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谢知归是被打晕了带回去的, 明匪玉根本不听他的解释。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把我支出去?”

“为什么那些天师会埋伏在你家里?”

“你和你姐姐到底算计了我多少?”

“捅我刀子难道不是你吗?”

……

谢知归被质问的哑口无言。

也是,如果说上一次是意外,那么这次刀子都扎进心口了, 不能再说是意外了, 他再多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

这次明匪玉伤的不轻, 阿六爷带着他去疗伤了,谢知归好几天没见到他,很担心,想出去找他,可院门口有人看守,不允许他踏出一步,相当于软禁了。

只有几个不熟悉的寨民过来照看他,语言不通, 加上他们知道明匪玉是被他所伤, 没给过他好脸色, 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什么。

但至少明匪玉应该没有大事,否则他也不可能完完整整地活着。

谢知归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既忧心明匪玉的伤好了没有, 又害怕睡着了会陷入梦魇,再次无意识伤人。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 昏昏醒醒好几天,偶尔会做梦,但很奇怪, 他居然梦到的是小时候的事情,都是和死去的谢三霄有关的回忆, 尽管是些零零散散的片段。

可怎么会梦到他呢?

就算不是明匪玉, 或者谢清元, 也不应该是他啊,一个相当于他人生中陌生过客的父亲怎么会在死后频繁出现在他的梦里。

谢知归还没有搞清其中缘由,谢清元带人打上门来了。

不管是谁先挑的事,明匪玉大开杀戒虐杀了那么多天师,被人家找上门报仇是迟早的事。

寨民们拿着武器集中在入寨口和敌人对峙,看守他的人也走了,谢清元很轻松就偷溜了进来。

推开门,进入昏暗的屋内,谢知归早就坐起等着她了,陡见刺眼的光,他抬手挡了一下,随后手腕被抓住,谢清元拽他起身急吼吼要外走。

“跟我回去,这里不安全了。”

谢知归随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谢清元回头不解地看着他,而谢知归眸色很深,盯着她的眼睛,问她:“是你吧。”

“什么是我吧?”谢清元忍不住大声吼道:“别问些有的没有的,赶紧跟我走,等会打起来我可顾不上你!别又遭殃进医院……”

“我会失去意识是你干的吧?”

谢清元声音一下子顿住了,谢知归敏锐看到她眼底划过的心虚,立刻明白了什么。

他挣脱开手腕束缚,反手抓住了她,把企图走远的人拽了过来,他很少以如此强硬的态度对她说话。

“看着我!”

“我问你,你那天给我喝的是什么东西?”

谢清元躲避他的视线拷问,神情明显不自在,“小归,姐姐不会害你的,你要相信我……”

“我问的是你给我喝了什么!不要岔开话题!”

他从未用这种陌生严厉的声调呵斥过谢清元,房内忽然陷入死寂,谢清元愣怔看着他。

谢知归深吸一口气,手搭在谢清元肩上,继续问她:“控制我身体的是不是谢三霄?”

谢清元眼神果然躲闪了一下。

“他还没死,对吗?”

他猜对了。

谢清元有时候会骂谢三霄是个老不死的,却没想到她一语成谶,谢三霄魂体来找她的时候她很震惊,谁想到得到一个人类,身体都烧成渣埋土里了,魂体还没去地府报道。

谢三霄从明匪玉那里换来了六十年寿命,他沾沾自喜的时候并不知道明匪玉给他挖了一个坑。

他必须在世上活够这六十年,无论是以什么形态人、畜生、亦或者不人不鬼。

反正时间不到,他就不可能解脱,只剩一小撮灰都得痛苦地活着。

谢三霄有身为天师的傲气,他为民除邪了一辈子,无法接受自己成为一个鬼物幽魂般的存在,对他来说简直生不如死,还不如当时直接死了干净!

他迫切需要一个新的身体,但他坚守职业道德,不能去夺取普通人类的身体,于是他的两个亲生骨肉成了他唯二的选择。

按理说,他应该去找和他关系更好点的谢清元,毕竟她是修道之人,身体较之谢知归更加健壮,并且灵力充沛,适合滋养他的魂体。

但问题就是谢清元太强了,他不可能找到机会完全掌控她,还可能会被她压制的死死的,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而谢知归就方便动手多了。

但谢知归身边有明匪玉,这事他一个人做的话风险太大,成功可能性太低。

儿子不像女儿有孝心,万一被明匪玉发现,他觉得谢知归不会为他说一句求情的话,甚至还会帮着明匪玉想办法处理掉他。

呵,早知道在这小子刚出生的时候就掐死他算了。

女儿不仅比儿子孝顺,还比儿子好骗。

谢清元至少和他有一段时间的温馨父女情,也为他的死痛哭过,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成这幅鬼样子,犹豫了一会便同意帮他,不过要求用尽量温和的办法,别伤害到谢知归。

于是谢清元一边给毫不知情的谢知归喂下固魂的汤药,另一边谢三霄一步步熟悉并掌控这具新的身体。

这也就是谢知归频频昏睡,醒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原因。

那些事情都不是他做的,他怎么可能会有当时的记忆。

谢清元交代缘由的短短十几分钟里,谢知归已经在心里骂了谢三霄几百遍,就差问候他全家了。

想想发现他全家还包括自己,心口更是堵了块石头般难受。

谢清元注意着他的表情,从那天看到谢知归为误伤了明匪玉难过的样子起,她就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错事,但她没敢问出口。

“我要见他。”

“谁?”

谢知归看她,眼神无声交流,谢清元立刻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她犹豫之中还是觉得要劝一下,“小归,不管怎么样,他是我们的爸爸。”

“我知道。”谢知归冷声打断她接下来的话,无非是要他手下留情之类的。

“帮我见到他,我有分寸。”

*

识海里。

谢三霄还在为谋杀失败气的跳脚。

这次的计划理应是万无一失的。

“到底还要怎样,怎样才能把那只怪物弄死!”

谢三霄嘴里不断重复着恶毒的话语,原本清镌朗逸的面容变得扭曲,眼里淬了阴毒的冷光。

忽然身后有人怒吼:“谢三霄!!”

是一道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他诧异回头,没有任何防备,谢知归面色凝重快步冲过来,一个劲拳打在他脸上。

“啊!”

谢三霄捂着脸痛苦弓下了身。

能感觉到疼是吗?

好,太好了。

谢知归揪起他的衣服,对着他那张睁不开眼睛的脸继续挥拳,一下,两下,三下……谢三霄也从一开始的大声痛呼到后面“呃呃”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谢三霄不敢还手,毕竟这里还是谢知归的主场,他要是受了伤,这里会瞬间动荡甚至有崩塌的风险。

他没想到谢知归看着高挑瘦弱,打起人来的力气会有这么大,专挑鼻梁、眼睛这些脆弱的地方打。

几个拳头下来,他脸上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

过了不知道多久,拳头声停了。

“打够了?”

谢三霄踉跄站直了身体,背脊尤其挺的笔直,就算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在乎体面和尊严,手掌抹了把鼻血,血糊了小半边脸,又没忍住呛了气,咳出了血,一下子暴露了他狼狈的本质。

咳完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狠啐出一口血水,手背抹了抹嘴角,抬头愤恨地瞪谢知归,好像眼前站着的不是他的血亲骨肉,是恨不得啖其血肉的仇人。

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不演慈父了。

“满意了吗?我的儿子。”

“我会告诉明匪玉的,你做的一切。”谢知归看他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冷冷扔下这句话,转身将他留在原地。

谢三霄愣了一会,忽然冷笑,冲他的背影大声道:“你尽管去告诉他,你当这样就能摆脱我吗?”

谢知归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

“我不会死的。”谢三霄咧嘴一笑,露出露出血红的牙齿,绝望和疯狂在他眼底生长。

“拜你的好情人所赐,我连死都不可以,未来几十年我都只能以这幅鬼样子苟活下去。”

“你知道比死亡更恐怖的是什么吗?是亲眼看着自己老去,一日比一日衰老、无力,你不会再期待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你能感觉到青春和生命力在流逝,却抓不住它。”

谢三霄边说边低头看着自己形如枯枝的手,日渐干瘪老化的皮肤,身体衰老的影响已经蔓延到魂体了,他诡异地大笑起来。

“老了,老了,抓不住它,哈哈哈,抓不住了……”

他边笑边咳血,边咳边笑的更大声。

谢知归觉得他快疯了。

“这都是你自找的。”

“怪我?”

谢三霄忽然变脸,受了刺激般五官扭曲成渗人的模样,急步朝谢知归逼近,拍着胸口,嘴里大吼道:“是明匪玉害我!”

“要不是他设计坑害我,我不会落到今天的境地!都是他,都是那只卑劣狡猾的怪物!”

不等他说完,谢知归又一拳头招呼了过去,一声脆响,拳头重重落在鼻梁上。

谢三霄捂住呲啦冒血的鼻子,疼到弯起身体,放声哀嚎不止。

而谢知归拳头上也在流血,青筋呈现一种忍耐紧绷下的紫黑色,很疼,但他不在乎,冷冷俯视谢三霄,“你怪不了任何人,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你不贪生怕死,不主动去找明匪玉换取寿命,他难道会主动上门搞你吗?

你不把我当筹码卖出去,我会遇见他吗?

你不拿我这张脸想蒙骗他放松紧惕,他会恼羞成怒杀了你吗?”

“这些不都是你做的选择,你自寻死路,走到今天能怪谁?!”

倒抽冷气的声音停了,谢三霄手还是紧捂着脸没有拿开,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表情,或许是想维持他在儿子面前最后一点自尊。

谢知归也不在乎,既然知道了是谁搞的鬼,和明匪玉解释清楚就好了。

他要回去,快点回去,明匪玉肯定在等他。

他刚抬脚,沉默了有半晌的谢三霄忽然问了无厘头的问题:“为什么是我?”

谢知归:“什么意思?”

“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

为什么做了善事没有善果?

为什么这世界如此的不公平?”

谢知归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三霄垂下手,整张脸肿胀的很快,淤血让大片皮肤呈现狼狈的青紫色,平日儒雅从容的气质不复存在,只有眼睛还可以看,因为那里面装了太多的怨恨、不甘、委屈,所以深隽幽沉,无论时间怎么流逝,都磨不平他的愤懑。

他自言自语般说着他不甚公平的过去

“你知道吗?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上头有三个兄姐,他们每一个都是天赋绝佳的天师,我是早产儿,从小身体羸弱,连桃木剑都拿不起来,他们都说我这辈子只能当个普通人了。”

“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们都可以我怎么不可以?”

“他们能做到的事,我也要做到,并且比他们做的更好!”

“更好,我能更好……”

谢三霄的双手随着激动的情绪而颤抖,眼底冒出一丛执拗的火,他才不管会不会被烧成灰烬,他只想变得更健壮、更强大!

“我拼命喝补药,锻炼身体,学习术法,那种苦行僧一样的生活我过了十多年,十多年里没有一天敢懈怠。”

“他们觉得符文艰涩不愿意花时间学,我愿意花十倍的时间去啃下来。”

“他们觉得帮弱势群体赚不到好处,不愿意伸出援手,我不嫌弃,师父告诉我既要修道,也要修德,我就拿出真心去帮助那些可怜的人,即使他们给不了我任何回报,即使被人当成神棍骗子打的头破血流,我一句怨言都没有!”

“没有我,那些人早就死了!”谢三霄激动地挥舞双手,以激烈的肢体动作述说他的不甘心。

“我帮了那么多的人,我为了他们落下一身病痛,甚至付出了寿命,为什么最后不能落得一个善终?!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好报!”

谢三霄吼完眼睛也红了,他就像一只困兽,前二十年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努力成为别人眼里标准的伟岸圣人,后面发现自己年寿难永,恐惧一夜之间撕破了他的面具,放出了背后那只压抑、阴暗的怪兽。

他已经不正常,谢知归想。

这人可恨又可怜。

谢知归看着他猩红的眼睛,却格外平静,“你要善报,就去找你帮过的人,让他们给你,而不是找我,我不欠你。”

“生我的是妈妈,养我的是她和姐姐,给我健康的是明匪玉,而你,除了当初提供了一个细胞,便消失在我生命里二十年。”

本该是情绪崩溃控诉父爱无情的话语,被谢知归以一种冷静克制的方式说出来,意料之外的反应反而让谢三霄心里生出一点愧疚。

“你于他人是救赎,于我是痛苦的根源。”

谢三霄靠近他,谢知归立刻后退,如避蛇蝎,谢三霄尴尬顿住,刮肠搜肚也就一句干瘪瘪的,“小归,爸爸是爱你的。”

谢知归轻轻摇头,你不爱的。

无论是父母与子女,还是情人与情人,爱和不爱都是能感觉到的。

就算所有人都告诉他父爱无声,要体谅沉默寡言的父亲,可是,他真的感觉不到哪怕一点父爱。

爱意和恨意是同等强烈的情感,它们一旦发作会牵动心肝脾肺,很难藏住,就如明匪玉每次看他的眼神,温柔,恒久,像春天的暖风把他托住。

谢知归早就过了会哭着要大人爱他哄他的年纪了,谢三霄的态度和善或恶劣都伤不到他,但他在乎明匪玉的态度。

谢知归担心外面的情况,撂下谢三霄就走。

谢三霄看他冷了心,知道打亲情牌这招一压根对他没用。

“我死不了,你最多只能把我驱逐出你的身体。”

谢知归没理他,继续走。

“我会去找你姐姐。”

这下,他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