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节的时候, 宫中送来口信,要周江满进宫参宴。
第一次送口信,周江满以身体不适拒绝了。
没过多久,红春姑姑亲自来了长公主府。这次不光请周江满, 还请李舟秋。
皇后犯了心疾, 宫中御医开的汤药一剂剂下去仍不见松, 红春姑姑想请李舟秋为皇后诊一诊。
周江满蹙眉,自从生日宴后, 她就没回过宫。
乍听闻皇后犯心疾,心里不由一紧。
红春姑姑道:“长公主, 娘娘是忧思成疾, 她心里一直挂念着您, 念在母女一场情分上,您就进宫看看她。”
“当初您和娘娘多亲近啊, 一口一个母后, 赖在娘娘身边撒娇。”
“您还记得您十岁时候生了场大病吗?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将娘娘吓得半死, 不敢离开您寸步。”
“有偏方说母女血肉相连,娘娘的血可治您的病,娘娘两条手臂上足足划了一十八道口子。”
这话撞在了周江满的心口上。
皇后手臂上的伤口,至今还在,道道疤痕遮掩下衣袖之下。
当初父皇知道母后以血救她,气得大发雷霆, 斥责母后拎不清轻重。
皇后贵为一国之后,就并非仅仅只是周江满周淮席兄妹两人的娘亲, 就该顾大局有大义。
若皇后割血出现好歹, 必定将朝堂也牵扯的风起云涌。
她的命, 早已不是她一人的。
也因此,父皇冷淡了母后许久。
好不容易她病愈,帝后和好,但自此以后,父皇鲜少留宿长凤宫。
她私下无意间听母后说起,父皇嫌她脱衣后两只胳膊瘆得慌,哪怕是吹了蜡烛,父皇也不想触碰母后。
她内疚过,觉得是因为自己才造成如此,当时她年龄小藏不住心思,母后看穿她的想法。
母后温柔摸着她的脑袋,然后温暖的手又抚上她的眉,往两边轻轻舒展。
母后轻笑着道:“满儿不要皱眉,这都是母后自愿的,并非满儿相求,所以不要有负担。而且母后心里高兴,满儿值得。”
“在母后心里,你与你皇兄才是最重要的。就算再来一次,母后也是一样的选择。”
这些话和画面,清晰出现在周江满脑海中,恍如昨日之事。
但同样清晰的,还有生日宴在明月殿时,母后明知是她却藏而不言。
见周江满面上生出动摇,红春姑姑紧接道:“公主,娘娘盼今日盼了好久了,就想借着腊八,让您与太子殿下一道进宫同她吃顿饭。”
周江满眉目一动,看向红春姑姑:“皇兄回来了?”
红春姑姑颔首:“昨夜刚回京。”
周江满闭了下眸,片刻后道:“好,本宫收拾下东西,就同姑姑进宫。”
闻言,红春姑姑大喜,然后又看向周江满身后的人:“那梅辞先生……”
上次在御花园,李舟秋与皇后不欢而散,红春姑姑担忧李舟秋不肯为皇后医治。
周江满顺着红春姑姑的视线往后看。
还未开口,李舟秋就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先道:“我随你一起去。”
红春姑姑立时福身道谢,而后便先去了院中等两人。
红春姑姑离开以后,周江满就变了神色,露出疲惫之态来。
李舟秋瞧着有些心疼,上前道:“别想那么多。”
周江满抬起眸看她,十分迷茫。
李舟秋能猜出她的心思,皇后待周江满一直是极好,从小呵护着她长大,周江满也敬爱依赖她。
但因姻亲一事,生生拉远了母女之间的距离,甚至多见一面都是难事。
在旁人看来,婚姻一事本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皇后所做不过是本分,多少是周江满狠心绝情了些。
李舟秋上前环住小姑娘,将她带进怀里,轻轻拍着肩膀安抚。
周江满又何曾想与皇后闹到如今这步呢?
李舟秋身亡,她落崖断腿,人还没缓过神,一向体贴的母后突然逼着她定亲成婚,哭求拒绝无用。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尖上,将她逼得痛苦不堪。
拒绝姻亲,就是不忠不孝吗?
唯有搬出宫躲进这长公主府,套上冷漠疏远的面具,她才得以喘息。
一刻时辰后,周江满和李舟秋随红春姑姑一道进了宫。
到长凤宫的时候,周淮席已经在了,正同皇后说着在外遇到的奇闻趣事。
不过几个月未见,皇后像是苍老了好几岁,饶是尽力打起了精神,但还是显得分外疲惫。
红春姑姑所言的生病不是作假。
看到周江满,周淮席扬笑朝她招招手:“江满,快来,过来听皇兄讲故事。”
周江满提裙上前,坐到一侧。
皇后看了她片刻,然后试探伸出手去牵周江满。周江满没躲,皇后眉目间映出欣喜。
周淮席绘声绘色讲了好几件趣事,只将皇后与周江满逗得不住勾唇轻笑。
红春姑姑看着这和谐的一幕,笑着笑着便湿润了眼眶。
六年了,上一次如此还是六年前。
直到樊公公进来禀午膳准备好了,周淮席才收了话尾。
腊八节的宫宴是在晚上进行,午膳是在长凤宫,只有皇后及周江满兄妹。
席间,皇后看了周江满几眼,犹豫着开了口:“满儿,母后听说你的腿好转不少?”
许是气氛太好,周江满收了满身尖锐,她点头,温声道:“嗯,可以撑着桌子小走几步了。”
周淮席一直不在京,与周江满往来书信也不多,并不知周江满的腿势恢复如何。
乍听此言登时大喜:“真的?那、那一会儿你走两步,让皇兄看看!”
皇后笑着拍了下周淮席的胳膊:“胡闹,让满儿好好养着才是。”
瞥了眼周江满,见她勾唇轻轻笑着,似乎心情还不错。
皇后斟酌着,状似随意:“满儿,你府上那位梅先生,会功夫?”
提起李舟秋,周江满笑意微收,坦然点头:“会。”
周江满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倒让皇后后面的话不好开口了。
顿了片刻,皇后才笑着道:“梅先生可真是位能人,不光模样生得好,医术还卓绝,又会功夫。”
周江满面上的笑意彻底没了。
就像皇后了解她般,她同样了解自家母后。她来长凤宫呆了还没一个时辰,母后又开始试探。
这让她忍不住坏心眼的想,母后的疲惫和示好,是不是都是为了利用她才演出来的。
此刻李舟秋并不在这。
周江满吸了一口气,看向皇后,道:“是啊,她的确优秀,我很喜欢她。”
一句话,让皇后的心如坠冰窟,思绪乱涌。
满儿果然动心了,明知满儿喜欢女子,她就不该让如此貌美的医师留在满儿身边。
不对不对,若是没遇到这医师,满儿的腿也不会好。
周淮席也愣了下,片刻后道:“满儿对梅辞先生……”
周江满:“皇兄也要拦我吗?”
话落,周淮席诧异一笑,道:“为何要拦?只要梅辞先生愿意,皇兄愿意明日就为你们操持婚事。”
周淮席笑着打趣:“可你这个脾气,是不是要改改?不然梅辞先生愿意与你在一起?”
“要不皇兄再赠你些东西,你也好底气更足……”
“席儿!”皇后厉声中带着惊慌打断周淮席,颤抖着破了音。
周淮席侧首看皇后,似乎知道她的心思,意有所指道:“母后,江满有她自己的生活是好事。”
周江满愣愣看着周淮席,她知道皇兄一向疼她,但她也确实没想到皇兄今日会如此说。
察觉到她的视线,周淮席侧首看过来,缓慢却坚定开口:“江满,无需考虑那么多。你只需要按照你的心意行事,万事有皇兄为你扛着。”
“说实话,皇兄很高兴。皇兄一直知道你放不下舟秋,很怕你此生青灯古佛一生,如今你又遇到喜欢的,皇兄高兴。”
话到这里,这顿饭已经没办法再好好吃了,红春姑姑早已将宫人遣退下去。
皇后指尖轻颤,她将筷子拿了起来,努力维持平和。
她缓了一口气道:“今日腊八,不谈这些。”
周江满知道,母后是怕今日将话说得过于明白,日后就没办法再装傻收场。
但此时,不光周江满不愿意轻易揭过,周淮席也不愿了。
他抬手附上皇后的胳膊,轻声道:“母后,江满的性子您知道,要么成全她,要么逼死她。”
见皇后盈出泪,红春姑姑心生不忍,她上前一步,替皇后说话:“太子殿下,娘娘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您与公主。”
见皇后被他伤了心,周淮席态度也软了下来。
似怨又似亲近的埋怨:“母后,您就对孩儿这么没有信心吗?孩儿的脚下的路,还需要牺牲江满的婚事才得走得稳?”
皇后闭了下眸,片刻后稳下情绪道:“可女儿出嫁,不就是为帮衬父兄吗?父兄得益,女儿日后的日子也好过,这是女儿家的底气。”
当年皇后还是未出阁的女儿家时,家中父母就是如此告诉她的。
她被安排着进宫,父兄一路顺畅,她在宫中的品阶也越来越高。
最后坐到了皇后这个位置上,娘家父兄也立稳了脚跟,是她背后的依靠。
所以这么多年,再无人敢欺她。
她又如何不心痛满儿呢?
可满儿帮衬席儿,就是在帮衬她自己。若席儿坐不稳这太子之位,满儿日后的日子,又如何能好过?
满儿用疏远冷淡的眼神看她时,她觉得自己心都快碎了,明明早些年,满儿是如此依赖她。
满儿断腿一年时,她强行定亲逼着她嫁人,满儿哭着爬到她脚边,拽着她的裙摆求她不要。
谁能知道她当时心有多痛,可那个时候席儿在外出了差错,引得皇上大怒,甚至动了废太子的心思。
她所做,都是为了他们兄妹两个好。
周淮席不忍伤皇后的心,但见皇后陷入自己的迷宫中出不来,最后道:“那母后进宫以来,过得开心吗?”
皇后一愣。
周淮席:“有人重理想抱负,愿意倾出一切往上爬。也有人喜安稳,愿意守着自己现有的度过余生。”
“婚姻可以是互相交换得到好处,也可以是与心爱之人结伴一生。”
“母后,如何选择是江满自己的事情。”
这些话,早些年周淮席就与皇后说过两次。
第一次是江满及笄那年的春天,当时舟秋还没出征,江满在长凤宫闹着要出宫去找她。
江满缠了母后很久,母后心软允了,但在江满离开后,又唉声叹气一脸愁容。
他问母后为何烦心,母后说她已与父皇提了让江满和亲一事,她担心江满对李舟秋的心思过深,到时候和亲会难过。
周淮席震惊不已,江满对舟秋的心思不加掩饰,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心意。
他想,若是舟秋,即便她与江满都是女子也没关系,他还暗中撮合过两人几次。
他一直以为母后也是如此,怎突然要让江满和亲?!
母后当时告诉他,因为其他几个皇子也快成年了,隐隐开始暗中拉拢人脉。
可他们父皇还身强力壮,短时间内不会传位于周淮席,他的太子之位在未来还稳不稳并不确定。
但若江满和强国和了亲,不仅于国是件好事,与他们自身亦是。纵使是其他皇子们日后翻再大的浪,也不足为惧。
周淮席听完后,当即反对了皇后的话。
他不愿无心权势的江满牵扯到权利的漩涡,更何况是为了他牺牲一生、远嫁他国。
这是他第一次同母后说江满的选择在她自己手中。
只是母后笑了笑,念他一句还小不懂,不要情感用事。
江满并不知此事,他赶在江满及笄前,一直劝母后放弃让江满和亲的念头。
但还没将母后劝动,江满就落崖断了腿。废了腿的公主,即便是和亲也只能是和些附庸小国,对他的帮衬并不大。
母后再未提过此事,他以为母后因为江满的腿想通了。
直到一年后,他在外失职犯了错,好不容易补救完,就听闻江满因被逼婚要搬出宫。
他这才知晓皇后的心思一直没断过,只是从和亲,变成了与朝臣联姻。
他连夜回京,又进了宫。
这是第二次同皇后说,他不需要江满为他如何,婚姻纵使有千般选择,江满的选择也只在她一人。
皇后还是那句话,说他还小不懂。
恰逢周淮席因错得福,前面的错事阴差阳错让他查出一大案,不仅哄好了父皇,父皇还好心情地允提条件。
他求的,就是父皇赐长公主府,允江满搬出宫。
眼下,是他第三次说,一样的认真。
周淮席已经生得人高马大,再不是当年需要皇后护在身后的孩童,甚至反可以为她撑起一片天。
他的话,皇后无法再像几年前一样,当做是小孩子的逞强嘴快。
眼泪从眼角滑落,皇后侧首看向沉默不语的周江满,心如刀割。
真的是她错了吗?
可她从小到大,家中父兄母亲就是如此告诉她的,要互相帮衬,帮父兄就是帮她自己立稳脚跟。
她进宫以来开心吗?
自然是有的,席儿和满儿是她的骄傲,看到他们,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值得。
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人人敬人人畏,锦衣玉食,富贵一生。
可扪心自问。
某些个夜晚,她也会想起进宫前那个陪她游湖逗她开心的少年。
想到她进宫时,那个拦在她马车前拽着缰绳不肯松手的少年。
也会在某个失神的瞬间,想若是当年没进宫,或许现在正和那少年在京城某处安了家。
不是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皇后,而是街边巷口热热闹闹中的一人。
眨眼之间,本就疲惫的皇后又似苍老好几岁。
红春姑姑心疼极了,上前扶住皇后:“娘娘,您身子不好,可不能哭。”
周淮席不后悔自己所言,但看着皇后如此,心中还是极不好受。
周淮席道:“是孩儿不好,让母后操心受累了。”
皇后摇头,看向同样红了眼眶但始终沉默的周江满,满眼悲伤。
她明白得晚了,和满儿早就回不去了。
皇后清楚,周江满对她还是有爱,还是盼着她顺遂,愿意对她好对她尽孝,但再无依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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