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古代言情>南荣>第66章

该露出什么表情呢,遂钰想告诉萧韫,自己对他的决定并不意外。

或许是源于太子册立的荒唐,让他觉得,只要萧韫高兴,他可以让任何人身居要务。因为他本身便将所有人算计在内,甚至不惜让自己成为棋子。

正因如此,才能成就帝王霸业,遂钰没这么多的献身精神,也不愿理解萧韫所谓的纵横谋划。

遂钰说:“好。”

萧韫对遂钰的反应感到诧异,牵起他的手,故意又问道:“由你做礼官。”

“只要陛下扛得住群臣纳谏,臣便能接下此差。”

册立太子之时,着实是情况紧急,临时再选礼官,恐又被各方势力揣度圣心。索性直接找一个没什么根基,又在皇帝身边的臣子,还得身家清白显赫,堵住悠悠众口。

此次由景王送嫁,无非是萧韫不想给皇后以及太子脸色,双方为此争抢多日,最终被不知死活的亲王截获,足够他们反应一阵子了。

萧骋入前朝,潮景帝竟也肯。

遂钰手指微凉,萧韫将他的手放在怀里捂暖了,拿出来,在遂钰掌心写了几个字。

“什么。”遂钰没来得及反应。

萧韫耐心又写一遍。

遂钰凝神,缓慢道:“萧季……”

萧季沉?!

皇长子被萧韫放逐多年,如今终于要重新启用了吗。

“皇后思念长子,向朕求了道圣旨,朕允了。”萧韫说:“今年年末,将领们调换驻防,回京述职,便可回来陪陪皇后。”

萧季沉回宫,意味着太子独占鳌头将不复存在。

皇权围绕着萧家这几个男人转,主导权却在萧韫手上。

萧骋是萧韫请回来的。

这般嗜权如命的男人,竟也允准身旁群狼环伺?

遂钰想了想,随口问道:“景王曾是帝位的有力人选,陛下不怕他觊觎皇位吗。”

萧韫用干帕擦拭遂钰额角的水渍,遂钰顺手将另外一块大的递给他,随后背对萧韫,心安理得地接受皇帝的侍候。

萧韫无奈却又觉得好笑,倒是懂得享受。

不置可否,萧韫有时也确实喜欢这种氛围,恰到好处的将他与遂钰的距离拉近,难得遂钰肯将后背交给他。

皇帝怀着隐秘的心思,一份说出令人颇为可笑的想法。

遂钰拼命想逃,萧韫便更想抓住他扑腾的翅膀。

遂钰塌着腰,没什么坐相,双腿晃荡着,将勾在脚尖的鞋子踢得老远。

“最近巡防营也没什么事,自从我打了那个看大门的,好像就没什么人敢惹我了。”

遂钰缓慢道:“每天也会送些文书过来,反正我就是管文书的嘛,支出调遣都得签字。”

“不过不全签,每次都挑几个人的文书,剩下的全部打回去。”

萧韫笑道:“叫底下的人内讧,可不利于收复巡防营。”

谁说我要收复。

遂钰示意萧韫将右边的头发也擦干,懒洋洋道:“这还是同陛下学的。”

他所签的文书,大多是在巡防营里,地位较为弱势的军士。

不是什么文书都能递交到官员手里,遂钰做御前行走,便利用职务之便,扣些对南荣府不利的奏折,或是见谁不顺眼,对方请旨想要些什么,只要不涉及百姓,一律打回内阁,后由内阁原路送回。

而今巡防营里外破烂,正是需人才之时,遂钰想看看,究竟有谁按捺不住先出头。在他这,光有品德不够,还得有掌控军中将士的能力。

过不了多久,便是各个军营应征入伍的时候,待禁军选拔结束,萧韫定会将禁军中调拨一批人,直入巡防营。

遂钰只是萧韫用来缓兵之计的令箭,只要他为萧韫稳住巡防营,做个迎风飘扬的箭靶便足够。

我真是古往今来,千年难得一见的质子。

遂钰感叹,为皇帝分忧还要为皇帝挡明枪暗箭,现在被推出做活靶子,也因着马上能得到假死的旨意,而心安理得地守在巡防营。

毕竟南荣栩在府上,萧韫不好多留,临走时顺了遂钰一瓶花,遂钰骂骂咧咧地把人从角门送出去。

“抠不死他。”遂钰抱臂道。

越青:“公子今日倒没嫌陛下烦。”

皇帝自己为自己找了个对手,遂钰这边还百思不得其解,哪里顾得上萧韫半夜出现在自己房中。

遂钰说:“是皇帝主动请景王回来,你猜他送公主出嫁,还能回大都吗。”

越青:“景王走的是皇长子殿下的关卡,当时太子不正因此才百般推脱。”

“而恰巧萧韫要萧季沉回宫,允了皇后与长子团聚的心愿。”遂钰仰头,凝望当空一轮皎月。

莫不是萧骋接替萧季沉?

亲王屯兵在外,以景王的地位,只在边塞镇守也太屈才了。

遂钰思索道:“若是我,我便叫景王趁机攻打西洲。胜了,是他的功,继续守在边陲即可。若败了,无非是军法处置,或者被西洲大将挑下马,身首异处。”

这对萧韫而言,都是极为划算的买卖。

翌日,宫里传来消息。

公主昨夜受惊,又病倒了。

自萧稚从玄极殿醒后,萧韫便将原先公主居住的宫殿拾掇出来,萧稚近日都在那里住。

公主带着几名贴身侍婢,一声不吭地进了门,连着几天都没出来走动。

皇后想着公主将出嫁,她这个做主母的总归得装装样子,训导或是叮嘱,要装出一副贤良淑德,母仪天下的姿态来。

谁知皇后笑吟吟走进去,在公主拿待了一整日,被身边嬷嬷扶着回宫,宫人们声称看到皇后泪流满面,双目红肿。

皇后吃斋念佛多年,日日将我佛慈悲挂在嘴边,第二天便送了公主一尊观音玉像。

公主也喜欢,叫身边的侍婢回礼,一来二去,两殿的来往便多了。

“公主晕厥,乃受惊所致。”太医对潮景帝道。

萧韫蹙眉:“为何又是受惊。”

时候萧稚的宫人跪了一地,皆蜷缩起来,其中那个颇受萧稚信任的侍婢,大着胆子道:“回陛下,公主是因打碎了那尊观音像所致。”

萧韫冷道:“观音像?”

侍婢:“上次,上次皇后娘娘来宫里探望公主,公主问起礼佛,皇后娘娘便送了观音像来。”

“陛下也知,公主有腿疼的毛病,近日饮食脾胃虚弱,起身若不注意便会双目漆黑,陷入极短的眩晕。”

“这次也是,因手边没什么撑抓之物,随手扶在观音像上,导致观音像被砸碎。”

简而言之,萧稚是被吓的。

砸碎观音像,于常人而言,本不是什么要紧之事。但礼佛见像碎,定会感到冥冥之中有灾厄降临。

萧稚最近又接连受刺激,神情恍惚之际,自然觉得什么都害怕。

信奉教义之人,大多是遭受现实捶打,却无力改变事实,从而寻求神明的帮助。

萧韫微不可闻地叹息,略一闭眼,淡道:“都下去吧。”

侍婢们见陛下无意责罚,顿时放下心来,悄声离开寝殿,临走时带走殿内杂物,以及已经收于手盘的观音碎片。

在萧韫的记忆里,萧稚多病娇弱,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孩都要心思细腻。

懂得察言观色,知道牢记父兄的喜好,就连各宫娘娘们所爱之物都如数家珍。

没人不喜欢萧稚。

长辈们喜欢阿稚阿稚的叫,与萧稚相熟的学堂同窗,私底下也同她以姐妹相称。

按理说,皇室公主不与百姓论亲疏,官宦平民见了公主,都得恭恭敬敬地弯着腰行礼。

但萧稚常在父皇眼皮底下,与那些所谓的小姐妹,一块趁着节日外出游玩。

萧稚还在京的时候,今日陶五陈说公主又换上她那套便装啦,想是要去郊外农庄捉鱼玩。

又或者,公主穿着她最喜欢的月光纱,想来是哪里的集会能见些公子哥。

萧韫从不拘着萧稚,萧稚也仅仅只是喜欢游玩,更多的,她知道自己不能碰,不能给父皇添麻烦。

例如

驸马。

皇室嫁娶,从不凭心意,都是当权的皇帝叫嫁到哪里去,便穿着嫁衣上花轿。十里红妆,踩着金银珠翠,尊贵无比地走出皇城,穿过数米高的宫墙,被不知容貌的郎君带走。

“阿稚,或许西洲并非好去处,但大都更不是。”萧韫站在萧稚床头,想要碰一碰萧稚,却在咫尺距离霎时收回手。

萧稚睫毛微颤,大抵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神态和遂钰很像。

也不像。

遂钰痛了会喊,委屈会挣扎,受气的时候,恨不得叫嚣着举起武器将对方砍成八段。

而萧稚则选择默默吞掉一切,她认为这是她作为公主,享受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之后,该承受的痛苦。

没人教萧稚挣脱束缚,只会耳提面命,你以后要为了大宸奉献全部,只要日后顺从朝局,嫁去该去的地方,便是为你的父皇分忧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韫站得腿都麻了,但这并不能抵消他对萧稚的愧疚。

生在皇家,没有自由可言,今日心软,明日便会被不知哪里来的狂风席卷。

午后御前行走进宫,长驱直入御书房。

萧韫靠坐于龙椅中,单手撑着额角,看起来疲惫极了。

内阁诸臣皆赐座,遂钰低声询问陶五陈出了什么事,陶五陈噤声,没敢说话。

遂钰又靠近内阁稍年轻的大人,那首辅太凶了,且脾气不好,他不太敢靠近。

“夜里有人悄没声把成十公子打了个半死,晨起又有百姓敲登闻鼓,说是昌吉侯克扣工人工钱,饿死了不少人,他们想状告官府,官府转眼便将他们交给昌吉侯。”对方说。

等等,遂钰瞠目,这明明是两件事。

“可查出行凶者?”遂钰问。

“成十又没定罪,没人能拿出有效证据,只能关在普通牢房。近日京城乱得很,三教九流,闹事的太多,普通的关不下了,府衙昏了头,直接将成十的牢房打开,放了不少人进去。”

成十被将军府与侯府针对,自然成家不敢将人顺利保出来,只能给足狱卒银钱,吃食上多多照顾,如今被打,无论多荒唐诡异,也只能算命不好。

首辅痛声道:“招招不致命,专挑肉多的地方打。显然是受人指使,专程给成十公子教训。”

此事可大可小,如今对成家有意见的,便只有眼前那两家。

萧韫没说话,任由内阁在下头讨论。

遂钰自觉移动至皇帝身边,取走已经批阅好的奏折,低声问道:“需要臣去东宫走一趟吗。”

萧韫抿唇,问道:“抚军大将军何时回京。”

庶子出事,抚军大将军欲亲自安置爱子丧葬,快马加鞭,不日抵达。

“下月。”遂钰道。

“督军官呢。”萧韫又说。

遂钰:“父王已经在路上了。”

“水师的督军官。”萧韫道。

遂钰哪能想到这茬,不知该怎么回:“陛下的意思是。”

萧韫嗤笑,却不是对着遂钰,其中轻蔑意味浓郁。

皇帝道:“朕欲彻查军营贪腐之事,既然抚军大将军不日回京,恰巧南荣王府也在,此二将均为朕之肱骨,强强联手,定能将各大营中的蛀虫抓出来。”

这哪是要抓别人的蛀虫,遂钰深呼吸。

抚军大将军的水师,南荣王府的南荣军,乃大宸两大军备力量,因鹿广郡可自给自足,朝廷便将更多的花销,全部支出给了水师。

南荣王府早便对朝廷军费颇有微词,此时父王押解督军官入京,明显是来跟朝廷要账的。

皇帝给南荣王府抓将军府小辫子的机会,大哥与父亲还不乐得多添一把柴。

果真是老狐狸。

狼披狐皮,除了凶恶,还有几分诡计多端!

你就算计吧!遂钰心中冷笑,迟早得阴沟翻船!

先治成十的伤,并随即调查昌吉侯克扣百姓工钱,而彻查两府公子的主审官,也终于选定。

景王,萧骋。

潮景帝给了同胞兄弟一个立功的机会,亦将他顺势推进朝堂。

早朝之上,群臣则淡定多了,没像潘谓昙那么惊乍。

遂钰坐在案前记录事务,眼前不断变换着萧韫与萧骋的脸,两人一唱一和,将群臣哄得团团转。

先说景王云游四方,如今想为朝廷效力,诸位大人得多担待。

再论景王做皇子时的功绩,那可是连先帝都称赞不已,足以见得实力强,可担大任。

萧骋笑吟吟,顶着那张与兄长极度相似的脸,“还请诸位大人多指教。”

平日潮景帝不苟言笑,动怒发火惹得群臣常觉项上人头不保。如今萧骋又这般谦逊,当真是……当真是白日见鬼!

下朝,遂钰去瞧了萧稚。

萧稚仍怏怏的,没什么精神,手里拿着小时候玩过的拨浪鼓。

咚咚。

咚咚。

“我没事。”萧稚转了转拨浪鼓,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鼓球,规律地敲击着鼓面。

“如果这就是我的命,我认命。”萧稚小声。

“其实我并不怪父皇,父皇也很难。”

“听身边的嬷嬷说,父皇在我歇息的时候,原地站了许久,陶公公请父皇去御书房,父皇一瘸一拐地走出去,险些一头栽倒。”

“父皇征战沙场,在我五岁那年,他膝盖中了一箭,从此便待在大都,哪都不去了。”

“中箭?”遂钰诧异。

膝盖极其脆弱,除非自身天赋异禀,否则再好的军医,都无法医治损伤。

许多将领,便是因跟腱或者膝盖受伤而退居二线。

萧稚并不意外,浅笑道:“这是父皇与我的秘密,现在你也知道了。”

“我们皇族,其实并没有外界想象中的那么灿烂。”

“就像你们鹿广郡觉得朝廷危险,而朝廷也觉得鹿广郡是威胁。”

公主毫不避讳地同遂钰谈论,或许在她眼里,只要是同她亲近的人讨论,既成的事实便不算敏感。

“如今我的和亲,不正是你留在大都的情形吗。”

为了家族而牺牲,这是每个世家子弟一生的羁绊,无关个人意志。

戏文中写的那些叛逆,也仅仅只是一种美好的杜撰。接受家族恩惠,与家族背道而驰,只顾个人利益的人,通常活不过成年。

层层筛选,成功活到及笄及冠,便是该为家族效力的时候了。

萧稚将拨浪鼓放进遂钰手中,小心地拥抱他,哽咽道:“从前我不懂你的感受,不知道现在明白,是否已经迟了。”

“遂钰哥哥,我喜欢你,如果我们能生在一家,做寻常兄妹,或许我们都会快乐许多。”

遂钰失笑,回抱萧稚:“我以为你知道我和陛下的事,便不再理我了。”

“父皇他……不是好人,但是个好皇帝。”萧稚想了很久,才决定对遂钰倾诉:“如果可以离开,还是快走吧。”

“嗯。”遂钰点头,“听你的。”

萧稚精神不好,太医来请脉,结束后,遂钰便跟着太医一道离去。

本想再劝萧稚,现下看来,萧稚已决心和亲,没什么能动摇她的选择。

嫁妆是早便备好的,遂钰亲自清点,不想碰见景王。

萧骋站在门口,“好巧。”

“不巧。”遂钰懒得理他。

萧骋显然比萧韫难缠:“皇兄命你我二人督办嫁仪,还是和睦相处为好。”

“况且,阿稚嫁去西洲,才是对她性命最好的保护。”

烈日当空,勾勒萧骋肩头滚金的云纹,他一步步走向遂钰,逼近在他眼里,行为处事仍稚嫩无比的公子哥,威胁道。

“若胆敢坏了皇兄大事,本王第一个拿你开刀。”

遂钰抬眼,施施然道:“景王殿下,尽可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