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桐不敢触碰陆诗邈。

  像是戴罪之身不能触及神灵, 仿佛亵渎,活该遭到天谴。不管她是处于幻觉之中,还是清醒的感知到对方的味道,都已经不重要了。

  无懈可击的人跪在地上, 她不会让哭泣打断自己的语言, 每句话叙述地清清楚楚告知对方, 也算跟自己的病态摊牌。

  她双手奉上可以扼杀掉自我的软肋,等待生命又一次凌迟。

  是。

  她早就应该摊牌。

  她搅黄过她的相亲, 逼的市局安排她来接机,越池伸手到陆家生意, 甚至…已经到了不允许她开车的程度。那天陆诗邈不愿再去看心理医生, 她竟然用邱雯来制衡对方。

  她每天做梦, 都能梦见陆诗邈在台风天箍紧她那双手,想到她耳聋时趴躺自己怀里, 什么都配合, 什么都听话,只能依赖她的样子。

  薛桐觉得自己是疯了。

  只是她做了太久的高位者, 又当了太久的失去者,她不愿承认。

  她痛苦自知,所以明白什么叫做‘自我’。

  清冷这词不是指对万物高冷,而清清楚楚地规范了自我边界,能让人靠近,也接受人离开, 自我感受反复被痛苦倾轧的人生。

  而陆诗邈不一样…..她属于知觉迟钝。她缺乏“自我”,痛苦虽然自知, 但不能自破, 所以被痛苦辐射, 被迫地选择沉默下去。

  所以过去薛桐能猜准陆诗邈的心思,能看破她的想要,她的逃避,她的开心以及难过。

  但她现在不敢、不想要知道陆诗邈的心思。

  小孩不爱抱怨,她总爱问为什么。

  求知、好学并不是她在追寻的什么目标,而是她想知道自己处于状态,她想用外部视角,找到自破的答案,冲破那层让人沉默的屏障。

  这个自破,令薛桐害怕,让她担忧。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诱人,站在高处的位置总能看到绚烂的光景。在香港会让陆诗邈爱上自己,那如果是去伦敦呢?那个林舒也曾帮她挡过暴风,也能救她一命,自己什么也做不到了。

  她从家里搬出去,能活的快乐,和那个沈法医站在一起时,笑起来的样子要比和自己轻松…这莫名让薛桐觉得恐慌。

  是,陆诗邈很美好。

  全英授课听不懂,她可以晚上回去翻译,体训差就一直耐心提速,为了破案可以废寝忘食,做什么事情似乎都能专注沉下心来。

  就连接吻她都可以努力学习。

  所以当池野跟她说:“你现在的状态会阻碍她成为真正的陆诗邈。”

  她罪大恶极。

  就像那天陆诗邈跪在床上,红着耳根问她接下来该怎么做,她好似无耻之人,拉着她的手,一步步在教她作恶。她竟还仰着头,感受那些冲撞,仿佛能唤醒自己的美好,成为拯救她的幻境。

  她会阻碍她成为陆诗邈。

  薛桐觉得不如让自己烂在命运里吧。

  她可以不需要陆诗邈。

  “你走吧。”

  薛桐的哭泣变了腔调,比gc时哭声更加柔软,像皮肤一样软贴,会让人毛孔发散,只是她不再说话,也不愿起身去卧室,在地上赖着不挣扎。

  陆诗邈看着薛桐收回的手。

  头晕脑胀,她觉得嗓子又痒又痛。但心痛一定大于所有身体部位,用网文中里常用词「万箭穿心」可能稍显做作。

  但就是很痛。

  陆诗邈看清了薛桐的眼睛,透过她的眼泪,对她的痛苦征象近一步理解。或许那些让人惊悚的复刻,是薛桐的舒适圈。虽然无法让人消化的很快,但她愿意接受。

  脆弱是个双面词。

  暴露软弱,是检验情侣接纳彼此的最低成本。陆诗邈从没想过脆弱,竟是薛桐爱上自己的理由,在她二十三岁之前,脆弱还是种不能示人的内部情绪。

  陆诗邈不会撒娇。

  她从小就不会贴在母亲身边,勾住朋友胳膊,蹭蹭隔壁家的狗,跟爸爸撒娇要零用钱,甚至语气放低她都做不到。

  今晚薛桐收回的手,像是打火石,磕愣在她的木头上,钻木取火,来自生命之火的第二次加工。她受不了薛桐如此死气沉沉的语气,也受不了她的眼泪。

  记得以前在警校,薛桐撑着讲台微微抬头,公堂课就没人再敢小声讨论。

  薛桐不凶,是温柔刽子手。

  她投射的是人生密度所锻造出的目光,….让人感觉她可能有一万种让你无痛死亡的方式。

  学警暗地里讨论过madam薛,他们觉得教官是个不会有眼泪人。这种刻板很残忍,就像是快乐的人不该拥有悲伤一样残忍。所以如今看她落泪,这些泪水密度,已经超过了陆诗邈所能接受的范围。

  世界万物,说不出个所以然。完美是永远不可能达到的中文词语,是海平面永远够不到的红日。

  所以她听懂今晚的话,并坦然地接受了薛桐的脆弱和不完美。可她做不到用幻觉的身份接受,如果薛桐不愿用真身面对自己,那这黑洞永远都关不上门。

  她看着薛桐在分崩离析,正濒临解体的边缘。所以她该回答什么?该怎么做?陆诗邈苦思冥想。

  或许薛桐这棵常青树,要的不是她的答案,一个吻,一个肢体接触,她要的是她的骄傲,是和平解决这个心里障碍。

  “地板好凉,我陪你去床上睡觉行吗?”陆诗邈轻言细语,不破坏这个梦境。

  薛桐泪流的更多,反正做什么都是错的,不如听话的起身。

  她没看陆诗邈,独自往卧室里走着。

  陆诗邈嗓子好痒,甚至想在此刻来两个喷嚏,但她极力忍住,跟在身后。她们的问题,不能在薛桐不肯走出的幻觉里拯救。

  如果以后出了问题,就会幻觉,那…那怎么办?手术缝针愈合需要排除掉错误选项,搭错了血管,心脏依然跳动不起来。

  得想个办法。

  薛桐起身在中岛台抽了几张纸,擦干了泪,平静地走进卧室,没等陆诗邈跟上脚步,又一次把门关上了。

  是。

  教官永远都是教官,前一秒还在哭,后一秒就…陆诗邈听见声音贴在门上,哦,还在哭。

  卧室里传出一阵隐隐约约的啜泣,随后声音变大,硬生生惊扰这个黑夜,连阳台外的黄浦江都变得憔悴起来。

  陆诗邈站在门口几秒钟,走进隔壁房间找手机打电话。

  薛桐一夜未眠。

  可以说是她一周都未曾好眠,又或者这四年里,只有和陆诗邈住在一起的两个月里有过好眠。

  只是太阳出来了,没有了阴影遮挡,一切就变得清晰起来。她昨晚哭的太久,但她身体恢复机制有些强大,除了淡淡黑眼圈,竟然也没什么浮肿,只是酒精残留让她脑袋有些痛。

  陆诗邈走了。

  自己让她走,她就真的走了。她昨天边哭边听到关门声,心彻底跌落悬崖,这么多年都没这么放肆哭过,哭的好像在参加陆诗邈的葬礼。

  薛桐起身推开门。

  隔壁房门是关着的,陆诗邈应该看到了,看到自己的变态思念。

  有把剑悬在头顶,她每走一步,昨晚画面就会跟着重现,像是还原4k电影,清晰不已。那把剑随着光影,慢慢扎进身体,让她无处可逃。

  走到客厅,薛桐脚步顿住。

  沙发上有警服外套。

  ….

  ….

  薛桐反应迟钝地扭头看了眼玄关,随后立马折身往卧室对面走。

  推开门。

  一床蒙住脑袋的被子,陆诗邈正在床上缩成一团。地上是收拾好的警服衬衣。

  薛桐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年纪大了,泪腺失灵,这个空间她…她看了四年。如今又见到人回来,蒙着脑袋躺在这,忽然有点….

  不知所措。

  “我发烧了薛桐。”陆诗邈声音疲惫又沙哑,“我好难受,你快救救我。”

  薛桐没有挪动脚步。

  她觉得自己是疯了,她今天真的应该去看医生,而不是站在这个门口对着空间发愣。

  “你最好戴上口罩,我觉得我是甲流。”陆诗邈说话到一半,猛烈咳嗽起来。

  据说上海这场甲流从深圳那边来的,病毒迅猛,警队刑技办公室每次都是传染病是重灾区,沈法医上个周被传染时,还夸陆诗邈身体素质太好,是重灾区唯一幸存者。

  是。

  老天总是会给人机会。这场甲流没攻陷百毒不侵的薛桐,而是攻陷了昨天没戴口罩的陆诗邈。

  “我好难受。”

  陆诗邈没那么虚弱,甚至她也没到高烧不能起床的地步,只是昨晚心理医生跟她说的那些话,不得不让她顺理成章地装起虚弱。

  真好。

  谈恋爱真是个互相演戏,又互相打扰的人类行为。不过还好,她现在学会了撒娇,也学会了表达。只是薛桐什么时候能放下幻觉走进现实,这是她们需要携手解决的问题。

  薛桐还是没动,她有点反应不过来。

  因为那床被子没被掀开,甚至脑袋都没露出来。

  她现在有点恐惧。

  恐惧自己的解离现象已经出现了幻听。

  陆诗邈没听到脚步声,把被子掀开,露出脑袋,睁不开眼地望着门口的黑衣女郎,“薛桐,你确定不来救救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