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瀚海义符【完结】>第43章 畴昔

  胡赛音怒火中烧,赫然持起刀兵,大声喝道:“给我杀!”

  他一声令下,四下战鼓大作,孛尔卜丽一马当先,率众武士轻骑冲去,两军持着刀兵顷刻间拼杀在一起,不过半炷香时间克图塔火光冲天,杀声震天。

  大队人马正自拼杀,殷错没有上前线,只能在后方营帐之中守着,但心中却难免对阿术真牵肠挂肚,便从缝隙中向外探看,但见四下刀光剑影,到处皆是断臂残肢、尸身首级,偌大的克图塔草原,转瞬间有如一个血流成河的斗兽场。

  殷错想起龙勒失守那夜,脸色不觉惨然,长叹了口气,心道:“可见在哪里打仗,什么人打仗,都是一般的杀人放火。”

  额哲见他神色有异,还只当他忧心战局,出言宽慰道:“小王爷不必忧心,胡赛音的亲兵也大多是些个酒囊饭袋,此战不足为惧。”

  殷错听了身旁侍从的传译所言,对此倒是笃信无疑,微微一笑,说道:“有阿术真在,我自然没什么好忧心的。”

  “是啊,”额哲也道,“达兰台自小便随着涅刺上战场杀敌,自然是早就久经沙场了,当年他以一敌十,尚能突围乌尔忽的精锐骑兵,如今当也不惧。”

  殷错心下微微一热,平日里阿术真很少讲起自己昔时在塞北之事,更何况当年脱脱卜花部大败几近灭族,乃是阿术真心头大恨,殷错自然也不敢主动与他提及,生恐触及他的痛事,但如今听得额哲这般说道,殷错却不由得对阿术真以往之事心生好奇。

  “阿术真很得涅刺可汗器重么?涅刺倒肯答允他随军。”殷错向额哲问道。

  额哲不置可否,只问殷错道:“你可读过《神主宝训》,知道达兰台的全名是什么意思么?”

  殷错自然不知道,便道:“惭愧,我这人才疏识浅,还尚未拜读过贵教原典。”

  “索狄格乃是古萨西亚王与‘敵對者’诺罗林——也就是阿密特座下的看守天使为反抗阿密特所造化出来的魔物,它最后被阿密特降服,化为了火狱之中的赤龙,终身镇守多灾海,”额哲也不以为意,便朝殷错解释说道,“索狄格是达兰台的教名,是他母亲、金乌圣火殿伽玉女贞厄瑟琉自他出生受洗之时便给他取的。而达兰台这个名字,在我们伊特赛语中,则是客居之人的意思,这却是涅刺后来赐给他的教名。”

  殷错顿时一怔,他虽未读过《神主宝训》上的这个故事,却也曾听阿术真说过,多灾海乃是金乌教中所认为罪衍难赎的极恶之人死后受苦刑火熬之处,亦是末世之言中非虔信之徒的堕落归所,而索狄格既是被镇压在多灾海的魔物,其寓意可想而知,而阿术真之母却又偏偏给他取了这样一个教名,可见心中恨意。

  额哲续又说道:“当年涅刺可汗兵败之后卧薪尝胆数年,终于发兵去攻埃兰沙赫尔帝国大获全胜,将当年他们从伊特赛掳去的奴隶、战犯悉数带回。不久涅刺的部下也从埃兰沙赫尔帝国兵营之中找回了已然沦为军妓的厄瑟琉,而那时达兰台止一岁多,还是牙牙学语之时。”

  “脱脱卜花部的诸兵将没料到厄瑟琉竟而还生下了一个孩子,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处置涅刺的这个‘外孙’,只得去询问厄瑟琉的意思。然则厄瑟琉那时已然有些疯疯癫癫,性情也十分反复无常,她初时说要带着达兰台一道回伊特赛,然则半道上路经弗纳林旗之时却又不知怎地忽然大发雷霆,便径直将达兰台遗弃在了狼沟之中,自己跟着涅刺的部下回了脱脱卜花,涅刺的部下自然也不敢向涅刺提及达兰台的事情,故而涅刺很多年都不曾知晓自己还有一个外孙。”

  殷错睁大眼睛,心下又是惊异又是心疼,愕然道:“厄瑟琉……怎么能?阿术真无论如何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养育了这么久的亲骨肉,她……她怎能这样……她怎么舍得?”

  “这也是我姊姊后来同我闲话时说得,但实情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了,”额哲说道,“不过我姊姊却说,厄瑟琉料想还是手下容情了,若她当真狠得下心,也不会到半道之中才将儿子遗弃,而是等涅刺的部下找到之后,立即就命部下将达兰台杀了。”

  殷错摇了摇头,心下不由得很为阿术真难过,然则又觉厄瑟琉也是颇为可怜,不忍苛责,思来想去只得暗自戚然。

  额哲道:“不过达兰台倒确是命硬,他一个羸弱的婴孩在这野兽横行的密林山沟之中原本是活不过两日,然则达兰台竟而深受阿密特庇佑,在狼沟之中竟被一头雌狼叼去抚养,之后也跟着狼群长大,直到八九岁时被弗纳林旗的牧民发觉,将他收养。脱脱卜花部中族人多以苍狼为刺青,《神主宝训》之中亦说脱脱卜花部乃是大天使长‘巴日斯’与苍狼的后人,故而当地牧民以为神迹,认为他是阿密特庇佑的‘巴日斯圣子’,禀报到了涅刺合汗那里。其时厄瑟琉也已病逝,但当年去接厄瑟琉的部下却仍然认得,故而只得还是说出了实情,涅刺知道之后,便将阿术真带回去亲自抚养。”

  殷错心下一紧,问道:“涅刺合汗当真不介怀阿术真的出身么?”

  “若说当真不介怀,我倒是不大信的,只不过达兰台确是天赋异禀,当年脱脱卜花的上师波旬尊者对他颇为器重,愿收他做亲传弟子,便是因一眼相中他筋骨奇佳之故,”额哲说道,“若非达兰台能得波旬尊者垂青、将波旬门下诸般武功倾囊相授予他,想来涅刺倒也不会这般瞧得上他。”

  殷错道:“涅刺很瞧得上他么?我看倒不见得。”

  额哲说道:“涅刺连他都瞧不起,还能瞧得起哪个?涅刺自己那几个亲儿子、亲孙子各个都是野心勃勃,却又毫无胸襟远见,只知道钻营勾心斗角的无用之争,在外打起仗来却是欺软怕硬,颇为不堪大用。脱脱卜花部当年何等强盛,若非是涅刺那几个不省心的儿子孙子成日窝里斗,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殷错心下却想:“涅刺肯阿术真、扶持阿术真多半也是为了掣摇其肘罢了,若说有多珍重他倒也未必,更也无意将大汗之位传给阿术真。我看涅刺分明就是跟我那个皇帝叔叔一般德行,嘴上说得好听而已,实则用完就扔,毫不容情。”

  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话,只看着滔天的火光蔓延在克图塔草原上,额哲脸上不禁满是兴奋之色,殷错却心中凄然,摇了摇头,不愿再看下去了。

  如此烧杀一夜一日,直至翌日暮时,孛尔卜丽这边已然大获全胜。而那胡赛音竟是气急攻心,交战之时不慎从马上跌下,就这样摔死了。白狄人向来是在马背上长大,阿那部更是尤以骑射神通自负,然则孰料这阿那王胡赛音竟能从战马上跌摔而死,当真也是令人瞠目,故而跟随胡赛音的亲兵均感脸上无光,没过多时便已再无斗志、溃不成军,只得悉皆投降,归顺了孛尔卜丽与阔连。

  额哲与殷错也已听得亲兵传报,得知此役已毕,心下大慰。额哲立时便跟着亲兵驰马过去,与孛尔卜丽一道同部下去大叙欢情。孛尔卜丽与阔连正自犒劳部下,阿术真却并不与他们庆功,连一身浴血戎装也不及脱下,便立时带着一小队人马回来去寻殷错。

  殷错见得阿术真回来,这才笑逐颜开,忙遣散了帐外守着的其他亲兵,起身朝阿术真跑了过去,一骨碌地扑进他怀中,将阿术真抱了个满怀。

  阿术真方从战场上下来,本就杀敌杀得血脉偾张,奔马过来没多时,胸臆间也犹自心潮未平,此时环着殷错,心下顿觉情荡,便低头在殷错颊边亲了亲,随即两人立时便忍不住唇齿交缠起来。

  殷错见他眼中全是血红之色,戾气甚重,不觉心下微微一惊,但随后给他这样凶狠地亲住,顿时也不及细思,只顾着环住他的脖颈情迷意乱起来,又过了片刻,这才微微喘息着抵在他胸膛上歇了口气,只闻觉阿术真甲札与外氅上的寒意与血腥气,心下微微涩然,便又忍不住将阿术真搂得更紧。

  阿术真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先待我去脱了兵甲罢,你抱着也不嫌膈么?”

  殷错原本情动得红晕满颊,这时却又不禁蹙起眉来,桃花眼中又是情欲又是薄怒,着恼道:“我帮大将军更衣!使得么?”

  阿术真失笑,殷错恼羞成怒地伸手推着他的肩,要他到榻上去,说要亲自侍候阿术真宽衣解带。

  两人这般宽衣解带,自然是宽得这帐内室暖如春,而帐外却也是欢声不绝。这一天一夜的恶战大获全胜,整个阿那部内乱既止,又新立女王,人人都是喜不自胜,立时便宰牛杀羊,酣饮为乐,奴隶们打点粮草、洗刷刀兵,众兵将与部族中的青年男女则都载歌载舞、欢饮达旦。

  及至夜半,营帐外篝火方才止熄,人声亦渐渐散去,两人也才方歇下胜会,但虽已了事,仍自交颈缠绵,缱绻未尽。

  殷错脸上红晕未消,倚在阿术真肩头歪着脑袋,见阿术真也正望着自己目生柔情,两道柳眉也是不觉弯了又弯,伸手过去轻轻拨弄着阿术真锁骨处用红绳系着的那枚玉扣,轻声道:“你还戴着它?”

  阿术真将殷错拨弄玉扣的手握在自己掌中,指梢轻轻摩挲他的腕骨,微笑道:“是你要我戴着的,我怎么敢拂少爷的意?”

  殷错撇了撇嘴,探身过去凑在他唇上半亲半咬地印了印,半是不懑半是软语地撒娇道:“呸,你几时当过我是少爷肯乖乖地听我的话了?方才我叫你别进那么深,你倒是忤逆得很高兴呐,这会儿却好意思装蒜啦?”

  阿术真闻言不觉又是一笑,他虽未开口争辩,但眼中笑意颇为促狭,显然是在揶揄殷错方才明明喜欢得很,眼下却来倒打一耙的“口不对心”。

  殷错更是不忿,怏怏不乐道:“再说了,我当不当少爷倒是其次,我是你契兄总不假罢?又哪有你这么待契兄的人了?成日都是你啊我啊地直呼其名,不然就是殷错长殷错短,哪有半分柔情蜜意了?”

  阿术真问道:“你想我喊你什么?”

  殷错侧头想了想,道:“那你叫我声哥哥来听听。”

  阿术真道:“我可从没叫过人哥哥,这有什么好听的?”

  殷错奇道:“你小时候跟阔连一道玩的时候难道也没叫过他哥哥么?”

  阿术真道:“没有。”

  殷错拧了拧他脸颊,笑道:“好罢,那你叫我不叫?”

  他原本也就是随口调笑而已,没指望阿术真当真会应他。毕竟阿术真从来不似殷错这般要哭便哭、要笑便笑,向来不会拘着自己,撒娇耍赖、撒泼打滚全都信手拈来。阿术真平日里大多时候还是较为内敛,就算他与殷错这般熟稔,年纪尚且也还小过殷错,却是从来不喜在殷错面前有什么示弱之举,发倒是殷错常常显得比他稚气得多,故而殷错料想纵使是调情,阿术真多半也是不愿这般黏黏糊糊地叫他哥哥。

  孰料阿术真却过来揽着殷错的肩,当真十分乖觉地叫道:“哥哥。”

  殷错本是一句揶揄之言,但眼下听他当真这么叫了一声,却又不禁心中微感涩然,自然是因阿术真先前所说那句“从没叫过人哥哥”而想起了额哲先前与他说过阿术真幼时所受的诸般不幸与苦楚,目中不觉柔情更甚,愈是轻怜爱密。他握紧阿术真的手,凑到阿术真颊边吻了吻,轻轻应了他一声,微笑道:“好啦,哥哥疼你。”

  “叫也叫了,你眼下总高兴了罢?”阿术真却不甚在意,只是笑了笑,捏了捏殷错的虎口,说道,“你累不累?你若是不累,便随我去个地方。”

  殷错颇感奇怪,也不知他为何三更半夜的蓦然又想要出去,便道:“累倒是不累,只是眼下夜深露重,怎么忽然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