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瀚海义符【完结】>第48章 离恨

  孛尔卜丽与阿术真见了殷错不觉均是脸色一变。

  殷错脸色发白,他缓缓走上前去,躬身站在圣火坛前,双手交错放在胸前,颤声用伊特赛语缓缓说道:“我的圣主阿密特,请你准许我奉你名赦罪并受洗,得到圣灵的恩赐 。我借着他的血,得到罪的赦免,按照圣主恩典的丰富而得救。”

  乌素戾冈一摆权杖,说道:“阿密特是信实的,祂的话坚定在天,永不废去。祂的羊羔已流宝血,赎价已付,已经达成神律法的公义。我们若认自己的罪,阿密特按照祂的信实,基于神主作我们赎罪的羔羊,必要赦免我们。所以我们若要在神面前成为义的,便在于我们的认罪。你尽可向我陈明你的罪,不遮瞒你的孽。阿密特宽恕世人的过犯,洗净我们一切的不义。”

  殷错低下头,跪在圣火坛前,浑身发颤,续又低声说道:“阿密特在上,我求你照你的怜悯怜悯我,用你丰富的慈悲抹去我的忤逆,洗净我的罪孽。我承认我的过犯,我的罪常在我面前。我与索狄格达兰台苟合行淫,不敬虔人,遭受了永恒之火的煎熬。故而我献上迫切的祷告,求阿密特神主赐给我宽恕,助我早日脱离苦海。”

  杜尔辽问道:“你有甚物证要呈上?”

  殷错从怀中取出那柄怀剑,呈至三神司跟前,只见“索狄格达兰台”那六个伊特赛文在火光照耀下甚是赫然,众人无不瞧得一清二楚,顿时一片哗然。

  其时白狄人嗜刀如命,佩剑佩刀自必均要镌刻上自己的名号,而似阿术真的怀剑材质非同寻常,甚是罕有,绝非常人能造,故而这怀剑显然确凿无疑,是阿术真之物无可辩驳。

  殷错攥紧衣袖,神色黯然下来。

  “他说,要我怜他,爱他,一如顺服他的圣主,”殷错闭上双眼,说道,“他 要与我连合一体,因是肉中之肉,骨中之骨。”

  他说话声音不甚响亮,却续又一桩一桩将两人旧事吐属出来,在阿术真听来却觉刺耳得犹如五雷轰顶般。

  众人闻言不觉笑声渐响,讥笑不绝。

  厄立怒起斥道:“你与男性交接盟约,而舍弃你的神主阿密特所为你创造的妻子,你是在受魔鬼唆使而生欲念,行下羞耻的罪恶!索狄格达兰台,你认不认罪?”

  阿术真沉默良久,双手戴着枷锁,缓缓站起,说道:“我不认罪!阿密特教世人学会爱怜,如无爱心的,就不认识神,因为神就是爱。而阿密特叫我以恩慈待我的爱侣,我便向来为他所祷告,这都是惟因我是阿密特的信士。”

  他此言一出,众神司俱是脸显怒色,众人讥笑之声却是愈大。

  “你这是媚之以巧舌,”厄立愠道,“那你言下之意便是你认下你的㚻/奸之罪了?”

  阿术真却甚是坦然,直视众神司,说道:“《朱那贡蒂奇亚书》中说道:‘人本分三种, 除了阿密特所造的男子与女子外, 便还有一种由月亮所生的男女合一的阴阳人。这些世人在天庭上造了阿密特之反,忤逆了他们的造物之神,故而被阿密特一分为二,劈作两半,掷下了凡间,因此我们这些遗罪后人穷其终生都在各自寻觅自己所走落遗失的另一半骨肉,为此劳苦受累、忧心忡忡不得终日。’常人夫妻原本乃是月亮之上的阴阳人,而我们㚻奸之人,不过便是那原先天庭上的男子所被劈的两半罢了。”

  厄立一滞,但随后立即续又说道:“可你行此等恶事,便不得‘生养众多,遍满地面’,如何能光耀圣火?你这是违背了阿密特的教诲!”

  孛尔卜丽此时亦即出声辩驳道:“阿密特要我们同胞兄弟、金兰姊妹们仁善友爱,但凡人以无私且恒久委身的心愿,用公义、诚然和怜悯之思、之言、之行去关切另一人,益人利人,这难道不就是阿密特的信士,是在光耀圣火,未辜负阿密特与圣灵訇谢之任么?”

  众人面面相觑,私下都不免交头接耳起来,都说道:“㚻/奸这等丑恶之事乃是‘无花之果’、‘无泽之雨’、‘无胜之战’,岂能与男女相悦相提并论?”

  乌素戾冈摇头道:“男女相悦,乃是天经地义,你索狄格达兰台而今却是以胶柱之性,作刻舟之想。两人凿枘,情何以生?又何以取信于圣约?”

  阿术真说道:“我之圣约若死之恒久,若火之闪光,是阿密特所赐给我心中的烈焰,众水也无法淹没它,连城的财宝亦变更不得它。我用纯然无假的信义与真情向阿密特祷告,亦同样承受阿密特的生恩。”

  厄立冷笑不止,看向殷错,说道:“索狄格达兰台说你与他是诚心缔盟,你呢?你胆敢在圣火坛前、以阿密特的名义起誓么?”

  殷错心下一颤,却又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喑哑着嗓子,说道:“我不能起誓。”

  阿术真怔怔地望着他,脸上看似依旧波澜不惊,实则心中早已是方寸大乱,神色间也早已甚是惘然。

  殷错闭上双眼,说道,“我不能起誓,是因我依仗达兰台,不过是出于私欲,而非是出于敬虔的心。我所重的是他的武功,所谋的是挟恩图报,而非是为公义、诚然和怜悯的真义。我此来是为向阿密特求得宽恕,赦免我行诡诈与邪荡的罪衍。”

  阿术真脸上微微发白,他心下一时间酸楚难言,既要张口辩白,驳斥殷错这番不实的自轻自非之言,却又一时愤懑不已,对殷错此举万分恼怒,恼他恼得似乎此生再也不愿再见这等自馁之辈。

  但阿术真最终便仍是只有哑然不语。

  他恍惚之间,只觉心灰意冷,连后续诸番唇枪舌剑的或逼问或争辩之言都已是充耳不闻,目光所及之处,似乎在场众人都已渐渐影影绰绰起来,而这世间惟剩下了厄瑟琉·脱脱卜花披散着长发、笑容满面的疯癫模样。

  阿术真依稀想起了厄瑟琉柔荑一样白净的素手扼着他的咽喉,玫瑰一样红的指甲刺破他的皮肉,一字一句对他说道:“索狄格,你这萨西亚异教徒的孽种,你这火狱中的恶魔,你在人世间将永久地似索狄格一般招致灾祸,人人惧你,怕你,无人垂怜你、爱慕你,你终其一生都是在饥饿、悲哀、哭嚎、疼痛、恐惧!你所聘定了的妻,別人必与她行/淫;你的儿女必被掳至外邦,而你却无力拯救;你所在的土地长年饥荒,羊、马将时常被抢夺,不得吃它的肉;田间的中字与土地出产虽多,却被蝗虫吃了;全境有橄榄树,橄榄却永将不熟自落!”

  阿术真恍惚许久,直至厄立厉声的呵责传来。

  厄立问道:“索狄格达兰台,你是否认罪?”

  阿术真哑然良久,不觉形同槁木一般,他深深地朝殷错看了一眼,最终只得是惨然一笑,也不知道是在笑殷错,还是在自哂,说道:“我认罪。”

  乌素戾冈即刻授审,判两人受鞭笞与狱刑等罚,并要日夜受神司授经教化,众神司亦是一拥而上,将阿术真与孛尔卜丽押下。

  众人不免又是哗然,倒是不料似阿术真这等鼎鼎有名、方才立下功业的将帅之才竟而转瞬间也落得这般田地,不觉唏嘘。

  殷错则迅疾便被阔连的亲兵护送着出了巴援城的圣火殿,殷错取了坐骑,扬鞭驰出坎波旗,他握紧缰绳,不觉泪若雨下,红着双眼,看向西处耸立的绵延雪山,这才心肠刚硬起来,低头拭净眼泪,执起鞭子急催马匹。

  他独身一骑一剑,纵马向西,一路但见黄沙漫天,一派濛暗之景,在天地间人若浮游蝼蚁,纵有悲怀万千,却也都湮没进了这无边的瀚海之中。

  如此马不停蹄地驰了有半月,天山雪峰皆已近眼前,出得戈壁滩,终于得见一大片绿洲草原,溪流沿畔牛羊成群,屋舍民居星罗棋布,城中往来无数客商与骆驼马匹,这正是西疆第一富庶的月锡口。

  月锡口城处于诸多部族相接的地界,白狄、同罗、萨西亚等北民部族均有自混居,在城中路遇行人眼珠发色各异,便是殷错解下雪帽风衣,露出汉人面孔,却也无人对他另眼相待。虽其间多是土屋陋室,然则人人安居乐业,处处载歌载舞、欢声笑语,一片祥和之派,竟而与南疆各城风雨飘摇之状大相径庭。

  殷错牵着马匹,往至一间客店中去打尖。

  这几日风寒雪大,堂中炉火极旺,一名吟游诗人拉着马头琴歌唱,而店家的女儿也自站在一旁,笑盈盈地拍着手鼓,以鼓乐相和。

  那吟游诗人放声而歌,嗓音婉转动听之极,所唱的正是月锡口百姓十分喜爱的《巴尼贡瑞王》。这史诗讲的正是古时一个名叫巴尼贡瑞的伊特赛王,他原本劳苦功高地杀了魔龙,拯救了百姓免受火炙,在他治下的百姓尽皆安居乐业,富庶安康,然则这巴尼贡瑞王天性好赌,因此他的兄弟衍可贺咄便谋算陷害,偷学了一手出千的掷骰子神技,激得巴尼贡瑞王与他玩赌局掷骰子。

  巴尼贡瑞王共输了五次,分别输掉了他的牛羊、他的珍宝、他的奴隶,最后他输掉了他的王位与他的眼睛。因此他的兄弟谋夺了他的王位,而巴尼贡瑞王一无所有,被剜掉了双眼,流放到了月锡口。

  众客围坐在炉火边,均自听得如痴如醉,连门口乞丐也自听得悠然神往。

  殷错双手抱膝,怔怔地听着那吟游诗人清亮的歌声。

  但听那吟游诗人唱道:

  “苦巴尼贡瑞王哟!

  赫拉海大法师光说不会做,

  酿酒的白水放得多,

  谁肯施舍巴尼贡瑞王?

  邪魔领他踏过火,

  踏过滩涂与浅涡;

  圣火殿上给他摆绞索,

  在他的汤碗放鼠药;

  噢!哆嗦!哆嗦!哆嗦!

  他打扮得最穷乏、最相近野兽,

  用毯子裹腰,头发抓成乱结,

  赤/条条地

  对抗风暴与太阳的炙烤!

  可怜土里裹人,苦巴尼贡瑞王哟!”

  众人听得入神,听到此处都是唏嘘不已,更有甚者不禁热泪盈眶,为那吟游诗人伴唱的白狄少女早非第一次听这诗,知道巴尼贡瑞王最终便是客死他乡,尸身被秃鹫啄食,却也是不禁心下酸楚,央求道:“巴尼贡瑞王虽也有不端之行,可他年高德勋,怎能叫他客死他乡!你是咱们月锡口的好诗人,你的嗓音黄莺也比不上,你的机灵夜枭也比不上,好诗人,你改改这曲子罢!免叫大家为巴尼贡瑞王所淌的泪水变作天上的银河呐!”

  众人也都纷纷点头,又各自掏腰包给那诗人赏钱。

  那诗人一笑,拨了拨琴弦,说道:“好好好!今日便不唱‘苦巴尼贡瑞王’,唱一个‘好巴尼贡瑞王’!”

  众人见状这才转悲为喜,纷纷鼓掌大乐起来,连声叫好。

  那诗人便续又唱道:

  “暴怒的天空,

  偏爱夜晚的巴尼贡瑞王也要发抖,

  大片的闪电,咆哮的雷声,

  隐蔽森严的罪恶谁知晓?

  阿密特垂怜祂的信士,

  赐予了月锡口仁慈与怜悯;

  雪山脚下,好心的遮罗塔盖

  走向巴尼贡瑞王;

  ‘好陛下,附近有个石头屋子,去那里歇息,遮风挡雨——’

  巴尼贡瑞王神志不清地扬首,

  漆黑的石洞,他的眼睛;

  ‘好心的遮罗塔盖,你是谁?’

  遮罗塔盖说:

  ‘可怜的陛下,我是还有一份心的人,可怜你的穷困,可怜世人的心肠比这石头还刚硬’

  他给巴尼贡瑞王吃草药,拿着木剑为他挡风挡雨:

  ‘可怜的陛下,冷吗?来罢,我自个也冷!’”

  他这句唱罢,众人纷纷大笑起来,又是摇头又是叫嚷:“诗人最会说谎话,我们的好诗人,你的打诳可圆不上谎!”“你怎么能扯戚道长去圆你的‘好巴尼贡瑞王’!”

  殷错心下一凛,他知在伊特赛语中遮罗塔盖本是异乡巫女的意思,然则那诗人却用了阳性的尾缀,在伊特赛语中颇为罕见,想来他说的确是男子无疑,再听众人口称“戚道长”,莫非他们所言的竟然便是戚玉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