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先生离开的这两个小时。

景眠在家里没睡着。

他想了很久。

脑袋里乱乱的, 人往往会在冷静过后开始回想自己说过的话,或是别人说过的话,而这一次,显然是后者。

比如任先生忽然提到的, 宝宝的事情。

自同性婚姻政策发布不久, 科技生子的概念也逐步走入人们的视野,甚至从申请培育仓, 到宝宝真正降临到这个世上, 也需要十个月。

不过,听说申请条件很严格,手续办理也相当繁琐。

但目前, 这些还不算是真正让景眠担心的问题。

……因为他有点不确定。

那只是先生一时兴起的荤话, 还是真正有过这样的打算。

由于昨晚体力消耗大, 外加景眠没怎么睡到觉,任先生一走, 卧室空荡起来,有点孤单。

景眠勉强清醒了一会儿,开始迷迷糊糊,犯起瞌睡。

直至被自己的电话声吵醒。

景眠摸索着拿起手机, 发现来电人是裴医生。

很快接起来, 景眠道:“裴医生。”

“你好小景。”裴医生的声音顿了下:“在睡觉吗?”

“没有, 只是今天没课。”

下午第一节的C语言临时取消, 教授在群里提前一天发了通知,景眠第二天一早才从先生口中得知这个消息。

景眠问:“有什么事吗?”

裴医生声音很温和:“没什么要紧事,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快两个月了吧?”

“药是不是快吃完了?你要是没什么事, 可以来这儿一趟,顺便随诊复查一下。”

景眠连忙坐起身:“好, 我现在过去。”

药确实快吃完了,小盒里只剩下三粒,本来自己这两天忘了这茬,没想到裴医生竟然还帮他记着。

景眠道:“谢谢您。”

裴医生笑了:“谢什么,像个小大人似的。”

景眠下床,换了身保暖的衣服,拉好拉锁。

任先生说要两个小时才能回来,景眠算了算,现在刚过半个小时,他打车去医院,取完药再回来,可能会和任先生回来的时间刚刚碰到。

景眠决定回来的路上买两碗小馄饨。

就说自己饿了,出去买饭,顺便也给任先生带了一碗。

拖鞋一碰地,景眠感觉脚下有点瘫软。

小腿连接脚腕的地方还是软软涨涨,轻飘飘的。

下楼的时候扶了扶手,景眠低头穿好鞋,刚出门,冷意拂过面庞,刺激的他眯了下眼睛。

再抬眼时,刚好看到不远处有个男人,三十来岁,面容有些熟悉。

景眠快速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圈,想起来,对方好像是任先生不久前新聘用的司机,姓叶,先前的师傅家里有事,请了几个月假。

对方很快也注意到了景眠。

男人笑着打招呼:“景先生?”

景眠停住脚步,微微颔首,叫了声:“叶师傅。”

叶师傅看景眠穿戴整齐,刚从庭院出来,于是问:“景先生是要出门吗?”

景眠点点头。

叶师傅笑了笑:“我送您过去吧,正好刚给车做了保养,现在正停在车库呢,随时都能出发。”

任先生有专门负责他行程的司机,而叶师傅负责主内。

所以确切来说,叶师傅算是景眠的专属司机,全权负责景眠的出行。

景眠思绪运作一圈,竟一时没想出拒绝的理由。

只好点头:“麻烦你了。”

而且叶师傅送他,的确更节省时间一些。

叶师傅转身去车库提车,道:“客气了景先生,我份内的事。”

景眠坐上副驾,叶师傅问他去哪儿,景眠没有直接说医院,而是换成医院对面的一家麻辣烫馆。

叶师傅一听就笑了:“现在年轻人都喜欢吃这个,我刷新闻,有的为了尝尝某地的麻辣烫,特意坐火车高铁去的,口味还选的特辣,景先生别这么吃,很伤胃,任总知道会担心的。”

一提到先生,景眠耳朵一竖,道:“叶师傅,这次去就别和任先生提起了。”

叶师傅心领神会:“保证不说,景先生放心。”

景眠点了下头,放下心来。

一路上,叶师傅和景眠闲聊了很多,嘴角一直上扬着,看起来心情极好。

就连景眠都察觉到了,又缓缓驶过两条街区,他忍不住问:“叶师傅最近有什么好事吗?”

“感觉您心情很好。”

男人愣了下,笑意愈深了,叶师傅有点不好意思,道:“其实是我家宝宝。”

“他叫叶闲。”

“刚三个月大,昨天刚学会趴着撑起上半身,别人问他爸爸是谁,他抬起小手,指向我。”

“虽然离会说话还要挺多月份,但他现在竟然能认出爸爸是谁。”叶师傅的神色欣慰,溢于言表:“高兴的我晚上都没睡好觉。”

景眠怔愣了下,道:“恭喜。”

“谢谢景先生。”叶师傅在下一次红灯时,缓缓停下车,等候期间,用手机打开相册,给景眠看宝宝的照片:“您看,这是他第一次撑起身的样子,坚持了二十秒呢。”

景眠垂眸。

他看向那张照片,随即眸子流露出诧异,道:“…好可爱。”

这句是由衷的赞叹。

叶师傅收起手机,有点不好意思:“我好像是那种喜欢晒娃的讨嫌家长,您见谅。”

景眠摇摇头:“不会的,宝宝很漂亮。”

下车前,叶师傅将车停到了餐馆的不远处。

景眠目送着车离开,这才过了马路,走向对面的那家医院。

他敲门,在裴医生应声后,推门进去。

医生让景眠在桌对面坐下,随即给他倒了杯水,热气飘飘。

几句闲聊后,裴医生问:“这两个月怎么样?有发作过吗?”

景眠回答:“有,两次。”

裴医生拿笔的手顿了下:“两次?”

“嗯。”景眠犹豫了瞬,说:“第二次大概不算。”

“我弟弟帮我送了药,没有完全发作。”

裴医生问:“什么情况下发作的?”

景眠:“回景家的时候。”

裴医生蹙起眉梢:“果然。”

“两次间隔多久?”

景眠想了想:“一个月左右。”

“比之前频繁太多了,本来之前已经稳定下来,我还在考虑药物减量,延长复查时间。”裴医生在电脑上敲字,叹了口气:“以后尽量少回本家,对你病情恢复不好,如果推脱不过,就带你先生回去。”

景眠觉得这条建议虽然可行,但冲击力太大,尤其对于景国振和李乔。

外加上景家是软肋,承载着他太多消极与负面,并不是景眠想向任先生呈现出的一面。

所以即使生病,景眠也不想拿先生出来当挡箭牌。

但这些无法和裴医生解释,景眠还是小小点头。

裴医生又详细问了发作时的细节,开了药,就诊快结束时,景眠似乎迟疑了几秒,开口问:“我现在的情况,是不是不能接触小孩子?”

裴医生:“?”

“当然可以,景洛就和你相处的很好。”裴医生:“为什么这么问?”

“不。”

景眠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道:“要比景洛更小…类似于婴儿。”

裴医生从几秒的诧异慢慢反应过来,接着,男人露出笑意:“是要考虑要宝宝了吗?恭喜啊。”

景眠一怔,倏然耳后发烫:“现在不确定,还没和先生提。”

“哦哦。”裴医生笑得温和:“那也要恭喜。”

景眠也跟着笑了笑。

随即,他小声问:

“我适合吗?”

裴医生:“嗯?”

男人有些茫然,没明白小景这句话的意思。

景眠脸上的表情如常,没有刻意表现出自卑或是自我怀疑,而像是发自内心似的,很认真地在问他:

“我这样的人,有资格抚养孩子吗?”

“当然。”

裴医生有点心酸,又心疼,他抿了下唇,道:“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爸爸。”

“小景,你小时候第一次就是在我这里就诊,一直到你毕业,结婚,我几乎是看着你长大的。”

裴医生缓缓道:“所有的一切,你都值得。”

“而且养宝宝不是一个人的事,你的爱人也会在这个过程中陪伴你,说不定你会因为这个全新陌生的体验,成为一个更棒的人。”

景眠握着一次性纸杯。

杯子里的热气缓缓升腾,浸染上景眠的眼睫,湿漉漉的,蕴散开来。

景眠轻轻道:

“我……我考虑一下。”

从医院出来时,恰好显示出任先生的来电。

景眠垂眸,接通。

原来任先生已经回家了,却没见自己身影,景眠发现先生虽然没迟到,但是提前了快半个小时。

任星晚道:“现在在哪?”

景眠吞了下口水。

医院自然是不能说的,相应的,麻辣烫也更难以开口,毕竟比起麻辣烫,泡面忽然就变得无害起来。

景眠随口报了一个靠近医院附近的地址:

“世纪广场。”

任先生的声音传过话筒,道:“我接你。”

景眠怔了下,有点心虚地答了声:“好。”

任先生的声音略沉:“到那大约二十分钟。”

“别在外面等。”

景眠应声地回了“嗯”。

他说:“我发定位给你。”

挂断电话后。

景眠揣好手机,朝广场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一边感受到冷意沿着衣领侵袭进脖颈。

他想,任先生大概没察觉到端倪。

虽然上次在男人面前展露出狼狈的一面,但以先生的角度,大概只会以为是自己因为景家的事,而情绪失落,却很难会联想到是自己病了。

景眠忽然想起离开家前,自己打算给任先生带小馄饨来着。

于是,他停下脚步,走到拐角那个熟悉的馄饨店,却发现今天关门。

景眠有点失落。

虽然任先生说别在外面等,但广场附近没有商场,大多都是独立的店面商铺,景眠绕了一圈,看到不远处通往广场的一条绵长的石子路阶梯。

台阶很多,导致景眠所处的地方海拔也很高。

大概几十层石子台阶,从这个角度,景眠可以俯瞰到广场很远的地方,看着和他一样的人们变成小小的身影。

于是,景眠在最顶的台阶坐下。

给先生发了位置,接着,他拉好拉锁,防止有冷气侵入。

景眠独自一人坐在那儿,发呆。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悄然流逝。

直到感觉肩膀一沉。

一件宽厚的外套披上了自己的周身,带着温暖的余温和熟悉的浅淡香气,牢牢包裹住自己,冷意被悄无声息遮挡在外。

连带着帽子也被戴上了。

遮住了景眠的一小部分视线。

景眠心倏然一跳。

是任先生。

任先生出现时,俯身半蹲在景眠的面前,与自己视线齐平。

“怎么坐在这?”男人低声道。

手也被先生捂住,凉意被温烫点点浸染。

景眠忽然感觉全身上下每一处都被任先生保护起来。

景眠解释道:“不冷。”

“先生。”

任星晚:“嗯?”

景眠低头,眼睫垂下。

他忽然抬起手,拉开拉锁,手伸进外套里面,不一会儿,景眠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什么,道:“…我们爱吃的那家馄饨铺没开。”

“所以买了烤红薯,是旁边一个老爷爷开的摊。”

景眠小声道:“还很热。”

“小时候哥哥经常买给我吃。”

景眠双手抱着,递给俯下身的男人,探寻着问:“先生还吃这个吗?”

任先生视线顿住。

像是凝滞了一般,男人沉默了许久。

久到景眠以为对方没打算收下。

任星晚伸手,接过还有些烫手的包装袋,低声道:

“一直都喜欢。”

景眠眨了下眼睛,默默把另一个也递给任先生。

原来,两个都是给先生买的。

任先生接过。

男人低声问:“想回家吗?”

被包裹在外套里的景眠点点头。

任星晚刚要起身,却忽然被一只手,轻轻拽住了衣角。

那只手掌心连带着指尖,似乎被刚出锅时的红薯烫的,依旧有些泛红。

抬眼时,恰巧与对方投来的视线相触。

景眠抿了下唇,似乎有些紧张,声音也随之很轻:

“任先生。”

“我们要个宝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