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里梁琊直到子时才回来，身上浓厚的酒气里混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进门见楚岚仍坐在桌前看书，道：“不是叫人传话回来今日晚点么？熬夜伤身，以后别等我了。”
楚岚上前替梁琊把外衣脱了挂起来道：“今日不觉得困，便多看了会。”
梁琊伸手搂他：“下次灯挑亮点，仔细眼睛。”
楚岚这才发现一盏灯都快燃尽了。那书他没看进去几个字，自然也没注意灯能不能照的清楚。
其实他说谎了。
梁琊这么一抱他，身上淡淡的甜香也扑了他满怀，他闻起来却觉得微微有些苦涩。
他不是不困，是睡不着。楚岚初跟着梁琊时，这人出不出去玩，去了哪里玩，和什么人一起玩，他并不介意，相反梁琊偶尔同他说起两句，他还能饶有兴致的听着。
但最近梁琊每每出去的时候，他总一个人在房里发呆。
梁琊道：“今日左中郎将乔迁，说是汇春楼有个新来的，琴弹得极好，非要带着我去见见，其实我听着也就那样，模样倒是还行。”他低头在怀中人发间嗅了嗅：“不过秋露酒量属实不错，左中郎直接给他放倒了，连本王也没落着清净。”
楚岚道：“景明还是少喝些酒吧，春日天气反复，出来风一吹，没来由再受了寒。”
梁琊道：“怕什么，那么一大堆人跟着伺候着，本王若能着了凉，他们也不必再干这差事了。”
楚岚打趣道：“为了美人一笑，风寒一次又何妨，对吧？”
梁琊低头看他，也跟着笑了：“我怎么听你这话倒像是有些吃味呢？”
楚岚怔了一下，梁琊却用唇吻过他的脸，舌头撬开他的嘴吮吸着。
他的吻一向粗暴而强势，仿佛能将他胸腔的空气都挤压干净，两人唇舌相缠，过了好一会梁琊才放开他。
楚岚呼吸有些急促，梁琊看着他眼睛，伸手去解他腰带。
梁琊爱酒，秋露人长的好，酒量也好，确实有点合他口味，楚岚跟他这么久，没见过他如此频繁的去找一个人。
这日梁琊进宫后，楚岚便去了金华街。
他在汇春坊门口伫立许久，还是抬腿走了进去。
身后小厮道：“楚公子？”
楚岚道：“无妨，我进去瞧瞧。”
他进去后问：“秋露在吗？”
老鸨热情道：“在呢在呢，公子面生，您是第一次来吗？”
楚岚点点头 ：“算是吧。”
老鸨道：“那公子您找秋露一准没错。秋露这人最是体贴小意，柔情似水，保管叫公子如坠温柔乡。”
秋露果然长得娇媚，男生女相，一双眼睛如深秋露水盈盈欲滴，如果不在汇春坊而在街上，恐怕不少人要将他误认为貌美女子。
楚岚知道梁琊一向喜欢这种的，他自己反倒算梁琊房里的一个例外。
秋露走到跟前行礼的时候，两人对视了一眼，秋露心下顿生疑惑。
他刚进汇春坊不久便混的如鱼得水，还能傍上摄政王，除了能喝和貌美以外，还和他在人情世故上有一种敏锐的直觉有关。
面前这人一身清冷孤傲，不像会押妓的人，他却又隐约闻到一点同类气息。
他走到楚岚身边道：“听妈妈讲，公子是第一次来便点了秋露陪公子。”他说着，伸手去挽楚岚的胳膊，整个人往楚岚身上偎:“秋露心下荣幸的很。”
小厮们脑子都麻了，楚岚要真被秋露怎么着了，回头他们十个脑袋也不够王爷削的。
前面两人开口道：“干嘛呢干嘛呢，坐着就好好坐着，别往公子身上靠。”
秋露讶异的看了楚岚一眼，楚岚点点头，他只好起身坐去了对面，笑道：“公子风度，那不知公子今日点秋露来，是想玩些什么呢？”
楚岚道：“听说你琴艺极好，想来听你奏一曲。”
秋露顿时明了，原来是个爱琴的雅士，想来是冲着自己琴技来的。他又盈盈施了一礼，着人去将自己的琴抱了进来。
一曲奏毕，楚岚将赏钱搁在桌上道：“不错。”说完便出去了。
他在汇春坊里呆了半个多时辰，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如梁琊所说，那秋露的琴弹的并不甚好，模样娇媚，但风俗气太重，楚岚其实不觉得京中有人能在这些上超过自己。
只是他还是进来听了这样一曲。
秋露奏的曲子叫《春光醉》，这曲子是欢场里最常见的调情曲子。
他曾为梁琊奏过这首曲子，只是那时他内心平静如水，今日秋露这一曲，配着房里甜腻的熏香，却叫他觉得思绪乱糟糟的。
楚岚心里想着梁琊换人的传言，六个月，刚好是从无到有的时间。
其实他最初就不觉得梁琊换人是因为心思太花，楚岚闭了闭眼，轻声道：“今日这事，不必主动跟王爷提及。”
小厮道：“那如果王爷主动问起来呢？”
楚岚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那便据实相告好了。”
楚岚回府后，梁琊还没回来。他将上次未收的棋子一枚一枚的捡回盒里，又将茶具重新摆放了一遍。
这些做完，心里的纷乱还是没有压下去。
梁琊进来的时候看他正站在院中，上前道：“今年这芍药开的可是不错。”
楚岚回头看着梁琊，这是他第一次这样仔细的瞧这人，在皎洁的月光下，在朦胧的夏意里。
从前这人在他眼中是摄政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他要讨好取悦的对象。
其实抛开这些身份，面前的人亦是丰神俊朗，薄薄的唇抿起一个锋锐的弧度，面上从容，隐隐透出一种大权在握的散漫不羁，眉眼刀工斧凿般深邃。
梁琊感觉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笑道：“看什么呢？莫不是被本王英俊倜傥惊艳到了？”
楚岚这才回过神来，掩饰地笑了下：“王爷今日确实更容光焕发些，是有什么喜事吗？”
梁琊道：“去年本王力排众议，叫周亦成在西北推行新的农耕之法，今年西北春粮收获颇丰。”
他比了个手势，笑开来道:“比往年足足高了七成有余。”
楚岚笑道:“王爷英才，确实可喜可贺。”
他神不守舍的应着话，心思却漂浮到了别的地方。
楚岚想，其实梁琊同他最初听闻的那个恣睢暴戾的摄政王完全不同，他有雄才大略，是经纬治世之才，他杀伐决断，有足够的胆识和魄力。
他自信且成熟，轻狂又稳重，世故而真诚，醒可信手拨江山，醉可当歌把酒欢。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目光总频频停留在梁琊身上，他的心亦被他占据的满满当当。楚岚不断的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博梁琊的欢心，但脑中却隐约有一个他不敢面对的念头，挥之不去。
梁琊其人，就如这天上月，他的光辉可以洒到每个人身上，却没有人能够得到他。
夏日朦胧的风吹不散他心底的雾，楚岚心底忽得泛出点酸楚，他恍惚的想，他不应该，也不能动情的。
乞巧梁琊是同楚岚一起过的，二人一直胡闹到深夜，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楚岚替梁琊束好发，怀安在门口道:“王爷，秋露打发人来请王爷，说得了样新酒，请王爷去尝尝。”
梁琊爱酒，一听来兴趣:“成，跟他说本王下午过去。”
梁琊陪楚岚用过午膳就出去了，丫鬟们进来把餐具收拾完就退了出去。
楚岚静静的坐在桌前，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
梁琊不用香料，龙涎香是御用，经年累月在宣政殿燃着，那人在宣政大殿里待久了，身上也沾了这样的味道。
窗外偶尔传来两声蝉响，除此以外便只余了铜漏簌簌而下，沙沙的拂过人心上。
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明亮的光透过窗棂撒射进来，日光渐渐西斜，映的明洁如镜的地面上橙红一片，又渐渐遁入一片黑暗。
夏日总是这样漫长而寂静，丫鬟进来上灯时楚岚方回过神来，怀安进来道:“楚公子，王爷说今日醉的狠了，不回来了。”
楚岚道:“好，知道了。”
梁琊手不算黑，技术也好，楚岚慢慢适应了梁琊在床上的癖好。
这天结束后梁琊将他抱在怀里亲吻他的脸颊，他事后总是对自己十分温柔，楚岚想，他也会这样安抚秋露吗？
梁琊自然不会，他是去找乐子的，不是去当兔子的，跟秋露的时候半分都没收着，他也没兴趣在结束后对着秋露又亲又抱。
因此绕是秋露喜欢有时也有点遭不住，所幸梁琊除开在床上的时候对他还算体贴。
这天秋露躺在他怀里，手挽着他脖子，笑意盈盈道：“王爷，我之前见了个奇怪的人。”
梁琊捏了捏他脸，问道：“什么人？”
秋露觉得梁琊对自己是十分喜欢的，因为他是为数不多跟梁琊好到半年的人，他娇声道：“那个人穿素白鹤氅，眼神清冷，第一次来就点了我，却只听我弹了一首曲子。”
梁琊想这人倒是和楚岚有点像，只听秋露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楚岚。”
梁琊刚喝了口酒，闻言差点呛着，确认道：“楚岚？”
秋露像是有点小得意：“是呢，我开始也不知道他是谁，后来同旁人打听才知道是楚公子。”
梁琊嘴上道：“许是我跟他提过你弹琴不错罢。”
心下却盘算着，这么随意都能打听着他府里人，看样上次给那几个人的教训是不够震慑，叫旁的人还有胆子在背后乱嚼舌头。
秋露笑的越发娇媚：“既如此，王爷不如把我也带回府，王爷爱听琴，我便天天弹与王爷听，可好？”
梁琊道：“便在这里，本王也能听你弹，有何区别呢？”
秋露道：“秋露想日日伴在王爷身边，同楚公子一样，王爷不也很喜欢秋露吗？”
梁琊无端觉得那句“同楚公子一样”有些让他不太舒服，但他说不出不舒服在哪里，他敷衍道：“现在这样也很好。”
秋露脸上笑浅了两分：“为何楚公子可以，秋露就不可以？王爷莫不是看不上秋露？”
这是他第一次对梁琊拿乔，本以为梁琊会退一步，谁知梁琊带着点笑瞟了他一眼：“你也配同他比？”
说罢将他从身上推开，起身往门口走了。
秋露傻眼了，他原想梁琊来哄哄他，然后他撒个娇顺势住进王爷府，以后的路就好走了，谁知道梁琊脾气捉摸不定，他赶忙爬起来去拉梁琊：“王爷，王爷……”
两旁侍卫上来拦住他，梁琊头也没回的出门去了。
回府后，梁琊问道：“楚岚在哪？”
下人道：“楚公子往湖心亭纳凉去了。”
梁琊到湖心岛的时候，楚岚正在躺椅上午睡，下人见梁琊过来要叫醒他，梁琊挥了挥手叫他们退了下去。
他仔细的端详着楚岚俊美的面孔，心里回想着秋露的话。
这是楚岚跟他在一起的第三个年头，他出人意料的没有腻烦，反而越来越习惯两人一起的生活。
楚岚跟三年前相比，气度稳重了许多，衬的那俊美更加深刻，似是长开了。
在床上也褪去了当初的生涩，有时还能想些叫他颇有兴致的新花样。
梁琊原来半年就换人，是因为日子久了那些人总会拎不清自己身份，对他提一些越矩的要求。
但楚岚没有，至少到目前没有过。而且到目前为止，他没遇到过比楚岚更称心的人。
得知楚岚喜欢上他，他第一反应不是像从前那样准备把人送走，而是觉得有趣。
梁琊望着碧蓝天边洁白的云，有一搭没一搭的想，他似乎不反感楚岚对他的感情。
楚岚喜欢他也没什么，他权倾朝野，可以在府里养楚岚一辈子。
过了小半个时辰楚岚醒了，见到他笑道：“景明什么时候上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梁琊道：“见你在午睡，叫醒你又睡不着了。”
楚岚身上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把头枕到他腿上，重新阖眼道：“多谢景明体贴。”
梁琊手穿过他如墨的发，感受着细滑微凉的触感：“我听说，你去找秋露了？”
楚岚嗯了一声：“听他弹了首曲子。”
梁琊道：“你怎么想到去找他呢？”
楚岚道：“听景明说起他琴艺，心生好奇。”
梁琊心下好笑，逗他道：“我还以为你吃味了呢。”
他本以为楚岚会像从前其他事一样打几句官腔遮掩过去，谁知楚岚却并未开口。
他那样伏在他膝上，脸庞低垂，梁琊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莫名能从他身上感到一股子萧瑟之意，那人就这样静静地阖着眼睛，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楚岚低声问道：“倘使我吃味了，景明要如何？”
梁琊哈哈大笑：“你若吃味了，我日后便再不去找他了。”
楚岚也笑了，睁眼看着他。
时正盛夏，艳阳高悬，明亮的日光洒在湖面，碎成万点烁金，那人躺在他怀里，眼里有奇特的欣喜一闪而过：“那我便是吃味了，景明可要说话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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