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瀚海义符【完结】>第59章 沧浪

  殷错昏迷之中也不知身在何处,迷迷蒙蒙之间似感颠簸不已,终于悠悠转醒而来,却见自己所处竟是在一间昏暗的舱底之内,耳边水声不绝,窗洞传来咸湿之味,不料却正是在一艘海中航行的大船之上。

  殷错心下大奇,更感一阵迷惘,这舱底颇为昏暗,他摩挲着舱底木壁,缓缓从舱底中走出,只见自己身处当真是好一艘三桅大船,数名水手艄公正自掌舵行船,而甲板处一人身着青袍,神情闲适,轨在船上钓鱼,却正是薛牧野。

  薛牧野一收鱼竿,从鱼钩上取下一头甚是胖大的比目鱼,将它随手丢进水盆之中,抬头瞥见殷错出来,不动神色地淡淡一笑,说道:“醒了?睡得可好?”

  殷错更是愕然,双眉紧蹙,对他神色颇为戒备,问道:“这是哪里?你……你为什么带我出海?天山派弟子呢?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薛牧野嗤笑一声,说道:“小王爷,你生得一副聪明面孔,只可惜如今瞧来人倒不大如何灵光。”

  他支着双手,靠在船舷之上,悠然说道:“戚元冲既已自尽,天山派那些个虾兵蟹将能成什么气候?我当然懒得同他们这干牛鼻子计较,没要他们性命,但天山派上下如今一应自然是由本教掌管,不能任他们折腾来坏我的事。至于眼下么,那自然是在东海,大约再有一个多月的光景,便能到得扶桑岛上了。”

  殷错心下一震,心道:“这魔头莫非先前全是装相,难道他早已知道了武经的秘辛?”

  薛牧野却似是早已察觉他心思,说道:“我在东海甚久,对扶桑岛与武经所知当然远在你之上,许多事情莫说戚元冲了,便是他师父唐剑虹也未必知晓,而今三派信物早已都在我的手中,你那柄义符剑便是最后欠缺的一件。”

  殷错心下纳罕,见薛牧野似是对自己另有所谋,一时看来倒并不会痛下杀手,心下稍宽,但仍是疑云遍布,奇道:“教主既早知武经的秘辛,大可去夺武经来图复国大业,何苦带上我这武功低微的小子碍手碍脚?”

  薛牧野冷笑道:“我倒也是想割了你的肉去喂鱼呐,只可惜戚元冲打得好算盘,赐了你这道免死金牌,将天罡真气传功给你,否则你哪能活得到今日?”

  殷错心下大奇,心道:“难道去扶桑岛上取《武经》还与这天罡真气有什么干系么?”

  薛牧野却冷冷地盯着他上下打量,脸色颇显阴郁,说道:“呸,你生得好俊俏么?戚元冲倒这般瞧得上你,宁肯为了你自尽散功?”

  殷错听了这话眉头也是一皱,着恼道:“你们再有什么深仇大恨,小师叔如今也已故世,尘归尘、土归土,全都一笔勾销。你不叫他一声师尊就罢了,还这般不三不四地胡乱编排,口下不积德,你……你对得起他这么多年的教诲之德、养育之恩么?”

  “若非他所赐,先母与家兄却也都不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他收我入门是为他自己的赎罪罢了,对我能有什么真情义!”薛牧野闻言冷笑不已,又道,“一笔勾销……他当真以为他死了便一了百?世间又岂有这样轻易之事?”

  殷错不知他们师徒之间的诸番纠葛,自然也无从分辨,只得皱着眉头,颇为不快。

  薛牧野此时却也觉得自己方才交浅言深,未免对殷错吐露太多,脸色微微一沉,森然道:“罢了,提这些旧事又有何益?眼下你我乃是同舟共济,我虽是要依仗你身上的天罡真气,去扶桑岛上解开三阵,入得公孙悲陵中去取武经,方才留你一命,但纵然我不杀你,可若是你刚忤逆我,坏了我的大业,就凭你这点微末功夫,我自然有的是法子治得你生不如死,故而我劝你还是乖乖听话,免受零碎苦头,待得武经到手,我倒还可给你个痛快,留你全尸。”

  殷错自知给他从天山带走、出海这一路来,早已是命悬他手,因此如今听了他此威胁之言也并无甚惧意,反而是心念微动,暗自想道:“武经之中兵法武功甚是精妙,倘若我与薛牧野合力取得武经,并按武经之法操练,我中原兵家之玄妙未必不能胜过白狄鞑子,就算我自己‘出师未捷’,只有留得武经在,后世未必没有有识之士能够参透武经奥秘,又何愁无以助力,匡扶我大楚河山!”

  他想到此事,顿时胸口一热,颇有些将生死置之度外之感,便道:“薛教主多虑了,你我都为武经而来,如今自当同舟共济、共图大业,殷错武功虽然低微,却也决意尽心竭力助教主取得武经。”

  薛牧野听了他此言倒是微感意料之外,说道:“天山派门人尚且都厌憎我乃蛮夷,不愿武经落入我的手中以致宓苴复国,你这正儿八经的勋贵子弟倒是看得开?”

  殷错正色道:“我不管什么蛮夷不蛮夷,我只愿天下太平,尽早了结战事,免教九州生灵涂炭。”

  薛牧野听闻此言,脸上戾气倒颇有些消散,无声叹了口气,负着手,望向碧海当空的一轮明月,说道:“止戈为武,止戈为武,历朝历代的君主天子大多只知以武伐天下、威震八方,成就他自己的一番武功霸业,谁又记得‘武功’之‘武’,原是止戈为武之义?”

  殷错也不料这杀人如麻的魔头竟说出这番言辞,也是颇为惊诧,但他眼下既已打定主意与薛牧野同舟共济,便也懒得再行计较先前嫌隙,毕竟这海程遥远,两人成日勾心斗角、恶言相向也只是教这海船苦行日子更加难捱,因此他闻言倒也没再出言讥讽,只是浑不在意地走到甲板上,安然端坐,望着浪涛起伏,大剌剌地问道:“有酒么?”

  薛牧野斜睨他一眼,竟而也当真不以为忤,伸手招呼了船上侍从,当真从下舱贮备米粮之处开来一坛好酒,与殷错对酌。

  此夜一叙,两人便绝口不再重提天山之事。其时船帆迎风,行驶极速,一路也未遇上什么大风大浪,船上的艄公、舟子、侍从又大多经验老道,为人机灵,掌船甚是稳当,但人人均是又聋又哑,殷错与他们打起交道来甚是不便,只能靠胡乱打打手势,想来他们不是天生聋哑,便是被薛牧野药哑的,以免此行扶桑岛泄露踪迹,惹来后患。

  航行寂寞,着实无事可做,殷错与薛牧野先前虽是彼此颇有几分“两看两相厌”的龃龉,但而今行船数日,舟中除彼此外再无人声,反而不时还会谈谈说说,或是对酌清饮,打发时间,居然倒也相安无事。

  薛牧野一生多遭不幸,又在江湖上刀口舔血了不少年,向来性情行事都是很是有几分邪佞戾气在,但眼下船行无事,又或是念及了戚玉珩之故,虽然有时也会对殷错发作几句,却也并不对殷错动手,更多时候两人居然还能谈笑上几句,倒也是难得心平气和,仿佛先前天山上两人斗得头破血流之事当真是子虚乌有一般。

  殷错常常从薛牧野口中听得不少江湖轶闻、道上禁忌,以及之中各路帮派门派的切口掌故、又或是各路成名英雄的门户渊源与恩怨情仇,便如听说书一般,直教殷错这大半生未经上什么事的公子哥听得大感兴味。兼之薛牧野本人毒术精湛,厨艺竟也不逞多让,闲来无事一面自行烹调、一面指点殷错去壳、烹鱼、腌肉等等诸多妙法,海上无甚瓜果蔬菜,只有钓些鱼虾贝类饱腹,居然也能教他整治出不少佳肴美馔。

  殷错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的少爷对此自然也是大感新奇,忽忽数日下来,两人已熟稔不少,薛牧野虽时不时要阴恻恻地要敲打殷错几句,但殷错早已对薛牧野无甚惧意,此时还忍不住玩笑道:“薛教主,你手艺倒好!来日你不做教主了,我就拉你去江陵开食肆酒舍,想来也是大赚特赚。”

  薛牧野说道:“我先前也不会侍弄这些,但谁教你那小师叔是‘远庖厨’的君子,别说‘解牛’了,便是解鸡解鸭也不会,还时不时要辟谷闭关,煮药勉强还使得,烹菜却当真是淡出个鸟来!原先济安堂就这么两个活人,也没有下人伺候,我如不学,岂不是要活活饿死了?”

  殷错表面虽然不说,其实一直心中暗自嘀咕不已,对他与戚玉珩两人之间纠葛甚是好奇,而今听得薛牧野此言,更是大感惊奇,笑道:“原来如此。”

  薛牧野道:“不然呢?你当你那小师叔是什么很会伺候人的角儿么?他这人也向来是教旁人伺候惯了的,年轻之时比起你这公子哥的做派来也没逊色几分。”

  殷错却道:“这自是天经地义了,做徒弟的当然是要伺候师父了,难不成还要做徒弟的在师父面前摆谱、做大爷么?”

  薛牧野闻言却是脸色一沉,不再接此话茬。

  夜半两人就着残肴对酌,微微醺然,薛牧野便倚在船舷处,执着洞箫,对月奏了一曲《明妃返汉》,如泣如诉,颇为婉转动听,也真是亏得他单手奏乐,居然倒也与旁人听不得什么分别。

  殷错做了二十多年的纨绔子弟,丝竹管乐自然很是精擅得很,听此音律亦是微微一振,想起“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诸句,心下微感诧异,暗自腹诽道:“小师叔说这南蛮子不堪教化,我瞧他倒分明很通晓得很,尚不知他会不会识字能书,倒先卖弄个衷曲暗诉哩!”

  他心下大是好奇,却也回得船舱,他早便瞧见船舱中有张油布裹好的七弦古琴,此时喝得兴起,便从里头取了出来,调好弦,与箫声相和,也奏了起来,引商刻羽,转调罢了,便低声唱道:“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琴箫之声渐隐,薛牧野听罢,却是怔愣不已,脸上似是冷笑,又似是黯然,却也是一般低声念道:“汉恩自浅胡恩深?”

  这日海上红日渐起,一派波光粼粼,殷错走到船头,眯着眼睛一望,却见这茫茫大海中竟而当真出现了一片青色的孤岛,陆地绵延,十分庞大,大船驶进,只见岛上偏偏花团锦簇,倒有芳香阵阵夹着海风徐徐而来,当真犹如仙山一般。

  船上众人见状,都是大为振奋,便是一众哑巴艄公,却也忍不住脸显喜色,喉头嗬嗬做声。

  原来这便是那令天下武学之士无不垂涎的扶桑岛。

  作者有话说: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云云按王安石《明妃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