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我当时放弃了她◎

  ——因为公司有个项目必须回去处理。

  这是虞沁酒给出的理由,之后她和季青柚说了一句“对不起”。季青柚不明白虞沁酒为什么要说这句对不起。

  她问她为什么。

  “因为我刚刚发现……”虞沁酒眼眶泛红,垂落在腰侧的手指被掐出红迹,

  “我没来得及给阿尔卑斯和棒棒糖做新房子。”

  “你不会怪我吧?”她问。

  那两条住在城堡里的小金鱼,兴许此时此刻还在水里欢快地游动。可季青柚只能注视着虞沁酒,轻着声音说“不会”。

  然后目送着虞沁酒离开,与在酒店偶遇到的纪西阮一起。

  人群汹涌,光束摇曳。

  虞沁酒的身影慢慢隐入人群,消失不见。

  坐在宴席上的时候,季青柚满脑子都是虞沁酒离开之前的画面,以及和她说的那句对不起。她掐紧自己的指尖,好像掐住了自己的心脏,反复在想:

  虞沁酒为什么要和她说对不起呢?

  要说对不起的,明明是季青柚自己才对。

  她知道虞沁酒一定不是因为阿尔卑斯和棒棒糖没有新房子而对她说对不起。想到虞沁酒临走之前时的状态,季青柚很担心。

  可她却穿戴整齐地坐在了宾客席,戴着虞沁酒送给她的围巾,注视着秦霜迟和虞睦州,静候着秦霜迟喊着虞呈爸爸,喊着顾夕阿姨。

  她没有与秦白兰还有那一群虞家的亲朋好友坐在一张桌子上,只是始终静静坐在这场仪式之前的某个角落,让秦白兰可以察觉到她没有缺席,却又不需要将自己嵌入欢声笑语的角落。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作。

  纪西阮给她发来微信:

  【她没事,我再陪她待一会】

  【你呢,你没事吧?】

  季青柚低着头,下巴埋进围巾里:【没事】

  【麻烦你了,你再陪她一会】

  【黎南梨暂时还赶不过来,她在这边几乎没什么可以陪她的人了】

  【等这件事结束,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发过去之后,纪西阮那边迟迟没有回复。季青柚盯着手机,似是要将屏幕盯出一个洞来。而后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那你呢】

  【你没事吧】

  那边回复了一条语音过来。宴席现场太吵闹,语音播放出来有些听不清。季青柚将手机贴紧自己的耳侧,很努力地辨认,听到了纪西阮轻松的语气,“我啊,我没事,阿尔卑斯山小姐也没什么事,你听听……”

  说着,另外一道声音传了出来,

  “季青柚,你不用担心我,我……”虞沁酒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犹豫,尾音很轻,咬字有些模糊,“就是有些……难过……”

  她有些说不下去,声音已经开始显露艰难。

  在吵闹喧嚣的现场里,语音很难被听清,季青柚只能蹲在地上,试图听清虞沁酒后面说的内容,可到底,这条语音仅剩的几秒里,全都是压抑的呼吸声,像是被拔掉氧气罐的火灾受害者。

  将整条语音听完,季青柚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可她还是蹲着,忘记从地上起来,直至纪西阮的第二条语音发过来。

  她迅速点开屏幕,却手滑。

  滑得没办法将手机解锁,她反复地点,用力地点,十几下,二十几下,或者是三十几下之后,她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手机被解锁,语音终于被点开。

  是虞沁酒的声音,情绪已经很好地被收敛,只是声音依然轻得像是要碎掉,

  “但过一会就会好的。”

  只有这一句话,之后便再没有其他动静。

  让季青柚泄了所有的力气,蹲着的腿开始发麻,麻意顺着脊背往上攀升,渗入五脏六腑。

  过一会真的会好吗?

  要过多久才会好呢?

  她反复听着虞沁酒的那条语音,不停地在心底重复:是啊,会好的,要是虞沁酒明天离开这里的话,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如果笼罩住她的鱼缸不能保护虞沁酒。

  那虞沁酒就只能离这里远一点,也离她远一点。

  “阿姨,你怎么了?”

  有幼稚的童声从耳边传过来,模糊的目光往上抬,是一个瞳仁黝黑,纯真漂亮的小女孩,正好奇地蹲在她面前,打量着她。

  漂亮的双马尾,精致的公主裙。

  有一瞬间,季青柚感觉自己看到了五岁时的虞沁酒,那个告诉她双手合十许愿就能实现的虞沁酒。

  她张了张唇,却久久没能说得出话来。

  小女孩有些着急,抓耳挠腮一会,跳来跳去,最后不知跑到哪里去,然后又跑回来,手里捧着一个盒装的小块草莓奶油蛋糕,

  “阿姨你要吃吗!”

  “可好吃了!我最喜欢的!草莓味!”

  稚声稚气的话语细碎地灌入耳膜。季青柚盯着小女孩手里的蛋糕,良久,将自己埋在围巾里的半张脸抬起来,很慢很慢地说,

  “骗人,许愿根本没有用。”

  -

  季青柚最终还是没有吃下那个草莓奶油蛋糕。她想过要不要直接吃下奶油,破坏虞呈和顾夕的发言,破坏这场婚礼前一天的宴席,或者就此一把火把这里烧得干干净净。

  但偏偏,她没有这么做。

  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内心的摧毁欲不够强烈,也许是看到了秦白兰坐在人群中的欢声笑语,也许又是她根本不想成为破坏这场婚礼的人,但是却也不想真的站在这么多人面前喊虞睦州姐夫,以及和虞呈还有顾夕交谈。

  她提出自己医院还有事。

  秦霜迟知道这是借口,却没有阻拦她,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要好好陪着小酒,如果她难受的话……”

  说着,她又沉默了下来,有些勉强地提起唇角,“替我和她说声对不起。”

  季青柚缓慢摇头,安慰明天结婚的秦霜迟,

  “她不会怪你的,姐。”

  最终,季青柚没有和虞家人面对面,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场桌子上,而只是寂静地离开,悄然无声。

  她确实永远没办法与虞家人产生任何联结。

  一般来说,这样落寞的场景需要用阴雨天来衬托。可她走出去时,发现今天天气仍旧很好,阳光很暖,耀在身上却是冷的。

  好似有人将她的体温绑架。

  她点开好似被冻成冰块的手机,纪西阮说虞沁酒的情绪已经完全平复,并且已经安全到家,很犹豫地问她:

  【阿尔卑斯山小姐说她要收拾东西】

  【明天就要走了?】

  季青柚回复:【是的】

  【她要走了】

  打出这几个字时,她的手指不受控地颤抖。

  纪西阮那边显示了很久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几十秒后,回复过来,却只有很短的一句话:

  【那你是去参加婚礼还是去送阿尔卑斯小姐?】

  发抖的手指在这一瞬间滞住,在空气中悬停几秒后,季青柚好像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最终回复:

  【今天的事还是谢谢你】

  纪西阮没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发了一个“加油”的表情包过来,季青柚将“加油”的表情包回复过去,给予她同样的祝愿。

  剩下的时间季青柚不知道去做什么。

  按理来说。

  季青柚的每一天都被自己安排得很满,没有像这样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做的时间。

  但就在虞沁酒要离开这里的前一天。

  她确实无处可去,没去医院,也没去找虞沁酒,也没回家,她变成了一个没有去向和目的地的人……直至阳光逐渐落幕,夜色开始替换黄昏,她从寒冷的冬迈进温暖的室内,没有目的地回到了她的安全屋。

  那个有她的理想书房,被虞沁酒放置了两条自由自在的小金鱼的住处。

  她突然很想看看那两条金鱼。

  可到了门口,按密码的时候,她有些按不下去,那串数字像是一个被标注为分割点的符号,在特定的时刻终于显示出意义。

  一旦出现,就让她精疲力竭。

  最终,她没能按下那串密码,身后就响起开门声,有轻慢的脚步声出现,却又倏地停止。

  清淡的玫瑰润香传来,虞沁酒的声音飘过来,有些远,也有低,“季青柚……”

  她喊她的名字,没有说其他。

  季青柚回头望她,隔着被掩着的门,看到了里面被打包起来的行李,以及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得像是瓷娃娃的虞沁酒。

  她悬停的手指蜷缩起来,只说,“需要我帮你吗?”

  虞沁酒凝视着她,好一会,低了头,声音有些局促,“不用,我已经快收拾好了。”

  “就是有些东西,让中介帮我处理一下就好了。”

  “那就好。”季青柚点点头,转头按下密码,每一个数字都很艰难,当密码锁出声提示被打开的那一瞬间。

  胸口那股沉闷的气被泄了出来。

  她转过身,对虞沁酒笑笑,很轻很轻地说,“你要再来看看阿尔卑斯和棒棒糖吗?”

  虞沁酒的眼在那一瞬间变红,她点了点头,说,

  “要看。”

  阿尔卑斯和棒棒糖被季青柚和虞沁酒照料得很好,在水质很好的鱼缸里游得欢快,好似可以永远这样持续下去。

  水里的世界是不会破碎的。

  即使砸一个石子下去,泛开的涟漪终究会恢复平静。

  所以在看着无忧无虑的阿尔卑斯和棒棒糖的时候,季青柚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她和虞沁酒也这样被关在同一个鱼缸就好了。

  可实际上。

  仅剩不多的时间缓慢流逝,似是鱼缸里的水,在虞沁酒泛着水光的瞳仁里流动。

  她们坐在地毯上,并排仰看着鱼缸里纯质的水下世界,明明开了空调,却还是冷得挨在了一起,好似两条互相在陆地上汲取呼吸的鱼。

  鱼缸里的城堡被换成了一室一厅,虞沁酒今天下午回来就花费了时间将之前说好的建筑模型完成。比起偌大空荡的城堡,阿尔卑斯和棒棒糖看起来更喜欢紧凑的一室一厅。

  或许只是季青柚的错觉。

  “我们之后还会联系吗?”安静了许久之后,虞沁酒轻轻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季青柚觉得这个答案不难,“你觉得呢?”

  虞沁酒环抱住自己的膝盖,肩上的发垂落一大半,笼罩着她的所有神情,季青柚听到她很犹豫地说,“应该会吧。”

  “那就是会。”季青柚在这一瞬间变得坚定。

  虞沁酒侧眸看向她,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孩子气,“那我们会再见面吗?”

  季青柚移开目光,没办法与她对视,

  “伦敦和南梧其实不远,十一个小时就能飞到。”

  “也是……”虞沁酒轻轻点头,却又说,“可你是医生,我是建筑师,我们的职业都很忙,可能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在治病救人,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在忙着竞标,伦敦和南梧之间的时差有8小时……”

  说着,她的泪逐渐泛了上来,最终垂下眼,将季青柚的袖子抬起来,覆在自己已经红透的眼睛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们应该会渐行渐远,变成普通到十年都难见一次的朋友吧。”

  “有时候会这样。”季青柚没办法否认,“但我至少会比之前努力一点。”

  空调风在这一瞬间变大,虞沁酒的呼吸声被掩入其中,良久,她出声,裹挟着浓厚的鼻音,

  “努力什么?”

  季青柚往身后的墙靠了靠,微微仰头,用平静的语气诉说,“努力去多见见你,努力和你保持联系,努力让你想联系我的时候随时可以联系,努力……”

  说到这里,她稍微顿了一下,语气有一丝松动,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努力让我们不成为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

  她在一段话里说了五个“努力”。

  “可是我这次过去打算申请永久居住权……”虞沁酒出了声,却无法继续往下说,将嘴边的话反复咀嚼,最终只说了一句,

  “我很难再回来了,季青柚。”

  她这句话听上去没有什么语气,可就像是鱼被淹死在了水里,溢出一种悄无声息的难过。

  季青柚的衣袖逐渐被她的眼泪浸湿,似是被烫出了一个洞,喉咙里全是滚烫的浓烟,她轻着声音说,“我知道。”

  我知道你在那边有着不会让你惧怕和痛苦的一切,亲人、工作和新的朋友……如果你在那边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我也更希望你,可以回到伦敦。

  十年前,放弃我们这段关系的、下定决心的是我。

  我以为你会不再和我见面。

  我早就以为你很难再回来。

  但是你重新回来,带给我阿尔卑斯和棒棒糖,带给我充盈一切面临未来的力量……我没办法与你重新维持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也没办法再一次放弃你。

  除非你放弃我。

  季青柚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哪怕面临这样情感起伏大的事情,她也可以很冷静地表现出自己的表情,甚至理智地分析下一个步骤,分析所有的可能性,然后获取最直接的结果。

  十年前是如此。

  现在也同样是如此。

  她以为所有的结果都已经被判定。

  不管是好的坏的,终点只有那一个。

  她做好了一切准备,却听到虞沁酒抬起泛红的眼望她,轻轻地说,

  “季青柚,你明天还是别来送我了。”

  “不然我会哭的。”

  在虞沁酒说这句话之前,季青柚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她没有回答纪西阮的问题。

  因为她知道虞沁酒会这么说。

  可是这一瞬间,季青柚凝视着虞沁酒,突然想起了离她而去的小金鱼和小猫,这是一种很滞后很难以消解的难过。

  让她觉得:

  她好似永远无法留住自己喜欢的一切。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和动作,仿若听到了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一下一下,缓慢而用力。

  最终,在火焰中消亡,落为灰烬。

  割裂感产生,思绪和身体一分为二。她的思绪看着鱼缸里流动的两条金鱼,却听到她的身体,用近乎于干涸的嗓音在说,

  “好。”

  -

  婚礼在晚上,虞沁酒上午的飞机。

  时间并不冲突。

  可季青柚仍然没有去送虞沁酒。

  2012年,虞沁酒离开的那天,她同样也没能去送她。说不上是为什么,只是一种身体的延迟反应。

  好像只要不去送别,虞沁酒就不会离开。

  好像只要不去面对,一切就还没发生。

  2012年的这个时候,她在家里反复地将那些模型拆了又装,最后在一地的碎片里组装自己。

  而现在,她在医院,一丝不苟地投身于一场又一场持续三小时的手术,思绪流畅地和平常无异,好像真的是一个没有情感的机器人。

  或者是说,虞沁酒将她的生动和情感再一次带走。

  只是。

  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她洗手的时间很久很久,久到水龙头的水似乎都要流干,久到水龙头里的水都要枯竭。

  她手机里还停留着虞沁酒临走之前发给她的微信,几个小红点,她没敢打开,也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接连的手术结束。

  她回到办公室,半条小臂都被洗得发红,换好衣服出来,却没看见纪西阮,办公室的其他医生有些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你没事吧季医生?”

  季青柚低垂着眼,“没什么事。”

  “那就好。”有个男医生叹了口气,“昨天还高高兴兴地送出去呢,今天说没就没了,想起也难受,我记得小酒很乖的——”

  话还没听完。

  季青柚飞快地跑出了办公室,混乱的思绪迅速将刚刚那段话整理完毕,科室的气氛照常,有几个和虞稚酒平时关系要好的医生面露愁色。

  季青柚没找到纪西阮。

  病房没有人,她就去外面找。外面的风很冷,刮在脸上像刀片似的,可她已经感觉不到,浑身麻木得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最终,她在中庭那边找到了纪西阮。

  纪西阮坐在花坛边上,头发都没来得及绑,旁边摆着几罐可乐,手上还拿着一瓶,一口又一口地往下灌,如果不是上班时间不能喝酒,季青柚怀疑她会直接吞下好几瓶烈酒,把喉咙都喝穿。

  走过去之后。

  季青柚发现纪西阮在抖,抖得很厉害,连可乐罐里的气泡都汹涌地溢出。

  她在她旁边坐下。

  纪西阮望她一眼,神色很平静地灌下一口可乐,说,“碳酸饮料有一个好处,就是当你摇晃那些气泡,并且用恰当的速度喝下去之后,就会在胸腔产生一种窒息感,实实在在的窒息感,让你至少不必揪不住那些飘在身体里感受得到却没有实感的疼痛。”

  季青柚望着她,手里紧紧攥着没送出去的那根手绳,问,“你还好吗?”

  “嗯,不好。”纪西阮说着,“但也没什么不好,经常有年龄比较大的医生和我说,这种事经历久了就麻木了……”

  说着,她停顿了几秒,笑了一声,哽咽着说,“但是我很难受。”

  “我昨天刚送她出院,今天就又送进来了,一场事故将她带走,抢救无效死亡,我看到她妈妈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但是我没有任何办法……”

  “你明白这种感受吗?季青柚?”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眼睛几乎肿成一条缝。

  季青柚迟缓地点头,没能说得出话来。

  她当然明白,纪西阮是虞稚酒的管床医生,是和虞稚酒相处最久的人,是亲自将虞稚酒送出院的人,是会天天念叨着我家“小酒”“小酒”的人……

  这种感受,她最明白不过。

  季青柚轻轻闭上眼,僵麻的手指缓慢松开,最终松开那条手绳,掐紧自己,然后从兜里掏出纸巾,静默地递给纪西阮,

  “今天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医生这个职业,主要矛盾永远都是突如其来的病情,以及产生突发状况的病人,那些因为病人逝世所产生的悲痛,因为旧友永久离开所产生的悲伤,永远都只属于次要矛盾。

  可是,等主要矛盾被解决。

  次要矛盾便会上升成为主要矛盾。

  下了班之后,已经是傍晚,季青柚很不想去参加婚礼,也担心纪西阮的状态不佳,便开着虞沁酒留给她的甲壳虫将纪西阮送回去。

  纪西阮的情绪已经好上许多,问她,“你怎么会买这样的车?”

  季青柚望着城市喧嚣的夜景,没什么表情地说,

  “我很喜欢。”

  以往的纪西阮一般在这种时候都会追问。可现在,兴许是纪西阮自己都已经精疲力竭,兴许是纪西阮看透了她的表情。

  纪西阮什么也没追问,只在下车之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动了动自己干涩的唇,

  “好好休息一下。”

  季青柚“嗯”了一声,目送纪西阮走进小区之后,目光停留在车上,久久没有移开。

  直到手机响起,她有些费力地接起电话,是秦霜迟的声音,很空,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很疲乏,

  “小柚,你能过来陪我一下吗?”

  她攥紧自己手中的红绳,没有马上答应。

  秦霜迟沉默了许久,很艰难地说,“我觉得这件事,好像让你第二个知道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季青柚发出来的声音很轻,“好。”

  -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

  季青柚感觉自己所有的情绪仿若被用完,好像一个挤压式情感仓,干瘪的身体也挤压不出来新的情感。

  甚至在看到穿着婚服的虞睦州亲昵地和某个眼熟的女人坐在同一家咖啡厅,女人给他系领带的时候在他耳边亲密低语时。

  在认出那个女人,就是在昨天宴席会场外同时撞到她和虞沁酒的那个戴黑帽的女人时……

  她竟然仍然能保持面无表情。

  秦霜迟和她坐在同一辆车里,望着那个场景,发了很久很久的呆,才迟缓着说,“在妇产科工作这么久,我看到了很多男性,他们有的在老婆生孩子的时候和人开黑打游戏,有的坚持不让老婆剖腹产,有的懦弱到无法处理婆媳关系……”

  “也有的会稍微表现得好一点,让我以为有例外。”

  “我一直以为,虞睦州也是那个例外。毕竟我和他认识三十年,我自认为我将他了解到一清二楚,我自认为他这么恨他爸,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但是我终于发现,我不太认识他了。”她嘴角平直,自嘲式地笑了笑,“他竟然可以做到,在每天对我嘘寒问暖,按时接我上下班,单独筹备婚礼并且对我的话言听计从的情况下,在婚礼当天才被我发现……”

  说着,她停顿下来,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声音颤抖地吐出两个字,

  “出轨。”

  说完后,秦霜迟紧紧盯着餐厅里的两个人,打开车门下了车,径直地走向那两个人。

  季青柚跟了上去,步履很沉重,脑子里的齿轮也已经无法转动,仿若一个被收走灵魂的木雕。

  兴许是因为虞沁酒走了,或者是因为虞稚酒也走了。

  谁知道呢?

  迎来的场面很混乱。

  扇巴掌,泼饮料,慌张的解释,强撑着的哭腔,看热闹的喧闹旁观者,还有那个混乱中不知被谁砸向季青柚的玻璃碎片。

  大部分都被秦霜迟的手挡去。

  秦霜迟的手上鲜血淋漓,却急匆匆地过来捧着季青柚的脸,很慌乱地哭,很用力地抱紧她,一句又一句地说“对不起”。

  玻璃碎片落到季青柚脸上时,只在她脸颊处轻轻划出一道伤口,鲜血很缓慢地从伤口溢出,似是某种情绪终于被宣泄出来。

  她却觉得轻松,很轻松。

  像是一整天的所有烦闷,全都透过这个血迹弥漫的伤口泄了出来。

  所有的局面在这一刻被击碎,是她期盼已久的画面,她不能否认,她曾经很恶劣地想过,如果虞睦州也做了什么坏事就好了,那她就有理由让秦霜迟和虞睦州分开。

  可看到虞睦州慌张失措的表情,以及秦霜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脸时。

  可是,当这一切真正发生时。

  她只是吐了出来。

  蹲在地上不停地干呕着,似是要将所有的器官都吐出来,才会让自己身体和灵魂的排斥反应减缓。

  混乱的场面在这件事发生后结束。

  她们没有管还在婚礼现场停留的宾客,把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都抛弃。

  秦霜迟去附近的医院处理手上的伤,没有去她们工作的医院,在挂上急诊后,却很急迫地让护士为季青柚处理脸颊上的划伤,不顾自己满手的鲜血。

  护士拗不过她,只在季青柚脸上贴了块纱布。

  季青柚感觉自己的胃很难受,又去厕所吐了一会,等回来的时候,秦霜迟手上的伤已经处理好。

  她静静地坐在走廊前,凝视着自己手上的伤。

  季青柚的脚步顿了一下,却还是走了过去,在她身旁坐下,同她一起静默地望着她们并排的影子,

  “相比于我,你的手更重要。其实我的脸不严重,贴个创可贴就好了。”

  秦霜迟像是突然被吓到,回过神来,望向她的眼神有些急切,打量了她好一会,才哽咽着问,“你没事吧?”

  目前的状况,季青柚没办法说自己没事。

  她只是寂静地盯着自己的影子,捂着自己不舒服的胃,很慢很慢地说,“我觉得我好像吃了一条活生生的鱼,很腥,很恶心,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让它停留在我的身体里。”

  “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昨天吃奶油蛋糕呢。”她说到这里,竟然勉强提起唇角笑了一下,也许是因为她的表情系统紊乱。

  秦霜迟眼角红透,“对不起。”

  季青柚看着她,“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你才是受害者,不必责怪自己,一切都是他们的错。”

  提起“他们”这个词语的时候,季青柚的胃里越来越恶心。

  秦霜迟摇摇头,声音哽咽,“不是的,如果我那个时候没有站在他这边,如果那个时候我能认清他,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仍旧试图将我们两家人的关系维系在以前的局面,如果我没有这么贪心,如果我没有试图做出两全其美的选择,如果我干脆放你和小酒一起,不试图让你和虞睦州处好关系……”

  季青柚望她,安静地笑,“哪有这么多如果,如果有的话,我一定比你先发现,而且那个时候我根本没办法和她一起。”

  “而且如果是我的话,我应该也会和你做一样的事情。”她轻声补了一句,好似什么都已经落幕。

  “我一直都不知道,小酒这么痛苦……”秦霜迟红着眼眶,“我一直以为这件事早就过去了,所以当时才会……把请柬寄到英国……”

  当时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

  拟所有的宾客名单时,秦霜迟正巧接到英国好友的电话,却不小心在电话里听到了“虞沁酒”这个名字,她想起了已经出国十年没有回国的虞沁酒,她以为事情不会这么巧,她以为不会是那个她认识的虞沁酒,可当虞沁酒接过电话,很惊讶地喊她秦姐姐时。

  才发现,原来人和人之间的距离这么近。

  她们聊了很久,从近几年的生活聊到以前的生活,电话里的虞沁酒语气正常,听上去过得很好,听上去将所有不好的事情全都遗忘。

  秦霜迟以为一切都已过去。

  在虞沁酒犹豫着问她季青柚过得好不好时。

  她愣了很长时间,在虞沁酒漫长的静候之中,思考着这个问题的答案,脑海里有很多碎片化的片段划过。

  秦霜迟想起某一天去到季青柚的住处,发现她仍然在将那些虞沁酒送给她的模型反复拆装,发现她做菜的时候仍然习惯性加辣,却又在吃完之后呕吐,发现她总是在偌大空荡的书房里睡觉,发现路过小区门口的那棵柿子树时她总是要多停留几秒……

  秦霜迟没再犹豫,直接邀请虞沁酒来参加她的婚礼。

  至少让季青柚和虞沁酒再见一面。

  至少可以好好聊一下。

  至少这样……可以减轻她看到季青柚吃下那个草莓蛋糕时所产生的负罪感。

  ——这是她那时单纯又无知的想法。

  “可是我现在就觉得……”秦霜迟抬头望季青柚。

  季青柚微微仰靠在医院走廊墙边,柔顺的长发凌乱地散落在颈下,大衣被揉皱,脖颈上空荡荡的,脸上贴着纱布,脸色异常白皙,漆黑的瞳仁里如同一潭死水。

  没有光亮,也没有任何情绪。

  她的表情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可就像是一个布满裂痕的花瓶,在无声无息地破碎。

  “觉得什么?”季青柚扭头过来望她,脸上的伤口没有再渗血,看起来很平静。

  秦霜迟低下眼,用自己绑着纱布的手捂住眼,干涩的几个字从嘴里溢出,

  “好像是我,把你和小酒的十年偷走了。”

  这句话里的责任太重。

  季青柚阖了阖眼。

  她很清楚秦霜迟为什么会这么说,可她也很清楚如果她是秦霜迟,假设虞沁酒是虞睦州现在的身份,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她不会放弃虞沁酒,也不会放弃秦霜迟,她会致力于让所有人维持一个两全其美的局面,哪怕受到伤害的人是虞睦州。

  她可以完全不在乎,甚至根本不会像秦霜迟这样产生负罪感,甚至可以将所有人置之不理。

  可是。

  受到伤害的人是虞沁酒,主动权不在她手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不仅仅是他们四个的关系,当时还有更多更多无法解决的事情,所以她很清楚并不是这样。

  一直以来。

  主要矛盾都不是虞睦州的身份。

  “不是的,姐。”

  “当时虞沁酒很痛苦,我没办法把她留住。”

  等秦霜迟望过来之后,她轻轻笑了一下,攥紧自己衣兜里的手绳,眼眶周围缓慢泛起红迹,

  “我们会断联十年,只是因为我放弃了她。”

  -

  和秦霜迟分开之后。

  季青柚开着虞沁酒留给她的车,完全散失了自己此刻的目的地,在这个恶毒的冬天,天气预报里柔和的女声在说,“今天我市晴,最高气温零上三度,最低气温负二度……”

  原来今天真的很冷,这不是她的错觉。

  路过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时,她停下车,在里面找寻,买到最后一个草莓奶油蛋糕,然后在路边的长椅静默地坐着。

  点燃蜡烛,将蜡烛插在奶油蛋糕上。

  烛火摇曳的时候,带来微弱的温度,让她的掌心稍微热了一会,她努力护着,没让烛火熄灭。

  却在心底暗自和实现愿望的神商量: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但只要我吃了这一个蛋糕,就帮我实现三个愿望。因为我之前许的所有生日愿望,你都没有替我实现,所以现在要还我三个,这是理所当然的。

  兴许是她今天真的太可怜,连老天爷都默认。

  她盯着摇曳的烛火,将自己兜里的手绳紧紧攥着,这是她当时编给虞稚酒的手绳,直到现在也没送出去,她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都没能送出去,明明之前的每一天都有很多机会。

  可现在她没有了机会。

  只能依靠某种她无法拥有的力量。

  天气冷得仿若要被冻僵,季青柚却阖上眼皮,双手合十,让自己很虔诚地许下这三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希望虞稚酒在临走之前买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奥特曼水枪。

  第二个愿望,希望纪西阮苦尽甘来,在一切结束之后会好过一点,至少不要像她这样再失去那些错过的机会。

  第三个愿望……

  她合紧的掌心无力地松开,心底的想法无法被忽视,她很想再见虞沁酒一面,今天的事也许也应该让虞沁酒知道,她的苦痛似乎也只有虞沁酒能治愈。具有压力感的遗憾将她裹挟,可她们这段关系里的确有很多阻碍……

  不仅仅是过去那些苦痛。

  光是8962.56公里的距离,光是“朋友”这个身份,光是已经完全被分割两端的人生轨迹,就可以将她打败。

  她真的很不想就这么和虞沁酒分开,她真的很希望她和虞沁酒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改变,可应该许下这个愿望吗?

  季青柚拿出手机,点开虞沁酒的微信头像看了看。她想告诉虞沁酒:秦霜迟和虞睦州没有结成婚,我也会和虞家划清界限,不会再让你在我这里听到虞睦州或者是虞呈的声音,就算你和我联系亲密,也不会因为我而与虞睦州和虞呈产生任何联系。

  可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之后,她却迟迟没有发出去。

  也许虞沁酒现在已经到达伦敦,与林映香和Brittany相聚,亦或者是在忙于那些让她飞回伦敦的工作……她在这个时候,发出虞睦州的名字,真的合适吗?她在虞沁酒已经下定决心离开时告知她这一切,有意义吗?

  季青柚怔住,忽然觉得这一切的确没有了意义,尘埃落定,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能让虞沁酒好受一些。

  虞睦州出轨的事情不会让虞沁酒好受。

  虞睦州出轨的对象曾经在她们昨天去到的宴席现场出现过,并且被虞沁酒扶了一下这件事不会让虞沁酒好受。

  虞睦州背叛了他和秦霜迟的时间和恋爱,这件事也不会让与他有血缘关系的虞沁酒好受……

  甚至只会让虞沁酒也因此痛苦。

  而久远的痛苦已经产生,远离痛苦才是唯一路径。

  她甚至不能告知她虞稚酒已经离世的消息。

  那个送糖给季青柚吃的七岁小女孩,那个和虞沁酒名字相似的七岁小女孩,那个和季青柚在同一天生日的小女孩,那个戴着虞沁酒送她的幸运手链和季青柚送她的奥特曼手表的小女孩……

  在虞沁酒离开的同一天,离开了这个世界。

  风变得很大,刮得脸生疼,疼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季青柚紧紧攥着那条编好却始终没送出去的手绳,视野开始逐渐模糊。

  手指抖得厉害,她完全无法控制这种生理性反应。

  思绪甚至不受控制,反复咀嚼记忆里小金鱼被捏碎的画面,以及小猫被虐待得奄奄一息的画面。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让她精疲力竭,可她没办法去责怪谁,也没资格去留住什么。

  就像那条被捏碎的小金鱼,和被虐待的小猫。

  她始终留不住自己喜欢的一切。

  攥在手里的手机缓慢脱落,季青柚盯着手里的红绳,这一瞬间,她产生幻觉。

  仿若回到了很多年前,稚气的软语突如其来地飘来,五岁的虞沁酒和季青柚出现在她身边,与她并肩。

  将胡作非为的时间就此分割,抵御十年来的空荡孤独。

  她看到五岁的虞沁酒,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在大人的簇拥下,真的像个城堡里的小公主,从未经受过崩塌和破碎。

  她听到五岁的虞沁酒笑得开朗又稚气,一本正经地,对当时除了痛苦什么都无法拥有的季青柚说,

  /这个世界上是有童话的

  只要许愿的时候双手合十

  童话就会降临,你的愿望就会被实现/

  该许的愿望早就已经想好。

  与她过去十年间许下的每一个生日愿望都一致。

  在摇曳的烛火中,季青柚阖上眼,双手合十,虔诚地倒数三秒,吹灭蜡烛之前,她竟然在心底用有些强制性的语气,许下第三个愿望:

  你要让虞沁酒,以后都比我更快乐。

  从今以后,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让自己快乐起来。但不管我有多快乐,你一定要让,虞沁酒比我更快乐。

  或许某种时候,上天真的会给死气沉沉的人,赐下最后一点亮光。这个瞬间通常会突如其来,让人措手不及。

  例如现在。

  季青柚许下第三个愿望时,面前一片阴影罩了上来。有人静默地凝视着她,然后将温暖的围巾取下,一圈一圈地绕在她颈上。

  以一种保护的姿势将她抱住,很轻很轻地喊她,

  “季青柚。”

  她的童话,再一次降临了。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要是没有小酒,我们季医生这一天要怎么过去啊呜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