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楚岚送人这事，梁琊不敢亲自去说。
他想起楚岚那双清冷的眼睛，心里就堵得慌，想他这行为恐比杀了楚岚还要叫他难受。
但他后来又想，他有什么好心虚的，就算楚岚再怎么傲，那人说白了不过就是个倌。就是阿猫阿狗养久了，主人需要的时候也得往外送，何况他还帮楚岚脱了奴籍报了家仇，没有他，楚岚现下在名江楼还指不定被磋磨成什么样子呢。
他暗骂自己养人太久养昏头了，却最终还是指了小厮过去。
小厮回来后，他问：“楚岚怎么说的？”
小厮道：“楚公子说他知道了。”
梁琊道：“没别的了？”
小厮道：“没有了。”
梁琊心里稍稍放下了点：“知道了，下去吧。”
许是楚岚的反应没有他担心的激烈，楚岚走的那日梁琊便去送了送他。
到了归林居他才发现楚岚这几日憔悴了许多，身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风吹就倒的样子。
梁琊进去的时候楚岚正坐着发呆，原来清亮的眼睛如死烬一般，怔怔盯着空中某个虚无的点，散漫无神。
他身侧只放了一个小箱子，梁琊咳了一声，他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来了。”
梁琊道：“是，你……你就带这点东西？那些房契地契什么的，都带了？”
楚岚道：“最重要的都在这里边了，金银也都换了存票在里边。”
京城一座偏远的老破小，平民百姓一家四口努力一辈子也只勉强够得到边，楚岚跟他这五年，他送了楚岚三座宅子，全都是寸土寸金的皇城根，外加地契金银无数。
仿佛因为楚岚拿了他这些东西，梁琊心安理得了些，不那么局促了：“那就好，带东西多点我也放心，以后我不在身边，照顾好自己。”
楚岚听了这话，一张脸越发白的像纸一样，却什么都没说。
良久，他惨淡地笑了一下：“梁琊，你的恩，我报完了。”
楚岚最开始叫他王爷，后来两人感情渐浓便只唤他景明，这是第一次叫梁琊，这个亲近又疏远的称呼，叫梁琊心里莫名有点空落落的。
他不知道怎么接，楚岚似乎也没想让他接话，弯腰拎了箱子，梁琊陪他一路往外走。
路上梁琊嘱咐道：“你身子寒，记得过去叫人全天准备热水，不能喝凉的，晚上睡前泡泡脚。春日初少往外跑，京城这时间天气变来变去的，没来由闪着身子。从前在府里药方存档我已经叫人送过去了，以后若要用药也有个参照。要是以后再睡不着......”他顿了顿道：“可以同齐煜讲，他虽同我立场不对付，但算是朝里少见人品方正的人，不会亏待你，想必会想办法的。”
楚岚低低的嗯了一声，梁琊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两人一路走到王爷府门口，齐煜早差人在门口等着接他，楚岚便上车了。
梁琊便一个人回去了。
他过往喜铺张，喜奢华，却第一次感觉这王爷府太大了，大到他觉得空荡荡的。
他着人去外头叫了两个新人，着重强调了要新的，要读过书的，要清冷那一挂的。
只是他没硬起来，他看着面前一身素白的两人，跪在地上腰背微躬的样子，叹了口气。
好在朝中没给他太多时间体味空虚。齐煜用自己的信誉算计了他，他将人送过去了，齐煜却并没有再表明任何态度，反倒前些日子在户部任职一事上阴了他一遭。梁琊心里痛骂这人王八蛋，却也明白，自己如日中天的时候身边都是追捧，等自己一文不值的时候，人人都想踩一脚，这时候能不能成事完全就是在赌运气。
场面越来越棘手，他焦头烂额。这日他正在书房，突然有人跌跌撞撞推门进来:“王爷。”
是怀安，他身上满是污垢和干黑的血迹，衣服破破烂烂，所幸人看起来没什么大碍，梁琊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怀安道:“王爷，冀州投靠皇上了。”他猛喘了两口气:“臣方一进城就觉得不对劲，已经退不出来了。带进去的兄弟死了七成，我们才侥幸逃出来。”
冀州投敌，其它四州要么收到消息在观望，要么怕是消息半路就被截下了。
现下等邹钦定然是来不及了，梁琊记得自己在西南林区藏了一支军队，将军的陆青极擅用兵，若是能调回来这一场还有点胜算，只是那边丛林雾障，进去十分危险，他问:“你可愿为了本王，去找一趟陆青？”
怀安跪在地上磕了个头:“为了王爷，臣万死不辞。”
到了傍晚梁琊已是筋疲力尽，从前王府里丫鬟小厮众多，楚岚走后他突然觉得这么多人扰的心思都乱糟糟的，加上他钱全都散出去打点了，养这么多人开销也不少，索性分了一笔银子将他们全都遣走了。
这下府里除了暗处的守卫，明面上几乎没几个人影了，他一路乱走，等到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了归林居门口。
楚岚走后他一步没再进这院子，他在门前立了一会，推门进去了。
他想起从前夏日里回家，楚岚总在院子里看书等他，到了冬日便在房间里煮好茶，上好的碧云尖，氤氲了满室清香。
楚岚房里的摆设几乎没怎么变化，他坐在书桌前，想着楚岚曾经也是这样在这里写字画画，手渐次拂过桌上的物品，突然发现一旁抽屉里整整齐齐的放着几份房契。
他一惊，伸手进去翻了翻，发现不止房契，他曾经给楚岚的王令，地契，还有那所谓的存票，全都放在里边。
旁边还搁着两只箱子，他原以为是放纸墨的，打开一看里边全都他从前赏的一些奇巧玩意儿，并一些金银锭，想来是没来得及去存的。
他自己也记不清到底赏了多少东西给楚岚了，但最主要的房契地契都没带走，他估摸着楚岚很可能什么都没拿。
梁琊从前因为楚岚拿了这些而觉得心安理得，现下心里却有些焦躁。因着楚岚这种人进了府，泰半丫鬟小厮都是看不起的，他摄政王府是个例外——因为府里人都习惯了。齐煜虽然人不错，保不齐他手底下人会怎么看楚岚，尤其是这种武将府里的人。
本来他想着楚岚带些银钱过去傍身，日子总归不会太难过，可他什么都没带。
楚岚走以后梁琊有事去过一次兵部，里边人告诉他楚岚的关系早就被齐煜转走了，至于去做什么了他们也不清楚，只知道是进了龙虎营。
不过他现下自身难保，也没太多心思去担心这些了，楚岚没带走的那些财物帮了他大忙，他拉拢了朝中几个中立的重臣，怀安带了二十人进密林，用命给陆青递了信，陆青已经快马加鞭往京城来了。
明面上看他步步后退，实际是想引蛇出洞，找准对方七寸拼死一搏。
日子又这样僵持着过了几日，这天夜里，御林军终于围了摄政王府。
张管事一张脸哭的老泪纵横，拿着铁铲要出去和他们拼命，梁琊又气又笑，着人把他拖了回去，剩下的都骑卫亦准备死战，他叫这些人守好摄政王府，开了府门道：“本王跟你们走。”
他便这样下了狱。
在狱中的时候，他想，当年楚岚也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么？会觉得害怕吗？
其实他的环境比楚岚好太多了，楚岚呆的是普通的大狱，他的却是诏狱。最起码里边还干干净净的有张床，有口温水喝。
只是第二日这些就全都撤走了，之后半分吃食水饮没给他，喊人也没人应。
梁琊没几天饿的头昏脑涨，心想他这弟弟不是想直接饿死他吧。他试着去撬锁链，或者从窗爬出去，但那锁链用精钢打造，内力灌进去纹丝未动，窗户也是狭小，就算砸断了窗棂也无法容人通过。
到了第六日，他终于熬不住了，铁打的人也经受不住这样，他进来之前没想到会被断饮食，未做丝毫安排。
嘴唇因为缺水干裂爆皮，腹中仿佛有团火烧的绞作一团，两耳嗡嗡蜂鸣，梁琊虚浮无力的靠在铁栅栏上，想这可真是滑稽可笑的棋差一着，他机关算尽，竟败在这种事上。
到了第八日，梁琊反倒感受不到太多痛楚了，眼前白茫茫一片，脑海里走马灯一样闪现着过去的片段。
他看到母后死的时候，父皇坐在床前悲痛欲绝泪流满面的样子。他看到冯世德同年幼的自己对弈，告诉他“为君之道，当先治心”。他看到自己亲朝摄政的那一日，金銮殿下，承德门前，成百上千官员俯首在地，声音响彻三朝大殿:“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母后是世家闺秀，他知道是父皇毒杀了母后，皇宫里的爱和情从来如此虚无缥缈，累累白骨铺就了金銮高台，森森鲜血染红了丹墀御座，可有人素衣立在那骨山血海之上，对他笑了笑，一张脸清冷出尘，不沾半分污垢。
楚岚未必不知道去国公府意味着什么，可他还是去了。
他想，是他负了楚岚。他这一生，从不觉得对不起任何人，唯独楚岚，他于心有愧。
这时他突然听到锁链响动的声响。
梁琊想大概是他那个便宜弟弟派人过来结果他的吧，他努力想起来，却连手指都无法挪动分毫。
有人将他头靠在怀里，喂了点水给他喝。
他八日未曾饮水，狼吞虎咽的往下咽，喝的太快呛着了，又转过头去猛咳。
对方顿了一会，终于缓缓伸手在他后背慢慢顺着。
他喝完水，对方又喂了他一点吃食，那吃食松软小巧，想来是怕他吃的太急噎着。
他吃了东西，感觉好点了，眼前也渐渐恢复了点焦距，鼻尖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他努力抬头去看那人：“楚岚？”
楚岚整个人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回应他，方才已经有人搬进来了用品，楚岚扶着他靠到床上，转身往外走。
他一把握住楚岚手腕：“你要去哪里？”
楚岚没有回头，他只能看到那人月白的背影，带着一贯的清冷，不知道是不是梁琊的错觉，那人的声音微微有些抖：“自然是去我该去的地方，王爷忘记已经将我送人了么？”
梁琊并不松手：“那你为何还要来救本王？”
楚岚终于回头，黑白凛然的眸子看向他，一字一顿道：“因为王爷于楚岚有恩。王爷助楚岚报家父之仇，楚岚便应王爷以身换王爷所求。王爷曾替楚岚脱奴籍，如同救楚岚再生，今日楚岚便还王爷一条命，自此与王爷两清。”
说罢将他手拂开，梁琊几日未进食，力气虚的很，被他一甩竟真的甩脱了。
他正想追上去，楚岚身侧的几个人上来眼含警告的拦住他，待楚岚出去后方跟着楚岚一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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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心，但不是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