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孤零零的高压电塔, 站在山顶别墅区的屋顶之间,架起电线,撑起天。
天是铅灰色的。
云层翻涌, 像流淌的河。
地面也有一条河,银灰色,盘踞在山间,银灰色的汽车沿着它一路向下,是急流里的船。
“爸爸,我们去哪?”
后座的车窗摇下来, 窗框里一张粉雕玉琢的脸, 漆黑的长发被风扬起, 白色的公主裙垂在皮质的汽车后座,像一株含苞欲放的百合花。
属于六岁女孩独特的美好。
扬起脸, 再问一遍。
“跟爸爸去谈木材生意好不好?”年轻男人跟这张脸如出一辙,眼底目光映着怜爱:“妈妈不在,你一个人待在家里无聊吧。生意结束爸爸带你去游乐场。”
“好。”脆生生的声音。
酒店包房里, 背光坐着一个男人。
“这是你的女儿?”
男人一见到女孩,忍不住惊叹:“真是个漂亮的小天使。”
男人站起来,高大的影子投过来, 仰起头, 一张典型的东南亚长相的脸,第一次见到这张面孔, 男人操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 同父亲握手。
“喻先生。”
“瓦卡先生。”
落座, 开始谈, 汤汁溅到衣裙,白色的裙摆沾染一片油污:“我要去洗手间。”
小小的眉头拧在一起, 神情严肃认真。
洗不干净,怎么都洗不干净。
那块油污,牢牢附着在裙摆上。
“我帮你。”
洗手间哗哗的水流声里,突然蹦出来一道刺耳的男声,手上动作一顿,还没转过头,脚已经离地,男人从身后压下来,轻轻松松抱着她坐上漆黑的洗手台。
“不。”鼓着脸,皱着眉推开他:“不要你帮,这里是女士洗手间。你出去。”
她指着门口方向。
“女士洗手间?”男人不怀好意的摸摸后脑勺:“女士洗手间我也能来的呀!没有男人哪会有你?嗯?你说是不是,小天使?”
她跳下洗手台,跑出去。
“爸爸,爸爸……”
男人在后面追上来,巨大的影子压过来。
越跑越慢,越跑越沉,小腿像是灌了铅,走廊开始扭曲,地面开始晃动,身后巨大的身影紧追不舍。
“小天使,我要抓到你喽!”一连串沙哑的怪笑。
房间里,窗帘抖动。
喻白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窗外是一轮新月,她逐渐想起来现在是2018年十一月,她人在佤邦,距离梦里的场景,已经过去整整二十七年。
三指掐住眉心,慢慢消化恐惧。
猛然间,她意识到什么,身子一下僵直了。
房间里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做噩梦了?”
黑暗里,那个人影动了动,发出苍老的声音。
半口气卡在喉间,喻白僵直的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人影坐在床边,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听说,你还挺心疼那几个小娃娃的,是不是?”
喻白没说话。
“怎么,想到你自己了?”声音里多了三分玩味。
喻白还是没说话,手指不自觉扣紧床沿。
那道声音于是自顾自的说下去:“你小时候我可对你好啊,没像对他们那样对你,你那时候真漂亮,像个小天使。说话声音娇滴滴,脆生生,挠得我心里直痒痒。”
喻白打了个寒颤,颤抖着闭上眼睛:“别说了。”
“小羊犊一样的脸,是神灵,是造物主的恩赐,美的像一幅画。”男人轻叹一声,像是在形容一件美丽的艺术品:“啊,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在酒店的走廊,我们玩猫抓老鼠的游戏,那天,我追到你了吗?”
十指紧扣床沿,指甲划过铁皮发出刺耳的声音,喻白压抑的摇头,试图甩开这些字眼:“住口,别再说了。”
“不想听?”苍老的声音拐了调,变成一种更沙哑的声线,尾音向上一挑,说不出的怪异。
苍老的声音里满是失望:“当时我女儿都没带,只带着你跑,我想你一直留在我身边的。我对你还不够好?”
反问的语气里,不掩饰的指责。
粗粝的手掌附上喻白的发顶,他极尽温柔的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鼻尖使劲儿一嗅,嗅到一抹令人沉静的木质香,男人轻叹一声,语气放缓下来,却不变喜怒:“人要学会长大,长大要懂得知恩图报,我对你是那么好,好到放弃了我的女儿,好到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你犯下的错误,你是这么回报我的吗?”
喻白偏过头,试图推开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今早雅文夜总会为什么会暴露?”美丽的脸庞重新被转回来,男人索性挑明了说:“早上,送三个小孩过去的时候,一切不都是好好的吗?条子为什么会突然过去,还带走了夜总会的经理和那三个嫖|客?这件事情,我交给你全权负责,现在出了事,你不打算向我解释一下吗?”
“我没有做过。”喻白在黑夜里看住对面那双苍老的眼睛,平稳的声线没有一丝波澜:“没做过的事情要怎么解释。”
瓦卡喉咙里发出几声怪笑,黑暗里喻白看到他冷笑着点了点头:“没做过?没做过。你的心理素质还是一如既往的让我刮目相看,死到临头还在跟我演戏,你还要在我面前演到什么时候?”语气到这里一顿,瓦卡的声音突然发狠,扯住她的头发:“那你来告诉我,如果不是你做的,条子为什么会突然冲进去把人带走?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今天会去那里交易?谁打电话传消息给他们?还是说现在条子都这么聪明,还能未卜先知?”
“我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她明显感受到男人的手收紧了,头皮被拽的生疼。
“放手,放开我。”她剧烈挣扎,脑袋以更大的力度再一次被向后拽去。
“啊!”惊叫一声,像是待宰的羔羊。
挣扎几下没挣脱开,她于是不再挣扎:“我真的不知道,瓦卡哥。我在雅文夜总会的前台只打过一个电话,是打给你的,你可以派人去查,夜总会的人看到我只打过这一通电话。”
“好,我就再信你一回。”头皮一松,瓦卡的手渐渐松开她。
“明晚,春光夜总会,送两个孩子去那里,鬼子母会带着买家和你碰面。”男人阴沉沉的目光投过来:“如果再发生意外……你知道我会怎么对付你。”
喻白被推回床上,扶着床沿,气息颤抖。
在佤山,瓦卡的大本营里,他想要杀一个人,太容易了。
但他现在还不想让她死。
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猫抓老鼠的游戏还要继续下去,中途死掉一个,就不好玩了。
“小天使,让我们继续玩猫抓老鼠的游戏吧。”男人苍老的面孔浮现出笑容,他温柔的打了个响指说:“现在,游戏开始了。”
黑暗中,喻白闭上了眼睛。
翌日,清晨。
佤邦警察局会议室里,周徽带着笔记本进门,大屏幕中投放着喻白的照片,很大,占大面墙的位置。
周徽视线刚接触到就触电般的移开,低下头去,目光聚焦在笔记本的案情分析报告上面。
黑色的方块字变成一只只眼睛,喻白的眼睛,深情的看着她,红笔的批注变成一张张嘴巴,每一张都在质问她:“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你不是说爱我吗?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为什么?”
“经过尸检结果显示,崔小强确系吞食大量海|洛|因致死,死亡时间在昨天凌晨三点半到四点半……”
周徽一个字也看不清,法医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她耳鼓嗡嗡作响,喻白的声音四面八方潮水般的涌来,冲进五脏六腑。
“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你说你爱我。”
手指不自觉收紧,笔尖在纸上划出重重的划痕。
“周队,你还好吧。”旁边的韩尉碰了碰她的胳膊,压低声音问到:“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周徽一怔,紧绷的神经猛然一松:“我没事。”
韩尉的视线落在笔记本页面的划痕上,皱眉问到:“真的没事?”
周徽不动声色翻过几页,雪白的页面没再看到黑色红色的方块字,她冷静下来,摇摇头:“没事。”
“……医院里目前一切正常,三个孩子已经给安排做过尿检,证实确实服用过类似海|洛|因的毒品,和崔小强体内发现的毒品成分相同,被证实是同一种。”
法医的声音还在继续:“剂量相较于崔小强体内,明显减少。”
吴局抬抬手说:“那帮毒贩应该也怕搞出来人命,人命虽然在他们眼里一钱不值,但是这些孩子,活着的鲜活的生命,却更给他们带来无穷无尽的财富。每次生意谈妥,就送过去一两个,主要还是要靠这些孩子去讨好生意合作伙伴,用他们的说法是,互惠互利,合作双赢。不会轻易让孩子死掉的,死了的小孩就不值钱了,还会给他们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瓦卡不会自找麻烦,所以孩子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只能说是暂时。时间拖久了,还是会很危险。”
使劲吸了口烟,吴局接着说:“估计是想用毒品控制这些小孩听话,日后好操纵。他们一直都是这么干的。不光他们这么搞,红灯区好多夜店都这么搞,用这种方式控制那些女孩,让她们永久的堕落下去,像条狗一样的堕落下去,把灵魂都交出去,匍匐在他们脚下,彻底沦为客人的玩物,彻底变成客人的私有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