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IB的十年, 香港所有非正常死亡的类型,薛桐都见过。

  薛桐理解死亡,甚至她有些虔诚地、超脱地理解它。死亡带来的悲恸,只存在于和它有联结的人, 死者是感受着不到的。让人信服于它所产生的恐惧, 当你从对死亡有预料那刻开始, 害怕就会泛滥成汛。

  死亡湫隘,死亡短瞬。

  死亡很轻很薄。

  薛桐没法想关于爱人死亡后, 自己的支离破碎该如何重新构建,她承载不了这种破碎 , 所以她不打算离开, 她深知沸腾的情绪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她面无表情, 不悲不喜,用手轻抹掉不知何时落下的泪。让自己看起来是保持清醒和理智, 现在她要做的事拉高陆诗邈的生存几率。

  “你是指挥官, 你应该知道谈判专家很重要,我有亚洲最顶级谈判专家, 他危机谈判十年了,你们内地没人会超过他的本事,所以..让我的人进去。”

  薛桐说完又沉默。她都不知道这里埋了什么炸\\弹,不知道犯罪动机,她在内地没执法权,她知道内地走一个流程有多慢, 她感觉自己比当年被霸凌的陆诗邈还可怜。

  但她还是坚持自己最后底线,“或者你让他场外指导, 陆诗邈听的懂广东话, 我相信他们会配合的很好。”

  李斯廷看着薛桐此刻的样子, 他竟在如此紧绷严肃的事态中分了神。可以说他活了四十多年,从没见过这种女人。

  他想如果楼顶上站的是自己老婆….他可能会一拳轮死阻拦的他自己。

  所以他想不出薛桐是如何抛下恐惧,忍住暗流涌动,像一个深扎在泥潭中心芦苇,垂危又卑微,柔软地纹丝不动,站在自己面前说出这些话?

  她好像不怕。

  但好像又很怕。

  可惜李斯廷没有权利决定,他抱歉摇摇头,语气十分决绝,“对不起,我没法让他进去,”

  甚至他为了赶薛桐走,还狠狠推了一把,“你在这里和我多耗一秒,小陆就少一个人帮她,你如果想帮她就撤离。”

  如果想帮她,就撤离。

  这话不论怎听都像惩罚,害薛桐怔在原地。

  薛桐看着李斯廷,她发觉自己所拥有的知识、权利、身份,她的理想、事业、乃至金钱。在这一刻土崩瓦解,自行解散了。她停顿在这种罕见的渺茫里,离开了对他者的掌控,退回到自我里,她竟然护不住她。薛桐似乎从来没这么无助过。无助像个动物,而非人类。

  薛桐突然变成哑巴,再也没说一句话,可她也走不了,身体被禁锢在原地。说实话她现在很想发疯,可她又不会,于是只能转头看向身后逃离的人潮,浑身湿冷起来,滚烫的心被滂沱浇灭。

  安霖从远处看到sit摇摇欲坠的肢体,也顾不上和内地警员拉扯,赶紧朝人跑过去。他从背后接住,随后把人夹在怀里以防她挣脱。

  安霖听内地警员说了陆诗邈的事,他知道薛桐四年是怎么过的,躺在医院的半年,酗酒的半年,躲着不见人的半年,他见过所以他很害怕。

  他怕陆诗邈万一真的出事,他也救不了薛桐。

  他只能不断安慰对方。

  “没事的,你放心。”

  “你不是一直很相信她的能力吗?”

  “你得冷静一点,你得相信陆诗邈她不会——”

  轰——

  祸不成灾,突然自来。

  回荡的爆裂声像个冷笑话,毫无预兆地让安慰变成血淋淋的狗血。

  就在所有人还没反过来是怎么回事,猝然又传来一声。

  嘭——

  接二连三做错事的安霖,下意识伸手护住已经傻掉的薛桐。

  李斯廷虽然被身后的声音震得耸肩,但也默契地伸手去挡住薛桐的眼睛。

  他们迅速抬头去看远处。

  停车场的一辆汽车炸了,被当场肢解,四零八碎。火光腾空燃烧,烈火翻搅热浪扑到了周围的车,随后跟着接连炸几辆车,周边执勤同事被热浪轰了出去。

  飞溅起的石块砸向各处,校园充满塑料铁锈和化学药剂的味道,浓浓黑烟滚起来,师生们再也无法保持肃静,一切变得慌乱,灾难面前人类就只是一堆肉泥,逃生是他们的本能。

  李斯廷没空管薛桐,他指着安霖语气冷冽,“带她离开。”

  说完他按下耳机,转身往图书馆跑去。

  薛桐在爆炸瞬间迅疾低下头。她沉寂了十几秒钟,先是耳鸣了一阵,随后精神便开始发酸发胀起来,她也不知道是痛觉引起的,还是幻觉引起的。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跟着那声爆炸,跳进火坑烧成灰烬,碎了。

  薛桐觉得一切都很可笑。

  她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来上海,为什么踏进对方平静的生活,为什么刚刚有了重新来过的希望,荒谬就会立马跟上她的脚步。她的生活被老天塞进苦难的模具里,扭曲着她的每一次离别,硬要她用一件幸事换一件坏事。可能,老天觉得她不适合好好活着。

  安霖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颤抖,他开始抱着她往外走,“我们先出去。”

  是,她不敢要求老天做任何事了。

  留在这就会少个人帮她,薛桐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她揪着安霖衬衣,维持住自己身体的平衡,随后迈开慢吞吞的步子,独自向大门口移动。她想她走,那她就走。

  安霖跟在她身后,两人刚走出去两步。

  砰——

  身后突然又传来爆|炸声,安霖惊恐地向后看去,幸好只是一辆车炸了。

  但回过头来,前方的薛桐已经蹲在地上了。

  一声接着一声,跟喜丧鞭炮震的薛桐头皮发麻。

  她实在都走不动了,她宁愿这里夷为平地。

  她开始惊悸,眼前是不由自主的闪回,被粉碎过的画面从残骸之地朝她飘来,她闭上眼又睁开眼,却都不是上海的景象。脚下学校的地砖猛烈坍塌,她回头想确认陆诗邈所在的方向到底炸了没,结果抬头眼前一片模糊,那些房顶在光影中旋转,爆炸滚起的浓烟裹挟着她。

  安霖晃着薛桐已经飘忽的身体,他边拽边喊:“薛桐,你清醒一点。”

  警车警报响起,那根警戒线,圆珠笔在发出弹响。

  「小姐,你不要盯着尸体看,清醒一点。」

  「她碎成这样,没法活了对吧。」

  薛桐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

  意识开始有些模糊。

  安霖搀扶快昏倒的薛桐,他叫来身后督察一起扶人,随后大声在她耳边叫喊:“喂sit,你能听到吗?你能走吗?”

  能,她能听到。

  她听到头顶似乎有直升机的声音,耳边枪林弹雨,谁在一直喊open fire,对讲机不停呼叫,对面好多小孩和女人在哭。

  「Madam,你受伤了吗?你还能走路吗?」

  「失血有点多,我已经在止血了。」

  特警,排爆手,医护各种各样的人从薛桐身边经过,李斯廷拿着对讲机喊:“医务,这边有受伤的人。”

  受伤。

  砰,子弹出膛。随后噗一声,子弹穿过了女孩的头。

  「Madam,你这有其他有人员伤亡吗?」

  「有个女孩被枪杀了…我…没能救下她。」

  薛桐感觉耳朵能听见声音的,但似乎记忆重的声音也在跟着回响,覆盖她本身的呼救,侵入她的心智,她的心好痛好痛,空前绝后的痛。

  她的灵魂被记忆流放,遇到海难,又遭空袭,最后飘落。船舶失踪于巨浪之中,卷进了静谧的海浪里发出悲凉呜咽,海平面在孤鸣,它的黑暗在盯着人看。那些残骸没有被转移到安全之地,都是破损。

  薛桐突然又听见陆诗邈的声音。

  「你不怕死吗?」

  「嘿嘿,不怕。」

  「你牺牲了,没成绩了。」

  「可你活着啊,你的成绩代表了我的成绩!」

  「如果要死,你最怕怎么死?」

  「饿死,你呢?」

  「夏天和冬天最容易死人了,非要挑一个,就死在夏天吧,随便怎么死。」

  「上海的清明会吃一种凄美冷食,叫做青团。里面可以放巧克力、咸蛋黄,不过这些味道好难吃….」

  「嗯,我们比较迷信,听阿汤说清明放火烧坟头草,可旺财运保康健,谁知道呢。」

  安霖听见薛桐嘴里漏出一丝笑声。

  他真的好害怕。

  “在她兜里有安定,还有水,快点翻一下。”

  “arsit,你把药吃了。”

  “我们先出去,先出去。”

  薛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进车里的。

  她一个人坐在后排,浑身乏力,目光和脑袋都很呆滞,两手扶着座椅。

  “madam薛ptsd发作了吧。”督察站在安霖旁边,看着车内的人。

  “要你老婆孩子在里面,不要说ptsd发作了,你腿都要软掉。”安霖脱了西装,衬衣已经被薛桐拽的皱成一团。

  “都过去一个小时了,申请还没批吗?”谈判专家看着里面情况问了一句。

  “要现在公安去插手香港警务,你觉得处长会批吗?”安霖叹了口气,眼睛也往学校里看。

  图书馆顶楼,远远看去有个孤单的身影在晃动,安霖替人捏了把汗,“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扑街。”

  作者有话说:

  回香港,回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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