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变得有些寂静。

入冬后的枫叶已然飘尽, 剩下繁密的枝条,风一吹过,发出的声响。

景眠就坐在那儿,有些忐忑地、等着先生的回答。

同时, 听到自己逐渐蓬勃的心跳。

男人唇瓣动了下, 景眠心也跟着一紧。

“好。”

他听到任先生的声音。

接着,周边陷入安静, 如同万籁俱寂。

景眠:“……?”

嗯?

先生…答应了。

所以,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如此重大的决定,从景眠提出到夫夫两人达成一致,总共不超过五秒钟。

甚至, 在听到先生没有犹豫的肯定回答时, 景眠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景眠眼皮一跳, 心神渐渐放缓下来。

果然,果断理智的任先生, 在这方面依旧斩钉截铁,讨论是否养崽的过程依旧丝滑流畅,毫不拖泥带水。

但,或许是景眠忐忑过度。

竟有一点平淡而又草率的错觉。

说不上失落, 但又没有想象中那样郑重, 像是讨论吃什么晚餐一般, 自然却又随口定下。

但景眠眼里还是露出了笑意。

“恭喜。”

唇边雾气蕴散, 景眠轻声道:“先生要当爸爸了。”

任星晚微微怔住。

景眠好像从没这么近距离地与先生平视,就连男人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能描摹察觉。

任先生是真的好看。

或许记忆中的哥哥本就漂亮得让人屏息, 岁月穿梭而逝,如今的先生, 眉眼像是染上了挥不开的墨,瞳任却是浅的。

鼻梁高挺,唇色极淡,无论是薄暮交织的光影,还是心跳放缓的深夜,都能勾勒出对方深邃却柔和的轮廓。

景眠忽然有种,哥哥回来了的感觉。

“我们要有宝宝了。”

任先生缓缓道:“是值得庆祝的事。”

“嗯…?”

景眠迷茫,点点头:“对。”

接着,景眠察觉自己忽然被揽住了后腰。

下一刻,先生掌心收紧。

景眠忽然感觉脚下一空,失重感袭来,男人的掌心向上揽起,牢固的力道稳稳托着自己。

景眠:“!!”

竟是被任先生抱起来了。

这是一个带着寒气的拥抱,唇边缭绕的雾气却湿意连绵,轻弱温暖。

所以景眠一点都不感觉冷。

他被任先生抱着,转了两个圈。

景眠眸光滞住。

接着,心跟着砰砰直跳。

以景眠的理解,任先生这应该是顺应自己的话,在庆祝。

……

虽然方式直接简单,

心底却成功地涌上雀跃。

他被抱在怀里,却又像是被捧在手心上。

刚才那股略感失落的虎头蛇尾,此刻取而代之,被巨大的欢喜填满。

任先生问他:“紧张了?”

景眠抿了下唇,还是点点头:“有一点。”

先生看着他:“因为跟我说紧张,还是因为宝宝紧张?”

景眠如实道:“都有。”

但想了想,因为先生紧张是暂时的,而因宝宝降临而紧张恐怕还要持续十个月,于是他谨慎回答:“但还是养宝宝这件事,更让我紧张一点。”

任先生淡淡笑了下:“当然会紧张。”

声音变得温柔,先生轻声道:“自己还是个宝宝。”

景眠喉结微动。

…感觉心脏快要爆炸了。

任先生说话时嗓音略沉,不仅没什么起伏,一向冷淡寡言,也极少笑。

没想到这样的先生,心底却藏着烟花。

所以,耳廓都跟着麻起来。

景眠问:“先生呢,紧张吗?”

任星晚低低的:“嗯?”

景眠学着先生问的样子,回问男人:“会因为我的话紧张,还是会因为我们的宝宝紧张?”

任先生沉默了几秒。

像是看着自己,又像是在回想自己的问题。

接着,男人启唇。

“有关你的事,”

任先生声音停了下,徐缓而低:“我都会有些紧张。”

景眠怔愣住。

几秒都没有应声,讶异淹没了理性和思绪,导致大脑有点宕机空白。

接着,是涌上脖颈的热度,烧断了弦。

景眠抿了下唇,感觉喉头有些干涩:

“先生,我们回去吧。”

任星晚:“需要放你下来吗?”

以往这种时候,景眠都会自觉地答:“好。”

但今天此刻,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景眠咽了下口水,道:“…不需要。”

任先生并没因为自己的回答而露出什么表情,男人语气如常,道:“那就抱着你回去。”

景眠点了下头。

回家后,景眠找到了那个APP。

APP界面写的很详细,他和任先生需要携带结婚证和身份证,前往地点在同性婚姻局,离家有点远,另外还需要填写很多张申请材料。

小台灯照亮了屋脚,影子被无限拉长。

景眠坐在任先生书房的办公桌旁,拿着先生的笔,一笔一划地填写信息。

任星晚在旁边看着他,每写完一张,就在页脚签字。

材料填好后,被任先生将身份证连同结婚证一起,被放进了文件夹。

第一步是申请,第二步是体检和留取样本,测试结果在三天左右,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距离在培育仓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宝宝,可能仅剩下小半个月。

又如同结婚一样,他们没和任何人提及。

而是独自的、悄悄下了决定。

他和任先生的故事里,要闯入一个新的小生命了。

这一晚。

景眠头一次紧张到睡不觉。

但在任先生提出如果睡不着可以履行义务的话后,景眠立刻表示有了困意。

落地窗外投进微弱的光,勾勒出床铺柔软的曲褶,和淡淡的夜色交织。

到最后,景眠竟真的困觉了。

或许是疲倦和高度紧张席卷了神经,一旦松懈下来后,脑袋陷入枕头中,景眠睡得很沉。

触感和视线都是黑沉的,却渐渐的,有光线透进来。

接着,整个视野被明亮的街道包绕。

景眠睁开眼。

很快,被周边陌生的环境笼住视线,他缓缓睁大眼睛,瞳仁缩紧。

逼仄的楼道,泛黄的楼墙表皮,屋檐下方积聚的水洞,杂乱汇聚的电线杆,以及地上被深色污水冲刷过的井盖。

一边走过被砖头铺成的坑洼地面,景眠扬起脑袋,闻到炒菜的油香,同时,他还看到各家各户窗台挂着晒干的湿衣服,离得近一点,有一颗滴落在自己的肩膀上。

啪嗒一声。

景眠立刻用小手噗噜掉,感受到掌心湿润的触感,又默默用手心擦了擦裤子。

“……”

难受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他抬起头,艰难问:“妈妈,我们以后要住在这个地方了吗?”

宋知念低下头,柔声道:“嗯。”

她道:“看到前面那张贴牛皮癣的小广告吗?”

景眠:“……?”

“再往后两栋,就是我们的新家。”

景眠望过去时,看到了妈妈所说的地方,仿佛被淹没在了一众破败的楼栋中,看不出异样分别。

景眠愣住,喉咙滚动。

苦涩的鼻音,轻轻“嗯”了一声。

被拉着手,走进湿润冷潮的楼栋门,这里没有密码,外门也不需要钥匙,好像谁都可以闯进来。

景眠进入单元楼栋后,才发现这里没有电梯。

走到二楼,窗户都是一格格的,玻璃落了灰,不仅没有电梯,就连楼梯间的扶手掉了皮,处处斑驳。

景眠瞳孔涌上震动。

很快,他犹豫着停住脚步。

景眠抿住酸涩的唇齿,小声问:“妈妈,这里为什么没人清理?”

“外面的门也没有锁,坏人会进来。”

景眠越说,越觉泪珠涌上了眼眶,他问:“爸爸去哪了?”

宋知念蹲下身,指腹蹭过景眠的眼睛,轻声道:“爸爸去当英雄了。”

景眠:“英雄?”

“对,咱们家的经济状况,遇到了一点小小的挫折。”宋知念并没有编出什么童话故事搪塞景眠,而是将原原本本的事实告诉他:“所以现在,爸爸要出去赚钱,让妈妈和眠眠在不久的将来,过上好日子。”

景眠一怔。

“所以,不能住以前的家?”

宋知念:“对。”

宋知念:“爸爸破产了,以前的房子就不能住了。”

景眠不太能理解破产的意思,但既然不能住以前的房子,证明破产是一件很不妙的事。

于是,他道:“我想和爸爸一起去。”

宋知念说:“不行。”

“你太小了。”宋知念笑着道:“但在这段时间,谁也不落队,爸爸负责主外,我们负责主内。”

“妈妈负责给你和爸爸做好吃的,你作为小男子汉,负责保护新家,不让坏人偷溜进来,给爸爸一个惊喜,好不好?”

景眠点点头:“好。”

超级好哄的小朋友站在一旁,等着妈妈拿钥匙开门。

新家很小,宋知念放下行李,拉开窗帘,她撸起袖子,开始收拾落了灰的昏沉房间,铺床和抬东西,拧抹布擦地,景眠坐在一旁,手里被塞了根小冰棍。

整理大半后,

已然日落西山。

景眠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宋知念脱下手套,洗了手,笑着揉了揉景眠的脸颊。

“饿了吧?妈妈带你出去吃饭。”

景眠点了点头,任由揉的说不清话。

这里虽然是老破小,却充满着生活气息,不仅是早市,即使夕阳落幕,周边也有无数的小馆和路摊叫卖,到了下班的时间,菜市场也相当热闹。

景眠紧跟着宋知念,他们找了家面馆,景眠还是第一次坐在塑料凳上,不太熟连地用着一次性筷子,小口小口地吃面。

吃完晚饭,宋知念带着景眠去市场买了菜,又去隔壁买了一些日用品。

景眠才四岁,走累了,步伐也开始变慢。

尤其是回家的路上,妈妈遇到了街道社区的管理员大妈,停下脚步聊起来的时候。

这种楼房没有物业,街角尽头有个社区,停水停电或是厕所堵塞时才会偶尔管理。

景眠坐在新买的小凳子上,手里拎着一条鱼。

鱼是死的,有股腥味,所以很快让景眠偏移了注意力。

趁宋知念说话时,景眠慢慢站起身,被不远处推着车的大爷吸引了注意,因为他闻到烤红薯的香气。

于是,景眠抱着鱼,小跑着跟了过去。

跟着跟着,他忽然听到了一声玻璃破碎的声响,夹杂着女人的喊骂声,于是不禁停下脚步。

顺着声音望过去,景眠什么也没看到,声音来源似乎位于巷子拐角的深处。

奇怪的是,这声音不小,虽然让这边的人成功一停,但也仅是几秒。

人们又恢复平时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景眠正发愣着,忽然听到旁边馄饨铺的老板叹了口气,道:“啧啧,又是那家。”

“那家女人又发疯了。”

“是啊。”

“苦了她家的孩子,才十岁。”

“别管了别管了,小心人家疯到你头上。”

……

景眠眨了眨眼睛。

小孩的注意力总是容易被新的事物吸引,尤其是这种未见其人只闻其声的情况。

景眠拎着鱼,朝着那条巷角走过去,因为有点害怕,纯是靠好奇心驱使,所以等到声音的来源寂静许久,他才真正走到了转角。

视线不受阻拦后,景眠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视线堪堪顿住。

这条巷角通着一处破旧的楼栋,离自己家并不远,女人似乎已经走了,玻璃碎片还在,混杂打湿的尘土,一片狼藉。

靠在墙边,景眠看到了一个不认识的男孩。

比自己高很多,令人瞩目的是,那个少年正垂眸,擦着鼻梁滴下的血,如果仔细看,眼角和唇角也带着淤青。

似乎听到自己停住的脚步,那人抬起眼。

“……”

视线相碰了。

景眠喉咙轻轻动了下,这是他短暂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了“好看”的概念。

温柔清俊,唇红齿白,漂亮到令人惊艳的程度。

在这种地方出现这样的人,简直格格不入。

但同时,景眠也感受到了对方眼里的冷意。

一直盯着陌生人看很不礼貌,景眠听妈妈说过。

这种时候有两个选择。

要不就主动打招呼,要不就尊重对方、默默走开。

不知为什么,景眠有点不想选择后者。

于是,他迟疑着抱着鱼,退了小半步。

“你好。”

景眠吞了下口水,手心紧张地握住鱼脑袋,小声道: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