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归面色凝重,坐在床沿边,小心掀开盖着明匪玉腿的被子,只露出一条缝,往里面看去。

半晌没说话。

“怎么样了?”明匪玉问。

谢知归放下被子,一脸奇怪地想了会,才望着明匪玉的眼睛说:“没事,并没有变严重。”

这恰恰是奇怪的地方。

明匪玉昨晚可是喊疼喊了一晚上,他刚趴在桌子上要睡着,就被这家伙囔囔吵醒,不得不到床边守着他,最后竟然困得直接睡过去了,醒来又在他的怀里,吓得他差点滚下床。

本来还担心伤口会不会恶化,现在查看下来发现一点事也没有。

而且明匪玉还老神在在地说想出去透气,让谢知归把里屋的摇椅搬到外面去,他要坐院子吹吹风。

谢知归没理会他,他却得寸进尺。

可能是觉得经历了生死,又刨心掏肺和他说了很多私事,关系已然超越从前,还心安理得地指挥起他来了。

“帮我去院子里摘几片药花,泡杯花茶,要温的。”

“吃的就算了,你做的太难吃了,还不如去削个果子来吃。”

“……”

谢知归当时就想给他一巴掌,他又不是明匪玉的父亲或者妻子,他的腿也不是他打断的,凭什么他要这么伺候他?!

还要茶,要点心,要水果,怎么不说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但他刚要冷处理这事,装没听见离开,明匪玉立马又捂着伤口面露疼色。

他转头恰好抓到明匪玉在偷偷瞥他,然后目光又迅速逃回到伤口上。

谢知归:“……”

他明白了。

这就是个事精儿,不满足他的要求,他就会一直闹下去。

谢知归驻足盯了他许久,最后还是扶额妥协了,看在他是个病患的份上。

他进里屋找到那个落了灰的摇椅,好在不重,他拖到屋外后拿水简单泼洗干净,放在阳光下晾干,差不多水干了,就进去把明匪玉搀扶了出来。

明匪玉还没挨到摇椅,就埋怨地喊道:“你慢点松手,疼。”

谢知归面露怨意,手臂上青筋隐隐凸起。

真想直接撒手让他摔死算了!

他深呼吸,耐着脾气把明匪玉这位大爷稳稳当当塞进了摇椅里,随后撒手就走,一秒都不多停留。

“诶,茶呢?”

谢知归大步向前走,没好气道:“没有!”

明匪玉看着他急匆匆离开的背影轻笑了一下,也不生气。

“谢谢了。”

谢知归还是头也没回,冷声道:“谢什么,反正只有这一次。”

明匪玉舒坦地躺进了摇椅里,仰头望着明媚的天空,愉快地微微眯起了眼。

他知道谢知归怨气颇深,但这样的谢知归不会只端着一张比活死人还僵硬的脸,表情灵动多了。

只有当把心门打开后,一个冷漠惯了的人才将情绪变化表露出来。

无论是冲他发火,还是对他微笑,只要是因他而表露的情绪,他都很受用。

转眼又过了两天,谢知归屡屡碰壁,几乎要绝了另找路出去的想法。

明匪玉天天就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等他。

许是独处久了,彼此熟悉起来,关系潜移默化地拉近,他在明匪玉面前开始不再掩饰自己的表情,于是明匪玉把他的失落和不安全看在眼里,会扯着他在身边搬个凳子坐下,聊些有的没的。

谢知归听的最多的就是明匪玉讲他和他那个小情人的事,东扯一点,西扯一点,泡杯茶,能说上一整天。

有些时候明匪玉说起他,神情是专注的,和他平日表现的冷漠散漫不同,不经意会有温柔和深情流露,但有的时候,他对那个人又有着浓烈的恨意,不加掩饰地把他的恶念说给谢知归听。

谢知归早就听明匪玉说过这些话,无非是要狠狠地报复那个负心汉,要么打断腿,要么做成木偶娃娃。

但最终还是要把人留在身边。

于是谢知归有时候觉得明匪玉真蠢,既然这么恨,直接断了不就是了,眼不见心不烦,又或者直接杀了,深山老林,随便找个天坑抛了,警察也查不到尸体。

谢知归还是没忍住,劝导道:“何必大费周章把一个不爱你,还要伤害你的人留下呢?”

摇椅突然停止摆动,明匪玉骤然转头看向他:“你的意思是,要我放他走。”

谢知归诚恳地说:“强行把人留下,你和他都会备受煎熬。”

“放他走,看着他另有新欢,日日与别人同吃同睡,受煎熬的不就只有我了。”

明匪玉声音幽冷,牢牢地盯着他的眼睛,把谢知归盯的头皮发麻,就好像深夜里被一只饥肠辘辘的猛兽盯上了。

谢知归下意识远离了半步:“他既然没有困在过去,你也不要被困住了,都向前走走就好了。”

“忘记恩怨,都往前走。”明匪玉不屑地轻声喃喃,把每一个字放在舌尖摩挲,只尝到苦涩。

“谢知归,所谓豁达和无私成全,不是什么高尚感人的情操,要么是不爱,要么就是懦夫给自己的无能为力找了个借口。”

谢知归:“……”

明匪玉冷笑望向他:“不过,确实是你谢知归会说的出来的话。”

谢知归觉得这人比郑皓还麻烦,他后悔多管闲事了。

“人家不爱你了,你再缠着又怎样,他不会是当初那个人了。”

明匪玉看向一望无际的山林,缓缓说道:“从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刻开始,我和他都没有别的路可选,长生线把我们的命运捆在了一起,我们都被困在这座山里,你口中的另一条路,是一条通往悬崖的路。”

顿了顿,他转头对上谢知归,话语冰凉渗人,眼底闪过执拗和疯狂。

“所以他爱不爱我都不需要知道,我只知道,无论生死,他都不可以从我身边离开,我们如果不能一起活下去,就只能一起死了。”

“……”谢知归屏息了一瞬,被明匪玉了无生机、形同死人的眼神吓到了,犹如在暴雨沁凉的夜半睡醒,看到窗外站在一个人影,雷电交加间,那人影朝你咧嘴露出一嘴雪白的利齿。

这人的想法简直有病!

他有点害怕明匪玉的偏执,不知道明匪玉如果再次见到他那个情人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更让他不安的是,看到明匪玉充满恨意的模样,他的心脏都会出现异样,说不出是苦闷还是揪疼,一阵一阵的,像电流一样流遍全身,他好像听到身体里有另一个人在哭,哭的很伤心。

太奇怪了。

这种感觉多多少少影响到了他,安静坐着,想起明匪玉方才说的话,会没有任何征兆地陷入出神的状态,盯着不远处的某一处,不知道在看什么,只是神情既哀伤又痛苦。

等明匪玉发觉不对劲唤醒他,他也无法立刻从那种溺水了一样幽闭窒息的环境下走出来,神色哀恸看向明匪玉,在他诧异的目光下,遵从内心的渴望握住他的手。

明匪玉愣了片刻,却没有拒绝他,试探地慢慢反扣回去,握紧。

彼此对视,默不作声。

直到他清醒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两人十指紧扣的样子,立刻将手抽回,哗地站起来把凳子撞翻,踉跄着后退。

“你干什么?!”

他第一反应是明匪玉耍流氓!

明匪玉没好气道:“是你主动来握住我的。”

“什么?……我?”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上面余温尚在,但是一回想起刚才的事,脑子里的记忆一片空白,甚至隐隐作疼,抵着太阳穴喃喃道:“我这是怎么了?”

“你在难过。”

明匪玉这话让谢知归更迷茫,“我为什么要难过?”

“这个要问你啊。”

谢知归可能没察觉到,他的瞳孔深处因为找不到源头、但心慌不已的怅然而在微微颤抖,而明匪玉察觉到了。

他轻叹道:“没什么。”

“应该是你这几天太累了。”

明匪玉随后拿起一旁的茶杯递给他,“这种花泡的茶有助眠功效,喝了好好睡一觉吧。”

他还特意补充了一句:“我没有喝过。”

所以,放心喝。

现在明匪玉的样子格外人畜无害,谢知归戒心松懈了很多,疲惫地点点头,淡淡嗯了声,也觉得是连日的寻路无果,导致的压力太大了。

他接过茶水,透明的液体上面漂浮着几朵鲜红欲滴的花瓣,这些花瓣简直不像花瓣,形状更偏似于蝴蝶一类生物。

杯子在他手里转了一圈,看着总感觉哪里不对劲,香味很淡,却好像在哪里闻过,但他没有过多地去想,吹开花瓣轻抿了几口,冰凉甜腻的茶水顺着喉管流下。

他没看到,明匪玉眼神迅速暗了一下,盯着他喉间滚动,唇角极轻地勾起。

喝完,谢知归更加觉得味道很熟悉,尤其是紧随其后的是无力抵抗的眩晕感。

怎么,怎么到处都是重影……好晕。

他身形摇晃了一下,手一软,杯子闷声摔在地上。

这一声响短暂惊醒了他的记忆。

有关一种甜腻、窒息、燥热、让人失去理智的气味记忆。

不对!这水不对劲!

巨大的惶恐不安瞬间将他裹紧。

是明匪玉身上那股诡异的香味,狡猾地融进了水里,味道淡了许多,他又出神没注意,这才尽数全喝了。

谢知归立刻明白过来,明匪玉是故意的,给他递了一杯加了料的水。

他恼怒地瞪向明匪玉,厉声质问:“你给我喝了什么东西!”

明匪玉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样子,淡定摊开手心,“就是茶而已。”

满口胡诌!

谢知归脑袋又晕又气,要不是腿太软要站不稳了,恨不能把这混蛋那张虚伪的脸撕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想做什么,就是……喜欢你这个样子而已。”

明匪玉眸光闪动,欣赏着他被酒红染了色的气乎乎的脸颊,仿佛被人揉出血的耳尖,还有逐渐紊乱的呼吸,就像清冷的白梨花掉进了迷醉的红酒里,在水波轻轻摇曳,这是他最爱的杰作。

他知道谢知归现在肯定很想打他,看他目光多吓人。

但谢知归生气又怎样?愤恨又怎样?

反正最先撑不住的一定是他。

极度痛苦难耐的晕眩间,谢知归意识到他快不行了,再和明匪玉待在一起很危险,这混蛋不知道又要对他做什么,他开始跌跌撞撞往屋里走。

经过摇椅时明匪玉突然伸手揽住了他的腰,不由分说强硬地往他身边带。

“啊呃。”

谢知归跌在明匪玉身上,攀着他的肩挣扎要起身,可是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你做什……”

明匪玉捧起他脸欣赏,“别害怕,只是要给你看点东西。”

“我不看,放开我!”

“我现在放开你可就摔地上去了。”

“摔死也不要你抱!”

明匪玉轻笑,拥的更紧,“是吗?那我更不能放了。”

“你知道的,我最喜欢的就是,强、人、所、难啊。”明匪玉有意缓了语调。笑的恣意。

“混、混……蛋……”

谢知归已经烧昏了头,那种香味光是闻闻都够他昏睡上三天三夜,更别说喝进肚子里,顺着血管流遍全身每一个角落,威力更是恐怖。

才几个呼吸间,他已经没了力气,意识被迫沉入深不见底的大海,说不出话了,急促的喘息堵住了喉咙里的话。

他只能听到胸膛里猛烈的心跳,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明匪玉的,还有一些零星的声音,像从悠远的另一个时空里传来,含糊空灵,轻如尘埃。

“睡吧,我抱着你。”

至此,他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灵魂浸入滚烫灼热的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