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末日过去了吗?”◎
“有一张是当着我的面折的,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没有写上这句话,也可能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季青柚只回答了一个问题。
纪西阮看了她一会,识趣地没有继续接着问。而是端详着那四张被拆开的绿色纸张,谨慎地换了一个问题,“那……那需要把这些再折成千纸鹤吗?”
即使是作为一个第三视角的旁观者,在真正看到里面写到的话之后,纪西阮也很难再将这些千纸鹤看成不起眼的小物件。
过去十年。
她不止一次,看到季青柚桌上摆着这些千纸鹤,看到季青柚在摇晃的日光下观察着这些千纸鹤,仿若在注视着自己以往精彩纷呈人生里的重要细节。
她试图去理解,季青柚到底是携带着怎样的心情,将这些千纸鹤保存在身边,一遍又一遍地反刍那些或是痛苦或是甜蜜的回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拆解,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组装。
是遗憾?难过?悲哀?
还是庆幸?寻求支撑?想念?
她从来没搞清楚过。
可现在,当这个秘密在她眼前,如此平淡地被揭开时,她忍不住去猜测季青柚身上的更多秘密,也忍不住想:
季青柚到底是有多喜欢阿尔卑斯山小姐呢?
喜欢到明明这么用力,却还是这么无力。
喜欢到明明这么无力,却还会这么用力。
代替浅薄的语言,季青柚用行动回答了纪西阮的问题。光尘在灿黄夕阳下悠漾,她轻颤着手指,将那些被拆开的绿色千纸鹤,沿着折痕重新折成了以前的样子。
小心翼翼,仔仔细细,不破坏任何一个细节。
她看起来,好像在组装和虞沁酒经历过的每一个瞬间,漫长而珍贵的瞬间。
最后,还剩下那张空白的绿色纸张。
在四溢的阳光下,季青柚盯了好一会,从白大褂兜里掏笔,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掏不到。
掏空了几下,她发现自己身上竟然没有笔。于是视线乱晃,在桌上找也没找到,平日里从没少过的笔,这会竟然怎么找也找不到。
而平日里从来习惯在季青柚这里找笔的纪西阮,这时慌慌张张的,竟然从自己身上摸到一只,迅速递给季青柚,当季青柚接过来时,她还紧张地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手,
“这好像是红笔,配绿色的纸是不是不太好看?”
季青柚刚要落笔的动作顿了顿,她抿了抿唇,视线扫了一圈,终于在旁边桌上找到了一只蓝色的笔。于是呼出一口气,在纪西阮比她更紧张的眼神注视下,很慢很慢地,在那张空白的绿色纸张上写下一句话。
日光西沉,装着四只蓝色千纸鹤和绿色千纸鹤的收纳罐被重新放置在抽屉里。
里面的四只绿色千纸鹤。
最终承载了四句“祝你快乐”。
-
医院的忙碌不会因为虞沁酒的入院而消散,相反,在虞沁酒她们手术的前一天晚上,季青柚的值班夜还变得更加热闹,直到深夜,她才有机会喘口气。
再次解决完病人状况往值班室走的时候。下意识的,她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VIP病房门外。
好似这才是能让她真正喘气的地方。
这边的走廊很安静,头顶吊灯相隔很远,仅有一个声控灯,形成一个黯淡的光罩。
季青柚就站在这个光罩下,透过病房门上的那一小块玻璃,注视着躺在里面的虞沁酒。
病房里已经熄了灯,黑糊糊的床上躺了一个人影,侧躺着,正对着病房门前。从季青柚的角度,正好能透过玻璃,看到虞沁酒安静的睡脸。
她缩在被子里,柔顺的发铺在枕头上,与月色交缠,像是一只呼吸绵长的病弱小猫,浑身裹着温驯的光罩。
拧住门把手的手指在这一刻僵住,好一会,季青柚将手从门把手上拿下来,没有走进去。有的时候,只是这么静寂地看着虞沁酒,就能让她感到心平气和。
感知到虞沁酒的存在,这已经是她在苦闷成人世界里,最舒适的,最松弛的,一种救助行为。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注视持续了多久。
只知道,走廊里的声控灯黑了一次,可刚黑下去,里面的虞沁酒就翻了一下身,似是不小心碰到了灯的开关。
于是灯亮了。
为了保障VIP病人的舒适度,走廊的声控灯由两种方式控制,一种是声控,另一种是病房里的病人按下开关。
不小心碰到开关的时候。
季青柚还以为虞沁酒已经醒了,可是没有,她只是翻了一下身就又翻了过来,回到了刚刚的位置,呼吸绵软而悠长。
于是季青柚又肆无忌惮地站在这里,充盈着体内的能量。如果说她是机器人的话,那应该也是需要某种能量才能运转。
想必,虞沁酒就是某种最为奇妙的能量。
站在这里,隔着一扇门,透过薄薄的玻璃窗户,都能让她感知到这种奇妙能量的存在。
本想等到有电话就马上离开,可还没等到值班护士的呼叫,床上的虞沁酒就先出现了某种动静。
先是翻过了身。
然后又翻了过来,最后像是实在忍不住似的,从床上坐起来,与愣怔的季青柚对视几秒。
最后下了床,慢悠悠地走了几步。
走到病房门前。
在昏暗的病房里,穿着宽大空荡的病号服,柔顺的发垂落在胸前,隔着小块的透明玻璃,剔透的眼里流动着昏黄朦胧的光。
她们中间隔着一层玻璃,却好像什么都没有隔。
只剩两颗同频跳动的心脏。
隔着玻璃对望了一会,虞沁酒抬起手,在玻璃上轻敲了两下。
“笃笃——”
季青柚这才回过神来,却还是没有打开门,只在门外站着,抬起手做了个手势,示意虞沁酒回去睡觉,自己马上就要走了。
门里的虞沁酒歪头看了她一会,然后隔着玻璃指了指她手腕上戴着的手表,弯起月牙眼朝她笑,眼尾的泪痣被门外的光投出饱满的光影。
季青柚举起的手顿住,看了看自己手上戴着的手表,不太明白虞沁酒的意思。
昏暗的门里,虞沁酒偏浅的瞳仁映衬着昏暗的光,让她在朦胧的门窗玻璃中看起来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光。
“啪嗒——”
季青柚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门就传来响声。下一秒,与她隔着玻璃对望的虞沁酒,清晰鲜亮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轻叹口气,“怎么办啊,季青柚。”
“本来想装睡让你放心的,结果没想到你在门外面都站了这么久,也不走,也不进来,我实在是装不动了。”
季青柚怔了几秒,“原来没睡着吗?”
虞沁酒歪了歪头,什么也没说,表情却像是在说“你说呢”。
季青柚微抿着唇,想说些什么,可手腕上传来触感,微凉的手指覆盖住她跳动的脉搏,虞沁酒将她带领着,走入病房。
拉开密闭的窗帘。
月光弥漫,星子坠满夜幕,微微闪烁,柔和的风顺着飘摇进来,刮动窗帘微微摇曳。
虞沁酒将她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取下来,松了一格,重新戴了上去,“戴得太紧了,不痛吗?”
“你的手都红了。”她温软的手指在她泛红的手腕边缘点了点。
季青柚抿了下唇,“习惯了。”
“习惯什么?”虞沁酒觉得疑惑。
季青柚看了她一会,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戴得太松的话,总是会觉得空落落的,而且有时候有些病人或者是家属不太安分的时候,会扯着我的手,戴得太松的话,就会让手表被扯着,难免会磕磕碰碰的。”
“有一次被一个病人扯了下来一下就扔到了窗户外面……”说到这里,她沉默了一会,没继续把那件事说下去,“后来我戴紧了两格,就没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了。”
被扔下去的手表不是现在这只,而是虞沁酒十年前送她的那只,被那个术后在床上疼得打滚的病人扯下来,从十三楼扔了下去,当时的季青柚没办法马上下楼去找,只能等所有事情结束之后,马上去楼下找。
那天中午很热,太阳很毒,季青柚没有吃午饭,弯着腰,仔仔细细地在偌大的住院部草坪里找到那只手表。汗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从额头上落到眼睛里,浸得眼睛都发疼,淌在颈下,把她的后背都淌湿。
纪西阮劝她去吃饭,说再给她买一只,说别说不一定能找到,就算能找到,估计手表也已经碎成碎片,很难恢复如初。季青柚不信,还是坚持,最后在一个草丛角落找到了手表,也正如纪西阮说的那样,手表被摔坏,几个零件散落出来,甚至碎成了碎片。
后来那段时间,她一有时间就去找修手表的店,但很多店里都说这个手表不是现在的款式,有些零件很难换到合适的。可运气还是发生作用,找到一家又一家的店,终于有一家可以把手表修好。
再后来,她每次戴手表,都习惯戴紧两格。
回忆追溯截止。
季青柚感觉自己手腕上传来很软的触感,垂眼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被虞沁酒攥住,很轻柔地摩挲着。
如水的月光里,虞沁酒目光往下落,很安静地盯着她的手腕,“不痛吗?”
季青柚缩了缩手指,“不痛。”
比起看到手表从十三楼被扔下去那一刻的痛,这些并不算什么。
“笨蛋。”虞沁酒抬眼望她,手指仍在她的手腕上打转,眼圈微微泛红,“就算手表戴得再松,被人直接从手腕上剥下来,怎么会不痛?”
季青柚怔住,明白虞沁酒的意思,没再在她面前逞强,“是有一点痛,所以后面纪西阮给我上药的时候都闷着脸很不开心,但是我并没有不开心。”
“为什么没有不开心?”虞沁酒问。
“起码你送给我的手表没有被我弄丢。”季青柚说。
虞沁酒有些难过,“可是你很痛。”
“当时很痛。”季青柚很轻缓地解释,“但是找到之后,也就不觉得很痛了。”
她还记得,纪西阮强拉着她回去给磨破皮的手腕上药的时候,她将被捡回来的手表紧紧攥在手里,汗水流淌,浸得破了皮的手腕产生剧烈的疼痛。
可她心里只察觉到,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说这句话的时候,季青柚感受到虞沁酒的手指开始颤抖。虞沁酒轻轻牵住她的手腕,试图在她手腕上找到她曾经受过伤的痕迹。过了一会,虞沁酒抬起的眼微微泛红,
“这么痛为什么当时不松手?”
季青柚怔了几秒,回答,“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么痛,还是不愿意松手。
“我们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虞沁酒吸了吸鼻子,轻声细语地说,“手表算什么,我以后再给你买就是了,不要让自己这么痛。”
虞沁酒说,“我们”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那么,季青柚就愿意相信。她望了虞沁酒好一会,轻提唇角,应下虞沁酒提的要求,
“好,你以后再给我买。”
-
空气静谧地流淌,她们没有再谈论那些令人难过的话题,而是并排坐在病床边上,肩并着肩,仰头看着同一片天,像是那个被甜味酒精裹挟的夜晚。
可实际上,这个夜晚并没有酒精。
静静坐了一会后,季青柚注意到虞沁酒没有戴围巾,“会不会不舒服?”
“嗯?”虞沁酒有些疑惑,反应过来后,语气仍然很轻,“还好,不会很不舒服。”
季青柚知道虞沁酒没有骗自己,她注视着虞沁酒,正思考着裴慕西今天给她名片的事情,却在看到虞沁酒眼底的困倦后,把嘴边的话换成了,
“你该睡了。”
“我知道。”虞沁酒轻叹口气,“可是我睡不着。”
季青柚给她掀开被子,“就算睡不着,躺在床上休息也对明天的手术更友好。”
“好吧好吧,果然穿上了白大褂就是季医生。”
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虞沁酒还是在季青柚说了这句话之后,配合她的动作,盖好了被子,闭上了眼睛。
“睡不着的时候也什么都不要想。”
季青柚说着,将拉上窗帘又坐到了床边,看到虞沁酒垂落在床边的手时,轻轻握起想要放在被子里。
却在下一秒被虞沁酒牵紧。
灵活纤细的手指滑入指缝,握得紧紧的,以十指相扣的姿势,没有留下一丝缝隙。
季青柚的手僵了僵,却仍旧还是没试图抽出,只顺着虞沁酒的动作,将自己的手与她一同放在被子里。
虞沁酒偷偷睁开一只眼睛,“你不休息吗?”
这样的表情显得她很可爱。季青柚注视着她,耐心地说,“等你睡着了我就去休息。”
“那不行。”虞沁酒有些不满意,“这样我会很有压力。”
说着,她往床的另一边挪了挪,在空出的半张床上拍了拍,“你和我一起休息。”
话落,她又闭上了眼。
仿佛不需要季青柚同意,仿佛就算是季青柚不上去,她也会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整夜。
“你需要好好休息。”季青柚强调。
虞沁酒还是没睁眼,敷衍地“嗯”了一声,也没有任何动作。
季青柚有些无奈,“我会影响你的休息,而且随时有电话打过来就要去处理。”
“今天晚上我值班,待不久。”
“好吧,知道了。”虞沁酒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服软,身体缓慢下弯,仿佛一只小猫蜷缩在了那半边床上。
季青柚牵着她的手,缓慢地将她往这边拖了一点,她顺从地被拖了过来,只是眼睛又睁了开来,无害地望着季青柚。
今天晚上的虞沁酒,像一只特别闹腾的小猫。
让人不得安生。
可季青柚知道,这是虞沁酒没有安全感的表现。很难有人会在重大手术的前一天晚上,还表现得心平气和。
就连没有参与这场手术的季青柚,也同样有些焦躁。她牵着虞沁酒的那一只手,已经因为紧张而产生了某种黏腻感。
虞沁酒察觉出来了她的紧张,捏了捏她的手指,“你出汗了,季青柚。”
季青柚没有否认,“我很紧张。”
虞沁酒却还有心情开玩笑,“幸好不是你给我们做手术。”
季青柚静默几秒,“丁医生和主任都问过我,但是我很害怕,没能答应。”
当然,很多人都能谅解她。
也有人将黎南梨和虞沁酒对比,得出“虞沁酒对她来说绝对不一般”的言论。
这是她第一次。
在所有人面前,承认自己“胆小”的这个事实。尽管也有人觉得医生应该专业一些,应该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名理性的医生。
但在虞沁酒面前,她宁愿放弃“理性冷静”这一系列被惯用在她身上的标签,变成一个胆小鬼。
可在手术前的这天晚上,虞沁酒却看着她,认真思考了一会,轻轻地说,“其实不参与和拒绝,本身也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
如同每次出现都像是奇迹一般,虞沁酒又带领她运用全新的视角,去看待了这件事,去认知这个世界。
季青柚愣了愣。
“所以,为了向这么有勇气的季医生学习。”虞沁酒的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那我还是好好睡觉和休息,来应对明天的手术吧。”
说是这么说,但她还是没闭上眼睛,仍然在从窗边荡漾进来的月光里,目光温软地望着季青柚。
季青柚问她,“怎么不闭上眼?”
虞沁酒调整自己的位置,微微仰头,“可能也需要充一会电才能睡着?”
她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说法,像是许下生日愿望必须双手合十倒数三秒,像是把“我喜欢你”说成“祝你快乐”。
季青柚有些不明白。
虞沁酒却又说,“你闭上眼睛我就闭上眼睛。”
季青柚不知道她在玩些什么游戏,抬手看了一眼时间本来想拒绝,可一旦与虞沁酒对视,看到她眸子里似是燃烧着的水光,就完全拿她没办法。
“好吧。”
季青柚说着,便在静谧的夜里闭上了眼。
世界也顺势因为视觉感官的短暂停止变得汹涌起来,午夜零星的汽笛,远处走廊门外传来的轻巧脚步声,遥远街边传来的救护车声音,某个病房里小孩睡不着找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
以及虞沁酒端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水之后,又重新将水杯放下的动静。最后是虞沁酒特别轻,也特别近的一句,
“不要睁开眼睛哦。”
伴着这句话,风似乎在这一瞬间变大,裹着虞沁酒身上柔润的味道,飘了过来,以及压在面前的一片阴影。
在极为短暂的三四秒钟里,世界好似被放慢成了0.1倍速。
有极为柔软的触感落在唇角,带着具有热度的湿润感,和温热的呼吸。带着小心翼翼和慌乱,全都落在了她的嘴角。
季青柚的心脏几乎在呼啸,落在床边的手忍不住攥紧床单,有些用力。
仅仅是在嘴角而已。
她忍不住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撞在她眼前的,是虞沁酒轻轻颤着的眼睫,垂落,像一层落满月光的雾纱,盖住了那双本该湿润柔软的眼。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不专心。
虞沁酒将那个对她来说要命的接触,将那些从口腔中溢出的水渍,携带着温热的呼吸。
从浅尝即止的嘴角,很轻很慢地转移到了她的唇上,甚至试探性地输送到她忍不住敞开的口腔里。
虞沁酒刚刚喝的是水,虞沁酒没有喝酒。
季青柚反复告诫自己,可这一刻,她觉得从虞沁酒口腔里溢到她口腔里来的,不是纯净的水,而是刺激热融的酒精,是她那个最严重的过敏源。
让她晕眩,让她透不过气。
季青柚掌心里的黏.腻感加重,而虞沁酒仍然用着极为轻柔的力道,甚至都不需要用力,就能分开她手指的每一个缝隙,将自己发烫酥软的手指与她缠绕。
没有刺激的甜味酒精。
只是单纯被月光和水光裹挟。在静谧的病房里,在隐秘的汽笛声下,她们将十年前那个没有进行下去的初吻,落到了实处。
这个夜晚没有那杯在她们初吻时发生助力效用的甜味酒精。但是,虞沁酒喝了一口水,将她和季青柚以这个动作进行混合,便代替了那杯甜味酒精所发生的效用。
季青柚慌张地抬手,想要在这个密集的吻里抱紧虞沁酒,可还没触摸到虞沁酒的背脊,手就悬停在了空中,不敢继续触碰。
像个慌张的小孩,初次面临这样亲密的动作。
又好似凭空回到了十八岁时的那个甜酒夏日,这次的虞沁酒没有在青涩的亲吻后栽倒在她肩上,而是与她分开,睁开眼,真真切切地捧着她的脸,湿润的眼里泛起朦胧的水光,有些用力地笑,
“我刚刚也闭上眼睛了,没有骗你。”
季青柚莫名觉得难过,这一瞬间,她很想将过去的十年弥合,很想将那个曾经被从高空中抛下过的手表完完整整地捡回来,也很想重新嵌入那个大雪纷飞的伦敦雪夜。
与虞沁酒对视几秒后,她忍不住,不顾一切地吻住虞沁酒,唇齿交融的间隙里。
呼吸变得困难,却有透明的眼泪滑落,苦涩又咸湿。
她知道,这也许才是甜味酒精的味道。
-
贴着皮肤的手机开始振动的时候,季青柚猛地睁开眼,日光有些刺眼,她恍惚着,捂着自己急速跳动的心脏。
觉得现在是梦。
又觉得昨天晚上是梦。
可手机的振动声让她不能继续思考,只能在恍惚中接起电话。电话是纪西阮打过来的,停顿了几秒,才问她,
“你现在在哪里?”
季青柚环顾四周,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值班室。”
纪西阮松了口气,“是这样的,我刚听说,今天上午这台肝移植手术定好的一助刚出了交通事故。”
季青柚愣住,莫名的无助传过来,她竟然能够冷静地问,“严重吗?”
“不严重,但肯定是没办法做手术了。”纪西阮回答她的问题,又说,“本来活体肝移植的手术时间不是很急,但其他人的时间都定好了,丁医生让我找人,我刚找了一圈,大家要么就是不在医院,要么就是有其他手术抽不开身。”
“如果你不上,可能就要让丁医生一个人上了。”
“这样恐怕会耽误手术进度。”
说完之后,纪西阮安静地等待着季青柚给出回应,本来只是不抱希望地问一下,可季青柚似乎只是思考了四五秒的时间,就给出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答案,
“好,你和丁医生说吧,我准备一下。”
季青柚一边说着,一边从值班室桌上拿起这次肝移植手术的资料,昨晚从虞沁酒病房回来之后,她就翻出来看了看。
纪西阮迟迟没有挂电话。
季青柚问,“还有什么事吗?”
纪西阮静了几秒,说,“你早就做好准备了吧。”
季青柚没有说话。
“像今天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定好的手术改时间既让患者重新提心吊胆一次,患者的病情也说不准会出现什么新的状况。”清晨的电话里,纪西阮已经不再为这样的事情感到惊讶,只有一种感慨。
很久以前,也是这么一场肝移植手术。
原定的一助出了事,但病人的状况比现在的林映香严重得多。还没上过肝移植手术的季青柚临危上阵,手术过程说不上顺利,病人大出血,虽然后面解决。
但这件事的确给季青柚带来了阴影,她开始没日没夜地研究,只要有肝移植手术,也就抓紧一切机会去学习。
到现在。
她已经成为了所有教授在做这类手术时,最喜欢用的一助。因为她总是知晓主刀医生的手术习惯,跟得上主刀医生的节奏和步骤,和教授们的配合也最佳。
她的确不是天才,只是习惯从失败中总结教训,在每一次学习中精进自己。
想到这里,纪西阮觉得季青柚身上又多了一层让人佩服的滤镜,
“所以你就算没有打算参与这次手术,也准备好了所有的手术资料,昨天一整个白天都在不断地让我量体温,也给自己量体温,让我控制饮食别吃乱七八糟的不说,自己也跟着我严格控制,我以为你是为了陪我,结果是为了只有百分之一概率发生的事情在做准备。
“午休时间也比平时睡得久,听人说你晚上在值班室也没像以前一样看资料,睡得比平时更沉……”
她明明心甘情愿地认定自己为“胆小鬼”。
却还是在这场战斗里,做好了一切准备,好让当子弹来临的那一秒,她拥有为虞沁酒挡去子弹的资格。
清晨的值班室里,阳光流溢,季青柚在窗前站着,手指摩挲着自己手上一直戴着的那块腕表。
良久,恐慌和无措的情绪在她身上消散,她将腕表摘了下来,很端正地放置在桌面上,没有否认纪西阮的猜测,只说,
“必要的时候,在她面前,我也可以是医生。”
黎南梨手术那天,季青柚吃了三根阿尔卑斯棒棒糖,用来给予自己某种支持和力量。
那的确能产生某种效用。
可是。
当她面临的手术对象是虞沁酒时,阿尔卑斯棒棒糖便没有了任何效用。她没有吃棒棒糖,而是去病房里看望虞沁酒。
虞沁酒的目光在她的白大褂上晃来晃去,最后说,“我总算知道你昨天晚上说,你必须回值班室睡觉是什么意思了。”
昨天晚上,那个来之不易的吻结束之后。
虞沁酒希望可以在这个晚上抱着季青柚睡,可季青柚却没有任何犹豫地拒绝。这让虞沁酒感到不满,可当时季青柚只是抿着唇说,一定要回值班室睡觉。
她没有解释原因。
虞沁酒却没有责怪她,只是在她的注视下,很安静地闭上了眼。等虞沁酒睡着,季青柚也就回到了值班室,强迫自己调整好状态。
“原来是随时准备好做我的季医生。”虞沁酒目光带笑地看着她。
再次从她这里听到季医生这个称呼。
季青柚不像之前那般轻松,有些说不出话来。
于是虞沁酒敞开怀抱,“要抱一下吗?季医生。”
季青柚很不想让自己在此刻表现得需要像是被鼓励的孩子,按道理来说,现在需要被抚慰的是虞沁酒。
可她还是抱了。
抱住她的虞沁酒,抱住她真真切切的虞沁酒,抱住她时隔十年之后再次拥有的虞沁酒。
“季医生。”窗外嘈杂的汽笛声响起,柠檬色的朝晖将她们两个裹在一起,虞沁酒环抱住她,呼吸嵌进她的颈侧,
“小的时候你很爱生病,动不动就感冒,要不就是过敏,我当时就想,要是没有我在旁边看着的话,你这个小病秧子该怎么办啊?”
“那个时候我还悄悄在心里想,以后要是你再生病我就和你一起搬到医院门口去算了,还想过要不要当医生的,你不要不相信,因为我那个时候真的还偷偷查过当医生的必要条件。可是,我觉得好像还是建筑师更好一点,对吧?”
季青柚抱紧她,极为用力地说,“对。”
“过去的十年没有我,你还是真的安安稳稳地过了十年,从我的小机器人,变成了我的季医生。”虞沁酒拍了拍她的头,声音柔软,
“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厉害啊?”
-
手术开始。
虞沁酒被注入麻药,躺在了手术床上,闭着眼睛。而季青柚就站在她身边,戴着头巾和口罩,将自己罩住,拿着手术刀,将自己变成那个没有表情的季青柚。
时间推进。
将取出来的部分肝脏送到隔壁受体手术室。结束的那一秒,季青柚与丁医生对视一眼,恍惚地意识到,这次手术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状况,竟然进行得异常顺利。
出手术室之前。
丁医生看她一眼,和其他人开着玩笑,“这次季医生表现异常优异,我差点以为我才是一助。”
季青柚抿了抿唇,轻扯着嘴角想回应丁医生的玩笑,可这一场手术似乎把她的所有气力全都掏空。
她什么也没办法说出来。
更何况是这样轻松的语气。
于是丁医生拍了拍她的肩,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出去。剩下的只有收尾工作,季青柚屏住呼吸,将自己的背重新绷紧,将虞沁酒被打开的腹腔缝合。
有一瞬间,在手术灯的照射下,她注视着满目的鲜红,以及被被缝合的创口,竟然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二助注意到了她的情绪,“季医生,要不我来吧?”
季青柚只是摇头,将心脏沉到了底,手上动作没有偏移过,很稳很快速地,缝好了每一针。
手术彻底结束之后。
虞沁酒被推进了病房,麻药还剩一段时间才能失效。季青柚注意着林映香这边手术的状况,在得知手术成功的消息后,她悬着的心脏落了下来。
简单清洗过后,她回到虞沁酒的病房。
手术刚结束的她异常狼狈,浑身僵木,汗水沾湿了的几缕发贴在颈侧,可她来不及收拾自己,也不想收拾自己。
她握住虞沁酒的手,也只想握住虞沁酒的手。
秦霜迟过来看了一眼,拍了拍她的肩,本想喊她先去吃饭,可看到季青柚的样子也没能把这句话说出来,只将饭菜放在了一旁;纪西阮也悄悄来看过一眼,简单地和她说了林映香的手术情况,便也识趣地走了出去。
在虞沁酒因为麻醉药效用睡去的一段时间里,季青柚盯着她安静的睡脸,不停地想:
等虞沁酒醒来,她要和她说很多话,她要和她一起做更多的事情,简单的事,困难的事,她都要和虞沁酒一起去做。
她要第一时间和她说,林映香没事,手术很成功,她们又一起度过一个难关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再放开她的手。
她要问虞沁酒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想买的,只要虞沁酒开口,只要不会影响虞沁酒的身体恢复,她都会为虞沁酒买来。
不管虞沁酒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她都要紧紧握住虞沁酒的手。
可是。
当虞沁酒的手指颤动的那一秒,当虞沁酒缓缓睁开眼,恍惚着,愣怔着,看着天花板的那一秒。
季青柚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仿佛失语症卷土重来。
兴许是因为麻药还未完全褪去,虞沁酒看起来有些迷糊,眼皮阖上又闭了起来,呼吸很缓慢,手时不时地轻颤一下。
季青柚握紧她。
她看到了季青柚,发着愣,过了一会,她艰难地开口,说了几个字。
季青柚没能听清,便凑过去听。
距离拉近。
透过薄薄的氧气罩,虞沁酒的呼吸缓慢地流淌在她耳边,彰显着存在感,一呼一吸间,节奏很缓慢地持续了一会。
季青柚听到她迷迷糊糊地喊她的名字,
“季青柚。”
只有三个字,季青柚的眼底便涩得想落泪。她握紧虞沁酒的手,哽咽着给予回应,“嗯,我在。”
听到这句话后。
虞沁酒像是松了口气,很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缓慢地眨了几下眼,愣怔地看了她许久后,声音很虚弱地问她,
“世界末日……过去了吗?”
季青柚屏住的呼吸在这一秒生涩地泄出,她凝视着虞沁酒,胸腔闷得生起了细密的疼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部分病人在全麻醒了之后,由于注入体内的麻醉药物还没完全代谢完毕,会出现胡言乱语的行为。
——这是她作为医生的判断。
可是。
作为季青柚,作为被虞沁酒询问着的那个季青柚,她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她知道。
这是十七岁的虞沁酒在问她,那个被谣传的世界末日过去了吗?也是二十八岁的虞沁酒在问她,那个将她们两个都摧毁过的世界末日过去了吗?
过去了吗?
季青柚原本不知道答案。可这一刻,她好像知道了。
压抑的泪水从眼尾不断滑落。
季青柚握住虞沁酒的手开始发抖,她尝试着出声,却又在对上虞沁酒湿润的眼之后,低下了头。
“过……”
只说了一个字,胸腔很痛,呼吸被扯紧,痛得她说不出接下来的话。头上传来很轻的触感,她抬头,看到虞沁酒在摸她的头,动作很轻很轻。
就算是麻药还没完全醒过来。
虞沁酒仍然会在第一时间成为支撑她的力量。
在这样的支撑下,她断断续续喘了几口气,很用力地回应着虞沁酒。
说出的每一个字,仿若都承载着过去沉闷而孤寂的十年,
“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过去了我的宝贝们,世界末日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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