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瀚海义符【完结】>第44章 卺酒

  阿术真扣着他的手,轻轻捻了捻,说道:“去瞧瞧国师的剑冢。”

  殷错闻言不觉惊诧,奇道:“波旬尊者吗?”

  “是的,”阿术真道,“他是尸身由我大师兄宝哲上人带回了密宗去天葬,但他的剑冢是由我所立,这也是国师生前的意愿。”

  殷错睁大眼睛,说道:“他的剑冢?”

  他此言之惊,自然惊的是不知波旬尊者竟而也使佩剑,要知习武之人,内功越高,越是不依仗外物之利,多是使赤掌而非刀兵,一来是倨傲自持身价,二来也是过招之时好给小辈留情面,故而殷错却也是从不知波旬尊者竟然也是使剑的。

  阿术真目光微微抬起,瞥向那柄玉昆刀,向来没甚神情的脸上难得地颇为显出伤感之色,说道:“国师年轻之时乃是乙毗珠一带的冶金名匠,他出生低微,幼时便在铁铺之中当学徒,他一生之中铸造冶炼了不少名器刀兵。”

  殷错愕然道:“所以……所以玉昆刀也是波旬尊者所铸的么?”

  阿术真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如此,这是他毕生所铸唯一一把名刀。国师当年也是依靠这门手艺入了密宗,而后方有此良机得授密宗绝佳武功。但原主故世,刀剑亦是要跟着入土。我并未皈依,终生难进密宗门下,便也只能靠剑冢以此托思。”

  殷错想起额哲先前所说阿术真的身世,料想阿术真幼时孤苦无依、处处遭人鄙夷,恐怕一生之中,对他无甚所图、真心相待之人都是屈指可数,因此他也就长成了这般冷冷淡淡的性子,而看他如今对波旬尊者这样满怀孺慕之情,料想波旬尊者虽未正式收他门下,亦与他无血脉瓜葛,可在阿术真心中波旬尊者却是远比他那些同宗共祖的血亲要恩深义重得多。

  故而殷错听了阿术真所言也是不由得心下发软,伸臂过去轻轻拥住了阿术真,小声道:“他既是你的恩师,那我自然也理应跟着你一道去祭拜的。”

  殷错既然言道是祭拜,他是感怀波旬尊者生前对阿术真授艺、教诲的恩情,自然对波旬尊者也是心怀崇敬之意,因此不便空手过去,虽不知密宗与西域一带的风俗,便只得按照汉人的礼节,携了素酒与贡品,同阿术真一道过去。

  波旬尊者的剑冢之处并不甚远,两人夜间拍马而去,越行越低,不过多时便到得那谷地之中,转得几转,持着火把,进入一个黑黝黝的洞中。

  入得洞内,火光一照,殷错便见得洞中正中乃是一座十分端方规整的小小石墓,墓中却是空棺,棺前放置着密宗的经幡与骨坛,而四周石壁前立着的是无数寒光凛然的利器宝刃。

  殷错便跟着阿术真以手椎膺,跪了九跪,跟着便洒奠而祷祝焉。

  两人拜谒已毕,阿术真伸手抚着玉昆刀,望着剑冢又是呆呆怔神,语音微微哑然,用伊特赛语低声言说,过了良久,方自起身,伸手握住了殷错的手,侧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师尊,弟子一生孤苦,我父恶之,我母罪之,自出世起便身负罪衍,众生业尽,我之杀孽难尽,向来无人垂怜,”阿术真用汉语缓缓说道,“而今万有之上,阿密特垂怜,以众爱化我,以灵性渡我,教我得见殷错,自此入乐园,得赦宥,顺诫命,忧喜毁誉不为累。”

  殷错闻言,也不觉心下一酸,眼眶微微发红,低声道:“不,能遇到你,才是我前世积善,福缘深厚。”

  阿术真微微一笑,拉着殷错一齐复又跪在石墓之前,说道:“我无父无母,全仗师尊深恩抚养至今,而今弟子得觅佳偶,便教师尊见证,我二人自此缔结团契姻缘,来日信誓相爱,生死相依,使我们软弱的必朽性中,结以永不朽之诫命圣契。”

  他这话语声音和缓,可落在殷错耳中,却直如惊雷般,只震得殷错泪水盈眶,意往神驰。

  殷错颤声道:“阿术真,你说的,都当真……都当真作数么?”

  阿术真脸色诚恳,望着殷错的眼神倒也难得露出几分腼腆之意,但语气却是十分斩钉截铁,正色说道:“我们阿密特的信徒,从不打诳语,于缔结姻缘团契之事亦绝无戏言。”

  殷错心下大震,种种往事历历在目,直教他心中又是酸涩,又是生甜,顿时百感交集难以自持,望着阿术真不禁怔怔掉下泪来。

  阿术真伸手过去拭去颊边泪水,微笑道:“我在问你话啊,殷错,你怎么又不答我的话了,你难道不想要同我结亲吗?”

  殷错顿时抽泣起来,过去搂住阿术真,点了点头,哽咽说道:“我要……我要嫁给你。”

  阿术真顿感啼笑皆非,不觉莞尔,忽而从袖口中抽住一把银鞘怀剑,呈至殷错眼前。那怀剑不过一尺,剑柄似是紫光檀木,剑柄上所刻纹路既非瑞兽,亦非花草,而是青色狼头,尾穗则是狼牙吊坠,看着既锋锐、又粗犷,与汉人兵器之形大相径庭。

  殷错泪眼模糊地看着那怀剑,不禁很是惘然。

  “这是我幼时所用的怀剑,也是国师所铸,当时我使着使着时却不知怎地遗失了,涅刺可汗听闻了便又赠了我一把刀,倒也没怎地在意,”阿术真想起幼时学艺难得可贵的欢畅时光,目中笑意渐深,说道,“却没想到是当时我那火修罗师兄恼我糟践了他的药圃,可因师父偏私,他却是骂也骂不得,打也打不得,便只得施展了妙手空空之术,将我的怀剑盗取了,好教我也愁苦一番。”

  殷错倒是没想到孛尔卜丽的师父火修罗分明在塞北人口中乃是德高望重的名宿前辈,原来私底下对着小师弟时却是这样孩童一般的心性,不由得也是破涕为笑。

  阿术真也微微一笑,但亦是心下难言伤感,心道:“只可惜,师兄眼下却是不能亲自将这怀剑还给我了。倘若……倘若我那时知道,此后我竟会再无时日与他相见,我定然乖乖听他的话,不戏弄他、不惹他生气着恼。”

  在阿术真一众同门之中,惟有火修罗性格和气,虽名叫火修罗,实则却是性格仁善,施恩无数,飞金羽亦是深受师恩感怀,故而遵循师命,处处行侠仗义,阿术真当年与火修罗最为亲厚,孰料火修罗却是门下众弟子之中最为短寿,未至不惑之年便走火入魔而死

  “他临终之前,便将怀剑给了孛尔卜丽,嘱咐她还给我,”阿术真说道,“殷错,此怀剑是我所珍重的师门信物,今日我便以它盟誓,将它交予你。”

  殷错闻言顿时心下一阵欣喜若狂,一阵却又苦恼不已。谁曾想他广成王府二少爷昔日风流倜傥,随手赠予过粉头相好的香巾、玉簪、珠花等物不计其数,可今日与这正儿八经的爱侣郑重其事地誓盟之时,却竟是这样身无长物、穷困潦倒,可谓是半分体贴风流的气度也不剩,不由得大感窘迫。

  他握住阿术真的怀剑,踌躇道:“可我也是身无长物,不知回赠你什么好。”

  阿术真一笑,低头微微扯开衣襟,轻轻摩挲起他脖颈上那根红线串起的玉扣,微笑说道:“你不是早就赠给我的么?”

  殷错也是一笑,说道:“好罢,那就先这么着,等来日我再寻个好的给你,好不好?”

  阿术真倒不甚在意,应道:“好,就这样,左右先立誓罢。”

  他按住那玉扣,双手交握祷祝道:“我当顺服我的殷错, 如同我们伊特赛圣徒顺服阿密特圣主,为阿密特虔心;我当爱我的殷错,如同我们伊特赛的圣徒敬爱阿密特圣主,为阿密特舍己。为这个缘故, 我将离开我的父母, 与我的殷错连合, 二人合为一体。此后我要尽心、尽性、尽力、尽意爱我的圣主阿密特,然后以此相仿,尽心、尽性、尽力、尽意爱我的殷错,爱他如爱己。”

  殷错亦握住那怀剑,跟着阿术真一道祷祝。

  两人祷毕,四目相对,不觉都感眼眶发红,缱绻互诉衷肠良久,方自从剑冢中出去。

  数日之后,阿那部清点粮草完毕,阔连与孛尔卜丽谋划日久,未及半月便已全数筹备完全,眼下立时升帐点将,整装待发,当即便向颉苾尔齐部、伏利部与斡赤斤等常年在昆山周遭游牧的白狄、山戎诸部进发。

  阿那部麾下武将兵卒本也极其骁勇善战,虽然原先的阿那王胡赛音沉溺声色犬马,只知纵欲享乐,不知好好操练士卒,其后随白狄那合汗乌尔忽西征、南征亦折损不少精兵猛将,然则终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营帐中身经百战的精兵士卒也并不在少数,而如今孛尔卜丽当任女王,在兵营之中重整军纪,严明赏罚,亦不吝于兵马补给,阿那部兵将不过半月已然士壮马腾,与胡赛音所统率之时阿那部营中精兵们时时刁斗、弱卒则甚是萎靡不振的混乱情形截然不同。

  而主将阔连乃是久经沙场的善于用兵之人,塞北的昆山诸部无人,他在乙毗珠部时遭到兄弟反叛,痛定思痛,如今心思之缜密更胜往昔,部署也极其完备,颉苾尔齐部、伏利部与斡赤斤诸部兵力虽众,然则却远不及阔连用兵之神,亦抵挡不住阿那部众兵卒之神勇。

  阿那部行军一路势如破竹,攻城杀敌,所向披靡,不过多时,昆山诸部悉数已被阿那部收服,而阿那部兵力则是前所未有之鼎盛,大军浩浩荡荡,驻扎在祁山山脚,目之所及无不是阿那部的战马与营帐,号角声大作时响声直冲云霄,可见军威强盛,俨然已有与乌尔忽可分庭抗礼之势。

  此番大获全胜,众人都是极其欢喜亢奋,席间阿那女王孛尔卜丽便封赏诸将,嘉奖士卒。

  只见孛尔卜丽一身阿那王的盛装戎甲,踌躇满志,端的是容光焕发,阔连坐在她右首处,与她同向诸兵将举杯共飨,额哲和阿术真则各自端坐在两人下首。

  昆山诸部如今悉数归顺,各营主将得了孛尔卜丽的丰厚犒赏,尽皆欢喜无限,躬身行礼,口中欢呼高喊道:“阿那女王,光耀伊特赛!阿那女王,光耀伊特赛!”

  孛尔卜丽点头接纳,脸上露出笑意,立时跟着抽出羊角银刀,与阔连并肩站在一起,高声说道:“孛尔卜丽.阿那以阿密特的名义起誓,奉阔连.乙毗珠做我们塞北的合汗!从今往后,让阔连.乙毗珠将圣火遍布世间每一处,光耀伊特赛!”

  众人均自跟着一起大喊道:“阔连汗!阔连汗!光耀伊特赛!”

  阔连点了点头,伸袖在长刀上一拭,霍然执起自己手中长刀,大声道:“今日我们一统昆山南北,乃是顺应阿密特所赋圣命,光耀伊特赛,来日我们杀了逆徒乌尔忽,杀了萨西亚的恶狗,让塞北的牧场都做我们伊特赛子民自己的牧场!让伊特赛圣徒将福音传遍世间,烧尽世间每一处伪神的神像,焚尽世间每一处伪神的殿堂,杀尽世间所有违背圣训的异教之徒,让伊特赛的圣火无处不在、无人可挡!”

  众人热血沸腾,齐声叫好,跟着又大声叫好,众侍女从王帐中取出一皮囊一皮囊的马奶酒献上,众人酣饮。

  阔连、孛尔卜丽与众主将在旁一面喝酒,一面对着沙盘布谋,商议来日如何进攻乌尔忽派重兵把守的要塞东胜霍洛城,他们满腹雄心壮志,席间进言无数,阿术真在旁却是默然不语,只顾喝酒,并不多言。

  阔连与孛尔卜丽将诸事稍稍议定,待得转头看向阿术真这副心不在焉的神色,不由得叹了口气,朝孛尔卜丽说道:“诸事既定,我便先走了。”

  孛尔卜丽点了点头,也不以为意,自与额哲前去营中看望伤兵。

  阔连退就之后,仍自叫阿术真来到自己营中,又叫侍女另行整治了些小菜,跟着拿起马奶酒的酒囊给阿术真斟了一杯,温言笑道:“阿术真,我们兄弟二人这么多年未见,我委实对你也是挂心得很,只可惜你我近来都是军务繁忙,也不及好好叙旧,眼下咱们兄弟倒终于可以好好喝酒叙话。”

  阿术真微微一笑,便也从善如流地与他照旧喝酒叙话。

  阔连也是绝口不提军务,只拣了不少旧事来说,这般谈天说地的,匆匆一晃竟而已至天明。

  阿术真伫立帐外良久,看着一望无际的广阔草场,心中也颇为感慨,他沉默良久,却又转头过来,忽而朝着阔连说道:“阔连,塞北不会再有人能胜过你,你是天生注定要做塞北的合汗,光耀我们伊特赛圣徒的。你与孛尔卜丽珠联璧合,乌尔忽一定不是你们敌手。”

  阔连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再厉害的狮子,也敌不过狼群;再厉害的力士,也拧不断成股的竹签。我们身上流着的都是脱脱卜花的血,是巴日斯的血,是能敌得过狮子的苍狼之血。我们只有心向一处,相互依靠,方能战胜敌人,立于不败之地啊。”

  阿术真自然明白他话中深意,不禁深感歉然,说道:“不,阔连,对不住。我不愿意再跟着你们一道去打仗了。”

  阔连十分惊异,问道:“为什么?你……你是为了殷错的缘故么?”

  作者有话说:

  “因 此 , 人 要 離 開 父 母 , 與 妻 子 連 合 , 二 人 成 為 一 體。”按Genesis 2:24 King James Bible:“ Therefore shall a man leave his father and his mother, and shall cleave unto his wife: and they shall be one flesh.”

  果咩那塞之前一直在更隔壁的文咕咕了好久(土下座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