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雯赴港, 是陆诗邈这周头等大事。

  甚至她为此焦躁一周,每天像活在油锅里的水点子,时不时就会炸。

  薛桐送她去上学时,已经好多次说话没人回应, 临走时招呼都不打, 甚至连车门都忘记关。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周三晚上放学。

  薛桐接到人, 在车上问:“听说实战教官说,你彩弹对抗训练不及格?”

  “嗯。”陆诗邈嘴上回答的很快, 实际没过脑子。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阎罗王明天就来收她了。

  而开车的薛桐有点心疼。

  但她心疼的不是陆诗邈此刻的堪忧的精神状态。

  而是彩弹对抗。

  香港警校靶场机械亚洲排名第一,世界排名前几。

  整个系统又先进又精密, 枪械配备水平极高, 子弹高水准。

  内地警校四年最多打掉上百发训弹, 且课程大多都是枪械演示课,除非有比赛或者特种专业, 不然实际操作一年大概一次。

  但在香港, 普通警学一次的训练就可以打掉内地警生两年的量。

  从□□到机枪,各种枪械都得训练, 就算震到小臂发麻,大臂酸胀抻痛,教官都不会让学生停下。

  更别提彩弹对抗。这种训练打的都是特殊材质的塑料弹,里面保留三分之一的火药,教官会让学生直接往身上打,打到有皮肤淤青, 打到倒地为止。

  想想小孩细皮嫩肉的胳膊,挨上两枪子弹, 薛桐有点剜心, 很舍不得。

  “彩弹留印了吗?”

  “嗯。”

  陆诗邈深呼吸, 两手紧紧抓着安全带,心思不在对话上。

  薛桐转过头看陆诗邈,语气软着,“淤青了?”

  对面没回应。

  她看陆诗邈缩着脑袋转向窗外,眼神涣散,一副喝醉后的样子半天都没回答。薛桐也跟着沉默,一路没再说话。

  直到两人进了家门。

  薛桐看着低头拆鞋带,拆了半天的陆诗邈,毫无波澜的表情终于稍显崩动。

  她走过去一把拽住陆诗邈的手腕,将人拉到自己眼前,“你整整一周都心不在焉,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

  陆诗邈语气敷衍,避开和教官的对视,挣脱着想弯腰继续换鞋。

  如今离死期还有不到半天时间,她没心情和薛桐说笑聊天,她现在只想快速地回房间,躺在床上发呆,享受暴风雨前最后一丝丝丝宁静。

  薛桐眼眸半掩不爽,眉头紧下去但转瞬即逝。她捏着人手腕没松,看着对方走神的敷衍挣扎,随后索性把胳膊举起来,用余光瞥着观察。

  没什么痕迹,还是细皮嫩肉。

  甚至被脏兮兮的衣服一衬,皮肤更白皙。

  “教官我没事,你让我回房间。”

  陆诗邈忘记了在车上被问过彩弹训练的事,嘴里哼唧着要转身走。

  结果一转身,发现薛桐还捏着她手腕。

  她回神见教官看她的脏衣服,于是主动补了句;“这些弹药灰是彩弹训练留下的,我们今天考试来着。”

  ….

  薛桐彻底冷脸。

  她一把将人拽到眼前,两人近在迟尺,薛桐逼着陆诗邈的双眸只能看向自己,避都避不开,再开口已是冷风暴,“车里我跟你说话,没听见?”

  “啊…”

  陆诗邈感觉手腕上的力气好大,声音低沉。

  大事不妙。

  薛桐有点在生气了。

  “对不起,我…我最近记忆力不太好。”

  陆诗邈刚想把头低下去,就被薛桐用另外一只手捏住下巴。

  原封不动又给抬了回来。

  “受伤了吗?”

  小狗摇头,“没”

  薛桐叹口气,亲自抓起另外一只胳膊,细细观察。

  没发现有淤青后才两只手一起松开。

  她自己心疼换来了对方无意识的回答,想想就让人恼火,薛桐微垂眼眸,神情冷冷淡淡,“所以,我在车上跟你说的,果真一句都没听进去。”

  “对不起。”陆诗邈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再一次道歉。

  薛桐:“….”

  好气。

  气到乳腺作痛。

  她黑脸没说话,转身去了衣帽间。

  等到她换好衣服出来,客厅,中岛台,厨房,卫生间都没陆诗邈的身影,平常叽叽喳喳小麻雀被人喂了毒苹果,有种药坏了喉咙的惨状。

  …

  薛桐走到书房,抬手敲了门,“我可以进来吗?”

  “哦,好的。”

  陆诗邈换了件干净的T恤躺在床上,见教官进来,主动坐了起来。

  薛桐看了一圈房间,自从陆诗邈睡在这,她还没踏进过。

  新买的书桌上放着贴了贴画的电脑,台灯,书,一切罗列整洁。

  自己给她换的白色床单,已被替换成了条纹色。拼了半截的乐高就摆在床头,还有翻了一半没看完的书。

  房间里都是陆诗邈的香味。

  水果掺杂薄荷的味道。

  薛桐拖了把椅子,坐在陆诗邈对面。

  她轻声问:“因为妈妈来,所以这样?”

  她觉察出陆诗邈不对劲是发生在邱雯的那通电话后。小孩整个人像得了脑雾,前不着村后不着调的,说话都开始结结巴巴。

  陆诗邈点头,但又摇摇头。

  “妈妈想让你回上海?”这事是小孩的隐私,但今天不知为何她开了口。

  陆诗邈立刻回答:“我不回去。”

  她不要回去。

  她不要离开薛桐的美貌。

  坐在椅子上的薛桐,身姿笔挺又松弛,高挺鼻梁在发光,每天自己对她的眉毛都要发出10086次感叹。她是不管穿什么都好看的尤物、大美女、靓女。回上海就没人再抱她,亲她,和她一起睡觉了,教官一定会很孤单。

  陆诗邈想想很难过,所以嘴巴里一直念叨着,坚定地为自己打气。

  “我就是不要回去,不要不要不要。”

  薛桐瞧对面笃定的回答,心念一动,声声回响。她也说不出开心和还是不开心,只是觉得此刻呼吸流畅许多。

  薛桐手习惯性地去摸索腕上的黑头绳,她思索的时候有这个习惯,“既然想好了,那你害怕什么?我感觉你似乎很抗拒和妈妈相见….”

  小孩的家事,她不知道怎么和陆诗邈提及。毕竟她从小就没什么父母之爱,没体验过,没经验可言。她既不能凭陆诗邈一两句话以偏概全,也不能妄自给别人家庭下定论。

  她帮不了陆诗邈。

  可虽然不能帮忙,但薛桐知道一个家庭对小孩的成长有多重要,也明白陆诗邈如此谨慎和沉默,一定和强势母亲有关系。

  她是鉴证科的,看这些细节虽不说料事如神,但大体偏差不会太大。还没见面,薛桐就已经从陆诗邈各种行为习惯,猜出了邱雯的爱好习惯。

  薛桐无意地见过几次陆诗邈的电脑桌面,文件和打包格式都非常规整,按日期标注。邮箱突出摆在右上方,有单独入口。甚至她看到陆诗邈手机上,有一个专业版的财经app,是被她隐藏起来的,在上面打了个大大的感叹号,似乎是不太想碰触的软件。

  于是邱雯的形象瞬间展露:

  干练,洁癖,强势,金融业。

  陆诗邈那些莫须有的peer pressure,畸形的竞争意识,薛桐因此找到了源头。

  peer pressure。

  金融行业最大的压力就是来自年薪过千万的隔壁办公室老王,而身处在金融圈的邱雯,面对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下,很有可能会将糟糕的情绪带回家中,甚至无意识地转嫁给小孩。

  当然。

  这都是薛桐猜的。

  但她直觉向来很准,八九不离十。

  “教官…我不想聊,我好烦。”

  陆诗邈望着薛桐,突然用了不曾出现的语气。

  不是故意娇嗔,不是台风天的可怜。

  陆诗邈用孩童的撒娇方式,透着女孩天然的柔软,像块棉花糖,不甜不齁,恰到好处地黏软,精准地戳在薛桐软肋上,心上,耳朵上。

  薛桐都要被喊化了,语气跟着轻软起来,“好,那就不说。”

  “那我今晚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陆诗邈手就揪着床单,低眸时看起来好可怜。像是好几天没吃饭的小狗,眼巴巴地瞅着吃饭的主人。

  薛桐知道只要两人一起睡,陆诗邈就会缠着她,让她抱个没完。

  要蹭她好久才肯放手睡觉,那她就得半夜跑去洗澡,换睡裤…..但她实在狠不下心。犹豫半天后还是同意了,“仅此一次哦。”

  养成习惯很不好。

  陆诗邈今夜很安静,手安分地放在教官的腰上搭着,甚至只有手腕靠在上面,连指尖都没动。

  她的眼睫毛被教官用下巴戳着,鼻尖隔着薛桐脖颈有段距离,她闻出薛桐今天用了LAMER,和邱雯用的是一个牌子。

  天知道,她有多恐惧邱雯的到来。

  闻闻精华味,就仿佛能身临其境。

  心里颤抖。

  陆诗邈回避般拉开距离,不顾身上的伤口,转动,侧了个身子。

  薛桐胳膊被人毛耸的脑袋压住,对方翻身后,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并且是两只手紧紧抓住的那种。

  薛桐恻隐,身体不自觉往人身边靠拢,“不困?已经十点了。”

  “困,马上睡着。”陆诗邈语气有些萎靡不振。

  薛桐又心软,连鼻尖也彻底贴过去,伸手从背后搂住陆诗邈,“睡吧。”

  睡吧?

  一个秋后蚂蚱正在对即将终结的生命,发出最后的挣扎,哪有空睡觉?

  陆诗邈感受着教官越来越高的体温,心却拔凉拔凉。其实她脑子里根本不是交换,不是邱雯找她算账,不是邱雯对她的威胁。

  她只是在想,如何避免邱雯和薛桐见面。

  是的,她不希望邱雯见到薛桐。

  她害怕。

  薛桐是她的秘密。

  是从那晚薛桐亲她耳朵开始,就产生的秘密。

  她喜欢薛桐。

  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不是依恋和依靠的喜欢。是那种想不停和她接吻,想产生紧密关联,想永远保存,想带她回上海的那种喜欢。

  这种喜欢她一直不敢承认,甚至有点不敢想象。只不过邱雯的到来,让她不得不去承认和想象。

  因为她不擅长撒谎,尤其是对邱雯对她的掌握,她几乎没法掩饰自己对薛桐的喜欢,她怕自己受不住这个秘密,被邱雯戳破。

  所以她不想让薛桐和邱雯见面。她不想让任何人分享她的心事。

  所以她只能在黑暗中煎熬着。

  她被这份喜欢煎熬,脑子里都是邱雯如果知道了自己对薛桐的喜欢,她会是什么样子。

  好恐怖。

  陆诗邈又叹了口气。

  -

  邱雯大学读的数学,误打误撞进了金融,目前是信托公司业务高管,在信托还算风光的时候,一人挑公司“创收”的大梁,陆诗邈可能就遗传了邱雯的理科脑。

  邱雯事业跟着信托业起起落落,如今升到高层,对她一个女人来说,确实不太容易。尤其是为了照顾陆诗邈,她舍弃过很多晋升机会。

  于是这变成了邱雯的心结。

  她不能接受自己放弃事业,用心管理出的女儿,脱离她的掌控。她对陆诗邈要求不多,听话就好。

  她祖辈都是上海人,不像陆元爷爷辈,划船过江来讨上海生活的那种。

  她虽住在时髦的市中心,工作在陆家嘴,时不时和陆元搞点小资情调,但她的心始终固守。

  就如同她每每从高层落地窗望出去,越过明珠投到浦江对面,万国建筑群破旧耸立,海关大楼钟声烦闷敲响时,邱雯总觉一切都很须臾。

  这辈子她醉过的酒,受过的苦,流过的泪,压力大到提前绝过的经期,她都不想让陆诗邈再体会一次,这个女儿是她放弃太多换来的。

  她努力晋升也不为别的,就为陆诗邈未来过的舒心。邱雯和老陆多年苦心经营留下的资产,祖辈拆迁的房产,足够陆诗邈闲情活过一生。

  所以他们在等陆诗邈长大,只要她可以结婚,那就物色个不错的男人,不用有钱,不要外地,只要入赘就好。他可以接手老陆的企业,早点生个孩子,姓陆,皆大欢喜。

  只是陆诗邈现在有点不太听话。

  她很头疼。

  她在想要不要换一种教育方式,现在争是争不过陆诗邈的。

  邱雯下了飞机,她也就待两天,没带行李,一路往出站口走。

  进了陆家嘴,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穿衣自由,和香港一样。邱雯置装精简,见客户和见家人都一个打扮,万用look公式:直筒西装裙+白衬衣。

  白衬衣最好是v领,西装裙必须要展现女性优雅,背的包尺寸永远可以装进几本本《三高五模》,随便一掏里面都是文件,香水要最浓艳压群芳的那种,走起路来整个人特别fancy。

  金融女是fancy虔诚信教徒。

  陆诗邈站在机场出站口,捏着栏杆,两个眼睛在找墨镜最大的女人。

  果然,遮着半张脸的邱雯,挎着包姗姗而出。她见到陆诗邈,立刻摘下了墨镜。

  邱雯用最简单妆容,展现了一个成功女士该有的精致,伸出两手,隔着大老远亲昵地喊着:“宝贝!!”

  陆诗邈看邱雯突然发癫。

  心里开始发颤。

  邱雯何时这样对过她??

  陆诗邈隔着五米的距离,开始害怕到不断后撤步,薛桐就站在旁边,看着母女两个。

  “躲什么!过来给妈咪抱抱。”邱雯从不用妈咪自称,但到了香港要入乡随俗。

  “妈,你好奇怪。”

  陆诗邈被她妈勒进怀里,两手撑在胸前隔开距离,以防她妈的包硌死她,撇嘴嗔怪,“教官在这里,你不要这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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