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瀚海义符【完结】>第56章 是非

  殷错不禁皱眉,奇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戚玉珩说到此处,却也脸露苦涩,说道:“他们巴蛮一族,向来便以‘非我之界’而自居。他们认为人在生前、死后,俱是一片混沌,每个人皆是由蔓生的脐带连接在根源处,惟有第一武士与尘土同归、为死后的宓苴王披荆斩棘,两人在死后方可齐心合力破开虚空之境,反哺巴蛮的子民,将生前死后之阴阳化境打通,这是每一任第一武士与宓苴王的要任,亦是他们至高无上的荣光,倘若他们未尽此责,整个巴蛮族尽皆要在虚空之境中覆灭。”

  殷错闻言不觉沉默下来,想起一路以来漠北白狄诸部在圣火殿中顶礼膜拜之盛状,心下越发涩然。

  戚玉珩说道:“皮宏珍也是如我一般,全然不信这等鬼神之说,认为这干南蛮子甚是愚昧荒唐,却不知自己是在罔顾巴蛮诸部数千年以来尽皆未变更过、代代相承的自在道义。我那时年轻气盛,听说了此事,不由得也很是忿忿不平,全然不信这等鬼神之说,认为这雷赛辛乃是愚忠却不自知,被巴蛮诸族诓骗得自身深受其害却反咬一口,要推拒皮宏珍仗义相救,故而我从皮宏珍处听闻了这等惨事,便打定主意,这人殉伤天害理,我绝计不能袖手旁观。”

  “我在宣慰司中住了几日,为皮宏珍治好了伤,待得他的病也是药到病除后,我却又在太和城中逗留了几日,与金徕朗再会面、宴饮欢时之际我方知道,原来皮宏珍所说的宓苴王第一武士雷赛辛居然便是金徕朗那个新近成婚的鳏夫父亲,而他也是有些眷恋世间,想要在殉主礼成之前,再享一番人伦之乐。”

  “我听了很是惊异,金徕朗酒过三巡,却也颇有些伤感,对我说道:‘戚老弟你却不知,我与家父其实向来不睦,他向来便是当做没生我这个儿子的。’我听了也道:‘大哥确与令尊有些不同,我瞧令尊事事以约族为重,行事颇为老派,连汉语也不会说,见了城中的汉人都是要冷脸下来,但大哥汉文习得却好,还同汉人贩茶,生意做得很好。’金徕朗苦笑道:‘正是如此!家父对宓苴王十分忠心,故而最是很是痛恨汉人之物,更别提汉人的经术之类。当年皮宣慰使自行使钱,供我同宣慰司的诸般汉人子弟一道读书上学之时,家父父发得脾气可不知有多大。后来我离开太和成,前去黔中投考时,家父更是径直说道,从此便没有我这个儿子,故而即使后来我虽考上了生员,皮宣慰使想聘我到宣慰司中做都事,我也是顾念家父心思,故而婉拒了皮宣慰使,随着舅父出了南疆去做贩茶的生意。’”

  “他说了这些,看来脸上仍是颇为愁苦,想来仍是在想与父亲这些旧日嫌隙,而后复又说道:‘我当年也是固执得很,从来也听不得旁人规劝,倔得似头骡子一般,对家父更是没什么好脸色,便是给家父打死也绝不肯跟他低头,他说什么我向来也是分毫不顾,故而我同家父向来便这般不甚和睦。惟今到得他阳寿将绝,我才感到很是后悔,痛恨自己没有多尽几年孝,反而是成日大拂他面子,惹得他动气。先母过世得早,他一个人将我养大,这些年来也向来没有几日欢时,委实都是我这不肖子的过错。’”

  “我听了也是颇为感慨,但这等家事最是无解,我们外人也无从劝解,只得出言宽慰了几句。金徕朗也只是摇头,仍自借酒消愁,不过多时也是醉醺醺得话也说不清了,我便只得将他送回了家中。我本就很是感激金徕朗,听完这番话,更是打定主意,此番立时便要将雷赛辛的性命救下来,免得他们被这劳什子的‘人殉’害得骨肉分离。”

  “我依仗着自己武功高强,便在宓苴王头七之时,孤身闯入了武士府中,将想要自尽的雷赛辛循礼掳到了宣慰司中,皮宏珍便将他雷赛辛关押起来,免得巴蛮诸部前去滋扰生事。过了时辰之后,次日天明,我本以为此事便能了结,巴蛮诸部已然不能再逼得雷赛辛自尽,可这时巡防的兵丁却前来禀明,说道:‘因为雷赛辛未能尽责,金徕朗已然代父受过,自尽入土,骨灰随宓苴王下葬。’”

  “这第一武士之责乃是世代相传,故而雷赛辛一家世代皆是宓苴王的家臣武士,我闻言当真是五雷轰地,胸口痛如重锤,骇然之间难以相信,深受儒法礼化甚至先前曾因科考中举而与父亲决裂的的金徕朗如今却仍是自戕,所循之例仍是他们巴蛮约族世世代代相承的人殉。”

  “我此时当真是茫然无措,万料不到金徕朗竟会自尽。我前去看望被兵丁羁押的雷赛辛,告诉了他金徕朗的死讯,雷赛辛也是一般老泪纵横,过后却又仰天大笑,脸上犹带泪痕,却一副十分释然的神情,微笑道:‘我知道,他从来就不是我们南疆的叛徒。’我闻言也很是六神无主,一时不慎,也没看住雷赛辛,雷赛辛亦是撞柱而死。”

  殷错听完也感抱憾,叹气道:“唉,小师叔也是好心,但……但……”

  “是啊,这一切罪衍却都是因我而起,是我不知道在宥天下的道理,反而自以为是,戕贼万人本性,强求一致,乃是徒劳无益,”戚玉珩想到此时,不觉也脸显痛楚,说道,“他们父子双双自尽,但仍是并未循先例,故而金徕郎一族在南疆颜面尽失,受尽当地诸部族轻贱,当年雷赛辛故世之前娶的新妇在他死时已然怀有身孕,他故世之后那妇人便独自抚养遗腹子,但她因丈夫之事,在南疆也是处境艰难,而今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患上重病无法得活,皮宏珍写信告知我此事之后,我本不知此事,得知之后也是大为愧疚,后悔自己当年未曾再去关照雷赛辛的遗孀,只当她有了雷赛辛的万贯家财便能无虞,却全然又不知南疆当地这些纷乱。我读了皮宏珍的信后便连夜赴至南疆,想为雷赛辛的遗孀医治。”

  “只可惜他那妻子已然是病入膏肓,又有心疾难愈,我虽使尽浑身解数,却也仍是回天无力,最终那妇人仍旧是含泪而终。她临死前,便将她与雷赛辛所生的那孩子托付给了我。雷赛辛与金徕朗父子之事是我生平恨事,那孩子遭此不幸惨剧也尽皆是因我当年而起,我自当勉力照料。因为当年之事,南疆当地诸部皆以雷赛辛为耻,对他的亲族也甚是厌憎,故而我便将那孩子带离了南疆,收他入了我天山门下。中原一带对巴蛮诸部也颇有鄙夷,我也不知师门会不会不允我此举,我为掩人耳目,便给他依照先母之姓,给他取了个汉名,叫做薛牧野。”

  殷错听到此处,顿时大吃一惊,说道:“原来……原来……那魔教的教主竟然是小师叔的弟子?”

  戚玉珩黯然说道:“不错,他便是我的首座大弟子,原名叫做亥久,是金徕朗同父异母的弟弟。先前亥久都跟着他母亲住在巴蛮约族歧寨,丧母后便随着我去了天山,拜在了我的门下,从武学艺。”

  殷错瞠目不已,心道:“首座大弟子叛出师门,入了邪魔外道还率众来歼灭师门,这说出去当真是要轰动武林的丑事一桩。”

  戚玉珩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确也是一步错、步步错。天山派门规森严,亥久性子却颇为跳脱,委实是不甚相和,我当初也是不该一念之私,要他入了我门下,以致又生出这诸多祸事累及我天山派。”

  殷错宽慰道:“小师叔,你那时怎能预料到这些,这又如何怨得到你身上?”

  戚玉珩苦笑摇了摇头,续又说道:“这孩子初入门时,我便察觉到他心性颇为不和我玄门要旨,甚是忧心他难有精进,武功不成,故而诸多教诲,事事费心。当然这却也不全是因愧疚之故,大半也确与他投缘,喜欢他机敏伶俐,资质甚佳,不愿意他就此埋没自己,方才对他期许甚高,想他身为我的大弟子日后便继承我的衣钵,执掌天山门户。然则他虽在我门下十年多,始终是武功是平平,性子也颇为孤僻,与同门并不甚谐,不足以服众,我到得后来便也心软了,就由着他去了,不强求这些,只望他平安就是。”

  “然则他到得廿二岁上,依照天山门规,须得下山游历,应师门之命前去惩奸除恶,为百姓扶贫济困,办下几桩大案得以知晓这世间疾苦,故而方能成人。因此我便也依照门规,要他与另外几名艺成的弟子下山游历。孰料他心思甚深,亡母死前便已然将生父之事牢记于心,虽然时日已久,他却仍旧是心念亡父之事,甚至于秉承父志,想要教宓苴复国、造朝廷的反。待得他下山之后,在武林之中显露头角,便即与蛇王教的护教法王札络相认,札络亦是宓苴王昔时麾下武士,对此事了如指掌,两人就此一拍即合,便返回南疆前去密谋,刺杀了其时继任南疆龙川宣慰使赵芝翎。”

  “这赵芝翎久处南疆盘剥百姓,处处搜刮民脂民膏,以至于民怨如沸,他做土皇帝天高地远一时痛快,却也深知自己多行不义,当地民风剽悍,会武会蛊毒之人不计其数,他也是心下惴惴,故而亦是重金聘了一干护卫在自己身边,生恐有人上门寻仇。但他这干护卫到底也没能敌过蛇王教与亥久,赵芝翎终究是给蛇王教诸人刺杀得手。”

  “赵芝翎麾下有两个门客乃是灵山寺堂证道堂长老普云的徒弟,俱是灵山寺广字辈的十四代弟子,其中一人在与蛇王教对敌之时死在了亥久手下,另一人逃出了南疆,便向师门求以庇护,禀明尊长另一名师弟乃是死在了亥久的手下,故而普云与另外几名长老便亲自上门拜访,携着那徒弟广轩来到我天山派讨个公道。”

  殷错不觉蹙眉,心道:“呸,好一通恶人先告状,仗着自己辈分高过小师叔,便这般不顾青红皂白、倚老卖老,亏得还是出家之人,当真是好不要脸。”

  戚玉珩说道此处,也忆及当年之事,神情不见恚嗔,惟有酸楚,只听他轻声道:“那时普云与几名普字辈的长老登门来到天山,怒斥亥久与邪魔外道勾结,杀业孽重,要将亥久扣到他们灵山寺中关押,以佛法渡化他,免得他日后为祸武林。我听了那广轩和尚所叙之言,便叫亥久与他来对质,亥久却不辩驳,自承其非,并言道他不光杀了灵山寺弟子,还杀了不少武林同道,违背了天山门规,他听凭我发落。”

  “我听后亦是又是震惊又是难过,万料不到我这么多年来苦心一片,他却仍是一意孤行,弃师门不顾。我很是生气,当场便发怒痛斥了他一通,但听到他一字一句痛陈时弊,说到南疆在宣慰司的欺压盘剥之下民不聊生的诸般惨状,我却也不禁痛心疾首。我沉吟之后,便终于是打定了主意,带着他来到后殿,将当年雷赛辛与金徕朗父子的来龙去脉悉数说与了他听。”

  殷错听到这里不禁“啊”了一声,问道:“原来薛……薛教主竟然不知道此事么?那……那他怎么说?”

  戚玉珩默然良久,缓缓说道:“他听罢,霎时间脸如白纸,全无血色,良久之后,方才咬牙切齿地问道:‘师尊所言当真么?师尊是说,是师尊害得我父兄俱亡,牵连我部族各人客死他乡妻离子散、害得我自小便与母亲遭尽磨难苦楚么?’我道:‘是,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我本想好好抚养你长大,要你在天山派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但……但可惜如今却是见不到了。我答允过你妈妈,要好好照看你,所以我绝不会教你被灵山寺的人带走。’亥久似是不曾想到我竟而说出这番话,甚是诧异,问道:‘那师尊如何同灵山寺、如何同武林同道交代?’我说:‘我会将天山派掌门之位传给道清,然后跟普云回灵山寺代你承过,灵山寺一应追责,抵命也好,羁押也罢,悉数都由我代过。’”

  殷错也是颇感愕然,未曾想到戚玉珩竟而肯为徒弟做到如此。

  只听戚玉珩续道:“亥久听了,却是惨然冷笑,说道:‘你算什么人,代我受过,你配吗?’我道:‘做徒弟的有甚不是,自然是为师之过。’亥久此时却蓦然上前,拔出了他的配剑,手起剑落,顷刻间便砍掉了自己的右手,对我说道:‘好,那今日你我师徒情分便断绝于此,我的一身武功是你授的,我的一手剑术也是你教的,今日我全都一并都还给你,此后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我是生是死,是正是邪,杀什么人,造谁的反,悉数都与你毫无干系!’”

  殷错心下骇然,心道:“这薛教主倒是……倒确是暴戾得很。对旁的人出手狠,对自己倒是更狠,说斩手便斩手,无怪他后来能坐得稳魔教的交椅,成为名满武林的大魔头。”

  戚玉珩道:“他执意如此,毫无转圜,我自然也是无计可施。横竖我向来也都……也都拿他没有办法,便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自断右手,与我天山派恩断义绝,跟着普云等人前去灵山寺受押。然则他们一行人前去灵山寺路途之中,被蛇王教探听到了风声,那护教法王扎洛亲自带教众伏击,将灵山寺一干人悉数灭口,带着亥久回了南疆,自此之后亥久便改投蛇王教门下,彻底反出武林白道。”

  “他们蛇王教图谋复国日久,却仍旧是难敌朝廷,数次举事都被你叔父镇南王殷嵘派军镇压,难成气候。后来扶桑岛传人宋凛在江湖之中兴风作浪,使得《黍离武经》之名重现于世,他们蛇王教也曾与宋凛交往甚密,故而从宋凛口中得知这《黍离武经》中有诸多精妙兵法与绝世武功,便谋算到了这里来,故而五六年前,他们便率众前去攻打鸿都学宫,意图谋夺我们公孙门下的信物。”

  殷错这才恍然,说道:“原来如此。”

  戚玉珩叹了口气,说道:“是啊,公孙门下乃是同气连枝,平日里虽然难免略有嫌隙,但到此门派生死存亡之际,终究还是要和衷共济,故而鸿都学宫遭难,灵山寺与我天山派自然义无反顾,尽皆出动不少高手前去解鸿都学宫之围。此战之后蛇王教虽然得手,但其教中高手也都是死伤大半,前任教主奢明允亦是丧生在此役之中。我当时亦与亥久对敌数场,他修习蛇王教的邪派武功之后,确是今非昔比,我一时不慎,便给他下了蛊毒,也便就此眼盲。我本以为当年蛇王教元气大伤,武林之中尚且还能平复十几年,却不料他们卷土重来得这样快。”

  殷错听到此处不禁也很是为戚玉珩难过,忍不住说道:“可是一码归一码,就算当年小师叔处置金徕朗父子之事多有不是,但终究对他有多年养育之恩,传道授业、师恩如海,难道这也不能功过相抵、教他高抬贵手,非要闹到如今这般屠尽满门么?薛……薛教主他,好歹也是在天山中住了这样许久,与众弟子高低都有几年同门情义在啊?”

  戚玉珩听了,却也不觉怔了良久,心下痛如刀绞,过了良久,才声音发颤地低声叹道:“都是生孽,这些仇怨世代相承,如今已是积重难返了。”

  殷错看戚玉珩神情甚异,痛楚之中似有夹杂几分缱绻,心下大为惊异,只感到他们师徒反目时似乎另有隐情在其中,却也不敢出口相询,生恐是自己意会错了。

  戚玉珩心下也是一派凄然,复又低声苦笑道:“兴许他是有不端,我……我却也是有诸多不是之处,但前日不受是,今日之受非,总归……总归是我错得更多一些。”

  作者有话说:

  *原句→“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

  *The ethnic group and its death ritual in this chapter have a strong intertextual relationship to Wole Soyinka's Death and the King's Horseman.

  *俺是土狗。。。古耽就要搞师徒反目徒弟入魔l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