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烽火再起。

  商靖之不及看上凤长生一眼,便飞身上了马,疾驰而去。

  凤长生听闻动静,急急地出了房间,却只远远地瞧见了商靖之的背影。

  纵然商靖之身经百战,但他绝不可能不担心。

  待他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不由自主地拔足狂奔。

  即便他追上了商靖之又能如何?

  不能如何。

  保家卫国是商靖之职责之所在,就算马革裹尸,亦是死得其所。

  这一刻,他颇为痛恨自己仅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然他便能与商靖之并肩而战了。

  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吐息声,响得可怕,似要将耳膜震破。

  他周身万马奔腾,将士们皆追随商靖之奔赴沙场。

  须臾,他险些被碾压于马蹄之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给商靖之添乱。

  万一他有所损伤,商靖之定然又会怪罪己身。

  他后怕得很,立即躲到了安全处,目送将士们上战场。

  将士们亦有好友亲朋,无论谁人丧命,皆会有人伤心流泪。

  望所有将士俱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待最后一名将士从他的视线消失,他方才觉得双足正在打颤,是由于后怕,亦是由于双适才狂奔数百丈。

  故而,他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回到了房中歇息。

  约莫半个时辰后,外头陡生骚动。

  他出门一看,入目的是数不清的被抬下来的伤员以及一具具的死尸,其中有些残缺不全,触目惊心。

  他不通歧黄之术,只能帮着包扎伤口。

  自他出生起,战火便连绵不休,他一直清楚自己所处的并非太平盛世。

  他还从商靖之口中听说了戎狄是如何残忍奸猾。

  但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双目见识战争之残酷,仿佛一头贪得无厌的猛兽,生吞活人。

  不知何年何月这战争方能彻底终结?

  不多时,他手上沾满了鲜血,鼻腔被血腥味充斥了。

  呕意直冲咽喉,他不得不去吐了一通。

  从正午至夜半,他忙得足不点地。

  退下来的伤员中并无商靖之,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变得焦躁不安。

  然而,他问了好多人,无人知晓商靖之现下的境况。

  他心急如焚,以致于在呵气成霜的天气中,急得满头是汗。

  他举着火把,穿过人流,一面问,一面向着战场的方向而去。

  有人答不出来,有人答商靖之深陷敌阵,有人答商靖之下落不明……

  暴雪忽至,北风利刃一般,挟带着雪片,将他结结实实地包裹住了。

  他走得甚是艰难,但他不肯回头。

  商靖之定能平安无事,他须得去迎商靖之。

  倘使商靖之当真有何不测,待他将孩子抚养成人,便为商靖之殉情,望商靖之能在黄泉路上等他一等。

  不,不准想这般不吉利的事。

  他足下的土多是冻土,加之落雪,他走得更为艰难了。

  月色不佳,火把上的火焰摇摇欲坠,他只能用手笼着火焰。

  他已是精疲力竭,可他不愿放弃。

  他生怕自己一旦放弃,商靖之便再也回不来了。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能多走一步便是好的。

  下一息,他足下打滑,身体随之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火把随即熄灭了。

  他慌忙伸手去探自己的下.身,所幸并未出血,孩子安然无恙。

  他方要站起身来,猝然被人抱住了。

  无需看,他便知是商靖之。

  他紧紧地抱住了商靖之,弹指间,又松开了手,唯恐自己弄疼了商靖之,继而抬首望向商靖之:“靖之,你可安好?”

  “我只受了轻伤。”商靖之揉了揉凤长生的脑袋,“摔疼了吧。”

  凤长生将商靖之巡睃了一番,末了,视线定在商靖之鲜血淋漓的左臂:“这便是你所谓的轻伤?”

  商靖之满不在乎地道:“较之战死的兄弟们,我这自是轻伤。”

  商靖之所言在理,凤长生叹了口气:“我没摔疼,孩子亦无事。”

  “双手都破皮了,还说没摔疼。”商靖之将凤长生抱上了马,时不时地轻啄凤长生的发丝。

  显而易见,自己在商靖之的心目中更为重要,仅是破了皮,商靖之便满面心疼。

  凤长生心口生甜,依偎于商靖之怀中,倾听着商靖之的心跳,心有余悸地道:“靖之回来了便好。”

  刀光剑影悉数消失殆尽,商靖之满心满眼盛着的尽是凤长生,字字柔情万千:“嗯,我回来了。”

  凤长生急声发问道:“战况如何?何时方能太平?”

  商靖之答道:“这一仗惨胜,戎狄想必会再犯,我亦不知何时方能太平。”

  爹爹为他取名为“靖之”,但他终究是肉身凡胎,定不了乾坤,兴许待他命丧黄泉那一日,都不得太平。

  不论如何,他绝不会将大好河山拱手相让,亦不会容许戎狄屠戮百姓。

  他定当尽己所能,使百姓安居乐业。

  回到营地后,他先为凤长生将双手包扎了,才撕下左袖,让凤长生为他包扎。

  血肉模糊的伤口很是扎眼,不过于凤长生而言,商靖之能四肢俱全地回来便好。

  他如是自我安慰着,仍是忍不住落下了泪来。

  他唯恐泪水滴入伤口,遂侧过首去,用衣袂抹了抹眼泪,才继续包扎。

  商靖之苦中作乐地打趣道:“我这是第二次为长生断袖了。”

  话音未落,他便被凤长生斜了一眼。

  凤长生眼泪汪汪的模样又可怜又可爱,他亲了一口凤长生的唇瓣:“难不成长生不喜欢我为长生断袖?”

  凤长生吸了吸鼻子:“我喜欢靖之为我断袖,可我不喜欢靖之受伤。”

  商靖之淡然地道:“受伤实乃兵家常事。”

  “靖之说的是,可我还是不喜欢。”凤长生为商靖之清理了伤口,上止血的药粉,不管他上多少,这药粉都会被血液冲走。

  他对此无能为力,只能请了军医来为商靖之诊治。

  商靖之包扎罢,对凤长生道:“天一亮,长生便离开这平青城吧。”

  凤长生问道:“耶律珏出现了么?”

  商靖之摇首道:“我并未见到耶律珏,不过长生还是离开为好。”

  凤长生乖巧地道:“好,我听靖之的。”

  这平青城是商靖之的伤心地,他待在平青城,会教商靖之担心。

  商靖之抬指摩挲凤长生的眉眼,将他业已刻骨铭心的眉眼又记了一遍。

  凤长生抬首凝视着商靖之道:“我回金陵去,我会在镇国将军府——我会在家中等靖之凯旋,我已怀有四个月身孕,望靖之能在我生产前凯旋。”

  周遭嘈杂,商靖之只能听见凤长生所言。

  他歉然地道:“我并无把握,只能尽力而为。”

  “靖之赶不回来亦无妨,我定会平安无事地产下我们的孩子,到时候,我可抱着孩子迎接靖之凯旋。”凤长生捉了商靖之的手,放于自己肚子上,“靖之,我并非全然的女子,我较女子强壮得多,靖之不必杞人忧天,只管击退戎狄便是。”

  商靖之颔了颔首,继而猛地将凤长生拥入了怀中。

  凤长生有些疼,并不诉之于口,反而道:“再抱得紧些吧。”

  商靖之依言将凤长生抱得更紧了些。

  凤长生直觉得自己吐息滞塞,却伸手抱紧了商靖之。

  良久后,俩人一道用了粗茶淡饭。

  凤长生去歇息了,而商靖之尚有事要忙。

  足足一个时辰后,商靖之才轻手轻脚地上了床榻。

  凤长生压根没睡意,钻入商靖之怀中,又掀开眼帘来,望住了商靖之。

  商靖之耳语道:“我听闻长生一直在帮忙照顾伤员,长生定然累了,睡吧。”

  “不想睡,我想看着靖之。”这房中并未点烛火,凤长生只隐隐约约瞧见商靖之的轮廓,“靖之去点火烛好不好?我想看得仔细些。”

  “好吧。”商靖之点了烛火。

  凤长生端详着商靖之,迟疑半晌,仍然问道:“靖之做了清点吧?伤亡如何?”

  “驻扎于平青城的将士共计八万,伤三成,亡一成。”商靖之阖了阖双目,“很是惨烈,我率领着他们到了这平青城,却无法……”

  他不由哽咽:“这便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若能用正一品镇国将军之位换回他们的性命该有多好。”

  “并非靖之的过错。”凤长生垂首亲吻商靖之,“靖之不必归咎于己身。”

  商靖之回应着凤长生的亲吻,情不自禁地将舌尖探入凤长生唇齿中,长.驱.直.入。

  商靖之的吻含着发.泄苦闷的意味,凤长生温顺地承受着。

  少顷,这个吻终是变得缠绵悱恻了。

  凤长生难以抑制地战栗了起来,双手不住摩擦着商靖之的后颈。

  两双唇瓣堪堪分开,他便追了上去,再度覆上商靖之的唇瓣。

  接吻间,他的双手向下而去。

  商靖之会意,温柔地同凤长生合.二.为.一了。

  半个时辰后,凤长生方才神志清明,当即紧张地去看商靖之的左臂。

  这左臂果真洇出了血来,他后悔地道:“我不该引.诱靖之。”

  “不妨事。”商靖之下得床榻,重新包扎了,后又端了水来,为凤长生擦身。

  凤长生直直地看着商靖之,一字一顿地道:“平青城被屠,绝非靖之的过错。”

  类似的话,商靖之已听过无数遍了,不厌其烦如凤长生者委实难得。

  他明白自己该当放下了,可是他放不下,他无法不认为是自己的过错。

  凤长生命令道:“靖之,跟我念‘平青城被屠,绝非我的过错’。”

  “抱歉。”商靖之换了话茬,“长生,歇息吧。”

  凤长生咄咄逼人地道:“跟我念‘平青城被屠,绝非我的过错’。”

  不论商靖之说什么,凤长生俱不理会,只重复这一句话。

  然而,直至口干舌燥,他都未能如愿。

  商靖之端了水来,喂予凤长生,凤长生不饮:“靖之不念,我便渴死自己。”

  商靖之含了水,欲要渡予凤长生,被凤长生躲过了。

  凤长生坚持道:“念。”

  商靖之将水咽下后,不得不道:“平青城被屠,并非我的过错。”

  凤长生拍了拍商靖之的脑袋:“真乖,好了,由靖之喂我喝水吧。”

  商靖之百味杂陈,喂了凤长生水后,又被凤长生圈住了腰身接吻。

  外头天寒地冻,里头烛火摇曳。

  一吻罢,凤长生由于过度疲倦,枕着商靖之睡了过去。

  而商靖之辗转难眠,注视着凤长生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