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中没有时间的概念, 置身其中的人也不会感到疲倦。

但气氛愈发危险焦灼,提醒他们时间正在一分一秒的流逝。

父子两个谁也没有先动,盯着对方都很谨慎, 不放过一个细微的表情。

谢知归看着眼前这个血缘意义上的父亲, 某些尘封的回忆苏醒了就是这个人, 给了他生命,却也亲手把他卖给了明匪玉。

贪生怕死,为了给自己续命,把亲身骨肉放在天秤上和人谈价格。

又利用自己天师的身份草菅人命,拿上百个无辜之人熬长命汤。

后来连亲生的儿子女儿也不放过,像只寄生虫一样躲在儿子的身体内,不见天日,阴暗地苟活着。

可谢知归记得, 他刚有记忆那几年, 谢三霄虽然经常不在家, 姐姐和母亲口中勾勒出的爸爸不是这样一个卑劣的小人。

“你在想什么?”谢三霄见他长久不说话,狐疑问道。

谢知归望着这个陌生的东西,“你真的是我爸爸吗?”

谢三霄笑了:“你去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

谢知归微微摇头:“可你不像他。”

谢三霄嗤道:“你五岁前都没见过我, 哪里知道我是什么样的。”

“我知道。”谢知归看着他的那双空洞洞的眼眶,“姐姐和妈妈一直向我说起你。”

谢三霄笑意渐敛, 陷入沉默,半晌,声音变得微微嘶哑, “她们说我什么了?”

“她们告诉我,你是个好父亲, 是个保护了很多人的英雄, 是一位受人爱戴的天师, 姐姐说过很多次,你是她引以为傲的爸爸。”

谢三霄再度陷入沉默,回忆起了他和两个孩子之间少的可怜的同处时光。

好像确实有一两个记忆片段,一大一小,两个屁大点的娃娃跟着他身后,用崇拜的眼神仰望他,喊他“爸爸,爸爸”。

可,那都是过去了……久到他都快忘了。

“后面呢,她们还说什么了吗?”

“没有了。”谢知归顿了顿,语气淡然:“后来姐姐和我说,你是她一辈子的耻辱。”

谢三霄愣了一下,片刻后,边笑边摇头,自嘲般喃喃道:“耻辱……是耻辱啊……”

不知道是在重复谢知归的话,还是在说他自己。

可很快,他神色陡然变得狠厉,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大声吼道:“人是会变的!人性都是自私的!”

“没有人!没有人死到临头不会害怕!你们用不着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我,换了任何一个人到我的处境,也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他看向谢知归,快速上前几步,谢知归后退。

他忙道:“儿子,你觉得爸爸过分,那是因为是爸爸替你们挡住了伤害啊,我不能死,我要活着才能够救更多的人!”

“你从小到大过的都是安稳日子,自然不懂爸爸对死亡的恐惧。”

谢知归说:“我是不懂。”

“但至少,我不会把亲生骨肉卖了,不会让无辜者为我牺牲,没有谁一定要为了大义去死。”

不到极端情况下,强行牺牲一部分人去拯救另一部分人一点也不可取。

谢三霄还试图辩解,稳住这个还有利用价值的儿子:“儿子,爸爸本意也不想这么做,我快死了,我没有选择了……是、是明匪玉,对!就是他!爸爸都是中了那个怪物的奸计才落到如今的地步啊!你不要听他说的,他满嘴没一句真话,你要听爸爸说,明匪玉他就是一只……”

“够了!”谢知归呵住这个疯癫的男人,他捏紧了拳,冷声道:“我都看到了。”

“看到……什么?”谢三霄愣住当场。

谢知归眼中闪过寒芒,一字一顿说:“你怎么卖掉我的。”

“……”

多年前

雾山深处。

彼时还是天师的谢三霄跋山涉水找到了活死人村。

村民们早早闻到了天师身上那股危险且难闻的气味,拿着武器在村口严阵以待。

为首的几位村民焦躁难安,因为他们感觉的到,今天这个不速之客很棘手。

“阿六爷和匪玉来了吗?”

“让灵蛊飞去找了,应该快了。”

“哎,我说这都第几个了,都说了我们没有伤过人,没有伤过!!!就想安安分分过日子,还要一批批地过来找麻烦,这群天师没完没了是吧!”一个村民气愤不过,把武器重重砸向地面。

其他村民无奈地叹气。

自从他们这地方意外暴露,被天师们发现,一群正义凛然的天师团体隔三差五来找他们麻烦,明明他们什么也没干过,但天师们才不管那么多。

他们依据自己斩妖除魔多年的经验觉得:你过去没害人不代表你之后不会害人,不死不活的怪物本身就是有逆天理的存在,活在这世上对普通人类就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作为人类社会中的“排弹专家”,他们有义务和责任防患于未然。

村民们也试过和他们讲道理,怪物也分好坏的不是?别一棍子全打死了。

嘴皮子都说冒烟了,奈何人家就是不听啊!

有一次,他们话还没说完,一个年轻的天师直接给他们来了一番激情演讲,捂着心口慷慨讲述天师这个职业的伟大和光荣,诸多不易,说到为了保护人类而自愿牺牲时还高举桃木剑,自我感动到面红耳赤,热泪盈眶……

村民们一度目瞪口呆:“……”

从此,村民们彻底放弃了讲道理这条路。

这些个娃脑子中毒了还怎么讲?

讲不通那不就只能打了,但是说实在的,很多天师就像上面那位打架间隙还有闲心给怪物们演讲的,嘴上功夫厉害,业务能力一般,打起来他们还得注意下手轻点,别不小心把小菜鸡掐死了。

因为他们虽然菜,但是有个非常之恶心人的本事摇人。

,我打不过没关系,但我可以把我师父,我爸爸,我叔叔,我二舅,我爸爸的师父,我爸爸的师父的师父喊来,老头子们可不是吃素的。

就比如现在负手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大天师,看着面相儒雅随和,但无形中散发着强大的压迫感,不知道是前天打跑的那小孩摇来的,还是五天前吓哭的那菜狗喊来的。

“啧。”有村民打量着这人,懊悔嘀咕:“早知道就把他们全杀了,一个都别放回去。”

另一个村民小声道:“杀什么杀,杀了小的,大的能罢休?还不是要来找我们麻烦。”

年轻的谢三霄听力敏锐,把村民们的窃窃私语都听到了,他听得懂他们的语言,但并未做出什么举动,静静站着,在等着某个人。

直到村民们忽然安静下来,低着头,每个人脸上呈现出一种尊敬,甚至有些恐惧,人群中间自然而迅速地给来人分出一条道。

灵蛊来道,微风撩动红衣,银器碰撞发出脆响由远及近,伴随着无声的脚步。

终于来了!

谢三霄脸上划过一丝欣喜,随后变为了惊讶。

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整个雾山的掌控者,没想到他会这么年轻,像个约摸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实际上可能有几百岁了。

他打量明匪玉的时候,明匪玉也在审视着他,妖异的眼眸眯起。

“你藏了什么在身后?”

谢三霄惊讶于他的敏锐,似乎没人可以在他面前撒谎。

谢三霄把藏着的东西扔了过去。

看清地上昏迷的人,村民们不禁骚动起来,更有甚者想直接冲上去揍他一顿,因为明匪玉在前面,他们才不敢现在过去。

明匪玉扫了眼地上,看向谢三霄,在等他的解释。

“我帮你们把叛徒带回来了,活的。”

村民们皆震惊地看着他。

他们这一年来遭的罪都是地上这个叛徒害的!

这小子和一个住山脚下的姑娘看对眼了,他没告诉人家他不是人,一年前姑娘要去大城市上学,这小子也想跟过去,但村外有结界,不允许活死人村民擅自出入,也是保护大家。

这小子鬼灵,趁明匪玉不在,又利用大家的信任在水里下了迷药,这样就没人可以拦着他了,他破坏结界跑了出去,一点也不管大家的死活,保护屏障没了,整个活死人村暴露了,天师们闻着味找上了门,二话不说就要灭了他们。

接下来的一年大家伙都没能睡过一个好觉,几乎每天都有人上门找事,哪里腾的出手去把他抓回来。

谁知道今天居然被死对头送回来了,感觉还挺微妙的。

明匪玉侧身对一位村民说:“把人带回去,按规矩来。”

村民点头应好,上面拎住他领子把人粗暴地拖了回去。

明匪玉转过身,直白了当地问谢三霄:“你要什么?”

谢三霄看了眼他身后气势汹汹的村民们,“我要单独和你说。”

明匪玉无声打量了他一会,回头对村民们点了点头。

村民们看了看谢三霄,迅速退去,只留下他们。

谢三霄负在身后的手捏紧了,额头流下大滴的汗,他本来以为压的他快呼吸不过来的威压是因为对方人多,但现在面前只有明匪玉一个,施加在他每一个骨头上的压迫并没有减少分毫。

他第一次感觉到恐惧,对这座幽深危险的大山,对这个妖异难测的怪物。

可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快死了。

他强行挺直了背,说出了他的条件:“我要长生。”

“呵。”简单一个音节拒绝了他的痴心妄想。

明匪玉抬脚就要走。

谢三霄心头一紧,喊住他:“我还可以保证,从此以后你们不会再受到我们的侵扰!”

明匪玉抬头向他投去一眼,一股怪风平地而起,掀起沙土朝谢三霄袭去,他立刻感觉头疼欲裂,好像有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了他的脑袋,不断收力,裂纹由外到内爬满头骨。

他痛苦地跪倒在地,过了良久,那股痛感才慢慢淡去,但他也没什么力气了,气喘吁吁,浑身被汗浸透,不经意和明匪玉对视一眼,清楚看到了他眼中可怕的杀意,心跳骤停。

刚才明匪玉想杀了他。

谢三霄吓得说不出话了,拔腿就想跑,但转念一想,明匪玉到底没杀他,是不是说明,事情还有谈的余地。

他冷静了点。

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为了活下去能生出惊人的勇气。

他没跑,还继续直视明匪玉,和他谈条件:“你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只要你让我长生。”

许是他的执着让明匪玉来了点兴趣,明匪玉看着他:“你应该知道,活着比死困难,你拿元寿换了一身本事,时日无多了。”

“我知道、我知道!”谢三霄连忙说:“所以我不会让你吃亏。”

“我想活下去,我的孩子马上出生了,我还没见过孩子一面,我太想活了,求求你了。”

明匪玉看着这个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的天师,他是有多渴望活着,才会弯下膝盖,低下头颅,放下风度和羞耻心,亲手把骄傲和自尊踩进泥里,求一个敌人救他一命。

可惜他求错人了。

明匪玉没那么好心,也不存在什么道德枷锁,救不救全凭心情,甚至觉得这家伙求自己的样子真难看。

不过,他留了点耐心,想看看这家伙最后能为了那一点阳寿,付出多惨痛的代价。

“好啊。”明匪玉笑的令人不寒而栗,谢三霄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仿佛一只藏身于密林暗处的毒蛇盯上了。

“说说看,你还能给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