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龙发出低吼, 钢铁般坚硬的爪子重重切入地面,霎时间土砾飞溅,刮出沟壑般的裂痕, 话里溢出的仇恨惊心动魄。

但温辛只感到说不出来的难受。

他垂睫看着暴龙伤痕累累的身体,这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怕是落下一片羽毛都能让人疼得战栗。

更别提倒刺和钢索还嵌在血肉里。

暴龙强大的愈合能力, 被这种残忍的方法抑制,每一次移动都会让刺扎得更深, 钢索勒得更紧。

熔岩一般滚烫的鲜血,淅淅沥沥地顺着鳞片淌落, 好像永不断绝。

对方分明时时刻刻都在承受着一场难言的酷刑。

温辛开口道:“那是理所当然的, 为什么不?”

兀自沉浸在仇恨中的暴龙,在听到这句话后,不可避免地僵住了。

良久,它偏了下脑袋,黄金瞳泛着幽幽的微光,像是在重新打量这个人:“我以为你会害怕。”

温辛:“害怕什么?”

暴龙低声说:“毕竟你也是基地的人。”

温辛倒也有耐心:“从客观事实来说, 我刚才为了帮你逃脱,朝基地的人开了枪, 恐怕那边已经把我打成了叛徒,我不会也不可能再回去。”

暴龙想了想,是这么个道理,喉咙中鼓噪着一道短促的气音,像是轻哼。

还没哼完, 青年的手就温柔地拍在了它完好的鳞片上:“所以现在我跟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你要是出了事, 那我也别想独活。”

从暴龙紧绷的肌肉, 到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周遭的眼神,温辛能看出,这头刚刚逃离囚笼的野兽,对眼前的处境没有一丁点的安全感。

他不想叫小黑再感到惊惶,话里透着宣誓一般的决绝。

事实上温辛的话也没什么错。

整个异空间基于小黑稳定的意志才能维持下去,如果小黑出了事,异空间必然坍塌溃散,到时候所有陷入其中的人都难逃一死。

但这番话听到暴龙的耳朵里,就是另外一番意思了。

短短的一句话,平平静静的语气,没有什么优美精绝的辞藻,却像是清脆铿锵的剑鸣,以不可阻挡的力量肃清了所有烦躁恼恨,一举穿透暴龙的心脏。

那一瞬间,暴龙刨地的爪子凝固在了半空中,大脑继而一片空白,逐渐被一种仓惶的无措所填满。

你知不知道在说什么?

你居然在向一头怪物祈求同生共死?

为了什么,又是那个小黑?它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

暴龙的眼神冷若冰霜,眉宇带着浅显的烦躁,话还没出口就被温辛又一下轻拍给拍了回去。

“就算你为了复仇,不想远离基地,我们也得离开这里。”

温辛望向四周:“这里到处都是你砸出来的痕迹,目标太明显了,很容易被卫星监测到。”

“还有你的体型,就这么跑出去一样很显眼,还能再变小一点吗?”

暴龙的思绪还深陷在温辛毫无征兆的剖白中,稀里糊涂,就顺着人的话缩小了体型。

再看起来,和普通的马匹没什么区别。

温辛关注着暴龙脖颈上的枷锁,见后者变小了体型,也没能让这些刑具松动,眸色微沉。

暴龙迈步起跑。

钢索进一步勒进血肉,但它没有停步,好像身上再度淌血的伤口对它来说没什么紧要。

温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攥紧手指。

如果不是自己的脚程不如小黑敏捷迅速,小黑也不肯变得更小让他抱在怀里,他现在已经翻身下去,扛着小黑全速冲刺了。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小村子。

村子有些没落,没什么年轻人,只有零星几个老人家扛着锄头从田地里回来。

位于村口的好几个土砖房基本都空了,大门敞开,里面黑漆漆的,像是张着的巨口。

但那些阴气逼人的房子吓得住旁人,吓不了温辛。

温辛眼中一喜,从暴龙的身上翻了下来。

这些房子没人住,刚好可以作为掩盖踪迹的临时庇护所。

然而临近人烟聚集的地方,暴龙却停下了步子,不肯上前。

它压下眉宇间的烦躁和残暴:“你就留在这里,可以躲开基地的追捕。”

温辛听小黑的意思,是要在这里和他分道扬镳。

……原来自己刚才说的话,对方根本没有听进去。

顿时,温辛眼中的喜色消退了不少,不管不顾地抓住对方的前肢,尽量冷静地劝说道:“我还没有帮你处理掉这些枷锁。”

暴龙猛然一颤。

它微微低头,落在温辛紧拽不放的手上。

白皙的指尖沾上了它的血,勾在浓墨般的鳞片上,就好像荒芜苍凉的大地开出了一朵奇异的花,半边是纯白的玫瑰,半边是蛊人的罂/粟,叫它浑身血脉偾张,血液如岩浆沸腾起舞。

温辛见暴龙走神,沉声说道:“小黑!”

暴龙猛然惊醒。

为温辛的称呼,它暴怒。

为自己刚才的失神和恍惚,它更是不敢置信到了极致。

仅仅是听到了一句同生共死的空话而已,就让它被蛊惑成了这副样子?!

可对上温辛清澈如琉璃一般的眼眸,暴龙呼吸一滞,硬生生吞下了能够震碎人耳膜的怒吼。

“我是一号,不是什么小黑。”

无处发泄的恼恨在胸口横冲直撞,又痛又酸,比刑具带来的痛楚还要强烈。

它愈发感受到,和温辛的靠近只会让它失控,心烦意乱地挣脱了那只才引起它心神荡漾的手掌:“连我的爪子和牙齿都不能弄断这些禁制,你能有什么方法弄开?别说大话。”

温辛几次要再抓住它,都被那条灵活的大尾巴毅然决然地甩开。

他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冷眼说道:“行,你走。”

短短三个字,像是紧箍咒一样把残暴的凶兽定在了当场。

温辛生气了,暴龙的脑子嗡嗡嗡,充斥着这个念头。

但温辛是人类,群居生物,留在这个村子里总比留在它身边更安逸,也更安全。

温辛一字一顿地继续说:“只要你走,我现在立马掉头回基地,让他们开枪打死我,相信我,我绝对能做到。”

暴龙的眼皮子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他在唬人。

他不可能这么做。

回去基地这么傻的事,他怎么会……

半晌,暴龙调转了它固执己见的脚掌,靠近温辛,发出不悦的低吼。

温辛这次没有安抚它,不轻不重地甩下一句:“留在这儿等我。”

村人的家门被敲响,入眼是一位面容温雅的青年,对方的嘴角挂着谦逊内敛的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大娘好,我能跟您买点东西吗?”

先前温辛检查了一圈,觉得身上什么也没有,其实是错误的,至少他还有手机和钱包。

但手机是基地统一发放的通讯器,不能留,就算拔掉卡,里面也有卫星定位芯片。

得亏钱包里还有些散碎的零钱,可供温辛买到想要的东西。

缩小了体型的暴龙藏在树荫中,看人类青年熟稔地和大娘交涉。

不知道对方用什么话语打消了对方的警戒,大娘狐疑的眼神,渐渐被一股和善所替代。

“行啊,要什莫钱,恁等着,我起给你拿。”

温辛感激地说:“谢谢大娘,真是太感谢了!”

暴龙在心里想:看,他是这么的能说会道,完全有能力照顾好自己。

悄悄地走吧。

结果念头刚生出来不到半秒,温辛就似有所觉地看了过来,脸上不复刚才面对大娘的温软,带着警告性的冷意。

暴龙刚抬起来的脚掌又是一僵,气恼地拿爪子切碎了旁边的一枝树干。

借到了想要的东西,温辛来到空置的房屋前。

他一个个看过去,站在门口观望,发现其中一间空房有人短暂生活过的痕迹,从一些烧焦半截的木柴、没有清理的泡面汤水,猜到是骑行者的固定落脚点。

正好成了他们今晚暂留的地方。

进了屋,温辛将前一位骑行者还没用完的木柴收集起来。床上有条脏兮兮的床单,他拿起来,拧成鸡毛掸子的形状,将床面的灰掸干净。

做完这些,温辛打开锁眼朽坏的窗户,在边缘示意性地敲了敲。

半分钟之后,黑色的恐龙终于不甘不愿地从窗户外面爬了进来,它很小心翼翼,没让血液滴落在屋子周围。

温辛没和它说话,找到屋子里的塑料盆,又去了大娘家一趟,换来一盆干净的自来水,还有整块刚出炉的馍馍。

暴龙将这一切收纳眼底,它很不解:“你很会融入那些人,为什么不愿意自己留在这?”

温辛撩了一下眼皮:“因为我现在只在乎你。”

噗呲。

暴龙的心脏又像是被锋利的箭矢击穿,不止血液在沸腾了,连吐息都好像带着滚烫的痛意,一时间很想放声大吼,来摆脱这种局促和酸涩。

“再说一遍,人类,我不是小黑,不要把我当成谁的替代物!”

温辛这才惊愕地发现对方误会了什么。

“你,你真是……”他哭笑不得,“傻不傻啊你?我喊你小黑,真的是在叫你。”

暴龙却偏过了头去,不听。

看它这样子,温辛知道是解释不清楚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好,一号。”

听他们争执,兀自装死的小绿蛇又一次蠢蠢欲动地探出了脑袋来,却发现温辛正拿着铁钳靠近暴龙。

它惊恐地缠上他的手腕,试图阻止这不要命的行为。

“丝丝!”

你拿着武器靠近一号,是不想活了吗?你想死,我还不想你死呢!

可让鳞树蝰没有想到的是,暴龙居然允许了温辛的靠近。

暴龙恹恹地看了一眼青年手里的工具:“都说了,我身上的禁制你解决不……”

话音未落,温辛拿着铁钳,找准钢索比较薄弱的连接处,干脆利落地夹断了一根。

咔哒。

声响不大,落在暴龙和鳞树蝰的耳朵里,却如同雷动,它们齐刷刷扭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温辛的双手。

温辛对上它们颤动的瞳孔,神色不变:“抱歉,我这人比较犟,奉行实践出真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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