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归做了噩梦。

梦里, 他穿着非常宽大的衣服,肚子大到跟塞了个篮球一样,他害怕的要命, 向明匪玉求助。

明匪玉抱住他, 神色温和地抚摸他的肚子, 笑意温柔却诡异至极。

“别怕,等我们的娃娃足月了,你把娃娃生下来,肚子自然就小下去了。”

“你说、说什么……”

他仿佛被雷劈中了般放空了脑袋,突然耳畔响起小孩子清脆的笑声“爸爸、爸爸……抱抱,抱……”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找不到来源,却无处不在, 他恐慌不已, 想逃跑, 却动不了。

忽然孩子的笑声停了,腹部令人不安的垂坠感也消失了。

但他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东西,低头一看, 竟是个粉嫩的周岁娃娃,长着一双和明匪玉一样妖异赤红的眼睛, 皮肤苍白的不像活人,但五官却又和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的父母是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娃娃可能觉得他惊恐的样子很有趣, 咯咯怪笑,朝他伸出胖乎乎的手臂:“爸爸找到我喽, 现在换我来找爸爸。”

孩子玩游戏般天真无邪的语气, 于谢知归来说, 却是执行死刑前的丧钟。

这哪里天使一样的孩子,分明是随时会爆的炸弹,卡在喉咙里的腐烂鱼刺,在伤口上撒的那一把粗盐!

本就脆弱的神经崩裂的不成样子,压垮了他。

孩子:“爸爸?”

“啊啊啊啊!”他歇斯底里大吼,无法控制地失态了,全身剧烈颤抖,虽然没把孩子丢出去,但已经崩溃到站不稳,噗通跪在了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有了你……我不要,我说了不要啊!……”

大颗的眼泪砸在地上,砸在孩子脸上,孩子委屈撇起嘴,他感觉得到爸爸很不喜欢他,一大汪眼泪蓄势待发,在他哇哇哭出来的前一刻,明匪玉把他抱过去哄了。

“混蛋!!!”

谢知归抓住明匪玉的衣角,手背上青筋暴起得很吓人,他红着眼睛仰头怒视明匪玉,愤怒和狠意仿佛让眼里能喷出火来,把这个混蛋烧死!

“你为什么要让他来到这个世上!”谢知归嘶道。

他现在一定很像一只走投无路的野兽,胡乱在笼子里撞的满头是血。

“因为你啊,宝贝。”明匪玉哄好孩子,又含笑看向他。

温柔深情吗?

谢知归只觉得那笑意像毒蛇一样阴冷,藏着阴谋。

他难以置信地问道:“为了,捆住我?”

明匪玉笑意更深:“对,就是为了让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不,现在应该是我们了,我们一家三口会永远在一起。”

明匪玉动情地描绘着未来美好圆满的生活。

“你个疯子!”

谢知归猛然爆发,莫名生出力气冲了上去,对准明匪玉的脸就抡了一拳。

这一拳绝对不轻,打的时候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被卷进了强劲拳风里。

明匪玉被打的朝后踉跄了几步,很快站稳,面部肌肉抽动了几下,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变脸色,还是那副淡定的模样。

“娃娃不哭了,要抱抱他吗?”

这个混蛋怎么还能笑的出来!

谢知归彻底被他惹火了,碍于孩子又不能继续揍下去,浑身都气的发抖。

“明匪玉!你凭什么不顾我的意愿把孩子带来这世上!”

明匪玉淡然:“ 这也是我的孩子。”

谢知归怒斥:“那你更不该让他来!”

明匪玉走近,皱眉看着他许久,像是想不明白谢知归为什么会这么抗拒,反应如此之大,一点也不像村里的其他母亲,脸上洋溢幸福的笑容。

“我们能给孩子完整的家庭,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就不会抛弃孩子,我们一起把孩子抚养长大,教他如何为人处世,再看着他成家立业,我们会儿孙满堂,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美满生活吗?”

“我说过,你要的,我都会给你。”

谢知归仿若掉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

明匪玉抱着孩子,向他伸出手,“来吧,我们一起回家。”

“不,不!”谢知归摇头,不断后退,脸上尽是痛苦惊惧之色,瞪直了眼睛盯着明匪玉怀里的孩子。

“你要疯别带着我,我不会跟着你乱来!”

明匪玉:“我没乱来,我想和你长久过日子,我们可以拥有一个正常的家,过来吧,只要朝我走一步就好了。”

明匪玉慢慢逼近他,嘴角微微上扬,从容不迫地走向他的猎物,显然是势在必得。

然而谢知归每根神经都是紧绷的,一直后退,一直后退,直到身后退无可退。

不可能正常,他们都不是正常人,怎么可能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

“我不能要孩子,我不能……”

说到后面,只剩下恍若失神的喃喃自语,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明匪玉眼里扬起讥讽,蔑笑道:“你都和一只老怪物睡过那么多次了,还怕生孩子吗?”

这话刺激到了谢知归某根神经,他忽然抬起头看着他,苍白流汗的脸上浮现狐疑和探究。

“你刚说什么?”

明匪玉笑着去拉他的手,“没什么,孩子困了,我们该回家了,有事回去再说,走吧。”

他的力气很大,把谢知归的手腕掐出了紫红的痕迹。

谢知归奇怪地盯着他看,然后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甩了回去。

“阿归!”

明匪玉被他惹得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敛住了情绪,叹口气,温声道:“别频繁挑战我对你的容忍。”

“过来。”

谢知归目光飞速掠过那片布满裂痕的掌心,再看看眼前这东西的眼睛,忽然明白了。

他开始朝一旁撤退,在两人之间警惕地留出一段安全距离。

见状明匪玉拧了眉:“阿归,你怕我?!”

“别这么叫我。”谢知归冷冷盯着他。

明匪玉眉间“川”字拧的更深了,像是被他的疏离绝情伤到了,他看了眼委屈巴巴的孩子,再看向谢知归,神情更加落寞,无声述说责备。

谢知归冷眼看他表演,厌恶地问他:“装够了吗?”

“装?”

谢知归一字一顿,分外笃定:“你根本不是明匪玉。”

那东西脸上划过一抹诧异,随后低低怪笑了几声,接着他抬头放肆地哈哈大笑,肩膀随着他的动作起落,他的声音又尖又响,像是铁片硌嗒划过玻璃,刺的耳朵冒血。

谢知归冷静如初,看着他一点点露出原本的面貌。

浓郁黑气从他身上每个角落溢出,朝谢知归迅速席卷,谢知归接连后退直到黑气不再追着他,然后他就看到,滚滚如浪的不详黑气中,一张布满了龟裂纹痕、面目可憎可惧的脸缓慢抬起,双目黑洞洞,咧出一嘴诡异猩红的牙。

他举起那只同样破碎的手,挥了挥,像是用煤灰和了黏泥捏成了这具身体,时不时掉落一些黑红色不明物,啪嗒黏在地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慢慢走过来,用诡异的音调喊他:“小归,小归啊。”

谢三霄慈爱地张开臂膀:“既然认出来了,怎么不来爸爸这里,爸爸快想死你了。”

谢知归突然讥笑了下,后退一大步,薄唇张合:“那你怎么还没死呢。”

儿子冲老爹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谢三霄就算对他没什么感情,也觉得不悦。

他停下了,问:“你什么时候学会笑里藏针了?”

又思索道:“是不是那个怪物把你带坏了?”

谢知归视线看向旁边,懒得和这东西争论。

谢三霄见谢知归抗拒谈到某个人的样子,眼底划过一抹彻骨的憎恨。

他们是一对奇怪的父子,流着最亲近的血脉,却都恨不得对方快点去死。

谢知归讥笑他,是觉得爸爸这个称呼从这东西嘴里说出来真是讽刺。

这个已经看不出人样的东西,比明匪玉更像一个扭曲阴暗的怪物,居然能厚颜无耻地让他喊爸爸。

谢三霄未必是真的想来一出父子久别重逢的感人戏码,只是想恶心他。

“儿子,你怎么不理爸爸?”

谢知归厌恶这张丑陋的脸、这个虚伪的人,发自心理和生理上的不适。

他不打算陪他演下去了,直白了当道:“我连棺材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去了,为什么还要爬回来?”

谢三霄这次面对儿子的诅咒平静多了,“为了你啊,爸爸不放心你待在一个怪物身边。”

谢知归轻嗤一声,说:“我们没人想你回来,我,姐姐,妈妈,包括你那些朋友,没有人期待你活,都盼着你死。”

他咬重那个“死”字,同时也是在告诉谢三霄,别想着和他打父子感情牌,没用。

谢三霄表情变了,有一瞬间极其狰狞可怖。

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

即使没了人样,他依旧能展现出一副慈父形象,关切看着他:“孩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恶毒了?”

谢知归不吃他这套:“我一向如此。”

他又补了句,“和明匪玉无关,我天生就这样。”

“你应该想得到,你的亲儿子和你是一类的人。”

虚伪、自私、薄情、狠辣……善于用外貌和气质掩饰自己。

他们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区别在于一个不会拿人命做祭品给自己续命,另一个则习惯了把人命视如草芥。

他们面对面站在那里,脚下有两条延伸向不同方向的道路。

谢三霄久久打量着他,回想起被他压制的这些日子,神色复杂。

他的好儿子,确实像他,不仅像,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他狠,比他做的绝。

脸皮撕到这份上了,也没有玩下去的必要了。

没恶心成谢知归,反而被他喂了一口黄连。

谢三霄依旧笑吟吟,却语气威胁道:“乖儿子,你就不怕爸爸让你永远醒不过来吗?”

谢知归睫羽极轻的颤抖了一下,快到像是幻觉。

他更加坚定了长久以来的那个念头,对上谢三霄不屑的眼神,平稳冷静道:“那正好。”

“只要有我在,你永远别想拥有这具身体,别想再出去害人,我宁可毁了也不给你!”

谢三霄听出话中决绝,有不好的预感。

他的预感是对的,因为谢知归从看破他的伪装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要永远把他困在梦境里的准备。

这个临时起意的念头,明匪玉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原委,这一次,他又会抱着一具昏迷不醒的身体痛苦多久?

谢知归脑海里不住想起那个画面,心中默念:“对不起。”

我知道你听不到,但我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