉声道:“何故有此一问?”
“我心慌,就日落时分慌到现在,疑心你出什么事了,就连忙过来看看。”叶慈给了个截然相反的答案来。
“.......”陆上瑜一愣,讷讷道:“为什么你心慌是疑心我出事?”
日落时分到现在的那段时间......不就是自己跟严尚宫说话么?
不会吧不会吧,难不成她还能隔着大半个皇宫感受到自己的郁郁不乐不成。
本来见着人就没觉得有什么了,陆上瑜这样表情,叫叶慈的心又提起来了。
担心陆上瑜又跟刚见面那样防备重重,疏离如冰,叶慈双手撑在床边,仔细打量她的表情。
陆上瑜僵成木板:“为何要这样看我?”
刚刚那一抱也没感受到她身体哪里不舒服,难道是有心事?
已然打定主意等会出去跟严尚宫打听一下小陛下的心理状态,别给肩上重担给压坏了,就得不偿失。
叶慈一语中的:“上瑜有心事?”
不问还好,一问就给陆上瑜心防问崩了,鼻头一酸。
抬起双手搂住身前人的脖子,整个人靠了过去,脸侧贴着脖子,发闷的声音委屈巴巴道:“为什么突然叫我的名字?”
“因为我觉得你现在想我喊你的名字。”
叶慈掌心抚摸柔顺的长发,从后脑勺顺着肩胛骨而下,不带一丝旖旎的安慰。
“我之前让你叫我名字的时候你偏不肯,说礼不可废,就是要喊我陛下。”
“是,我的错。”
“纵观古今有那么多个陛下,少说都有数百位陛下了,陛下这个称呼叫的是我,又不是我”陆上瑜觉得这样有点苛刻,改口安慰:“......其实你也没什么错,你只是尽本分而已。”
轻轻抚摸的手停住,停在了精致漂亮的蝴蝶骨上,尽最大可能的与怀中身体贴合,让彷徨的人感到满足。
叶慈摇头道:“我当然有错了,错在太死板,错在太自以为是,能恕我无罪吗?”
陆上瑜脸上有点笑意了,把人抱得更紧,根本不舍得放开,拼命汲取对方身上的温度。
“恕你无罪,但下不为例。”
“好。”
听着这句温柔的好,陆上瑜心头软乎乎的,此情此景,这句话是真的忍不住了。
她略带忐忑的问:“你能别离开我吗?”
“说什么胡话呢?”
陆上瑜心咯噔一下,就听那人说:“你在哪,我就在哪,这是生生世世的缘,解不开的。”
以前是相反的,现在反过来,毕竟感情是相互的。
顾不上心花怒放,陆上瑜气闷的打了叶慈后背一下,终于恼羞成怒了。
陆上瑜哼道:“你这人怎么说话大喘气,是要吓死我吗?”
叶慈闷笑一声,顺嘴说了句吉利话:“你会长命百岁,坐享江山,受万民朝拜,看万国衣冠拜冠冕,千古留名。”
“那我要我侧边贤明必有你之名,与我一同流芳百世。”陆上瑜认真地说。
其实她更想把贤明换成嘉偶,但今夜这些话就够了,很满足了。
一股脑的,陆上瑜把所有的彷徨都倾泻出来,如河流般汇入大海。
广阔的深海今日变得温柔,微风推动的海浪冲刷着所有的阴霾。
富有天下,却又格外空虚,可拥有的财富并不代表将与精神世界对等。
与拥有的比较起来,她的内心是一片荒芜且贫瘠的地方。
叶慈突然有些愧疚,没能及时发现她的不安,误信了深沉的面具。
让极度缺失安全感的人日日住在这座广阔的宫殿里,只会让心境越发空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