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归谋划了很久, 就等谢三霄现身,再把他困在这个他精心织就的梦境里,直到他六十年的寿命消耗殆尽, 彻底湮灭在人世间, 所有的恩恩怨怨才能够真正结束。

但谢三霄猜对了, 他没和明匪玉说过这事。

因为不敢说。

他一直坚称什么都没有记起来,要是把计划说了,他之前扯的那些谎不就不攻自破了。

光是想想到时候明匪玉的反应,就觉得头疼。

倒不是怕他动手,而是不想看到明匪玉受伤的眼神,进而会让他因为负罪感和愧疚感答应很多无理的要求。

谢知归冷静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担忧。

谢三霄更加笃定明匪玉完全不知道这个计划,反而是松了口气。

他现在的状态没有办法完全控制这具身体,不然也不会轻易被谢知归困住。

但他相信明匪玉一定会把他的好儿子唤醒。

他耐心等着就好, 该着急的是谢知归。

果然没多久, 整个梦境开始剧烈摇晃, 头顶出现蜘蛛网一样的裂缝。

谢知归抬头看了一眼,心说遭了,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谢三霄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得意样子。

谢知归看他那样子心生厌恶, 却也只能轻声叹气。

明匪玉,不要把我唤醒……

在整个梦境碎裂的最后一刻, 谢知归突然飞身冲向谢三霄,踏过脚下一块块碎片,趁他没反应过来, 抱着他一起掉进了下面黑不见底的深渊。

“放开我!”

谢三霄挣扎的呼喊声旋进了呼啸而上的风里,两人身影渐渐变为了黑暗里的一小颗粒子。

梦境外, 谢知归惊醒。

明匪玉抱着他靠在床头, 紧握住他的手, 谢知归一抬头就看到他眼底的青黑,肉眼可见的憔悴,想来这几天就没闭过眼,他挣着想起来,明匪玉却轻轻把他按回了怀里,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冰凉的吻。

“七天了,醒了就好。”声音有些哑。

谢知归到嘴生气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他摸了摸明匪玉的身上,除了抱着他的地方是温热的,其他地方都是冰凉的。

他难道就这么抱了他七天?

“明匪玉,你抱的太紧了,我呼吸不了了,松开点。”

明匪玉看着他,“好。”

然后就真的只松开了一点。

谢知归:“……”

明匪玉抬起他的脸,指腹划过肌肤,“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这样圈禁的姿态,谢知归很难从他灼热的目光逃开,如果不去看他,又会显得自己心虚,只好说:“我做噩梦了。”

明匪玉注视他的眼睛:“嗯,连着七天的噩梦。”

这七天不仅是谢知归的噩梦,也是他的。

任谁看到前一天还生龙活虎的人,仅过了一晚上就昏睡不醒,还是整整七天,魂都会被吓没掉。

明匪玉不知道用了办法,才把人唤醒。

谢知归掀开眼皮,迷迷糊糊看向他的那一刻,他很庆幸,谢知归没有弃他而去。

他想抱紧这个人,把他揉进骨血里,与自己融为一体。

他更想亲吻他,侵占掉他身上的气味,在全身留下烙印,但怕把人吓跑,所以也只能是想想。

谢知归不知道明匪玉相信了他的说辞没有,但他看得出来明匪玉眼中烧得猛烈的企图,只要他在他耳边吹口暖风,能带着这火从眼里野蛮地烧遍全身。

他们会死在青天白日之下,汹涌野火之中。

他躲不掉的,也没办法视若无睹。

“我想喝药。”谢知归突然提出这个要求。

明匪玉问他:“你又生病了?”

“我没病。”谢知归拒绝明匪玉给他把脉,说:“是治梦魇的药,做噩梦很难受,我想吃点药治治。”

“是要治治这毛病。”明匪玉心疼地帮他整理被汗浸湿的头发。

看起来明匪玉并没有起疑心,他既然提了,他就马上去弄。

花圃里没有他要的药,得去外头找。

明匪玉走前叮嘱他,“你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谢知归当然是温顺应好,嘱咐他早点回来,晚上想吃粥。

等人走了,谢知归耐心等了约摸二十分钟,掀被子下床,穿好鞋子来到外头,院子里灵蛊们一见他出来,纷纷飞到院门口,组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虫墙。

谢知归当然不傻到硬闯,转身走向后面的厨房。

不多时,端了一大盆蜂蜜水出来,招呼它们过来喝。

蛊虫们迟疑不上前,但谢知归哄人哄虫子都有一套,笑起来人畜无害,惹人喜欢亲近,虫子们也没逃的过,喝了迷魂汤一样傻乎乎过去了。

谢知归把盆放地上,虫子们一拥而上。

“慢点,不用急,每只都有。”

它们还是太单纯了,不知道长得漂亮的男人也是会骗人,会下毒的。

不到五分钟,啪啪倒了一地的虫子。

谢知归确保完没有漏网之鱼会去给明匪玉通风报信,小心绕过它们,别踩死了,提着口气走出了院子,随后飞快朝密林中狂奔,头也不回。

他的时间很紧,不知道谢三霄什么时候会苏醒,和他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远离明匪玉。

谢三霄非常想用他这具身体杀了明匪玉,这能给他带去双倍的复仇快感,一次性让两个碍眼的人痛苦。

谢知归跑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凭着上次的记忆快速在林中穿梭,树枝在腿上、手上划出一道道刮伤,小但是很疼。

但他不能停下。

风擦过耳畔,葱绿的树林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很快他来到了吊桥边,幸好明匪玉还没有把吊桥毁了,崖下河流依旧湍急。

他有点恐高,也有上次留下的阴影在,犹豫了几秒钟,最后深吸一口气,目视前方,不去看不去听脚下怒号的河流,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

终于来到了河的另一边。

比起那边,这边人走过的痕迹显然多了,他选了一条看起来最宽阔的,继续马不停蹄赶路。

另一边,院子里。

虫子们没一会就醒来了,它们没什么心眼,砸吧砸吧嘴,美美回味着蜂蜜水的味道。

有人进院子了。

它们定睛一看,差点被沉着脸的主人吓死。

明匪玉看着空荡的院子和里屋,冷声质问:“让你们看的人呢?”

人?什么人?

虫子们懵圈地看了看四周,没见到给它们喝蜂蜜水的好人,只能闻到很淡的谢知归气味了。

它们反应过来,全都石化了。

完、完了!

小情人跑了!

它们怯怯回到主人身边,摆出认错姿态。

结果下一秒,风中“呼”地一声,明匪玉提着的篮子着火了,火焰狰狞暴怒,里面的东西还没拿出来过就化为了点点灰烬。

那里面除了药,还有一些谢知归爱吃的果子,回来的时候折了路去摘的。

火光映着他半张冷峻的侧脸,一点点失去了温度。

谢知归可能不会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信任出门,在外面的每一秒都在想着一个人的感觉,也不会知道,当他回到家,看到空无一人的院落,期盼碎裂的茫然。

又来了……

被骗的次数多了,明匪玉连怎么生气都不记得了。

所以谢知归他其实没有被魇到了吧,只是为了逃跑,编了一个粗劣的借口,他这个傻子居然信了。

居然……还会信他。

被骗真是活该。

明匪玉冷静得过分,不悲也不怒,直到火焰熄灭,日落天际,最后一丝光亮被带走,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世界静谧而诡异,才听一道平静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去把人找回来。”

“不管死活。”

蛊虫们立刻一窝蜂扇动翅膀,寻着谢知归的气息追踪了过去。

明匪玉看着地上的灰烬,它们像是无声嘲笑他的痴心妄想,眼中一道寒光闪过,抬脚踏了上去,鞋底重重碾磨出一个深印,宣泄了太多复杂的情绪,他看也没看,随后也走入了林中。

最后一次了,小骗子,不会再对你心软,你没有机会了。

天黑了。

得亏今天天气好,月亮圆,谢知归勉强可以借着月光看清路,不然就只能在林子瞎摸黑,下一秒是踩进坑里,还是踩到猛兽都不知道。

赶夜路很危险,但他不敢停,满头的大汗。

明匪玉估计已经追过来了,然而还没有看到这片林子的出口,得再加快点速度。

拐过一个弯的时候,突然从树后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他。

“谁!”谢知归惊道。

扭头就看到微弱火光映出一张惨白似鬼的脸,谢知归吓了一跳。

“是我。”熟悉的声音让他很快镇定下来。

谢知归看清了这人,惊讶道:“阿爷?”

阿六爷哼了下,松开他,把抓过他的手在衣服上用力抹了抹,嫌弃地睨了他一眼。

谢知归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什么,阿六爷以前还会收敛着点,现在已经把对他的讨厌摆在明面上了。

因为在这位饱经沧桑的老怪物眼里,他就是只狐狸精,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把他宝贝小怪物哄的五迷三道之后拐跑了,却又辜负了小怪物的一颗真心。

他是祸水,是薄情汉,是坏东西,谁碰谁倒霉。

“阿爷。”

不过谢知归仍是恭敬地唤他,微微低了头,“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姿态够谦卑,阿六爷难看的面色缓和了点。

“我来帮你。”

“帮我?!”

“嘘。”阿六爷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别说话,“听。”

谢知归侧耳细听,空气好像被什么东西带动了,发出震鸣声,而且声浪愈发接近这里。

他神色大变。

“熟悉吗?”

他僵硬地点了点头,是那群虫子们同时震动翅膀的嗡鸣声。

以他的经验听来,最多还有五分钟找到这里。

五分钟……这也意味着,他今天大概率走不出这片林子了。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阿六爷看着他眉眼上染上焦虑之色,忽然把提着的灯笼塞给他,指着一个方向:“快走,我帮你拦住明匪玉。”

谢知归握住灯柄,抬脚走之前,回过头诧异问道:“为什么要帮我。”

阿六爷不屑地给了他一个白眼,道:“谁想帮你,我巴不得你死了!省的明匪玉天天念着。”

……嘴还是一如既往的毒,谢知归习惯了。

“快滚!这次走了后绝不要再出现在明匪玉面前,不然我真杀了你!”

“……多谢。”

阿六爷傲气转身背对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滚!磨磨蹭蹭,黄泉路都赶不上热乎的。”

谢知归道完感激,也不和阿六爷矫情,身影迅速消失在幽深黑暗的林中。

他走后没多久,明匪玉也赶到了。

看到阿六爷挡在了路口,而谢知归的气息又在这里突然断掉了,便猜到阿六爷的意思了。

“别追了,让他走。”

阿六爷多年来很少和明匪玉用命令的语气说话,如果说了,那明匪玉就必须听他的,无论有多少个理由。

如果不是没了办法,他也不想用多年的恩情控制明匪玉。

明匪玉望着这位把他抚养长大的老人家,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好,垂下眼睑,神色有些许的动容。

不过,他还是辜负了阿六爷的期望“他去了哪个方向?”

“……”

明匪玉宁可撞南墙也不回头的态度气的阿六爷话都说不出来。

“你啊你!没救了啊!!!”

明匪玉又问了一遍:“他去哪里了?”

阿六爷挥手作势要扇他,明匪玉挺着背,目光不变,没有躲的意思,这一巴掌是他应该受的。

为了养育之恩,为了执拗的性子,为了因私情而多次顶撞阿六爷,他活该挨巴掌。

对不起了,很多事情他都可以尊重听从阿六爷的话,但这件事情,绝对没有退让的余地。

“您到底把他藏哪里去了?”明匪玉最后一次发问。

“你想干什么?!”

阿六爷最后还是没有狠下心,一巴掌拍到了树干上,轰的一下,树干上立刻出现了一条不浅的裂缝。

他走向明匪玉,咄咄逼人地问他:“怎么不说话?我问你想干什么!”

“我要是就不告诉你他去哪里了,你打算干什么?”

“把我这把老骨头打一顿?还是杀了我?!!!”

明匪玉不卑不亢道:“我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阿六爷情绪格外激动,愤怒。

看戏的虫子们吓了一激灵,躲到了树后面,怕战火殃及到无辜的它们。

“他都跑了多少次了,你还看不明白吗?他就是个负心汉!和他那个爹一样虚伪薄情,他不喜欢你,不喜欢你啊!他配不上你的付出,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啊。”阿六爷痛心地问他。

明匪玉面色依旧平静如水,还是那个态度:“你把他给我,我自然就罢休了。”

“……”

“休想。”阿六爷坚定道,如横亘在牛郎织女之间的那道银河,挡在了明匪玉和谢知归中间。

明匪玉不能再错下去了,如果非要有人来做这个恶人,那就他来,恨就恨吧。

明匪玉今晚想过去,除非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谢知归,你最好给我跑快的,跑的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