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仙侠武侠>升邪【完结】>第一百章 妖人见面分外眼红

  青衫男子是识货之人,扬手接下牌子一看就知道妖怪们的确是离山门下,双眉皱了起来……此人唤作严辰,是栖霞山的弟子,门宗威望远远不如七大天宗,是在二流、三流之间晃荡的普通宗派,不过他本人的天资还算不错,不久前刚突破小真一晋位五境修士,这样的成就比起离山普通的内门弟子还要更强些,由此他深得门中长辈看重。

  他身后的艳丽女子名叫李萼,所在的倾云涧就更差劲了,全不入流,若倾派而出、人人拼命,大概能和当初那个被苏景用“空瓶灵精”坑掉的求鱼老道的鹤鸣观拼上一阵,但迟早落败。

  李萼与严辰认识的时间不短,两个人背着长辈偷偷厮混,不久前李萼和同门与齐喜山冲突,究其缘由还是李萼倨傲、挑衅在先,结果被六两打得落花流水,愤懑难当传讯情郎。

  枉严辰有大好前途,却迷煞了这个惹祸精,本来他正在为师门办一件重要事情,但受到消息后还是绕路赶来,要为李萼报仇,这才来到了齐喜山。

  离山剑宗又哪是一般人物能惹得起的,严辰一见信物心中就打了退堂鼓,但又不想在心上人眼前丢面子,强撑道:“既然是离山门下,便更该检点些,在外面胡作非为,没的辱没了天宗威名。”说着,把信物抛还了个黑风煞。

  山中有客人,这边打起来六两面子上不好看,是以黑风煞不欲多事:“你说的是都是些什么?快快回去吧!”

  裘平安可不管那一套,对黑风煞吆喝了一声:“跟他扯那些没用的干哈啊!”言罢膀子一晃妖威轰然绽放,小泥鳅双目圆整瞪向对方,混横劲尽显无疑,大吼道:“一块上,爷爷接着!”

  济水龙王的血脉不是白来的,妖威暴发,对面有几个修为浅薄的修士连飞剑都驾驭不稳,歪歪斜斜地摔了下去。白袍严辰的脸色更难看了,“惹不起”已经让他骑虎难下了,现在又来了个“打不过”,就凭小泥鳅的威势,严辰自问远不是对手。

  其实裘平安算是客气的了,没直接表演“吞吐妖丹”给他们看。

  无奈从脸上闪过,青衫严辰冷冰冰地甩下一句:“我敬重离山威名,今日不与尔等为难,但此事未了,有暇定到离山向你家刑堂问一个公道!”说完对着同伴说了声“我们走”,掉转飞剑迅速遁去。

  黑风煞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正要追打下去的裘平安,后者满脸不痛快:“你拉我干哈?就这么样他们走了?怕他们咋的?”

  一向正经的黑风煞居然用上了一副轻飘飘的语气:“要说啊,大开杀戒、你崩溅着一身鲜血回去,再进门时还身上血还冒着热气,的确是挺威风的。”

  “我就这么想的。”裘平安脱口而出,随后才愣了愣:“你咋知道的?”

  黑风煞笑了,话说得飘忽:“俩眼离得那么远,按理说你不值当这么上心吧?”

  裘平安脸红、嘴硬、装傻:“啥呀,你说得啥呀,我听不懂。”

  情之一物果然没道理可讲,裘平安走南闯北,遇到过不知多少想抱他粗腿的妩媚妖精,他都不放在心上,没想到今天……

  严辰已经打定主意了,若李萼如以往那样稍不如意就大吵大闹,他拔腿就走,可是没想到的,在遣散了师弟师妹后,李萼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默默饮泣。

  心上人的这番神情,严辰以前就见过一次:她将身子交给他的时候。

  严辰忍不住了,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些妖孽来头不小。”

  “结怨起因我未讲真话,先前是怕你听了会生气。”李萼幽然开口,但并不看严辰,仿佛只是自言自语:“那些妖怪出言轻佻、侮辱于我,开始我还忍得,可后来它们句句不离……不离夫妻之间的事情,忍无可忍,我才拔剑动手。”

  李萼轻轻一叹,抬眼望向了严辰:“我晓得,你有苦衷的,你走吧。”说完她决然转身,纵剑方向仍是齐喜山。严辰急忙拦住了她,李萼低着头不与他对视,心中却闪过一丝得意:给你说实话你装窝囊废,非得气一气才要来劲,男人,贱呢。

  语气不变,李萼的神情凄婉,随口编造着自己的委屈,严辰越听目光闪烁地就越厉害,听了良久、更犹豫了良久,严辰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道:“此仇非报不可,齐喜山无人能活,但此事绝不容第三个人知道。”

  李萼转悲为喜:“仔细说与我知。”

  ……

  来找事的人退去了,齐喜山六两府上热闹依旧,唯独小泥鳅有些遗憾:没能溅一身血回来,在她面前威风一回。

  僻静山谷中的少女也放松下来,自嘲一笑,因为自己的疑神疑鬼。不过紧张过后,之前试穿华裳的兴致也再提不起来了,少女叹了口气,脱下了身上的漂亮裙子,仔仔细细地折叠整齐重新收回乾坤囊。

  但她并未穿回那身粗布衣衫,此间荒僻不会有人闯入,少女只穿着亵衣,手中结印闭目盘膝,缓缓吐纳、入定。

  两天过去,子夜时分、夜阑珊,荒冷小谷的地面微微一震,苏景带着尸煞冲出地面,连续一个多月的炼尸终于了有进展,苏景已经摸索出了些门道,月色映照之下少年满面喜色……旋即,喜色变作惊讶:任谁才睁开眼睛就看对面坐着个美艳不可方物且衣衫不整的女子,都难免惊讶。

  少女也立生感应,从入定中醒来,她又哪会想到地底下竟然会钻出个大活人来。

  两人同时惊呼。

  苏景“咦?”、少女“啊?”,苏景再“嘿嘿”,少女还是“啊!”

  愣愣对望片刻,两人又同时开口:

  “丧修余孽!”少女见识不错,看到对方身边的尸煞,很快便猜到端倪。

  “莫耶魔女!”苏景的语气更惊讶,意外相见中少女没能守住心境,“督目”之术破去,双眸中三瞳环套,虽只是细微变化,但又怎么能逃过金乌洞察;光明顶山核中就摆着一位来自莫耶的师娘,苏景又怎么可能认不出眼前少女的出身。

  少女美丽依旧,只是那份明浩消散不见,换而邪异凛然!星月清朗、山谷静谧,邪异昭彰却更显妖娆的女子……

  少女一眨眼睛,重新“督目”,又复明媚动人,跟着她笑了,对苏景道:“你炼尸、我莫耶,都是妖人呢。”

  苏景接口:“大家都见不得人,不如做个朋友?”

  少女欣喜点头,正要再开口说什么突然一翻手,一枚黑色的种子被她抛落地面;同个瞬间苏景也没闲着,一拍锦绣囊冥明尊取到手中。

  两声轻响同时传出,一个身着青叶甲、手执枯木剑的树灵尊显身少女身旁;苏景这边唤出的鬼物并不显身,只有一团煞气缓缓蠕动着,浮于苏景身后。

  少女面色焦急,忙不迭摇头:“是我不小心让灵种落地,树灵尊这才现身,你放心,我这就把它收回去。”一律神识却暗送入树尊,催动其立刻动手。

  苏景一样满目歉意:“我的丧卫自动跃出来护主,你也别误会……”藏在背后的手则悄悄打了个手势,命令恶鬼进击。

  轰的一声,树灵与恶鬼各展神通打成一团,颇让苏景意外的是,少女请出的怪物实力着实了得,与斗魁冥明尊唤来的丧物打了个不分胜负。

  苏景面色诧异,望着少女:“这……他们两个怎么不听话了,竟自顾自地打起来了。”

  少女神情纳闷:“是啊,怎会如此?难道它俩以前就有宿怨?”

  苏景释然:“定是这个缘由了,它们两个厮打与你我无关的。”话还没落地,他的双手连连挥动,眨眼间十余道真火飞旋直扑少女。

  少女出手不比苏景慢半分,七八道长藤自她身前破土而出,或劈或刺、或裹挟风雷或悄然无声,从四面八方向着苏景打去。

  嘭嘭嘭的闷响连串,苏景的护身赤炎勉强抵住灵藤偷袭;少女祭起的天茴盾吃力抵住真火猛击。

  “无耻!”两个人异口同声,骂对方。

  撕破了脸,少女再不遮遮掩掩,全力催动神通轰杀苏景;另一边,阳火、金风疯狂流转,炽焰熊熊凶狠反击。

  少女看着柔弱,但她斗法的路数着实勇猛,不同于普通修家那样相隔遥远彼此“放箭”,她揉身于自己唤起的草木之威,气势如虹,直奔苏景杀来。

  可是再怎么霸道又怎及苏景?有道是“风疾火烈”,他风火双修,体内真元躁动,不往前冲苏景自己都不舒服。

  闷响变作轰鸣,金风怒嗥炽炎妖娆,长藤挥舞草木成狂,待两人冲到对方跟前,打得就更加凶险了,这个张口喷出一团阴风,那个甩头青丝中飞旋出三片叶刃;这个抬手挥出两道烈火鞭、那个顿足惊起七只乙木刺……

  两个人斗在一起,偏偏大家的本领在伯仲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山谷中闹出的动静越来越大,少女的目光渐渐焦急,手上不停,口中对苏景道:“这么闹下去,惊动了旁人对大家都没好处,不如罢手吧。”

  苏景出主意:“一起数到三,大家一起收手。”

  少女怕他使诈,皱眉道:“要先立个誓,数到三必须停手。”

  苏景同意,两人各自立下誓言,跟着异口同声数了个一二三,然后谁也没停手,打得更凶了。

  第一百零一章 死也要漂漂亮亮

  又乒乒乓乓地打了一阵,猛地一串惨嚎传来,少女唤出的树灵尊与冥明尊请出的猛鬼竟斗了个玉石俱焚,同时消散不见。少女的面色愈发焦急,看来是真的不敢再耽搁下去了,沉声对苏景道:“小贼,你我也要像它俩那样、非得同归于尽不可么?”

  苏景望上去比她还无奈:“你先停手?”

  “做梦!”少女杏眼圆睁,愤怒中不知为何,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似乎就是因为这份委屈,让她忽然变得决绝了,咬牙道:“死便死,有你垫背至少不吃亏,跟你拼命!”

  说话间,她背后生出一对蝶翼、摇摆生香,由此她的身法也陡地灵活百倍,于恶斗中抢到了上风;苏景不甘示弱,金光闪烁中天都双翼亮出立刻又扳回了局势,两人自地面搏杀变作空中扑击。

  较之刚才,形式变得愈发险恶了,双方已经是真正的性命相搏,稍不留意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场。苏景眉头大皱:“就算你我的身份都不能外露,可说到底大家无冤无仇。”

  少女的眼圈红了,委屈更甚、楚楚可怜:“谁想平白拼命,你逼我的!”

  苏景眼中精光闪了几闪,莫名说了句:“我先九成!”随即他的攻势稍缓。“九成”之意,是从全力以赴的出手,变作只用九成力道的攻击。放缓一成力道,会让他略处下风,但又不会立时落败。

  少女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点点头,手上也缓慢下来,跟着又道:“八成。”

  两个人又同时撤去一分力道,继而同声道:“七成。”

  “六成。”

  “五成。”

  ……

  如此这般,直到最后两人终于停手罢斗,人还悬浮于半空,四目相对全神戒备。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一阵,少女总算放松了下来,目光里笑意隐隐望着苏景。

  一看她的样子苏景就觉得不妥,果然下个刹那身体立生反应,他猛地扒开自己的衣襟低头去看心口,怒道:“妖女!”

  只见苏景的心口皮肤,正一跳一跳、一枚小小种子正努力发芽,呼吸工夫就破皮而出、长出了寸许高的一节茎子,苏景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中的招。

  少女的笑容一下子明媚起来:“这根蔓子唤作‘仙截’,莫看它那么不起眼,但我一个心意,立刻就能断了你的心脉……你若始终全力与我相斗,有真火护身、我便没机会在你身上种下它。怎么样?饶你狡诈多变,还是难逃你家仙子的手段。”

  笑语妍妍、得意洋洋,少女话正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自己左胸传来微微刺痛感觉,纳闷中低头一看,俏脸立刻变了颜色;一根金色的剑羽,悄无声息地钉在了她的胸襟上。

  紫凰庚金剑羽,早就吃住少女了。之前它的位置拿捏巧妙,就挂在少女的亵衣上,却没有触及皮肤,直到此刻奉苏景之念,绽放出些许锐意,少女才有所察觉。

  和苏景中“仙截”一模一样的,剑羽也是在少女收力时趁虚而入的。

  少女愣了愣,苦笑了起来:“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心软,给你种下仙截之初便立刻发动,直接要了你的性命。”

  苏景一哂:“说不定是你中剑羽再前呢?”

  “罢了,说这些没什么意思。你可知,我和你死拼到底,其实……其实不光是我出身之事,还因你、你看了我。”少女伸手裹了裹亵衣,却愈发引人遐想了,而她心中的念头早都转过几次,盘算着自己有没有机会让苏景稍微失神、在剑羽刺穿自己心脏之前,先以仙截拿下强敌。

  不料还没等她算计完毕,灵识一颤、就此失去了与“仙截”的联系。再看苏景胸口已经恢复如初,那截怪蔓化为枯灰散落。阳火擅炼,“仙截”虽灵异,但还是挡不住金乌阳火的淬炼,时候耽搁得稍久便被苏景彻底毁掉了。

  修为相近、手段类似、宝贝相若、就连心机和脸皮都不相伯仲的两个人,在一次又一次平手之后终于分出了胜负,苏景侥幸小胜、少女虽败犹荣……

  苏景抬起手,对着天空摆了摆。

  山谷中的恶战动静不小,妖奴们有所察觉,黑风煞与裘平安联袂赶来查探,此刻已经进入了苏景的灵觉范围。苏景控制了局势,自然不用旁人帮忙,见他摆手妖奴会意,传音入密说了句“三阿公已经到了,待此间事了请主公去六两的洞府”,跟着转身离开。

  苏景又把剑羽提了提,悬于少女咽喉。拼斗时你死我活,不用太计较什么,可现在仍把剑羽对着人家女孩的胸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此刻少女的神情归于恬静,一言不发,无视剑羽,甚至都不看苏景一眼,轻轻一拍乾坤囊,从中取出了不久前刚刚试过的淡紫色茶花长裙,背过身去开始穿戴起来。

  死也要死的漂漂亮亮,她打扮得很仔细,苏景等得也挺耐心,没催促她半个字。

  好半晌,少女才打扮整齐,曼妙且美丽。转回身来少女扬起下颌望向苏景,苏景笑了笑:“很好看。”

  莫耶少女不领情:“少废话,动手便是。”炼尸是禁忌之术,事关身家性命的大秘密,岂容旁人获知?少女自忖死定了。她又哪知道苏景根本未动杀心,堂堂离山第一代真传弟子,玄妙法术学之不尽、会去修炼禁忌之术?就算少女说出去有人肯信么?苏景只想擒下她问清楚一件事情罢了。

  “不杀行不行?”苏景问,仿佛剑在人家手里似的。

  “行啊!”莫耶少女回答得干脆极了,一点没犹豫。

  “你来了中土,又该怎样回去莫耶?”苏景替师母问的。蓝祈困守山核,在这个世界上此情无处可消解,如果没有意外,她一定会终老山中。可是如果能回去呢?如果能回去莫耶地、回去故乡,或许她能快活起来吧。

  苏景想问的仅止于此,他想问清师娘回家的道路。

  莫耶少女皱起了眉头,片刻后蓦地笑了:“若我知道该怎样回去,还会不走么。你以为我喜欢此间?我喜欢……”她的目光瞟向被扔在一早就扔到旁边的粗布衣衫,后半句话并未说出口,而是语气一转:“少再转弯抹角了,说吧,放我离开有什么条件。”

  “其实我对莫耶来人的印象还不错。”苏景说了句在少女听来毫无来由的话,跟着剑羽一声轻鸣,返回了少年手中。

  莫耶少女意外,但机不可失,就算心里存了三万斤的疑惑也不耽搁她身形一闪疾飞空中。可她不过才离地丈余,双眸中陡显骇然。

  不止她,苏景也大惊失色!

  没法不惊……天塌了。

  第一百零二章 山崩地裂

  惶惶威势、浩浩巨力从高空直落齐喜山。

  挡无可挡,堪比飞星坠地的凶猛力量,凭苏景现在的修为,只消被稍稍波及就会粉身碎骨;避无可避,巨力死死笼罩住方圆百里范围,整座齐喜山都在其中,莫说来不及、就算苏景有时间发动火遁,仍逃不出去。

  灭顶之灾,来得如此无端、如此强横,如天穹塌陷……有人施展浩大神通,轰袭齐喜山!

  连“惊天动地”都不足以形容的力量从高空落入齐喜山中,山尖刹那崩碎,土石四撒绝岭飞灰,如此下去不消刹那齐喜山万千生灵无一能活!

  就在此刻,遽然一声蛙鸣震彻天地,遥见六两妖巢所在之处,三道金光直冲苍穹,同样霸道狠辣的神通巨力迎向天降神威!事发突兀,没人知道天顶压下来的可怕力量因何而来、从何而来,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坐以待毙,总要先保住自己的性命:三阿公和他手下两个伴当倾尽全部修为,出手抵挡大劫。

  一上、三下,两个方向,轰轰烈烈的对撞!

  旗鼓相当。

  强光爆碎,刹那间方圆数百里亮如白昼;力量并未抵消不见,而是崩然散碎化作千股万道,裹挟着刺耳啸叫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乱流激荡,包蕴杀机,论及伤害比起普通修家挥出的飞剑也毫不逊色。向着偏僻山谷扑来的混乱气流着实汹涌,凭着苏景或莫耶少女的手段都难自保,唯有联手才能渡过难关。

  性命比天大,苏景和莫耶少女哪还顾得上先前的间嫌,甚至都不用招呼一声两人便并肩而立,苏景风火如刀逆劈乱流,少女织藤架林护佑周围,两个人一攻一守默契配合,咬紧牙关苦苦支撑……

  莫名之灾,来得无端散得也迅速,不长的功夫乱流消散一空。

  山崩地裂。

  所有峰峦皆遭碾压,有的轰然坍塌、有的诡异斜倾摇摇欲坠、个别一两座山体特别结实的尖峰干脆被压入泥土。占地数十里、号称六顶十三峰的齐喜山被抹平了大半,片刻前还昂立于天地的座座险峰,现下无一例外,只还剩三十余丈的残骸。

  咔咔的怪响从山体残骸中不停渗出,落入耳鼓让人不寒而栗。

  苏景面色苍白,莫耶少女目光恐惧,两个人对望了一眼,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神情。

  片刻恍惚,苏景回过神来,对少女道:“你快走吧。”随即天都双翼展开向着六两洞府的方向疾飞而去。

  大难不死,莫耶少女目中的惊惶很快散去,又复灵动鲜活起来。遥望着苏景离开的背影,她饶有兴趣的样子……

  六两的洞府崩塌了,一片残垣断壁。

  当乱流横扫四方时,六两拼命去保护麾下儿郎;裘平安直扑青云,护住了几位贵客——三阿公和手下的两个伴当全力一击,自己也受大力反挫,都伤得不轻,当时已经没有自保之力,幸亏裘平安的魂被青云勾了去,否则三阿公等人就算打碎了天降之劫,也得被乱流剿杀;乌鸦卫及时结阵护住了自己;就只有黑风煞一个人,去保护白马镇百姓的营地。

  万幸的是扑向白马镇百姓的乱流不算太多,黑风煞拼着自己受伤挡下了大半;可惜的是黑风煞一个人,终归还是无法保护偌大营地,还是有一道乱流波及到营地边缘,伤亡十余人。

  当年曾和苏景一起做捕快的王老三死了,当年曾想把苏景举荐到州府书院的私塾老夫子死了……把白马镇迁入深山,就是为了保大家一个平安,可是谁有能想到今日的无妄之灾!

  三大妖奴都在抵抗乱流中负伤,其中黑风煞和裘平安伤得颇重,都无力起身了,六两情况稍好,折了一条胳膊,头皮也被掀掉了一大片,敷药也难以阻挡鲜血渗出,绷布染红了一大片,跟在苏景身边喏喏道:“是我该死……当时只想着儿郎,忘、忘了小祖的乡亲。”

  “不怪你。”苏景没什么表情:“你手下怎样?”

  六两摸不清苏景这么问意思何在,心中稍藏惊疑,但还是如实应道:“都保住了,总算没闹出人命。”

  苏景说道:“调一些过来帮我安抚大伙,你带我去见三阿公。”

  没有寒暄应酬,没有虚伪客套,苏景找三阿公只想弄清楚一件事:天降劫难,和他们有没有关系。毕竟,三阿公一行才进齐喜山不久就出了这样一件祸事,多少有些巧合。

  三阿公的回答直截了当:“我会查,但与我有关的可能不大。提前造访齐喜山于我自己都是个意外,更毋论我的仇家。”

  苏景点点头,对着三阿公深深一揖:“若真与前辈无关,苏景先谢过前辈仗义出手之德,我还有事要做,您老好好休养。此番大恩来日定当补报。”说完转身离开,又问跟在身边的六两:“你有什么仇家?”

  六两脸色茫然,纯粹习惯使然伸手去挠头,结果触及伤口疼得他打了个哆嗦,苦笑道:“小祖宗知道我的为人,没什么雄心壮志、从不会惹是生非,齐喜山也不是称霸一方的妖精门宗,不过是个买卖字号,且往来交易都是公平买卖,没见哪位主顾不满意过,哪会有什么仇家。”

  跟在六两身后的一个妖怪头目插口道:“前两天不是有些修士上门找事么?您看会不会是他们?”

  六两想也不想就摇头:“那些修士本领稀松,师门肯定也不没什么了不起,怎么可能发动出这样一道大神通。”

  苏景一直在地面下入定炼尸,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当即插口讯问,六两先解释过前因,又带和小祖宗一起去找黑风煞、裘平安了解当时的细节,最后黑风煞道:“其他人都不值一提,唯独领头的那个青衫青年有几分气势,出身应该还算可以。”

  苏景追问:“他们是哪一宗门下?”

  黑风煞和六两同时面露难色……对方都是些庸才,完全不入妖奴的法眼,都不稀得去问一问他们的出身。

  苏景不怒、不怨,对黑风煞、裘平安嘱咐了一句:“你们静心休养。”转身走出门外,奇怪的是,他前进的方向空无一人,就那么走在瓦砾砖石之间,直行三十余丈,对着面前的空气问道:“前两天来离山闹事的修士,你见到了么?识得么?”

  空气中一阵涟漪波荡,莫耶少女居然没走,而是捏了个隐身诀悄悄跟在了苏景身后。

  少女的神情有些意外:“你怎能看出我的叶隐法术?”

  金乌淬炼,于细微中见真相,少女的隐身法门虽然精妙,但近身五十丈内逃不过苏景的洞察。苏景并没回答她,又把问题重复了边:“前两天来离山闹事的修士,你见到了么?识得么?”

  不是“病急乱投医”撞大运般胡乱发问。莫耶少女藏身齐喜山,为自己安全着想也应该将附近的修行门宗摸查清楚。果然,少女应道:“西方四百七十里,有一座倾云涧,那天来的大部分都是倾云涧的弟子,但为首男子我不认得。”

  六两也知道倾云涧,虽然是近邻但修家和妖门有别,平日里素无往来。

  “多谢。”苏景转身欲走,又停步,对少女道:“莫再跟来了,再有,齐喜山遭此大难,用不多久就会有高人来巡查,你快些离开,万一被他们抓到,说不定会把此事算到你头上。”

  跟在苏景身旁的六两,闻言心中惊疑,忍不住又多打量了少女几眼,心中暗忖:这女娃娃是什么人?

  要知道齐喜山挨下的那道神通绝非等闲,普通的妖人就算想担下它都没资格。

  对苏景的话,少女不点头也不摇头,仔细看了看他,她小声道:“看你心里很生气的样子,莫气了,打架的时候得心静。”

  小妖女“变化多端”,苏景无心分辨她的真实想法,只是一点头便不再理会她,也不向始终跟在身边的六两解释什么,而是突兀问六两:“你手上有没有好东西?符篆丹丸都可以,多多益善。”

  小祖宗开口六两绝不财迷,离开不久便转了回来,把一只未封口的乾坤袋递道苏景手中:“这是我压箱底的好货色。”

  苏景看都不看直接将其置入自己的锦绣囊,对六两道:“我离开一阵。”

  六两急忙道:“小人追随小祖宗一起。”

  苏景摇了摇头:“安抚乡亲、照顾好老黑、小裘和几位客人,这些事情都着落在你身上了。”说完,苏景望向早就侍立在一旁乌鸦卫:“剑羽给我。”

  收回剑羽,苏景又说一句“乌鸦卫随我来”,展开双翼向着疾飞而起。

  莫耶少女眨了眨眼睛,待苏景走后,她又隐去了身形悄悄跟住了他,只不过这次距离得远了些。不料,前面的苏景忽然又止住了急行,少女吓了一跳,还道他又发觉自己跟来,忙不迭也止住身形。

  苏景并未向身后张望,而是低头鸟瞰齐喜山,缓缓盘旋了两周,就此启程向着倾云涧的方向飞去;莫耶少女也低下头去张望,心里猛地打了个突:人在山中时不觉得什么,此刻自天空俯视:崩裂的废墟中,赫然显出了一只巨大的……脚印!

  巨灵一脚,踏碎百里齐喜山。

  第一百零三章 齐喜山来的

  目送着苏景远去,六两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掀起衣襟下摆去抹额头上的冷汗……跟在他身边的心腹妖怪有些纳闷:“大王为何恐慌如斯?”

  “混账!”六两皱眉呵斥:“说过多少次了,要喊我东家。”

  “东家息怒、东家息怒。”心腹妖怪没记性,但有眼力价,立刻就改了口。

  六两这才点点头,回答之前的问题:“未能全数保住白马镇百姓的安全,我自然会心虚害怕。”

  一般的妖怪哪会把普通人命放在眼中,闻言心腹笑道:“那么大的灾祸,才死了十几个人,算得不幸中的万幸了,要我说,大王……东、东家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嘞。”

  六两摇头:“你不晓得,当初小祖宗祖孙两个落户白马镇,得了镇民不少帮助,小祖宗的爷爷去世,有关丧葬一切都是镇上人齐心张罗、操持的,于小祖宗心里始终觉得小镇有恩于他,镇上的老老少少,哪一个都是他的眼珠儿。”

  心腹妖怪愈发地糊涂了:“可是我也没见小祖宗发怒啊,刚才不是一直平平静静的?”

  六两嘿了一声:“你又哪晓得小祖宗的脾气?我给你讲,平时没事的时候,他老人家的眼里都是带着些困意、脸上挂着些迷糊的;他琢磨坏主意……不是,动了伏魔心思的时候,他会笑得爽爽朗朗,可是你见他刚才的样子,目光清透可有丝毫倦意?面色沉稳哪见丁点迷糊?我追随小祖宗这么长时间,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但是不难猜的……他老人家真正动了雷霆之怒,我又职守有亏、如何能不心虚啊!”

  心腹妖怪明白了,又提起了另个问题:“小祖宗不是去倾云涧查案么?他找您要宝贝做什么?”

  不愧是苏景麾下第一妖奴,六两还真明白主上的心思:“查案是没错,可是这么大的事情,客客气气地上门去问,又怎么可能有结果?是以非得动用非常手段不可,没什么可说的,直接打上门去、从上到下统统都抓起来严刑拷问!”

  “但拷问到最后万一要是误会了怎么办?说声对不起怕拍屁股就走?小祖宗不是这样的人,也做不出这样的事,他找我要宝贝就是事先存了可能是误会的心思,到时候会给人家补偿的。”

  心腹妖怪撇嘴:“小祖宗是什么样的身份和地位?就算冤枉了那些不入流的庸才又怎了?犯得着和他们交代么?”

  六两伸手给他脑袋来了一下:“你才是真正的庸才,小祖宗用得着给别人交代?他那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心腹妖怪挨了一巴掌,脑子里又被打出一个新疑问:“对了,刚刚来轰灭咱们齐喜山的神通,那是何等的可怕,小祖宗身边又没有高手相护,就这么去追查,岂不是送……送……送自己升仙?”

  “所以说你还是不了解他的性子,他还没有修为的时候,为了掩护座驾黑鹰逃命就敢直挺挺地从天上往下跳!咱家这位小祖宗……真要犯起性子来,真就把自己的性命当成别人脚上的破鞋,说扔就扔了!白马镇一下子死了十几个人,你让他先别去追查?纯粹做梦了。”

  ……

  齐喜山与倾云涧相隔不足五百里,这样的距离放在凡间是遥远路程,落在修行道上却是近邻了,前者几乎被彻底轰灭,后者自然有所感应,宗主穆童被传来的动静惊得着实不轻,传令全宗严加戒备,自己也披挂起来坐镇中宫。

  虽然齐喜山倒霉了与自己无关,但小心点总没有坏处。

  不料怕什么就来什么,天还没亮,东边就气势汹汹地来了一群人!

  为首那个背衬火翼,挥动之间金红迸射;他身后的黑衣人看上去出奇邪异,男子身形魁伟高大、清一色的马尾长发;女子则娇小玲珑,尽数刮了个锃亮光头。

  不过修行道上样子吓人的怪物比比皆是,徒有其表没用处,什么样的修为就会有什么样的威压,穆童看得出这群东方来人修为平平,由此心里也踏实了不少,扬声问道:“何方道友光临倾云涧,还请报上仙府宝号。”

  苏景根本不予理会,回头吩咐身后乌鸦卫:“要活的,没我点头,一个都不能死。”

  苏景声音不大,但修行之人耳明目秀,穆童照样听了个一清二楚,哪还有什么客气的,当即冷笑道:“哪里来的妖孽……”

  “齐喜山来的。”苏景忽然转头向着穆童所在之处往来,吐气开声。而话音落时,四十九对比翼双鸦结成大阵……破晓之前朝阳未出,天却亮了。

  赤霞流转火光升腾,火鸦妖裔周身烈焰升腾、继而勾连,以玄奥阵法唤请元阳之怒,顷刻,一道火云凝聚成形,四十九对比翼双鸦就藏身于这灿灿火云中,直扑倾云涧!一见乌鸦卫亮出的阵势,穆童大吃一惊,但还心存侥幸,叱喝一声,号令座下弟子出手,自己也一掐剑诀,背后飞剑唤作遁化青光,迎向强敌。

  激斗不过片刻,穆童的心就沉下去了:火云滚滚自东向西,前进不算太快却势无可挡,倾云涧弟子打出的神通或飞剑,非但没能阻其片刻,反而尽数被火云吞没。

  倾云涧,全不入流的门宗,宗主穆童就是比起六两尚差了老大一截,他门下弟子又怎么可能高明?

  金乌九劫兵策,专为火鸦量身打造的道兵秘法,如今入阵的道兵都是火鸦大妖的后裔,又有幸于最适合精怪的大圣玦洞天内精修……玄门正法、资质契合、洞府天成!

  乌鸦卫现在都还是妖丁,他们只炼就了九劫中的第一劫,在像样的修行宗派面前或还无法逞威,但对付倾云涧绰绰有余!

  最初试探之后,东天上的火云陡然加快速度,直直冲入倾云涧腹地,所指之处尽化火海。

  穆童的飞剑也被火云吞掉了。当初为了追求威力,剑中被他辛苦炼入一律魂魄与心头精血,剑毁时本尊遭受反噬,受伤不轻。眼看着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穆童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心神,口中喃喃唱咒几声,身形轻轻颤了几颤、就此消失不见……

  苏景没出手,跟在道兵大阵之后,一路畅通无阻。正前进中,苏景忽然转身单手一挥,金光乍现、近百枚剑羽呼啸飞旋!旋即便听到一声嘶哑惨叫,明明空无一物的空气中血花四溅,穆童身中数剑,再维持不住偷袭所用的隐身法术,向着地面重重跌落。

  苏景看也不看,收起剑羽继续前进。

  宗主遭受重创,剩下的搏杀再没丝毫悬念,倾云涧弟子无心恋战开始逃散,可他们的飞剑大都被火云毁了去,单凭御风法术,又怎么会比得上传承了火鸦血脉的乌鸦卫,更何况乌鸦卫身后还有个长翅膀的苏景。

  天亮后不久,倾云涧归于平静,从宗主到弟子六十五人尽数被擒。

  苏景问:“齐喜山之劫,究竟怎么回事?”

  穆童的修为差劲,但性子天生倔强,冷笑着应道:“你问我,我去问谁?若我有那一击断岳的大神通,又岂容你们这些妖孽放肆!”

  苏景不矫情,对着乌鸦卫道:“上刑。”说完,他退到一旁,坐于一块巨岩冷眼傍观。

  乌鸦卫和黑风煞、裘平安厮混得久了,也当真学会了不少厉害手段,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诸般酷刑一一演练,没用多少时间倾云涧弟子就挨不住了,纷纷招供,把前日与齐喜山结怨的弟子尽数供出。

  莫说昨夜大祸和两天前的闹事,就是前阵子门下弟子和齐喜山小妖动手之事,穆童都不知晓。不过意外之下,他依旧匡护门徒,对苏景怒道:“只是晚辈弟子的意气之争,小小的争斗罢了。若只因以前打过架,就要把毁山之罪硬栽过来,公道何在?”

  苏景没表情,不回应,对着乌鸦卫点点头,示意他们继续。但无关人等不用再挨酷刑,受刑的只是那些和齐喜山打过架的弟子。

  很快问讯有了新的进展,乌鸦卫问明了,最初争斗是因李萼而起、两天前的那个青山青年也是李萼请来的帮手。

  苏景指了指李萼,乌鸦卫会意,丢开了旁人,所有刑罚都向着她一个人身上招呼。充其量一盏茶的工夫,李萼就受刑不住,但这是关乎生死的大事,她自然不敢吐露实情,哭嚎道:“青衫男子是我的一个朋友,两天前是我请他来帮忙对付齐喜山的精怪,但昨夜之事确确与我无关。”

  让李萼意外的,苏景并未急着追问青衫人是谁,只是招呼乌鸦卫:再打。

  第一百零四章 巨灵足

  正如六两所说,苏景不确定什么,所以在来之前就存了补救的心思,若真是冤枉了倾云涧他会加倍补报……但在这之前,他先得弄清楚究竟是不是误会。

  李萼大呼冤枉,乌鸦卫哪听她废话!直到正午时分,李萼终于挨不住了,嘶声开口:“昨夜齐喜山的祸事有、有可能是我那朋友做下的……多半是他基于义愤,私下替我报仇……绝非是我挑拨……上仙明鉴,此事当真于我无关的,我全不知情。”

  乌上一声音阴戾:“仔细说!”

  “我那朋友……说、说他手上有一件厉害宝贝,还说要我等待……他必给齐喜山一个好看,可是两天前我得知山中妖仙真是离山门下……就打消了再和它们纠缠的念头,我还劝我那朋友……要他不可造次……”

  李萼心里算得清一笔账,既然这些活阎王知道自己请过帮手,不问出帮手是谁是绝不会罢休的。待他们追查到严辰那里,事情便再也遮掩不住了,如今能做得只有把过错全往严辰身上推,把她自己摘个干净。

  宗主穆童在一旁听着,气得双目圆整,怒叱道:“孽障,齐喜山的事情当真与你有关?!”

  苏景终于出声了,径自问李萼:“你那朋友师门何处,叫做什么?”

  “小人不知天高地厚,与齐喜山仙长结怨……即便昨夜祸事与我无关,我也犯下了冒犯仙长的死罪……只求您大发慈悲……留下我这贱躯,有生之年日日祈念仙长恩德。”李萼唠唠叨叨,不肯直接回答,最后的口供也是最后的筹码,活命的唯一本钱。

  苏景毫不犹豫:“说出此人,饶你不死。”

  “还要斗胆……请仙长立下誓言……再不追究于我。”李萼加重语气,咬住“不再追究”四字,只立誓不杀是远远不够的,要真正放过她才行。

  修行中人,认定天道昭昭、笃信神佛在上,由此也格外看重誓言,轻易不会立誓,立誓后也大都会遵守诺言。苏景不愿和李萼再周旋下去,直接道:“我对神佛立誓,只要你说出青衫人来历姓名,便再不为难你,若违诺,七天之内我死无葬身之地。”

  苏景毒誓过后,李萼把严辰的出身来历如实招来。

  最初惹祸的是她,后来逼着骗着情郎把事情搅得是她,最后为了保命、把情郎供出来的仍是她。

  听完,苏景又问:“严辰手上的宝贝是怎么回事?”

  这个李萼当真不知,摇头道:“他只提了一句此物了得,其他的并未多说。”说着,她勉强坐起身,对苏景磕头:“小女子再谢过仙长不杀之恩。”

  可是她当真没想到的,待说过话、磕过头,心口遽然一冷……心脉被截断了。大罗金仙无救,只剩盏茶性命。

  片刻寂静。终于,李萼发出一声尖叫,歇斯底里:“妖人,你违诺,七日内必不得好死……不得好死!黄泉路上,我等你来……严辰,无用之人,你口口声声应我齐喜山必会毁于一旦、再无人能活,旁人也无从追查,结果如何?你害死了我,无用之人,你害死了我!”

  已经必死无疑,李萼哪还有什么顾忌。而她死前的咒骂中,对严辰的怨毒反倒比着对苏景还多。

  对她的诅咒苏景无动于衷,声音平静:“截是截了,但未断,你学艺不精分不清罢了。”

  金乌大炼真,淬脉煅经锤骨煎皮,苏景掌握了这门法术,对人经络大脉了如指掌,对李萼做出个“截断心脉”的假象,于他而言不见得比吹口气更难。

  尖锐咒骂戛然而止,李萼目光闪动着,正想再寻找其他说辞遮掩,只觉金光一闪,随即眼前变得漆黑一片!双耳和鼻根微微一凉,跟着湿热满面……刺目、剜耳、削鼻。

  剧痛传来,李萼捂脸嘶声惨嚎:“仙长曾立誓……不再追究了……饶命。”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就只能紧紧抓住“苏景立誓不再追究”的誓言了。

  苏景应道:“没忍住。罢了,此事就此了结,你可活命。”

  性命就握在对方手中,心中再如何怨毒,李萼也不敢造次。听了苏景的话,李萼心里也稍稍一松,哭道:“多谢仙长……”不料话没说完,胸口又是微微一冷。

  苏景声音清冷:“这次是真的截断了。”

  这个女人苏景一定要杀的,若因此惹来背誓神罚……这个神不信也罢。

  苏景转目望向倾云涧宗主穆童,后者冷汗淋漓。

  苏景开口:“你虽不知情,但事情从你弟子处起来,你教导无方、御下不严的罪过无可推诿。三天之内,自己去齐喜山向六两请罪。还有,这个李萼的人头我要带走。”

  除了点头,穆童哪还能再说出半个字来,乌上一大步上前手起刀落,将李萼的人头割下放入囊中,苏景也不再停留,双翅展开一飞冲天,带上乌鸦卫赶去栖霞山、缉拿严辰。

  ……

  三天后,栖霞山、描金顶,真武殿上一片寂静。

  栖霞道掌门妙方真人双目微闭,面沉如水。良久,他张开双目,对着直挺挺跪在大殿上的爱徒严辰招了招手。严辰起身,低着头来到师父面前。

  “孽障!”妙方真人猛挥手,一记耳光打在严辰脸上,出手异常沉重,只一掌就把严辰摔翻在地,眼角、嘴角同时破开、鲜血迸溅:“这一掌,打你不遵师命,胆大妄为,竟因为一个贱婢就动用了那件宝贝!”

  严辰爬起来,垂手肃立:“弟子罪该万死。”

  “住口!”第二记耳光扇中,妙方子声音低沉:“这一掌,打你明知齐喜山是离山剑宗门下,竟还敢动手!”

  严辰再次站起来,妙方子毫不留情,第三记耳光抡了上去:“这一掌,打你事情失败,就吓得心慌意乱,本座问你,为何不在回来之前,先把那贱婢灭口?!”

  “师父息怒……弟子性命担保,李姑娘她不会出卖我。”

  第四掌抡了过去,严辰一时间爬不起来了……

  十余年前,机缘巧合之下,妙方真人得了一件法器:一枚四四方方的黑玉印。看上去混不起眼,内中蕴藏的灵元也不是很多,期初妙方真人也没太在意,闲坐无聊时拿在手上把玩,印上的封禁不难破解,没一会功夫就被他完全掌握,随即他便惊喜发现:黑玉大印自己没什么力道,但它能唤请出惊天一击!

  因为黑云印请出的神通是从天而降、落下后地面会出现一枚巨大脚印,仿佛一位施展了隐身法的巨灵神跳出来踩裂大地,由此妙方真人给这枚印取了个名字:巨灵足。

  得了奇珍仙宝,妙方真人不敢声张,只将此事告知门宗内几个信得过的心腹,严辰便是其中之一。

  “巨灵足”是唤请神力显形的宝物,最简单的道理,这道神力一定得是真实存在的,才有可能被唤请出来。若能找到这股力量的根源所在,未必不能将其炼为己用,若能成真,飞仙逍遥指日可待。

  所以最近这十余年来,妙方真人费劲心思去追查“巨灵足”的出处,只要稍有可能他就会带上赶去查探,跑了数不清的地方但一无所获。不久前他又发现了些线索,但门宗内另有要紧事情分不开身,就命心爱弟子严辰替他跑着一趟。

  寻找与“巨灵足”的神力源头,非得把这方大印带上不可,若真找对了地方,大印自然会有所感应。

  在妙方真人看来,严辰或许有些毛病,但还是听话、值得信任的好弟子,但又哪想到他会为了一个女人惹出这样的大祸!

  修行讲究清心寡欲,但也不一定就得绝情断欲,道侣双修携手飞仙的例子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有些人的情根远比旁人更深、更强,严辰便是一例。若他遇到一个好女子,对他殷殷鼓励、切切爱护,以后他的成就会更加高远;可他遇到的那个女人,小肚鸡肠自以为是,在李萼心里想的是“我的狗儿见我受了欺负都会扑上前咬人,我的男人更应替我报仇”。

  遇到这样的女子,严辰有哪还有前途可言!

  再说当日严辰受李萼所激、所惑,恰逢他身带“巨灵足”,下定决心要动用此宝摧毁齐喜山,李萼闻言心中舒爽,但多少也有些害怕,不敢留下来亲眼观瞧,扯了个师门急召的借口先走了。再过两天严辰准备好法术,发动了“巨灵足”。

  这件宝贝的威力严辰心里有数,但他不知道齐喜山中有三阿公做客,满以为那一脚下去山中再无活口,就算事后有高人追查也难以寻得线索。

  全不料巨灵足被硬生生地挡下来。

  严辰明白这样一来事情便麻烦了,急忙传讯给师父请他早做准备,自己也慌慌张张跑回门宗,哪还敢隐瞒半个字,把事情经过尽数告知掌门。

  第一百零五章 描金峰

  妙方真人当真被气得七窍生烟,眼见严辰倒地不起他仍想再打,这时大殿上一位中年女冠看不下去了,伸手拦住了妙方:“辰儿年纪尚轻,这才没能经受住蛊惑,师兄就算打死他也没用,当务之急还是要想个办法,先消弭了后面的大祸再说。”

  女冠是掌门人的师妹,道号妙常,此刻能站在真武殿上,自然也是妙方无比信任之人。

  妙方暂时收手不打,这时候忽然一道纸鹤飞来,落在他的肩膀上,摆动几下、噗嗤一声化为青烟消散不见。妙方对师妹道:“妙庆师弟已经赶到齐喜山,探得明白,离山门下直属妖奴只是受伤。”

  妙庆是掌门的另一位心腹,妙方在接到徒弟的传讯后立刻把他派去齐喜山打探消息。

  女冠妙常一听面露喜色:“这就好,总算还有回寰的余地,大不了我们多加赔偿便是。”

  掌门妙方正想说什么,又是一只纸鹤飞来,听过消息后妙方冷哼一声:“远哨弟子传讯回来,有人正向着栖霞山赶来,为首的那个身背一对金红火翼。”

  栖霞山的传人,无论修为还是见识都比着倾云涧强太多了,妙常闻言秀眉一挑:“金红火翼?离山的那个小师叔苏景?”

  “不是他还是谁?齐喜山的妖怪本就是他的妖奴,不用问了,事情败露,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了。”

  正在地上吃力起身的严辰脸色一变,又复摔倒在地……既然离山的人找来了,便说明他笃信无比的李萼把他供出来了。

  眼看着爱徒脸上挂满惊讶与不肯置信,掌门妙方叹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入内堂。足足一个时辰他才重回真武殿,对妙常道:“我已传讯无双城李逸风,给他讲明了‘巨灵足’的好处,说要将此物赠与无双城。李逸风很是高兴,正亲自赶来。”

  无双城,与离山剑宗同列于七大天宗,李逸风是城主驾前七大供奉之一,地位与离山长老、涅罗祭酒相近。无双城高高在上,与栖霞山没太多交情,但以前有过几次往来,妙方和他们至少还能说得上话。

  妙常闻言一惊:“巨灵足岂能送人?”

  爬起来不久正勉强站立的严辰身体一晃,又复摔倒在地。

  “师妹糊涂。”妙方摇头:“你以为闹出齐喜山的大祸,我们有巨灵足还能瞒得住么?那再进一步,若天下皆知我们有这样一件宝贝,就凭栖霞山的实力,咱们保得住它么?”

  女冠妙常皱起眉头:“就算送人……又何必送给无双城?还不若给离山,正好当作赔罪之物。”

  “错!就算离山得了巨灵足,他们也会说此物是凶器,收缴去是理所当然,不仅其他赔偿分毫不能少,还不会领咱们的情;无双城则不同,平白收了咱们这一件大礼,多少会对栖霞山生出一份眷顾,以后若有事大可向他们寻个照应。”

  妙常又问道:“那若待会离山苏景赶到,索要此宝又当如何?”

  掌门妙方一哂:“这话就要看怎么说了……我主动把巨灵足呈给离山,他们当作凶器收缴带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换个角度呢?惹祸的是我的弟子,不是宝贝,这是我栖霞山之物,离山凭什么索要?我不给也全然说得过去!若苏景聪明,趁早就别开口。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离山有头有脸,我不信他们敢动粗抢夺,堂堂天宗上门杀人夺宝,离山担得起这个名声么?”

  妙常点了点头:“那……辰儿呢?你怎么打算,不会把他交出去吧?”

  苏景一定会找栖霞山要人的。掌门妙方左眉跳了两下,声音低沉:“不交!妖奴受伤、洞府被毁,该怎么赔就怎么赔,但没闹出人命便不用赔命,这是到哪里都说得通的道理。我的弟子,我自己来责罚,痛打过后给离山的人看一看,便是交代了。”

  到底是最最心爱的弟子,妙方决意保住严辰。

  “这便去开启栖霞大阵,苏景空有辈分没什么本事,就凭他还打不穿我们的护阵,让他在外面空着急就是,有什么事情都等无双城的人到了再说。届时有李逸风在一旁看着,我们又该怎么赔便怎样赔,说破大天不过是些身外物的损失,我看那个苏景还能再如何抓住不放!”

  能做到一门之长,妙方自有过人之处,心里早把得失利弊、双方处境算得清清楚楚,应对之策也算得体,尤其直接舍了“巨灵足”更显出几分气魄。

  此事定议,妙方唤来刑堂弟子:“把严辰拖下去打,越惨越好,还得断几根骨头!”这是给离山的“交代”,非如此不可,心里再不舍也得放开了打,何况这个不肖弟子害师门丢了一件了不起的宝物,本就得受罚。

  接下来的,便是等待了……傍晚时分,苏景带着乌鸦卫赶到栖霞山。

  已进山界,却不得其门,栖霞道不是野修散宗,他的守山大阵颇为结实,肉眼可见一道暗红光芒稳稳包裹住了主峰描金峰。

  这是栖霞道的地盘,对外来之人,主人家想见就见、不想见便关门,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何况山下知客道童对苏景解释得客客气气:掌门真人正在闭关,暂时无法见客。

  乌上一目光虐戾,打量着对方的护山阵法:“闯下大祸,以为躲进龟壳就没事了?兄弟们结阵,未必就砸不碎它。”

  苏景摆手拦住了他,亮出大圣玦:“不必浪费力气了,都进来。”

  乌鸦卫被收入令牌,一团阳火打在地面上,一枚天香镇元含入口中,金乌万巢发动苏景遁入虚空,自要去的方向上随意点选了一处火光,心念一转人已置身描金峰上。

  栖霞大阵虽然也是护山阵法,但是和离山的水幕天华天差地远,栖霞大阵不会辨别敌我、更不会主动攻击敌人,说穿了不过就是个结实罩子,这样的护山术,对上敌人的轰袭或许还有些用处,但遇到真正的穿空遁干脆就成了摆设。

  苏景从一座偏殿的供奉火鼎中钻出,殿上几个小道士十足吓了一跳,不等他们弄清楚这是神君显灵还是妖孽作祟,眼前又是一片缭乱,九十八个乌鸦卫重新被苏景放了出来,扯开嗓子齐齐大吼:“离山剑宗真传苏景驾临描金顶,栖霞掌门速速来见。”

  苏景迈步走出偏殿,来到外面的空地上等候,任由乌鸦卫们去大喊大叫。

  正在真武大殿闭目养神的妙方真人听闻聒噪微微一惊,护山大阵没有用处、苏景已经上山了?

  很快就有门人弟子来报,大概说明情况,女冠妙常从旁边听着,目光里也满满诧异:“不是说这个苏景没什么本事么?怎么可能会穿空遁法?”

  现在讨论这些还有什么用处,妙方一个深深呼吸,起身传令:“召集弟子、请诸位长老,随本座一起迎接离山高人!”苏景算不得什么,但他是离山第一代真传、沈河真人的小师叔,单只这个身份,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容旁人轻视半分。

  山巅处洪钟悠扬,刚刚发动起来的护山大阵又被撤掉,栖霞道上下身着盛装,跟在掌门身后整齐列队,迎接了出去。来到苏景面前时,掌门妙方早就换上了一脸笑容:“不知离山高人造访,迎接来迟万祈见谅。”

  女冠妙常也跟着一起微笑道:“久闻离山苏道友威名,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大家不同门宗,不必非得遵照辈分叙礼,栖霞道只对苏景称道友,待会或许会有艰苦谈判,现在气势上不能输了。

  寒暄亲切、礼仪得体,根本不提之前封山拒客之事。苏景没什么反应,不说话不还礼,充其量只是点一点头。

  对上苏景的冷漠态度,妙方掌门不见丁点尴尬,呵呵笑道:“贵客请随我来,上大殿落座奉茶。”

  苏景摇了摇头,站在原地不动:“不用了,我来栖霞山所为何事,你当知晓吧。”

  妙方变得严肃起来,很有些沉痛地点头:“孽徒严辰做所作为,我已尽数知晓……”

  不等他说完,苏景就打断问道:“严辰在么?”

  “把那个孽徒带上来!”妙方语气严厉,目光里饱蕴怒色。不多时栖霞弟子将被打得只剩下半条性命的严辰带了出来、放在地面上。

  妙方继续对苏景道:“孽徒犯下大罪、触犯栖霞门规,苏道友放心,我绝不会姑息于他,必定重重责罚、严加管束。”

  话说得漂亮,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栖霞道不会把人交出来。乌鸦卫闻言个个神情狰狞,九十八双眼睛都望向苏景,只待他一声令下就结阵开打。但是对此苏景并不觉得意外,之前见到对方启阵封山,就不难猜到栖霞道的态度了。

  栖霞道不同于倾云涧,这里是有名有姓的门宗,掌门人、座下长老都有几分真本事,凭着苏景带来的人,想要在这里逞凶完全不现实,别的不论,人家派出几位长老,就能稳稳抵挡住乌鸦卫的大阵,到时候老道也不杀人、就那么挡住你,让你无法造次,苏景又能怎么办?

  见苏景漠然不语,妙方继续道:“这孽徒胆大包天,竟敢去袭击齐喜山,伤及离山门下妖属,罪该万死!苏道友放心,有关齐喜山一切损失,栖霞道绝无二话,全部承担。万幸的是这次并未酿出性命大祸,万事都可挽回。”

  听到这里苏景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异常古怪,难以形容的神情,他侧目于妙方:“哪个告诉齐喜山没死人?”

  第一百零六章 你们哪个伤我

  妙方心里一抖,“没闹出人命”是保住严辰的关键所在,若是齐喜山有大妖惨死于这场横祸,说到哪里严辰都得偿命,栖霞道再休想护住他。

  女冠妙常插口:“苏道友可能是一心赶路,未曾及时了解齐喜山的状况,山中妖门完好,受伤者众但并无陨丧,敝宗已经排遣弟子、带了上好灵药赶去,该我们做的、赔的,敝宗决不退缩。”

  苏景仍是之前的语气:“哪个告诉你齐喜山只有精怪?”

  妙常不明所以:“苏道友指的是什么?”

  不用苏景开口,乌上一代为回答:“山中还有凡人百姓,他们的性命,便不是性命了么?”

  一听“凡人”两字,栖霞道众人明显面色一松,妙方咳嗽了一声:“这个……仙法神通、殃及凡人无辜,固然让人心痛,可总是、总是难免的。不过苏道友敬请放心,栖霞道虽远远比不得离山,但也是修行正道,山中百姓的伤亡敝宗定会加以补偿,金银抵赔,定让他们满意。”

  苏景没心情再废话,抬手一指瘫在地上的严辰,直接问妙方:“这个人,我今天带不走了?”

  掌门身后,也是妙字辈的一位栖霞长老声音冷清:“这个人,苏道友的确带不走。”

  妙方掌门摆了摆手:“妙清师弟,贵客面前不可失礼。”跟着他对苏景笑了笑,开口说的,还是之前那一番话:“齐喜山的损失,栖霞道加倍赔偿;山中伤亡百姓,敝宗妥当善后,请苏道友放心。”

  女冠妙常面带诚恳:“或许……这就请苏道友列出齐喜山的损失?待会无双城的李前辈会到栖霞山做客,刚好做个公证,有无双城的仙家鉴证,栖霞道绝不敢食言。”

  “明白了。”苏景忽地笑了,对妙方、妙常点了点头。

  两人报以微笑,妙常应道:“道友明白便好。”妙方则说:“还请阁下体谅。”

  苏景说道:“有关赔偿的事情,我不管的,请贵宗派人与和齐喜山妖主商量。”

  “这个自然,我当亲自登门赔罪。”妙方应道。

  苏景沉思片刻,又道:“人我带不走,剑能带走吧。我要严辰的剑。”

  虽意外,但并不过分,苏景登门问罪,总不能空手而归,把凶手的剑拿走也能算是个交代了。妙方痛快答应,传令一声,片刻后有栖霞弟子将严辰的飞剑取来,呈予苏景。

  剑出半鞘,苏景看了一眼,对妙方道:“打扰了,我走了。”

  妙方笑得客气:“道友不再多坐一阵了?离山高人莅临,敝宗总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我赶时间,头七之前我得回去。”苏景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答道。

  掌门身后,另一位长老传音入密,语气颇有些意外,问妙常:“这就完了?就这么走了?”

  女冠妙常面色不变,密语却带笑:“咱们只要低头认错、愿意赔偿,其他所有的道理就全都是我们的。他不走还能怎样?讨了把剑离开,总算他识相!若真要闹事,最后只能闹个灰头土脸,没有丁点用处……”

  没料到,她的密语还没说完,拿剑走人的苏景忽然又站住了脚步,转回头,对栖霞众人道:“对了,还有件事情。”

  掌门妙方微笑问道:“苏道友还有何事?”

  苏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妙常,问题古怪透顶:“你们哪个伤我?”

  众人都被他问的一愣,而苏景却猛拔剑,锋锐倒转,一下子刺入了自己的右胸!

  长剑贯穿身体,血光迸溅,苏景自残,栖霞道的剑。

  这一刺对普通人足以致命,修家身体远胜凡人,虽不致命,但伤得也决不轻。

  突如其来的变化,饶是在场众人皆为修行之辈、遇事沉稳心基深厚,也忍不住齐齐惊呼了一声,妙方更是脱口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又何止栖霞道与乌鸦卫,隐身于远处,遥遥望着描金峰的莫耶少女也大吃一惊,心中悸动叶隐松动,险险就显出了身形。所幸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苏景身上,没人注意到远处空气中荡起的那阵涟漪。

  叮当一声,苏景拔出染血长剑,扔在了地上,乌鸦卫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帮他止血疗伤,苏景的目光仍平静无澜,对妙方道:“头七之前,我要赶回齐喜山,李萼、严辰,两颗人头一个都不能少,给或不给,你自己做主。”

  妙方愣住了,他明白了苏景的意思,心中猛地一沉:爱徒保不住了。

  苏景自己修为浅薄,手下也没什么绝顶高手,把他放在修行道上,当真算不得什么……可他毕竟是九祖代收、传承八祖衣钵的离山第一代真传弟子、现任离山掌门和众多长老的师叔。

  苏景手下的精怪吃了亏,离山不会大动干戈;但若苏景被人打杀、重伤,离山岂能善罢甘休?就算一向与他不睦的任夺,也决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若连辈分最高的人都难保平安,以后哪还有人敬畏离山?没了敬畏,离山便永无宁日!

  轰塌齐喜山,对栖霞道宗而言不过是丢宝贝、赔灵丹法器这等“钱财”事,至多至多再交出凶手;可是苏景登门后遭受重创,离山的报复顷刻便会将栖霞山碾成齑粉!这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女冠妙常瞪大了眼睛:“你这是……自残……这么多人共做鉴证,与我栖霞道无关。”

  “哦,是么。”苏景没什么语气,只回答了三个字。其他的他才懒得多说,山上的确有无数人见到是他自己自残,可除了乌鸦卫,其余无一例外都是栖霞山弟子,就算他们诅咒发誓又有什么用?谁会信苏景好端端的会自己插自己一剑?何况那凶器明明白白地刻着栖霞道宗四个篆字。

  “苏道友何等身份,用这种嫁祸手段,未免太配不上了吧。”妙方目中精光闪烁,语气低沉:“何况……”

  “何况个屁。”苏景言出无状:“人头予我,便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自己;若不给,便是我登门到访,被你栖霞山无耻偷袭。登山前我便传讯离山,告知同门我到你栖霞山来了,此刻诸多长老也已在途中,估计天亮前就他们就到了。”

  苏景喘息了片刻,伤得着实不轻,但他眼中全不见痛苦,相反还带了些微笑意、冷笑:“若真不打算交人,你们干脆现在把我斩杀了吧,反正栖霞道灭门之祸无可更改,多杀我一个,还能赚回一点点……明白了?带不走严辰的人头,我死在栖霞……无所谓。”

  若六两手下那个心腹妖怪在此,当能明白东家所说的那句“咱家这位小祖宗……真要犯起性子来,真就把自己的性命当成别人脚上的破鞋”。

  白马镇的百姓,是跟着苏景进入齐喜山的。如今遭遇横祸死了十几人,不给他们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苏景便无法和自己交代!

  两颗人头,不带回去,不行。

  栖霞山众人个个脸色铁青,苏景自残的这一剑,又何尝不是对准了他们所有人心窝的一剑!女冠妙常实在喜爱严辰那个晚辈,事到如今仍不肯退让,冷声道:“公道自在人心,离山剑宗诸位仙长更是法眼如炬,苏道友这般做作,也不一定就……”

  话没说完,远处天边遽然传来一阵笑声,一个朴实声音传来:“妙方掌门一向可好?俺老李来迟,让你久等了!”

  妙方、妙常等人闻言面色一喜,无双城供奉李逸风驾临栖霞山!此人身份非同凡响,此刻到场,未必不能解开栖霞道的窘局。“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李逸风要接下“巨灵足”这桩好处,总不能看着栖霞道陷入麻烦而不理。

  爽朗笑声之中,祥光流转,李逸风坐在于一道青色的芭蕉云,也不用人出迎,直接飞赴描金峰。

  李逸风来得稍晚,根本不知道前面发生什么事情,待他踏足封顶,看清眼前的情形,神情先是微微一愣,问苏景:“敢问这位是……”

  “离山苏景。”苏景报上名号。

  李逸风可不像涅罗坞谢老三或者栖霞道门下,闻言立刻俯身下拜,全不顾什么面子、身份,以晚辈自居,行礼一丝不苟:“晚辈无双城李逸风,拜见离山天宗苏景师叔。”起身之后他又关切问道:“师叔因何受伤?”

  不等苏景开口,妙方真人赶忙抢上一步,把事情大概说出来,最后长长叹道:“前面都说得好好的,不料,苏道友忽然自刺了一剑……李前辈明鉴,真是他自刺了一剑!”

  苏景没有丝毫辩驳的意思,仍是先前说过的那三个字:“哦。是么。”

  李逸风深深看了妙方一眼,转身走向苏景,不去追究事情经由,而是问道:“苏师叔的伤势可要紧么?晚辈这里有些丹药。”说着双手奉上疗伤灵丹:“或者,无双城离此总比离山要近一些,师叔随我一起去无双城疗伤?”

  苏景摇了摇头:“不敢麻烦李先生,我的伤势无碍。”

  “无碍就好,无碍晚辈便放心了。启禀苏师叔,晚辈身上还有城主交代下的要紧事情……”

  苏景微笑:“李先生尽管去忙,他日有暇,还请到离山一叙,容苏景一尽地主之谊,谢过今日先生的赠药之德、眷顾之意。”

  “苏师叔言重,七大宗门同气连枝,晚辈理应如此。还请师叔稍待,晚辈尚有一事要与栖霞道了断。”说完,李逸风转头望向妙方。

  后者心中一喜,只要无双城肯收自己的宝贝,今天的局面就有回寰余地,当即应道:“李前辈请稍等,晚辈这就取那宝物献于您老。”

  “住口!哪个要你的宝物,”大大出乎意料的,李逸风突兀翻脸,根本不理会宝物,声色俱厉:“大胆栖霞道,伤我同道前辈,无双城岂能容尔等作恶!”说话之中,一道紫色光华被李逸风打到半空,旋即雷声轰荡、浩浩乌云催压描金峰!

  栖霞道上上下下无人不惊,妙方妙常面色惨白。

  苏景是离山弟子,他接了李逸风的人情,但离山事情离山了断,全没有假手于外门人物的道理,当下开口道:“这其中还有其他事端,我自会理清,多谢李道友援手之意。”

  李逸风不过是表明个态度,闻言便收起法术,又客套了两句,最后一抱拳说了声“珍重”,再不去看栖霞道一眼,就此腾起云驾离开栖霞道,一走了之!

  第一百零七章 何苦来哉

  能做到无双城供奉之人,不仅要修持精深,更得有一副精明心窍。

  之前敢收栖霞道的宝贝,是因为齐喜山没伤人,李逸风觉得此事化解不难,何乐不为?可苏景现在摆出的是“玉石俱焚”的架势!

  李逸风能辨出妙方说的是真话……看得出又有什么用?待离山高人赶到,还不是苏景说什么便是什么!

  其他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离山剑宗的上位人物,不能随随便便就被外人所伤!只凭这一个道理,煌煌离山又哪会再去和栖霞道浪费口水。甚至可以说,就算离山高人看出是苏景自伤也没有用,只要苏景一口咬定是栖霞道所为,他们就一定会动用霹雳手段摧毁描金顶。

  事关离山的脸面,绝无转圜余地。这个时候谁再帮栖霞道,那就是真正与离山为敌了。

  李逸风当真没想到,堂堂离山第一代真传,竟会用到青皮混混儿才有的自残招数来嫁祸栖霞道,但是不得不说,这一招的确有用,苏景自刺了一剑,直接把事情变成了死局,除非他自己松口……青皮混混儿之所以得罪不起,就是因为他们自持烂命一条,遇到沟沟坎坎就敢用小命做垫。栖霞山敢和苏景同归于尽么?敢么?

  情势已变,事情随时可能恶化,巨灵足虽然难得,但还远远不够为了它要与离山翻脸敌对的程度。李逸风当机立断选了立场。

  ……

  李逸风说走就走,没有片刻的耽误,栖霞山描金峰一片寂静。

  苏景已经把自己的小命摆在秤盘上了,就看栖霞道敢不敢去秤了。

  为了一个被女人吹几句耳边风便把师命抛到九霄云外的弟子,就要把栖霞道的基业彻底抛开不顾?就要搭上所有弟子的性命?当然还有妙方自己的性命……这种事妙方做不出来。

  妙方犹豫再犹豫,咬牙再咬牙,最终还是闷哼了一声,嗓音略带嘶哑:“便依苏道友,人由你带走吧,这个孽徒犯下不赦之罪,留在栖霞山照样同样也是必死无疑!”

  服软归服软,漂亮话总还是要说几句的。

  苏景却摇头:“我不要人,只要头。要么我带着人头离开,此事彻底了断;要么我自己走,明日破晓前离山弟子再来造访。若你等义愤难当,现在就把我斩杀于此也无妨。”

  若之前痛快交人,苏景不会过分为难,现在苏景自刺了一剑,还想让他立刻下山,又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栖霞山不是心疼严辰么?苏景就逼栖霞山自己动手砍严辰的头。

  女冠妙常双目圆整:“苏景,莫要欺人太甚!”

  “他不轰齐喜山,我根本不会来。你这句话,对严辰去说吧。”苏景淡淡回答,眼皮低垂,都不去看对方。妙常不忿,张口欲再指责,掌门妙方挥手止住了她,跟着传令其他弟子,去砍严辰的首级……

  装着人头的四方木匣呈于苏景面前,苏景看了一眼,抬头去望妙方,少年看老道的眼神和看严辰人头的目光没有丝毫区别:“还有,凶器。”

  没有半字争辩,妙方自袖中取出“巨灵足”:“便是此印。”

  女冠妙常恨声道:“此物有封禁,不过离山高人自有仙家手段破解,用不着我们栖霞庸才做什么吧。”

  话刚说完,不料苏景忽然唤出剑羽,对着巨灵足奋力一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大好宝物就此爆碎,再无用处了。

  一见到此物,不知是不是因为它沾了白马镇百姓鲜血的缘故,苏景就觉得打从心眼里那么厌恶,想也不想直接出手将其捣毁。“巨灵足”不是飞剑仙锥一类直接攻杀敌人的法宝,它的威力在于唤请外力,所以本身并不结实,根本挡不住苏景狠力一击。

  苏景此举再度出乎所有人意料,栖霞道中不少人忍不住又一次低低惊呼。

  毁掉一件能够夷平大山的宝物,似乎看也不见得和打碎一只茶杯有什么区别,苏景还是没表情的样子,抬眼望向女冠妙常:“你说话时语气恨恨……我不明白,你恨什么?你愤什么?你又有什么可委屈的?!”

  女冠欲辩,但张开口才发觉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不是有人对她施展了什么法术,而是她自己张口无言!

  掌门妙方岔开了话题,问苏景:“道友还有何吩咐?”

  “你会尽快派人,去齐喜山和六两商讨赔偿有关之事,对吧?”

  待妙方点头之后,苏景也点点头:“甚好,那便只剩最后一件事了……”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口:“我的剑创。”

  女冠忍不住又开口了:“你自刺一剑,难道也要算在我们头上?”

  “恶徒毁灭大山、损害人命,死有余辜的。严辰犯下大罪,你栖霞山交凶徒、缴凶器是天经地义之事,但你等不肯,非要我自刺一剑,逼你们上绝路才低头。理应你们做好的事情,你们没去做,那多出的这一剑,不算在你们头上,算在哪里?”苏景的语气不轻不重,好像闲聊天的样子:“还了这一剑,万事皆休。”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除非栖霞道敢和苏景同归于尽,否则苏景说什么就是什么。掌门妙方狠狠心抽剑反刺,与刚才苏景一模一样的,把长剑刺入自己的右胸。

  栖霞门下弟子急忙上前救护,妙方却一挥手把众人遣开,目光直视苏景:“现下苏道友可以走了吧?”

  苏景站着不动,又次问了古怪的问题:“你师父是谁?”

  妙方闷哼,不答而反问:“苏道友又想怎样?”

  “我师父名唤陆角八,引我入门墙的师叔名唤陆崖九,两位老人家均为离山剑宗的开山始祖,离山剑宗蒙天下修家抬爱、公推为正道天宗之一,我便是离山门下第一代真传弟子。”苏景垂目而言,没语气,说话有些像念经、莫名其妙的经,全都是人尽皆知的废话。

  右胸的伤势不轻,说到这里苏景稍加停顿、缓了两口气,跟着又把话锋一转,同时撩开眼皮望向妙方:“你师父是哪位?栖霞道是什么门宗?你妙方又算得哪一号?我这一剑,能换来离山剑仙倾宗而出;你那一剑,能请来一位元神大修么?我这一剑,能在明日天亮前让世上再无栖霞道三字;你那一剑,能动得了离山上的一只麻雀么?”

  苏景放慢了语速,目光牢牢盯住妙方,几乎一字一顿:“就凭你,自刺一剑?还得上我么?”

  苏景为人并不刻薄,但不说明他不会刻薄。

  妙方怒气勃发,正待反唇相讥,猛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身边人,不对劲。

  苏景出言阴狠,常理而言、常态来说,栖霞门下长老、重要弟子都该翻脸大怒,就算不动手至少也该喝骂出声。可是自掌门之下竟无人吭声……

  没人再叱喝,只因苏景的表现已经让栖霞道众人看得明白:不是虚张声势、不是小人得志得寸进尺、更不是不知死活,他是真的不顾死活!只要稍不满意,他真就敢死,拉着一座栖霞山陪葬……苏景,撒泼。

  仍是那个关键,唯一的关键:我敢死,你们跟不跟?

  念及此,妙方心地一寒。既然不敢,还有什么可说的。

  妙方语气沉沉:“那……你到底要如何啊?”

  “栖霞道所有长老、人人自刺;全宗弟子披麻戴孝、为齐喜山殉难之人执孝子礼七七四十九日、真武殿前立碑镌刻今日之事永做戒训,方可抵回我这一剑。”苏景应道。

  严辰之恶,长辈难逃其咎。但是这句话苏景没说出口,他没兴趣去讲什么道理。

  掌门身旁女冠妙常眸中血丝横生,恨恨应了声:“好!”猛抽剑自刺小腹!看上去决绝干脆颇有烈女之风,可也只有她自己明白,之所以如此痛快是因为她真的怕掌门对苏景怒吼一声“栖霞道跟你拼了”。她还不想死,更不愿被疯子拉去陪葬。

  苏景才不管她心中是如何想的,他只要他们都吃苦头。

  掌门一言不发,妙常动手,其他长老也陆续动手,再气再疼也顾不得了,只求能快快送走面前那个年纪轻轻的煞星……

  苏景的目光扫过全场:“现下两清了。”稍作停顿,又淡淡说了一句:“你们啊,何苦来哉!”言罢把首级带上,在乌鸦卫的小心搀扶下飞天而去。披麻戴孝、立碑戒训之事以后他自会派小妖来监督。

  天边火光妖娆,苏景一行离开。

  栖霞山,描金顶,只剩下死般沉寂。

  第一百零八章 江山匣

  赶在王老三、老夫子等人的头七前,苏景返回了齐喜山,以两颗人头告慰枉死之灵。

  苏景暂时没回离山,就留在残峰断岭间养伤,修行之人有真元相护、身体也远比普通人更强韧,且这次负伤只是单纯的锐物之创,所以恢复起来很快,静养十余天后,已经行动无碍了,只是暂时还不敢动用法术。

  三阿公也没走,和苏景一样留在残山中休养,天酬地谢楼又派来了新的伴当侍候主人。

  莫耶少女再未出现过,估计已经离开了齐喜山另觅藏身之处去了。

  这其间倾云涧登门赔罪、栖霞山赔偿损失,离山剑宗也有要紧人物来探望苏景,这些事情他都不太放在心上,倒是几次“惊见”伤得乱七八糟的裘平安,不顾伤口疼痛、跟在青云小姐身边眉飞色舞指天说地。

  青云文文静静地,看她的样子对裘平安实在有几分忌惮,不过横祸降临当夜三阿公等人脱力受创,全靠着小泥鳅护住性命,想来就是因为这重关系,对他的唐突青云也就忍耐了。

  六两跟在小祖宗身边,说道:“这个小裘啊,我给他说过几次了,青云小姐不是普通人物,她可是三阿公的掌上明珠……这种事不可掉以轻心的,万一要是唐突了人家小姑娘,三阿公必定着恼;又或者……青云小姐也有意、可三阿公对他不称心,再加上小裘那副混不吝的性子,弄不好就是一桩大祸。总之是个麻烦,最好敬而远之。可不管我怎么劝,小裘就是不听。”

  苏景饶有兴趣:“怎么?裘平安对青云有情?”

  “可不是!我看这小子这次是真动了春心。”六两面色不屑,说话一点也不讲究:“我以前只知道虎豹发情不得了,没想到泥鳅发情也这么凶猛。”

  “咳,”苏景笑了:“小裘年纪轻轻就踏入六灵阶,体内济水龙王血脉觉醒,他的姑母又是咱们离山的元老大妖,青云小姐虽然娇贵,可是论本事、论前途、论出身家世,小裘哪样配不上她?只要是两厢情愿,咱们用不着阻拦。”

  六两眉头大皱:“那万一……万一以后三阿公不同意呢?又该如何是好?”

  苏景替小泥鳅说话:“你怎么就知道三阿公一定不同意?没准到时候三阿公乐得合不拢嘴呢?”

  六两张大嘴巴,暂时忘了小祖宗的威严:“裘平安?三阿公乐得合不拢嘴?这两件事能往一块扯么?”

  “青云小姐的长相,也算不上太高明不是。总之不用理会,随他如何,只要别头脑发热闯祸就成。”

  这些话说完还不到两天,三阿公就主动来找苏景了。

  宾主落座,三阿公永远是那副和气模样:“叨扰多日,主人家好客是没的说,但我们总不能厚着脸皮住个没完没了,特来向苏老弟告辞,另外还要谢过你手儿郎的护佑之德,谢过老弟你去倾云涧、栖霞山追惩凶手、替我们这些伤者报仇之恩。”

  人家说的是客气话,苏景又哪能装傻点头,虽然类似的话前几天就讲过,此刻仍是得再做重复:“三阿公说反了,若非您老及时出手,这齐喜山上上下下哪个能活?这份大恩德,苏景铭记五内永不敢忘。”

  三阿公很开心的样:“我帮帮你,你帮帮我,岂不是越帮越亲热?这样最好、最好喽。”说着,对刚刚赶来山中接应他的奴仆摆了摆手,奴仆会意,自袖中取出一只江山匣,恭恭敬敬呈于苏景面前。

  江山匣与乾坤袋一样,都是修家储物之器。苏景将其打开,内中有四个格子。

  第一个格子里整整齐齐摆放了近百根三丈三尺三的乌黑长梭,鹅蛋粗细两端尖锐,梭子上铭刻符篆,隐隐似有火光闪动;第二只格子里是对头码放的弯刀,形质与乌鸦卫的佩刀完全一样,但匣中刀冷光侵晕触目凄冷。苏景的目力了得,由此发现刀身上的光芒竟然是在不停变化的,正一点一点变得明亮起来,只是这变化的速度奇慢,几乎难以察觉;第三个格子是一对雌雄剑,雄剑长盈丈阔七寸,雌剑长不及尺宽不及寸,双剑均为隐隐赤红,仔细端详仿佛有血将滴未滴;最后一只格子里盘着一条银亮长鞭,鞭身布幽兰鳞甲,肉眼可辨,鳞甲间有银色雷光游弋。

  “我看老弟麾下儿郎暂时还没有趁手的兵刃,就临时寻来了几样。”不等苏景发问,三阿公就先开口了,伸手指向那些长梭:“若我没看错,老弟麾下的道兵都是火鸦妖裔、修炼的也是正宗火法,我本来是想寻一株扶桑来给他们打造兵刃,可惜扶桑神木实在难寻,暂时就先用邬桑将就了,初步炼成这九十八支邬桑朱虹梭,给孩儿们先用着,将来找到扶桑木,咱们再换更好的。”

  扶桑神木,传说中金乌的诞生之树,那是神话故事里才有的东西,哪里能找得到?至于邬桑,应该能算作是扶桑木的近亲,也是极为珍贵之物,由其锻造成的法器尖锐、锋利、结实自不必说,最难得邬桑生具火性,于乌鸦卫的法术大有增益。

  说过长梭,三阿公又掂起了一柄弯刀:“这也是给乌鸦卫的,我见他们随身都配着弯刀,想来是用惯了的家伙,不过质地么,还是凡俗间的兵刃吧。”三阿公微笑摇头:“由此我命人选映月寒银打造了这批新刀,它们比不得邬桑朱虹,但是对贵属来说胜在用得顺手。”

  映月寒银,银矿裸露、有亲月天属,千万年里横陈地面受月华熏染,养成了银芒随月而动的特性,自初一起银芒会渐渐增强、直到十五时饱满锃亮,随即开始缓缓黯淡下去,如此往复不休,因而得名。映月寒银本就是打造飞剑的上好材料,加之光芒变化之趣,在如今修行道上的身价不菲。

  跟着三阿公又说起第三格的双剑:“这对剑名唤赤血离离钩,本质算不得如何,不过它以前的四任主人,都是灵鼠一脉的精怪,飞剑的性子适合六两先生。”六两就侍奉在苏景身后,自从他的朝霞剑被老祖收去后始终再没能找到合适的兵刃,见到这样一对好剑,心中惊喜不已。

  最后三阿公一指长鞭:“这条鞭子唤作‘天溪’,也不知道多少年前,南沼中出了一头异兽雷蚺,四处作恶,终于惹来了高人的惩戒,最终它被活炼成这条‘天溪’,鞭上有雷霆之力,鞭内藏雷蚺精魄,老弟麾下的黑鹰大将,天生克制蟒蛇一属,降服此鞭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江山匣中的兵器算不得巅顶绝品,但也都是上好之物,尤其它们适合苏景手下妖奴,说是量身定做都不为过。而意外之余,苏景也注意到一个细节……看来三阿公是真不怎么待见小泥鳅,否则为何唯独漏了裘平安那一份。

  这个礼物匣子着实有些分量了,苏景抬头:“三阿公到底何意?”

  三阿公应道:“先前不是才说过嘛,护佑之德、报仇之恩,老头子一定要谢过的。这便是谢礼了。”

  “那我便谢过三阿公的赏赐了。”苏景心思转得很快,微笑说道:“您老用这重礼抵过了我们做过的那点小事,剩下的便只有我们欠您的救命大恩了。”

  “不止,不止,老弟忘记了,那祸事是冲着齐喜山来的,我是登门做客无辜受到牵连。客人受这无妄之灾,你们做主人家的,便欠了我一份人情;至于我出手挡下‘巨灵足’、救了所有人,又是另一份恩情了。”刚刚还送出大礼的三阿公,忽然变得计较了起来,把人情账目算得仔仔细细。

  第一百零九章 不是卖萝卜的

  苏景没什么反应,做了个手势请三阿公继续讲下去。

  “老头子活了一把年纪,别的本事一样没有,只会做生意。做生意最要紧的一条就是:清清楚楚。之前我受连累、我挡大灾、你们护我、老弟追查凶手等等等等,乱七八糟这些人情裹在一起,看上去是我对你们有恩,你们对我有义,你好我好大家好,实际却是不清不楚。如今你们为我做的事情,都被这江山匣抵消了,剩下来的,便清清楚楚了。”

  罗里啰嗦的一段话之后,三阿公稍稍加重了语气:“苏老弟以为如何?”

  苏景肃容,语气认真:“苏景不是知恩不报之人,就算没有这匣宝器,三阿公对齐喜山、对我的救命大恩我也不敢相忘。”一边说着,一边把江山匣往自己锦绣囊里装:“日后三阿公有事,我当全力以赴。”

  三阿公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巧了,现在就有件小事,刚好苏老弟能帮得上忙。”

  才开过“价码”,差事跟着就来了,苏景点头:“请三阿公吩咐。”

  “想问老弟借一个人,跟我去办件事情。”三阿公语气轻松得很:“裘平安。”

  苏景根本不问他要小泥鳅去做什么。天酬地谢楼好手无数,什么时候也轮不到裘平安这个外人去帮三阿公做事。苏景挑出了关键,问:“这件事有些危险吧?”

  “和聪明人讲话,就是省心省力。我带裘平安去做的事情的确有些危险,或许……他就回不来了。不过苏老弟放心,万一贵属折损,天酬地谢楼一定加倍赔偿。伤你一个六灵阶手下,我赔你一个真正的妖师做奴仆,不,两个。”

  莫说苏景,就连六两都能听得出来,裘平安只要跟了三阿公去,不是或许回不来,而是肯定回不来!

  苏景不置可否,仍是追问关键:“因为青云小姐?”

  三阿公终于不再拐弯抹角:“我这一脉虽是妖属,但是对门风也有几分穷讲究,青云还是个姑娘家,成天被一个浑小子缠着成何体统?本来也不一定非得把他如何,不过老头子自忖眼光不差,不会看错人,这个裘平安不是个听劝之人。正正相反的,你越劝、越警告,他怕是就会越放肆、越变本加厉。既然如此,干脆痛快了断了吧。于老弟、于老朽,应该都不是坏事。”

  妖门中人皆从鸟兽修炼而来,骨子里永远深藏一份杀性,何况在三阿公眼里,杀一个六灵阶的小妖怪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恕难从命。”苏景不愿矫情,直接四字拒绝。

  三阿公语气清淡起来:“就在片刻前,老弟可还对我说过,若老朽有事,你当全力以赴。”老头子不笑了,苏景却笑了起来:“是,我一定全力以赴,或者……我跟您走?裘平安就算了。”

  三阿公冷哼了一声:“我救了齐喜山所有人的性命,就用这条小泥鳅抵回来,这么大赚特赚的买卖,老弟还不知足么?”

  “我的天酬地谢楼好歹也是一块招牌,老朽说上一句话,妖门里不少朋友都会给个面子,苏老弟若不嫌弃,你我大可多多走动,有什么大事小情不方便离山出面的,不妨交给老朽去做,当然报酬免不了。不过老弟得明白,有些人就算肯出钱,天酬地谢楼也不一定就会出手帮他做事。”

  “就算把我对齐喜山的恩情放到一旁,苏老弟也当晓得,多出天酬地谢楼这个朋友,便等若多出了无数条好路子,以后随便你怎么走。为了个小妖怪就要堵死这么多条路,得不偿失了。弄不好,还会把朋友变成仇家,离山虽势大,天酬地谢楼也未必就怕了它。更要紧的……离山上的诸位剑仙,未必会为了老弟手下的一个妖怪,就大动干戈吧。”

  不知不觉里,六两背脊已经渗出了冷汗。最难听的那句三阿公没说,但苏景怎会听不出来:凭着天酬地谢楼的势力,想要除掉裘平安也未必是难事。

  苏景这边仍是没什么可废话的,任凭三阿公威逼利诱浪费口水,到最后他还是那四个字:“恕难从命。”

  三阿公的脸色沉了下去:“这么说,苏老弟保定那个浑小子了?你能保得他十年、百年,难道还能护他千年平安?”

  苏景还想说“恕难从命”,但又觉得总这么一句太单调了,这次换了个说法:“请您老换一个吩咐吧。”

  三阿公抬眼,静静望着苏景,好半晌他才再度开口:“好!你若能替我杀一个人,裘平安之事我或可先放到一旁。此人名叫:金鼓。”

  讲出名字,好妖奴六两心中猛地一惊,苏景则一脸茫然:“金鼓是谁?”

  三阿公是三足金蟾,本姓金,他说的金鼓就是他的亲儿子,长子。如今天酬地谢楼的少东家。

  六两把这其中的关系给苏景解释清楚,苏景也面现惊诧,这世上哪有父亲买凶去杀自己儿子的,当下问三阿公:“他忤逆?”

  “不忤逆,说起来,他还算孝顺。”

  苏景更诧异了:“那你为何要除掉他?”

  “我有五个儿子,幼子最讨我喜爱,但他还小。”三阿公声音冷漠:“我都这般年纪了,飞仙无望,将来迟早要归于泥土,我身后这偌大家业,是要分给他们的、平分。我在时,老大不会说什么,我走后,老大未必不会对其他兄弟的产业动心思,毕竟,他追随我时间最长、心思最强、功劳也最大,我把家业平分他心中会有不满。”

  “老二、老三、老四我不担心,他们比不得老大,但好歹也都成人成势了,老大想吞他们不是件容易事,唯独老幺……涉世不深、遇事毛躁且没什么朋友,他一定会栽在老大手中。”

  为了小儿子,要杀大儿子。这种事情也就在妖门中才会出现,在苏景想来实在匪夷所思:“因为以后可能发生的家产之争,你就……虎毒尚不食子……”

  话没说完,三阿公就打断:“就是因为虎毒不食子,所以我自己下不去手,否则何须找你出手。”

  接连两桩“吩咐”,一件比一件不像话,三阿公还说裘平安是个浑小子,在苏景看来老头子比着小泥鳅可要更混得多,偏偏三阿公还把这些不是理由的理由说得理直气壮。

  苏景心里转了个念头“那老二老三老四将来不会对付老幺么?是不是也要一并除掉?”不过这话肯定不能说出来。

  苏景双手一摊:“这事我也帮不了你。”

  “若是三阿公答应你,除掉金鼓之后,从本该分他的那份家产里拿出三成给你呢?”三阿公越说越不正常:“我说到做到,只要你点头,现在我就立下契约,再请离山来做公证,你大可放心。”

  苏景摇头:“还是请您再换一桩吩咐吧。”

  三阿公垂头摆弄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口中说话再没了一丝语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苏景,你真当三阿公是个卖萝卜的,可以由得你挑三拣四么?”

  苏景满是无奈:“说实话,我倒真盼着您老是个卖萝卜的。”

  卖萝卜的,不会不把人命当回事,更不会把自己儿子的性命不当回事。

  “老弟台,知恩不报便是欠情不还。欠情不还尤甚欠钱不还。欠钱不还的,可从来是三阿公不共戴天的仇人。”三阿公扬臂,把手放在身旁的几案,扳指碰及桌面,“嗒”的一声轻响。拇指翘起、落下,又是“嗒”的一声。

  第一百一十章 另有一事

  六两想开口做一番解释,可是苏景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言,六两嘴巴动了动,终归还是没出声。

  苏景自己也不开口,又有什么可说的,报恩和替三阿公去杀儿子压根是两回事,但老头子非得把两件事混为一谈,这道理实在说不清,干脆不出声了。

  残破屋中彻底安静下来……

  “既然老弟台喜欢多个仇家,老朽也没什么可说的。那只江山匣老弟收着吧,就当是帛金也不错。”三阿公等了一阵,见苏景无动于衷,他站起身向外走去。到了外面没再看跟在身后苏景,唤来外孙女青云和手下腾云而去。

  追在青云小姐身后“散步”的裘平安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用官话客气招呼着:“三阿公,您老这就走了啊?何不再多住几日,让晚辈进一进孝心。”

  三阿公哪会答理他,转眼飞走不见。

  六两一把拉开犹自对天空挥手的小泥鳅:“你快消停了吧。”好妖奴眉头皱成了一团:“这都是哪跟哪,这三阿公的脾气、行事未免太、太偏佞了……”

  话还没说完,不料阳光微微一黯,三阿公又踩着云驾折返回来,老头子脸上冷冰冰地,来到苏景跟前:“之前那两件事作罢,眼下另有一事,你若肯答应,其他的都好说。”

  听上去好像有转机,可是就冲三阿公前面给出的两桩差事,这第三件事怕是更加不堪。苏景哪还敢再说什么“必当全力以赴”,只笑了笑:“您先说说看。”

  三阿公不急着说话,转回头望向青云,后者知道外公要谈正经事,道了声“我去那边转转”就回避了。裘平安接了句:“那边风景很好,我为青云小姐引路。”拔腿也要跟着人家一起走。

  “裘平安留下。”三阿公冷冷开口,小泥鳅没心没肺,痛快答应了一声,暂时舍了小姐来巴结外公:“您老有啥吩咐,小裘必当全力以赴。”

  三阿公冷笑:“不敢当,一模一样的话,你家主子也对我说过,后来还不是扔到了一旁。”

  小泥鳅平时是有点混,但他不傻,哪还听不出来事情不对劲,看看苏景又看看六两,闭上嘴巴不敢说话了。

  “这件事你若还不应允,老头子说不定就会恼羞成怒,大不了……就当我没救过这座齐喜山!”三阿公不理裘平安,径自望向苏景,说出了他的要求:“结婚!”

  苏景头大、发懵:“结婚?谁跟谁?”

  “姓裘的二愣子小子,和我那宝贝外孙女。”语出惊人,而三阿公那张冷得都快上冻了的老脸,也忽然绽出一个爽快笑容,继而哈哈大笑,问苏景:“怎么样,这件事能答应不?”裘平安傻了,长大了嘴巴站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是欢喜的傻了;苏景和六两也傻了,不过是被三阿公给吓傻了,这老头子今天太不正常了。

  愣了一阵,苏景勉强回过神来,点点头:“这事能答应。小裘的娶亲大事,还得问过他姑母……不过就凭‘三阿公的掌上明珠’这几个字,裘婆婆必定开心点头。”

  三阿公的笑声更响亮了,显然是真正开心:“苏老弟莫惊,老头子没发疯;苏老弟更莫怪,实在是青云丫头的情形有些特殊,不由得我不为她多动一动心思。”

  青云的母亲是三阿公最最疼爱的四女儿,可是这位四小姐偏偏喜欢上了一介凡人,三阿公拦也拦不住,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生下了半人半妖的女儿青云。

  可凡人一生不过数十年,成形大妖的寿命则以数千年计,百年好合之后,便是千年寂寞了,四小姐也非普通的精怪,把青云托付给三阿公后再无牵挂,遁入空门削发为尼,从此青灯古卷去求半生静寂,再不踏足外间半步。

  三阿公是真的疼惜青云,是以定议,将来过身后,要分给宝贝外孙女整整一成家产。

  天酬地谢楼的一成,那是了不起的事情,青云的五个舅舅都不同意,但三阿公心意已决……

  说清楚这些经由,三阿公把话题重新拉了回来:“你欠我的人情,不用还给我,老朽把它尽数放到青云身上,苏老弟……”不用三阿公说完,苏景就接口道:“您老放心,我晓得怎么做。有苏景一口气在,就不容青云姑娘受丁点委屈。”

  到了现在,苏景完全明白三阿公那头两件“差事”的用意,说穿了,试探吧。

  裘平安浑浑噩噩,但三阿公眼光老辣,他敢笃定这小子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外孙女儿。青云跟了他肯定不会受委屈。要说起来,裘平安的身份背景也着实不错,给离山第一代真传做妖奴绝不是件丢人的事情。更要紧的是三阿公修得识妖密法,他看得明明白白,这条混泥鳅的龙王血脉复苏,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但是妖奴的性命、前途是掌握在主人手中的。苏景的为人如何,对三阿公来说倒比着裘平安还更重要些。

  这几日里天酬地谢楼发动起来,调查有关苏景的一切,有关少年的事迹三阿公也知道了不少,心中还算满意,可是光凭那些传闻还不够,由此便有了那前两件“差事”,一探苏景对裘平安是否够重视;再试苏景是不是见财起意、贪图宝物之人;最后三阿公要看苏景对“争家产”一事的态度。

  三阿公自己也说不准,将来五个儿子会不会向青云争抢那一成家产,若他们真来抢的话,苏景会护着裘平安和青云,可是三阿公又怕他心狠手辣去对付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富甲一方高高在上的三阿公,何尝没有自己的苦恼?

  还好,苏景的“护手下”、“不参与”,让三阿公很满意,这桩喜事全没问题了。

  至于三阿公送给苏景的“江山匣”,妖奴强便是苏景强;苏景强便是裘平安、青云的后台强……三阿公是从来不会做亏本买卖的。

  倒是苏景现在,另外又有些顾虑:“只是青云小姐对小裘……”

  当初四女儿不听话,此事现在被三阿公当作心病,闻言闷哼一声:“放心,娃娃的婚事全由长辈做主,由不得她多说半个字!”

  裘平安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子上去了,看着比三阿公更像蛤蟆精,他是真想附和一句“对对,不能由她自己做主,三阿公做主,必须的”,所幸他还没真浑到那个份上,只是嘿嘿嘿的傻笑。

  而三阿公又把语气放松下来,微笑道:“但是……我也能看得出,青云丫头对裘小子也有几分意思,否则……咳,不说这个了。”

  “啊,别不说啊,您老说说吧。”裘平安终于忍不住了。

  三阿公一摆手,岔开了话题:“另外有一件事,非得和你们提前交代清楚,青云丫头以前嫁过一次……莫误会,只是穿上了吉服坐上了花轿,但一没拜天地、二没见高堂,更没有入洞房,青云自己不愿意,我也觉得勉强,就给推掉了。充其量只能算是穿着红裙子去人家转了一圈。”

  裘平安的脸色一度都变青了,又听说没行礼,马上又笑了起来:“无妨,无妨,能娶到青云小姐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哪会再计较这等小事。”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先天之缺

  暂时定下的只是婚约,有关喜事的诸多安排,都留待裘婆婆与三阿公碰亲家的时候再商量,说笑一阵三阿公带着青云走了,苏景和六两啧啧称奇,裘平安傻笑。

  以后挺长一段时间里,裘平安都会好端端的突然冒出来一声傻笑,着实有些惊人。

  苏景把江山匣中的兵刃分发下去,妖奴皆尽大喜,又在齐喜山休养了月余,直到老夫子、王老三等遇难乡亲的尾七过后,苏景才启程,与以前一样一路管着凡间的闲事返回离山。

  六两继续留在他的“齐喜乱岗子”收拾烂摊子,其他妖奴和“杂役”樊翘与苏景同路。

  抵达离山附近,苏景在进入山门前忽然停住了身形,头也不回地说道:“快回吧,这可不是等闲地方,你当心小命。”

  裘平安、黑风煞等人闻言皆回头想去,可苏景身后空空如也,又哪有人在。

  苏景笑了一声,仍是不回头的,抬起手向着身后挥了挥手,再没说半字揭开山水画皮进入门宗。进门后苏景心里琢磨着:没诈出来,她到底跟没跟在身后?

  ……

  苏景进山不久,距离离山画皮数里外、空气一阵涟漪,山坳中那个莫耶少女显形,俏面上笑容明媚,可神情里又带了几分狐疑,口中喃喃:他到底是知道我跟来了……还是诈我?

  ……

  进山之后苏景先去无量湖找裘婆婆,老太婆听说自家的独苗要成亲,新媳妇出身显赫,立刻笑得合不拢嘴,对苏景没口子的道谢,苏景笑道:“是小裘有本事自己争气,这才被三阿公看上,和我有什么相干,婆婆这可谢错人了。”

  裘婆婆不管那套,一个劲地谢就是了。不过这桩喜事只是自己人知道,暂时没有声张出去。接着苏景返回光明顶。小师叔回山,每次都免不了的,要和众多长老见个面、寒暄上一阵。但九鳞峰任夺、红鹤峰红长老和刑堂龚长老不在山中,门下心腹弟子如剑尖儿剑穗儿、白羽成等人也随师父一起出山,不知做什么去了,苏景也没去多问。

  送走来探望的长老,“杂役”樊翘来告假,想去探望樊长老,苏景自然点头答应。光明顶重新安静下来,苏景不再耽搁,回到早已重新翻盖的小院,默运玄功继续自己的修行。

  ……

  离开十年,如今又重返门宗,樊翘哪能没有感慨?由裘平安带着,尚未飞到樊长老所在的洪泽峰,他的眼角就有些湿润了。裘平安见不得这个:“你说你这银,哭哈呀,这不是回来了么,好事啊。”

  樊翘早就不再是那个骄狂少年,勉强笑着点头:“是,您讲的对,是好事。”

  裘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飞到洪泽峰前大声通报:“光明顶裘平安,求见樊长老。”樊翘也跟着一起开口:“晚辈……樊翘求见樊长老。”声音压抑不住的颤抖,没有这一个得失来回,又怎么能知道,就是这门外一声通报的资格,都是难求的一道荣光、一种幸福。

  很快就有洪泽峰的弟子出来接应,把樊翘接入星峰去觐见长老。

  跪拜、唱礼,一丝不苟的晚辈礼节,樊翘自己也没想到,眼泪竟全不受控制……不想哭,但哭个不停。

  樊长老是修行多年的高人,心境自不会像修行被废的晚辈那么浮躁,只是招手把他唤到跟前来,着他坐下来:“这十年你是如何过的?”

  诉说过往,以前没数过也就没主意,现在仔细一说樊翘才发现,小到维持街面、帮老太太抓鸡找狗,大到跨刀挂锁、奉官命追缉恶匪,这些年他办过的案子当真不少,一桩一桩,到后来都把樊长老说得有些不耐烦了。

  樊翘尴尬地道:“是弟子啰嗦了。”直接把讲述跳到了苏景到达白马镇后的事情。

  樊长老听过后问道:“重修水行道或改学火行道,苏师叔让你自己选?你怎么打算。”

  樊翘应道:“弟子想重归洪泽峰,再入您老门墙。”这是人之常情,再正常不过的选择,樊长老痛快点头:“只要苏师叔答应便没问题。待会我和你一起再去一趟光明顶。”说着,他伸手拿住樊翘的脉门,将一缕真元注入其中……

  真元游走于弟子经络,看他这十年中身体有何变化,以便为樊翘选择合适的功法修行,只是“例行公事”似的普通探查,毕竟樊翘以前的资质就很不错,相隔十年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可是很快樊长老的双眉就蹙成了一团,喃喃道:“怎会如此?”言罢,伸手一搭樊翘的肩膀,说了声:“随我来。”带着他一起去了水灵峰。

  ……

  “怎会如此?”三天后苏景从入定中醒来,正抱着大碗吃饭,听身边裘平安呜哩哇啦好一番长篇大论后,苏景一愣,停箸问道。

  “怨不得别人,是这小子身体不好。”裘平安耸着肩膀、双手一摊。

  苏景追问:“他人在何处?”

  “还在水灵峰上躺着呢,樊长老力请,风长老受不住纠缠,就再给这小子仔细检查一次,不过意思不大,结果应该不会变。”

  苏景猛扒了两口饭,把大碗一放,展开双翼飞起:“我去水灵峰看看。”

  “风长老都没辙,你看有啥用啊?”裘平安大声喊着,也腾起云驾跟在了苏景身后……他们说的人是樊翘。元基被散去,道理上讲不会对身体经络有太大的影响,以后大可重新修炼。尤其当初废掉樊翘的樊长老,在施法时刻意加了小心。

  但时隔十年樊长老再探樊翘的身体,意外发现他的经络枯萎,变得脆弱不堪,再不复当年资质,根本无法再练气。

  樊翘被送去水灵峰,经风长老问诊,很快就确定是樊翘的体质有缺,与旁人无关、与曾被废掉修为无关,是天生的体质就有问题。

  在修行道上,天资不错、进境颇快的优秀弟子,忽有一日经络无端枯萎,以至真元四散暴体而亡的情形,并不算太罕见。说穿了就是他的经脉藏有先天缺陷,承受不了太厚重的灵元真力。樊翘便是这种毛病了,只不过他发作的方式不一样,以前的修为一聚一散、让这“病症”提前暴露出来。

  至少从道理上,这件事怪不得苏景,风长老说得明白,当初他的修为若未被废掉,以樊翘精进的速度,至多再修行十五年,便会突然经络崩碎的恶果,因为全无先兆所以必死无疑。

  先天之患,任谁也无法提前察觉。

  小泥鳅看着混、口音横,但心肠不错,樊翘之事让他心中唏嘘,跟在苏景身后叹道:“你说这事……受了十年的苦,好容易重返门宗继续修行,回来一路上我瞧这小子眼睛都发亮,结果……唉,招谁惹谁了。”

  苏景来到水灵峰时,风长老刚完成第二次问诊不久,结果早定,再查一千遍也不会改变,樊翘已经知晓噩耗,整个人都离了魂,黯然站在一旁。

  除了水灵峰的弟子,洪泽峰不少晚辈也在,正围着樊翘低声劝慰,樊长老则默然不语。

  一见苏景到来,众人纷纷见礼,樊翘也依着规矩对苏景行礼,可是那声“拜见主上”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不是对苏景不满,此刻他的胸口仿佛被堵住了一块顽石,连呼吸都难,又如何吐气开声。

  先天不足,比着那三重天劫尤甚,从此修行路断再无挽回!樊翘脑子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仅是找到一个无人处,放声大哭一场。

  苏景伸手把他扶起来,笑着说道:“多大事,不值当这样。”

  他是怎么想就怎么说,可是听在别人耳中难免生出歧义,在场的洪泽峰晚辈人人心生不忿:多大事?修行人无法再练气求仙,何异于天塌地陷!这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情!

  苏景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是滋味,摇头笑道:“莫误会,不是说仙路断无妨,是说你没啥事,身体没事。”洪泽峰之人怒气稍缓,水灵峰弟子又都面露不满:苏景之言好像在说风长老误诊。

  但樊翘却仿佛抓着了最后一点希望,抬起头,费力道:“你的意思……”

  看苏景的神情,他是真没当回事:“不就是病了么?治好它不就得了,用不着这么垂头丧气,跟我回光明顶去,我给你治。”

  话一出口,不论洪泽峰、水灵峰弟子,还有正在此处的几位长老、执事,人人都忍不住摇头,有的腹诽暗笑,有的无奈暗叹……莫说门宗之内,就是整座修真正道都晓得“离山风”的医法神术,风长老铁口判下了“死刑”,那就是判官手中的朱砂笔。何况“后天可医先天无治”的道理,莫说修行道,就是凡人都晓得。

  风长老忍不住开口:“小师叔打算如何救治樊翘?”

  樊长老也无奈问道:“小师叔真有把握?”不治的话,樊翘就是不能再修行,享受以后数十年的性命总是没问题的,但让个二愣子来治,说不定就把人给治死了。

  苏景还是那么轻松,对樊长老道:“应该能行,八成把握吧,值得一试。”跟着他又望向风长老,这次回答得简明扼要:“怎么治?烧他!”

  言罢,于或鄙夷、或无奈、或惊诧的目光里,苏景带着樊翘飞走了。

  裘平安看不得众人的目光,没急着跟苏景回去,而是乍着膀子,对水灵峰上众人不满道:“你们不信咋的,主公当初就把我治好!看我现在活蹦乱……”说着半截他自己也纳闷起来,由此后半句变成了自问:“可樊翘又不是妖怪,他想咋整啊?”

  众人根本不知道苏景有大圣玦这回事,又哪听得懂小泥鳅的话,裘平安当然不解释,急急忙忙地飞起去追苏景,去看他到底“想咋整”。

  第一百一十二章 倒灌苍穹

  区区一个樊翘,以前怎样、以后如何没多少人去关心。但苏景要给先天有缺之人治病,这件事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消息自水灵峰上传出,闻讯者诧异有之、疑惑有之、嘲笑或坚决不信亦有之。

  苏景返回光明顶带着樊翘躲进小院,开始闭关为他疗伤,小泥鳅负责把守道场,不论来客身份,一律是一句:奉主公谕令,暂不见客!

  不过有时候他会脱口喊成:奉主公谕令,暂不接客!

  ……

  苏景闭关,三尸也在闭关,他们是在凝翠泊大湖中闭关。不同于以前的水中习剑,这一次浅寻在湖中设下大咒,除非有朝一日,三尸能靠着自己的剑破开禁制,否则一辈子就在湖中呆着吧。

  拈花神君很是着恼,这次下水前,小师娘说得明明白白:你们三个若肯好好用功,十年有望重见天日。十年?就按一天一个姑娘的话,那就是“漏睡”了三千六百个小娇娘!这些天里拈花一直在发脾气,手中剑舞得好像一团银光,在湖底下跑来跑去、搅和得泥沙翻腾。

  雷动天尊倒还算镇静,就跟在拈花身后,时不时就能捡到被前者从泥底翻出来的虾蟹,有道是生吃螃蟹活吃虾,也算别有一番滋味。

  赤目一样忍着性子,跟雷动一起吃湖鲜,他正在嗑一枚螃蟹腿的时候,忽然“咦”了一声,抬头直视前方浑浊湖水,片刻后他喊了声:“神君住手!”。

  拈花还在发脾气呢,舞剑不停口中反问:“真人为何让我住手?”

  不用赤目说话,雷动就代为回答:“赤目真人最善识宝,多半是前面有好东西,神君快停下。”做老大的体恤兄弟,一边说雷动一边走上前,把手中的螃蟹壳递给拈花:“累了吧,吃点东西歇歇。”

  “多谢天尊眷顾,要是有点姜醋就更好了。”拈花接过了螃蟹壳。

  赤目则快步跑上前去,一双眸子殷红如血,在浑浊湖底寻寻觅觅,时不时还蹲下来用手抓一把泥巴来看看,如此良久,赤目终于嘿了一声:“在这里!”言罢手脚并用,开掘湖底淤泥,另外两个矮子也上前帮忙,把手中长剑当铁锹使。

  湖底的淤泥松软,三尸又都有苏景的力气,挖起来混不费力,可赤目发现的东西埋得奇深,三个矮子一路向下,足足挖了七八天,还未能见到宝物端倪。

  胖子拈花浑身腌臜不堪:“还没到么?”说着,让耐不住打了个激灵,随口骂道:“真他娘的冷,越向下越冷。”

  雷动也是一身泥巴,不知从哪摸出一只虾子扔进嘴巴,嚼得津津有味,纠正道:“不是冷,是阴寒,万年玄冰才能透出来的那股子阴寒劲儿。”

  赤目比他们两个更不堪,全身都被淤泥给糊住了,就剩一双红眼睛露在外面,对于挖宝贝这种事最上心的就是他:“我察觉得到,已经很近了,莫讲话耽误工夫,快挖。”这个“很近了”又是五天的奋力挖掘……

  终于,赤目欢呼了一声:“找到了!”说着奋力把两个帮手推开,生怕他们粗手粗脚会碰坏宝贝,自己则小心趴在大坑的泥底,双手抹来抹去小心翼翼除掉最后一层薄泥。

  凝翠泊湖底、深深的泥坑尽头,赫然摆放着一具棺材,冰棺。

  重重阴寒氤氲而起,三尸站在跟前忍不住地牙关打战;层层祥光炫目流转,映得附近湖水璀璨迷离……赤目眉飞色舞:“这冰唤作‘七悦九股沉寒’,别的不说,单只这口棺材就是宝贝。但真正的宝贝还在尸首身上!”

  玄冰棺,透明清晰,从外面能够清楚看到尸体:一个两三岁的小囡囡,穿着一件黄色裙子,身周摆满永不枯萎的花瓣儿,囡囡双手合于腹,长长的睫毛垂下、小脸上带着甜美笑容。哪像具尸首,分明是个躺在阿姆怀中,正在做着美梦的小娃。盯着她看得稍久,甚至还会恍惚觉得她那又密又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似乎随时都会张开眼睛,向你送上甜甜一笑。

  饶是三尸都不喜欢孩子,见了这个囡囡也不禁升起一丝疼惜。才这么小,当真是可惜了。

  犹豫了片刻,贪心本性毫无悬念地战胜了对小娃的疼惜,赤目道:“我要开馆了!”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掀棺盖,不料一旁的雷动忽然伸手拉住了他,颤声道:“使不得!”

  赤目误会了,摇头道:“放心,我也疼惜这小娃,我只拿宝贝,不会惊扰她的尸身,棺材我也不要,只凭‘七悦九股沉冰’,足以保她万万年不腐……”

  雷动打断了他:“不是你说的哪回事,你……你再仔细看看这个小娃,觉不觉得……她、她像一个人?”

  雷动不说的时候另两人没觉得,现在再去仔细端详,没片刻赤目和拈花就同声惊呼:越看就越像,冰棺中的囡囡,五官眉眼,赫赫然就是个小娃娃时的浅寻。

  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小师娘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永远没有颜色,活着仿佛死了;小囡囡却满面稚趣,透着那份只属于她的生机,死去却好像仍活着,两下里差如天地,加之大小有别这才让三尸一时间没能认出来。

  与小师娘有关,赤目哪还敢再去动这冰棺,红眼珠里满满都是疑问:“这个……和小师娘……是怎么一回事?”

  拈花就更实际得多,缩着脖子道:“这……别是看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了吧?”

  雷动却还没惊讶够似的,哎呀一声怪叫,把另两个矮子吓了一跳,回过头想问一句“天尊为何哎呀”,结果全都张口无言……不知何时浅寻来了,就站在坑中,静静望着那口冰棺。

  三个矮子彼此对望了一眼,然后齐刷刷的躬身大喊:“弟子拜见小师娘!”

  自从来到凝翠泊头一遭,三尸如此规矩懂礼。

  浅寻看了他们一眼,淡淡两个字:“重埋。”

  “谨遵师娘法喻!”三尸应答的响亮干脆,开始填埋大坑。填坑总比挖坑快,三尸把自己弄成了泥巴鬼,总算让湖底又恢复原样,浅寻还没走,一个人坐在湖底,单手托腮愣愣出神,不知在想着什么。

  她不出声,三尸也不敢乱动,这几年里他们在浅寻手上吃了数不清的苦头,早就被收拾得服帖了。还好,浅寻并没有责罚的意思,望着拈花问道:“我记得你会弹琴。”拈花在勾栏里混了好几年,学到了一身好本事……何况琴棋书画这些事情本就是勾引女子的必备手段,拈花样样精通,前阵子还在岛上学剑的时候,偶尔他也会弹上两段。

  拈花点头:“小师娘想听琴?我这就随您上去给您弹。”

  “不用上去。”浅寻自乾坤囊中取出一架长琴:“就用它,弹……就弹‘小胡笳’吧。”

  胡笳十八拍,东土名曲,小胡笳是为其中一段,创曲古人是在表达思乡之意,可是思乡、思人、甚至思议过往岁月,化于琴声中又有什么区别呢。琴非凡品,水中不仅唱音无碍,且还隐隐引动湖水共鸣,水韵揉于琴波,这声音从回响四面渐渐变成八方和应。

  浅寻再无半字,侧头静静倾听琴声,良久……

  突然,浅寻拔剑!

  身化一道长虹,投身于这冰冷大湖,剑随波人逐流,是一路剑法,更是一场盛大的舞蹈,黄裙女子一个人的盛大舞蹈。

  没有浅寻的吩咐,拈花琴声不敢停顿,而琴不停剑不止,水泱泱,剑清冷,浅寻黄裙盈盈。没办法分清究竟是多长时间,也许是三天两夜,也许只是顿饭工夫,整整一座大湖尽数被剑色浸染,原本宁静的湖水变得锐意森森、水如锋,清寒四溢。

  浅寻不停,依旧无法计数的时间,大湖彻底被她搅荡起来,前一刺万涛奔涌而后一斩千波退避……直到最后她一剑向天,凝翠泊爆发出一声贲烈怒嗥,偌大一座湖泊啊,万万钧湖水仅为剑意所动,轰轰荡荡直冲天空!

  洪湖逆起,倒灌苍穹!

  拈花大吃一惊,手上一颤,嘣的一声怪鸣,一根弦被他拨断,琴声中断;浅寻终告停手,剑犹指天。她不动,抬着头,默默看着正渐渐高远的湖水……

  飞得再高,终归还是落下的,当巨流倾泻重返大湖时,浅寻依旧不动,甚至她都不曾施法护住自己,只是素手轻扬给三尸加了一层灵甲庇护。

  水落了。

  那是一座望不到尽头的大湖!

  倒落时蕴含的力量何其凶猛,以至浅寻无法站稳,踉跄着被冲到在地,从来都纤尘不染的黄裙沾染污泥。

  当一切重新归于平静,浅寻起身、抹掉嘴角的血迹,对三尸道:“继续练剑。”说完,她离开大湖,那支好琴和佩剑都被她丢在了湖底。

  第一百一十三章 侍剑童子

  离山弟子不知道浅寻这个人,更不知道她在湖心小岛上炼尸,但离山与凝翠泊似乎藏了些不为人知的默契,大湖倒拔这样的惊人异象就发生在离山东麓,却没有一个高人下山来查探。

  那湖依旧平静,仿佛一直如此,以后永远如此。

  时光忽忽,转眼大半年过去。

  光明顶上,负责看守道场的裘平安大声嚷嚷:“我说你这银,没完没了了咋的,待主公出关自然会见你,他不出关你一天跑八趟也没用,惊扰了主公,害得他走火入魔发疯发狂再口吐鲜血含恨而死,你赔还是咋地啊?”

  风长老站在他对面,被数落得满面怒容:“大胆妖孽,不过是个奴仆,怎敢如此说话,惹恼了本座,请出离山律例,拔了你的舌头!”

  自从樊翘被苏景带走治病后,这七八个月里,风长老每隔三五日就得来一趟光明顶,连修行都耽搁了。大凡有一项专精的修家,都会对自己的专精之事怀有几分痴性,风长老更为甚之,仙医之道就是他活着的真意所在。对樊翘的先天之缺他以为绝无法治愈,偏偏苏景那么笃定能治,这可让风长老心里痒得不行,总恨不得来探看下结果。

  不过,开始的时候风长老心里想的还是“他到底用什么法子”,后来碰壁的次数多了,心中渐升不忿,现在抱定的态度已经变成“我就不信你能行,我得看你怎么把樊翘害死”。老头子是真赌气,盼着苏景托着具尸体破关的念头,比着樊翘欢蹦乱跳出来的想法要重得多。

  裘平安抱着膀子,斜眼打量风长老:“没大没小?那我问你,你喊苏景啥?喊师叔对吧?我喊主公,你喊师叔,咱俩同辈!我再问你,你喊裘大海啥?你得喊婆婆,老子喊姑母,这么算,我比你还大一辈,没大没小?谁啊,你自己说,谁?”

  风长老一愣,心中头个念头居然是“裘婆婆本名唤作裘大海么?我还真不知道。”随即才回过神来,一甩袖子,怒道:“我跟你这浑人没话说!”

  “跟我没话说?扯犊子呗,是我请你来的?”裘平安神采飞扬,煞是得意。可惜乌鸦卫不在,否则随便乌多少,听了他这种档次的吵架只会含笑不语。

  风长老拂袖欲走,裘平安却不依不饶:“慢着,老风我问你,你三天两头来光明顶,到底是关心病人,还是来看笑话的?”

  裘平安可没有看穿别人心思的本事,他这么说纯粹是泼脏水气人。

  风长老一肚子不痛快,闻言哪有好话:“我就是来看你家主公是怎么害人的!樊翘那小子前生不知造了什么孽,今生才会落到你家手里!”

  说来正巧,就在这个时候吱呀一声,不远处的院门开了,苏景伸着懒腰、笑呵呵地走了出来,樊翘精神奕奕,跟在苏景身后。

  外面吵架苏景听得一清二楚,苏景回头对樊翘笑道:“你上辈子造孽了?”

  樊翘是刚醒过来,加之他现在没有修为耳力不强,没听到风长老的气话,被苏景问愣了:“没有啊……不是,我不知道啊……咳,应该没有吧……”

  风长老总算见到人出来了,一把推开裘平安,快步走上前抓起樊翘的腕子马上去探查他的经络状况,不长的工夫脸色就变了,口中喃喃念叨着“不可能”,老头子重新换过一道灵识,再查,还是一样,樊翘的大脉通畅、经络坚韧,之前的枯萎之象一扫而空!

  如今樊翘的根骨,虽然算不得绝顶清透,但至少不逊于他未“生病”时。

  探诊两次,风长老还不甘心,口中仍是那翻来覆去的三个字“不可能”,干脆一抓樊翘肩膀:“跟我去水灵峰,我给你好好查查!”

  裘平安又搭腔:“老风,你还查哈呀,我就看不懂了,你到底是盼着樊翘好呢还是不好?”

  苏景摇头笑道:“别胡说八道,让风长老给樊翘再仔细查一查,这是好事。”

  风长老带着樊翘回水灵峰,苏景和裘平安跟在他们身后,飞遁中小泥鳅道:“你给他瞧了这么久的病,也够辛苦了。”

  苏景呵呵一笑:“还好,比起上次炼小参莲,这次还算简单了。”

  金乌焠真,帛绢上的秘法,以阳火主生之暖洗经伐脉,正正对上了樊翘的先天之缺!

  对苏景而言,这个治病的过程本就是一重修炼。

  跟着他又想起了什么,对小泥鳅煞有介事道:“快,你快去一趟洪泽峰,就说樊翘痊愈如初,请他们都来水灵峰。”

  这么着急地喊人来全无必要,反正樊翘很快就会去洪泽星峰拜见祖爷爷,不过苏景医好了不治之症,这么露脸的事情要是大张旗鼓地吆喝一番,苏景心里不舒坦……小泥鳅不负所望,催动云驾来到洪泽星峰前放开嗓子大声喊道:“裘平安报喜,好叫樊长老知晓,我家主上辣手回春,樊翘兄弟完璧如初!”

  连喊了三遍,樊长老亲自迎出,问过几句后匆匆赶往水灵峰,小泥鳅又想了想,没急着去向主公复命,而是云驾一转又跑去别家星峰跟前嚷嚷去了……

  水灵峰上,风长老好一番检查,就差用刀子把樊翘剖开来看看,便如当初樊翘经脉枯萎、风长老查上千遍也好不了一样。如今此子先天之疾尽去,老头子再怎么不信,人家好了就是好了。

  待樊翘从风长老的静室中走出来,水灵峰上着实聚拢了不少人,裘平安没回来,他还在满世界嚷嚷……樊翘来到苏景面前,恭恭敬敬跪拜于地:“小人谢过主上再造之恩。”听上去不过是句简简单单的客气话,但他的语气诚挚,不难断定的,发自内心的感谢。

  “主上之类的称呼,以后不必再提了,当初你行断有亏我才惩戒于你,如今你已改过,可再回门墙、重归洪泽樊长老门下,以后再不是杂役身份,是真真正正的离山弟子了。”说着,苏景伸手去扶他起来。

  早已定下来的事情,借着今天的场合苏景宣布出来,算是个正式的交代。

  樊翘却并不起身:“八祖道法之妙,弟子亲身感受,心中向往无以复加,斗胆求师叔祖开恩,将弟子列入八祖道统。”

  原本想要重修水行的樊翘改变了主意,说出来的道理是阳火神奇引人神往,没讲出口的道理则是两个字“知恩”。

  苏景倒是无所谓的,转目望向樊长老,后者躬身应道:“全凭师叔做主,要说起来,这孩子能进入光明顶,本就是他的福气。”苏景稍作沉吟,对樊翘点头道:“依你所求,今日起你便是……便是光明顶侍剑童子。”

  侍剑童子,不在离山弟子序列之内,也不跟着排行辈分去论,但地位颇为不俗,大都由星峰主人的亲信但当,可受星峰之主传法,若将来修为有成可以直接转为真传弟子,届时便可修习九位师祖传下的正法。

  樊翘以前是樊长老的内门弟子,苏景直接把他收做弟子会有些不合适,“侍剑童子”这个职掌刚刚好,既顾全了洪泽星峰的面子也给了樊翘真正的实惠,不会耽误他的修行。就是樊翘如今已经长成一个二十多岁、略带沧桑的青年汉子,喊“童子”怪别扭。

  皆大欢喜之事,在场众人少不得上前道贺,一旁的风长老终于等不及了,不耐烦推开众人道:“拜师父收徒弟都等回你们光明顶去再说,我问你……求请师叔指点,您给樊翘重塑经脉,究竟用得什么办法?”

  正好此时裘平安喊够了回来了,远远就插口笑道:“老风,你想学呗?我跟你说,你还真能学,不骗银。”

  风长老是医痴,闻言想也不想就应道:“若能学我自然学!”

  “哪还不简单!我家主公所用手段,自然是八祖的传承,你要想学就也拜入咱们光明顶,跟樊翘一起做个侍剑童子……侍剑老童子。”

  苏景挥手让裘平安收声,对风长老道:“的确是来自师父留下的道法。阳火精元您无法再修习,但‘金乌大焠真’中对攻脉、建络之术也有特殊见解,回头我抄录一份给你送来。”

  风长老闻言大喜,他的性子简单,也不会说什么客套话,直接道:“以后师叔若想用什么丹药,派个人来直接跟我说就是……别叫他来,我不给他开门!”说着伸手一指裘平安,小泥鳅笑嘻嘻地:“你这银,咋还真记仇呢。”

  就是在这个时候,大圣玦中突然鼓声雷动,苏景怕内中妖奴有急事,挥手放出打鼓的乌上一,大圣玦早已认主,随苏景心意调运,唤出妖奴不一定非得亮出令牌,苏景身边之人只道他用的是“生生袖”一类可以容纳活人的宝物,没人太当回事。

  乌上一一出来,乍见到这么多人也吓了一跳,毕竟是乌鸦卫的大首领,该给主人做脸的时候绝不含糊,一改往日废话连篇的作风,单膝跪地双手向上一捧:“敬呈吾主!”

  英姿飒爽、言简意赅,比着黑风煞还像黑风煞,在乌上一手中捧着的是一枚剑羽。

  紫凰庚金剑羽!

  当初苏景自己炼化剑羽用了三个月,论及境界,现在的乌鸦卫比着那是的苏景并不逊色,但乌鸦卫修炼的阳火来自“金乌九劫兵策”,阳火成色比起苏景的正法所得要驳杂得多,是以前前后后用了两年工夫才告完成。

  乌上一出来报信,并未把所有剑羽都收缴上来,只是带了自己炼化的那根。

  剑羽飘飘,苏景略加把玩,对乌上一微笑道:“辛苦了。”

  “敢不为主公效死!”乌上一断喝锵锵,陪着他那小巨灵似的身形,谁敢信他平日里那一大肚子废话啊。

  苏景估计着,别看乌上一现在铁汉子似的,怕未必能忍多久,没准下次开口就呜哩哇啦聒噪起来了,扬手把他收回去了,跟着正要收起剑羽,人群里猛地爆出一声大吼:“且慢!”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宗气象

  大吼之人,古铜皮肤身形健壮的老者:专责炼器,公冶长老。

  公冶长老双目瞪得堪比铜铃,死死盯住苏景手中的剑羽:“这是庚金剑羽?纯粹庚金?!”

  论起痴迷程度,公冶对炼器一道,比着风长老对医术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前苏景那根好剑羽几乎没在离山的公开场合亮相过,公冶如今乍见纯粹的紫凰庚金剑羽他如何能够不惊讶?

  苏景明白他的意思,当即道:“阳火无法传下,但是锻造这剑羽时配合了另一套远古时的敲打器术,回头我给你也抄录一份。”

  公冶这边还来不及道谢,忽然有同门法讯传到:前阵下山去的任、红、龚三位长老率同弟子归宗,此刻已到山脚下,另外还有大批正道修士赶来拜山,其中不乏天宗高人以及其他门宗的宿老名剑。来者均带喜色,显然是好事情。

  没什么可说的,宗内长老一声令下,离山山门大开,重要人物与核心弟子更换盛装出迎。苏景本来不想理会这种事,但他适逢其会,身为第一代真传再想躲已经晚了。

  苏景来离山的日子不短了,但从未赶上过大规模接待同道的盛会,当初他的“归山大典”本来只是内定仪式,是以他没见过更未想到,在对真正有分量的宾客开放门庭时,离山竟然还有另一番气象。

  随着一道道烟鹤谕令传散四方……

  外围无量湖无风起浪,惊涛拍岸水华冲天,可猛烈的躁动之下,湖水非但不曾变得浑浊,反而越来越清澈,不久之后当大湖重归平静时再看……好一片纯透!每一座无量湖都变得彻底透明,即便凡人,站在湖畔也能轻易看穿层层清波、深处游鱼轻易可见。不过无量湖、深无量,莫说是湖水透明,就算抽干大湖也还是一眼望不穿尽头,而清涟、游鱼和越看越觉得深邃的黑暗,搭起的更是一派迷离景色。

  十九座镌天石崖水声依旧,但终年压在崖顶的滚滚乌云却不见了……并非散去,而是翻卷垂落、化作一身玄甲披挂于石崖之上!云未消,雷霆犹在,仍于云中闪烁狂舞,那一道道灿烂痕迹便是那黑色战甲上的辉煌剑痕。

  镌天崖、乌云甲,雷霆剑痕!

  离山核心处的缥缈星峰并无变化,变化的是托浮星峰的真水灵元:平日里的缥缈灵雾不知到哪里去了,而每座星峰之下,赫然显出一条青色巨龙!

  负山之物,水尊青龙。水灵化形,龙威昭彰。声声长吟悠远,缥缈峰,水龙吟……

  苏景看得目眩神迷,裘平安也眼前的异象惊到了,眨巴着眼睛看了会,又古里古怪地笑了起来,对苏景道:“我听黑哥讲过,当年你归宗大典上燃香破境惊起千万头乌鸦……若你现在再把那些乌鸦都喊上来,一定更添气象!”

  苏景道:“现在召那些剑鸦?大材小用了,那么热闹的东西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待你和青云小姐的大喜之日,我让它们飞去给你好好热闹一番。”

  裘平安不受苏景的恐吓,咧开嘴巴笑:“我和青云都是水行妖,喜事会在水底下办。”

  主从两个说笑着,与离山众人一起向外飞去,不久就迎上了归山的三位长老和众多宾客,才一见面,还不等旁人说话红长老就带着剑尖儿剑穗儿飘然上前,三个女子美目含笑,对着苏景盈盈下拜:“启禀师叔,弟子幸不辱命,与众位正道前辈戮力同心,终于于漠北极寒之地寻到‘血玲珑’的老巢,魔头伏诛余孽死伤狼藉,再不足为患。”

  龚长老同样带着白羽成踏步上前,边行礼边说道:“还要谢过师叔提点,正是师叔慧眼如炬,识破邪魔行迹,否则我们都要被他们蒙骗了。”

  当着外人面前,任夺不能失礼,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也跟着前面两位长老一起施礼,口中说了句:“谢过师叔提点。”

  红长老说的是场面话,苏景倒是不觉得什么,但龚长老的话着实让他有些糊涂,不过就算再糊涂也不耽误他脸上那副淡然清高,反正冒领功劳这事也不是第一次干,微笑摆手:“你们辛苦了,快快起身。”

  三位长老还没完全站起来,跟在他们身后的众多外门修士就轰然出声,虽然不怎么整齐,但也勉强能听得出,他们喊的、谢的、敬的,差不多也是“苏前辈慧眼如炬,洞悉妖人诡计”。

  此时白羽成的传音入密总算送过来了,苏景一听心中又惊又笑……不是冒领,这次真是他的功劳:白马镇前,白羽成将大丑缉拿,后面审讯口供、顺藤摸瓜,没想到越查事情就越大,当年恶名昭著、一度被正道打散的邪魔门宗“血玲珑”逃到漠北休养生息,并且修成了一项隐蔽气息的秘法,借着如今的乱世想要东山再起。

  查清此事后离山立刻广邀同道赶赴漠北,剩下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凭着他们的实力自然旗开得胜,不过妖人狡诈,也着实和他们周旋了一阵。

  其实离山根本用不着广邀同道,不算敌人逃逃藏藏那些手段,单以实力而论,离山的三位长老便足以铲除血玲珑。但这是离山扬名、凝聚同道的好机会,所以才大张旗鼓的折腾了一番。

  真页山城曾受苏景大恩,白羽成自然向着苏景说话,把苏景在白马镇前的栽赃嫁祸误打误撞,说成了师叔祖发现疑窦巧计诱敌。难得的是涅罗坞谢老三师徒也顺水推舟帮着苏景说好话……

  留在离山的众多长老先前只以为是刑堂弟子在巡查中发现有妖人干扰凡间、正道联手除魔,并不晓得原来是苏景“慧眼如炬”,当红长老等人把事情解释清楚,众人免不了又是一场惊诧:以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再怎么古怪,毕竟还是隔一段时间才来那么一件,哪像今天这样,先是治愈先天之疾、跟着纯粹庚金剑羽被发现、随即又爆出他“发现妖人”的大功劳,三件事情一股脑地来了,让人没完没了的惊讶。

  吃惊这种“东西”,原来也是能积累的。

  但老天爷还嫌离山弟子的嘴巴长得不够大似的……离山众人正应酬宾客时,外面的知客弟子又有消息传回,闻讯的诸位长老都微微一愣,红长老转目望向正在身边的龚长老:“他怎么来了?”

  龚长老也正纳闷着:“咱们与天酬地谢楼素无瓜葛,三足金蟾亲自登门所为何事?”

  自己瞎猜又有什么用处,对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登门拜访总要隆重相迎,有什么事情一见面不就晓得了?不多时负责司客的孙长老就引领贵客进入离山。

  三阿公还是老样子,穿戴毫不显眼,但干净利索,拜山帖子上写得清楚,随他同来的人不多,一行才寥寥二十余人,可他的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另加一个外孙女全都到了。

  随行大妖护卫没几个,全家直亲近属却都来了,这样的阵势自然不是来找麻烦的,但也更让离山长老们疑惑了。而三阿公走进来,远远地就和苏景打招呼:“苏老弟,一别数月别来无恙?老头子临时起意,想来就来了事先也没打个招呼,唐突登门、打扰勿怪。”

  苏景拱手寒暄:“三阿公太客气了,咱们是真正的一家人,您老什么时候想来就能来,哪还用提前打招呼。”说话间两个人互相为对方引荐自己这边的人物,裘平安规矩得跟个饱读圣贤书的秀才郎似的,对着“娘家”的三姑四大爷无比恭敬。

  三阿公多精明的眼光,略略一扫周遭人的神色,就问苏景:“怎么,那件事老弟还没和离山诸位神仙讲过么?”

  苏景略带歉意:“一回来就赶上了件事情,闭关到今天才刚刚出来,还没来得及说。”跟着苏景又补充道:“不过裘婆婆是知晓此事的,她老人家开心得很,本来说的是待我出关,和她一起去登门拜访三阿公,没想到我们还没启程,您老就先上门了。”

  后半句是客套话,三阿公哪能听不出来,摆着手笑道:“好家伙,苏老弟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幸亏我来了。我们是娘家,理应先登门的,哪能让裘婆婆先去我那里,没这个道理。”

  至于离山众人,包括在场宾客都忍不住面面相觑……娘家?三阿公是娘家?

  裘平安这时候才想起自己应该做点啥,说了声“姑母还不知道三阿公登门,我去请她老人家!”说着一溜烟向着裘婆婆所在的无量湖赶去。

  苏景则放开声音,三言两语把那桩喜事解释了下。他的话说完,离山就上乱了……宾客们议论纷纷,这才明白三阿公登门居然真的是来“碰亲家”的。离山的高人不会像宾客那么浮躁,不过无一例外的,每个人眼中都了浓浓喜色。

  三阿公嫁外孙女儿,“结盟”还算不上,但至少是天酬地谢楼与离山的亲近之举,就算离山不稀罕什么外援势力,但若能得了三阿公这个朋友、亲戚,无疑是一桩大大的喜事。

  喜色过后,众人再望向苏景的眼光也变化了,旁人不知道事情经过,但是全都明白裘平安是个什么料子,凭他能打动高高在上的三阿公?大伙倒宁愿相信是苏景促成的这桩好事。

  若说苏景发现妖人、最终让正道扬威铲除血玲珑,是给离山挣了个大大的脸面;那他撮合裘家与三阿公的喜事,便是给门宗添来一桩了不起的实惠!

  苏景笑呵呵的陪着三阿公谈天说地,当真没有丁点居功自傲的意思。

  正说笑着,三阿公一拍脑袋,笑道:“老朽第一次登临离山仙福宝地,光顾着高兴,险险就忘记了,来呀,把礼物抬上来!”身后的大儿子应了一声,伸手捏碎了一枚木铃铛。

  不久之后,就听山外惊天动地的号子声、震耳欲聋的怪兽嘶鸣同时响起,轰轰脚步之中大队人马涌入离山!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缸薄礼

  趴伏在地身高仍在十丈开外,从头到尾更是百丈有余,头顶尖锐长角、尾悬巨大骨刺,四百头麒麟大蜥。

  四肢堪比擎天大柱、身上批满黑红长鬃、双目殷红如血,一对森白象牙凄厉入刀遥指前方,四百头天罗野象。

  双角冲天,呼吸间鼻端冒起滚滚黑烟,蹄如巨磨、身比山丘,皮上透着黑白花纹、层层叠叠仿若一副青烟山水,四百头山水神牛。

  整整一千两百头体型骇人,蛮力惊仙的巨怪……它们只是劳力、苦力罢了。三阿公门下分不清是奴隶还是伙计的小妖,手舞长鞭加以驱赶。

  鞭梢挂风,声声响亮,巨兽队形整齐脚步一致,在它们身上大链穿引、巨梁横架,在巨兽的队伍正中、悬绑着三阿公送给离山的礼物。

  用一千两百头巨兽才能驼架起来的礼物:一口缸。

  黑黝黝的大瓦缸,混不起眼,比着当年苏记熟食铺里的水缸要小一圈。缸上还有个竹篾盖子。

  三阿公引着苏景和离山长老来到瓦缸前,伸手掀起了竹盖子,问苏景:“老弟,你看里面的东西,可有些眼熟么?”

  缸里有水,七成满。水中有石头,一块一块相连摆放,形状嶙峋高耸,看上去是一片山脉形状。苏景看不出眼熟,笑着应道:“这个大盆景很好看,可惜我不识得。”

  三阿公应道:“你认不出来也不奇怪。六两先生不在,否则他一眼就能辨出来。”

  苏景心思转得快,稍一咀嚼他的话就有所领悟:“这是……齐喜山的山形?”

  三阿公笑了起来:“不错,缸里的石头就是按照齐喜山的模样打磨的。”

  说完,三阿公略略提高了些声音,对离山众多长老笑道:“离山是名门天宗,什么样的仙宝神器都不缺,老朽也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恰好以前收藏过一座养山的缸子。前阵子离山门下妖家弟子的齐喜山遭遇横祸,灵秀山川毁于一夕,我便把缸里的石头打磨了一番,修成齐喜山之形,来日重现名山风采,算是个小小心意……薄礼一缸,敬请诸位仙家笑纳。”

  三阿公说得不太详细,但“养山的缸子”、“重现名山风采”这几个关键点出,在场无一不是见多识广之人,又哪会听不明白:石头是山,装在缸里的山。

  或者说,瓦缸完好时石头还是石头;若打破缸子,石头便会化作这凡间的大山!

  三阿公送给了离山剑宗一座大山,见面礼。

  这礼物算不上什么大实惠,而且口中说是送给离山的,其实是卖给苏景的情面,是以礼物到了离山,三阿公并未传令给巨兽拆锁卸货,从这里转过一圈后它们还得走,直接去往齐喜山旧址。

  排场就是排场,与实惠没有关系,三阿公一出手,便是天酬地谢楼那响当当的名气!

  礼物越惊人,离山的面子便越重,尤其是今天这样的场合。

  很快裘婆婆赶到,少不了又是一番寒暄客套,把三阿公和离山几位有关长老都请到她的水晶仙鳅宫。在喜事上三阿公态度明确,一定要大操大办风风光光,但是新娘子过门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全不需要婆家特殊照顾,反正裘平安吃什么青云就跟着吃什么,只要别少了她那一口就成了。

  三阿公做事大气,又难怪天酬地谢楼能有今日的局面。接下来就是诸般细节的商讨,苏景没要求自然也就没意见,陪坐了一阵渐渐无聊起来,三阿公见状笑道:“这些琐碎事情,都由我们这些老家伙商量便好,苏老弟不用陪着,要是因此耽误了你的修行,那可万万担当不起。”

  说着,三阿公又从袖口里摸出了一本残旧册子,递到苏景手中:“老弟闲暇时不妨翻翻这个,上面记载的都是些趣事轶闻,说不定对你的修行有所补益。”

  ……

  从仙鳅宫中出来,又和离山中其他宾客打了声招呼,苏景返回光明顶,从热闹之处回到清宁小院,心里的感觉还真是解脱。随手翻了翻三阿公送的册子,是一本前辈手札,年份早已不可靠,只知此人名叫袁朝年,闲云野鹤般的散修。

  按照手札来看,这个袁朝年从中土出发一路向南向南再向南,所到之处早已超出了中土世界现有的版图,手札上记载的就是他南行所遇种种。三阿公特意交给苏景的,其中必有深意,苏景耐下心思仔细翻阅,好在这位袁朝年前辈性子诙谐、文笔也颇为生动,他的记述读起来颇为有趣。

  翻翻看看,苏景忽然“咦”了一声,找到了一处让他和感兴趣的记述,由此苏景也明白三阿公把这本册子交给自己的本意了。

  再仔细阅读一阵,苏景收好了前辈手札,跟着他又把《金乌万象》的帛绢铺展开来,挑选了一阵子,最终选定一门《云灼鱼焰谱》,将之抄录于一枚玉玦内,把门外的樊翘唤了进来。

  “这是自金乌阳火蜕变而来的一门火法,我仔细看过,别有精彩之处。”苏景将《云灼鱼焰谱》递到了樊翘手中:“咱们离山的规矩你知道,非真传弟子不能传授九位始祖的本门正法。不过这门也来自金乌万象,相比于其他内门弟子修炼的法术要更纯粹得多。拿去好好修炼吧,若有所成、能被列为真传,修行八祖传下的巅顶妙法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说完,苏景又想起他与风、公冶两位长老的约定之事,着樊翘稍待,又把“金乌大焠真”有关攻脉的技巧,以及“三这三那诀”的下半重打铁法分别抄录下来,一起递给樊翘:“替我跑一趟,给两位长老送过去,另外……你还没飞剑吧?公冶长老的手段可非同凡响。”

  后半句,苏景笑着对樊翘点头。

  樊翘好歹在衙门里打了十年滚,当即便会意苏景是在提醒自己“送打铁诀的时候大可敲一敲公冶长老的竹杠,给自己讹一柄好剑”,樊翘躬身应是,欢欢喜喜地去了。

  ……

  七天之后,小泥鳅和小金蟾的吉日确定下来……被三阿公重金请来、随他一起来到离山的鬼谷高人好一番推衍,算出一对新人的天赐大吉之日在四十四年后。

  三阿公笃信这一套,而且在凡人看来完全不可能等待的时间,放在精怪的漫长寿命里根本算不得什么,裘平安的四十四年,不见得比着凡人的三五个月更漫长。

  日子确定,三阿公告辞而去。光明顶的日子重归平静,苏景摒弃杂事,专心于修炼。一如当初,两三天全力修行,随后休养一日、身醒心眠把玩长剑或剑羽。

  樊翘也抱住了那套“云灼鱼焰谱”开始重新修行。

  六个月后,樊翘突破通天境,铸成身基;重拾心基、勘破宁清用了九个月时间;至此侍剑童子与道场主人列位同一境界,又用了五个月做行功准备后,樊翘正式打开了第一枚大穴,之后势如破竹,差不多每隔五六天就能开一窍,一个月能开四五个正位大穴,另外还能捎带着打通一两枚阿是穴。

  按照这样的速度,六到八年樊翘就能完成第三境如是的修行。

  反观苏景,一晃两三年过去,正窍大穴还是一个不动,稳稳当当的一个月开三个阿是穴,如今阿是穴已经开了两百多枚……距离他踏入下一境小真一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裘平安当值守护光明顶的时候,看看苏景的状况,又瞅瞅樊翘的修行,然后一个劲地嘬牙花子,有天趁着樊翘修行歇息的时候,裘平安对他道:“你差不多得了啊。”

  樊翘被他说得发懵:“你指什么?”

  “指你的修行,”裘平安一点不客气:“侍剑童子修为境界超过道场主人,你这是要把咱家主公摆出去让人笑话?”

  樊翘最近光顾着修炼,真没想过这件事,闻言迟疑道:“我当然没有此意,可……可总不能不修行啊。”

  裘平安冷哂:“你修行得比主公还快,他性子宽厚不会计较,可落到外人嘴巴里,说出的话可未必那么好听,咱们做属下的,能害他丢人?不过你也莫为难,喊一声裘大哥,给你指条明路!”

  “请裘大哥指点。”

  “联络你以前那些内门、外门的师兄弟朋友,让他们帮忙仔细听着,有谁拿这事乱嚼舌头就来告诉你,然后你再告诉我,我打上门去!”裘平安眉飞色舞,说不出的高兴:“那些晚辈弟子背后编排师叔祖的不是,打了也是白打……白打咱为啥不打?”

  樊翘哭笑不得,而小院之中苏景的笑声也响了起来:“小裘,你要实在闲得难受就去趟齐喜山看看六两那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裘平安摇头插口:“我若不在,光明顶值守要务便会全落在黑哥身上,会耽误他的修行。”小泥鳅说的好听,其实他是懒得跑。

  苏景声音不停:“我的话还没说完,探过六两后你再跑一趟天酬地谢楼,替我传一句话:就说我谢过他老人家的赠书之德。”

  “不过我也当真想念六两老哥,最近就先辛苦黑哥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莫问前程

  山中日月浅,一晃又是七年过去。樊翘勘破如是境,三六一枚大穴打通的同时,还开了三十二道阿是穴,这样的成绩放在离山内门弟子中算是中规中矩,虽不强但也绝不差劲。

  向苏景禀告、得了允许之后,樊翘带上长剑下山,在游历中领悟第四境“小真一”去了。

  至于苏景……他有点被自己吓到了,仔细算一算,将在两位师娘那里耽搁的、以及养伤探亲等等时间都刨除出去,单只用在第三境的修行时间,已经差不多十五年了,阿是穴足足开了五百有余!

  五百阿是穴什么概念?

  师叔陆崖九在如是境的修行中另开三百七十枚阿是穴,在修行道上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而他以后能够法力惊人,与这比其他人多出来的近四百条气路休戚相关。此刻苏景打开阿是穴,比着老祖还要多出快三成,且照这个样子下去,苏景还会开通更多的阿是穴。

  但要命的是苏景一枚正位大穴都未开,甚至不曾露出丝毫松动痕迹。

  樊翘下山后不久的一天,忽然钟声飘扬,传遍诸多缥缈星峰,苏景识得这是召集弟子之讯,当即展开双翼飞赴同门聚会所在的离天剑坪。

  不长工夫,各星峰弟子尽数到齐,专责护法的任夺卓立高岩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道明集会之意:最近几个月里,东土四处都发现血修、魔徒出没的痕迹,正道诸多门宗都派出弟子去追查,离山身为天宗自然也不能例外。

  不过现在还是追查线索,这种小事无需劳烦天宗高手,长老们订议,由内门及真传弟子中选出二十四人下山。

  至于怎么选,离山自有规矩:抽签。

  两档弟子混在一起,抽出来谁算谁……看似儿戏,若是换个角度去想呢?这不是什么重要任务,谁去都能胜任,但既不能扬名立万也不存实惠,甚至连磨砺都算不上,平白耽搁了修行的时间。没有谁愿意去做的差事,就只有抽签最公平了。

  任夺言罢,一位离山执事手托着一只乾坤袋,横穿剑坪来到一座小小的水潭前,扬声道:“这便开始抽签了!”说完,把手中布袋一抖,倒豆子……乾坤袋内装的全是小小青豆,落下来漂浮于水面,潭中养有锦鲤,鱼儿们立刻浮上来抢食饵料。

  苏景略显好奇,轻声问身边的红长老:“不是抽签么?怎么去喂鱼了?”

  红长老应道:“喂鱼就是抽签,青豆饵料受过法术,内中烙下了弟子姓名,一股脑倒下去由鱼儿去挑选,最是公平不过。”

  小潭中锦鲤成群,几百枚饵料根本不够它们争抢的,负责抽签的执事站在一旁,目光如炬牢牢盯住水面,片刻后待青豆只剩下二十四枚时他猛一挥袖,剩下的青豆一股脑被他收回手中。

  普通人要数二十四颗豆子,没一会功夫休想能数清楚,可修家一双神目辨尘入微,不过一打眼的事。

  执事将其交还给任夺,后者把青豆向空中一抛,啪啪脆响之中青豆爆碎成齑粉,细细尘灰并不散去,而是如烟轻舞,在空中显出了一个个名字。

  抽签的法子谈不到惊人,但也真正让苏景耳目一新,正微笑之际,他猛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愣道:“怎么还有我?”

  辈分是第一代传人,身份却是真传弟子,这次大抽签当然少不了他。红长老混不当回事:“您不想去就不去,一句话的事。”

  苏景却摇摇头:“无妨,我去。”抽签是九位开山始祖定下的规矩,苏景无意破坏,何况在山里修行了这么久,下山活动活动也是好事。

  凑巧的是从数百人中抽出来的二十四名下山弟子里,倒有三个都是苏景的熟人:扶苏、剑穗儿和当初得了苏景一枚天水灵精的四方头方先子。

  见下山弟子中有苏景,任夺也稍显意外,来到跟前淡淡说道:“师叔出山后一切小心,须知,‘如见’能约束本门弟子,对那些邪魔妖人却是无用的。”

  苏景眼中倦意隐隐,语气有些心不在焉:“你只见过我的如见,没见过我的飞剑,任长老过虑了。”

  任夺一哂,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去和其他长老商量了片刻,把二十四个弟子分作八组,下山后分别赶赴八个方向。扶苏被分到了苏景身边。苏景身份不俗且名声在外,万一出事或出丑离山的面子都不好看,非得有个像样的好手跟着他不可。

  本来红长老还想把剑穗儿塞到苏景身边,但转念一想,小师叔下山身边跟了两个漂亮丫头,落在其他弟子眼中怕是不太好看,就把方先子并入了这一路。

  修者的家什全都在乾坤囊中放着,也不用收拾行囊,领命后即刻出发。二十四位弟子出了离山,彼此道了声“平安如意”,各自散开向着目的地赶去。苏景等三人是向西南而去,剑穗儿的那一路则是正南方向,有小段的顺路大家便凑在一起前行。

  方先子谨守着本分,一出门就催动了自己的飞遁法器,把几位同门都请了上来。他的法器殊为奇怪,非舟非剑非云驾,而是一根收不及尺半、放则长逾百丈的桃花枝,枝上桃花锦簇煞是好看。

  坐在上面只觉得异香扑鼻,苏景对方先子开玩笑:“看你傻小子似的,居然还藏了颗女孩家的心思。”

  方先子脸一红:“不是我自己炼化的,是师父赏赐下来的,让师叔祖见笑了。”

  这么脂粉气的法器,方先子自己用着也挺窘。

  飞出一阵后,一行人中修为最高的扶苏忽然说了句:“请方师弟暂止飞遁。”跟着转身向后朗声说道:“何方道友,还请显身一见。”

  苏景等人这才晓得有人捏了隐身诀暗中跟随,尽数起身迈步,与扶苏并肩而立。

  桃花枝身后三里处空气涟漪播散,一个少女显身,笑容明媚遥遥敛衽:“齐喜山中一小修,见过离山仙长。”桃花枝上众人皆知齐喜山是苏景妖奴的地盘,闻言向他望来。苏景认得这个少女,语气意外:“跑到离山附近,胆子太大了吧?”

  曾在齐喜山偶遇、还和苏景打了一场的莫耶少女。

  莫耶地来人,中土人人得而诛之,不老老实实躲在荒山僻壤,竟跑到离山势力笼罩范围之内,简直就是不知死活。

  少女笑眯眯的样子:“在附近转转就是‘胆大’,那大摇大摆进出离山、还在山中修行,又该怎么说?”修习“炼尸”这种禁忌之术,照样是个“人人得而诛之”,却敢在离山进进出出,相比苏景,少女小巫见大巫了。

  苏景岔开了话题,笑问:“跟着我们做什么?”

  “想看看你修行得如何了。”莫耶少女把苏景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像没什么变化,怎么回事?进境这么慢。”

  苏景一本正经:“修行事不可惶急,需得按部就班、踏踏实实。”

  莫耶少女没答理他假惺惺的道理:“我早已突破‘如是’、开始领悟小真一,要领悟,就得入世乱转……与其四处瞎撞时时刻刻提防着别人,倒不如追一个‘灯下黑’、到离山脚下来得更安全。现下你的修为不成了,以后单独遇到我千万得小心。”

  稍加停顿,少女又问:“你去做什么?我跟在身边方便不?”

  “我去汇合同道高人降妖除魔,你觉得方便不?”苏景反问。

  少女摇了摇头,垂肩长发随之飘摇:“那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对了,还没问过你叫什么?”

  苏景才不说真名:“我姓任,任畴乘。你呢?”

  “你叫任畴乘?”少女笑了起来,明媚灿烂:“那我就姓苏,单名一个景字,有个绰号唤作苏锵锵。”笑声之中她对苏景摆了摆手,身形一转飞遁离开了。

  苏景愕然,对着少女背影嘟囔了句:“明知故问,很有趣么?”

  两人的说话并未背人,扶苏等人隐隐听出这少女出身不正,但离山小师叔的朋友又怎么可能是妖人?她们也不去过问,方先子催动法器带着大家继续赶路,到第二天正午时分,苏景等三人与剑穗儿那一路同门分开。

  再向西南前近,渐渐开始汇合其他门宗的弟子,扫荡邪魔不是离山一家之事,七大天宗都排遣弟子下山,正道上的大小门宗都以天宗马首是瞻,大都派人参与进来。千里之后,苏景三人身边已经聚集了四十余位别宗修士。

  而这一路上的天宗弟子,除了离山外还有一名天元道士。

  天元宗门下诸职设立得也比离山更复杂得多,自掌门真人以下,除天地人三剑,另有二十八星宿长老和四十九法尊。与苏景一路的天元道士便是四十九法尊之一,道号“冲纳”,与上次借苏景归山大典去离山捣乱的冲霄真人辈分相同,不过身份差了一筹。

  苏景在赶路中依旧是老样子,只要见到凡俗有难就会飞落云头加以援手。前两次苏景下去助人没什么事情,但他第三次下去再回来的时候,冲纳老道开声了:“若人人都如苏道友这般说离开就离开,大家又何须汇拢在一起赶路?”

  苏景刚刚救起一个落入江水的小娃,因为发现及时出手迅速,小娃安然无恙,是以苏景心情不错,没去反唇相讥,笑了笑没说话。

  要知道今日苏景早就不再是当初那个小小的见习捕快,身负火翼来去迅捷、风火神通手段非凡,且身边还有扶苏这等高手帮忙,普通的凡间危难在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从半空到地面一去一回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且他从不用大队人马停下等待,每次都是做过事情加速赶上来,不会耽搁大家赶路。

  冲纳并没有住口的意思:“苏道友可知……”

  哗啦一声,苏景从锦绣囊中拿出来一本书,对着身边的扶苏晃了几晃:“前两天下去救人的时候捡了这本书,你看过么?好看么?”

  凡间流传的神怪异志,书名《屠晚》。

  扶苏一看书名就笑了:“回禀师叔祖,这本书弟子读过,好看得很,书中讲得是一位名唤苏景的少年神仙,仗剑行侠扫灭人间妖魔的故事。长剑所指便是朗朗乾坤、少年所在便有昭昭红日,晦夜晦暗皆为所破,故名《屠晚》。”

  苏景眉飞色舞:“书中主人也叫苏景?倒和我同名了。”

  扶苏继续道:“不止是同名,书中那位少年神仙的师承也是离山剑宗。《屠晚》由真页山城两位饱学大儒合著,据说是真事改编而成,早就传遍大江南北,上至朝堂下到百姓都有流传。”

  “那我更得看看了。劳烦你帮我看着点地上,有事情就喊我。”

  扶苏清脆应了一声,自空中去注视人间,苏景斜依桃花枝,美滋滋地开始看书,再不去答理冲纳老道。

  旁人都不再多说什么了,可是苏景身旁的方先子却皱起了眉头,似乎遇到了重大难题,几次想要开口,但见师叔祖正在津津有味的读故事、时不时还笑上几声,四方头又不敢打扰,看上去着实难受。还是苏景察觉到他神情有异,暂时放下了那本通篇夸赞自己的志异,问道:“你怎了?”

  “弟子愚笨,有件事情想不通,盼望师叔祖指点。”方先子赶忙开口。

  四方头是个憨直性子,嘴巴又笨,翻来覆去说了好半天,才算把心中疑惑讲清楚,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外是正道修家不为恶,但仍应以修行为重,像苏景这样总去管闲事,不止会耽误修行的时间,还说明他心中有执想、与修家应持的淡泊天下之心相悖等等。

  类似问题早在青灯境时陆老祖就和他讲过了,此刻苏景无意再对方先子去解释什么“闭门修行、开门做人”之类的道理,只是朴实应道:“遇到了,又哪能假装看不见。”

  同门讲话,不远处的冲纳咳嗽了一声,自顾自地插话进来:“似苏道友这般,终归是会影响修行的。当年回归门宗,庆典当时燃香破宁清,惊煞天下修家,个个都道你是天纵奇才……可今日再看呢?若我老眼无差,你还在第三境上打转、连一个正穴大窍都还没开吧?若后面再无改观,阁下的修行路怕是要止步于‘如是’,苏道友应该检讨一下了。”

  离山、天元素有间嫌,冲纳借题发挥,哪会有什么好话。方先子窘迫异常,觉得是自己挑起话头,害得师叔祖被人指摘。

  苏景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冲纳是谁?路人一个。苏景有和他计较的那份闲心,还不如去看《屠晚》。苏景伸手拍了拍方先子的肩膀,示意他无需自责,琢磨了片刻又对方先子笑道,答了他之前所问:“但行所愿,莫问前程。便是如此了。”

  冲纳几次开口苏景都不予理会,偏偏老道自己丝毫不觉得无趣,这次仍准备开口,但是在听到少年说辞后,他明显愣了一愣……莫问前程。

  是啊,莫问前程。冲纳自己的前程尚未可知,又何必、又哪有资格去指摘别人!

  众人都不再说话,就此加快速度,向着西南疾飞而去……一路五千里。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双双欢喜大寺

  宝梨洲,版图三百里,地形受周边山水大势所治,像极了一枚梨子,因而得名。古时此处曾是西域各藩镇与东土汉家帝国通商的必经之路,久而久之繁荣起来。后来随着新路开辟旧的商路渐渐废弃,不过宝梨洲规模已成,并未就此颓败,一直以来都是西南繁华大州。

  名义上宝梨洲隶属于东土汉国,但汉家历代君王对此处都不怎么上心,到如今东土乱世未休,更没人理会这里,反倒成全了宝梨洲的安宁。

  苏景一行的目的地便是此处。

  有关“邪魔踪迹”,是因为宝梨洲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大约五十年前,一群番僧来到这里,大兴土木建起一座“双双欢喜大寺”,他们供奉的神佛就唤作“双双欢喜佛”。大寺建成后,番僧对外宣称神佛对求子之愿,心诚则必灵。

  事情果然如番僧之言,只要来这大寺祈愿求子的女子,不论年纪不论身体有什么毛病,回家不久便会珠胎暗结,更玄异的是孕女分娩并非一胎,全都是并蒂落生的双胞胎。

  双双欢喜佛如此灵验,名声很快传播开来,一时间大寺香火鼎盛,许多本来能生擅养的女子因为盼望双胞孩儿也到大寺焚香,甚至还有香客从东土内陆来祈愿……如此,直到不久前一天,夜里忽然狂风大作,待到转天清早起来,大寺人去庙空,百多名番僧全都消失了。光和尚走了算不得什么,真正要命是就在这一夜之间,宝梨洲上上下下,共有八百余名孕女不见了。

  失踪孕女无一例外,都曾到双双欢喜寺祈愿求子。当地人现在回想,其实早在番僧来到之初,宝梨洲就开始发生孕女失踪的案子,只是案发较少、未曾引起大家重视罢了……

  苏景等人抵达宝梨洲之前得道的讯息就是这些,不料到了地头上事情又有了新的变化:欢喜寺落成至今已经有五十年了,宝梨洲中不知添了多少双胞胎,就从三天前开始,上到花甲、下及婴幼,州内所有因邪佛前祈愿来的双胞胎突然开始自相残杀,前一刻还是相伴长大、分享秘密分担风雨的亲密手足,下一刻猛地变成了不同戴天的仇人,全无道理地生死相搏。

  有些被家人发现及时将两人分隔开来;更多的则相残到底直到其中一人被活活打死。

  有些洞府或门宗就在附近的修士,比着苏景先行抵达宝梨洲,其中一个叫做“洪世玉”的中年人看起来颇有些威望,双胞胎自相残杀的事情就是由他讲给苏景等人的。

  闻所未闻的邪性事,天元冲纳双眉皱起:“即便邪魔,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害人,其中必有隐情。”

  老道这句废话听得苏景满心无奈,没去接他的话茬,直接道:“先去寺里看看吧。”

  “诸位请随我来。”洪世玉头前引路,众多正道修士凌空而起,向着双双欢喜大寺飞去。途中苏景向洪世玉打听宝梨洲周围修家势力,但也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此地远不如东土灵秀,落户附近的修家都不成气候,至少看上去他们都没有做出这桩大案的本事。当知,使祈愿人受孕双胎是“篡改天伦”,只凭这一重便可断定番僧的妖术非同一般。

  飞遁如风,不长的工夫众人赶到地方。号称“大寺”,规模却不过尔尔,放在东土世界怕是连三流寺庙都算不得,高墙圈起了几十亩地,既无前一重的天王殿、钟楼、鼓楼,也无后一重的讲法堂和藏经阁,就只有孤零零地一座大雄宝殿与几排禅房。

  当地官家明事,怪案暴发后立刻派兵护住了这座邪庙,这才没被愤怒的百姓捣毁,为后面的追查保留了寻找线索的机会。

  众人止步于三解脱门前,大都皱起了眉头:这寺庙的颜色……白的,上到屋顶瓦片、下至登门石阶,统统都白色的。

  不是晶莹剔透的京白、不是神圣光辉的洁白,而是苍白——死人皮肤一般的,晦暗、阴冷的苍白。

  “原来不是这样,这座寺庙虽然简陋,但也漆得朱门赤柱、金盖彩幢,颇有几分颜色。”洪世玉为从东土赶来的同道解释着:“不过几天之前,不知为什么,这座寺庙忽然开始……开始褪色了。不是剥落或洗净,就那么肉眼可见的失去颜色,连门顶的匾额也不例外所有颜色都在缓缓褪去,不到两天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忽然间,嘭的一声闷响自人群中传来,苏景不知为何竟唤起了护身赤炎。如今苏景对赤炎的控制随心,仅于身周燃起寸余长的火焰,不会殃及身边同伴。

  包括方先子在内,对苏景做护身法众人都有些纳闷,天元冲纳干脆讥笑出声:“苏道友小心的有些过头了吧?敬请放心,老道早已发动灵识扫过几遍,此间不存妖邪。就算有……正道门宗同气连枝,贫道但有一口气在也当为诸位拼一个周全。”

  后一句只是气派话,前一句却千真万确,不止冲纳,来到大寺的每个修士都调运五感仔细查探过周围,确定这里空无生灵,至于大寺的惨白,也不过是视线上给人一些冲击罢了,看着瘆,实际全无威胁。

  苏景不理会老道,对扶苏、方先子道:“这寺阴森,都要小心些。”与当年在齐喜山发现山势阴瘆的感觉如出一辙,这是阳火对阴势的反应,与灵识、五感的探查迥然相异,只有苏景自己觉得不对劲,旁人、哪怕修为远胜于他的冲纳、扶苏都无所察觉。

  方先子一向听话,闻言应了声:“多谢师叔祖指点!”手诀一掐芬芳四溢,把自己的桃花枝亮出来护在身前,目光炯炯巡梭四周,仿佛妖魔下一刻便会跃出来;扶苏不像方先子那么煞有介事,但也把素手一翻,白皙掌心上趴伏了一只蝴蝶,蝶翼七彩煞是美丽。

  其他修士大都摇头,这倒难怪,正道门宗派出来的几乎都是年轻弟子,心中骄傲、不肯人前示弱。

  天元冲纳更是托大,哈哈一笑迈开大步跨门而入。

  大雄宝殿极高,穹顶离地足有五丈。殿中不见十八罗汉,没有观音大士,那端坐于欢门后、宝盖下的更不是佛祖金身,而是一尊怪胎:两腿盘坐,上身挺直,但身上伸出四条胳膊,肩膀之上有左右两颗头颅。两颗脑袋做互望,是以朝拜者只能看到邪佛的侧脸。

  两个侧面,正对视而笑。笑容欢快神情亲切,由此邪佛的造型虽古怪,但一眼望上去并不骇人,相反还让人觉得这对“兄弟”亲近友爱,忍不住随着“它们”一起微笑。

  大殿的面积不算小但空空旷旷,几乎一目了然,众多修士来回转了几圈,上下找了数遍,没能找到丁点线索。

  苏景没有参与搜索,而是立于供桌前抬头注视着邪佛像,半晌之后他对扶苏招了招手:“来帮我看一看。”

  扶苏飘然而近,站在苏景斜后半步对方:“领奉师叔祖法喻。”

  “不用那么正式。”苏景一笑,继而转入正题,伸手指向邪佛:“你看它俩笑得,真的那么欢畅么?”

  扶苏运起目力又仔细端详了片刻:“只看这尊塑像的话……的确是和睦样子,笑得很是开心的。”

  苏景却摇了摇头:“总觉得不对劲。”骄阳光芒普照世间,地之上、天之下,这世上哪一寸角落没有阳光?修行金乌阳火不止炼就火之生杀,还能炼化一双犹如阳光明辨纤毫的神目。

  又看了一阵心思忽然一动,背后天都火翼亮出、轻摆,苏景缓缓悬浮起来。

  离地一丈……所处高度不同,光线折于两颗佛头的位置也有变化,再看邪佛双颅表情,居然随着光线变化而变,两张侧面全都没有了笑容,冷冷对视着。

  这份变化究竟是神奇雕工还是法术使然,苏景分不清楚。

  火翼再动、苏景再升高一丈,那两张脸的神情在他眼中又有复变化,全都变得龇牙咧嘴眉目狰狞,同体双头怒目相对,仿佛随时都会扑咬到一起、仿佛不生啖对方便泯灭心中那滔天大恨!

  那副凶狠模样,看得苏景心中一凛。而他再飞得高些、超过两丈之后,邪佛头颅重归于暖暖笑容,一团和气、和气一团!

  无论邪佛是笑是怒,到底也只是尊泥巴像,似乎对追查邪魔并无大用,但苏景还不肯放弃,缓上缓下凝视邪佛。会如此只因,他先前对扶苏说的“不对劲”指的不单单是表情,还有这尊雕像身上若有若无的那一丝阴冷、一丝邪凉……就在越看越入神时,苏景突然见到,那两张脸同时向自己看了一眼!

  泥胎像不会动,更毋论转头瞠目,可邪佛真的望了他一眼:苏景看得明明白白,对方的目光是活的,自邪佛的眼角漏出、望来。

  妖人尚未离开,至少他们还留下了“眼线”,观察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苏景及时错开了眼神,并未与邪佛目光接触……我知道你看我,但你不知道我知道你看我。

  不惊、不骇、苏景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全当不知邪佛的目光活转。片刻后邪佛眼光悄然流转,去看大殿中其他修家……

  又过了一阵,天都火翼一敛、苏景落回地面。扶苏踏上两步:“师叔祖可有发现?”

  苏景摇头:“没什么,怎么看都正常得很,走吧。”

  见苏景摇头,天元道冲纳搭声:“看苏道友上上下下飞了那么久,还道你发觉了什么蹊跷,原来是在寻大伙的开心!”

  上面有个“邪佛”正盯着,苏景自然不会内讧,笑了下,带上扶苏与方先子向殿外走去。不料冲纳忽然“嘿”地一笑:“苏道友若端详够了,这等害人邪佛,便再不用继续留在人间了!”言罢一道青光自他袖中向着邪佛像激射而去。

  苏景大吃一惊,急声制止:“不可!”

  但又哪来得及,一声闷响中邪佛大像被冲纳打了个粉碎!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千军提头来见

  苏景不止见到了邪佛眼光流转,他还读懂了对方的目光:不存恐惧,不见厌恶,甚至连反感都提不上,那眼神中唯一的情绪仅在于:讥嘲。

  到底是什么样的邪魔人物,会用这样的目光来打量包括“离山”、“天元”高手在内的近百修士?苏景不知道,但他至少能肯定对方不怕自己。

  一点也不怕。

  正邪双方孰强孰弱,“邪佛”那一缕目光早已说得清清楚楚了。

  苏景不动声色,本想离开此处后再和大家商量,不行就再从离山请好手来驰援,哪怕是虚惊一场也总好踢上铁板,但他又哪料到冲纳竟斗气似的、抬手打碎了那尊大佛。

  邪魔妖人既然偃旗息鼓,就不会再轻易现身。若是愤怒凡人或低阶修士动手毁去佛像多半不会引出什么可怕后果,但冲纳不同,他是名声在外、修为精湛的高人。他为了损苏景脸面的出手,却传递给妖人一个错误讯息:冲纳老道察觉到我们在看他?

  佛像轰碎。

  就在烟尘散起的刹那,冥冥中遽然传出一声凄惨啸叫,仿若一根长满铁锈的长针,狠狠刺入所有人的耳鼓,旋即,天旋地转!

  大雄宝殿的穹顶不见,众人能够直接看到天空,惨白色的天。天不整,一眼望去森森惨白中透出无数黑色裂隙;天不稳,激烈颤抖不休,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伴以哗哗的怪响,若再仔细看……那是无以计数的白骨,由累累骸骨铺就的天!

  脚下的青砖地消失,化作无尽大海。黑色的海,血液干涸后的颜色。海无波,平静如一摊死水……是真的“死”了,否则何以会透出浓浓腐臭,以至根基不牢的修士被呛得五内翻腾真元不畅,连施法都难!

  狂风席卷——千百道剑气汇聚而成的风,又或者与剑无关、此间的风势本就如此犀利?没人能分得清楚,但任谁都明白,只要被狂风扫中就只有碎尸万段一个下场。

  一声清脆叱喝、一声低沉闷吼。

  扶苏手上的蝴蝶飞去,微微振翅间众人眼前突然变得旖旎了,七彩祥光迎风流转,绮丽光华中剑气冲腾!翩翩蝴蝶,扶苏的剑,剑蝶。

  比扶苏慢了一瞬,方先子手中的花枝猛颤,团团拥簇的桃花被抖落、飘零,香气氤氲中无数花瓣飞旋而去,带着惹人怜惜的娇弱、却决绝到无以复加的冲进狂风。花瓣被风无情搅碎,但风也因其而滞,是以花儿余香犹存。方先子的剑,得自红长老的赏赐,桃花红。

  最先出手、于狂风加身之际及时护住大家的两个人,离山弟子,扶苏、方先子。他们听从苏景劝告,从踏入大寺起便唤醒法器、始终提着一分警戒之心,所以他们两人才能最快。

  离山真传岂同反响,扶苏双手再翻,又是两只蝴蝶飞起,不再是七彩翼,而是一红、一黄两朵纯色蝶儿,扇动翅膀继续迎向狂风。

  三蝶、桃花,飘舞间,狂风散碎再不成势。

  先得苏景赏赐天水灵精,又得师父相助炼化宝物,方先子早就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普通修家了,如今他的修为已然踏入第五境,发动桃花之后相助扶苏后,又自袖中取出一支红色的竹笛横于唇边。很快一支悠扬的调子响起,闻声者心中一清,之前那些被死海腐臭气味擒住修为的修士精神大振。

  片刻之后,狂风被彻底击溃,三只蝶儿回到扶苏身边;花瓣隐于空气,方先子的桃花枝又复锦簇团团。

  大寺消失不见,换而恐怖天地,其他人都晓得厉害,纷纷亮出法器飞剑护身,就连冲纳老道也对着离山弟子点了点头,抵挡古怪狂风的人情他不能不领。跟着老道把大袖一挥,一张符篆翻飞,随他响亮咒唱,灵符金光暴现,化作大群金甲神将擎戈执锥、护住了外围。

  一道灵符相请,千军提头来见!

  冲纳老道为人不怎么样,一身法术还是颇为了得的。

  修士们略略安心了些,纷纷取出联络所用法器,向门宗求救搬请救兵,但很快就发觉这片古怪天地隔绝灵讯,消息传不出去。

  冲纳咳嗽了一声开口欲言,就在此时海天之间突然涌起震耳欲聋的古怪声响,把冲纳要说的话猛冲回腹中。

  怪响,全然无法形容的声音。

  破漏的皮鼓,被鼓槌狠狠夯砸,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一万只破鼓。

  开裂的号角,被人用力吹起,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一万柄残号。

  没了下巴、脸上皮肉腐烂翻卷的士兵,拼命发出的嘶吼,会是什么样的声音;四蹄卷扬着幽绿冥火、踩着黑色的死海奔驰,会是什么样的声音;锈刀断刃厮磨于残破铁甲、敲击着腐朽盾牌,又会是什么样的声音……覆盖了浩浩死海、遮掩了森白苍穹,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千军万马,阴兵冥勇铺天盖地!

  所有修士都变了脸色。苏景轻拍锦绣囊,取出了三枚“天香镇元”,将其中两粒递向扶苏与方先子,沉声道:“速速吞下。”

  就凭在场众人的修为,对上这等阴兵狂潮,或能支持一阵,但绝没有获胜的可能,迟早是一个力竭落败的下场。

  火遁只有三十里,莫说逃不出这片天地,就连阴兵大潮都无法穿透,可是总不能束手待毙,逃一步看一步吧。方先子是老实头,接过药丸就要往嘴巴里扔,却被真传扶苏及时拦住了。苏景皱眉:“怎么了?”

  扶苏自囊中取出一枚玉玦:“得罪之处师叔祖莫怪。”

  离山真传的人人皆有、封印了一道大法术的命牌。

  扶苏根本不容苏景有所反应,手拿着玉玦向他额头轻轻一拍。

  苏景只觉眼前强光迸现,耳中风雷轰鸣,待一切重归平静、再张开眼睛后愕然发现,自己正悬于半空,脚下百丈是人来人往的宝梨州,视线尽头赫然是那座惨白色的双双欢喜大寺。

  自己已经重返人间,妖僧邪庙巍峨耸立……

  骨天死海中,眼睁睁看着师姐把师叔祖给打没了的方先子骇然惊呼:“哪……哪去了?”

  阴兵大潮距离尚远,大家还有一点时间。

  碎裂开的真传命牌被仔细收好,扶苏道:“以前游历时我偶得一支灵草,晋位真传后师父亲自帮我求情,请了掌门真人亲自出手、把那棵灵草炼化成一道法术,封印于我的真传命牌。师父说,女娃娃尽量少打架。”

  扶苏命牌中封印的不是杀人的法术,而是逃命的神通:三个时辰。受术之人无论身处何处,都会立刻转回到三个时辰前所在的地方。

  不是时间倒转,只是把人送去三个时辰前待过的地方。

  方先子恍然大悟:“师叔祖现下已然脱离险境?”

  扶苏点头,问方先子:“只能送走一个人。有没有怪我送师叔祖,不送你?”

  方先子真没怪她,闻言赶忙摇头,心里则对师姐没自己逃佩服不已,扶苏心思通透,居然看穿了四方头的心思,笑道:“你道我不想逃么?可若只是我自己逃回去,丢下你还好说,连师叔祖都丢下,回了离山怎么交代?龚长老岂能饶过我。”

  不等方先子应声,扶苏就岔开话题,问他:“方先子,你今年多大年纪……算了,不用答了,肯定比我小。”说话同时,扶苏的目光迎向越冲越近的阴冥大潮,身边三朵剑蝶翩翩而起:“来了……小屁孩,跟在姐姐身后,我没倒下你不许动手!”

  一贯温婉良淑的扶苏忽然语出不逊,她笑吟吟的。

  ……

  苏景捏碎了木铃铛,传讯回离山、向门宗求援。但他不打算踏踏实实地等待——离山距此遥遥五千里,自己能等得,扶苏、方先子他们等不得。

  随便寻了个偏僻地方落脚,把心思沉静下来,仔细回想自己在“双双欢喜大寺”中经历过的一切,不久后他一拍锦绣囊,将斗魁冥明尊取在了手中。

  咒令到处宝尊发动,刺骨煞气一绽即收,苏景面前多出一个男子。

  看上去与苏景相仿的年纪,身形高挑、裁剪合身的黑色长袍,长发不簪、用一方白巾随意扎起,神情冷峻目光冰冷,奉召而来的不似丧物,倒更像个肃穆的少年剑手。

  黑衣少年一见苏景,不知为何微微皱了下眉头,但并无不满之词,只是冷漠问道:“何事唤请本座?”

  苏景心中一松,他还真怕自己会请来一个不会讲话的丧物:“我有一事要向你请教。白骨满天、死海阴晦,寒风如剑还有无边阴兵冥军,是冥间的地方么?你可知它到底是何处?前面的双双欢喜大寺为何会与冥间相通?”

  一连串的发问,直指正道众修被困的关键所在:进入大寺探查之人,统统被妖人扔进了冥间。敌人的实力未必有多么强大,但他们能将大寺与冥间相连……这才是真正要命的地方。

  黑衣少年没立刻回答,而是说道:“那个地方,你再说得仔细些,还有那些阴兵的模样。”

  苏景精神一振,既然要自己详细说,那对方必定是有所领悟,又把当时所处环境、冥军大潮的情形,认认真真地给黑衣少年描述了一遍。

  待他说完,黑衣少年笃定摇头:“你说的地方不是冥间。”跟着他脸上挂起讥笑,莫名道:“枉你手中还托了一只斗魁冥明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引幽冥入阳界

  苏景哪有心思和他斗闷子:“什么意思,请你直说。”

  “照你所说,那个地方分明就是‘栽头法坛’!名叫法坛,实际你也可以把它当作阴阳两界交汇之地!杀向你们的也不是阴兵,它们是法坛的符卫篆侍。”

  当年天下第一修门斗魁宗,沿四十八条阴脉建两千余座栽头法坛,冥明尊唤请猛鬼入世的法术才得以成形。苏景是托尊之人,却不识得栽头法坛,又难怪对面的鬼物会面带讥讽。

  黑衣少年继续道:“至于双双欢喜寺,它的大殿就坐落于栽头法坛之上。兴建之初便被人施以邪法接连法坛,只需一声咒令便能把大殿中人丢进法坛。”

  苏景沉吟:“是斗魁宗余孽所为?”

  黑衣少年斜忒了他一眼:“你不就是斗魁宗余孽么?怎么反倒来问我。”

  “秃子未必都是和尚,”苏景随口应了句,继续道:“事关重大,你知道什么还请说与我知……别总夹枪带棒的,烦人得很。”

  黑衣少年冷漠依旧,但没有着恼:“是何人所为我不晓得,但应该不是斗魁弟子。当年他们要借法幽冥、兴建栽头,与我们早有约定……当年之誓有大咒相持,斗魁门下违背不了。”

  苏景无意追究斗魁弟子和冥间约定,但他从黑衣少年的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追问:“是另一伙妖人利用斗魁宗遗留的栽头法坛搞风搞雨?而且他们做的事情,相悖于斗魁宗当年与你们立下的毒誓……”越说他的心思就越清透:“便是说,这伙子妖人犯了你们的忌讳。什么忌讳?”

  一边问着,苏景转入旁边的密林中,窸窸窣窣地不知在鼓捣些什么,同时还不忘对黑衣少年说一句:“你继续说,我听得到。”

  “引幽魂入阳间,投胎!”黑衣少年字字如刀。

  冥间自有冥间的秩序,尤其转世投胎之事关乎阴阳轮转,容不得一丝差池。栽头法坛接连两界,当初斗魁宗不知给了“下边”什么好处,得以借法借力,但冥间决不允许斗魁弟子利用法坛引诱那些游荡于幽冥的孤魂野鬼投胎阳间。

  可是双双欢喜寺的妖人以秘法加持于栽头法坛,偷偷引幽魂投胎,不过一直以来行动隐秘、规模也不大,直到最近才被发觉。黑衣少年从冥间深处赶来附近就是为了追查此事。意外察觉到有人发动冥明尊,这才上来看看。

  要说起来,他和苏景办的是同一桩案子。

  “你也在追查妖人?苦于找不到人?”待黑衣少年解释完毕,苏景的声音从密林间传出:“妖人仍在……不肯走便是说他们还没完事。这里有一个关键的……栽头法坛吧。”

  说话间苏景转出了树林……出来的不是苏景,而是一个白袍、白面的书生。

  若真页山城白翼或多兰城聚灵阁主人在此,当会愕然瞪目:白头岭常大当家?

  那蛇妖的画皮经过师娘蓝祈的仔细炼化,苏景穿起来“合身”得很,旁人绝难识破。黑衣少年皱眉:“你打算做什么?”

  ……

  空荡荡的天地,天上不见白云飞鸟,地面戈壁绵延,空气燥热燎燎。

  褴褛僧衣、弊衲布鞋,枯瘦到皮包骷髅的头陀闭目而坐,身后摆放着近千枚水缸大小的黑色茧子,低哑地哀嚎自茧中不停传来、此起彼伏。

  另有数十名番僧,口中唱着古怪咒文,从茧子间走来走去,时不时就会趴伏在茧子上倾听一阵。

  忽然一只茧子剧烈震动起来、伴随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嚎,众番僧不惊反喜,一窝蜂似的围拢上前,口中大咒唱得山响,似是在安抚那茧子。如此,好半晌过去,女子的惨叫猛地中断,换而一声异常嘹亮的啼哭!跟着茧子层层碎裂开来,一个宝梨州民妇打扮的女子横尸其中,下腹破裂血浆四溅,一个四足、三臂的畸形婴孩正躺在那片血肉模糊中哇哇大哭。

  有番僧抢上前,用绣满经文的红布将其包裹了起来,抱到枯瘦头陀面前:“骨尊者,此子安好,请您过目。”

  骨尊者看了一眼,点点头:“好生安置,去吧。”

  这个时候一阵洪亮笑声传来,一个胖大番僧自干裂地泥土中冒出头来,继而“节节高升”、仿佛踩着石阶一般一步一步走了“上”来,在他手中拖着一条紫红色的锁链。

  在场的众多番僧一见此人,立刻双手合十躬身施礼,胖大番僧混不理会,径自来到枯瘦头陀面前:“尊者手段端的了得,那些正道人物被栽头法坛拖得油尽灯枯,我下去手到擒来!”

  说着,用力一抖手中锁链,以冲纳为首来探双双欢喜寺的众多正道人物,被锁链捆绑着一个接一个地拖上了地面,扶苏与方先子也在其中。

  骨头陀张开眼睛:“巴赞上师谬赞,全赖师尊布置得当,才能把这群贼子一网打尽,我不过是依令而为罢了。”

  名唤巴赞的胖大番僧笑容不减,赞了几句“名师必出高徒”之类的废话,又把话锋一转:“什么七大天宗、修行正道,好大的名声,结果还不是一群窝囊废……”

  骨头陀冷笑了一下,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轻蔑:“若不依靠栽头法坛,不知巴赞上师能抓得住他们中的几个人?”说完,不等巴赞再开口,他又望向俘虏:“只有这些人?”

  来查探大寺的正道修士共有百余人,可被俘至此的不过三十几个。巴赞被骨头陀讥讽了,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对方,点头应道:“其余的全都死在法坛中了,活下来的只有这些。”头陀、番僧这些妖人借“倒头法坛”之力来施展邪术,但法坛毕竟不是他们的,从掌握到运用都不甚流畅,更谈不到明见纤毫,是以根本都不知道还有个人逃了出来。

  骨头陀继续吩咐道:“大事将成,容不得丝毫大意,还请上师仔细审问这些俘虏。”

  番僧巴赞心里憋了恶气,直接将其砸向被锁链绑在第一个的冲纳老道。

  不料才刚开始拷打,骨头陀便一皱眉头:“又有人来。”说着,伸手在地面一抹,他面前亩许方圆的一片地方变得净润如镜,映出双双欢喜寺中的情形。

  两个人正并肩走入大寺。

  巴赞顾不得再拷打囚犯,急忙凑到近前:“正道人物?”骨头陀不予理会,低着头仔细观看。被俘的正道人物也相距不远,闻言后心中喜忧参半,全都注目观瞧,待看清楚入寺那两人后,扶苏心里微微一惊,她认识他们。

  ……

  “黑哥,这咋还有座庙呢?别是找错地方了吧?”东北腔十足,左首的汉子天生一脸混横相,一边走在双双欢喜寺的院中,一边左右打量着。

  右首的黑脸大汉身披雕翎大氅,脸色肃穆:“地方没错,庙是后来盖的。”

  混横汉子哦了一声,发动灵识于寺庙中一扫,笑道:“荒了,没人,在这地方盖庙,不荒还能咋地……他咋还不来?不是说他会先到么?”

  黑脸大汉不喜说话,就应了一个字:“等。”随后不进殿、不闲逛,就席地一坐开始闭目养神。

  “伸手……摸姐的小足儿,小足儿细细……上兄肩……”混横汉子哼着个市井小调,溜溜达达在大寺各处转了一圈,但他没进大殿,只从门口巴望了一眼了事。转得无聊了,他又回到同伴身边:“黑哥,我跟你梭,那啥……”

  “住口。”黑哥不听他废话,直接道:“我吐息一阵,小裘你给我护法。”

  ……

  番僧巴赞自“镜中”看着两个汉子,忍不住又小声问道:“骨大师,这两个人……”

  “不是人,是妖物。”骨头陀应道。

  巴赞继续皱着眉头:“您说,他们为何不进大殿?会不会是瞧出了什么?”不进大殿便无法将之丢入栽头法坛,不由得巴赞不生疑。

  骨头陀冷笑了一声:“充其量和我修为相若,这样的道行还窥不出大殿和栽头法坛的联系?上师多虑了!”

  “那就好,那就好,总之一切有骨头陀主持,在下放心得很。”巴赞正奉承着,不料骨头陀忽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巴赞吓了一跳,赶忙又去转目观瞧“镜子”,随即心中大骇,脱口道:“妖丹化形?是、是妖灵神?!”

  寺庙大院内,黑脸大汉长呼长吸,化作小小金鹰的妖丹随他吐纳欢腾翻飞,与他同行的东北妖怪似乎是看得眼热,笑道:“黑哥,咱哥俩斗斗丹?”说着,张开嘴巴竟也吐出来一枚妖丹。

  自“镜”窥探大寺的骨头陀、巴赞面面相觑、四目骇然。

  妖灵神,就是妖门里修出元神的大家,放到中土何处都当得“高人”两字。而高人行事自有主张,许多高深修家在人间游走时都扮成全无半点法力的凡人,这两个妖灵神喜欢装作五、六灵阶的妖怪也不值得奇怪。

  反正,化形妖丹是无论如何做不来假的。

  第一百二十章 太岁头上动土

  番僧巴赞声音干涩:“怎么会有妖灵神来这里……咱们的事情和妖门没有丁点关系,他们两个来作甚?”

  骨头陀强自镇定:“未必是冲着咱们来的,他们先前不是说要等人么?等到人或许就会走了。”

  巴赞仍不踏实:“两个大妖非同小可,待得久了他们会不会察觉到我们?”

  对此骨头陀倒是信心十足,傲然一笑:“你不晓得,太古时有一件不得了的宝物,形若大碗内藏造化,我师门老祖有幸进入那碗中仙境中游览一番,回来后念念不忘,便花费无数心血,仿着那神碗炼造了这口难鸣钟,代代传承下来、又经我门中历代师祖的法术加持,咱们藏身于钟灵境,仙佛下凡也未必能看得穿此宝。就算看穿了又有何妨,只凭两个妖灵神,怕是还打不破这口宝钟!你放心便是。”

  巴赞安心不少,不再废话,也没再去提审犯人,恭恭敬敬坐在骨头陀身旁静静注视着大寺的情形。

  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半个时辰后脚步声响,一个白面书生背负双手,脚步轻松走进了双双欢喜寺的院子,两位妖灵神一见来人立刻收了妖丹,黑脸大汉神情恭敬,起身后行礼一丝不苟,大声道:“老黑拜见主公!”

  性格使然,小裘虽也施礼但动作寥寥草草,也不等主公说免礼他就站直了:“主公,你干哈去了,咋才来?我跟黑哥这老半天等得你。”

  巴赞和骨头陀又对望了一眼,这个不起眼的穷酸竟然是两个大妖的主上?除非他是天宗掌门或者传说中的妖精大圣!

  白面书生扬手把一枚玉玦抛了过去,妖灵神老黑接住一看便皱起眉头:“离山真传?”

  另个妖灵神则眨巴着眼睛:“咋回事啊?您遇到离山的人物了?”

  躲在难鸣钟内的番僧和头陀运足目力向黑风煞手上瞧了过去,确是离山真传命牌无疑,命牌上还有明显裂璺,显然命牌主人发动了内中封印的大神通。两人惊讶同时心中也稍稍安定:白面书生手持此物,至少说明他也是个魔徒,大家是同道中人。

  果然,白面书生冷笑道:“附近有正道人物出没,我本不想多事,没想到碰上了一个离山真传,他不知死活,我便成全了他,这才来得晚了些。”

  两大妖灵神反应各异,老黑皱眉沉吟琢磨惹上离山这个大麻烦以后该如何应对;小裘骂骂咧咧恨不得现在就跳出去再找几个正道人物来打杀,白面书生则一摆手,直接道:“总之此处已成是非之地,你们两个助我完成法术、尽早离开吧。”

  说着,白面书生迈步向着大殿走去,但他才到大殿门口忽然站住了脚步,微微侧头似在感受什么,片刻后“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但笑声殊无欢愉之意。

  小裘满眼诧异,与老黑对望一眼后,凑上前问道:“不是说准备咱家的法术么?你又笑个啥?”

  “我笑仙宗凋零了,什么样的宵小之辈都能随意欺负,什么样的无耻蠢贼都敢来偷咱们的东西,我笑的是……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

  笑声一敛,白面书生衣袖猛甩,大寺院落中陡然炸起一片鬼哭狼嚎之声,一个黑衣少年凭空而现,双手托着一尊小小的香炉,对书生躬身行礼:“拜见吾主,侍奉吾主!”

  黑衣少年面色冷峻,周身煞气犹如实质氤氲升腾,所在的数里方圆都随他显身而沉沉一寒!只凭这道丧家鬼势,此子的修为便不弱于宝瓶境的修家。

  诛杀离山真传、自称仙宗后人、大妖为奴猛鬼为侍,再加上他的莫名笑声,骨头陀与巴赞惊诧同时与愈发糊涂了,琢磨不透对方到底是什么人,但又再看过那尊小香炉后,骨头陀低低地“啊”了一声:“斗魁冥明尊!斗魁宗还有弟子传人么?”

  冥明尊是在谱的宝贝,只要见识别太差都能认得此物,人人皆知冥明尊可以唤请鬼物,但也没有谁见过斗魁宗发动宝尊时到底是个什么样。

  在骨头陀看来白面书生一挥袖、黑袍恶鬼捧尊显身,就是他催动冥明尊召鬼了……

  白面书生手托斗魁尊,昂首对空说道:“我晓得,阁下能看得到我。敢问一声,可认得此尊?若识得,我便要再问一声:阁下为何擅动我斗魁宗先祖法基!到底是何方神圣用我宗法坛行事,还请现身相见、大家当面说个明白吧。”

  难鸣钟灵境内,番僧巴赞见识浅薄,根本不识得冥明尊,待骨头陀三言两语解释过后,他才恍然大悟。事情似乎再明白不过了,自己这边利用栽头法坛行布邪法,结果人家斗魁宗弟子也来了此地、寻本门法坛来祭炼法术。

  人家是嫡传正宗,自然能察觉到自家法坛正被旁人利用,遇到这种犯忌讳的事情,随便哪个门宗弟子都会翻脸喝问。

  巴赞望向骨头陀,后者一哂:“由得他喊叫,不必理会,能奈我何!”

  只凭两句话就把人喊出来自是不可能,无人现身是意料中事,白面书生并不着恼,继续道:“我虽不肖,但也不能坐视师门法基被别人随意摆弄而不理……”话还没说完,白面书生好像又发现了什么,“嘿嘿”一声冷笑:“好手段!竟还把这大殿与栽头法坛接于一处了,踏入大殿之人,只要阁下看不顺眼,便可直接扔进法坛去,让护坛符兵去对付了。”

  说着,白面书生居然带着三个手下迈开大步走入宝殿:“阁下看我顺眼么?要不要把我也扔进法坛里去?”

  静待片刻得不到丝毫回应,白面书生暂时不再说话,剑做笔地为纸、本命真元便是他笔尖朱砂,在大殿的青石地面上飞快画出十三道符篆。

  剑上吞吐不停的瘆瘆阴风,地面上正逐渐成形、与道家敕令迥然相异的鬼符煞篆,都明明白白地表明他出身邪宗魔门,是个地地道道的妖人!

  斗魁宗的真传正法到底是什么,这世上早就无人知晓了,用蓝祈传下的阴风来冒充全无破绽。

  符篆成形,白面书生收剑:“盏茶之内,道友若还不肯显身,我便毁去这座栽头法坛,大家一拍两散!”

  言罢白面书生盘膝一坐,再不说话了。

  ……

  发动冥明尊、一眼看透大殿玄虚、邪法魔术做篆,白面书生是斗魁传人的身份算是坐实了,番僧巴赞语气犹豫着、对骨头陀说道:“或者……尊者发动法术,把他们统统打进栽头法坛,万一那小子学艺不精、符兵不认他呢?就算他能从容进出,对咱们也无损不是。”

  “栽头法坛是借力召鬼的祭坛,它不是直接用来杀人的宝贝,内中符兵实力有限,之前与那些正道修士大打一场已经消耗不少了,再对付那两个妖灵神都未稳胜,何况还有黑袍鬼和白脸书生!法坛万一吃不住他们,便会毁于一旦。”

  骨头陀语气沉沉:“可师父交代下来的法术尚未完成,栽头法坛现在不可有半点损坏……而且,他又怎么可能学艺不精。”

  巴赞双眉紧蹙:“可小白脸宁可毁掉法坛也不给咱们用,这又如何是好?”

  “正因如此,就更不能把他们打进法坛了,伤不到人不说,反倒把仇怨结死了,现在的事情未必不能开解。”

  巴赞听出了骨头陀的话中之意:“您这……这是打算出去和他们谈一谈?请尊者三思,这些人都是凶徒恶煞,我们动了他家师祖留下的法基,他岂肯善罢甘休,又哪会听您分说。”

  “这倒未必,当年斗魁宗倾盖天下,最后还不是毁在了那些自诩正道的修家手中?如今的修行正道才是他的仇人,大家好歹算是同仇敌忾。再就是……你难道看不出么?他又何尝想毁了这栽头法坛,不得以为之罢了!如此便有的谈,当知,能一举摧毁法坛的不止他一人!我还有难鸣钟在手,真要动手也未必就怕了他。”

  就只有骨头陀自己明白,他这么不厌其烦地,把道理一条一条摆清楚,与其说是给番僧解惑,倒不如说是给自己打气……那个白面小子是个什么样的狠角色再明白不过,骨头陀实实在在不想和他打交道,但有师门严令在身,那道法术绝不容失败,想一想师父惩罚门下的手段,骨头陀只觉得脊背发冷。

  啰嗦完,骨头陀咬了咬牙,掐诀唱咒纵身跃出了难鸣钟,继而口中大笑道:“误会了,真真是误会了,道友万勿见怪,万古泉沉砂活佛门下骨头陀见过斗魁仙宗高人!”

  “尊者万事小心,此间有我坐镇不必担心……”番僧巴赞本想说这句话,全没想到眼前强光一闪、再看自己也被骨头陀拉着一起来到了双双欢喜寺的大殿之内,心中破口大骂,嘴上却恭恭敬敬,对着面前的白袍书生躬身合十:“贫僧乃是辛昌红谷大赞恪寺住持巴赞,见过仙家法驾。”

  而这两人显身,落在苏景眼中的情形是:大殿角落的钟磬架上,一枚混不起眼的蒙尘小钟轻轻一跳,头陀与番僧便落足地面,那口小钟也落入了头陀手中。

  白面书生打量两个出家人一眼,点了点头。

  骨头陀又客气问道:“敢问道友仙称宝号?”

  “乌上一。”白面书生借用了大圣玦内另一位妖灵神大人的名号,稍加停顿,传令:“都杀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初恶道兵

  一声喝应,黑衣少年双手箕张,煞气暴涨黑风催命!

  只有猛鬼动手,两大妖灵神双手抱胸含笑而立,怎么看怎么像是敌人太差劲,根本不值得他俩动法,小裘还笑笑嘻嘻地说道:“这小鬼的法术,黑风滚滚煞气弥漫的,倒应了黑哥你的名号。”

  老黑一笑了之,用下颌一指骨头陀手中宝物:“那口钟有点意思,主公若不要便归我了,你别跟我抢。”

  骨头陀擒杀正道修士,依靠的是师门布下的古怪法术和倒头法坛的神奇符兵,他自己的修为比起裘平安尚且逊色一筹,哪有资格与黑衣少年放对,忙不迭催动手中难鸣钟挡下对方狠击,同时纵声疾呼:“乌道友且慢动手,先听我一言。”

  白面书生不理,黑袍少年更不会停手,心念到处煞气凝聚成形,围住番僧与头陀溜溜打转,混黑煞气时聚时散,此刻化作千万冥蜂,眨眼又凝聚成一条狂猛丧蛟,但骨头陀的难鸣钟神奇,护在主人与巴赞身周上下翻飞,无论煞气如何猛攻都被它稳稳抵挡下来。

  黑袍少年连续攻了几次都无功而返,左手一晃五指鬼甲疯长犹如天刀劈刺,右手则荡起幽绿铁索,忽忽旋转中被越放越长,但并不急着参与夹攻,而是在静静等候着一击而杀的机会。

  白面书生见状不禁“咦”了一声,黑袍少年这套本事他看着眼熟,以前分明见过一次。

  黑风煞也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他也见过……

  裘平安看样子有点不耐烦了,搓着手心笑道:“小鬼儿,你要还不成,我便要上了!”

  方才骨头陀对番僧吹嘘师门宝物时神情得意,可是现在真打起来心里着实不怎么踏实,毕竟宝物不是他的,运用起来不太顺手,而且难鸣钟是另开化境同时专注防御的宝贝,只能守不能攻。就凭对方的攻势,稍有不慎自己便是身死道消的下场……

  骨头陀自信被其所夺,越斗越胆战心惊,再听到那个妖灵神也要下场,赶忙喊道:“实不相瞒,我若想走只需心念一动,灵钟便会裹住我破空而去,你们想拦也拦不住!若真到了那般田地,我必会摧咒毁掉下面的栽头法坛,到那时大家可就真的一拍两散了!”

  白面书生仿佛能看出难鸣钟的神奇,微微皱了下眉头,伸手拦住了跃跃欲试的裘平安,但并未唤回鬼奴,那个能打的现在还不能停手。

  眼看事情似有转机,骨头陀精神一振,继续道:“在下借用栽头法坛绝非故意冒犯,是当真不知斗魁仙宗还有传人弟子!今日之事纯属误会,还请乌道友体谅。贵宗慷慨大义,万古泉也绝不会视而不见,只待法术成形,不仅栽头法坛原样奉还,另再奉上三、三百‘初恶’道兵以作酬谢。还请乌道友遣开贵属吧,你我同仇敌忾,这般斗下去只会让那些自诩正道的假仁假义之辈看笑话……”

  白面书生终于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摆了摆手,黑衣少年退后一步,刹那间煞气消散一空,大殿恢复暖意,猛攻停歇。

  骨头陀松了一口气,对白面书生点了点头:“多谢乌道友。”

  白面书生没反应,径自发问:“同仇敌忾?”

  骨头陀稳稳点头:“七大天宗、修行正道,把持灵山霸占秀水,自以为是,欺压同道,为我万古泉死敌!”说话中掐了个手诀,咕咚一声从难鸣钟内掉出了一个人。

  空口无凭,说自己是邪道人物,总得有点“表示”,骨头陀把捉拿到的俘虏亮出来了一个。简单解释了之前经过,骨头陀指着被他扔出来的人得意笑道:“莫看这个小子不起眼,却是真正的天宗弟子,离山门下的高足!”

  为了确定身份,白面书生特意看看掉出者身佩的剑牌,跟着笑了:“脑袋长得这么方,也能被离山看上么?”

  方先子看过了全套的戏码,就算再怎么糊涂也知道白面书生是谁,老实人心里觉得,现在应该破口大骂上几句,可苏景的身份……他又实在不敢恶语相向,嘴巴动来动去就是出不来声音,没一会功夫连脸都憋红了。外人看上去,倒是一份又恨又怕的表情。

  小泥鳅生怕妖人会一剑斩杀了方先子来证明身份,当下哈的一声怪笑:“离山的肉我还没吃过!”言罢猛一甩头化作真身,血盆大口一张把四方头整个吞进了肚子。

  济水龙王的血脉、银龙似的怪鳅,表象夺人目光、裘平安吃人的动作又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破绽。

  白面书生皱眉看了手下一眼:“都不吐骨头么?”

  “又不是吃瓜果,不用吐核吐子那么麻烦。”泥鳅回答得铿锵有力,跟着他望向骨头陀:“光有男的,没有女的么?老爷喜欢就着吃!”

  骨头陀神情踌躇,女的倒是有一个,但她是离山真传弟子,抓回门宗是大功一件、遇到正道追杀是绝好的护身符,他舍不得拿出来请客。

  泥鳅怪眼一翻,正想再喝骂,白面书生挥手止住了它,问骨头陀:“刚刚你还提到了初恶道兵?”

  骨头陀又掐动手诀,这次从钟内取出的,是不久前刚刚自茧子里诞生出的畸形婴孩,双手捧了递上前:“便是他了……乌道友请仔细观瞧,能看出此子有何不同么。”

  白面书生根本不理会对方卖关子,直接道:“我懒得看,你说。”

  骨头陀略嫌尴尬,他身边的番僧巴赞赶忙接口:“启禀乌仙家……”才说了五个字,妖灵神老黑冷冷打断:“我家主公让骨头陀讲。”

  巴赞立刻噤声,再不敢多说半字。骨头陀咳嗽了两声,讪讪开口:“我师尊偶得前辈秘法,闭关七百年辛苦参详终于有所突破,参出了这一门‘初恶’道兵的炼化秘法。乌道友莫看这娃娃相貌丑陋,其实此子天赋了得。好叫乌道友知晓,炼化‘初恶’道兵的关键道理便在:‘人之初、性本恶’这六个字!”

  “便以双胞胎儿来说,还在娘亲肚子的时候,他们便开始争抢,大的欺负小的,强的压制弱的……”骨头陀好一番长篇大论,而在场之人,无论苏景、妖奴还是来自冥间的黑衣少年,全都听得面色惊诧。

  四足、三臂、身体扭曲头壳硕大,小小婴儿这么畸形仅仅是因为:“他”本来是一对双胞胎,但还在娘胎中,其中一个就把另一个活活给“吃”掉了!强的那个夺了弱小兄弟的一切,包括身体、四肢!

  先以栽头法坛引诱冥间的幽魂,导其投胎到来求子的女子腹中。

  人伦生产是天地造化,不可能凭空更改,骨头陀的师门让来求子的女子怀上双胞胎,这其中包含了无数复杂法术,其中“引双魂入腹成双胎”是至为重要的一环。

  再之后由于秘法使然,一双小小胎儿在还未开灵智前,就开始彼此争夺,最终胜出者占有一切,这样成形的胎儿不仅畸形,更是凶根深重,是天下一等一的凶婴!待他稍大些、要出世时连母亲都会被他反噬。

  “双双欢喜大寺”从来到宝梨州就开始用活人偷偷试炼这桩法术,只是他们一直行事小心,而且把规模控制得很小,直到不久前秘法真正试炼圆满,又再隐忍半年,这六个月里到大寺求子而得双胞的孕女,肚子里怀上的无一例外都是凶胎,继而妖人真正发动,把孕女尽数掳走,等待怪胎降生。

  婴孩饱染先天戾气,若将其集结成众、加以修行训练,不用太久、数十年后必定成就惊人,再配合道兵阵法,实力非同凡响。

  “初恶”的炼制秘法解释完毕,但骨头陀师门的图谋尚未完结,如今栽头法坛还在源源不绝地聚拢游魂,两天之后月圆之时,凶残法术笼罩宝梨州全境,所有在当夜行过夫妻之礼的年轻女子均会做孕双胎。

  待完成这一步,骨头陀才算是大功告成,圆满完成师命,届时会将所有孕女摄入难鸣钟,离开此地返回师门复命。

  骨头陀承诺给“乌道友”的三百道兵,虽是自作主张,但他也完全能承受得起,回师门交代清楚便是,应该不会受到责罚,没准还会因为“结交同道”被记上一功。

  至于巴赞的番僧一脉,是西域密宗不入流的一家邪派,算不得什么重要角色,但因他们修持的一项“双合”怪法有助于“初恶”成形,所以才被万古泉邀请来参与大事。

  白面书生把那个怪胎娃娃接过来,单手抱着看了看,另只手压住小娃脉门,探入一缕真元去查探他的经络身体,不过这次他催动的是阳火真元而非玉露金风,当然这一重骨头陀和番僧看不出来。片刻后白面书生把小娃还给了骨头陀:“这样的娃娃,你现在有多少?”

  “一共只有七八个,其他的还在娘胎里。”骨头陀把怪娃娃抱在怀中,如实回答。

  白面书生点了点头:“便是说你许给我的这三百初恶,现在仍是空口白话?”

  骨头陀加重语气:“道友尽可放心,骨头陀敢对天立誓决不食言,只盼斗魁、万古泉两宗能够冰释前嫌,来日多加亲近……”

  不等他再说什么,白面书生忽地笑了笑:“不用了,杀了。”

  这一次,回应他的是三声喝应!之前并未出手的两大妖奴,也和黑衣少年一起同时摆出了动手的架势。骨头陀大惊失色,全不明白这个“乌上一”何以又翻脸了,刚刚和黑衣少年一战打得他心惊胆寒,此刻再加上那两个妖灵神……天大地大性命最大,骨头陀心里怕了,哪还敢在外面停留,不等强敌动手就掐诀一晃,带上番僧巴赞逃进了难鸣钟。

  逃回钟内灵境两个妖人踏实了不少,师门有严令,骨头陀实在不想就这么一拍两散,施法传音不甘问道:“乌道友为何又要动手,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说话时他恍然发现,“乌仙家”身边的那两个妖灵神不见了,白面书生正把什么东西塞进嘴巴,跟着随手在脚旁打出了一道火焰。

  番僧巴赞如临大敌:“他又打算干什么?莫不是……打算攻进来?”

  骨头陀被这个出尔反尔的乌上一搞得着实有些憋气,恨恨应道:“他做梦!有难鸣钟护身,就算他手眼通天,也奈何不了你我,若他真不肯留余地,大不了……”就在此刻,还被骨头陀怀中怪娃娃突然发出一声嘶哑哭嗥,扭曲的身体中忽然暴起了一蓬金红色的火焰。

  还不等他把小娃丢掉,骨头陀就骇然看到一个大活人,竟从娃娃身上燃起的那道火光中钻了出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冥间事情冥间了断

  金乌万巢大咒,穿空遁法!

  之前借探查娃娃身体之际,苏景给其种下火种,片刻后火焰暴发,苏景遁术成形。

  难鸣钟虽是宝物,但还远远比不得青灯境,它的灵境与大天地有着数不清的联系,根本挡不住苏景的遁法。

  骨头陀哪料到“乌上一”竟还有这等妖法,真就觉得头皮发炸,口中本能“哎呀”一声。

  白面书生几乎是从骨头陀怀里跃出来,两人距离何其接近、事情又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哪还容得施展什么法术,白面书生右手伸出,死死扣住了敌人的肩膀。

  骨头陀心下大骇。这样的情形再容不得丝毫花俏,只剩你死我活一条路走!什么法术都不管用了,想活命就要比拼谁的修行更深厚、谁的真元更强大,全没思考余地、唯一能做的仅在于两字:较力。

  心念如电,真元翻腾,骨头陀催动毕生修为,沿着对方抓在自己肩膀的手猛攻而去,旋即头陀霍然大喜!

  此刻双方已本元相抗,修为是什么斤两再不能弄虚作假……骨头陀做梦也没想到“乌上一”性子邪佞、手下凶猛,但修为竟不值一提,居然才是个三境修士。骨头陀的真元一举攻入对方身体,这样下去用不了两个呼吸工夫白面书生必死无疑。

  但是骨头陀只高兴了一瞬,下一个刹那他猛就觉得天旋地转,同时剧痛暴发!

  从身体发肤到血肉骨髓,全无法想象的可怕剧痛,可是骨头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个人的搏杀落在被俘于钟内的扶苏眼里,又是另一番情形,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白面书生自火中显身、抓住骨头陀、奋力钻回火中,继而两个人同时消失……离开瞬间,白面书生左手一挥,黑风煞与裘平安落地,两大妖奴留在了钟内。

  苏景吞了两粒天香镇元丸,所以他能发动两次火遁,一进、一出,刚刚好。

  以实力而论,骨头陀不难对付,但那盏难鸣钟实在棘手,苏景只有这一个机会、苏景时间紧迫。

  看上去冲进钟内灵境是“中心开花”,可苏景以前有过青灯境的经历,又怎么会不晓得,钟是人家的宝贝、那灵境就是人家的地盘,在灵境中和骨头陀放手打杀多半会吃大亏。若是中规中矩地去打,待他把众多妖奴放出来,人家骨头陀也早都准备好了。

  所以苏景选了更狠辣也更冒险的法子,拼着让骨头陀真元侵入体、拉着他走一趟虚空,看挡不挡得虚空对闯入者的反噬!

  那个刹那里,骨头陀被苏景抓住、他的邪元侵入苏景经脉,两个人已经连为一体,苏景入火起遁,骨头陀便被虚空吸入……

  骨头陀的修为未及宝瓶境,死得妥妥当当。

  苏景拉上骨头陀自钟内消失的同时,就重新显身于大殿,骨头陀已死。

  黑衣少年动作奇快,扬手拔了自己一根头发,迈步上前自苏景手中抢下骨头陀的尸首,口中喃喃唱咒,手中发丝如针向着头陀的祖窍用力刺下,随即就听到一声缥缈哀嚎,一道虚影被头发捆绑着,自尸首中被拉了出来,冥间鬼法,拘魂青丝!

  趁着头陀新丧、魂魄尚未遁入冥间转世,黑衣少年抢先将其拘押。

  ……

  钟灵境内,两大妖奴横扫四方,巴赞一脉番僧本领不值一提,皆被碎尸万段;双双欢喜寺大殿内,根本没有审讯过程,黑衣少年发动“听魂”冥术,新魂在他手中全不存说谎的机会,脑中所记心中所想尽被掏空。

  按照骨头陀的记忆,黑衣少年催咒施法,鼓捣了好一阵子,总算把难鸣钟灵境打开了一道缝隙,两大妖奴护着一众正道俘虏重返于大天地!

  大功告成,白面书生长舒一口气,望向裘平安:“不是真给吃了吧?”

  “那不能够,再说他那么方,吃得下怕是也拉不出。”裘平安得意洋洋,胡说八道中化回妖鳅本形,脖子抻了两抻,哇的一声又把方先子吐了出来。

  此时,以冲纳为首诸多正道修士走上前来,齐齐对白面书生躬身施礼,冲纳道:“多谢道友仗义援手,敢问道友……”外人不认得苏景的妖奴,自然也无从推测恩人的身份。不等老道说完,白面书生伸手抓着了自己的头发用以一抻,画皮甩开,少年露出本来面目!

  众人面露惊愕,这才晓得居然是苏景转回来救了大家!片刻过后,神情上的惊讶重新归于感激,而感激之中,掺杂的那一份敬佩是无论如何做不来假的。

  骨头陀或许算不得太精明,可他也绝对不是个傻子,想要冒充妖人把他骗到谈何容易?这一套戏码苏景做了个十足十,先以“妖灵神”起势、再用斗魁尊唬人、冒险踏入大殿相激、从头到尾牢牢抓住“对方舍不得栽头法坛”这个关键……而这场戏不是有人配合、有斗魁尊在手、懂得随机应变就能唱下去的,苏景还要以功法证明自己就是个妖人、还要再关键时刻施展犀利手段斩断骨头陀发动难鸣钟的机会。

  若非少年博学,今日在场的正道众人谁能幸免!

  修士自然也少不了一番道谢,裘平安等得不耐烦,插口问苏景:“这些东西怎么办?”说话间他一拍自己的乾坤囊,自灵境中带出来的“初恶”黑茧铺满地面。

  苏景望向黑衣少年,后者知道他想问什么,直接摇头:“孕女都已身中邪法,就算胎儿尚幼、及时堕掉她们也是无救。”

  苏景不再犹豫,对妖奴道:“毁掉吧,一个不留。下手干脆些,莫再添苦痛。”

  妖奴领命,但方先子闻言后皱起了眉头,老实人犹豫再犹豫,终于下定决心,来到苏景面前一揖:“启禀师叔祖,孕女虽已无救,可胎儿还是能生下来、活下来的……虽然凶恶,但他们无辜。”

  方先子的真心之言,在别宗修士听来却是“一唱一和”,“初恶”道兵非同小可,哪个门宗得到它也不会舍弃不用……做师叔祖的碍着天宗的面子说一句“毁掉”,做弟子的从旁边及时劝几句“无辜”,最后师叔祖顺着台阶下来,高高兴兴把这一支力量收入麾下。

  不料苏景摇头,回答方先子:“是无辜,但不能留。”

  他们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世上,因秘法降生、恶根深种身心,于人间而言他们是祸根,于凶婴而言生命又何尝不是折磨。

  妖奴立刻动手,神通降下,巨大黑茧被彻底毁去,这坚决之举被旁人看在眼里,心中免不了又生出一层敬佩:是了,离山行事的气派,终归不是别宗可比的。

  天元冲纳为人不够大气,但到底是天宗名士,至此他也真正心悦诚服,对苏景再次躬身施礼:“因为些许前嫌,冲纳曾言语无礼,是我目光短浅了,诚心请罪!他日苏道友若有差遣,冲纳绝不推脱。”说着将一只木铃铛递到了苏景手中。

  苏景应了句:“道长太客气了。”但并没去接他的木铃铛,离山上高手无数,什么时候也轮不到冲纳的铃铛。

  小小的一份少年骄傲,冲纳混不在意,笑了笑把铃铛重新收起:“贫道说过的话不会收回,苏道友要不要这铃铛都是一样。”

  苏景笑着一点头,算是应酬了老道,又转目望向黑衣少年:“后面的事情……”

  黑衣少年摆了摆手:“这里的手段,不全是人间法术,还有我冥间秘法掺杂。冥间事情冥间了断,你等阳间修家不用管了。你放心,万古泉完了,两天后那邪法成形不了,宝梨州不会再有事。”他夺下了妖人的记忆,后面再如何做事自有办法。

  “如此最好,辛苦你了。”苏景点点头,岔开了话题:“你在下面认不认识一个笑嘻嘻的小鬼,自称滑头鬼、是一族少主。”

  当年苏景在寻访小师娘浅寻时,请出过的笑面小鬼,打架的手段与黑衣少年如出一辙。

  黑衣少年忽地冷笑起来:“苏景啊,快二十年没见面,你的修为不见长进,眼力也照样差劲!见过我出手,竟还认不出来故人。”

  苏景啊了一声,再仔细看看,黑衣少年和当年的笑面小鬼哪有丁点相似:“你就是?不是,不光气派变了,眉眼五官也不对了,能认出来就见鬼了……是见鬼了,你画皮了?”

  笑面小鬼这一族猛鬼,在成长中可以随意变化面容,不用问他对现在这张脸更满意。黑衣少年摇摇头,懒得对苏景解释这些,大剌剌道:“本座追查幽魂投胎之事,你助我缉拿妖人有功,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苏景喜扬眉:“你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没有比你的冥明尊更强的。”黑衣少年面色不改,一句话。

  “那你还敢问我想要什么?”苏景语气无奈,在思索片刻后他又道:“我有一件袍子,你能不能帮我补一补?”说着亮出了自己那件早就破烂得不像样子、却始终无暇祭炼修补的飞鱼袍。

  黑衣少年见了袍子眼睛一亮,但声音依旧冰冷:“这是件好东西,你不怕我拿了它跑掉么。”

  “刚没多想,就觉得你来自恶鬼道,应该能修补它便把它拿出来了。跟着我才想到你未必靠得住,咱俩不熟,算了,不用你帮忙了。”苏景又把袍子给收起来了。

  黑衣少年斜忒苏景一眼,不过还是淡淡说道:“这件袍子你若没时间祭炼,可寻阴寒冷煞之处深埋,袍子神奇,自会吸敛煞气缓缓复原,只是时间漫长罢了。”说着,取出鬼判笔写写画画,写出七道符篆一并递给苏景:“配上这几张符咒,效果会更好些。”

  苏景接过符咒收好,又指了指大殿:“埋这里行么?”

  “栽头法坛种于阴冥大脉上,算是数一数二的煞地,你说行不行。”

  苏景笑着点头:“多谢!”而后又打量了黑衣少年几眼,笑得更清透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别扭,以前那个笑嘻嘻的小鬼、话唠似的,多讨喜。”

  “本座面前不得放肆!”越挨说黑衣少年越端着:“此间事了,我下去了!”说着,对苏景和两大妖奴一拱手,身形晃了几晃就此消失不见。

  小鬼离开,妖人魂魄也被拘押带走,但那口难鸣钟还摆在地上,这是苏景打下来的“战利”,自然归离山所有,旁人谁敢染指。

  除了宝贝钟,邪魔头陀的尸体也被小鬼丢下。

  第一百二十三章 女修不容易

  苏景在尸体上翻了翻,找出骨头陀的乾坤袋直接收入囊中,而后对扶苏一招手:“那口钟给你了,快收好。”

  刚刚向离山传讯自己一行已经脱离险境的扶苏闻言,眼中喜色一闪而没,但还是依着礼数说道:“扶苏的性命都是师叔祖所赐,哪敢再领受厚赐……”

  不等说完苏景就打断:“帐不是这么算的,若非你发动真传命牌,我现在也得被困在钟里。再说这口钟不是赏赐,只是抵回你命牌中的大好法术,别废话了,快收下!”

  扶苏欢喜道谢,把难鸣钟收入囊中后,又对苏景道:“师叔祖借一步说话?”

  苏景随着她走到清静处,两人独处时扶苏更自然得多,笑眯眯的:“师叔祖若真觉得弟子有那么一丁点功劳……弟子还想向您请一桩赏赐。”

  苏景痛快点头:“你先说,我再看给不给。”扶苏敢开口,肯定是自己有的东西,其中有几样苏景是无论如何也不舍得送人的。

  “师叔祖或许不晓得,像扶苏、剑尖儿、剑穗儿我们这些女弟子,在修行事上要比着男弟子吃亏许多。就这么说吧,男弟子修十年得来的真元,我们需得修十二年才行……”

  第一句话就把苏景给说懵了:“为何会多出两年?这是什么道理?”

  扶苏在眉宇间挤出些愁苦,但整个神情还是在笑着:“男弟子不顾惜容貌,我们却舍不得,要多花一分力气来维持形容,让自己老得慢些、再慢些。您看看樊长老,再看看红长老,要知道他们两人几乎是同时进门的、据说修行资质也不相上下。”

  樊长老是个白胡子老头,红长老看上去则是三十出头的美妇,两人站在一起好像父女,还是晚得爱女那种。

  扶苏这几句话可是把天下大多数女修家的心思都讲出来了,哪个女子不爱美貌,修士没飞升前就还是人,无法完全免俗……

  苏景失笑:“怪不得诸位长老中红长老修为最差,大把真元都用在维持容貌上了?”

  “师叔祖入门时候也不算太浅了,可您的样子一点没变,以您的心性自是不会为了脸膛去耗费修为,是以弟子斗胆猜测,您应该是有什么特殊手段……没准是一道驻颜奇药或方子?”

  苏景明白她想要什么了。

  修行之人,采纳天地元气,能够极大程度的延缓衰老,但是在达到元神境界、成就不死之身前,仍然会缓缓变老。苏景到离山二十余年了,干脆就没变样子,又难怪扶苏会以为他有什么驻颜奇药。

  以前苏景还真没琢磨过此事,此刻仔细回想……三这三那诀?雕刻少女的柔柔拥抱?腌臜老道的三鲜面条?又或是《金乌万象》之功?总归逃不出这几样“缘故”,但说到奇药妙方,他又哪里拿得出来,摇头苦笑:“这个真帮不上忙。”

  扶苏眨了眨眼睛,她大抵了解苏景的性子,知道他若有那道方子断不至私藏,失望难免但并无埋怨,笑道:“那我就当师叔祖生赋异禀、天生就有不老之容。”

  宝梨州事情了结,众多修士拱手作别就此散去,裘平安返回大圣玦,黑风煞唤起真身,带上主公与剧战脱力的扶苏、方先子启程返回门宗。

  回到令牌洞天,面对一拥而上问东问西的乌鸦卫,裘平安得意洋洋,双手一挥:“都别说了,听我讲!哎妈……我跟你们说,这趟差事老霸道了……”

  洞天内裘平安口水横飞,连比划带说;大世界里,黑风煞飞了一阵子,方先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赶忙来提醒苏景:“师叔祖,您还没埋袍子。”

  苏景应道:“不能埋在这,万一黑衣小子转回来偷我袍子怎么办,大家交情不多,信不过、信不过。”

  方先子点点头:“是弟子愚笨了。”

  苏景正色摇头:“是你老实了。”

  扶苏噗嗤一声轻笑。

  这个时候大圣玦中鼓声响起,苏景挥手把敲鼓的妖奴唤出来:“何事找我?”

  击鼓之人,乌鸦卫雌鸦之首,乌下一。伴随精修,雌鸦的身形越来越小,但整个人的神气则越来越妖冶,乌鸦女迈步来到苏景面前,双膝弯曲直接跪倒在苏景面前:“乌下一拜见主公。”

  苏景市井出生,受不惯这种礼数,赶忙把她扶起来:“何须大礼,出了什么事?”

  乌下一应道:“主公两探欢喜寺,以大智慧破大险恶为天下百姓谋福、为离山立下卓绝功勋,得同道修家敬仰,乌下一特来恭喜。只是……只是……”满口的漂亮话,乌下一却越说越委屈,面色凄然双目黯淡:“只是乌鸦卫有一事想不通,求主公解惑。”

  苏景道:“你直接说。”

  “乌鸦卫追随主公二十余年,日夜精修、不敢丝毫怠慢,只求回报主公大恩,只要主公不弃,我们便万死不辞!可是……双双欢喜寺中,妖人身藏灵钟几乎立于不败之地,手握秘法随时能将您陷入栽头法坛,此行何其凶险,主公却只带上黑、裘两人,把我们乌鸦卫置于洞天内。您可是嫌弃我辈修为低浅不能为主上分忧么?”

  黑风煞性子木讷,本来不喜多嘴,但是听乌下一语气凄婉声音楚楚,忍不住转回头插口劝道:“弟妹啊,你想得太多了。主公行事自有方寸,不叫你们显身是有道理的……”说到这里,大黑鹰心思转了转,很快找到说辞:“金乌九劫威力惊仙,你们修炼这套本事,将来成就不可限量。须知越是犀利的手段越应小心隐藏,主公是把你们当作杀手锏,不愿让外人得知他还有你们这一道凶猛道兵,是以平常事情都不用你们出手。”

  话说完,黑风煞心里给自己喝了声彩,这番道理说的,既给了乌鸦卫面子又解了小主公的尴尬……不料乌下一苦笑摇头:“多谢黑兄想劝,乌鸦有自知之明,主公是嫌弃我们聒噪吧!”

  苏景则对黑风煞笑道:“你放心,乌鸦卫没事,我估计着……”说着,他转目望向乌下一:“没能冒充妖灵神,所以急眼了?”

  “啊?”乌下一眨了眨眼睛,下一刻面上凄然消散一空,换而妩媚笑容:“我主明见万里,乌鸦这点小小心思,哪能逃得过您的法眼。”

  乌鸦卫就是听裘平安口水横飞,讲过双双欢喜寺之事……乌鸦的天性是禽鸟中最最顽劣的,得知冒充妖灵神这等趣事居然没有自己的份,心眼里一千一万斤的不甘,无论如何也得找苏景来说道说道。

  大圣玦中乌鸦们着实商量了一阵,编排好整套说辞,循序渐进、最后会落到“这次就算了,下次一定得喊我们”这个题目上,还特意选了嘴巴最最伶俐的乌下一出阵,没承想刚说了两句就被苏景揭穿。

  不用乌下一再说什么,苏景就应承了她,乌下一大喜,跟着免不了就是无数废话,苏景刚刚完成了一件漂亮差事,心情着实不错,也就没把她轰回去,留在黑鹰背上说说笑笑,倒也热闹。

  几个人正聊得开心时候,扶苏忽然咦了一声,对苏景道:“同门剑讯。”

  随她指点,只见一道金光快如闪电疾闪而至,眨眼便从天角尽头来到苏景眼前,下一刻金光散碎、剑穗儿的声音传出:求请扶苏师姐驰援虎儿礁!

  短短一句话,之后再无声息,苏景与扶苏对望一眼,伸手拍了拍座下黑鹰,妖奴会意翅膀一兜就此转向,向着虎儿礁所在方向赶去。

  ……

  同样是下山追查邪魔踪迹,剑穗儿那一路离山弟子去往南方虎儿礁,与苏景等人相距最近。

  之前苏景一行遇到危难,没去找剑穗儿是因为那三个弟子修为平平,来了也帮不了什么;但苏景身边跟了真传扶苏,剑穗那边遇到麻烦自然会先向他们求援。

  扶苏秀眉微蹙,不管剑穗儿是否向离山求援,先把收到剑讯一事通告门宗。扶苏和方先子都负伤脱力,以苏景本意是先放他们下去,自己带着妖奴去虎儿礁,但两个弟子如何肯应?坚持要同行。

  扶苏不再说话,闭目养息争取能在路上多恢复一分力气。苏景在对付骨头陀时也受了些伤,不过并不严重。

  乌下一央求苏景这趟事情让她留在外面,诅咒发誓绝不多嘴妄言。

  一路肃穆,黑风煞全力疾驰,其间方先子几次以同门剑讯联络剑穗儿等人,始终没能得到回应。不久后苏景等人终于赶到虎儿礁……

  南方有大湖,方圆七百里,古时传说每逢涨潮时浊浪翻涌声震四方,仿若猛虎怒啸,由此得了个虎儿湖的名字,湖心一座大岛就被唤作虎儿礁。

  几年前虎儿礁上赤光冲天,明耀一方,虽然很快赤光就散去了,但还是被附近修士发现,因为这份异象酷似宝物显世,得见的修家并不张扬,或邀约好友或汇集同门等岛查探,结果转了好久也一无所获,此事不了了之。

  不久之前,岛上突然又传出了异兽的凄厉长嗥,声音把整座大湖都震得轰轰巨震,岸边大堤因此决口,洪水倾泻人间,着实伤了不少人命,这才惊动了正道天宗,派遣弟子汇合当地同道来查探。

  苏景赶到附近,只见大湖边缘剑光闪烁、云驾穿梭,已经有大批修士汇集到此,不过大都是些平凡修家,偶尔有几个白胡子修为也是稀松普通。

  无一例外的,所有人都面色焦急,向着湖心岛方向张望。争吵声不绝于耳,那是莽撞后辈想要前去探岛、被老成持重者阻拦时发生的争执。

  黑风煞深吸一口气,开声大喝:“离山剑宗、光明顶主苏景、真传弟子扶苏、红鹤峰方先子法驾到此,尔等速来相见!”

  大喝如雷滚滚荡开,将所有嘈杂声音都压了下去,众多修士一听有离山高人驾到尽数露出喜色,忙不迭围拢过来,苏景全无应酬之意,直接追问这里究竟发生何事……数不清多少人同时开口,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苏景正不耐烦,忽听到一个苍老声音喝道:“都闪开了!”,一个灰袍道长来到近前施礼:“无定道宗拙季见过离山高足。”

  第一百二十四章 焦糊大山

  虎儿湖附近有一座无定道宗,比不得七大天宗,但稳居二流门宗中游,四千年道法传承,自有精彩之处。

  不用苏景发问,拙季老道便道出详情。

  七天前,以离山剑、无双城两大天宗弟子为首,正道修士百余人结伴而来,跨过大湖登上虎儿礁,这些人都是来办正经事的,附近门宗的修士要么参与其中、要么在宗内继续修行,没有谁会专门跑来远远地看热闹。是以当时具体是什么情形无人得知,只知道当天大湖之水倒卷而起,化作一道厚厚水幕垂悬于天地间。

  这么惊人的异象,附近门宗全被惊动,当水幕重新落回大湖后,之前那些登岛修家便失去了联络。登岛的百多人里,有二三十人是远道而来,其他的莫不是附近门宗的精锐栋梁,自家的人丢了,同门自然焦急,纷纷汇聚到此。

  无定道宗是本地正道之首,且他们也有两位重要长老登岛后消失,掌门人不敢怠慢,率同七位师弟和两百七十七名精锐弟子,结无定大阵再探虎儿礁……这次大伙看清楚了:承载大阵的煌煌云驾才一落上小岛,湖水便再次冲天而起,遮蔽了外人目光。

  过不多久,水帘落下后人又没了。

  拙季老道是无定道掌门的师叔,前些年里修炼时出了岔子,一身修为剩不到两成,本已山中养老,这次出了如此大事,晚辈弟子又把他请出山,比起苏景不过才早到了一天而已。

  莫说拙季是抱残之身,就算他修为全盛又能怎样?在天宗高手赶到之前,众人就只剩下三个字:干着急!

  把事情说完,拙季老道低低咳嗽了一声,问苏景:“敢问道友,贵宗其他仙家何时能到?”

  无定道宗地位不俗,门下高人见闻广博,听说过苏景其人……如今离山剑宗门内辈分最大之人,可惜空有个大辈分,本领不值一提。

  “不日将至。”苏景随口应了一声,拙季老道点点头,焦急目光里又多出了一抹失望。

  苏景不再和老道多说什么,自大圣玦中唤出裘平安:“入水探看,查一查有没有大妖的行迹。”裘平安吼了一声“末将遵命”,化作银鳞龙鳅一头扎进大湖。妖怪诚心卖弄,下水片刻只见大湖生漩浊浪轰荡,声势殊为震撼。

  湖心岛出了事情,当然要先排查大湖。拙季老道又对苏景道:“一直以来这虎儿湖都平静得很,岛上的怪事应该与湖水无关。”

  果然,没一会功夫,裘平安就跃出水面,变回湿漉漉的混横小子对苏景道:“启禀主公,湖中不可能有妖怪……这满满一座大湖,虽然是活水但不存丝毫灵性,养鱼无妨修妖免谈!也是因为水无灵,就算有什么外地妖怪住进来,也无法靠着水意来遮掩妖气、无法匿藏妖气,属下人头担保:湖中无妖!”

  说完,泥鳅想了想又补充了句:“我上来后,湖中无妖!”

  湖水无可查,便只有登岛一探了。赶在苏景动身前,扶苏劝道:“刚刚收到门宗消息,红、樊、赵三位长老率同本座弟子、带‘青枫浦上’下山,此刻已在途中,或者……等一等他们?”

  中土修家皆知,离山剑宗传承着有九枚古签,每一签中都豢养着一宗道兵,“青枫浦上”便是九签之一。

  “很好。”苏景面露喜色,但他并无停留之意:“我在离山的朋友,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剑穗儿算是一个,就这么坐等心里不得劲。”

  说话间踏上黑风煞的云驾,扶苏也纵深一跃,与苏景并肩而立:“我随师叔祖同往……你站住,不许去!”后半句是冲着正要跟上的方先子喊的。

  方先子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不敢动了。扶苏冲他一笑:“你留守此处接应同门。”

  而后黑风煞一声长鸣,带上几人向着虎儿礁飞去,裘平安自水中潜行,与大黑鹰一上一下彼此呼应。

  横穿大湖,一路太平,在岛上黑风煞盘旋了一阵,锐利鹰眼见不到丝毫异常。正缓缓盘旋中,忽然一道剑光闪烁,无定宗拙季老道御剑飞来:“贫道与道友一同探礁!”

  拙季老道修为大损飞升无望,垂暮之年唯一一点牵挂就是门宗了,漫长一生都在门中度过,其中感情何其深厚。如今整座无定道宗的精锐都告陷落,让他如何能不焦急,老道在岸边等不下去了。

  苏景能明白他的心思,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弹指打出一道火焰,自半空直落湖底,金乌真火不惧凡水,落在水下仍跳跃燃烧。给自己留好退路,苏景再不犹豫,一声令下黑鹰降落、泥鳅上岸。

  稍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苏景踏足小岛,先是听到冥冥中一声怪叫……压抑、嘶哑、难听,但却并不让他厌恶,反而还对这声怪叫生出了些亲近感觉:鸦啼。被放大了万倍的鸦啼。

  乌下一也愣了下,脱口道:“乌鸦?”

  黑风煞纳闷,问她:“什么乌鸦?”大黑鹰什么都没听到。拙季也面露迷茫,他的耳中也不存任何声响。

  扶苏则双眉微皱,问乌下一:“刚刚那一声,你听着是乌鸦啼鸣?”

  乌下一点头、苏景接口:“怎了?”

  扶苏目光闪烁:“我听到的是一声怒喝,男子声音、震耳欲聋,很有些催魂夺魄的意思。”裘平安跟着附和道:“不错,我听到的也是男子怒喝,绝非鸦啼。”

  两个听是鸦唱、两个听是大吼、两个干脆什么都没听到,一声怪响在六人耳中,竟是三种迥异感觉,几个人面面相觑,但还不容他们再多说写设么,大湖便爆发出轰然巨响,水华倒卷如屏如幕,遮蔽视线阻挡灵识、把虎儿礁完全封闭。

  留在岸边观望的修士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一声,跟着又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仔细观望,不过几个呼吸工夫,水幕摔回深坑,湖心岛上再无一人!

  与之前登岛众人全无分别,苏景一行也告消失……

  苏景面色惊讶。

  身边人都在、脚下小岛不变,只是没有了湖、没有了水,岛还能叫做岛么?

  当湖水逆冲,登岛众人加紧提防,亮出护身法器同时灵识也远远散开,除了围岛水障外没有丝毫异常,不久后水幕落下……是真的落下去了,没了湖、没了岸,由此苏景脚下的虎儿礁也变成了一座山峰巅顶,万仞高山!

  湖水直落山下,肉眼可见当其落到山腰时,浩浩水势一振、再振、三振,陡然化作一团巨大云雾,旋即山风吹过,散了。

  抬头仰望,天空湛蓝、白云轻飘,一轮金阳高挂,真正一个好天景;四下远眺却触目惊心,眼内山峦起伏,但是无论险峰或矮丘,无一例外的都是斑驳的黑灰颜色,寸草不生、山岩裸露……没了草木衣,再神骏的山也变得狰狞了。

  青天红日、朗朗乾坤,和一片黑色大山!

  裘平安目光闪烁:“又是个化境?”

  没人能回答的问题,扶苏取出用于同门联络的法器,片刻后对苏景摇了摇头:“剑穗儿没回应。”

  “四处转一转。”苏景腾起天都双翼,其他人或腾云驾或驾法器,随他一起飞入群山。

  才一腾空,苏景又提醒同伴:“小心山岩,尽量离得远一些,说不定会有烈火焚起。”

  裘平安不明所以:“啥意思?”

  “烧糊的。”苏景声音笃定:“山被烧过、不止一次、不是一般火焰。”

  裘平安不信邪,不顾警告催动云驾来到一座山崖前仔细观察,正如苏景所言,黑灰山体上存留着烈焰灼烤痕迹,山岩触手光滑、几近化为琉璃之质,若非大火淬炼又怎会如此、又难怪这重重峻岭不存一草一木。

  金乌阳火是天下万般火焰的祖宗、苏景如今也算是个玩火的行家,是以他对火后留痕的观察更敏锐些。

  能把方圆数百里的大山炼成琉璃砖的大火,会是什么样的怒焰?裘平安嘴巴动了动,正想再说什么,天空中突然又传来连串大响。

  苏景、乌下一耳中的鸦啼;扶苏、裘平安耳中的威严怒吼;拙季、黑风煞仍就全无察觉的“大响”。

  一声响亮过一声,一声急促过一声,短短三两个呼吸间,那声音便仿如洪钟大吕一般震彻这一片天地。苏景与乌下一并没有太多感觉,充其量只是觉得有些吵闹。

  但扶苏和裘平安的脸色迅速苍白下去,耳内怒吼已成靡靡魔音,催得他俩心浮气躁、连真元运转都告滞阻,内心那一点清明正摇摇欲坠!

  只看他们样子苏景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立刻将大圣玦一扣,把裘平安收入洞天,另只手按住扶苏的头顶,一缕阳火精元自天灵缓缓注入,助她抵御魔音。

  修为虽浅、但金乌之炎至阳至纯,有正心正法的奇效,得苏景相助扶苏的面色一缓、心中的躁动渐渐平复。

  乌下一帮不上什么忙,转回头去看黑风煞与拙季:“你们可好……”才说了四个字,乌下一的瞳孔遽然收缩,惊骇中尖声怪叫:“主公小心!”

  连怪响都不曾听到,无论怎么想黑风煞与拙季都不应有事,但乌下一看得清楚:他俩的眸子,都变得溜圆、混黑……两人眼睛变化的程度并不算太夸张,不过乌下一对这两双眸子却再熟悉不过:鸦眼!

  第一百二十五章 苏景点将

  黑风煞、拙季的双目,不知为何皆变作鸦眼。

  诡异双眸一眨,旋即雷光贲烈!黑风煞抖动“天溪”神鞭,裹挟道道雷霆直击苏景!

  诡异双眸一眨,锐金摩擦刺耳,拙季老道大袖猛挥,七枚金环呼啸旋转直扑乌下一。

  乌下一不过是个妖丁,自己的神通法术不值一提,如何能挡得七巧金环突兀一击,眼看便要无幸,不料耳中突兀响起连片怪叫……聒噪不堪、吵闹异常,却再亲切不过:大群乌鸦卫踏梭而出!

  苏景及时放出了洞天中的乌鸦卫,之前裘平安刚进去,乌鸦们得知外面出事了,立刻开始准备,被唤出后不用乌下一入阵,而是大阵围拢乌下一布成。

  乌鸦卫日夜修炼大阵,《金乌九劫》几近变成了他们的本能,乌下一根本连想都不用去想,身边同伴一到体内妖元立刻运转开来,刹那成阵!浩浩烈火卷扬,狠狠迎上拙季老道的七巧金环。

  拙季老道修为残损,现在的实力还比不得离山普通的内门弟子,且烈火克锐金,他神通、法宝的生克本就受制于乌鸦卫的手段,才一交手立刻吃了大亏,金环哀鸣光泽顿时,拙季老道双颊殷红如血、双唇却苍白到几近透明,受创不轻。

  苏景这边则金红乍现,平时藏于火翼中的九十九枚剑羽尽起,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错落有致,扣合正大明明之道,稳稳挡下了黑风煞的突兀一击。不等黑风煞再动雷霆,苏景猛抬手亮出古玉令牌,吐气开声响亮断喝:“黑风煞听令!”

  大圣点将玦下,苏景点将!

  黑风煞的一缕魂魄被摄于令牌,这是除死之外永远无法割断的联系,闻听主公断喝大汉微微一愣,鸦眼中闪过一抹清明,就趁着他这一愣神的瞬间,苏景揉身扑上,挥动令牌将它收入了洞天。

  在黑风煞之前,裘平安刚被收入洞天,大圣玦与大天地完全隔绝,小泥鳅一进来便不再受魔音影响,现下看到大黑鹰,急忙问道:“咋回事?你咋也进来了?外面啥状况?”

  黑风煞愣了愣,看看自己手里的长鞭,脸上尽是纳闷:“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主公喊了我一声,然后就把我收回来了。”

  裘平安在认主前天南地北的闯荡,性子混横但见识不差,稍一琢磨就大概明白了,嘿嘿笑道:“那啥,黑哥,你站稳了听我给你说……我估摸着,你闯祸了!”

  “内患”铲除,焦糊大山之间,就只剩拙季老道与乌鸦卫苦战,乌下一平日里是个没心没肺之人,从小到大都从未想到过一个“死”字,刚刚遇险真正被吓坏了,此刻力气恢复但心神还没缓过来,不知不觉地就泪流满面,嘴里一个劲地喊:“他杀我!他刚才杀我!他杀我!”

  婆姨如此,可把汉子给心疼坏了,乌上一嗷嗷怪叫,带动得大群乌鸦都一起呱呱怒啸,人人拼命之下,大阵中火光冲天。拙季本就不是对手,再斗片刻连宝贝都被烈焰毁去,惨叫半声转头就逃。

  乌鸦卫如何肯依,催动大阵便要追杀下去,就在此刻天地间忽然一静——震彻乾坤的“鸦唱”止歇了。安静,来到如此突兀,以至那本应让人心神清透的安宁变成了莫名窒闷,乌鸦卫本能闭口、异变下不敢再去追袭那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大阵收缩护在了苏景身前。

  魔音消散,扶苏便无碍了,乌黑的眸子眯起、望着越逃越远的拙季。

  眼看着拙季就快跑没影了,乌上一多少有些不甘心,忍不住问道:“主公,要不要追老道?”

  可还不等苏景回答,忽然“呼”的一声响起,风声骤起。

  只有风声,却不见觉又风吹过,非但没有丝毫清凉,反而燥热扑面……放眼望去,火光冲腾!又哪里是什么风声,那是怒焰登场的呼号!目光之内每一座大山都卷扬起烈烈炽焰。

  烈焰摇摆层层勾连,火势煌煌暴涨,不用片刻这重重黑山就会化作千里火海,山中人又能往哪里逃?

  天上逃。

  苏景火翼一振,准备飞天掠起,但待他昂首仰望的时候才发现:天没了,上面只有山。

  与身边一模一样的山。天穹顶盖仿佛变成了一面镜子,倒映了地面上的一切:黑色的山、狰狞的火。是倒映、却绝非虚影,苏景能感觉到,天顶上倒垂的山真实存在、山上的火焰足以熔化钢铁烧裂大地。

  那是实实在在的大火,从天而降!

  先以魔音摄魂,若未能拿下强敌便催动烈焰、直接把这方天地化作炼炉,闯入者全无立锥之地,只有被烈焰焚化成灰这一个下场。

  火有灵,被魔音夺魂的拙季已经变成了“自己人”,全不受火焰所伤,三转两跃就此消失不见。见老道逃走,苏景反倒松了口气,剑穗的心基远不若扶苏稳固,十成十被魔音慑服成了傀儡,虽然狼狈丢人,至少性命应该还在。

  至于眼前的局面,即便阳火精强,苏景也不觉得自己能熬过这场从地面烧到天空的大火。但古怪的是,即便明知大火危险足以致命,苏景却讨厌不起来,他觉得这火焰很亲切……

  再亲切也不如自己的小命亲,到了现在别无他法,苏景取出了两粒天香镇元,同时挥动大圣玦收拢妖奴,准备发动火遁冲回虎儿湖。

  但让苏景没想到的是,本应乖乖回到令牌的乌上一,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浓浓地尽是喜色,突兀大吼道:“主公且慢,不用回去……不用回去啊!”此刻火势尚未完全合拢,大家还有腾挪躲避的余地,也有说上两句话的功夫,乌上一声音不停:“主公不觉得,此间有些熟悉么?像、像不像常狩真人的道场?”

  常狩真人?这个名字苏景似乎有点印象,可急切间又哪想的起来他是谁。乌上一继续提醒:“常狩真人座下大妖,是我们这一族的老祖宗……族长赠与主公的羽毛、地图……”

  说到这里苏景恍然大悟。

  ……

  离开大漠前,苏景收了鸦裔族长两份礼物,一是四十九对比翼双鸦,另份礼物是一张地图和一根鸦羽信物。

  之后苏景专心于修行,地图与鸦羽一直被封存于锦绣囊,苏景根本都没去看过那张图,是以不晓得,图上有一段注言、说明了常狩真人洞府所在山川的概貌。

  苏景不知道,但乌上一知道。他是乌鸦卫之首,当初在族内是年青一代的领袖人物,有资格参加族中的长老议事。有次闲聊中,族长曾按照地图注言给他讲过先祖洞府的样子。

  刚刚进入“焦糊大山”时乌上一脑子里全是“打老道、给婆姨报仇”,对周围山形并未太在意,但大火熊熊烧起后,与他的记忆立刻印证起来,这才忙不迭地提醒。

  苏景动作奇快,反手自锦绣囊中取出了那根火鸦翎毛。

  火鸦妖裔的先祖曾明言,后辈子嗣若到山中找他,凭着这根翎毛信物便可通过护山大阵。

  果不其然,当鸦翎在手,如怒潮汹涌扑来的烈焰猛地一滞,继而火焰摇摆退散两旁,无比驯服地给苏景一行让出了一条大路!

  “火路”蜿蜒绵长,一路弯弯曲曲绕过层层山岭,直指远方。不用问了,这条路直通常狩真人洞府。

  苏景对同伴们点点头,手持鸦翎沿着缓缓而行,扶苏紧随其后,乌鸦卫则一扫往日聒噪恶习、个个都闭上了嘴巴面带虔诚走在最后。

  前进中苏景三言两语解释过鸦翎来历,扶苏点了点头,神情里并没有太多轻松,毕竟,乌鸦卫的先祖只是常狩的妖奴,双方见面后那位常狩前辈会不会给面子放人,任谁都说不好。

  苏景明白她的想法,莫名道:“这倒解释得通了……为何我会觉得山中大火亲切,我的修持是金乌阳火,山火则是火鸦炽焰,同源于一脉,自然会觉得亲切。这是火鸦大妖的本命法术,常狩真人用其来做护山大篆,足见乌鸦卫先祖在山中的地位了,应该能谈的。”

  扶苏颔首,苏景不再啰嗦,一行人稳稳赶路,不多时便来到一座尤其高绝的黒峰脚下。

  路到尽头,苏景高举信物朗声道:“离山弟子苏景、扶苏,凭借好友祖上些许渊源,斗胆求见常狩真人!”

  乌上一也随之开口:“乌氏一族、不肖子孙,求见明玑老祖,玄孙儿给老祖宗磕头、给常狩大仙磕头。”

  明玑老祖,便是常狩真人门下大妖、大漠乌家的老祖宗。

  其他乌鸦卫也轰然唱道“玄孙儿给老祖宗磕头、给常狩大仙磕头”同时拜伏于地恭恭敬敬地叩头。

  很快,一阵清清朗朗的笑声自山中传来:“我本还纳闷,哪里的乌鸦崽子如此没规矩,敢在不烬仙境里撒野,结果一万个没想到,居然是我的孙孙儿,快快滚上来吧!”

  笑声落下,天地间无尽怒焰翻腾旋转,赤光耀目依旧炽热却消散不见,大火形质幻化、变成了一道瑰丽霞云,翻卷过来托起众人升上山腰洞府。对方的话中全没理会“离山弟子”的意思,不过云霞也没有“分门别类”,把苏景和扶苏一并带了上去。

  苏景和扶苏对望一眼,眼中均有喜色,从对方说话中不难听出开口之人就是明玑老祖,能直接见到这位大妖无疑胜过去和常狩真人打交道。

  洞府门口一个中年人面带微笑、负手而立。见面之下,火鸦翎就自苏景手中脱离,飘荡至中年人身边,上上下下欢快翻飞,最终贴上他的长袍,翎毛消失不见、长袍上却多出一道古拙绣纹。

  若非明玑老祖本尊,饱蕴妖灵的鸦羽又岂会臣服归身,乌鸦卫个个面色大喜,再次拜伏于地行大礼见过祖先,苏景和扶苏也依着晚辈礼节躬身长揖。

  第一百二十六章 剑之所在

  与想象中不一样的,这位烈火乌鸦的老祖宗一点也不像乌鸦。头戴高冠身着古祖长袍,颌下三缕长髯、面容清癯目光清澈,面上的笑容温文尔雅,全不同于乌族男丁那么硕壮威风,更像位经纶满腹的风雅之士。

  对离山来人,明玑老祖只是把袍袖一甩,让他们在一旁等候,径自去和玄孙儿们叙旧,眉宇间的亲近、口中的笑声都绝作伪不来,见到这群威风凛凛的晚辈他当真开心,但不曾把众人带入洞府,只在门前石坪上说笑。

  这是明玑老祖主上的洞府,想来是有些忌讳,不容外人进入的。

  烈火乌鸦一家相聚其乐融融,苏景不催促,耐心等候。乌鸦聊起天来可是件不得了的事情,一晃三天过去仍不见停歇之意。站在一旁的苏景和扶苏目光发直,左眼是等的、右眼是惊的。

  总算是乌鸦卫们还有些眼力价,晓得主公等得太久了,几次把话题转到苏景和众人此行的目的上去,明玑老祖终于转回头望向了苏景,眼中的欢喜一下子散去了,口气冷清:“修行正道?莫名其妙!本座良久不曾踏足人间,你等却三番两次闯进来扰我清修,究竟是何道理?可是以为常狩真人不在,便能到这无烬山中来为所欲为了么?”

  苏景如实应道:“虎儿礁上异象连连、引人瞩目,虎儿湖又无故决堤水漫数百里,唯恐是邪魔作怪,我辈才赶来查探。”

  明玑老祖似是完全不知外面发生的事情,闻言愣了愣:“所言当真?”

  乌上一点头、插口:“启禀老祖宗,确实如此。”

  明玑老祖皱起了眉头,目光很有些疑惑,就此沉吟不语。扶苏却从刚刚明玑老祖的话中听出了另一份意思,谨慎追问道:“刚刚前辈说,常狩真人不在仙山之内……”

  只凭守山神通便足见常狩真人的本领,扶苏修行多年博闻强记,这世上的成名人物无论正邪或妖门她大都知晓,可她从未听说过无烬山、常狩真人、明玑老祖这些字号。

  明玑老祖心不在焉,随口应道:“主上早已破道飞仙,我留在此地,一边修行一边为主上看守洞府。”

  扶苏追问:“常狩真人证道长生,晚辈万分崇敬。敢问前辈他老人家是何时飞升……”

  明玑老祖不耐烦地打断:“我自山中修行,哪管日升月落,谁还会去数年头,少再烦我!”

  扶苏毫不着恼,原来是从古时候“过来”的高人,与今时世界早就没了牵扯,又难怪她不曾听说过。

  一直以来苏景都以为大漠乌族充其量几十代传承、常狩真人仍是当世人物,当真没想到乌家传承远比他以为的更久远,那位常狩真人早都不知飞升多少年了。

  很快明玑老祖重新抬头,望向苏景:“就算有异象,也应该先通传、拜山,然后再说事情,哪有如你们这般直接闯进来的?今时今日的修家,全都没点规矩了么?”

  苏景正想开口,明玑又冷冷道:“再就是,你年纪轻轻、修为如此浅薄,便开始学习前辈收妖为奴了,不嫌太早了么?”

  这事用不到苏景辩解,乌鸦卫们乱哄哄的开口,七嘴八舌地开始解释,明玑果然是烈火乌鸦的老前辈,硬是能从近百只小乌鸦杂乱无章的说话中理清大概脉络。明玑老祖面色稍缓,但眼中清冷仍在:“情有可原,不过我心里仍不得劲,你想做我家后辈的主上,总得先问过我一剑!”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莫说苏景,就是扶苏全盛怕也挡不住眼前这个大妖一剑,但苏景还镇定:“晚辈已经见过前辈一剑,万分佩服。”

  明玑老祖一扬眉:“笑话,你何时见过我的剑?”

  苏景应道:“魔音摄魂。”

  乌鸦卫面色各异,有的着急、有的纳闷,更多的则是无奈,法术是法术、剑术是剑术,完全不搭便的两件事,苏景的回答未免太不知所谓了。

  明玑老祖却没如乌鸦卫想象的那样发噱讥讽,而是一摆手:“仔细说来,听一听。”

  “摄魂没错,但这魔音,也是剑术。”苏景应道……

  修家手中的剑,可以是一根羽毛、一枚泥丸、一只蝴蝶甚至一轮明月、一座大山,本就不拘于形,又为何不能是一段声音?

  回想之前,当魔音响起时,黑风煞与拙季听不到声音便是根本看不到对方出剑,何谈躲避或抵挡?只有中剑;裘平安觉醒龙王血脉、扶苏修得真水明心,他们能“看到”敌人出剑,至少有相抗的余地;而苏景修习金乌正法、乌鸦卫有火鸦传承,他们能听出“鸦啼”,便是认出了魔音的本源、窥到了这一剑的本相,由此破掉了这一剑、全不受伤害。

  魔音是法术、何尝又不是剑术,只不过幻化了形质、由攻身变作攻心罢了。

  若不谙剑术、不解剑意之人,听了苏景这番话只会觉得他强词夺理,不过苏景自己明白,这些年不停揣摩剑意,于“剑”之所在,他自有领悟。

  苏景说完,扶苏也不管明玑有何反应,径自对苏景敛衽为礼,轻声道:“师叔祖教诲,弟子领受。”

  明玑老祖静静看了苏景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少年人能看透这一重算是不错了!”

  苏景不得意但也不肯妄自菲薄,笑着应了声:“前辈夸赞愧不敢当。”

  明玑老祖的笑声更加欢畅了,两天两夜的闲聊里,他早就问明白了苏景的为人,刚刚责难也不过是他的小小试探罢了:“精修金乌正法,剑术见解明白,有恩于我家孩儿,又是个大门宗的大辈分小师叔,小崽子们跟着你也算不吃亏了!冲着这重渊源,我就恕过之前那些修士的无礼之罪,你且放心,他们都没死……”

  话说半截突兀中断,明玑老祖大声咳嗽了起来。他的修为旁人不得而知,但至少炼成了化形妖丹、晋位妖灵神的凶猛妖孽,又怎么可能气息不畅咳嗽气喘?莫说他,就算苏景手下的乌鸦卫们平时也绝不可能咳嗽半声。

  明玑老祖咳嗽起来半晌不停,到后来整个人身体都如虾子一般踌躇着、躬起来,直到最后他把一口鲜血喷洒在地上,才终于能长吸一口气,止住了咳嗽。

  乌鸦卫尽皆大惊失色,一窝蜂似的簇拥上前七嘴八舌问候不休,要是一般人身体不妥又陷在这等聒噪中,怕是立刻就得红着眼翻脸,可明玑老祖非但不烦躁,反而还面带笑意目含享受……那吵吵嚷嚷,久违的亲切了。

  过了一阵明玑老祖才挥了挥手,止住了小乌鸦们的吵闹,微笑道:“生老病死,升不了仙便逃不过这四个字,不用无谓担心,我无妨的。”

  乌鸦卫们脸色再变,老祖宗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的修行之路怕就要走到尽头了。这时候苏景从旁边忽然插口:“晚辈修炼得‘金乌焠真’之术,或能帮到您。”

  为参莲子重铸生机、为樊翘锻造经络,苏景以前两次施展金乌焠真,乌鸦卫都曾亲眼见证,闻言后个个欣喜,又是哄得一声,尽数开口去向老祖宗描述主公的神奇功法。其实又哪用乌鸦卫多嘴,明玑老祖身为火鸦至尊,自然明白金乌阳火的威力所在,一听苏景说出“金乌焠真”四个字他就能大概明了这门功诀的效用。

  扶苏也轻声开口:“晚辈粗通医理丹学,愿为师叔祖搭手。”话是对着苏景说的、说给乌鸦卫和明玑听的。不出所料的,乌鸦卫眼中的希望与欢喜更浓了,扶苏出身水灵峰,是风长老的得意高足,她的医术在离山门内也算是名列前茅。

  两个人一起出手,明玑老祖在生死簿上的名字哪怕被阎罗王勾掉了,也未必不能再重新写回去!

  明玑老祖是个痛快性子,不提什么虚伪感谢,直接对苏景道:“如此,便有劳了。”

  扶苏问道:“敢问前辈,可有自查过?”她的本事是正经医仙之术,诊治之前少不得要先问明病灶情形。

  “前阵子……我也记不清是多久前,忽然就觉得周身发冷。”说到此明玑老祖又咳了起来。

  苏景与扶苏对望一眼,以他的修为会觉得发冷?那龛中的泥菩萨也会打喷嚏了!

  所幸,这次明玑老祖咳得不太剧烈,很快就调匀气息,继续道:“冷过一阵就恢复正常了,但自那以后,身子便开始虚弱下来,咳嗽得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长。照我看来,应该是这副身骨吃不住了……其实也该吃不住了,太久了。”

  面上带笑,语气里不易察觉的一点唏嘘。

  苏景望向扶苏,后者明白他的意思,恭敬道:“师叔祖先请。”苏景迈步走向明玑老祖,口中问道:“就在这里?”

  他问的是看病的地方,要知道大家现在还在洞府门口的石坪上。明玑老祖的反应却很古怪,闻言后眼中居然闪过了一丝恐惧,随即摇头道:“看病还分什么地方,就在这里吧,这里很好!”

  主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苏景全无异议,伸手搭住了明玑老祖的左腕,心念转动以金乌大焠真之诀催动真元,一律金乌阳火自脉门缓缓流入明玑老祖体内……下一刻,苏景脸色骤变,正运转的心诀也随之一窒、阳火就此中断!

  而明玑老祖眸中的精光,也于瞬间崩散!

  第一百二十七章 青枫浦上

  面色变化只是刹那事情,苏景很快恢复正常,咳了一声掩饰尴尬,跟着微笑道:“刚刚未能静心以至阳火不续,让前辈见笑了,咱们继续。”

  明玑老祖却摇了摇头,缓而又缓地收回手,就那么静静望着苏景。

  好半晌过去,他莫名道:“你……知道了?”绝顶大妖声音低沉,略带了些嘶哑。

  苏景收敛了笑容,肃容点头:“晚辈知道了。”

  明玑老祖的眸子愈发黯淡:“我也是才刚刚知道……我也是才刚刚知道的。”

  苏景继续点头,仍是那句:“晚辈知道。”

  突然之间,明玑老祖哭了起来,面容悲戚、泪如泉涌、哭声窒闷,不见丝毫大妖气度,只是个孤苦无助的老人……

  乌鸦卫不明所以,呼啦啦地跪倒在地,有心想劝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扶苏也是一头雾水,传音入密于苏景:“师叔祖,他怎了?”

  苏景目光低垂,摇摇头未回答。

  当阳火度入明玑老祖的脉门,不见其经络、不见其五内,体中空空荡荡不存一物……活生生的明玑老祖,不过是一具“骨肉皮囊”!

  苏景自己会炼尸,是以晓得尸煞或丧鬼体内,有煞筋、有阴脉;苏景曾和前辈高人谈天说地,由此知道元神虽不同于肉身凡体,但也有气络、有精脉。

  面前这个明玑老祖非肉身、非煞体、更不是元神精胎。倒是在青灯境、苏景与陆老祖闲聊两人初见时一件怪事,提到了这样的身体。

  明玑老祖的哭声渐渐敛去,对面前仓皇跪拜的乌鸦卫摆一摆手:“孩儿们,起来吧,不用再跪了。待会有你们要跪的时候。”他的声音还有些哽咽。

  说完他也不解释什么,重新望向了苏景,点一点头,莫名道:“多谢你。”

  苏景无言以对,只有笑了笑。

  “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不知是不是心神已乱的缘故,明玑老祖的话说得不仅古怪,且还无端,突兀又拉出了一个话题:“刚刚不是和你们讲过,前阵有一天,我突然觉得很冷么……当时我心里忽然多出了一份恐惧,不敢回头看。我起身便直直向外走,不敢回头去张望一眼,直到走出洞府,我才重新踏实下来。”

  “偶尔我会在山中游荡、更多时候就呆在这门口的石坪上,自那时起我就再未回过洞府,不是不想回去……是害怕进去。可为什么害怕我却不晓得。”说着,他望向自己的重重孙儿们,抹去眼泪、微笑重归于面:“听糊涂了吧?其实原因再简单不过,只是我不肯想、所以就永远想不到罢了,直到方才姓苏的小子为我诊治、以阳火真元试探我的身体经络,我才恍然大悟,想不悟也不行了……想不悟也不行了。苏小子把那层窗户纸给捅穿了……我这才知道:我死了!”

  说到这里,明玑老祖转过身去,双手掐诀一挥,扎扎的刺耳摩擦声中,楚河清苦石铸就的洞府大门缓缓开启,明玑老祖说了一声“都随我来吧”,当先迈开大步走入洞府。

  古时仙家留下的洞府自有气象,可现在谁都没心情去左顾右盼,一行人神情肃穆步履匆匆跟在明玑老祖身后,数不清几次转折过后,大妖止步于一座由巨大红玉挖琢而成的大屋前。

  明玑老祖伸手按在了门上,苏景忽然踏上了半步:“前辈,这道门不开也罢。”

  面皮轻轻抽搐、身体无可抑制的颤抖,明玑老祖目光闪烁莫名,片刻后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对苏景道:“既然躲不了,那还躲什么?让开。”言罢手上劲力微微一吐,轰地闷响中坚于钢精的门化作齑粉。

  惊人异象显于眼前,却没有人惊呼,常狩真人的洞府中只有沉沉寂静。

  红玉屋中陈设简单,只有一香炉、一玉榻……榻上一人正襟危坐,虽然身体饱蕴光泽,但以在场众人的眼光还是能轻易辨出,此人已死多时了,只是生前修为了得,肉体不化罢了。

  高冠、古袍、面容清雅、三缕长髯,玉榻上的尸体从衣着到样貌再到身形,明明白白就是明玑老祖!

  “我死了……只是我不知道。”苏景身边的明玑老祖一字一字,说得很轻、也很慢,说完长而又长地一呼、一吸,以前不曾留意过,空气是甜的。明玑老祖的眸子又复黯淡了。

  大漠深处,陆崖九“想出”了整整一座大城,城中人皆为修家精元所化,有皮肉骨血、能走动会说话、甚至还各有各的“执着”,外表看去与活人无异;无烬山中,明玑老祖于辞世之前,“想出”了一个自己,每个人最最深刻的记忆就是自己,所以“他”与明玑无异,能活得煞有介事,甚至可以说“他”就是明玑。

  “他”不是元神,明玑老祖真正的元神已经陨丧、枯萎了,“他”只是因明玑老祖不知自己已死而凝聚成的一道……一道神识?一蓬精气?一段记忆?或者说是一截执念吧。

  元神丧、身体亡,“明玑老祖”起身走出了洞府、甚至还在离开自己的红玉屋时关好了门,从此游荡于山中,不知岁月深浅。

  精元所化,是以仍有法力,能够发动护山大篆、能够施展法术;但本尊已死,他会日渐虚弱、力量一天天衰退,可他不知自己死了,还以为是“自己的身体”出了毛病,还开心欢喜地请苏景为自己诊治!

  没人能想到事情竟会是这个样子,特别是乌鸦卫,被以为是一场祖孙欢聚,直到此刻才明白原来是一次生离死别。

  洞府寂静,没人多说半个字,全都愣愣站在原地,脑筋僵硬心思呆滞。

  倒是明玑老祖,此刻已然恢复常态,伸手一招、自尸体的乾坤囊中取来一尊巴掌大的黑色小鼓:“之前入山众人,尽遭鸦唱所摄,此峰东南七十里有一座石窟,他们都被置于那里,找到后运鼓七声便可恢复无碍了。救人后我会撤去禁制放你等出山,不可停留速速离开。”

  他又取出了一只木匣,递到乌上一手中,匣中是九枚赤红色的琉璃瓶,内中一道道烟霞流转,煞是好看:“待修成妖目后,打开瓶子,以你们的本元加以炼化,具体效用不多说了,到时你等自知,盒子里有玉简录着瓶中物的用法。”

  跟着他嘱咐众人一句“等我片刻,去去就回”,迈步走向洞府深处,不久后转回来,手中多出了一只未设禁的乾坤袋,将其递给了扶苏:“主公常狩非正非魔,但一生修行不犯凡人分毫,是我死后法力衰退,未能控制好‘璃璃水墨’,这才引得洪水泛滥。袭扰人间非我本意,这囊中有些金银,你们替我分与受难之人吧,能做的仅止于此。”

  同样的道理,也是因为他控制不住护山宝物了,所以山中气象才会从虎儿礁中透露出来、待到后来修士来查探时,尽数被陷入山中,若明玑老祖未死根本就不会发生这连串事情。

  言罢,明玑老祖甩袖、逐客!

  根本不容苏景或乌鸦卫再多说半字,洞府内禁术发动,直接将他们送回了山脚,继而大门紧闭,任凭乌鸦卫怎么叫喊敲打仍纹丝不动。

  苏景心里惦记着剑穗儿等人,按照明玑老祖的指点振翅赶到地方,果然见到大群正道修士,个个目光呆滞、仿佛根木桩子似的站在石窟内一动不动,剑穗等三位离山弟子都在其中,之前曾险险杀掉乌下一的拙季老道也在。

  鼓很小,声音也不如何响亮,但它自有神奇之处,接连七响落下,众多修士齐齐身体一震,眸中渐渐恢复清明。而无烬山魔音古怪,被摄魂之人在清醒后,并不会丢失这段记忆,如此一来都不用苏景去解释什么,众人便晓得是眼前这个年轻修家救了大家。

  待剑穗等几位离山弟子上前见礼、拙季老道满脸激动躬身道谢时,众多修家才晓得苏景的身份,惊奇于他修为低浅的同时、心中也升起了难言的敬佩,这无烬山的可怕之处他们了解得再清楚不过,若非离山弟子手段,他们又怎么可能有解脱之日。

  苏景全无心情去应酬这些事情,并没过多理会旁人,只是望向和他最有交情的剑穗儿,微笑问道:“害怕没?”

  剑穗儿摇了摇头,如实应道:“不曾怕,我晓得后面一定会有救兵,离山弟子想死在外面也不是件太容易的事。只是……只是没想到,救我的人是你。”说话的时候,丫头的眼睛亮晶晶的。

  苏景一笑:“先出去再说吧。”

  带队飞到半空,苏景对着明玑老祖洞府所在的方向,鼓足真元朗朗开声:“晚辈苏景,拜别老祖!”不是没话可说,而是完全不知该怎样去讲,八个字后苏景哑然无声。

  ……

  虎儿湖畔,仙威凛冽!

  一个时辰之前,红、樊、赵三位长老率同本座弟子、挟“青枫浦上”古签道兵终于赶到了地方,长老们的见识何其了得,很快便探出这方圆七百里的巨大虎儿湖,不过是一枚遮眼青叶罢了,这是类似于离山画皮的法术,又难怪先前裘平安在探湖时说水中无灵。

  要破去这重法术并非易事,若只是弟子陷落或许长老们还会再商量片刻,如今连小师叔也搭进去了,离山来人哪还能等、略略商议几句就决定立刻动手,随着樊长老把古签一挥,千里碧空如洗……天空蓝得仿佛要滴出水来,而偌大苍穹上,再没有了一丝云彩。

  “青枫浦上”道兵并未显形,但八方烟云、千里水灵均被夺入大阵!

  樊长老古签再挥,七百里虎儿湖面上的空气,肉眼可见尽数颤抖起来,神通未起但烈烈威压四下弥漫开来,红长老及时传令离山弟子施法、护住了岸边同道,只凭着那些人的修持和心基,在堪堪发动的“青枫浦上”附近站稳的资格都不存。

  樊长老转目,望向红、赵二人,后者微微点头,示意樊长老这便发动大阵,不料就在此刻,虎儿湖突兀一震,一眨眼间七百里大湖消失无形,换而七百里焦黑大山!

  未等离山来人真正出手,对方就撤去了画皮?跟着众人就看到苏景、扶苏两位离山弟子,带同着先前陷落于虎儿礁的大群修士飞了出来。

  片刻错愕过后湖畔欢呼响起,但也未能掩住苏景的传声:“请三位长老收起神通。”

  樊长老古签一撤,青枫浦上扬起的威压消散一空,层层流云再度回归天空,而就在苏景一行离开山界时,那连绵的焦黑大山之间陡然升腾起层层烈焰……

  明玑老祖再无只言片语,但他的意思再明不过:常狩真人早已飞升而去,他自己身神俱丧,这片无烬山再无存留意义,一把焚仙烈焰,烧它个干干净净吧。

  乌鸦卫伏地号啕大哭。

  虽然和明玑老祖毫无交情、虽然无烬山与自己全无关系,但苏景心里仍觉得阻塞。

  师叔陆崖九,剑法惊仙神通广大,大袖一挥离山千万弟子为之效命赴死在所不惜,到头来却被困在小小一盏青灯之内;火鸦大妖明玑,山中精修无数年头,得飞仙高人指点受惠不尽,他求仙之念何其强烈、坚定、否则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自己死了,可最后依旧没能尝到仙果……修行之路,实在太过漫长,最终能走到那扇仙光烨烨的大门前的人,又能有几个。

  此时此刻,身边还有无数同伴与苏景同行,一千年后的今天,身边还剩几人?或者,连他自己都不在路上了吧。

  苏景没法子不唏嘘。

  忽然,一道晶莹光华自熊熊燃烧的无烬山中飞射而出,直接落到苏景手中,苏景低头一看,是一枚小小的琉璃罩子,有些像茶杯盖子的样子。

  第一百二十八章 律水碑林

  明玑老祖的声音随之传来:“若非你,我还不知自己已死,能算作有缘么?这顶‘璃璃水墨’送与你了。”

  虎儿湖是无烬山的画皮法术没错,但这法术是因“璃璃水墨”而来,选定山门,发动宝物一扣,便改头换面外人再无从选找了。此物对修家并无补益,但是对修行门宗却大有用处。

  苏景收好“璃璃水墨”,对山中拜倒:“苏景愧领前辈厚赐,无以为报,唯有这三拜。”

  少年的声音回荡于山火之间,再没能得到明玑老祖一字回应。

  ……

  离山高人准备动用道兵仙阵、大湖消失不见、焦黑大山冲入眼帘、烈烈炽焰几近烧熔苍穹,连番突变惊得周围修家魂不守舍,但总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各个门宗的掌门与重要人物纷纷走上前来,向苏景致谢。尤其拙季道长,老人家来到苏景面前深施一礼:“仙长初到时,贫道曾怀心存轻视,如今想来何异井底之蛙!溢美之词不堪入耳,唯有一句:来日小仙长若有差遣,无定道宗自拙季以下,决绝效命。”

  身份、辈分、甚至身后门宗,统统都是身外之物,若要服人终归还是要靠着自己的本领和手段,宝梨州降魔天元冲纳道歉、虎儿湖救人无定拙季致敬,皆因如此。而今时今日苏景也不过还是如是境上一小修,连一个正穴大窍都没能打开。

  看出小师叔无心应酬,红长老出面替他当下众多修士,一一答礼周到非凡,丝毫不显天宗的架子,其他修者心中对离山的敬佩不由更增了一筹。几个时辰后修士们渐渐散去,苏景却足足停留了一个月,直到烈火熄灭、无烬山真正化作一片灰烬,他才收拾心情、带上乌鸦卫离开此处。

  回离山的途中,苏景特意绕道去了趟齐喜山,拜访白马镇故人同时,按照变冷了的笑面小鬼之前指点,把自己的袍子埋于阴山小谷内。齐喜山虽是重起大山,但山阴煞处不曾改变,把鬼袍养在这里,也不见得比栽头法坛逊色多少。

  以前曾在此地修炼的那个莫耶少女早就离开了,不知去了哪里……

  待回到离山苏景才得知,自己迟归了一个多月,因而躲开了无数应酬:宝梨州、虎儿湖的修家当面谢过还不算完,又纷纷来到离山致谢,一来救命之恩深重总得登门才算把心意送到、另则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和天宗离山多加亲近的好机会。

  不管是什么目的,事情搞得越隆重,苏景的名声也就越响亮,这一重总是不会错的,今日修真道上,苏景两字也算是个小小的名号了。

  而苏景这一趟下山再归来,大部分本门弟子对他的看法也悄然改观,师叔祖不止在家里“战无不胜”,下山后也照样风风观光……离山剑宗这四个字是离山所有弟子头顶上的招牌,谁能把它擦得更亮,大伙就对他爱戴有加。

  连番事情下来,也当真没有谁再会小觑这位修为平平、平日里在光明顶深居简出、偶尔露面也总好像有些睡不醒似的离山小师叔了。

  才进离山,苏景还没来得及回到光明顶,就被刑堂龚长老半路拦住:“请小师叔随弟子去一趟律水峰,有些事情要向您印证一下。”

  刑堂请人问话,一般都是派个笔仙去叫,可苏景辈分太大,得龚长老亲自来请才像话。苏景有些纳闷地看了龚长老一眼,暂时也没多问什么,展开双翼跟在了他身后。

  ……

  离山内核四十余座缥缈星峰,各有各的灵秀,就连主煅擅炼的公冶长老,也把自己的星峰布置得一片青葱。唯独刑堂所在的律水峰气象森严,峰上见不到一草一木,除了简简单单地几座院子外,就一前、一后两大片碑林。

  前面的碑林,由一只只被炼化成巨像的古鼋背负,石碑斑驳却庄严,碑上所录的九祖的生平及携手创建离山的经过;后一片碑林规模更大,但相比前者稍嫌简陋,石碑基座并非真正的异兽,而是由青石雕刻而成的赑屃,石碑的形质也小了不少,迎头七前十九后二十六块碑铭刻离山律例大纲细则,再向后则是功过碑林:立派三千年来所有犯错弟子的名姓、所犯罪责以及遭受的处罚;为门宗立下大功者的事迹……林林总总尽数录于此。

  苏景回山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来到律水峰,忍不住放慢脚步浏览了一下。龚长老也不催促,就跟在他身后。其他都没什么可说,但有三块碑引起了苏景的注意。

  一块是丰绩碑,记载了上一代真传之首扶乩仙子所立的大功,密密麻麻记述颇多,正如当初那位聚灵斋主人所言,扶乩一生几近传奇,丧于她剑下的大魔巨妖数不胜数,真正是个厉害人物。对扶乩其人苏景没什么要说的,但是见了这块碑就想起了沈河真人,当下回过头问龚长老:“掌门人去迎接扶乩仙子的法蜕,这都二十多年了还没回来,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龚长老轻松摇头:“小师叔放心,随掌门人一起去的李长老前几日已经回来了,事情并无异常,凭着掌门真人的手段独自应付绰绰有余,只是需得等待时机,耗一些时日罢了。”

  具体什么状况龚长老知晓得很详细,但苏景无意追问,他知道沈河没事就成了,跟着他又望向另一边的一座石碑,空空荡荡就只有抬头两行字:一代真传叶非

  欺师灭祖之罪

  所有“罪人碑”,最后都写了如何惩治,就只有这块碑有罪名无惩治。

  不用苏景开口,龚长老就应道:“论辈分,叶非是弟子的师叔,此人鬼迷心窍,行刺六祖,后逃往南方,陆八祖曾亲自下山缉拿,但还是被他逃掉了……这么久尚未追缉到他,是我刑堂失职。”

  “连师父都未能抓到的人,不怪你们。”苏景说着,走到自己注意的第三块碑,眉花眼笑:“这个太客气了吧。”

  这块碑上刻着的,是第一代真传弟子苏景的重重功绩,从杀灭白狗涧、探出血玲珑到最近的大破双双欢喜寺等等……

  龚长老正色摇头:“这片功过碑林,就是为警醒和鼓励后辈弟子所设,有功就应刻文,不是客气更不是恭维。有朝一日,若小师叔不慎犯错,镌刻罪名时我也绝不会手软。”

  苏景笑呵呵的:“龚长老放心,我哪会触犯门规。”若非那个师叔的辈分,龚长老真想问他一句“门规你都背不全吧”。

  在碑林中流连了小小一阵,苏景随着龚长老走入刑堂正堂,才一进门就看到了任夺,另外还有七八位长老在座,草草施礼后任夺直接开口:“这次诸多弟子下山……”

  苏景误会了,还道任夺是像上次那样又来找他抢宝贝缴公,现如今几乎天下皆知他从虎儿湖得了一只“璃璃水墨”。苏景咳嗽了一声,好像觉得屋里闷热似的,把长袍的领扣解开,“如见”宝牌露出衣襟,没法言喻的醒目。

  其实璃璃水墨苏景自己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但任夺若来说三道四他就坚决不给。

  任夺和在场众多长老对望一眼,个个都目光无奈,止住说话又给九位祖师爷下拜磕头。如见宝牌落在苏景手中也真算是物尽其用了……

  任夺的心思转动得何其迅速,起身后冷哼了一句:“小师叔误会了,我等都知晓,你这次下山未曾得到半件宝物。请你到此是为了另一件事。”

  苏景笑:“你们说。”一边说话,把牌子塞回去、但没去系扣子,待会若需再请宝牌方便些。

  任夺继续道:“弟子们下山,尤其是向东、北那几个方向去的弟子,归宗时带回了凡间的消息,如今东土世界乱世仍未休止,但已经从群雄割据、八方混战渐渐变成了南北对抗之势……”

  群雄逐鹿十年乱战,实力不济者被陆续淘汰,今日中土只剩两路强大势力正在做最后角逐,其一便是真页山白家。另外值得一提的,楼兰果果然神奇,当初白马镇上宋家寡妇的孩儿、被苏景送至白翼麾下效力的宋杨屡立大功,如今已经成了名震一方的骁勇战将。

  白翼能成大势,倒有三成功劳要归于宋杨。

  苏景不解,望向在座诸位长老:“这事跟我有关系?”说着,他又皱了皱眉,望向刑堂龚长老:“白翼虽是我离山弟子的家眷,但白羽成曾对我立誓,绝不会相助父亲、参与人间争端,以白羽成的为人,当不会去插手的。”

  龚长老点点头:“这一重我早查得明白了,为了避嫌,羽成这十年来就再不曾下山。”

  “白贤侄的事情无需师叔操心,有龚长老的教导管束,那孩子绝不会犯错。”虞长老接过了话题:“我等想要向师叔印证之事与白羽成无关,下山的弟子还带回了这个,不知小师叔可曾见过。”

  说着,虞长老自袖中取出了一物:一座小小龛阁,内中供着一块排位,正中大字“侠剑仙祖 苏景 长生永奉”,左侧小字“弟子胡迭蓝虔诚叩拜,求祈师祖垂怜”。

  这个东西把苏景看愣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长生永奉

  五年前东土一场攻坚战,真页山王亲率大军苦战破城。大凡艰苦的攻坚战后,做将领的都会放松军纪,任得兵卒在城中奸淫掳掠一番以作犒赏。各路诸侯中白翼算是仁厚的,但这个时候也只禁烧杀奸淫,对儿郎们掠劫百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太出格就是了。

  破城当晚白翼麾下大将宋杨带兵巡城,路过一户白日里遭到劫掠的人家时,见到一座小小的长生供龛被摔烂在门口,服食过“楼兰果”的宋杨目力非凡,稍一留意就看清了龛中排位字迹,竟是大恩公苏景的长生位,当即找来那家主人讯问缘由。

  原来这家人是从西域迁过来的,当年遭受天灾、受过聚灵斋的赈济才得以活命,那次赈灾聚灵斋打出了苏景的字号,这家人知恩便在家中给苏景立了一块长生牌。问明缘由宋杨传令追查抢劫兵勇,不仅把财物如数奉还给这一家,还把作恶者狠狠责打了一顿,不是打他他们抢钱,而是打他们敢对“苏景”的长生牌不敬、竟把它摔烂在大门口。

  此事被白翼所知后,当众称赞宋杨做得好,自此真页山的大军中多出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见到苏景的长生位不可不敬。

  很快这件事情就被好事者传了出去,而且越说越玄,到了其他城池甚至变成了真页山王本欲屠城,不料长生牌显灵苏景真仙下凡喝阻凶兵……凭着一本《屠晚》,苏景在东土凡间本就有不小的名气,再经过这么神神鬼鬼的一传,这个名字就越发响亮了,身处战乱中的百姓人家有人特意“苏景长生永奉、弟子虔诚叩拜”的牌位为保佑家宅。

  白翼也是有心成全,大兵到处,只要有苏景长生位供奉的人家就一定会分毫不损安然无恙,如此一来这长生牌位可就真的灵验了,少年剑仙苏景的名气在凡间更上层楼。

  随着这些年真页山大军所向披靡,势力越来越大,如今东土世界随处可见苏景的长生牌位。

  身处乱世中的凡俗人只盼“平安”两字,管是狐狸精还是玄天祖,只要你灵验我便拜奉。

  “日升月落昼夜往复,四季交替草木荣枯,一切自有秩序。凡间由宁入乱再自乱返宁也有天意主持。兵乱,便会死人,虽非我辈所愿,但也不得随意干涉……”任夺再次开口,声音沉沉:“如今东土处处,都可见你的长生牌位,师叔或许不觉得什么,但有些事情的变化,的的确确因这块牌子而改。一两件不起眼,三五件无所谓,但千千万万件小事汇聚一起呢?师叔,我们修行中人,不该干扰凡间秩序的。”

  苏景若有所思,片刻后渐渐皱起了眉头:“你想说什么?我没听懂。”

  任夺才不会再浪费唇舌去解释,淡漠回应:“我只想拨乱、返正。”

  苏景说道:“若他们供奉的是佛祖呢?难不成天下的佛门修宗也都干涉凡间秩序了?那可麻烦了,谁家要是供奉了黄大仙的牌位,任长老还得四处去抓黄鼠狼。”

  任夺神情不变:“神佛不会干扰凡间、黄家一脉的精怪更不会不懂规矩。”

  黄鼠狼是妖精大宗,修家将其称作“黄家一脉”。

  苏景想也不想直接道:“有人掉河里了,神佛不去搭救,我跳下去救也不行么?那我得问清楚,是任师侄觉得不应该,还是神佛觉得不妥当?”

  任夺终于皱起了眉头,与任夺一向交好的虞长老开口接过了话题,对苏景笑道:“弟子有几句话要说,或有不敬但字字都是我心中所想,小师叔万勿见怪。小师叔刚刚修行不久,‘小真一’、‘破无量’两个领悟境未过,所以心境、眼光仍受着小世界所困,您说的和任长老说的其实不是一回事,这个……您的话有些、有些……”

  “胡搅蛮缠?”苏景替他把那四个字说了出来,跟着伸手去摸脖领子的如见宝牌。

  虞长老满眼的无奈,直接转开话题:“再就是,白翼与我们离山弟子白羽成的关系,不少人都晓得,真页山成势,外面对离山本就有些流言蜚语,再加上白翼不伤长生牌供奉之家,就更容易让外人误会了。纵然我们问心无愧,总还是要尽量避嫌的,或者……小师叔劳动法驾下山去找一趟白翼?”

  总算虞长老说得客气,苏景没再把如见宝牌拿出来:“我去找白庄主做什么?让他废掉长生牌不抢的规矩?以后不管有没有长生牌都去抢?还是专门去抢有长生牌供奉的门户?”说到这里苏景笑了,被自己的说辞荒唐得笑了:“最好还是让他谁都别抢……成了,我跟他说去,不过我找了他一趟,以后真页山的军队真正变成仁义之师了,你说天下百姓会不会觉得是我点化君王、施仙泽于人间,又再给我多盖几座长生祠?”

  说到这里,苏景和龚长老点头招呼了下,站起身来迈步就走了,今天在刑堂里说的这些于他而言完全是莫名其妙,现在哪还有兴趣再多待。不过抛开其他,单说事情本身,凡间里有我许多长生牌位么……苏景不自觉地就笑了,想一想还真觉得神奇。

  回到光明顶,收心敛性、杂念驱除心外,第三境如是的修行又复继续。

  耳中金乌啼啸悠长,体内一阵阵暖意充盈,“耀世天灵”——金乌真策第三重玄功缓缓运转,一枚又一枚不存于医经脉典的阿是穴被阳火或金风冲开,修行的速度有条不紊。

  偶尔苏景内视,自己的身体真就仿佛遥望着一座祈愿道坛一般,星星点点的光芒闪烁……每开一穴,一滴阳火或一抹金风就进驻其间,镇守这条气路确保它为苏景勾连大天地、永远畅通无阻。

  不过驻扎于穴窍的精火与元风现在还泾渭分明,被金乌阳火打开的穴窍金风绝不染指,反之亦然。

  便如此,半风半火的苏景半风半火地修行不辍,岁月轻贱寒暑无痕,不知不觉里又是十五年过去,凡间乱世早已结束。真页山城白翼力克强敌坐稳了江山,开国号“洪”。东土世界灵秀丰饶根基深厚,乱世过后迅速恢复生气,万事复苏,透出一派欣欣向荣之意,盛世显露端倪、指日可期。

  洪朝开国皇帝的“大皇子”白羽成也不负众望,精进神速,如今已经逼近第六境大成关口,要知道他进入离山门墙也不过几十年时间,这样的速度十足引人瞩目,长老们早就和掌门沈河传书定议,只待此子突破关口踏入第七境宝瓶,便将其引入真传之序,授予真正的离山衣钵。

  这十五年里,苏景又开了五百余枚阿是穴,加上之前打通的,周身上下开“杂穴”千窍,简直骇人听闻,如今苏景一动玄功,能明显感觉到乾坤灵气浩荡流转,自条条气路汇聚入体、冲荡丹田涤经清脉,那份畅快感觉简直无以言喻。

  可三六一大穴不开,他就过不了这一境,过不了境便增不到寿数,照着现在的情形下去,就算苏景把自己的阿是穴开成了个漫天星斗又有什么用处!

  所幸,到阿是穴开至一千零八十个整,事情终于有了变化,再开不出阿是穴了,镇窍的金风、阳火开始缓缓“融合”。

  这个过程和开窍很形似,按照心法催动阳火,或许是再无新的阿是穴可开,一滴火元会“侵入”金风窍,催动金风时亦如此,而阳火、金风一相遇,全无冲突或对抗的过程,两种元力轻轻一触便相合相融化为一体。

  苏景特意耗去了两枚天香镇元,去向师娘蓝祈请教,蓝祈的估计倒是和苏景自己的琢磨差不多:待风、火尽数融合之后……再看。

  蓝祈笑问苏景:“没准小命不够用了,愁不愁?”

  苏景无奈点头:“一想起来就烦。只好不去想,接着练呗。”

  蓝祈点了点头:“是啊,只能接着练,回不了头……何止修炼,这天底下又能有几件可以回头的事情……能回头的,无一要事。”说着,她自随身挎囊里取出了几片绿叶,乍一看上去平平无奇,但苏景如今开了千窍,五感何其明锐,立刻就闻到了一抹沁人心脾的芬芳,当即问到:“这是什么?”

  “药渣?或者……粪便?”蓝祈皱了皱眉头,似乎这个问题有些不好解释:“是你徒弟在修炼时排于体外的无用之物。他是阔少爷出身,肚子装着金山银山,与他而言的废物,在咱们眼里可就是宝贝了。”

  苏景饶有兴趣:“参莲子的叶子?那还真是宝贝了!”

  “我仔细查验过,是好东西没错,可惜给你用不太合适,倒是对妖属门下很有好处。”

  蓝祈这么说自有她的道理,苏景挥手放出了大圣玦内所有妖奴,裘平安因真龙血脉之故不受此叶;黑风煞性子倔强,想要个夯实妖基不愿借助外力;如此一来几片叶子就全都便宜乌鸦们了,山核小院中沸反盈天,乌鸦们喜笑颜开、七嘴八舌地道谢个不停。

  耽搁了几天,待蓝祈传下叶子的炼化之法,苏景告辞师母返回光明顶。临行之前,苏景把偶遇一位莫耶少女之事告知师娘,蓝祈略显意外,但并无太多震惊,这座小院就是她的世界了,陆角不在了,故乡莫耶与凶险中土不见有何什么区别。

  蓝祈笑了笑:“莫耶的女子,平时比着普通的中土女子更活泼一些、处事更决绝些、为达成所愿脸皮会更厚一些……可说到底,也仍是女子。”

  第一百三十章 大易扶灵气魄

  重返光明顶苏景闭门谢客,专心继续第三境的修行,现在的风、火合窍比着以前开通阿是穴速度要快上将近一倍,差不多是十天两穴的速度。如此五年下来,周身开通的一千零八十处阿是穴中,已经有三分之一成为风火共占。

  在这几年的修行里,苏景并没其他特别感觉,唯一不同于以往的仅在于耳中的金乌啼鸣愈发响亮了,苏景甚至感觉金乌就在自己身旁,由此他也渐渐听出那烈烈啼鸣中,似乎藏了一份悲凉、一份惊怒,还有些许渴望……

  这一天苏景正在行功,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嘶哑问礼:“九鳞峰任夺,同诸位长老求见师叔,搅扰师叔清修务请见谅。”

  跟着当值看守光明顶的裘平安声音响起,两个字:“不见!”

  长老们并不理会裘平安,一个接一个的报名问礼,裘平安声音隐含怒意,毫不客气:“光明顶上岂容聒噪,若打扰了我家主公,尔等担当得起么……”话还没说完,吱呀一声门响,苏景走了出来,摆了摆手向妖奴示意无妨。

  十七位长老,来了九个,红长老前阵下山去了此刻不并不在门宗。

  任夺迈步上前,开门见山道:“我等前来,只为求解一事——小师叔何时能破第三境?”

  自从回到离山任夺就处处刁难,苏景都有些习惯了,笑呵呵地应道:“头两天还琢磨任长老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来过……破境的话,就快了,耐心等待。”

  任夺脸上没有表情,话中也没有语气:“若我没看错,师叔一个正穴大窍都未打开,怕是快不了。”

  众长老中的龚正冷冷开口:“任长老,与长辈讲话,心中不可不存敬意。”

  “这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逆耳难免却非忤逆。”任夺应了龚长老一句,又望向苏景:“师叔归山四十年有余,当初燃香破宁清震惊门宗,何等威风!可之后呢,这么久第三境如是却全无寸进……”说到这里任夺忽然顿了下:“是我说错了,看师叔神气隐隐,应该是开了些阿是穴,不能算是全无寸进。敢问师叔开了多少阿是穴?”

  “挺多的。”苏景随口应道。

  任夺一哂:“二十枚?五十枚?八十枚?就算八十枚吧!但你的正穴大位可曾打开了一个?有个数字账目,我想帮你算算清楚。来离山四十多年、之前破第一境用去五年、十五岁才起步开始修行……如今师叔的寿数已经六十开外了。破第一、第二境,增寿十二载,即便如此,师叔已经虚度半百年华,剩下的时间怕是不够了。”

  苏景摆了摆手:“你还是直接说事情吧,这笔账我自己总算,比你清楚。”

  “你是离山真传弟子,”任夺的声音清冷了:“但‘真传’的身份并非永固不变,九位师祖定下的离山律中写得明白……若真传弟子犯下大错、半数长老过议便可褫夺这个身份。”

  苏景身后的裘平安怪眼一翻:“话要说清楚,我家主公犯啥错了?”

  “修行之人精进不利,还不是最大的过错么?真传弟子困死于区区第三境,莫说堂堂天宗,就是二流三流的门宗,也担不起这样的笑名。”任夺的目光盯住苏景,语气平淡依旧:“师叔因自己是离山第一代真传意气风发时,或许没想过,身上也因此担了一份离山清誉吧……无妨,你想不到,我们会替你想。”

  这时候与任夺一向交好的虞长老接口,他的脸上长年挂着和蔼笑容:“所以我们来光明顶,想向师叔求一个破关时日。离山上下、千万弟子可都在盼着师叔勘破这第三境‘如是’。”

  苏景哪还不明白他们的来意,订下个期限来,若届时未能破境真传身份不保。

  三千年离山,有死掉的真传,没有被褫夺的真传。

  苏景的眸子很亮,看了看虞长老,又看了看任夺。

  虞长老继续笑着:“或者……十年为期?小师叔觉得如何?”

  苏景不置可否:“你心里早有定数,又何必来问我。”

  任夺接口:“人生七十古来稀,十年之后小师叔便是古稀之人……这十年之期,不短了。今日是癸未年庚申月癸亥日,八月十八,十年之后,癸巳年、八月十七,便是这十年期的截止之日。”

  此刻裘平安已经显出了翻脸之兆,额角青筋暴露、一只眼皮微微跳动、脸上的皮肉发僵,厉声骂道:“你们是些什么东西……”

  才刚说了半句话就被苏景打断,少年望向几个长老:“夺得下真传,还能夺得下辈分么?”

  虞长老笑道:“这自然万万不能、今生今世您都是弟子的师叔。弟子告退,打扰师叔清修,万祈恕罪。”说着,一丝不苟地施礼,其他长老也一起下拜,随后转身准备离开,不料苏景突然道:“留步!”

  众人转回头,任夺问道:“还有何事?”苏景不语、伸手解开长袍的领扣把“如见”宝牌露出来了,他没事,就是想看他们磕头……

  还没等长老们飞离百丈,裘平安已经大骂出声了,东北腔的脏话着实气势惊人,苏景还算平静,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浪费那个力气。”

  小泥鳅瞪着怪眼:“恁地可恶!上门欺负人,你不生气?你的修行干他们屁事,可惜老赎不在,否则全部砍翻一个不留!”

  苏景纳闷:“老赎是谁?”

  “陆崖九赎啊,你咋还……气糊涂是咋的?”小泥鳅的姑母以前与陆崖九以姐弟相称,老祖自然是小泥鳅的“老赎(叔)”。

  苏景笑了下:“我也气。”说完转身向小院走去,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转回头对小泥鳅说道:“当初三阿公把你和青云小姐的婚期定在四十四年后,其实也是瞄着我的修行来的。”

  说完也不解释什么,跨步进了小院,轻轻一声门轴响动,大门紧紧闭合了起来。

  ……

  十年之期,有关荣辱;精进速度,有关生死;而这修行本身,更是苏景的宏志大愿,“三阶十二景心中向往无以复加,当尽全力去攀那一阶一阶、去看那一景一景”,青灯境中自己讲过的话言犹在耳。

  何况自己事自己知,一千零八十枚阿是穴全开,这是何等的成就!但若不能破那三六一正穴便全无意义。仿佛家中苦读终得经纶大义的学子却因山洪断路无法赴京赶考,空有满心锦绣却不能一展抱负。这让人何等不甘!

  学子今年考不成可以等明年,苏景却等不得来生,能做的仅止于拼尽全力去修行。

  任夺不留一丝情面,离开光明顶后便向离山所有弟子宣布,若十年后苏景未能破境“如是”便不再是真传弟子。意料中事,苏景闻讯后并未发怒,全神贯注、只看自己的修行。

  十年有多久?只看人在何处吧。起点时,十年漫漫无期;终点时,回头一望,原来只是弹指瞬瞬……

  耳中一声金乌啼啸,苏景自入定中醒来,一千八十穴窍尽数为风火融合!苏景迈步出屋,心念微微一动,阳火真元汇聚、化作金红风驾将他缓缓托浮而起。五感尽开张目四望,便是这个刹那里,四下里的茫茫山林、半空的缥缈峰、更高远的朵朵白云,这一片大好天地陡然扩大!

  世界不会变、苏景也不会变,差异仅在于距离,百里之外高山不过小丘、人在山前小丘何异雄峰?一千八十穴窍,打通的是气路、接连的是乾坤,那远远散开的明锐五感何尝不是一条条游丝,捆绑了白云、牵引了星峰、缠绕了莽林……由此,这片天地就被猛地拉到苏景身前;由此,这百里方圆的小小世界,皆为苏景所查、所悉!

  此时,距离十年之期只还差六个月。

  长呼、长吸,灵元如潮涌入身体,经络间风火双元相辅相济欢快流转,阿是穴再无异动,苏景闭目静静体察着真元冲击三百六十一正穴大窍的感觉,不久后笑意浮现。

  值守光明顶的黑风煞等在一旁,黑大汉的脸上永远生冷,看不出表情:“主公,怎样?”

  苏景正要开口,忽然大圣玦中鼓声雷动,他一挥令牌放出了击鼓妖奴,但让他更加意外的……妖奴没见到,乌鸦飞出来一大片!

  乌羽、火睛、金喙、银爪,身形包裹于熊熊烈焰之内,整整四十九对烈火凶鸦嘎嘎怪叫着上下翻飞。雄鸦庞大威猛,双翅展开三丈开外、身形大愈巨雕;雌鸦娇小灵活、比着雏鸽还要更袖珍几分,偏偏乌鸦这一族最疼老婆,飞舞之际都是巨大雄鸦围着小小雌鸦来回打转,那么一群威猛地大家伙谄媚献宠,看上去实在古怪。

  在大圣玦里修炼的裘平安也跑出来了,对着苏景禀报:“乌鸦卫突破,自妖丁晋位妖目。”

  乌鸦卫得了参莲子的“废叶子”相助,这十几年里辛苦修炼,不仅自身得以晋位妖目,“金乌九劫兵策”也告重大突破、炼成了第二劫杀阵。

  精怪自妖丁修成妖目,便可脱化畜形变作人身,而乌鸦卫是妖裔,本就是人形,是以突破后的情形与普通妖怪正相反,他们得了一道本形变化。

  做人的时候尚且聒噪无比,此刻做回了乌鸦,那份吵闹简直就不能用言语形容了,不过苏景和另两个妖奴都忍了,难得的大喜事,闹吧闹吧,反正离山也不会被它们吵塌了。

  ……

  着实欢喜了一阵子,乌鸦卫又变回人形,整整齐齐地排成一队要向苏景行礼,之后乌上一自袖中取出一方木匣:“主公可还记得明玑老祖?老祖宗走前曾交代过,待我们突破妖目便能炼化内中之物。主上您看……我们是继续修炼金乌九劫,还是先炼化了祖先遗馈……”

  苏景哪能不明白他们的想法:“自然是先炼化明玑老祖留给你们的木匣,待完成后再继续修行金乌九劫吧。”

  乌鸦卫霍然大喜,乱哄哄的道谢,又急匆匆地钻回大圣玦、迫不及待的去炼化老祖宗留下的宝贝了。

  裘平安没回去,对着苏景嘿嘿笑:“乌鸦卫都妖目了……连徒弟、带妖奴、再加那个一直没回来的侍剑童子,那啥,就您修行最差。”

  苏锵锵笑,没多说什么,转身回小院去修炼,不料还没来得进屋,大圣玦里又传出咚咚鼓响。下一刻乌鸦卫们再被放出,乌上一捧着木匣,他婆姨乌下一拿着个刚刚被打开的琉璃瓶,大群妖裔簇拥着他们乱哄哄地向外跑去,就留下队伍最末的乌下四十九对苏景解释:“瓶子里是‘大易扶灵气魄’,大圣玦里炼不了。”

  见主公一头雾水的样子,乌下四十九正要仔细解释,外面遽然传来几乎要轰破天穹的聒噪声,平日里栖息于四野莽林、从不敢来打扰光明顶的无数剑鸦,尽数被惊起、汇聚成无边黑潮,浩浩奔涌齐聚光明顶!

  乌下四十九欢呼一声,那么爱废话的女子,居然顾不得再和苏景说什么,撒腿就向外跑去追赶同伴。

  第一百三十一章 剑冢之约

  再看乌下一,手中高举着取自木匣的琉璃瓶,不断催动真火炼化此瓶,在她身边另有九对乌鸦卫,女子人形端坐在地、男子化作鸦身悬浮半空,按照明玑老祖留下的玉简指点结成古怪阵法,各自催动妖元鸦火相助乌下一。

  不久后,一道红色烟霞凝聚不散、自琉璃瓶越升越高,仿若一道红线直指苍穹。滚滚汇聚而来的鸦群更加疯狂了,拼命聒噪着、围住红线飞旋不停……

  只从无烬山主“常狩”真人的名号便不难看出,此人精通驭兽奇术,当年明玑老祖不过是一头普通火鸦,被常狩真人收归于门下、得了妖修的机缘这才修成了一代大妖,如今明玑老祖留给后世子孙的“大易扶灵气魄”,就是驭兽俘宠的宝物。

  以鸦火淬炼、凭借瓶中气魄,苏景的乌鸦卫可收服普通乌鸦为宠,被收服的乌鸦得了气魄相助,在认主的同时也就得了修妖的缘法。不是说这些乌鸦都能成妖,但至少他们有了成妖的机会。

  栖息离山的剑鸦本来就不是凡品,它们的灵性比着普通乌鸦强上无数,但没机缘、没助力,只凭它们自己努力千代万世也难以修出一个妖怪,如今突然见到一个可修炼、脱畜身、得长生的机会,怎能不欣喜成狂、趋之若鹜?

  而更关键的,此刻召唤它们前来效命之人并非别族异类,是乌鸦本门本属的火鸦妖精,被四十九对乌鸦卫收归麾下,剑鸦心甘情愿!

  比翼双鸦收宠、万千剑鸦投主,光明顶内外乱成一片,苏景看了会热闹,见乌鸦卫一时间完不了事便不再等待,回归小院重新开始修行。以苏景的心基,外界嘈杂对他的行运玄功全无影响可言。

  四十九对比翼双鸦轮流罔替,一个累倒另一个立刻接替上去,如此接力不休,转眼又是五个月过去、距离褫夺真传的十年之期只差一个月了。

  ……

  崔巍、崔晨,亲兄弟,离山外门弟子。

  五十年前就是他们两兄弟游历到西域,将“有个叫苏景的少年冒充离山弟子做善事”的消息传回的门宗。

  当年他俩下山游历是为了领悟小真一,如今半百岁月流过,两个人仍未能领悟“真我、唯一”的真谛,境界停滞不前,昔日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如今看上去已经是沧桑中年。他们也早都被召回了门宗,值守于山界。

  正百无聊赖之际,忽见一道淋漓血光自远天疾飞而来,向着离山界迅速接近,兄弟俩不敢怠慢,催动剑光迎了上去,崔巍口中唱喏:“离山弟子崔巍、崔晨有礼。何方道友驾临敝宗,还请暂止云驾道明来意。”

  血色剑光顿止,护身剑气散开,一个颇有几分气度的中年道士显身,就是一笑之际两颗门牙凸出嘴唇,显得有些滑稽:“贫道宋六两,主上乃是光明顶主人苏景。”说着,六两把离山妖属的命牌信物递上前:“贫道有事寻我家主上,还请两位仙家放行入内。”

  验明正身,放六两进山,崔氏兄弟留在原地继续值守山界,哥俩修行不顺,但性格未改,弟弟崔晨低声笑道:“这个时候妖奴突然进山,多半是师叔祖刻意安排的。”

  兄长的心思死板,闻言皱眉:“为什么?”

  “你想想,十年之期只差一个月了,我看师叔祖没什么希望了,谁能在山里坐着等被褫夺真传身份……山外妖奴出事、借机离开门宗一段,好歹把这段丢人的日子混过去再回来吧。”

  崔晨的脑筋挺灵活,这也算是替苏景出主意了,跟着他又话锋一转:“想当初,归山大典上燃香破宁清,何等威风得意,那时候人人都道他天赋惊人身骨凛异,又有谁想得到,后面五十年他竟连一窍都未开。”

  崔巍摇了摇头:“过不去了,真传身份必备褫夺……就算能过如是又如何,后面还有小真一,悟不透,全加在一起也不过区区百年寿数吧。”说到这里,他沉沉一叹,想起了自己的修行,再也不想说话了。

  崔晨也叹了口气,就此收声。

  抛开崔晨的乱猜不提,两兄弟说的话也真正是离山绝大多数弟子的想法,看过苏景归山后的连串事迹,人人都惊讶、少不了也会心生一份佩服,可是说到底修行人的根本,还是要落在“修行”两字上,如今苏景的状况,莫说第一代真传、师叔祖,就连“离山弟子”这四个字怕是都配不上。

  ……

  六两轻车熟路直接来到光明顶,他是御剑飞天,自高处遥遥一见光明顶,心里当即打了个突——天黑了。

  仿若被人盖上了一张黑毯、更像掌管世间文章的天神泼下来一道重墨,光明顶变得乌黑一片。待飞得稍近他才恍然大悟,会如此只因乌鸦满铺,除了苏景修行的小院,乌鸦占据了光明顶每个角落,密密麻麻、敛翅于地静静栖息。

  心头释然,但六两仍觉得难受……所有的乌鸦头抬起了头,黑红相间的眸子紧紧盯着来人,任谁被千万头乌鸦盯住也不会觉得舒坦。

  乌鸦卫刚刚收复了附近所有剑鸦,明玑老祖留下的“大易扶灵气魄”居然还剩了一瓶,绝顶大妖的毕生珍藏,果然不同凡响。

  现在的剑鸦还只是兽宠,虽有资格修妖但还不属精怪,就算它们想对苏景臣服大圣玦也不收它们,只能栖息在外面,听奉乌鸦卫的命令。

  六两才一靠近,苏景便告察觉,妖奴突然造访必定有事,苏景暂停修行起身出门,剑鸦本就聪明,得“大易气魄”后更加懂事,都晓得苏景是主人的主人,齐齐伏低身体深埋头颅行礼,同时挪动身体,为苏景让出道路。

  一人独立,万鸦俯首,光明顶上的情形诡异却雄壮!

  四十九对乌鸦卫簇拥上前,面色疲惫、目光兴奋,这五个月他们累得惨了,现在连废话吵嚷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收了这铺天盖地的一片乌鸦他们心里着实高兴。

  苏景笑着对乌上一点点头:“都收干净了?辛苦了。”随即望向刚刚落足光明顶的六两:“有什么事情?”

  恭恭敬敬地施礼后,六两说道:“并无其他事情,只是小人估计着小祖宗出山在即,特来侍奉左右!这些年蒙小祖宗体恤,放我在外面逍遥自在,未能尽到奴仆本分,这一次无论如何……”

  苏景被他说糊涂了,打断了大好妖奴的忠心词:“我要下山?没这个打算啊。”

  六两愣了愣,面色惊诧:“您不打算下山?”

  苏景比他诧异多了:“何来我要出山之说?”

  六两的心思比着其他妖奴都活络得多,稍加琢磨便面露恍悟神色:“或者……您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情您竟还不知情?”

  苏景愈发糊涂了:“出了什么事情?和我下山又有什么关系?”

  “不久前剑冢重开,天下修家又可入内采剑了!”

  剑冢便是当年的江山剑域,牵扯到“天无常”丹,事关陆崖九离开青灯境的唯一希望,六两不敢丝毫怠慢,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

  五十几年前剑冢无故自闭,修家最终将原因归咎于以往采剑太过频繁。这次剑冢重开各大门宗公议,采剑不可再像以往那般全无秩序。

  剑冢是前辈遗惠,任哪个门宗也不能独霸,这一次七大天宗尽显名门风度,订下的规矩不偏不倚:无论门宗大小,一次就只能派一名弟子进入剑冢采剑。

  这条规矩一宣布,天下修家全无异议,自家洞府不过小猫十几只、人家天宗门下成千上万的弟子,大家都出一个人,又哪还能再有不满。

  其实这便是目光差距了,乍看上去大门宗的确是吃亏了,可要是不能一视同仁,天宗威望多少会受到些影响;而再站得高远些去看,过个一两百年,剑冢得了足够休养恢复如初,又复“任君采撷”,到时候还不是门宗越大就越占便宜。

  另外众多修家还定下了采剑之期:每年十月初一至十月初十,且只能本人进入,师长朋友一律在外等待。至于平时,各宗遣下的高手驻扎附近,禁止采剑……保证此地不受滋扰,以供剑冢休养元气。

  现在距离这第一个采剑之期已近,六两明白小祖宗一定会去剑冢,凭着苏景的辈分离山的那个名额肯定不会旁落,这才急匆匆赶来准备侍奉主公。

  事情说完,六两目现凶光:“这等大事,离山弟子居然未曾禀报小祖宗,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事的,现在的晚辈越来越不像话了!”

  苏景没多说什么,展开火翼飞起去找红长老,待到了红鹤峰得知红长老不在府地,她和诸多长老都去了九鳞峰议事,苏景转向赶赴任夺所在的九鳞星峰……

  除了平时几乎不过问门宗事情的炼器公冶、司宝申屠和丹草风三位,其他十几位长老都在九鳞峰上,见到苏景来访众人都有些意外,红长老问道:“小师叔有事?”

  苏景并没太多不满,但也不会故作无事:“剑冢重开的事情,红长老应该告知我一声的。”

  “师叔恕罪。”红长老解释道:“主要是见你专心修炼,而且据公冶长老所言,小师叔的那套剑羽质地了得……是以弟子以为,这趟采剑你不会在意。”

  虞长老从一旁微笑插口:“小师叔问及剑冢,可是有意下山采剑?这可巧得很了,我们正在商议采剑弟子的人选。”

  第一百三十二章 昔日荣光

  苏景没狂妄到要说“不用商议了,就由我去”的地步,而是认真应道:“我有要紧事,须得进入剑冢,能不能占上这次的位置?我会去和公冶长老说,请他开炉为落空的那位弟子单独铸上一把好剑。”

  红长老当即就点头,正想再说什么,九鳞峰主任夺忽然插口:“还差一个月,小师叔的真传身份便要不保……要紧事?弟子不明白小师叔心中还有什么事情比着‘真传弟子’的身份更重要,请师叔解惑。”

  苏景摇头:“我的事不用你管。”

  任夺笑了起来,不理苏景径自向下说道:“又是十年过去,小师叔的大穴仍是一个未开,弟子不敢管小师叔的事情,只是忍不住要劝一句,以你现在的状况,就算从剑冢内采到一把绝世好剑又有什么用处?寿数将尽、修行末路之人……没资格想别的。”

  “任长老,放肆了。”红长老不满开口,但也只能说他态度放肆,找不到其他反驳之词。

  苏景不去分辨什么,但决不让步:“这趟剑冢,我非去不可。”

  任夺一声大笑:“你是师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可你也是离山弟子,要遵从长老们公议的规矩,正好大家来这里就是商量此事,刚刚有了个结果:比剑夺位!”

  离山不缺剑,但是从剑冢内有望得到绝世好剑,谁都想去搏一搏运气。剑冢关闭五十多年,如今离山够资格去采剑的弟子多不胜数,让谁去不让谁去是个为难事情,干脆由小的们公平竞争,既然离山是剑宗、这一次是采剑,便让有资格去剑冢的弟子以剑相争。而且这些年掌门不在,门宗内寂静已久、都没有过像样的大比,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新进弟子们活动活动。

  红长老三言两语给苏景解释了此事,不等苏景有其他表示,任夺又说道:“离山弟子想去剑冢,便要参加比试,否则公平何在,又会让其他晚辈如何想?”

  苏景不想废话,直接点头:“便依你。”

  似是没想到苏景居然如此痛快,任夺先是一愣,继而又笑了起来:“小师叔毕竟是小师叔,高高在上的辈分我们不能不顾,我看这样吧,前面那些比试你不用参与,角出七位优秀弟子后再加你一个,与小师叔而言从头到尾最多三场比拼。”

  “另就是,小师叔的修行要紧,我们会安排好时间,这个月都不会打扰于你,十年之期的最后一天,请小师叔入试,”说着话,任夺的笑意越发明显了:“不能劳动师叔法驾,最后的比剑之处,干脆就放在光明顶吧,届时离山内外两门弟子、诸峰长老、执事齐聚光明顶,共瞻师叔御剑风采!”

  任夺的意思也再明白不过,最后一天,光明顶论剑……他要苏景在八祖的道场先输剑试、再被褫夺真传身份。

  话说完,停顿片刻,任夺又想起一件事,收敛笑容正色道:“门宗大比,庄严盛世,你那块如见玉牌……”

  不等他说完苏景就摇摇头:“放心,这次我不用如见。”说完,和红长老等人点点头,迈步向外走去,可是走到大门口他又停了下来,转回身对任夺道:“你不提玉牌,我还差点忘了。”

  说话间,解开衣领、又把宝贝牌子给亮出来了,同时道:“除九鳞峰弟子,其他长老免礼。”

  任夺不笑了,行礼、起身,也不忌讳什么冷声直道:“很有趣么?”

  苏景神情恬逸:“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

  苏景返回光明顶,裘平安得知比剑之事皱起了眉头:“这事吃亏啊!就我知道的,离山这些年里新近崛起的少年弟子就有许多,第五境的一抓一大把!”

  此事苏景何尝不了解,不过这许多年里运功时开窍、休息“乌眠于心”身体体会剑意,他的修行一直是风、火、剑两法一术交替而行,趁着这个机会检验下自己的剑术,无论怎么想都是好事。

  除此之外苏景还另有个目的,不过解释起来太麻烦,他懒得去讲。

  见苏景没啥反应,裘平安有些着急:“要是第一场就被人家给打下来咋办?”

  六两更是忧主人之忧:“就是最后一场被哪个不孝晚辈打下来也不成啊,难不成就不去剑冢了?”

  苏景神情放松,对裘平安笑道:“能顶着自家门宗的名头去最好,实在不行的话……不是天下大小宗门都能派一人去么,到时我套个画皮,再托请你老丈人找个修家小门派的路子,去剑冢也不是什么难事。”

  “老丈人”三字把小泥鳅说得心花怒放:“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苏景和六两异口同声,笑着纠正:“你老丈人身上!”

  比剑的事情苏景没有太多准备,全副心神仍放于自己的修炼上。而这一个月间门宗内专做集会、试剑之处的离山剑坪热闹非凡,从早到晚剑光纵横咒唱飞扬,最近几十年拜入离山的人人登台献技,既是晚辈们对一个攫取好剑机会的争夺,又何尝不是门内长辈对晚辈们的一次考教、一次查验。

  抛开输赢不论,单是连番比试中,就有近百位优秀的记名弟子被提升至外门,十余位资质可期的外门弟子被各星峰长老收至内门。

  二十余天过去,新进弟子中七名佼佼者终于比拼出位,又休养几天,八月十七黎明时分,随着悠扬钟声响彻门宗,离山十七位长老、七位入试的优秀后辈赶赴光明顶。

  ……

  癸巳年、八月十七。

  公开比试,内外门弟子均可观摩,而之前胜出的七位弟子虽然资历浅薄、但每个人都在剑意、法术上有出色之处,任谁也不想错过连场的精彩比试。更何况今日不止是决胜之日、还是那个光明顶传人被褫夺真传身份的最后期限,这场保持了十年的悬念,终于到了揭晓时刻,镌天石崖、缥缈星峰众多弟子都遁起剑光,追随于师长身后,自四面八方齐聚而来;另外还有四五头离山大妖也联袂赶来,为首的正是裘婆婆……

  各路剑气、云驾流光溢彩,汇聚成片片绚丽霞潮涌向光明顶,裘婆婆等久居门宗的大妖心中都升起了一份唏嘘,遥想当年八祖在时,光明顶如红日高照、众星峰拱护相拥,每逢甲子年破岁时八祖都会开坛讲道,连记名弟子都可闻听受教,所有离山弟子趋之若鹜,那时的光明顶何等荣光!

  而八祖死后、光明顶沉落,千百年里再无盛景,直到今日……只是此刻繁华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今天光明顶主人的一场奇耻大辱吧。

  想到这里,裘婆婆忽然冷哼了一声。

  与她并肩而行的年老七明白她的心思,低声劝道:“离山内务自有掌门和那些长老主持,咱们干涉不得,老姐姐还是把心思放松些吧。我说句不好听的,苏景的真传身份保不住的……你强出头只会让事情更僵、让那孩子更丢脸面。”

  “十年之期是苏景和长老一起约定的,我不会管,但苏景始终是我老裘家的大恩人,若有人在夺去他身份后还想再折辱此子,姓裘的绝不会坐视不理。”裘婆婆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大妖怒气摺叠其间。

  普通的弟子、包括诸多长老在内,根本都没见过八祖在时的盛景,心里自然也不会有大妖们的感慨,但是在他们靠近光明顶时,却着实吃了一惊……

  看不到光明顶了,只有一片乌黑鸦潮。万千乌鸦昂首,紧紧盯住天上来人,眸子中满是戾气与警惕。

  无以计数的清醒乌鸦,却不存一声啼鸣,偌大光明顶只有沉沉静寂,似乎此间主人全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六两、黑风煞、裘平安三大妖奴并肩侍立于主公清修的小院门前,四十九对比翼双侠分坐于鸦潮之中,对浩荡而来的离山弟子视若无睹。

  乌鸦们没有腾地方的意思,大群离山高人落地踩乌鸦又成何体统,诸位长老暂止云驾悬于半空,彼此对望了一眼,毫无意外的,任夺飞前几步,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说话,就在此时光明顶上忽然传来吱呀一声门响,小小的院落木门打开,苏景着一身月白长袍缓步走了出来。

  万鸦俯首、妖奴唱喏,苏景拍了怕六两的肩膀示意免礼,跟着又对乌上一道:“带鸦群去林中修炼吧。”

  四十九对乌鸦卫齐齐领命,旋即同声长啸,分作七个方向飞走,他们一动群鸦随之而动,刹那间乌潮崩散万鸦冲天,汇聚成滚滚黑龙、裹挟着烈烈风雷投林而去,虽然全无妖威可言,但那份凛凛声威也足以让无数名门高足动容!

  转眼全场清空、光明顶重现,苏景昂首对半空里的大群同门道:“来得还真是早,都请下来吧。”

  辈分之别,一人在上,千众在下,堪称轰轰烈烈的行礼问安过后,任夺起身对苏景道:“小师叔还是一个穴窍都未开啊。”

  即便当着无数晚辈面前,任夺也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蔑意。苏景指了指东方天边:“刚刚破晓,还有十来个时辰,你很着急么?”

  任夺摇头:“师叔不急,弟子又怎会着急?”

  言罢苏景与任夺相视而笑,两个人笑得一般开心。

  第一百三十三章 来者何人

  这时有其他长老上前为苏景引荐那七位佼佼者。偌大离山千万门人,苏景能叫出名字的加在一起未必凑得足百人,尤其参与这次大比的都是尚未去过剑冢的新进弟子,他能识得的就更少了,可没想到的是,那七名出位弟子中居然有他两个熟人:红鹤峰门下,老实人方先子;九鳞峰门下,任夺最喜爱的幼徒任畴乘。

  另外五个人中,一位来自律水峰龚长老门下,其余四人竟全都是滇壶峰虞长老的弟子。

  苏景有些意外,对虞长老点头道:“你教徒弟的本领了不起得很。”

  不等虞长老说话,任夺就微笑插口:“我们这一辈师兄弟,单以剑法而论虞师弟稳坐头把交椅,怕是只有扶乩师姐复活才能和他论剑,名师出高徒,这次滇壶峰大出风头实在算不得意外。”

  虞长老摇头笑道:“剑法再强也只是术,小道而已、不值一提。”

  七强弟子加上苏景,凑足八个人,先要分作四场两两相斗。有离山执事为八人抽签作对儿,第一场比剑就是苏景认识的那两个弟子:方先子、任畴乘。

  规则简单得很,入擂弟子只许用剑,不能动用法术,其他则全无限制,弟子们在擂上尽可放手一战,至于会不会误伤同门,这不是比试者该有的顾虑,场中自有高手长老看护,在必要时会出手干预。

  比剑夺位,相斗中不可运用其他法术,但修为直接与真元相关,修为越高则力越大、身越坚、体越轻……所有这些,又有哪一样不是剑术强大的根本?

  主持长老点名两声,方先子与任畴乘登场,互通姓名、执手问礼,一番少不了的寒暄规矩后,方先子扬手亮出了自己的桃花枝,正容道:“愚兄之剑,蕴剑意于花红熏香之间,师弟请小心。”

  说话间桃花枝轻轻一颤,飞红流转之中,一朵盛放桃花自方先子身后显出、围住主人缓缓打转。

  方先子伸手轻轻一拈,拿住了那桃花,面上笑容轻现:“师弟请。”

  当年宝梨州除魔时,方先子的“桃花红”就显出峥嵘之意,如今他修为更上层楼,再不是花瓣飘舞而是淬炼出整朵桃花剑气,苏景看得出门道,回头对红长老笑道:“方先子越来越像样子了。”

  红长老面带得意,笑靥比着徒弟的桃花更动人:“他能有今日成就,归根结底还是师叔赐下的那枚天水灵精之效。”

  五十年前的为离山守大门的老实头,如今动剑之际,已经隐隐有了些高人气度!

  任畴乘握拳右手翻上、展开,他手中握着的是一团雾气。随他放手青青雾气弥漫开来,转眼模糊了方圆五丈之地,就此凝止不动了,悬浮、却不再氤氲,任畴乘语气认真、自雾中传来:“雾即剑,请方师兄赐教!”

  ……

  没有惊雷咒唱,不见煌煌剑气,甚至连相斗的过程都不存,落在众人眼中的只是:方先子带着他的桃花,走进了那团雾气,停顿三五个呼吸的工夫,方先子破雾而出,桃花枝依旧但桃花不见了。

  雾气又开始蠕动、渐敛渐清,任畴乘重现于众人视线。

  方先子歪着头、皱着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不久后他忽然展颜一笑,转回身对任畴乘抱拳一揖,眉宇间的沉重一扫而空,轻快笑道:“愚兄受教,佩服万分。”

  任畴乘恭谨还礼:“方师兄承让了。”

  似乎是比斗太平淡,没能换来观战众人的喝彩?还未过小真一的诸多弟子都略显失望,但几乎所有四境以上的离山门人眼睛都是亮晶晶的,甚至连一向好热闹的裘平安都在笑,眉飞色舞。

  任夺笑问苏景:“小师叔觉得如何?”

  “还不错……挺好的。”苏景的回答含含糊糊。任夺却非得问出个真章不可:“师叔觉得好在何处?”

  “连这也看不出?你那三个分身是找弟子画皮装得吧?”苏景耍无赖了,把另一旁的红长老给逗笑了。

  说完苏景又想起一事,随口问任夺和他身后的两个分身:“对了,怎么少了一个?”

  任夺身边只有两个分身,第三个不知去向。

  “我着他去修炼了,师叔莫再挂心晚辈了,”任夺语气清淡:“若有那份精力,倒不如加紧修……”

  他的话尚未讲完突然空气暴起一声闷响,三个矮子凭空跃出,并肩而立于苏景身后!

  身背长剑、头戴斗笠、身着蓑衣,三个矮子一副流浪江湖的剑客打扮,无论是大头红眼、肥胖如梨还是那个瘦骨伶仃的,全都目光清冷神情漠然,说不出的沧桑与缥缈……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三人个子矮、身后剑却长,剑鞘几乎都快戳到地上了。

  任夺骇然于面、大吃一惊!离山是什么地方,内外三道大阵守护,怎么可能有闲杂人等随意出入;在座众人是什么样的修为,竟然事先察觉不到丝毫气机变化,这三个矮子从哪里来?

  又何止任夺,光明顶上大群离山弟子皆尽吃惊,虽还不至亮剑造次,但每个人都以气机牵引、将剑势牢牢止住三个矮子以防他们发难。

  而下一刻,三大矮子剑客的气势轰然崩散,瘦骨嶙峋的那个眼巴巴望向苏景:“快开饭吧,饿得不行了。”

  头大如斗的那个眨着血红双目,围着任夺的两个分身转来转去,口中嘟嘟囔囔:“分身?啧啧……活的!”

  最胖的那个满脸痴呆,嘴里嘿嘿笑着,双手摩挲着自己的肚皮,直愣愣地向着红长老就走了过去……苏景赶紧把他抓回来了。

  任夺眼角微微跳动,语气低沉:“来者何人!”

  “我家亲戚。”苏景应了句,对三尸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不是偷跑,学艺精进,小师娘教无可教,遣我们下山了。”三尸得意应道。

  “让六两带你们进屋,先吃饭,我还有事,一会再详谈。”说着,苏景对六两招了招手,怎么说苏景也是三尸最最亲近之人,闻言同时应了一声,兴高采烈地跟着六两一起向小院走去。

  任夺不知道三尸的身份,但大概能明白他们是苏景的人,神情放松下来,又冷冷地赞了一句:“好剑!”

  本都转身要走的拈花陡然回头,目光凶狠声音凌厉:“大胆,竟敢辱骂仙家……”说着,他的语气又变得犹豫了:“你们三个……谁骂的?”拈花的目光在“一本二分”三个任夺间转来转去。

  任夺才懒得去解释,红长老微笑着开口:“任长老是赞你们的剑,不得了啊。”

  三尸的剑的确非同凡响,红长老这句话真真打进了他们的心坎,拈花嘿嘿笑着又要冲她过去,这次是被六两给拉走了。

  本来三尸在人间磨练得已经不是那么没出息了,但是在凝翠泊学剑几十年,除了那个冷冰冰的小师娘几乎就没再见过活人,今时今日终于得脱自由,一时间还真有点控制不住了。

  而此刻完成第二次抽签的主持长老又复开口:“光明顶苏景师叔、律水峰友书齐入擂。”宣布完毕,虞长老啼笑皆非,这一来后面不管再怎么抽签,他的那四位弟子都非得“自相残杀”不可了,但抽签是规矩、更是天意,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三尸闻言则同时止步,赤目皱眉:“苏锵锵要打擂台?”

  拈花意外:“苏锵锵是好脾气啊,怎么也做起这种好勇斗狠之事了?”

  雷动眉宇间隐含担忧:“他尚未突破第三境,与离山优秀弟子动手,怕是会输,而且输得难看啊。”

  六两也暂停脚步:“或者咱们看完小祖宗比擂,然后再吃饭?”

  “先吃饭先吃饭……”一语惊醒梦中人,三尸省起了更要紧的事,六只小短手推着六两奔小院去了。

  苏景这边听到喊名,和身边几个人略略点下头,身形一飘跃入场中,那个叫做友书齐的少年弟子也稳步登场来到对面。

  看着自己的爱徒入擂,龚长老一改平日里那副死板模样,微笑着对律水峰其他弟子道:“律水峰的弟子下场,师兄弟们总要给个助威喝彩吧。”

  师父开口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律水峰门下同时开口唱助,为同门小师弟喝彩。

  这倒不是龚长老故意和苏景为难,不过苏景这边的确人单势孤,光明顶就一个算得上弟子的侍剑童子,现在还不在家……可是连苏景都没想到的,律水峰的助威声未落,这光明顶的四面八方,陡然炸起了轰鸣巨响,震得所有人耳鼓发颤!周边莽林之中,所有剑鸦一飞冲天,口中哇哇地怪叫,这些畜生得了“气魄”体质大涨叫声本就远胜以往,千万只同时开口,哪里还是乌啼,分明是惊雷震、骇浪崩,横扫三百里,什么声音都给压下去了。

  乌鸦们一见主公的主公要下场打架,一个不落全都飞起来呱呱叫着给苏景助威喝彩……龚长老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暗骂自己惹祸,害得所有人耳根受苦。

  好半晌的工夫,乌鸦们总算重落山林,友书齐对苏景深施一礼,跟着右手一提,一只小楷毛笔被他拿在了手中。

  苏景好奇问道:“你的剑是笔?”

  第一百三十四章 剑因戒训而来

  友书齐又把左手一翻,亮出了一本册子,恭恭敬敬地回答:“启禀师叔祖,弟子的剑不是笔也不是书,而是运笔落在这书上的字。”

  苏景饶有兴趣,反问道:“落字生咒一类的本事?”

  待友书齐点头后苏景又问道:“那是法术,不能算作剑术吧?”

  “弟子落字并非咒法符篆,而是我离山戒训。九祖训诫暗藏剑意,弟子二十年抄录戒训偶有所悟,又得白师兄相助创出了这套本领。弟子悟得是律中剑意,是以这套本领应是剑术、而非法术。”

  说到这里稍加停顿,友书齐又继续道:“启禀师叔祖,弟子修为粗浅,本来远远不及之前与我相斗的诸位师兄,他们败于我手,皆因我占了个便宜……弟子的剑因九祖所立戒训而来,所有离山弟子皆受管辖,因此他们赢不下我。”

  不止对苏景,前面快一个月的比试中友书齐每打一场,之前都会把这个道理给对手讲一遍。离山戒训高高在上,晚辈弟子对此人人心怀敬畏,剑宗界内怕是再找不到这么好的攻心题目了。

  苏景挑了下眉毛:“照你这么说,任夺长老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万法皆可破,所有的规矩都能变成废话,只看‘力’够不够!弟子的境界与任师伯相差天地、真力判若云泥,万万不是对手。”友书齐正色摇头:“但若真力相差无几,弟子遇到我们离山门下,几乎稳操胜券。”

  “你现在什么境界?”苏景又多嘴问了一句。

  “刚踏入第五境‘冲煞’半年。”

  苏景笑了:“好家伙,你可比你白师兄能说多了,成了,我已经怕了,动手吧!”话音落处背后元吉天都火翼猛然撑开,金红火光中苏景缓缓升起、于地面七丈处悬浮不动。

  剑羽藏于火翼之中。

  苏景已亮剑,剑意及心,脸上笑意崩散、目中倦意消弭,面色淡漠但双眸煌煌,仿若帝君高高在上俯视那轮回了三十七代却永远都只能侍奉在自己驾前奴仆!

  友书齐从未见过这样的剑势,以至一个瞬间里,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苏景看的到底是不是自己:对方的目光的确落在了自己身上,可友书齐却恍惚觉得,苏景眼中并没有自己……

  深深一个呼吸,友书齐摒弃心中杂念,朗声开口:“请师叔祖赐教。离山仁、信戒训!”

  说是“落字于书”,却全无书写过程,更无字落于书卷,友书齐笔尖一触手中卷,苏景身前三丈处、空气中陡然显出一行飞舞大字,一个苍老声音自冥冥中威严断喝:离山弟子求仁求信,若仁信不两立,舍信求仁!

  吼喝如雷轰荡四方,古篆龙飞凤舞字字如刀削斧凿,苏景悬于半空一动不动,甚至连神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仿佛真的被“戒训”桎梏,友书齐却微一皱眉:冥冥大吼不过是摄人心魄的迷音法术,篆字中的剑意却是千真万确的,一字一剑本应呼啸飞去剿灭强敌,可他的那些“剑”,在他出手后便与他失去了联系。

  字迹漂浮,却全无攻击之意!

  擂场内的主持长老也稍有意外,苏景绝不应是能抵挡这“戒训剑意”的实力,他本以为双方一动手,自己就要施法去救助师叔了……

  友书齐执笔,再喝:“离山,忠、孝戒训!”

  第二行篆字显身空中,第二次大吼震彻莽林:离山弟子求忠求孝,若忠孝难两全,直问本心选其一,大世无圆满,求不得无愧求无悔!

  字迹显于天地间,剑意纵横比划中,但与之前一模样,“剑”在,却不受控制、不攻敌。

  苏景依旧不动,友书齐额角见汗,玄功疯狂流转、运起全部真元发动杀机最浓一剑:“离山仙、义戒训!”

  第三行篆字,第三次大吼:

  离山弟子求仙求义,若仙、义难取舍,当须记得:长……生……不……是……偷……生!

  仍是老样子。九祖留下的戒训句句铿锵,但友书齐的剑不见一刺。

  观战众人间,普通弟子面色纳闷,修为精深之辈面露意外,律水峰龚长老摇了摇头,无奈一笑!

  友书齐的眼角轻跳不休,就在刚才他还以为抽到师叔祖是上上好签,哪想到竟会出现如此古怪的事情,要他现在罢手他无论如何也不甘心,饱吸一口气正欲再写戒训,苏景忽然对他笑了笑。

  随着苏景笑容,周围空气中掀起连串小小涟漪,七十六根原本隐于空气中的剑羽随主人心意,撤匿显身:三行戒训、七十六个篆字,每一字头上都被一根剑羽稳稳钉住!

  友书齐出剑时苏景也出剑了,只是剑羽隐于空气、飞射间不带丝毫震荡,友书齐未能察觉罢了。

  众多弟子皆尽哗然……空中那三行戒训,并非书法横幅,与其说是“字”,倒不如说那那是“意”,是幻、是影,虽然能被看到实际却无形无质,又怎么可能被实实在在的剑羽、好像钉钉子似的钉在原地挣脱不得?

  友书齐的脸色变了,那是他的字、他放出去的剑,此刻见到苏景亮出的剑羽,又哪还能不明白这其中的关键所在!剑羽钉住的不是字,而是掐住了、截断了他与自己“字剑”之间的气机牵连。

  引剑、控剑的那根“丝”,被苏景斩断了,友书齐又如何再御剑伤人?

  友书齐忽然放松下来,输赢已定了。

  收起书卷、墨笔,友书齐躬身一揖:“师叔祖手下留情,弟子感激不尽。”这不是客气话,人与剑的连接气机都被寻到了,若是真正对敌,催动剑羽“顺丝寻源”,友书齐能不能再活下去就只能看运气了。

  苏景双翅一敛,火翼与剑羽同时消弭不见,双脚落回地面,摇头道:“除非你能真正借到‘训诫’之势,否则只这样扯虎皮拉大旗,总归没什么意思。”

  比着上一战,这一场斗剑也不见得更有趣,但场边的离山门人个个面色惊讶……普通弟子惊于苏景出剑无形且“剑羽钉虚字”;修为更深、眼力更强的内门弟子诧异苏景竟能勘破气脉、截断人、剑;而真传、长老这些真正高人则更意外于苏景的这句话。

  友书齐借的不是剑势而是“戒训”的名头,他自称“戒训之剑”不过是个唬人的噱头罢了。高手眼中不值一提,但区区三境的苏景能看穿这一重,就足见他对剑之领悟颇有些火候了。

  友书齐败斗离场,苏景却皱起了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是小师叔,此间是光明顶,他爱怎样就怎样,别人也不去管他,执事与主持长老再度抽签,两位弟子登场,可苏景还是站在原地愣愣出神。

  苏景在中间站着别人又何如斗剑斗法,主持长老走上前:“恭喜师叔旗开得胜,还请移驾场外休息。”苏景明显心不在焉,对长老说话置若罔闻,后者等了片刻,又轻轻地咳嗽一声,关切问道:“师叔无碍吧?可是有什么事情?”

  “不够啊。”苏景莫名其妙地回答了三个字,之后才回过神来,看了看眼前的状况、讪讪笑了两声迈步离场,可是才刚走了两步他又站住了脚步,问主持长老:“下面的比擂能不能改一改规矩?”

  此事不是一个人就能做主的,后者闻言面露难色,转目向任、红等其他长老望来。红长老扬声发问:“师叔想怎么改?”

  “剩下来的另外五个一起上吧,对我一个。”

  声音落地,万众哗然!之前苏景出手颇有神奇之处,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三境小修,能赢下一场已经算是运气了,现在竟大言不惭,要以一人之力应战所有入擂弟子!

  诸位长老也没想到苏景会口吐狂言,一时间面面相觑,龚长老最先开口:“师叔不曾见过之前的比斗,可能不太清楚……尚未登场的那四位滇壶峰弟子,个个都是少年才俊,无论剑术还是修为,都非我那不成器的弟子友书齐可比。”

  红长老点头附和:“并非龚师兄妄自菲薄胡乱客套,友书齐、还有我门下的方先子,比着那四个孩子的确差了一筹。”

  虞长老随之开口:“启禀师叔,我那四个弟子……咳,剑术什么的就不提了,但他们入门时间差不多,几十年朝夕相处、共同学艺并肩修炼的娃娃兄弟,多少懂得些彼此配合、互相弥补的门道,这个……您实在是吃亏了,请师叔三思。”

  不管如何措辞,终归是告诉苏景“你太托大了”。

  但苏景既然开口就不会再改变主意,只是笑着摇头。

  带着两个分身站在一旁、始终没再开口的任夺突然冷笑了起来:“既然师叔心意已决、我们又何必再费口舌,让孩子们过去吧,先打过这一场再说!”

  四位滇壶峰弟子下场,师出同门、身着打扮完全相同,但四个少年样貌各异,第一个神情严肃目光冷冽、第二个又黑又瘦佝偻着腰仿佛个小老头、第三人长得虎头虎脑面一副憨厚模样、最后一个却是个面色苍白身体消瘦的盲人。

  连同之前胜过一阵的任畴乘,五个年轻弟子并肩站于苏景面前,苏景当先开口:“就一件事——请诸位用力,哪个把我拿下,我便请公冶长老赠他一柄真正好剑。”说完他转回头望向公冶。

  公冶长老曾受苏景赠与“三这三那诀”下半段打铁法,那是真正的神奇法门,在苏景或旁人手中时不会没用,但也没必要去追根溯源,“知其然”便足矣了;可公冶是炼器的痴子,非得要“知其所以然”不可,得了“打铁法”的这些年里苦苦研究不辍,越钻研就越觉得此法惊人,心中对苏景当然也少不了一份感激,听他这么说老头子痛快点头:“不敢说比剑冢内的绝顶好剑更强,但一定能好过剑冢内的普通货色!”

  几个年轻弟子闻言都面露喜色,正待对师叔祖施礼道谢再加报名号,不料苏景摆手制止了,笑道:“不必叙礼,直接开打,有什么话等打过后再聊吧。”

  声音落地、苏景扬手催剑、疾刺五个少年才俊!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池子浑水

  再不是之前那种玄机比拼,苏景出手便是强攻,剑羽裹挟着灿灿金光,分向五个对手激射而去……先一、再三、后九,三波十三剑、每人十三剑。

  薄雾乍起,任畴乘藏身于雾中,第一道剑羽射入无声、再三道剑羽引得薄雾轻轻一跳、后九剑穿入雾气引出了的却是一阵金铁交击的大响,任畴乘的雾剑被逼出了锐金真意!

  ……

  滇壶峰的冷漠少年断喝一声,晶华闪烁七彩迷离,周身七丈方圆突兀结出一块巨大玄冰,十三根剑羽尽被冻住其中。玄冰如镜清澈透明,清晰可见少年自己也被冻在了冰中……微弱光华一闪,少年竟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苏景身后!

  再看冰中,他仍在……那个不是他,玄冰急冻、留下的只是冷漠少年的影子。

  少年冷笑,探手射出一道寒芒——九尺冰锥,刺向苏景后心。冰中求剑,冷漠少年的剑术。

  ……

  小老头似的黑瘦少年仿佛陀螺般溜溜一转,身上长袍卸下迎向苏景剑羽,看着再普通不过的袍子,剑羽居然无法洞穿,两下里的交击中尽是金属摩擦的刺耳嘶鸣,他的袍子就是他的剑,剑、袍。

  而他的急旋不停,再一转内袍也被卸下,黑瘦少年上身精赤,白色内袍迎风一抖,干瘪的袍子陡然迸发淬厉锐意,锋利远胜普通飞剑、行迹却飘忽难测,直扑苏景。

  一内一外,小老头为自己炼化了两件剑袍,两把剑。

  ……

  憨厚少年嘿地一笑,身后一拍腰间的葫芦,近百枚剑丸呼啸而出,叮叮当当地与剑羽斗成一团,旋即那葫芦也遁化做一道青绿光芒、剑啸龙吟飞射苏景!少年用葫芦养剑丸,但就只有他自己晓得,这葫芦才是他真真正正的剑术所在,剑葫。

  ……

  皮肤惨白的盲人少年自从入场就微微侧着头,仔细聆听着,当苏景剑羽飞袭时,此人大袖一抖,三张黄色符篆显出护在主人身侧,是符篆,但纸上所写并非敕令,而是一副红色剑画。

  剑篆。

  三剑护身,安全无虞,盲人少年又张口一吐、自口中翻出了一张剑篆,养在体内整整十五年、最为珍惜的一道篆、一把剑。

  最后的剑篆并未出手,就那么衔于口中,盲人少年一动不动,头微侧、倾听着。

  对面五人同时应变,任畴乘藏身于雾气专心相斗十三剑羽;滇壶峰四位少年中三人挡剑、反击;一人蓄势以待,静静等候着出手的时机……

  光明顶周围,齐齐一声响亮喝彩。

  剑出离山!

  激斗场中却不见一把真正的剑。

  他们的手中青锋、心头锐意,早就不再拘泥于那把“剑”,这几位少年的手段落在高手眼中,或许火候尚有欠缺、剑势不够老道,但是莫忘记他们也不过才是离山门下最近这几十年中的新进弟子!

  不用非得分出胜负,只凭现下还不到一个来回的激战,这个门宗便无愧于“剑出离山”这四字狂言!

  一出手便人人都打,可对方不是齐喜山的小妖、不是倾云涧的庸胚,苏景这样的斗法又岂能得手?此刻惹来凶猛反扑简直就是活该!

  苏景的脸上却不见惊惧,反而目光明亮神情兴奋,背后火翼再震、又是一片剑羽显出。

  三九之数,廿七剑羽。摆出守御之势。

  不再疾飞远去攻袭强敌,护于苏景身周三丈之地,好像是在布阵,可它们飞舞得实在杂乱无章,甚至有的剑羽彼此间还会碰撞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

  之前对十三剑羽的对抗,滇壶峰的弟子对苏景的斤两已经了然于胸:剑羽了得、速度非凡,可第三境就是第三境,剑主人脱不开境界限制,力量终归有限,可惜了大好紫凰庚金剑羽。

  三境的修为、把剑羽用来偷袭再好不过,拿它们硬打硬杀,着实没有太多意思。

  滇壶峰三位弟子联手反击,每一个人心里都笃定,只凭苏景散于身边的二十七剑,万万挡不住他们的猛攻……不止场中人,在周围观战的数千离山弟子,心中也大都是同样的念头:此战再无悬念。

  主持长老催动真元暗祭神通,第二次准备出手救援苏景。

  反击凌厉,剑葫、剑袍和冷漠少年的冰中剑快若流光、分从三个方向齐齐攻到!

  不出所料,苏景放出的廿七剑羽,远不足以阻挡来自任何一处的反击,甚至那些剑羽都不敢去碰一碰敌人的剑,就想被花猫追赶的蝴蝶一般,忙不迭向着一旁四散躲闪,轻飘飘仓皇皇;可是让人十足意外的,“蝴蝶”乱套了、“花猫”自己却也好像喝醉了,才一冲入剑羽之阵,三道煌煌反击忽然摇晃起来!御剑的滇壶峰弟子大吃一惊,忙不迭提转心意、快掐剑诀,奋力加强对自己飞剑的控制。

  主持长老身形略略一动,旋即又强自收力,双目神光昂然望着苏景,既意外又欣喜。

  远处的任夺也不禁“咦”了一声,与身边的虞长老对望一眼。元神境界的大高手看出了门道:苏景布于身边的廿七剑羽搅起了“一池子浑水”。

  苏景守的不是自己,他守的是身周三丈的一座小小天地;廿七剑羽不结阵不狙敌,它们乱飞乱飘,扰乱的也是苏景身周三丈天地……

  天地大世界、生灵小乾坤!灵气便是滋养这世界的血养,它的流转行运自有脉络。不妨把浩浩乾坤看作一棵大树,苏景周身三丈便是一枚小小的绿色树叶,剑羽飞舞、先统统截断了这绿叶上的叶脉,再随苏景心意将其胡乱接驳起来。

  由此这片叶子变得“乱七八糟”,这片小天地的灵元气脉彻底混乱,除了苏景便再无人能够理清!

  三丈方圆,灵气横冲直撞、乱流无数,法术、御剑术闯进其间又哪能不受影响?这与帆舟冲入乱流潭全无任何分别。

  若舟足够大、之前蓄势足够猛烈,或可不受乱流侵袭,但滇壶峰的几位弟子还做不到这点……

  苏景现在的手段,从根底而论与刚才截断友书齐“戒训之剑”是一回事,只是散开了规模、提升了威力!

  以现在苏景所能,二十七根剑羽乱世、搅动三丈天地,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可即便如此,足以让对他关心之人满面惊喜,对他仇视之人诧异低呼!

  剑之极:星、巅、瞬、域!四字不分排名,各有所长,它们是剑法登峰造诣的四项奇技。其中的“域”便是剑划天地、自封一方疆域,剑域之内剑主称君,灵元气脉随他心意而变,造化生灭以唯他喜好所变,敌人陷入其中便是与那一方天地为敌!

  苏景只是乱截气脉,好似涂鸦一般毫无章法,他能勉强不受影响“乱流”影响,却还远远谈不上将其为己所用;他充其量只能搅乱三丈距离,比着一间屋子都不如,又何谈“疆域”。

  可是明明白白,篡改灵脉就是自划疆域的第一步,苏景做得这样不足那样不行,但“剑域”的雏形却是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它千真万确!

  任夺等人又怎么可能不惊讶,惊讶之下便是浓浓疑问,不过三境小修、入道区区几十年……若他们知晓苏景一切过往,或许会释然不少:苏景剑术师从浅寻,浅寻的剑术何等造诣?从她斗剑大败天元掌剑冲霄足见一斑了,而浅寻不曾传授苏景一招一式,她只是教会了苏景体会剑意、领悟剑锐的方法;苏景习得金乌小炼世、金乌大焠真两项奇术,前者炼天炼地、后者焠生焠灭!乍看上去只是炼器、炼命的法门,但却以小见大、自细微中见乾坤、从器与命中领悟大世界的气脉运转;人人都以为苏景第三境毫无进境,又有谁知道他已开一千八十阿是穴、通连一千八十气路,莫说比起普通修士,便是陆老祖,正窍旁穴加在一起也不过打通七百余道穴位。苏景有这千零八十气路,对身周的灵元变化感觉何其敏锐;青灯境时,苏景曾亲眼见过陆崖九与两个神秘土著对敌,事后也曾听师叔仔细分解过当时的情形,那片化境世界为少女老道两人所控,陆老祖空有一身惊天神通竟无以施展……

  一处又一处的关键,浅寻、陆崖九两位剑术大宗师都首肯确认的“苏景有学剑天分”,再加之他几十年不辍揣摩剑意,此刻扰乱身周三丈小世界来遇敌,实在算不得意外!

  来自滇壶峰的三道猛袭不可谓不强,但才一近身剑势便显散乱,威力虽未变可惜准头丢了、对苏景也就谈不到如何危险了,苏景身形摆动,轻轻巧巧地避开猛击。

  与此同时,苏景的天灵顶盖,忽然闪出了一抹光华、悬浮半空不消不散。

  此刻苏景的情形殊为古怪,遥遥望去,少年头顶三尺处,居然悬起了一盏“灵灯异火”。红长老一见就失笑出声:“好家伙,居然开了一窍。”

  第三境“如是”,正位大穴每开一处,一炷香内都会有一盏灵火对应着穴窍位置凌空而现,苏景“顶灯”正是头顶百会大穴开通显像。

  第一百三十六章 剑啸光明顶

  虞长老面带笑容:“可要恭喜小师叔了,可惜才开了一处……终于开通了一处。”

  话音落,场中激斗又有变化,三个滇壶峰弟子奋力控制自己的飞剑,其他地方无论怎样飞舞都无妨、唯独一近身便剑意凌乱难以驾驭,完全伤不到苏景,更毋论将其击败,在一旁悬剑以待的盲人少年察觉到同门攻势不利,便不再等待,一声轻咤口中剑篆疾飞出去。

  剑篆直飞高空,遇风猛涨、转眼化作数里黄烟、沉沉压在苏景头顶……下一刻,剑气如雨当头倾落!

  一道压头剑篆,威力比起前面三人围攻也毫不逊色,剑气及身三丈也告颤抖纷乱,苏景也无可避免的压力骤增,便是此刻再见两道光华闪烁,空气中再添两盏“灵灯”、又是两枚正位大穴开启。

  战中破窍惹人惊奇,但于盲人少年来说眼前一战才是真正关键,单以剑意夹攻无效,他又把双手剑诀接连几遍,空中剑篆所化数里黄烟流转,呼吸工夫凝化成一柄烟霞神剑,而光明顶上那一片天空忽然变得昏暗了……

  明明白白的,这方圆十数里的所有光明尽数被烟霞神剑吸敛,所以天地变得昏暗;可同样明明白白的,烟霞神剑饱饮光明,自己却不曾更加明耀半分。

  天因剑而暗,剑却未因天而明!那狭长十余里、斜横天地间的……神剑一刺!

  毫无意外的,夹杂着无尽惊呼的喝彩声轰然而起,剑篆化烟霞、烟霞绽剑气、剑气凝天剑,一剑三惊变,来自一个先天残疾双目失明的苍白少年!

  第三次,主持长老长袖摇摆,虽还未动却已玄功饱满,随时准备出手干预,他看得出苏景的剑域在应付三方猛击之下,再挡不住这凌于天的威猛一击。

  苏景的神情也变了,但绝非惶恐、绝望,正相反的,他愈发兴奋、兴奋、兴奋……亢奋!口中啊哈一声,响亮大笑中他甩开了那乱飘不休的廿七剑羽、他冲出了自己苦心行布的小小剑域……

  君不在、域未消,廿七剑羽犹自乱舞,维持着那三丈混乱,加之另外三个滇壶弟子谁也没想到苏景居然会跳出去和盲眼少年拼命。由此他们的“剑”都被剑域拖住了片刻。

  苏景争得便是这个“片刻”,抢到手的先机!几位滇壶峰弟子尽数骇然,这等激烈的拼斗,一个“片刻”足以定乾坤、夺生死,只要苏景趁机攻杀过来,立刻就会有一个滇壶弟子要下场了。

  冷漠、黑瘦、憨厚三少年失声低吼,忙不迭抽身向后退去,但想象中的危机并未到来,他们的骇然也随之变作了震惊,脱壳而去的苏景没有攻击任何一人,他的火翼一并冲天飞起,直直迎向了盲眼少年的第三变剑篆。

  由此滇壶弟子也恍然大悟,至少在这个刹那,苏景求的不是胜,他求的是战啊!

  酣畅淋漓、全力以赴的一场剑之斗战!胜负弃之一旁,苏景看到了那一剑的破绽,只是看到还远远不够,他还要试一试自己能不能破去此剑。

  烟霞神剑自天上来。

  苏景自光明顶直飞。

  天都火翼荡起的灿灿阳火划破昏暗天地,苏景迎上天剑,火翼中再起金芒,一根剑羽被苏景握在手中。

  剑光掀翻天地,刺目的明亮暴散于苏景与烟霞天剑交汇之处!两股剑力相触,洪钟大吕般的锐响横扫光明顶。

  所有三境之下弟子掩耳遮目,小真一之上修为众人则看得清清楚楚,苏景斜举着一根剑羽,奋力挡下了那煌煌一剑。

  两剑锋锐相抵,看似凝立不动,可任谁都能明白,那两点锋尖之间、来来回回激荡的锐意与力量的较量是何等可怕!

  盲目少年的脸色愈发苍白、几近透明;剑羽裹护中的苏景咬牙切齿、面皮狰狞,忽地灵光闪动,四盏灵灯再起、而后又是八盏灵灯,苏景又开十二大穴!

  挡住对手一剑只是开始吧,苏景最后六枚剑羽同时显身,一路向上、急旋飞舞、区区六剑却唤起了疾风暴雨般的猛攻,自四面八方猛击烟霞神剑,交击剑鸣明锐且响亮,而下一刻随着苏景一声嘶哑大吼,火翼猛震他升高三尺……神剑压头,他再升三尺。

  烟霞神剑并未退让半分,苏景却能高升,只因他放出的六根剑羽狂舞截灵、让对手御剑变得困难、减少了主人支持的神剑变得脆弱了些,由烟霞幻化实质的剑尖挡不住苏景的手中锋锐,被他硬生生割裂开来。

  烟霞神剑的剑尖绽开一道裂璺!

  苏景便在这缝隙之内,火翼再度震动,一尺、一尺带着苏景节节高升,他要自下而上、把这烟霞从中豁开!

  金风凶猛、阳火激烈,体内真元汹涌激荡,十六枚灵火再起。

  盲眼少年的剑篆摇摇欲坠,此刻已然摆脱剑域的剑葫、剑袍、玄冰剑三子同时招呼一声,全力催动飞剑投入战团。这三人一动,廿七剑羽也受苏景召唤齐齐飞起,又回到主人身边“划地称尊”。

  灵元暴躁席卷四方,剑意疯狂气吞天地,一对四,光明顶少主对滇壶峰四位少年才俊,至此才算得是真正对决,而那轰烈暴散的灵元剑气虽弥漫了整座光明顶,却还不足以遮掩如萤火飞舞、层叠不休的破穴灵火。

  卅二灵灯刚起、六十四道灵光又现……光芒微弱却倔强,任谁也不能忽略不见!须臾之间,苏景已开一二七处正穴大窍!

  时至此刻,周围众多长老哪还能不明白,苏景是在借斗剑之烈、之锐来开窍。

  跨域了半百岁月、几近凡人一生的第三境如是的修行,周身阿是穴尽开、尽得风火所容,最后这几年的修行苏景玄功运转通畅无比,三六一正穴不断松动,但就差那最后一线、始终无法真正突破。会如此只因苏景修行渐深,真元中不止得了阳火真髓、也渐渐攒下了一份金乌之意。

  九天神鸟、太阳化身,平日里都要以熊熊烈火化身的三足金乌,性情中那份“烈”又岂是言辞能够形容的?想要完成这第三境的修行、想要耀世天灵的功法圆满,只修为到了尚不足够、还非得逼出那份“烈性”不可!

  要去剑冢调查不一定非得顶着离山的名号去;可若没有这场门宗大比,苏景自己也得找人去打架求突破。既然如此,为何不参加?

  打过友书齐那一场,苏景觉得力道还不够,这才有了现在这一场以一敌五。

  任夺哪里会知道苏景破关的方式如此古怪,本以为会搓尽少年锐气的一场折辱之战,居然成了苏景迈向第四境的踏脚石。事已至此,就算任夺后悔想要打断比试也不可能了……遽然一声清冽长啸,擂场中一个人动了:盲人少年。

  他只有四张剑篆,三张小篆抵挡十三剑羽、一张大篆还在与苏景相持,此刻少年再无长物,却突兀站起身来,步步登高、向着半空中那激烈战团走去。

  脚下虚空,他的步伐却稳定无比;双目不见物,他的方向却清晰异常。身形凌空衣袂随风,落在旁人眼中显出了一份莫名的空空荡荡……只因消瘦吧,如斯消瘦、如斯苍白的盲眼少年!

  前后十七步,盲眼少年走近战团,不见丝毫犹豫,第十八步,少年迈出,同时手微扬,他拔下了自己的发簪,白玉无瑕、光泽圆润的一柄小剑,他的第五剑。

  第十九步,跨入剑羽围城的那三丈之地,单薄的身体挡住乱流激荡,身体摇晃不休,手中的剑簪依旧稳定、向前,他用自己为那最后一剑开路!

  第二十步,盲眼少年遇到了苏景。

  连番的变化,精彩绝伦的一场大擂拼斗,此刻却再没了喝彩,只剩连片惊呼!包括诸位修为精深的长老和光明顶妖奴在内,谁都不曾想到的,已然祭出所有剑羽、打到山穷水尽境地的苏景,此时此刻竟还有余力……苏景不弃剑羽、苏景另手拔剑!

  第二次得自小师娘处,值得三十两银子的凡间长剑。

  三丈剑域迎抗剑葫、剑袍、玄冰之剑;左手剑羽纵剖烟霞神剑;右手执长剑指向近身之敌。苏景脸上的兴奋躁动散去了,目光平稳神情漠漠,所有的神采、神气都已经放入手中利剑。

  剑簪向前、长剑迎上,叮的一声轻响,两剑锋锐相抵,就此凝立不动。

  最近五十年中入门、离山中剑术最最出色的四个弟子。随便哪一个,都是门中晚辈弟子心中发誓要努力超越、却被越甩越远的目标,可如今四个人合在一起拼尽全力,仍奈何不了一个苏景。

  四秀合力、仍奈何不了的一个苏景!

  惊呼落尽,全场寂静,人人屏住呼吸去关注战局。

  即便现在胜负未分,也再没有一个离山弟子会再笑话、敢再笑话苏景的修行进境。时至此刻,观战众人、尤其是晚辈弟子望向苏景的目光里,已经带起了一份敬意和一份憧憬。这是苏景货真价实打出来的威风,这份因崇敬而起的安静他当得起……

  一惊一寂,苏景之威。

  擂斗仍在持续,一对四的僵持尚未分解,两个呼吸的工夫过去,忽然间苏景身上灵光又现!不再是三抹五道,那情形就仿佛一块烧得正旺火炭被狠狠掷于冷石。

  火光崩散,炸起的是一片璀璨光芒!

  第一百三十七章 剑沉眠

  只一眼诸位长老便数的清清楚楚,这一次,两百三十四枚灵火迸溅悬空!加上之前散出、此刻仍悬于苏景身周的那一百二十七盏灵灯……

  体内风火双元流转如电,经脉被撑得撕裂剧痛,面对四位滇壶峰新秀的强大攻势,苏景已到极限,而剑、风、火三重锐意的激烈冲荡之下,第三境那最后一层桎梏也终于被他彻底打碎,至此三六一处大穴全部告破,“耀世天灵”功成圆满!

  斗中破窍虽少见却还能理解,但是于斗中、前后怕还不到燃香工夫就连破三六一处大穴,从连第三境的门路都未窥到的境地直接破境跨入小真一,这是闻所未闻之事。

  五十年前燃香过宁清的那个人,今日又一战破如是!

  轰的一声,光明顶上人人诧异出声,免不了的又是一场议论、一场嘈杂纷乱。

  而冥冥之中自有造化,奇事之后总会有异象显现,当三六一枚灵火聚齐,齐齐一振后自苏景身周飘摇直上,直飞到百丈空中才告停止。灵火高远、但对应苏景大穴的位置不变,由此光明顶上众人都能一眼看出,那些灵火在半空里勾勒出了一道人影,苏景之影。

  金乌阳火于第三境的正法修炼,本就是要么不开一窍、要么三六一大穴于短时间内接连绽放,灵灯三百余盏勾连成片闪烁于天空,“耀世天灵”之名也因此而来!

  忽然,“人影”中又有火光闪现,一盏接着一盏,层出不穷、拥挤在“人影”中显得密密麻麻,仰视众人大都在纳闷,苏景破关已告完成,身上再无灵火飞出,空中人影却仍迭现火光?

  剑尖儿剑穗儿都不去看比斗了,昂首看着空中异象,忍不住问身前的师父:“这是怎么回事了?”

  “灵火映照的是他打通的穴窍,三六一处主灯周围……是他打通的阿是穴。”红长老的语气还算平稳,但声音略嫌干涩。

  “啊!”双姝异口同声地惊呼。

  当正位灵火聚齐、勾勒成形后,之前苏景开通的每一处阿是穴,也会有一个显像。

  红长老的声音虽不算响亮,当光明顶上的弟子个个都有修为根基,全都听了个一清二楚,自双姝惊呼的下一瞬,之前光明顶上因苏景破境掀起的纷乱蓦然沉寂。

  第二惊,第二寂,仍因苏景。

  人人目瞪口呆、仰望苍穹,那些灵火……上千处?五十年间他一个大穴没开,却开了千余阿是穴?就算那十几位真传……莫说真传了,我离山的长老们……干脆长老也甭提,我离山开宗立派的那九位老祖,又开了多少阿是穴?!九位老祖加在一起又开了多少阿是穴!

  这件事情本身何其疯狂,得见此事的众多离山弟子又如何能不心旌动摇。

  苏景入山五十余年,这其间,为救治参莲子在山核耽搁了八个月、被小师娘强留凝翠泊习剑三年、白狗涧重犯越狱激战让他负伤休养一年、下山去带回樊翘探望白马镇耽搁数月,另受命出山追查邪魔耗去月余……所有所有这些“闲事”加起来,一共才几年?除却这些,哪一天、哪一刻苏景不是在刻苦修行?!

  而之前所有那些事情,又有哪一样是苏景故意怠慢、为了玩耍而躲懒?!

  离山弟子只看他一个大穴未开,只道此子根骨不堪、修行懒散,却不曾去想“修行”只是个人事,稍有成便敲锣打鼓传告四方,哪有算什么修行?!

  关门修行、开门做人,苏景心中信条。但这门“一关一开”便已注定,天下人只看得到他“开门做人”,却难见他关门后的修行。

  直至此刻,当那耀世天灵高悬九霄、当苏景一人一剑与同期入门最优秀的四人打了难解难分,众人才真正明白苏景这数十年究竟在做什么。!

  五十年破如是,速度不值一提,可他是风火双修两倍耗时、他另开一千零八阿是穴三倍于普通正穴,再加之他的剑术……纵有机缘相助,若没有刻苦修持,又怎么可能会有今日成就!

  五十年破如是,不说寂寞!

  片刻后红长老回过神来,给不远处的任夺送去个笑容:“不世之才,险险被你夺去真传身份,你是不是该去找风师兄,为你配一副洗眼睛的药水了。”

  苏景还在鏖战这中,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但空中那璨璨如星、已经开始缓缓消散的灵火,又何异于苏景带上三尸一起的一句狠狠恶骂:瞎了你的狗眼!

  ……

  听到红长老的话,光明顶上所有弟子都忍不住望向任夺,以任长老的身份和成就,哪个弟子也不敢对他埋怨半句,但投向他的目光之中少少少少的那一点无奈总是遮掩不住的。

  任夺无话可说,神情淡漠继续观战,这件事全没辩解余地,虞长老也没法替他开脱,只有岔开话题,微笑道:“九鳞峰的弟子,果然都从师兄那里学得了一丝傲气,我那四个劣徒仗着人多势众,一起围攻小师叔,任畴乘师侄却始终不肯参与,年纪虽小、可他这身风骨已经现出几分挺拔之意……”

  从开始到现在任畴乘始终凝剑雾漠立不动。

  不料虞长老的话还说完,剑雾裂开一线,任畴乘闪身而出,对仍与四位滇壶弟子成僵持之势的苏景朗声笑道:“不知师叔祖还记不记得,当年弟子曾启禀您老,我擅剑、擅炼、擅道兵三术。”他的语气、神情一如当年,稚气中透着虔诚与认真。

  言罢,任畴乘掐动剑诀,之间青光摇摆,先前苏景打向他的那十三枚剑羽蒙上了淡淡青芒,随他号令上下漂浮……众人这才明白任畴乘一直不曾出手,竟是躲在剑雾中悄悄炼化苏景的剑羽!

  至少半数离山弟子侧目,比拼就是比拼、夺擂就是夺擂,以实力一决高下,谁胜谁负都无可厚非,但任畴乘任由四位滇壶弟子去和苏景打出真火,自己躲在一旁悄悄炼化了苏景的剑羽,厚道的在心中说他声“无聊”、不客气的干脆低声骂一句“下作”。

  可是不管怎么说,剑羽被任畴乘炼化了,苏景都是丢人了。眼看着爱徒扳回一局,任夺目中笑意隐隐,口中则对身边的虞长老道:“畴乘这孩子,还是修行日短、心基轻浮,大家在擂上相斗激烈,他却只顾着玩,竟把小师叔的剑羽给炼化了。”

  虞长老永远都顺着任夺说话,笑道:“让我惊奇的倒是师侄的煅淬本领,要不是心中笃定我还真要怀疑,下面那个不是畴乘贤侄,而是当年那个少年公冶师弟嘞。”

  “别说,还真有几分神似。”任夺笑了起来,笑声不算响亮但欢愉满满。

  苏景的剑羽被任畴乘夺去了?纯粹笑话吧!紫凰庚金剑羽是金乌小炼世设禁,就算设禁时苏景的修为尚浅,但以真火之纯烈,任畴乘的境界再翻一倍也休想在这短短一会功夫里破掉十三剑羽的禁制。

  不过是任畴乘修习了一门异术,暂时蒙蔽了剑羽器灵罢了。只要剑羽一回到苏景手中立刻便会回复本真,可任畴乘的秘法颇有几分隐蔽,外人看不透端倪,还道他真的夺下了苏景之剑。

  对任畴乘的话,苏景并未理会。与滇壶峰四人苦苦鏖战,几乎占去了苏景全部精力,但他要想说上两句话总是没问题,只是他的心思正在关注另外一件事……

  自修行用处上,阿是穴与正位大窍一般无二,但正穴的位置更重要,每一处都是勾连经络的关键所在,所以想要铸成灵基完成第三境,非得把正穴尽数打通不可。

  当正穴尽开,于外五感更加明锐了些;而相比之下,内视比着以前才是真正“焕然一新”,陡然提升了几个档次,与原来全不可同日而语,由此苏景愕然发现,自己身体中藏着一把剑……样式普通但出奇清亮;剑身上隐现花纹,仿佛火煅纹路但要复杂百倍、仿佛古咒符篆却又轻扬许多;剑锷上两个篆文古字,应该是太古时的留字吧,以苏景现下的见识居然不认得。

  剑如烟,有形却无质;剑缥缈,游荡于脉络间自己却无所察觉;剑沉眠,全无力量波荡,正沉沉睡着。

  经过浅寻的教导,苏景对剑的认识绝不浅薄,自然认得出那不是真的一柄利剑,它是剑魂……玄功运转、全力抗衡强敌,勉强分出一份精神仔细“端详”体内藏剑,他又哪有心思去理会任畴乘。

  体内多出了一柄剑?虽意外,但也不是太吃惊,有一件往事他可从未忘记过:青灯境内三这三那诀初成,那一刻的异象不止三尸显形,还有一道剑影自解牛刀中闪入了自己的身体!

  陆崖九、沈河真人、大小师娘……多少顶尖高手以真元灵识探过自己的身体,都未曾找到的那道剑影,如今苏景自己看到了。

  任畴乘哪会知道苏景的“大发现”,他只道苏景再无余力说话,当即朗声一笑:“弟子曾败于师叔祖剑下,数十年间弟子日夜牢记您老的指教,修行、练剑不敢丝毫懈怠,今日再请师叔祖指教。”

  笑声之中身周剑雾暴涨,仿若一团瘴气弥漫开来,看似缓慢实则快愈罡风,猛扑苏景!赶到战团之前任畴乘声音再起:“师叔祖的厚赐剑羽弟子不敢拜领,原数奉还!”

  十三根青色剑羽急闪,射入苏景身前三丈小天地!

  靠秘法蒙蔽视听只能得逞一时,那十三道剑羽任畴乘明白自己根本就留不下,现下正是“主动归还”好时机,如此一来苏景“被晚辈夺了飞剑”的名声便死死坐实了,何况这十三剑羽总能让苏景再分出一份精力……雾气飞霜,紧随剑羽之后任畴乘全力杀到!

  “输了”,所有人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即便苏景自己也不例外。

  与滇壶峰弟子相持下,他再无余力应付任畴乘了。此刻情形,莫说是得任夺悉心调教、修持与剑法均为济辈翘楚的任畴乘,就是随便加入一个外门三境以上的普通弟子,苏景也必败无疑。

  以一敌五,纵然威风八面,不过终归还是超出了极限。但输了又如何?这一战苏景打得欢畅淋漓,五十年辛苦所学尽数得以验证,五十年辛苦修行终又结成一枚香甜善果、自己又跨上了新的一阶,这样的败仗以后哪怕再吃一百场、一万场苏景也心甘情愿!

  十三枚反攻主人的剑羽飞到,不用去刻意观察苏景便知道,只是不值一哂的小把戏,甚至他都不需分心,待那些剑羽一碰到主人身体立刻就会恢复“清醒”。

  但苏景万万没想到,那些剑羽才刚刚近身十丈范围,他的心中突兀升起莫名憎恶。

  不是他憎恶什么,这情绪不是他的,是他体内长剑的。

  剑藏于身,憎恶因剑而来,浸染人心。

  那柄沉睡、飘荡于经络间的剑魂,真就仿佛被利刃突然斩伤尾尖的毒蛇,陡狰狞、猛地亮出了它的毒牙!

  第一百三十八章 剑疯癫

  剑惊、剑醒,剑疯癫。

  剑魂陡然化作一道淬厉银线,一道苏景并不陌生却绝不习惯、更无法言喻的锐意,自经络间直蹿而起、由经入脉、入手、入剑,旋即一声仓仓剑鸣直刺苍穹。

  便是这个刹那,十二真传、十七长老,离山界内修为最最高深的二十九人,随身所带仙剑尽做长吟,便如一条毒蛇遭遇另条毒蛇时的吐信嘶嘶。但也只有剑主人才明白的,听上去毫不示弱的怒鸣,其实色厉内荏!剑连心,剑恐心微慌。

  再看苏景手中那把平凡长剑,银芒层层流转于剑身、豪光喷薄于锋刃,明艳至目光不敢直视、璀璨到一剑之光投射于苍穹倒映出八百里离山!不世之剑、煌煌独立!

  剑微振,啪的一声脆响,盲目少年的玉簪崩碎;剑再振,剑器哀鸣连串,篆、葫、袍、冰尽被破去。

  若有意诛杀,滇壶四秀无一能活,所幸“苏景”无意对付他们,振剑破局只为摆脱桎梏,之后长剑锋锐一转,迎上了正激射到面前的十三根青色剑羽。

  只一斩。

  十三根剑羽尽折两端,再没有丁点威力,好像垂老孔雀身上脱落的翎毛,失了光彩、毫无生气地散落在地……本能被轻松收回的剑羽,苏景竟斩断了它们。剑势不肯就此停歇,灿灿流光暴涨、直刺裹挟着任畴乘的剑雾。

  “嘭”的一声闷响,青色雾气遇到苏景一刺,连瞬瞬僵持都不存便彻底炸碎,任畴乘甚至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是这个瞬间,一道乌光击中苏景手中长剑,场中主持长老出手。同时两道人影急闪而至,任夺的两个分身赶到近前,一个握住了苏景的手腕、另个奋力踢开任畴乘……

  剑受外力影响,歪了些准头;任畴乘被师尊分身踢飞,错开了些距离,千钧一发之际得到施救,侥幸逃得了性命。

  剑芒落空、啪的一声锐响中,狠狠刺中不远处的一根金乌殿大柱。

  金乌大殿的柱子何其结实,受剑芒一击竟裂开了一线!

  噼啪的轻响几乎细不可闻,大柱受创之处,拔出了层层细密裂纹,仿若蛛网。剑魂一击不止伤及表皮。

  随即又是一声惨呼震天,握住苏景手腕、阻止他出剑的那个任夺分身,口中鲜血狂喷,整个人也仿佛个被顽童一脚踢飞的木鸭子,翻滚着摔飞开去,而他去握苏景的那条右臂扭曲诡异、竟然被巨力震断!

  任夺本尊立刻入场,顾不得去理会苏景,忙着去查看分身和弟子的伤势,随即他松了口气,分身受怪力反冲、伤得不算轻但撤手及时总算根基无碍,调养个一年半载便能回复。

  任畴乘就更没事了,不知是不是踢他的那个任夺分身下脚太重,任畴乘此刻昏迷了过去,但身体完好无损。

  受伤分身还能勉强施法,这就飞起回九鳞峰休养去了;另有其他弟子上前将樊翘抬到场边,施以醒神药物加以救治。任夺本尊面色铁青,返回原位……

  而光明顶周围其他弟子,再看苏景的目光,仿佛凡人看到恶鬼一般!

  事情似乎再明白不过,任畴乘夺了剑羽,苏景受辱后心中大怒,祭起惊仙一剑、先破身边围攻、再自断剑羽、剑指任畴乘。

  瞎子都能看得出,苏景用的是剑;聋子都知道,入擂弟子尽可放手一拼,全不用担心会误伤同门,场中自有长老看护。苏景并未违背规则,更谈不到作弊,就算任畴乘被他杀了也是白死。

  人人都知道这位光明顶的小前辈不好惹,谁惹到他最后肯定是个灰头土脸的下场,但是谁都不曾想到他竟不好惹的这般程度:大庭广众、同门较艺中,真敢一剑杀人?

  而真正让人心惊肉跳的是……他……这个苏景竟把任长老的分身重创!这又怎么可能?什么时候听说过奔跑的兔子能够撞塌一座大山!

  任夺沉声开口了,对苏景道:“举剑便杀人,小师叔的手段当真狠辣。若非我们及时出手,小徒现在已经丧在师叔手中了!”他只说弟子,不提分身,也实在没脸去提。

  苏景无动于衷,目光低垂看着自己的手中剑,手腕轻轻一抖,精炼长剑忽然散了。不是崩碎、更不是拔裂,就是真真正正的化为齑粉、随风飞散;心眼开,内视身体,剑魂又归于安宁,静静躺在自己的经络间,随着真元流转轻轻飘荡着,不见峥嵘。

  所有人都误会了,动剑的并非苏景,元凶是他体内之剑,哪怕苏景去拦也休想拦得住!

  至于刚才那个握住苏景手腕的分身,他活该倒霉:不是苏景出剑,分身想要截断的是剑魂的暴怒,被剑魂反击重创再正常不过。

  见苏景不作应答,任夺又复开口,:“怎么,师叔敢杀晚辈,却不愿解一句缘由么?”

  此时忽然一阵依依呀呀地歌声传来,循着声音望去,被抬到场外的任畴乘转醒过来,晃晃悠悠地爬起,脸上尽是痴痴呆呆的笑容,一边起身、手舞足蹈着哼着个山歌小调,分明是痴呆了。

  风长老上前问脉,片刻后一哂:“离忆蔽魂,也不用太担心,傻个三五天自然就回复清醒了。吓的。”

  修行之人,尤其勘破第二境之后的修家,个个心基牢固、心神稳定,于争斗中惨死在所难免,但是于比试中被活活吓傻,还真是罕见了。虽只是暂时疯癫,却也未免太、太夸张了些吧?

  苏景那一剑之威,尚震慑着数千离山弟子的心神,是以众人丝毫不绝任畴乘可笑,正相反的,只觉得面前场景诡异。

  任夺门下弟子人人皱眉,这次九鳞峰的脸面丢大了,任畴乘则不管周围,脸上憨憨傻笑,双脚错步在地上来回转圈,口中呐呐不休:“和尚……妖怪……嘿嘿……老头子……”

  只看他这副样子,大伙当然能想到“苏景那一剑惊仙,否则以任畴乘五境修为何至于如此”,但也仅此而已了,光明顶上数千修家,真真正正了解到那一剑究竟如何可惧的,便只有曾身临其境的任畴乘:哪是单单一剑?剑魂的狂躁一击,落于任畴乘眼中,分明是一个仙魔世界:阴兵鬼将、巨妖垩兽、高僧活佛、剑仙大修,绝不该出现在一起的凶猛能者,竟汇涌成潮、铺天盖地、在那一刻间齐齐向他杀来!还有、还有一座座雄峰峻岭、一座座洪湖大海、甚至那个天、那个地,整整一座乾坤,全都化入剑髓,欲置他于死地!

  乾坤为敌,世界视仇、天诛地灭!任畴乘他被吓傻,一点不冤。

  毫无征兆的,“呱呱”聒噪猛然炸散四方,千万乌鸦再度汇聚成潮翻涌而起,畜生们哪管什么死人不死人,眼看主上的主上大获全胜,尽数飞起为苏景喝彩。

  天上混乱到无以言喻,地上却只有无边沉寂……

  任夺不肯就此罢休,口中质问不停,语气越来越严厉,苏景突然抬头望向任夺:“目无尊长之人,若不忿、便请入场!”

  话音落,众人脸色再变。

  任夺双目如电迎上苏景,可对视片刻,他的目光闪烁了起来……现在下去打算什么?

  比试?赴剑冢的人选之比,与任夺何干;报仇?莫说任畴乘没有大碍,就算他被诛杀当场,任夺也没有报仇资格;或者单纯的同门过招,试剑炼法?让苏景吃个苦头或许不难,不过当着离山所有重要弟子的面前,无论怎么比,真正丢人现眼的都绝不会是苏景。

  苏景能开口,但任夺不能应战。

  何况苏景那一句“目无尊长之人”,也真正直戳要害,任夺怒而忘形、造次了。看半空里,千万鸦潮中几只白鸟分外醒目,隶属刑堂的小小笔仙跨在坐骑上满脸严肃奋笔疾书,把任夺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质问之词都抄录在案,留待日后问罪时作为证据。

  龚长老一言不发,但他望向任夺的冷冷目光早就说明刑堂的态度了。

  任夺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他身边的虞长老咳嗽了一声,踏上一步开口为任夺垫台阶:“任师兄的语气是稍有不妥,但心思毋庸置疑,是为了小师叔好。”

  苏景一句话逼住了任夺,见虞长老开口,少年只是一个冷哂,不再理会他们,低下头重拾思绪……

  一位主持长老、任夺两大分身也仅仅是让那一剑稍偏了一点,见过了它的威力,四十年前发生在光明顶的那桩悬案也有了解释:屠灭白狗涧逃狱重犯之人,就是苏景自己。或者说,是这剑魂假苏景之手杀光了那些魔头。

  只不过那一次剑魂暴发得更激烈得多、自己则修行尚浅,被巨力与剑意轰灭了神智。

  “三圣三冥君……三仙三大士……百劫屠晚……洗剑转生……无上心诀……”苏景口中喃喃,反复咀嚼着《三这三那诀》的全称。

  由无数冤魂写成的古怪功诀、混不起眼的解牛刀、普普通通的磨刀石。三件一套、与大圣令牌和无捻青灯摆放在一起、出自摩天古刹的宝物。它们的效果远不止炼化三尸那么简单,现在苏景几乎断定,自己体内的这枚剑魂才是三件宝物真正的关键。

  但是这剑魂从何而来?为何会沉睡于解牛刀中?更要紧的是它遁入自己体内究竟“意欲何为”、它和自己又算是个什么关系……投店的客人与客栈东家的关系?乍一想是这么回事:剑魂来了,原来客栈里的三位客人被赶了出来,但那三个客人不是客人,三尸算是自家亲戚,这么算的话,剑魂顶替了三尸,也成了苏景的自家亲戚?

  越想越荒谬、可越想又越觉得有那么点道理,自从修成三这三那诀,苏景开始喜欢剑,对剑术颇有痴迷,且陆崖九、浅寻都说他有学剑天分、在修习剑术时他的悟性与进境都颇为惊人……这些未必不是这剑魂的功劳,它是真的在帮助自己、它也真正给自己添出一份爱剑、求剑的欲望。

  若真如此,苏景觉得自己还真是与众不同了。

  无数念头纷至沓来,苏景的脑筋都快转成一团乱线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第三惊、第三寂

  苏景垂头沉思,裘平安则追着虞长老的话头笑问:“虞长老,你给说说呗,姓任的哪里是为小师叔好?”

  “不说任畴乘生死如何,单说小师叔这一怒杀同门,实在有些冲动了……冲动为十九心障之一。当知‘如是’之后便是‘小真一’,冲动不散、心障难破,又何谈领悟真我、唯一?任师兄之前所言,字字皆指师叔心障,十足好意。”

  裘婆婆冷笑了一声,接过了话题:“没听到十足好意,只听到十足歪理,虞小子,刚才那番话你自己说着不觉得可笑么?”

  虞长老全无怒色,相反,他还笑了起来,摇头道:“想要领悟小真一,不破心障又怎能破境?自古以来有多少修家只因心障难破最终路断小真一,这是考验智慧的一境,做不到清心平欲,就算小师叔这等亘古难见的奇才,怕也是……”

  说到这里,虞长老对犹自沉思的苏景深深一揖,悄然转换了讲话的对象:“师叔才刚入第四境,现下还不晓得,但以后几十年的领悟、思索,于漫漫长路之中总会明白任师兄今天的一番好意……”话还没说完,就在此时高空之上遽然传出一连串轰荡雷鸣,把他的话拦腰斩断。

  畜生修妖、小鬼凝煞之初最怕的就是天威,正乱飞狂舞的鸦群受惊,忙不迭降落密林再不敢忘形,离山众人抬头仰望苍穹,只见一道乌云自视线尽头升起、直奔离山而来。

  乌云隐隐透出明紫颜色,尤其醒目的云边还透出层层金光,红长老身后剑尖儿仰望苍穹:“劫云?真一雷劫之云!”内门弟子个个都见识不凡,紫韵金边正是真一雷劫之云的特征,她哪有认不出来的道理。

  这倒巧得很了,虞长老才说到小真一,就有真一劫云显于天边。

  ……

  “冲着光明顶来的。怎么,有师兄弟此刻悟透了小真一么?”一边说着,剑尖儿的目光扫过全场,但又哪能找得到即将应劫之人。由天顶罡风催动着、劫云一振千里,刚刚还在天涯海角,两句话的工夫便已压至光明顶。

  剑穗儿接口,语气里带了些诧异:“是真一劫云没错,不过……是不是太大了些?”

  雷劫因修士破悟而来,是劫数也是考验,来自天道的考验。既然是考验,便脱不开“公平”两字,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同一级别的劫云规模就永固不变,若以前有一万个修家渡劫小真一,那曾升起的一万道劫云从规模到威力也全都一般无二。

  可现在光明顶上浩浩滚荡的劫云,足有普通真一劫云的四倍大小。

  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修为,眼见劫云压顶,自知与己无关,众多弟子不用前辈吩咐便向外退去,苏景也不再胡思乱想,头顶上压着这么危险的“家伙”哪还能再傻站着不动,一边展开双翼向外撤离、招呼妖奴带着三尸赶快离开小院,苏景心里还隐隐泛了些小气劲:哪个家伙明知要渡劫还跑来光明顶,把雷劫引到我家来……

  可是让苏景做梦也想不到的,小气念头尚未转完,头顶上那片巨大劫云猛一震,四道雷霆从天而降,其中最为粗大的一条,竟直直向着苏景头顶劈落!

  另外三道则并行一路,向着苏景的小院轰去。

  “不可能!”一声气急败坏的怪叫,苏景护身赤炎升腾,风火双元全力运转迎抗雷霆;“啊!”三声濒死惨叫齐齐响起于小院,三尸被劈死当堂……同时又复活到本尊身旁;“哄”,离山弟子无一不惊,不是大家心基不稳,只因眼前之事太过匪夷所思,任谁也无法压住那一声从心地直冲而起的惊呼!

  随即雷劫之威尽数铺展开来,贲烈巨响轰动天地,千百雷霆层层散落,光明顶彻底湮灭于雷光之中。

  那滚滚雷云也并未就此悬浮,它迅速沉降,落于地面、把光明顶紧紧包裹起来。

  真一劫,并非乌云高悬落雷当头,而是“云包雷裹”的云内雷劫!

  雷暴只与应劫之人有关,这是天数,任谁也无法帮忙,只能靠苏景自己去撑,众多离山弟子尽数后撤,退到劫云笼罩之外,但他们并未就此散去。

  口中的惊呼被雷声炸碎,数千弟子又复沉寂……

  第三惊、第三寂,仍因苏景起落!

  从大家来到光明顶到现在,一共多长时间?任畴乘与方先子第一场相斗之后……

  苏景以剑羽钉虚字;

  苏景划地为域与滇壶四秀恶斗不落下风;

  苏景一口气打开三六一处大穴,擂中破“如是”;苏景气机显露,他已开通了千零八十处阿是穴;苏景恼羞成怒纵剑成狂,破四秀围攻、一剑吓傻了任畴乘顺带打飞了任长老的一个分身;还是苏景,他破了第三境才多长时间?吃得完一顿饭么?小真一是领悟境,是需要领悟的,多少人入世几十年都无法破题,可……他领悟了么?他什么时候领悟的?他领悟到的是啥?这都是什么跟什么他就迎来真一雷劫了!

  还有,凭什么他的劫云比别人都大?!

  ……

  三尸自苏景而来、与他同力共长,苏景有劫数时他们三个也一样会有,空中那片雷暴乌云其实是四块劫云,只不过拼凑在了一起,外人看不出端倪罢了。

  三个矮子身体特殊,他们的怪力并非真元,对上真一神雷全无抵抗之力,只挨一下就“死回到了苏景身边”。

  拈花满面惊惧体如筛糠、混不明白是怎么会是;赤目双眼空洞、一样被吓傻了;就雷动天尊还算镇静,抬头仰望雷霆:“是……”

  雷落,他死了,再活:“真……”

  雷再落,再死,再活:“一……”

  “雷……”

  “劫!”

  “疼……”

  “唉。”

  ……

  劫云压顶,光明顶周围三十里方圆皆为乌云与雷光笼罩。

  无关应劫众人都全都退散到外围去了,剑尖儿盯住那片灿金荡漾的乌潮,梦呓般的语气:“怎么、怎么就突然应劫了?他到底是什么做的啊。”

  红长老却一直皱着眉头,此刻应道:“不是好事情,这一劫于苏景……绝大凶险。”

  剑穗儿闻言一惊:“师父觉得他过不去?”本就交好,再加上苏景救过她的性命,剑穗儿没办法不担心他。

  红长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转回头看了双姝一眼:“这便是关心则乱么?你是度过真一雷劫之人,如此简单的道理怎会不知道。”师父话中含有责备之意,剑穗儿心里一紧,赶忙平复绮念、仔细去想有关真一雷劫之事,旋即少女脸色骤变!

  前后打通快一千五百条气路,苏景的前途不可限量、以他的状况如果按部就班的前进,迎真一雷劫根本不用担心什么,但问题就出在:他领悟得太快了。

  随便举个例子,人家入世领悟“小真一”,至少会在晚上修行用功、练气养元,十年参悟总有五年修炼。苏景呢,他用一顿饭的时间就悟道了,简直太好了,可惜没顾上拿出半顿饭来修炼。

  就算他在以前几十年里陆续开通了千余阿是穴,体内积攒了混厚真元,可是莫忘了他还刚刚大战了一场,消耗何等巨大?

  而最最要命的是,苏景一举破掉第三境如是,的确威风惊人,但他少了一个关键步骤:三阶十二景中除去领悟三境,其余九境修家每破一层,本属真灵都自天地间涌来,为修者洗炼身体,这个过程会促成修为的跨阶飞越……破如是后,苏景未能迎来火元的洗炼。

  之前光明顶斗擂,接二连三的惊人变化,夺了巨大多数弟子的心神,剑尖儿剑穗儿也不例外,是以忽略了破境后该有洗炼之事;苏景则因过于关注体内剑魂,也没顾得上去想这一重,结果一千个一万个没料到真一雷劫就那么生猛热辣的飘来了!

  现在的苏景,拿什么来迎抗真一雷劫?

  劫数凶猛,道道雷霆蕴含天威,准备充分时尚需全神贯注,此刻心思若再乱下去又怎么可能会有活命的机会。最初慌乱过后,苏景迅速宁定心神,依着平时运功的法门盘膝端坐于地,全力催动真元护身。

  心宁定,并非寂静空洞,苏景比谁都明白,这样下去自己必死无疑。

  心眼顿开内视经络,剑魂全无动静,再无暴起护主之意,这不意外,这把剑本就不能被拿来做“指望”的,离开青灯境五十多年里,苏景遇到几次性命危难,剑魂也只在白狗涧和刚刚觉醒过,其他时候都在沉睡。它不会管苏景的死活,只因自己想动才会动。

  天降劫数,无比避、逃不脱、无人能相助、就连自己炼化的法宝飞剑都不可用,只能凭着修者自身真元去硬扛。

  且真一雷劫封闭四方,除非撑过劫数,否则修士都无法离开劫云笼罩之地。

  火光熊熊,阳火精元得金风相助,于苏景身周烈烈升腾,一次次消弭着雷霆轰荡。苏景左手摸出一枚天香镇元吞入口中、右手轻轻点地升起一丛阳火。

  真元不够、不足以抵挡劫数,现在修炼纯粹是梦话,活命的唯一机会就在于:破境灵元洗炼……

  自己修炼的功法不会有问题、金乌真策上写得明白,如是境破境洗炼会有怎样的效果,且早有前人验证过;离山整体的水元环境不会有影响,五十年前苏景破第二境时就有体会,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虽然匪夷所思,但只有这一个可能:师父的道场、专供火行修炼的光明顶不知有什么古怪禁制,阻挡了火元洗炼!

  离开光明顶,才有唤出火元洗炼的可能。苏景非走不可。

  第一百四十章 白骨金乌

  苏景默运金乌万巢大咒,但将灵识探望火堆时,心里微微一沉:火中无路、虚空封闭。果然是走不了的,劫数域内,穿空遁无法使用。

  额角见汗,努力维持着心思转动而心境不乱。

  又是一炷香的工夫,苏景忽然开始长呼长吸、粗重有声,周身上下一千四百余窍尽数贲张、随同主人一起拼命聚敛游散灵元,苏景在蓄力!又过片刻,他缓缓开口,对三尸道:“待会会用到你们三个的力气。”说话间,他缓缓起身向前走去。

  天雷刺目、阳火贲烈,却还不足以撕裂那如墨乌云,苏景眼前仍是无尽漆黑,五听尽数被劫云遮蔽,感觉滞涩;人一动、雷霆变得更加汹涌,他在云中,所以雷不止天上落,而是蛇潮一般、成群结队、四面八方而来!

  金风阳火已经疯狂流转,苦苦抵挡雷暴的轰击,苏景走得不稳、走得很慢,随时都仿佛会跌倒,但他仍在前进着、摸索着……他在找一根大柱,一百七十七根金乌大殿遗柱中的一棵。

  苏景走在前面、三尸“死去活来”地跟随身后,区区八十步,却是有生以来最最艰难的一段路,苏景终于找到了那根大柱。

  下一刻金光闪烁,所有剑羽都被苏景唤起猛攻大柱!

  法宝飞剑无法为主人抵挡劫数,但并非不能调用,苏景用剑羽去大柱子不存丝毫问题。

  真正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三尸再没半字废话,奋起全身怪力狠狠撞向大柱,雷动与赤目还未撞到目标就被天雷斩杀,只有拈花把自己撞死在柱子上。

  苏景咬牙,本已发挥到极限的金风阳火陡然再告壮大,连同三尸一起护住了,他要保证三尸都能带着怪力去撞柱!少年心中仅剩的念头:打断它未必能活;可打不断就死定了……

  金乌大殿的残骸中有古怪法术存留,此地不受禁术、不受外面的灵识查探。

  破如是的火元洗炼未能到来、多半也和八祖留下的古怪法术有关。可早在苏景之前,离山中的高人就仔细检查过光明顶,找不到丝毫法术或阵篆痕迹。

  古怪,只能藏于这些坚固到难以想象、连八祖发狂时都未能损坏的大柱之中。

  凭着苏景和三尸,就算力气再大十倍也休想撼动一柱,但这根柱子刚刚受了剑魂一击,表皮拔璺内中开裂!这是苏景最后的机会:毁掉一柱、或许就能破去八祖遗留法术,让火元涌起来完成洗炼。

  四方雷劫都被苏景独力接了过去,三尸再无其他困扰,嗷嗷怪叫之中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撞死在柱子上,七八轮下来雷动忽然想起了什么,尖声骂道:“糊涂笨蛋、拔剑放宝贝啊!”

  另外两个如醍醐灌顶,齐齐应了一声,与自家老大一起,各自从兜里摸出一枚黑红色、拇指大小、长方形的小小木匣,挥手将其抛向了半空……

  三只木匣迎风而涨,由此也显出了真正的形质,哪是什么匣子,明明白白地就是质地诡异、经由秘法炼化过的童棺!而破空声大作之中,童棺竟展开了六只透明翅膀:仿佛蜻蜓般的透明翅翼,隐隐可见翅上有脉络蔓延。

  十八盏翅膀急震不休,三只童棺在三尸的指挥下去撞击大柱。

  放出了宝贝三尸又告拔剑,转眼间剑光迸现,叮叮当当的大响堪比滚滚雷霆,三个矮子围住了柱子发狠猛砍。师从浅寻归来,三尸的宝贝、长剑、剑法甚至拔剑的法子都有特别之处。可苏景此刻却再没余力去看他们一眼……眼前只剩无尽漆黑、脑中金光乱绽、身体无可抑制地颤抖着,几十年的修行、全部全部的力量,都被他调运而起,用以迎抗真一雷劫!

  一人之力,未经洗炼之躯,迎抗四个人的真一雷劫。

  时间没有了意义,三天的闲逸日子与生死边缘的一万年苦苦挣扎究竟孰长孰短?苏景只能强撑,至死方休!

  开天辟地头一遭,三尸也打出了真火,雷动披头散发嗷嗷怪叫,赤目圆整双眼怒声斥骂,拈花衣衫碎裂面皮狰狞,手中长剑化作乌黑、暗青、乳白三道长练,围住大柱层层打转。

  雷惊电绕、火怒风急、剑气如虹、大柱巍巍,小小一方光明顶,天震怒人疯癫!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苏景颤抖得愈发激烈、阳火不屈但身形摇摆不休,七窍中淌下的细细血线触目惊心,体内经络刺痛暴发显出崩溃之象再坚持不了多一会了。

  就在此刻,“啪”的一声脆裂锐响炸响于光明顶……大柱终于碎裂了,不是想象中的从中折断、向旁倒塌,而是轰然散碎开来、砖石泥沙被莫名巨力裹挟着、向着四面八方崩散而去!

  三尸猝不及防,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法术就被打碎了身体,惨死当场同时重活于苏景身边,苏景虽有阳火护身但也未能完全幸免,被一枚石块擦过头顶,头皮被豁开一道狰狞伤口,刹那血流披面。

  大柱碎、沙石散,原先大柱所在之处只剩下两寸长短的一截小小白骨,离地七尺悬浮不落,骨中隐隐金红光芒。

  而当一柱碎裂,犹如爆豆急促的啪啪脆响弥漫光明顶,其余所有大柱均告拔裂,肉眼可见那一道道伤痕不断生长、不断扩散,前后不过两个呼吸的工夫,屹立于光明顶数千年、结实道无以复加的大柱尽告崩碎!

  与第一柱相同的,光明顶上、金乌殿内,一柱藏一骨!

  苏景没猜错,打碎了柱子,便破了光明顶上的古怪法术。就在他堪堪支持不住的时候,阳火真元蜂拥而起。迟到许久的如是破境洗炼,终于到来了。

  不止阳火,还有瘆瘆阴风,双元并修风火洗炼。

  周身上下四万八千毛孔、一千四百四十一道气路欢快张合迎接洗炼,火元到时只觉得周身薰暖、阴风过处凉爽无比!就在此时,苏景耳中响起了一声金乌啼鸣、高亢且欢愉。

  一百七十七大柱,内藏一百七十七枚骸骨。

  当桎梏尽去,这些遗骸白骨迅速飞旋,转念凝聚成生前本形,饶是苏景心基沉稳此刻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悬浮于他面前的,赫赫然一头三足白骨金乌!

  师母蓝祈讲过,陆角八为了对抗入体恶魂,曾炼化了一头三足金乌。只是任谁都不知道的,他把那头金乌的尸骨藏炼入光明顶的大柱之中。

  吃惊同时,苏景恍然大悟,以前在光明顶修行中、耳内时常听到的金乌啼鸣究竟来自何处。

  骨金乌静静悬浮于苏景面前三丈处,双眸空洞冷冷盯住了他。

  这头神鸟和陆角有不同戴天之仇,父债子还天经地义。苏景心中暗叹,打碎了柱子的确得到灵元洗炼,只是没想到还有一道仇杀劫也随之而来!凭现在的状况,他又怎么可能挡得住骨金乌一击……念头尚未转完,哗啦啦地轻响中骨金乌双翅一振扑向苏景!

  ……

  “啊?”轻呼中,剑穗儿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阳火灵元来了!”旋即又纳闷道:“怎么还有风?”

  高处鸟瞰,一道道金红色的光芒自空气中闪烁而出,彼此勾连汇聚成潮,虽缥缈缓慢却无可阻挡地,一波又一波渗入光明顶那浓浓劫云中去。

  金风元气自地下升腾,如影如雾晦暗阴涩,流动之中荡漾起层层哭号……

  乌云倾盖、雷霆不灭,金红火元天生、阴暗风元地起,古怪景色梦中难见。

  另个方向上,九鳞、滇壶两峰弟子聚拢于一处,一起关注着光明顶,虞长老的神情里古怪:“他是风火双修?”说着,老头子“嘿”了一声,继续摇着头感慨道:“一边应劫,一边被真元洗炼身体,这样的情形听都没听说过。要说起来,咱们这位小师叔也确实当得‘神奇’二字了。任师兄,依你所见,这一劫他过得去么?”

  任夺面色平静,淡淡望着光明顶,不置可否地应了五个字:“最好能过去。”

  虞长老愣了下,随即笑了起来:“是啊,小师叔生俱造化,以后前途不可限量,若真夭折在区区真一劫中实在太可惜了,最好能过去……最好能过去。”

  火元汇聚,新的异象显于光明顶,有人欢喜兴奋有人无动于衷,而更多人的心中只存一种情绪:惊奇。

  正如虞长老所说,于渡劫中召唤灵元洗炼身体,闻所未闻的怪事。

  不知不觉三个时辰过去,离山众多弟子心中的惊讶非但未能平复,反而更甚了:风火灵元还未散去,仍在不停地渗出,从四面八方汇入光明顶!

  洗炼的时间越长,铸就的元基就越稳固、得到的修为就越深厚,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但是一般而言,破境洗炼的时间不会太久、更不会无边无际的蔓延下去。短则一盏茶长不过一炷香,若能有半个时辰便撑破天了,待洗炼结束元灵便散去了。

  可是眼前光明顶,风火灵元汇聚渗入劫云,已经持续整整三个时辰了!

  自从苏景归宗,他在离山做出的“神奇”事情一样接一样,每次离山弟子都以为自己适应了,不承想每次都会更惊奇,要说起来苏景的路数的确不是那么好琢磨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火树黑鸦

  劫云之内,苏景长呼、长吸,身周风火妖娆不变,但范围缩小了许多,不再匡护三尸。

  三尸并无半字怨言,苏景不死他们不灭、苏景吹灯大家一起拔蜡,这个道理三尸比谁都明白。

  被雷劈死很疼,但死死活活的次数太多,难免就有些麻木了,雷动与拈花满脸无奈,活过来时干脆连眼睛都懒得睁了,唯独赤目,一双眼睛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抓紧一切机会死死瞪向苏景的手、左手。

  金乌是神物,虽已神消身毁却骨性犹存,所以苏景在修炼阳火时能够感受到乌啼、所以现在这些骨头还能够凝聚成生前形状,但是这副骸骨剩下的也仅仅是骨性了,连神魂都被毁掉,又怎么可能还记得仇恨。

  所谓骨性,充其量只能算作习性,没有智慧、不存好恶,只是与生俱来、烙印入骨的本能罢了。

  金乌有天生向火的本性,最爱徜徉于阳火灵元中;遗骨属丧物,与蓝祈的阴风属性相扣相合,沐浴其中也是本能驱使。是以骨金乌扑向苏景不假,但是和报仇扯不上半分关联,它是冲着风火双灵去的。

  可惜煌煌神物,如今只剩下一副骨头,在苏景身边它能受到风火双灵的轻拂,却无法被这些灵元收用于体内,本能的追逐着、本能的焦躁着,围住苏景飞来飞去躁动不安,直到苏景伸手将其捧在手心……

  三个时辰之后又是三个时辰,灵元渗出不绝。从上午到黄昏、从黄昏到子夜再到黎明,继而第二天、第三天,离山弟子们不惊了,五脏六腑都惊累了,脑子也惊麻了。

  直到第四天破晓时分,劫云之内突显异象,一声声古怪的啼鸣声自光明顶直投云霄,雷光闪烁中,肉眼可见那片劫云内,闪现出一头巨大猛禽的轮廓,而最最明显的特征莫过于:那鸟儿有三只长足!

  直直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惊人响亮的啼鸣才告停歇,随后风火灵元消失,劫云笼罩下的破境洗炼总算结束了。

  又过一个时辰,正午之前,于最后一阵几近疯狂的雷光扑涌之后,压在光明顶上整整四十八个时辰的厚重劫云忽然崩碎开去,转眼隐匿于风中,劫数已过!

  ……

  众人苦苦守候四个昼夜,此刻终于等来结局,全都精神一振,把目光投向光明顶、寻找苏景,不料,就在劫云散去的下个刹那,还不等众人看清楚什么,一蓬烈焰猛地从地面冲天而起。

  熊熊烈焰,笼罩了整座光明顶;灿灿金红,明耀八百里离山!

  阳火璀璨,乌潮再起,莽林中的剑鸦振翅狂舞,围住那巨大的火堆层层打转,呱呱乱叫个不休。这个时候苏景的声音自烈焰中响起:“速速退散十里!”

  剑鸦通晓人言,立刻四散飞去;离山弟子明白将有异变,谁都不是不听劝的二愣子,也向外扩散开去,而片刻后,在“轰”的一声暴鸣里,光明顶的大火陡然扩展开来,向外延展整整十里。

  下一刻,火焰自蓬勃爆发后又迅猛收缩,不过眨眼的工夫,仿佛要把整座乾坤都炼掉的凶猛阳火便消失于众人视线,而光明顶正中无端显出一棵参天巨木:火红干、火红枝、火红盖!

  风缭绕,有红叶自枝头飘落,还不等落地便化作一道火焰、又复飞回树干。

  刚刚那大火,变成了一棵火树!树盖宽广,稳稳笼罩住光明顶。

  一棵树,还是两棵树?只看一侧,不过是棵桑树罢了,虽然苍耸雄伟,但脱不开桑树之形,但是两棵桑树同根偶生,更相依倚,再加之它们的火干火冠……那便是传说中的金乌栖身神木:扶桑古木!

  金乌真策,每破一境得一门本命法术,苏景破第三境得到的本命法术就是这棵凝结天地火元、由真灵幻化而成的神木扶桑!

  剑鸦一见扶桑神树,黑红相间的眸子里立刻露出浓浓向往,纷纷振翅飞上前去,一只、两只、千只、万只、直到最后所有乌鸦全都并翅立于枝头,由此火红树盖也变成了乌黑颜色。

  苏景就站在树下,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满脸满身的血迹,但他的眼睛很亮,看看树、看看乌鸦、看看终于“死到头”的三尸、再看看没有了柱子的光明顶……忽然,笑了起来。

  “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

  劫数到来时的惊愕、火遁无法发动时的失望、重重雷劫下的求生、风火双元涌入时的欣喜……这他娘的就是风景了,一场好看得要人命的大风景!

  破境了,而且一下子破了两境;

  续命了,如是、小真一,加起来一百零八年,这要算进岁数里去,自己现在还没出娘胎嘞;渡劫了,还没准备好呢劫数就来了,这还没过瘾呢劫数又走了;洗炼了,破境灵元是洗炼,劫云雷暴何尝不是洗炼,现在这神清气爽的,怎么就能这么有精神;再就是……发财了,真格发财了,师父就是师父,给没见过面的徒弟留了件好东西。

  苏锵锵越想越满意,没法不笑。而越笑就越响亮,开始时还是稳稳当当地惬意欢笑,仿佛刚刚吃过了一尾新鲜蒸鱼、听过一场悦耳琴笛;后来就变成了突然捡了大钱成了暴发户似的大笑,眉飞色舞、不能自已,打从骨子里透出来那份小人得志的笑声。

  这就是修行之乐么?

  ……

  红长老转回头,看了身后弟子一眼:“你们傻笑什么?”

  剑尖儿、剑穗儿、方先子,三个晚辈站成一排,一起望着苏景、咧着嘴巴和他一起笑。

  其实又何止他们三个,此刻光明顶四周数千离山弟子中不知多少人都在笑。

  其中有裘婆婆、扶苏、白羽成这些与苏景亲近交好之人,更多的则是和苏景并无太多交往、甚至以前从未来过光明顶之人,只因苏景笑得太开心、笑得太清澈,让旁观之人不由自主就随他一起笑了起来。

  一边笑着,苏景回过头去看三尸,六翅古怪童棺收回、极品长剑还鞘,雷动与拈花立于苏景身后,目光冷清神情淡漠、双手抱胸、头微垂,静静看着自己的脚尖,说不尽的沧桑看不透的杀气,真正是一份浪迹天涯的剑客气质。

  唯独那个赤目,没去和兄弟一起装样子,围住光明顶上的黑鸦火树爬上爬下,时不时“嘿嘿”傻笑一声:“宝贝。”

  苏景目光再转,光明顶已经变了样子,一百七十七根大柱荡然无存,不知是阳火淬炼还是火树扎根之故,青石铺就的地面已经变作琉璃之态,隐隐泛着剑红光芒。

  还有,十三个被剑魂斩断的剑羽堆放一处,映衬着阳光、亮晶晶的,它们只是被损坏,假以时日祭炼一番便能重新使用。之前的雷劫只对人不对物,对它们不存丝毫影响。

  苏景笑够了,迈步过去把地上的散碎剑羽收回囊中。

  忽然一个苍老声音响起:“采剑斗擂,胜出者光明顶弟子苏景。我离山赴剑冢采剑人选已定,恭喜苏景师叔。”

  以一敌五,败了四个吓傻了一个,苏景完胜全无异议,主持长老尽职尽责,朗声宣布结果,为之前的剑试大比收尾,之后他又落到地面,当先对苏景躬身一揖,语气真诚且欢喜:“再贺苏景师叔破如是、悟小真一、闯过真一雷劫!弟子恭祝师叔仙途坦荡,早日勘破仙果永享逍遥!”

  众多离山弟子也都回过神来,由本宗师长率领着纷纷落地,围拢于光明顶齐齐向苏景躬身唱祝:贺苏景师叔祖破如是、悟小真一、闯过真一雷劫!弟子恭祝师叔祖仙途坦荡,早日勘破仙果永享逍遥!

  喊喝不算整齐,但却嘹亮惊人,暗含真元的声音汇聚一起化作滚滚声浪,直冲云霄!

  苏景从人群中找出了任夺:“我还是真传弟子吧?”

  任夺语气淡淡:“自然是,师叔保住了真传身份。”

  苏景静静望了对方片刻,忽然一笑:“认个错,我便不追究了。”

  周遭又复安静下来……任夺会向苏景致歉?若他不肯低头,苏景又能再追究什么?!

  任夺回望苏景,神情同样平静……三息过去,他鞠身深躬,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竟退让了:“我错估了师叔的成就,致歉、望勿怪!”言罢说完、稍作停顿,老头子的眼中忽然划过了一丝笑意,虽快、却未能逃过“金乌之眼”的辨查,笑意一闪而灭,任夺又拱手:“恭喜你。”

  苏景点头,笑容坦然:“多谢任长老。”再转目,很快找到之前和他狠打过一场的滇壶峰四位青秀。

  四秀之首是盲人少年,但他的反应却最为敏感,比着三位师兄弟还都要更快察觉苏景望了过来,立刻躬身:“贺喜……”

  不等说完苏景就摆手打断:“你叫什么?”

  “弟子王红岩。”盲眼少年回答,另外三人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苏景又去找公冶长老,笑道:“这四个晚辈助我破了第三境,他们的剑器又皆被我毁去,我想请您帮个忙……”

  哪还用苏景把话说完,公冶长老哈哈一笑:“好说!”

  滇壶峰四位新秀弟子同时面露喜色,忙不迭谢过苏景、谢过公冶长老。

  接下来光明顶上少不了一番应酬,有关“如何破悟真我、唯一”、“灵元洗炼为何这么漫长”等怪事苏景一概不答,随口说笑着把离山众人打发了,之后受损剑羽交予乌鸦卫重新祭炼,又对三尸交代一句:“我去看师母,你们也来吧。”随即发动火遁进入山核小院。

  ……

  “体内藏剑魂?白狗涧之战就是它惊醒后所为?什么剑的剑魂如此霸道?”蓝祈大吃一惊。

  苏景摇头:“我也不知道。”说话同时将剑魂上镌刻的那两枚古篆字抄录下来,请蓝祈过目:“您可识得?”

  蓝祈扫了一眼,耸起肩膀:“我一外地人,能认得现在的中土汉字就不错了,古篆不认得。”

  三尸和苏景的识字完全一致,本尊不认识的字他们三个不可能识得,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凑到跟前,翻来覆去地看那俩字。

  苏景不管他们,继续给师娘讲自己的事情。

  ……

  “琢磨剑魂与你的关系时,真一雷劫到来?”蓝祈忍不住再次插口,又惊又笑:“乍一听匪夷所思,可仔细想一想也不无道理。剑魂栖于你身从容沉睡,足见它认可你的,身带剑魂之人,放眼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你本来就是‘真我唯一’,那你和剑魂的关系,就是小真一的真谛所在。”

  “破悟这种事就像捅窗纸,别人都是为了捅窗纸而去捅窗纸,”三尸中的拈花接口,笑得色迷迷:“你则是为了偷看大姑娘洗澡,无意中捅破窗纸,可不管怎么说,窗纸总归是破了,劫数自然就跟着来了。”

  这一重因果苏景自己已经想明白了,没有多加评论,接着向下讲去。

  ……

  当苏景说到有关骨金乌之种种时,蓝祈的神情变了。既因苏景的机遇惊奇,更因是故人之事心情迷乱。心乱了,督目之术破去,蓝祈目重三瞳,端庄贤淑不见,只剩邪异妖冶!

  第一百四十二章 金乌蛮

  苏景收声后好半晌,蓝祈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又复微笑恬淡了:“这么说,你把骨金乌炼化了?”

  这才是苏景最最得意的事情,点头之中笑逐颜开。

  灵元洗炼身体,并非“用多少就来多少”、而是“一股脑地涌来、用不了的再散去”。苏景燃香破宁清的时候便是如此,当时阳火真元从四方蜂拥而至,诸多缥缈星峰全都让路垂落,但最终为他洗炼身体的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这次也不例外,但当骨金乌围着他躁动乱飞时苏景心念一动,将其收入掌中、分出一份心神,对它施展“金乌小炼世”与“阴风洗尸”两门秘法。

  以前苏景以“金乌小炼世”炼器,用的是自身阳火真元,他既是打铁匠、也是烈火炉、鼓风箱,但这并不是说小炼世秘法非得动用自身阳火,只是平日里苏景又上哪去找足够纯粹、又能听从他指引、为他尽情使用的阳火真元?

  但这次适逢破境洗炼!

  浩浩荡荡向着苏景涌来的阳火真元干脆就是现成的炼器烈火,用了几乎不费自己的力气、不用也就平白浪费了,苏景何乐而不为?

  整个淬炼的过程,苏景只动用心法与极少的真元作为气机牵引,为洗炼修者而来、游散于天地间的浩荡阳火皆为其所用,反复淬炼骨金乌,而骨金乌受本能驱使,对阳火的炼化不存丝毫反抗。

  金风灵元对骨金乌的洗炼过程,也如阳火一般。

  牵引风火双元炼化骨金乌的同时,苏景也在控制着灵元对自己身体的洗炼,确保洗炼能够随时为自己提供独抗劫数的力量。

  另外他还要控制住“洗炼”的速度,以免一下子就完成洗炼,灵元会就此散去。

  若换做其他修士,只能被动得接受这个过程,根本谈不到“控制”二字,可苏景开窍近一千五百枚,对灵元的感受、对气机的掌控远同辈修家,旁人绝不可能的事情,他做起来游刃有余!

  便是如此,凭着苏景自己的修为怕是一千年也休想能成功炼化的骨金乌,在短短四天之中,被苏景彻底炼化。

  道理有些复杂,但说起来也不过寥寥几句话,不过若再换个角度看看呢?苏景简直是在玩命!要知道当时他还深处于重重雷劫、就在骨金乌显身前片刻,他还要死要活的,结果见了宝贝他就不管不顾了……

  对此雷动天尊很是无奈,皱眉望着苏景:“如此贪心可不是好事,下次未必有今日的运气,苏锵锵,你当做反省。”

  拈花点头附和:“天尊所言极是,又不是为了妞。”

  赤目则眉花眼笑:“莫理会他俩,遇到宝贝就得拼命去拿!孺子可教……全赖本座平日教导有方!”

  苏景摇摇头:“也不全是贪心,当时看着骨金乌欲享风火却不得,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忍不住出手助它一把。”

  修炼阳火之人心中自然会对金乌多出一份亲切,苏景出手炼化金乌,固然有贪念、固然很危险,但这份“亲近”使然的原因也绝不容忽视,而当他将骨金乌安抚下,自己的心境也随之安宁。

  在雷劫之下,“忙却安宁”比起“不忙但心乱”,总归是更好些。

  金乌遗骸只剩骨架,无煞筋阴脉,不能完全按照浅寻传下的炼尸法门祭炼,可它又饱蕴尸性、单以炼器之术也难以让它成器,是以苏景将炼器与洗尸两门秘术并其与一炼,现在的骨金乌变成了介于法宝与尸奴之间的“古怪东西”,比着法器它多了一道本能灵性、比起尸奴又更适应灵元法术的催动。

  真一雷劫过后苏景没急着把它显露出来,而是将其融入了破第三境后得来的本命法术……骨金乌就在那棵扶桑神木之内。

  破如是的本命法术,没有攻杀拼斗的效用,但它能为苏景招揽天地间的阳火真元,灵木覆盖范围内火元充裕无比,树下修炼事半功倍。

  扶桑灵木,是辅助修行的法术。

  蓝祈的笑容真实且惬意,那份因苏景精进而来的欢喜无论如何做不了假:“破第三境得扶桑灵木,第四境的本命法术又是什么?”

  苏景起身:“您看好了。”言罢,真元微微一荡、带动着衣袍摆动两下。

  小院寂静,不见任何法术显现,苏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上去有点呆头呆脑。蓝祈却“咦”了一声,诧异道:“怎会如此?”

  蓝祈不曾修习金乌万象,但因八祖缘故,她对这门正法的运转方式和诸多法术都有精深了解,略作意外后就反应过来:“金乌蛮?”

  “正是金乌蛮。”苏景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点头应道。

  金乌是兽属神鸟,除了阳火真力还有无边蛮力,“金乌蛮”便是将修者的阳火真元尽数化为蛮劲。看上去好像没什么用处,但“金乌蛮”之下,修者体质也会随之改变,皮骨之坚固远胜以往。

  更有用的是,施展金乌蛮之后,修者从皮精骨灵到眼中神光、所有因修行所带的灵韵会消弭殆尽再无显像。那份精气神全然不见,所以现在的苏景,即便在蓝祈这种大修家看来,也不过是凡人一个。

  苏景重新坐回座位,口中换过了新话题:“弟子最近要出去一趟,其他都无妨,唯独担心一件事,光明顶大柱被毁去,师父留下的屏障法术也随之散去……”

  这趟来找师娘,把自己的神奇经历讲给她听只是其一,更要紧的是要告知蓝祈此事。

  光明顶上屏障灵识的法术已然告破,苏景又将出山,他怕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会有高人以灵识扫过光明顶,说不定就会发现山核中的秘密。

  蓝祈一笑点头:“我的院落也有禁术守护,外间无法察觉的,你尽可放心。”说完美目一转望向赤目真人:“你多用心,助苏景寻一把好剑回来!”

  赤目把胸脯拍得梆梆响:“师娘放心,包在本座身上!”

  以前三个矮子也不觉得这位大师娘如何,但是他们跟小师娘吃足五十年的苦头之后,再看蓝祈怎么瞧就怎么觉得亲切,眼下见苏景说完了正经事,拈花就先跑上前献宝,笑嘻嘻地对蓝祈道:“给您看件好东西!”

  说着,他把得自浅寻处的六翅童棺放出,另两个浑人也不甘落后,同时放出了自己的棺材,三声呼喝过后,三口长着六只翅膀的棺材在小院里哗哗乱飞。

  之前渡劫时苏景没顾上关注三尸的宝贝,此刻颇为好奇:“这是什么法宝?”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哥仨不能修炼法术,再好的法宝我们用不了。”赤目大摇其头。

  拈花摩挲着肚皮接口:“所以说苏锵锵你见识浅薄,这六翅阴罗童棺是宝贝不假,但它不是法宝……它是活的啊!”小胖子刻意卖弄,双腿一蹬跳到了棺材上,但不肯就那么坐着,而是把棺盖一掀自己躺了进去,喜滋滋地对苏景和蓝祈道:“看,还能躺呢!”

  另两个一见,也都开盖子进棺,一脸享受满目陶然……

  当年的丧修大族沉世渊,曾以此棺试炼秘法豢养童尸,但因法术缺陷童尸始终无法养成。同样也是因为法术的缺陷,导致尸体的戾气与童身中裹藏的一丝灵气都被棺材夺去了。

  开始时沉世渊并未察觉异常,这次养尸失败下次改进法术再继续,久而久之,戾气与灵气的积累、阴煞葬地的影响再加上无意中的秘法不停炼化,竟然使这三口棺材转活了过来。

  当然棺材转活并不纯粹,此物体内无脑、无心、无脉,永远也不能像真正的灵长那样活起来,但它开通了一线灵智也是绝不会错的。

  这种把死器变成活物的事情简直匪夷所思,当初沉世渊的大家主闻讯啼笑皆非,若就此毁掉它们还真舍不得,有对此感兴趣的家中高手开始对三口棺材单独炼化,从养尸转去养棺。由此三棺“步步”精进,炼出大小如意之身和破空追风六翅,水火不侵神通难破、着实坚固。

  后来沉世渊被摧毁,这三口活棺流传到了浅寻手上,它们虽有灵智但仍属混沌,并无独立思想,唯主人号令是从,浅寻拿着它们并无用处,又看三尸跑得是真快可不会飞,就把三棺传给了三个矮子。

  飞了一阵子赤目天尊最先从棺材里跳回地面,满脸装出来的淡然:“这六翅天罗棺虽好,可说到底也就是个代步之物,比起小师娘赠与咱们的剑,实在不值一提了。”

  长剑就背在他身后,但他并不急着拔出来,眯着眼睛用下颌指着苏景:“要不要看?”

  苏景自然点头,赤目还不拔剑,而是喊了一声:“两位仙家,出剑了!”

  话音落,拈花与雷动重返地面。只见雷动一个跟头翻起来、凌空拔出拈花背后之剑;赤目弯腰把自己背上的剑柄凑到拈花手前;拈花一手去把赤目的剑、另只手也不闲着,趁着雷动翻过自己的时候拔出雷动的剑抵到赤目手中……

  这一番眼花缭乱的“拔剑之势”十足把蓝祈、苏景给看蒙了,两人对望一眼,蓝祈问:“他们这是干啥?”

  苏景脑筋转得快,师娘问话的工夫他就恍然大悟:“他们身矮手短,拔自己背后长剑费劲……他们背的是兄弟的剑。”

  第一百四十三章 殷天子

  轻轻剑鸣之中,三柄好剑出鞘,形质完全一致,但剑色各不相同,拈花手中剑包裹着淡淡地一层青色泓光,如春潭,活泼中透出一丝冷峭,拈花开口:“本座之剑名曰‘承影’,剑凝则影隐,剑动则影杀!”

  赤目的剑身蕴起是白色雾气,“我这剑名曰‘含光’,剑意所至漆黑无尽。”赤目故作淡然,忍住不乐。

  雷动的长剑荡漾黑色浮光:“剑名‘宵练’,刺出时和赤目真人的‘含光’有些相似,但是一片躁白,且多出一道血色霹雳……”

  雷动许久没吃饭了,说起话来气若游丝,拈花接口替老大说道:“不过那道红雷不会伤人,正正相反的,除了赤色雷霆外,宵练荡起的每寸白光都是杀机所在。但此事并不绝对,真正的剑杀所在可随剑主心意,在赤雷与躁光间来回变换。”

  苏景徐徐呼出一口气,不难想象的,与“宵练”对敌时,眼中一片白光、一道红色雷霆闪至,任谁都会道这赤雷才是杀招所在,自然避之不及,又哪会想到那才是杀机中唯一的生机所在。

  真要想到了也没用,因为第二剑很可能就变了……

  三人收剑,少不了又是一场蹦蹦跳跳,拈花则继续道:“含光、承影、宵练,这三柄剑有个名堂,合称‘殷天子’!”

  苏景是爱剑之人,饶有兴趣地追问:“有什么典故?”

  “小师娘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听,有啥典故我不知道,下次你自己问她去。”拈花理所当然,跟着又把话锋一转,说回到他们三兄弟的修炼上:“我们三个整整练了十年,才算拿稳了‘殷天子’的剑意,这才能完全发挥出好剑的威力!十年光景啊,这还是因为我们哥仨天赋异禀、天生就是练剑的材料,若是旁人,千百年也未必能降服此剑……”

  后面的吹嘘苏景直接略过,但前面的话颇有含义,苏景追问:“十年掌握剑意、得以发挥好剑的威力,这么说……剑影、暗霾、赤色雷霆都是宝剑本身的威力?”

  苏景猜得没错,刚刚他试过的只是“殷天子”三剑自身蕴藏的威力,而三尸追随浅寻修习到的真正剑法还不曾显露!

  待拈花点头确认后苏景满心喜悦:“那还等什么,快来把你们所学亮给我看!”

  话一出口,三尸的神情同时一僵……三双目光都直勾勾地望着苏景,后者被他们看得浑身不自在:“怎了?”

  “数十载苦练,日日人不离剑,握剑握到想死偏偏还死不成,那是什么样的日子?”雷动天尊开口,语气沧沧、声音悲凉:“如今我们兄弟终于重见天日,不用再练剑。你却、却见面后没说两句话就让我们再耍剑……苏锵锵,你可是我们三人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

  ……

  三尸是个什么料子苏景早就晓得,但即便如此还是免不了一次次被他们搞得无比意外。不过雷动最后一句话说的倒是没错,三尸是自苏景而来、心中永远都会存有一份亲切,久别初见下少年也着实开心,他们不想耍剑他也不去勉强,转开话题问拈花:“小师娘可好?她可知剑冢重开之事?”

  只要不练剑其他都好说,拈花又恢复神采:“她当然好,谁能让她不好过?就是因为得知剑冢重开、你会下山去探访,所以她才让我们三个来找你。”

  苏景又问:“小师娘会去剑冢么?”

  “不会,她另外有事情,带上十二具‘七重塔’离开凝翠泊了,做啥没给咱们讲。另外还要我们给你带句话:最近这几十年里她都不会回去凝翠泊,你不用去找她、找也找不见。”

  又陪了蓝祈一阵,苏景返回光明顶,他那个“亲传弟子”参莲子又处修行关键处,闭关入定,这次仍是没能见到人。

  随后一段时间,苏景回到扶桑灵树下,设下一道屏护法术,收心敛性开始闭关。

  修行路上三道劫数,每一重劫数都代表着一个修行大阶段的结束,在下个全新境界开始前修家须得静养回气以巩固成就,一坐月余,苏景周身穴窍顺畅、精元稳固。吐纳之际苏景真就有了一种“吞吐天地”的感受。

  仿佛人在画前站,缓缓长吸之中,人便遁入画中,瑰丽世界触手可及;徐徐吐息时人又拔出画卷,天地是天地,我自树下修行!

  他映于地面的影子,随着苏景一次次呼吸吐纳,也不停地扩大、缩小,如此往复不休。但是在这金乌大殿的遗址中,本来不该有影子的:光明顶上扶桑倾盖,巨木的阴影已经把这片地方牢牢遮住了。

  坐在茂盛大树下的人,怎么会有影子?

  可明明白白的,苏景落在地上的影子如此清晰——灵光内放,那影子与天地光线无关,是阳火由内而外的投射倒影。

  这是修为的显像。从此开始,苏景的影子与天上的那个太阳再没了丁点关系。

  苏景面带微笑,缓缓睁开眼睛,身下的影子轻轻颤了几颤,消隐不见了……

  修行暂告段落,苏景自锦绣囊中取出一只脏兮兮的乾坤袋——得自大漠蜥蜴精怪,之前始终未能打开的那只。

  阳火流转、金风相助,金乌摧禁咒施展开来,苏景天生一副活泼心思,开始并未全力以赴,只以两成修为催动咒法破禁,他想看看这只乾坤袋的禁制究竟是什么成色。

  如今的两成力道,远胜上次破禁时的全力施为!

  真元递送进去,如泥牛入海,苏景缓缓加力,待提至四成力道时他微一扬眉,禁制生出了抗力,开始坚守、抵抗金乌摧禁,苏景心中一哂:原来不过如此,这只袋子今天肯定能破了。

  力道加到了六成,苏景能明显察觉,禁制的对抗已经到了极限、封禁摇摇欲坠,只消再微一加力便会散碎。可是……七成、八成、九成……苏景一次次地把摧咒的力量向上提,竟还是徒劳无功,直到他全力施为,阳火精元涌入大咒凶猛冲击,袋子的禁制仍是“随时仿佛都会破、偏偏就不破”!

  这可十足意外,苏景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硬是破不了最后那“一线”。到最后苏景不得不放弃,不过少年全无沮丧、相反还挺开心。

  一是越古怪、越难开的袋子,里面的东西便越宝贵,这个道理绝不会错,袋子不会变,苏景的修为仍会涨,迟早有打开它的时候;另则……苏景觉得有趣,袋子禁制似乎在“勾引”人似的,要是将来不把它打开自己还真不甘心了。

  至此苏景也能笃定了,这只袋子绝不是那些不入流的蜥蜴怪的,多半是它们捡来的。

  把袋子重新收好,将《金乌万象》的帛绢铺展开来,苏景长吸、长呼,说不出地那么开心,这次真正胜券在握,从打知道金乌万象有隐藏留字一事后,苏景就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想要和没见过面的师父比一比。

  置手于帛绢,苏景忽然“咦”了一声,除了显出前辈破境留言,帛绢上竟还另有醒目变化!

  相邻而书的“金乌大焠真”、“金乌小炼世”两门法诀字迹缓缓消隐,不久它们所在之处就变成了一片空白,再一眨眼,新的字迹浮现,题头赫赫四个火红篆字《剑刹天乌》,其下另有十六字副题:万物皆乌、战火铸炼、煌煌东来、烈烈西敛。

  再细看正文,越读苏景的眼睛便越亮,待前前后后把这门暗藏于绢的修法看过、了解过后,苏景笑了起来……

  《剑刹天乌》既是炼术、也是剑术。

  按其所说,当金乌弟子破小真一、进入第五境后,便可以炼化自己的飞剑了。

  不同于普通意义上的修士炼化飞剑,这是《金乌万象》的独有法门。

  铸剑之法以“大焠真、小炼世”两门法术相融在加以提高,添出了诸多要诀、更高明自然也更复杂、更难。想要修习此术,非得先将“焠真、炼世”修炼到炉火纯青不可。

  更奇妙的是对于铸剑的材质,并不限于铜精铁髓之属,帛绢上讲得明白,随心由性万物皆可!金乌耀世、乾坤万物都受阳光温暖,无论它是山川还是蚂蚁、是水缸抑或萝卜,只要是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便会暗藏一份火性,皆可受炼成剑。金乌弟子不用拘泥于剑形,全凭自己喜好。

  有了材料、学好铸法便可铸得一剑,乍看上去没什么了不起。但隐于这帛绢、随弟子修为而显现的法术,又怎么可能会是平凡。

  《剑刹天乌》的真髓在于:事物受阳火惠泽,也因此养下了一丝真阳暖意,秘法催之可将其化作一抹金乌元灵,此物便与金乌弟子同根同属;再由帛绢法术淬铸,塑筋造脉、煅灵生经塑……说穿了吧,最后所得之剑,是活的!

  能溶于主人骨血、与主人心意相通、能巡弋四方为主人护法、也可守于灵穴吞吐日精月华修炼己身,甚至它还能炼成自己的本命法术。

  剑藏乌灵,吞吐天地修炼得来的是它的本元和灵气,而它战力与锐意的成形则来自于另一种磨炼:斗战!

  第一百四十四章 剑刹天乌

  苏景认真研读“剑刹天乌”,都没兴趣再去理会那三位前辈有关修行进度的“留言”,而在这一道隐藏秘法之下,三位前人也同样留下了注解。

  第一个人中规中矩,他选了一把火属好剑来修炼此术;第二个人则疯狂得多,他居然选了一座重狱死牢来炼“剑刹天乌”;而师父陆角八的留言,清晰可见涂抹痕迹,最终落到帛绢上只有四个小字:一只好碗。

  苏景仔细辨认之前被抹掉的字迹之痕,大概猜测到师父陆角八,按照“剑刹天乌”的法术先后炼过两三柄剑,可他都不满意,最后寻得了一只好碗……

  不用问了,这只碗必是神奇宝物,这才能落入陆角八法眼,但单就“剑刹天乌”的所需的练剑材质而言,再如何惊人的宝贝,又怎么比得上真正的金乌遗骸。

  苏景手上,正有一副金乌骸骨。

  而那骨金乌,本就已经得过苏景一次炼化、认了他这个主人,以后再那它修炼“剑刹天乌”事半功倍!

  所以看过这门秘法,苏景的眼睛亮得吓人,他的笑容浓得化不开,当然要笑、还得放声大笑!

  至于陆角八为何要把金乌骨封入柱子,却不拿来炼剑,苏景估计逃不脱两个缘由:一是他曾夺魂于此乌,遗骸仍有骨性,把它炼成剑难保它不会反噬;或者是时间问题,师父夺魂金乌后就活了七十年,很可能忙于修炼、还没来得及把遗骸炼成剑,就走火入魔了。

  ……

  赶赴剑冢之期将近,修炼“剑刹天乌”不急在这一时,苏景小心收好帛绢,挥手撤去屏护之术,喜滋滋地起身出关。

  差不多就在他出关同时,天酬地谢楼三阿公派了重要心腹来到离山。

  裘婆婆的无量湖府邸内,对方苏景说明来意,说是三阿公又找新的高人来为一对新人推算吉日,这次的结果与上次相差不小,今年十月廿八就是千年内小两口最大的吉日,三阿公的意思是其他都无所谓,唯独吉日不可误,想要宝贝外孙女与裘平安尽快完婚。

  裘婆婆闻讯笑得合不拢嘴,她只嫌侄儿婚期太晚、如今一下子提到眼前,就算仓促了些她也无比开心。

  苏景一窍未开、阳寿堪忧时,三阿公把婚期定在四十四年后,如今苏景现神奇,得突破、得寿数,三阿公又把婚期提前,这其中的意思也实在不用多说了。但不论如何,三阿公始终都扯着一个“高人推算”的旗号,未伤苏景的面子。

  借着信使之口,苏景托请三阿公帮忙:赤目是要与自己一起进入剑冢的,需要一个门宗弟子的身份。

  此时距离采剑之期也不过十余日了,苏景不再耽搁,与离山长老打过招呼,带上三尸就此出山赶赴剑冢。

  此次出行,大圣玦中妖奴一个未带,苏景把他们都留在了离山帮裘平安操持喜事。其实以离山和天酬地谢楼的场面,根本用不到苏景的手下,但是哪个新郎官在喜事前夕身边不都得围拢上一群狐朋狗友么……

  苏景疾飞在前,身后跟着三口扑棱着翅膀的小棺材,出山后飞行不久就见斜刺里一道剑光闪烁,一个声音自其中响起:“侍剑童子樊翘拜见光明顶尊主。”

  三十年前樊翘入世去领悟“小真一”,早在苏景刚到离山时,他就是五境弟子了,但是修为一破、一立,从修返俗再重新入山,连番变化对他心境影响极大,这次重新领悟耗时漫长,于不久前才终于破悟渡劫,如今归山正巧碰上苏景。

  剑光散去,樊翘显身,看上去愈发沧桑了些,已经是个中年汉子了。

  苏景不愿耽误路程,对樊翘招手道:“一起走,边走边说吧。”

  樊翘跟在苏景身旁,把自己的修行大概交代一遍,听过后苏景问道:“下一境修行你有什么想法?”

  “全凭尊主做主。”樊翘没想法,苏景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修行路上三道劫数,将十二个小境界划分成三个大层次,通天、宁清、如是、小真一这四个境界都是在筑基,但更是“领悟大世界”的过程。待这一阶段完成后,便要进入“自成小天地”的层次了。

  第五境冲煞,开丹田气海,可以看作铺就大地;第六境“夺罡”,开灵台识海,可以看作是搭建天空;第七境“宝瓶”开心窍为的是连通气海与识海,天降地升彼此映对,至此自我小天地相辅相成、完整结形。

  待完成第八境“破无量”后,小天地就真正有了“道”,有了“自然”和“生机”,自成小天地阶段的修行就算完成了。

  自第九境至十二境则是“小天地独立于大世界”的过程,换种说法便是“破除大天地”。

  在古法中,有关第五境“冲煞”和第六境“夺罡”的修行,修士须得寻找本行同属的“地煞气脉”与“天罡气脉”,再施法引气脉真灵入体冲击丹田和祖窍,自真正的天地中“借气”来完成自己小天地的搭建。

  这样做很有些像百姓去抠皇宫的地面方砖来给自己家铺地、揭皇宫的顶盖瓦片来搭自己家的屋顶,好处不言而喻,只要气脉纯净修家的天地就一定结实无比。

  但是坏处也显而易见:危险!古时修家在采煞或取罡时被气脉反噬、活活烧死的情形屡见不鲜。

  而中土世界繁衍无数年头,修行者多到无以计数,久而久之,像样的地煞、天罡气脉还是被采集一空,越来越难寻得了。

  是以今日修家采用了变通办法,大门宗里不乏高手,师长合力施法凝聚天元地灵硬做出一下、一上两道气脉;小门宗或者散修没有这样的手笔,干脆就以普通真元破煞夺罡。后者干脆不用说了,即便前者也是人力施为,效果远逊,不过至少占了安全、方便两个好处。

  离山中就有前辈高人凝聚成的天地气脉,门下弟子第五、第六两境的修行都是在宗内进行。但那是水行脉,苏景用不了。

  其实苏景要是想按照普通弟子那样修行,大可去涅罗坞冲煞、夺罡,涅罗坞就是修火的门宗,且与离山一向交好,把自家的气脉借给苏景用一用全无问题。

  不过苏景另有打算,对樊翘道:“我有意效仿古法,至少在‘冲煞’这一境上求个圆满。你要是觉得有趣不妨一起来,若怕危险,待采剑后我去一趟涅罗坞,他们的真传启巧欠我的人情,让你去借气脉修炼应该没什么问题。”

  樊翘有些吃惊:“你的意思……你知道哪里有火行纯净的地煞?”

  苏景自乾坤囊中摸出了一本册子递给樊翘:“你自己看。”

  前人手札,通篇游记,古时前辈散修袁朝年游历南方所著,亲家老头三阿公送给苏景的那本旧书。

  袁朝年游历的“南方”早都超出了中土范畴,天地混沌隔绝造化,即便大修持的高手也不会去探访的荒古野域、杀地血疆。

  手札中便记载了一处极南远方的一道烈火地煞。

  看了一阵,樊翘找出了手札中有关地煞的描述,沧桑汉子眼中精光闪烁,显然心里挣扎不小,远南不是儿戏之地,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名宿大修曾做探访,能回来之人寥寥可数……但转念一想,修行成仙本就是机会渺茫之事,自己又平白耽搁了多年,几乎已经不存希望,若冲煞再混混完成,今生仙途怕是真就会断在半路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去拼一拼。

  樊翘拿定了主意,苏景并未让他回山,而是带在了身边,让他给自己好好讲一讲离山律例。

  樊翘不明所以,反正苏景怎么交代他就怎么做,把离山律一条一条仔细讲解,苏景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但半晌过去总也听不到自己想要了解的东西,干脆摇头直接问道:“如果有天,我触犯离山律例,罪大却并非恶极,但我又不能认罪,比如……不比如了,就说这种状况,能不能不受责罚?”

  这番话把樊翘说懵了,尽量领会着苏景的心思,说起有关的离山律例,半晌过去苏景终于听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了:“循例、破律?仔细说说!”

  ……

  三尸对他俩的谈话全无兴趣,嘻嘻哈哈地自顾闲聊,飞翔之中时而坐在棺盖上、时而躺进棺材里,有时候还会让苏景带着飞,说是让棺材歇口气。

  昔日江山剑域坐落于江南,在离山北方。苏景等人一路向北,飞遁途中不停遇到同道修士。在这个方向上赶路的修家,门宗附庸于离山的不在少数,见到苏景招牌式的天都双翼又怎么会认不他来,认出后自然要上前致礼、跟着大家并于一路。

  跟着那些修士在途中遇到熟人也会加以招呼,由此苏景身边的修家越聚越多,这也算是一种“名门气派”了,离山五天后,在他身后已经拖起了长长的一道五彩烟霞,数百修家各驾神光,自地面上望去十足瑰丽。

  同行众人的目的地都是剑冢,但并非所有人都去采剑,其中绝大多数是给自己晚辈弟子送行的,毕竟这也是修真道上的一场大聚会,借着机会出来走动走动、见一见故人挺好。

  既然躲不开,苏景也就不躲了,他本来就是个随和性子,不会平白无故地去摆架子,与身边修士说说笑笑,有时讲道不解之处他也不惮于发问,而他那份随和平实,相比于当年樊翘的那份骄狂,何尝又不是另一份“名门气派”。

  途中苏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取出纸笔抄下两字问身边人可否识得。

  体内剑魂上的古篆,这文字距今太久远了,散修们大都茫然摇头,直到纸条被传到一个老学究模样的修者手中,此人忽然笑了:“苏前辈这是和咱们开玩笑呢。”

  第一百四十五章 堂堂天宗

  说话之人所在门宗名曰“入墨”,这一派的修行颇为奇特,他们的开山始祖笃信字因天地而成,悟字也是悟道途径之一,是以门下弟子对今字古篆都颇有研究。

  苏景来到老学究面前:“您认得这两字?请先生指教。”

  老学究略显尴尬,论辈分他比着樊翘还不如,如何敢当苏景的“先生”,赶忙推让一番,之后才应道:“若我没认错,这是‘屠’、‘晚’两字。”

  话出口,附近众人全都面露笑意……中土凡间,有一本神怪小说流行数十年长盛不衰,其间写的就是离山门下一位叫做“苏景”的少年剑仙仗剑降魔的故事,此书就叫《屠晚》。

  如今修行道上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一本书,苏景拿这两字古篆来给大伙看,当然就如老学究所言,他是在和大伙开玩笑呢,以前就听说过此子脸皮不薄,今天算是见识了。

  不过这个玩笑无伤大雅,而且开得是自己的玩笑,在众人看来堂堂离山小师叔能不顾身份来博大家一笑……敬佩谈不到,但觉得此子有趣总是没错的。

  苏景挺意外,也笑了起来。心中又把三这三那诀的全名默念了一遍——三圣三冥君、三仙三大士、百劫屠晚、洗剑转生、无上心诀。

  那把剑叫做“屠晚”,曾经百战百劫,有朝一日,它会再经洗炼,重生于天地?

  若真是这样,自己便是那个“洗剑之人”了吧。

  至于小说《屠晚》和剑魂“屠晚”同名,就要归于天意了。

  再向北飞驰数日,视线尽头遥遥可见层层淡金色雾气缭绕,将一片大山牢牢遮掩,苏景的灵识一送过去,感觉就仿佛伸手去抹快刀锋刃,随未触手但寒意切肤……

  樊翘指向淡金雾霾:“那里就是剑冢了,金色雾气是剑上锐意所聚,不受灵识探查。”他以前来过剑冢采剑,只是他修为被废去后飞剑也离他而去重返剑冢。

  苏景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忽觉得体内经络微感刺痛,随即内视发现自己的剑魂似乎醒了一下,浅浅地一次锐意吞吐。

  就在此刻,远山剑冢突兀暴发起一阵锐利鸣啸,冢内千千万万柄利剑同做震鸣,汇聚而其的声浪何其刺耳、何其惊人!而那淡淡的金色雾气随之流转,蓦地化作一柄巨剑、锋锐处直指苍穹!

  同行众人里,见识浅薄的晚辈弟子无一不大惊失色,没办法不惊慌,他们自己炼化的符咒、法器皆备剑鸣所摄簌簌颤抖不休,立刻影响主人的心境。

  诸多长辈倒还算镇定,樊翘也面不改色,给苏景解释道:“剑冢内锐金利意浓重,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暴发长鸣,算是正常的状况。”

  苏景点头的工夫里,剑冢鸣啸散去、金色雾气重新弥漫散开,他的剑魂也归于安静,继续沉睡着。

  但是经此一变,苏景的灵识再送到淡金雾气之内,原先那股切肤刺骨的锐意居然莫名消失了。

  苏景对樊翘道:“金色雾气软了。”

  后者茫然无以对,苏景没过多解释,心里明白这种感觉只存于自己身上便足够了。

  再向前飞,众人的衣袂开始漂摆不定。

  凌空飞遁,乍一看衣袂迎风再正常不过,可是要知道修士们不是鸟儿,他们都是靠着神通、法器飞行,而高空又强烈罡风,被吹久了谁也受不了,是以修士们在飞遁中,或催动剑气劈开疾风、或发动法术裹护身形,苏景也不例外,火翼中的剑羽会绽放锐意披散空中强风。

  是以正常而言,修士们飞得比风还急比光还快,但无论衣衫还是须眉都不会有丝毫摆动。

  可是现在,所有人都眯起了眼睛,须发飞扬衣衫猎猎作响……侵体的不是风,而是剑冢散出的锋锐劲力,普通修士防无可防。它不伤人,但疾飞中的修士狼狈难免。唯独苏景全无异状,仍是一派从容,这个样子落在旁人眼中,自然也免不了暗赞一声离山修法果然了得。

  也就只有苏景自己知道,会如此不是自己的修持如何,而是剑冢的寒意并未对他绽放。

  又向前三百里,有大宗派驻附近看守剑冢的弟子迎上了半空,将众人引至采剑弟子的集结之处。今日已经是九月三十,距离修家共议的采剑之日只差半日了,待苏景抵达上,山外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大批修家。

  有与离山交好的门宗弟子上前见礼、有与苏景身后修家相熟的修士上前叙话,少不了又是一阵热闹喧哗。这个时候北方忽然空中传来了一阵异响:雨后空气清新、于清爽微风中慢步长街,忽然听到一阵童声清脆的朗朗读书声,循声望去,街边正坐落着一座小小书院……就是这种感觉了。北方天空高远处,隐隐传来的数十人少年齐颂读书声,并不如何响亮,也听不清他们读得具体字句,但随着声音抑扬顿挫、语气的舒畅快活,一股墨香跃然而出,令闻者心旷神怡。

  “是‘大成学’的先生们来了。”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带了些亲切笑意,从苏景身边响起。

  与离山、天元、涅罗坞齐名,修行正道七天宗之一:大成学。

  大成学的法基非释非道,他们自先古大贤的书学中求索悟道,无论玄功还是法术都有独到之处,若较真去讲,这是个“读书人”的修天门宗。

  读书人修行,听上去有些可笑,可实际里中土古时乱世中,百家争鸣诸子论道,各大学派中都不乏大贤自书中破法,他们做的是学问,但参悟的却是自然、是天地大道。

  悦耳读书声飘荡十余位高冠、宽袍的书生御风而止,书生们年纪各异,但无一例外都身形挺秀、目光锃亮,脸上则是和煦微笑,只见读书人的风骨却不见那股迂腐倨傲。

  有的书生低声交谈着,更多的则是闭口注目四方,那朗朗读书声只是他们云驾行转之音,而非一群人边摇头晃脑的读书边前行。与离山苏景一行相似的,天宗“大成学”身后也跟了宗门附庸的大群修家,所谓物以类聚,在书生们身后跟着的修士,几乎不见僧道,大都是儒衫青巾、学生或夫子装束……

  “我一直喜欢‘大成学’的飞遁天音,一是好听,再就是其实很张扬、偏偏又不显得张扬。”苏景耳边,清甜说话声再次响起。

  苏景这才反应过来这说话声不是同行同伴,转目一看只见红裙红靴、火苗似的少女正站在身后,圆溜溜地眸子里笑意浓浓,涅罗坞启巧。

  两个人一共就见过两次面,不过启巧外向活泼、很好相处,她不拘束什么,苏景更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启巧笑眯眯地:“你来采剑?堂堂离山小师叔还会缺了好剑?”

  苏景点点头,但没应答问题反问对方:“你不是来采剑吧?”

  “我早采过了,这次是送师妹过来。”说着启巧拉过身边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为苏景引荐:“这是我师妹烽侨,进了剑冢之后你要多照顾。”

  看上去烽侨年纪还小,脸上稚气未脱,但她天生就在眼角眉梢间存了一份媚态,而现在那份童稚与妩媚糅合一处变成了一股说不出的颜色。

  还不等苏景开口,他身后一个声音就响亮应道:“包在本座身上!”话音落处,一个体形如梨的小胖子手摸肚皮,目光直勾勾地就冲着两个漂亮少女走过去了。

  苏景赶紧把拈花拉回来,烽侨上前见礼,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有些中气不足,可是能从天宗众多同辈中脱颖而出、占得这个采剑席位的弟子又岂有平庸之辈。

  几个人凑到一起正说话的时候,高远天空异象再起,先是西方天边凸显烫金佛光,跟着这天上的白云肉眼可见迅速流转、舒卷,三两个呼吸间层层白云汇聚一起,自西天直铺剑冢,赫赫然一条圣洁大道!

  一群僧侣脚踏白云天径徐徐而至;还不等和尚们走近,东天尽头又传来一声声嘹亮鹤鸣,烟霞所化青色仙鹤飘逸迎风,一鹤乘一道,鹤群振翅排做一线,只是队首的道人长相粗陋、而且始终闭着双目。

  西方踏云走来的僧侣是七大天宗中唯一的释家佛修,弥天台的高僧;东方乘鹤而至的天元道弟子,带队之人也算苏景熟人:在他归山大典上寻衅的仗剑真人、冲霄。

  五十年前冲霄的眼睛就闭着、现在他还没能张开。

  三大天宗几乎同时而至,各有各的声势,相比之下苏景和启巧这两路的来时行迹实在算不得什么,但还不等大成学、弥天台、天元道三宗高人落下,大地突兀震动了起来,耳中只听得“嘭”“嘭”“嘭”闷雷般的脚步声踩得地面发抖。

  八个身高三十丈开外的紫色巨灵,扛着一座足有五里方圆的小山飞奔赶来,清晰可见,小小山峰上楼台亭阁搭建雅致,俏丽丫鬟与精壮仆从往来忙碌,峰顶上一座绣楼珠帘挑开,一位宫装少女手握扇儿倚栏远眺……

  赤目真人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拈花神君的腰眼,嘿嘿低笑:“绣楼上那个,屁股很大,你一定喜欢。”

  一贯见到女人眼睛便放光的拈花,此刻却眼观鼻鼻观心,开口时声音清雅语气缥缈:“脸比屁股还大的,本座不喜欢。”

  第一百四十六章 黄金车、青衣奴

  真是可惜了小山的雅致,绣楼上女主人是个世所罕见的肥胖女子。

  当年白狗涧重犯逃脱时,苏景曾遇到两个肉山般的魔徒,如今绣楼上的那位和他们比起来不遑多让。

  不过绣楼主人的身形,丝毫不影响这一行人来时的气势。比着天空里的三大天宗,他们在地上威风也毫不逊色。另外山上众人,无论奴仆、侍卫还是贵人,无一例外的,在额头上都有一道暗紫色印记,自眉心直挑入发髻。

  “紫霄国传人也到了,就差无双城了。”看着其他天宗弟子来时的声势,启巧和烽侨的眼睛亮晶晶的,但那份明媚是少女看热闹的光彩,并无半分羡慕之意。要是比排场,涅罗坞哪会输给别家,不过他们没摆罢了。

  苏景早就听说过“紫霄国”,位列七天宗之一,但它不能算是宗派,那真正是一座小国。国内臣民并非汉人血统,当然也不是牧民或蛮民,紫霄传承于混沌时一族古猿血脉,严格来讲他们虽有四肢、外貌相近,但却不能算作“人”。但是这一族也有先天灵智,更不是妖。造化无端,若是天地自然的演变过程能再重来一次,说不定如今这世界上的人皆尽“紫霄”,汉人反倒成了小小一族……

  虽然血统迥异,但紫霄之人对汉人颇为友善,视之为兄弟近戚,两族自古便多有往来,到如今除了修凡之分,也没有太多差别了。

  四座天宗的高人几乎同时赶到,飞天者落地、扛山者卸“轿”。其实就是送门下晚辈来采剑,放在几十年前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和尚老道书生和“不是人”来时弄出这么大的声势实在有些过分。

  但是仔细想一想,其中的道理并不难解:四座天宗来时的排场是卖弄、而显示出来的法术却是货真价实的。剑冢山外聚集了大批修家,众目睽睽下,天宗就得有天宗的威风,若不去找机会、时常的显露一下实力,久而久之谁还会把天宗放在眼中。

  比起他们的威仪,苏景来得实在太朴素了。

  同为天宗门下,苏景和启巧自然要叙礼,可是还不等他们迈步上前,刚刚安宁下来的大地突然又复颤抖起来,与之前紫霄来人时步伐震地不同的,此刻的震动要“细密”、也更剧烈得多,同时还伴有一声声嘶哑兽吼,循着声音望去,在场众人倒有半数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条七头巨蚺、拉着一台黄金车,正轰轰烈烈地疾驰赶来。

  蟒身如赤炼,根本不看道路,所过之处岩石崩碎巨木轰塌,倒是在大蟒身后留下了一条宽阔大路。可惜没人能真的去走,血红色的大路隐隐然幽蓝闪烁,不用问“路”上已然沾染剧毒。

  亘古时有巨兽九头蛇相柳,以金鹏为食以蛟龙做奴,威风万年无人敢惹,后来相柳被斩杀但其血脉被蛇兽延承,眼前这只七头赤炼巨蟒无疑身具九头大蛇血脉,只凭它这一路咆哮散起的妖威,不是元神境界的大修休想能拦住他。

  煌煌凶兽,不过是拉车的驴子,那车主人又会是什么身份?

  七头赤炼蟒来到近前,随着车中一声呼喝,乖乖地止住势子,身躯盘卷起来,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但那十四只巨大蛇眼在扫向面前修士时,仍会闪起层层凶光。

  吱呀一声,黄金车门打开,着实让人意外的,跳下来的是个青衣小帽、仆从打扮的小老头,手里捧着个包袱,左右看了看迅速找到苏景,满脸堆笑快步跑上前,咕咚一声就跪在了苏景面前:“天酬地谢楼,金老祖宗门下听差金扁子给苏爷爷磕头,恭祝您老仙途顺畅永享逍遥,还要请苏爷爷饶恕金扁子该死大罪,现下才把东西送到,险险误了您的大事。”

  说着,把手中包袱高举过顶。

  苏景一手接过包袱,一手把金扁子扶了起来:“三阿公派你来的?”说着把包袱撩开一线,形态各异的几块小门宗命牌,不用说,这些都是进入剑冢的身份。苏景笑道:“这么多?”

  “老祖宗说,多一些无妨,少一点小人就是死罪,您看还够用不?”金扁子恭恭敬敬道:“请您老放心,这些东西都是好来路,公平交易你情我愿,绝无强取豪夺之事。”

  当然够了,现在莫说赤目,就是三尸再加上樊翘都能进入剑冢,要是启巧肯厚脸皮明目张胆冒充别家弟子,她也能跟苏景一起进去。

  苏景点头笑道:“足够了!”

  金扁子长出了一口气:“另外老祖宗还命小的向您老转呈一句话:天酬地谢楼祝苏先生自剑冢内寻得绝世好剑。”金扁子再对苏景深鞠一躬:“那小人就告辞了。”转身向着自己的车驾走去。

  苏景对着他的后背说了声“多谢你。”不承想话刚出口,金扁子转回身又咕咚一声跪倒在地:“苏爷爷一个‘谢’,活活压死小人了,您老万万不用跟小人客气。”说着咚咚咚地磕了七八个头,好歹算是把苏景那一谢给还回去了。

  这时候拉车的畜生有些替主人委屈似的,七头蟒中的一只脑袋扬起,遥遥对着苏景露出了獠牙。只见金扁子在磕头中挥手一弹,一抹妖冶金色一闪而过,旋即血光暴现,他竟随手把那只蛇头给斩了下来!

  只凭这一手妖刀就看出来金扁子真正的本事了。

  跟着金扁子又是好一番告罪,这才起身返回车场,呼哨一声,刚掉了一个脑袋的怪蟒又轰轰烈烈地拉着车走了。

  三阿公给苏景送礼,别人看不见的是“进入剑冢的身份”,瞧见的却是一个大大的面子!果不其然,在场众多修士望向渐行渐远地黄金车满目惊讶,而再望向苏景的神情犹有过之。

  苏景笑了笑,把包袱递给身边樊翘,转身走向那些天宗同道。

  天元道闭目冲霄直接迎上了苏景,他的面容丑恶,但声音还算和气:“一别五十载,苏道友神气更胜往昔,足见修行精进,可喜可贺。”

  苏景一样客气话送还,冲霄又谢过苏景在宝梨州除魔、救下天元道冲纳之事,看老道的意思的确是诚挚致谢,不料接下来他又把话锋一转:“苏道友当知,天元、离山两宗当年曾出过些事情,修行正道同气连枝,断不会因此引致不睦,但门宗是门宗,师徒是师徒,若有朝一日,苏道友能跨入元神境界,贫道又侥幸还能偷生于此间,我当领教道友精奇剑法。此事与门宗无关,你我记在心里便是了。”

  自己师父杀了人家师父,原因早已无可追查,但人家的徒弟想要讨还一个公道也是天经地义,何况冲霄不凌人,讲明让苏景先去修行,等他实力够了大家再比,苏景痛快点头:“便依道长。”

  两人说的是私密话,旁人就算听到也不该插口,但来自弥天台的雷音阁首座神光大师仍是开口,对冲霄道:“修行之人,何苦执著于往事?”

  冲霄毫不避讳,直言回答:“往事已成心障,若不能破又何谈修行。”

  神光和尚想了想,一笑:“这些事情无趣得紧,趁着还有点时间,老道你再温习下棋谱,待晚辈们进去采剑时,你我摆上一盘。最近我刚得了一件至上宝物,你若能赢我,我就给你看一眼。嘿嘿,反正你闭着眼睛的。”天下皆知,弥天台、天元道虽然分处两大教门,但数千年里交谊甚厚,神光与冲霄也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

  接下来天宗六门相熟人物彼此引荐身后弟子,来的人虽多,进入剑冢的也就一个,佛门弥天台送来的还是个孩子,看上去充其量七八岁的小沙弥,法号果先,憨头憨脑地,看上去不怎么聪明;天元道选出的是冲霄嫡传弟子,道号青蝉,眉清目秀、甚至略略带些脂粉气的少年道士;大成学门下去采剑的不像个学生,充其量是穿了书生袍的樵夫,三十多岁的年纪了,脸膛黝黑、胸膛肌肉高高隆起,名叫高英杰;紫霄国的采剑弟子就是那位肥胖女子了,莫看她长得不像样子,身份却着实尊贵,当今紫霄国皇帝陛下的十三公主:紫霄尚尚。

  剑冢的开放每年只有十天,且是五十多年里头次采剑,众多门宗赶在第一天前就来到地方,此刻已然是黄昏时分,距离进冢采剑不过几个时辰了,该来的差不多都到齐了,唯独不见无双城弟子。

  直到当天深夜,天元道冲霄忽然接到一只纸鹤,再听过灵讯后,脸色微微一变,沉声对身边众多天宗门人道:“无双城来不了了,他们派出的弟子尽遭劫杀,殉道之人中还有一位供奉、一名真传。”

  消息说完人人吃惊。

  无双城的供奉,无论地位还是修为都不弱于离山长老,真正元神境界的高人。而且无双城弟子在赶路时的情形,也和其他天宗形似,越走身边聚拢的小派、散修就越多,那不是聊聊几人一行,而是至少百人以上规模的队伍,其中也不乏能士好手……

  全军覆没,无一活口。

  第一百四十七章 藏剑冢、白衣骸

  为免恐慌,无双城弟子出事的消息并未传散,只有一群天宗门人知晓。

  出事的地方距离此地不足千里,剑冢前几位天宗长辈略作商议,很快有了决议:晚辈弟子采剑不变,弥天台神光大师留在此处坐镇,另外几宗的前辈高人则赶去出事地方查看。

  启巧也要随冲霄等人同去,临行前把师妹烽侨往苏景身边一推:“采剑的时候你帮忙照顾,她要得了好剑我请你吃饭!”

  遁光闪烁快若流星,就此消失不见。大部分天宗高手忽然离开,剑冢前众多修家不知出了何事,免不了一阵低声议论。

  无双城的事情苏景管不了,也不多想什么,带着三尸走开几步,把三阿公送来的命牌分发下去,跟着又问樊翘:“你采过剑么?”樊翘点点头,早在苏景归山前他就从剑冢采到了飞剑,可后来他修为废去、飞剑也弃他而去重归剑冢。修士一生只能从剑冢得一剑,他已经没机会了。

  不过现在樊翘手上的飞剑是公冶长老赐下的,品质比着之前那一柄要更好。

  剑冢藏剑并非每一柄都品质惊人,其中绝大多数都只能供修家用到七境,再向上便剑不符修了。但进入其中就会有采到稀世神剑的机会,这才是剑冢最大的魅力所在。

  苏景还是把一块命牌递给了他:“就当进去转一圈吧,一个人在外面等着无聊。”说完,想了想苏景又把自己的画皮递给樊翘:“不少人都知道你是离山弟子,换个样子好些。”

  这画皮苏景只在宝梨州用过,识得的修家极少。

  黎明前,随着各门宗派驻此间专责维护剑冢的高手声声唱和,所有送行的前辈、同门退后,采剑弟子手执门宗命牌向山口走去。苏景带着三尸和樊翘,身边还跟了个又稚又媚的少女烽侨也随着人群向前移动。

  修行道上门宗无数,除非有特殊状况,否则谁也不愿错过采剑的机会,苏景环目四顾,与自己一起进入剑冢的足有千人之众,这些人修为各异、男女都有,但可以肯定的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门宗内、晚辈中的翘楚。

  待采剑众人集结完毕,一位护冢高手来到队前:“采剑的规矩众位都了解,进冢前须得查验资格,得罪莫怪。”说着大袖一挥,百多只红头乌鸦被放了出来,这些精怪早都受过训练,呱呱叫着飞入队列,去查验采剑者的命牌。

  “罗湖道宗?天下根本没有这么一个门宗,伪造门籍、不过!”

  “三鼎门……怎么派出两个人来剑冢?当你俩离得远就能蒙混过关么?两个都不过!”

  “红绸山?当我不知道么,七十年前红绸山就断绝了传承,你捡了他们的牌子也进不去,不过!”

  “爷爷?哎哟,真是爷爷!红头乌鸦拜见老爷爷!”一头乌鸦检查到苏景面前,忽然察觉到他体内有正宗的金乌气息,大叫一声纳头便拜……

  三阿公送来的身份全无问题,三尸与樊翘顺利过关,不长的工夫红头乌鸦就查过了每个采剑弟子。又等片刻,卯时正,曙光初透,护冢之人朗声道:“当牢记剑冢内不得私斗、否则无论门宗出身,皆以重罪处置。”

  “当牢记采剑之期只有十日,第十一日天顶金霾沉降,内中无人能活。”

  “守好这两道规矩,便全无问题,诸位这就请进吧!”

  言罢,咒唱声响起封山禁制就此撤去,护冢众人也让开了道路。

  苏景跟在队伍中正要迈步进入剑冢,忽然又觉得体内剑魂微微一动,继而剑冢内再一次万剑齐啸,锐响冲天!

  正待入内的众多年轻修士同时一愣……剑冢鸣啸不算古怪,但是莫忘了就在苏景等人赶来时,剑冢曾爆发过一次锐啸,这才刚过了多长时间?半天之内接连两次剑鸣冲天,十足的不正常了。

  坐镇于此的神光大师微微皱了下眉头,先扬声说了句:“诸位同道且慢进入剑冢。”跟着又对护冢高手道:“请当值的几位执事借一步说话。”

  老和尚召集护冢高手只为商议一事:他想随这些采剑弟子一起进入剑冢。

  千里外无双城弟子出事;剑冢又接连鸣啸;而更要紧的是,神光大师修持千多年早都炼出成了磐石般的心境,此刻却觉得心神不安……莫名其妙的,老和尚总觉得要出事。

  最近五十余年、修行道上的晚辈精英,十之五六都聚集于此、准备进入剑冢,万一他们有所不测……现在或无所谓,但对将来而言,损失简直难以估量。神光大师不敢怠慢,临时改变主意,由在外坐镇改为随同弟子一起进去。

  护冢弟子本就是各大门宗派出的好手组成的,其中还有离山的一位执事和四名内门弟子,大家同气连枝,对神光和尚的要求全无异议,老和尚双手合十道谢一句,僧衣一摆当先进入剑冢。

  神光一入剑冢身形便告消失,他进来是为了保护晚辈,不会干扰也不会帮助他们采剑,隐遁于高处鸟瞰全场。

  采剑众人紧随其后,才一跨过山口,不少修为尚浅的年轻修士便“哎哟”惊呼一声,忙不迭扬手遮住了眼睛,修为精深之辈虽未失态,但也情不自禁地眯起了双目……刺目之痛,真的刺目、真的疼。

  那一片嶙峋石崖,真就仿佛直飞过来,硬生生地塞入了每个人的视线,无以言喻的凌厉锐意,自眼中直直刺入心地!

  三百里,光秃秃的巨岩、石崖连绵却突兀,数不清的长剑插遍,不知是因千万年剑意浸染,还是剑冢天势本就如此,此间的每一岩、每一崖都饱蕴剑势!与山形无关,是山之韵,剑冢气韵——远古时镇守中土的江山剑域于无尽年头后遗留下的气韵。

  不长的工夫,众多年轻修家就适应了剑冢气势,重新张开眼睛环目四顾,苏景却还在发愣,神情呆滞、目光空洞,茫然地看着前方……满心震撼!

  不是剑冢气势如何,而是因为他来到山中,体内的剑魂又动:这次不是暴起伤人、不是引动剑冢共鸣,它只是散出了一抹光华,沿着经络一路向上、自腹如胸、自胸入颈、自颈入颅最终在苏景双目中轻轻闪过……便是这个刹那,苏景眼前一切陡然变了样子,目光之内不见山、不见剑,只有满目尸骸!

  形销骨立的白衣人,千千万万,年纪各异,盘膝枯坐着,从他身前一直蔓延、遍布三百里石崖,他们的皮肤暗淡无光、双目紧闭身体僵直,不知已经死去了多少年。

  剑魂散出的神光为苏景洗目,只一眼,无数尸体。再一眨眼,洗目神光散去,大片尸骸消失不见,一切恢复原样:无数飞剑斜插于石崖。

  只一眼,但完全出乎意料的异象彻彻底底地震撼到苏景,让他很有些恍惚。

  见他呆呆发愣,跟在他身旁的涅罗烽侨轻声问道:“苏……前辈无妨吧?”

  苏景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但还不等他说什么,十三公主紫霄尚尚就粗声笑道:“苏道友这是被山势所摄?大山不会飞起来伤人的,尽可放心。”

  话音讥讽,天元青蝉、大成学高英杰闻言都是面露笑意。

  说是修家采剑,实际上却是飞剑选主人,这个过程虽然不绝对,但也有个大概规律:将来成就越高的修者,得到好剑认可的可能就越大。离山长老任夺就是一例,他的佩剑“北冥”是剑冢这数千年里被采出的最好飞剑,而任夺果然了得,成功破远游、化三清,只差一境一劫便能飞升仙班。

  由此,这一次各宗都派弟子来剑冢,也暗藏了一份比试之意,比一比谁家的晚辈弟子最能得到好剑认可,比一比谁家的晚辈弟子将来成就会更好。

  既有比试之意,几位天宗弟子间难免就存了份争斗之心,而离山近年里风头最劲,苏景被旁人当成“箭靶”也实在不算意外了。

  不得不说,苏景一入剑冢就愣愣失神,与他天宗门下的身份不符,与他离山小师叔的辈分更不相符。

  苏景就算再小气也不会去和一个胖姑娘拌嘴,闻言只是笑笑,懒得多说什么。这个时候,拈花伸着小胖手指向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柄剑:“赤目,这把怎么样?”

  赤目的眼睛从未如此红过,正向着远处张望,听到兄弟招呼连看都不看,直接摇头:“普通货色!”

  “这你就不懂了,它近在眼前,人人都向山中望,最容易便忽略掉它了,正应了‘灯下黑’的契数,殊不知,它才是最好的那把剑。”拈花满嘴道理,雷动干脆迈开小短腿三两步跑上前去:“好不好拔出来不就知道了。看……呃,好像不怎么样,这剑一点也不亮,剑身硬邦邦的,剑柄还有点长。”

  雷动把剑拔出岩石,满嘴胡说八道的品评着,好或不好他本来也看不出来。

  三尸纯粹没事找事、自己哄着自己玩,但采剑人群中却掀起了一阵低呼。只有被剑认可,修者才能将其拔出,这是剑冢铁律,眼前这个矮子开玩笑似的就找到了认可他的剑,运气未免太好了些。

  雷动哪知道剑冢还有这样的规矩,完全不当回事,口中嘟囔着“这剑不怎么样”,伸手又把它插回岩石,左右找了找,有看上了前面十余丈外另一把剑,迈步走了过去。

  “那位施主,快莫费力了,一人一生只能从剑冢得一剑,”来自弥天台的果先小和尚心眼厚道,出言提醒。话没说完,紫霄尚尚又语带讥讽地接口:“你是跟离山苏道友一路吧,怎么这个规矩他没跟你说过么,怎能如此无知,剑冢内你拔出了一柄,就再拔不出第二……啊!”

  不止紫霄尚尚“啊”,几乎所有人都“啊”了,包括涅罗烽侨在内,她就在苏景身边,即便是惊呼仍抹不去中气不足的虚弱,听起来却说不出的动人。

  雷动把第二把剑也拔出来了,然后给惊呼声吓了一跳,转回头问众人:“啊啥?”

  没人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雷动也不再理会他们,嘟嘟嘟囔地把剑胡乱品评一番,又给出三字结论:“不咋地!”插回石崖,又去拔第三柄剑,跟着第四把、第五把……

  第一百四十八章 我佛弟子,不赌不赌

  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果先小沙弥的表情最为生动,雷动每拔出一柄剑小和尚的面皮就是一抽抽,好像雷动不是在剑冢拔剑,而是在他的光头上揪头发似的。

  一连七柄剑,统统都是雷动口中的“不咋地”,半空里涟漪掀动,神光大师显身,老和尚脸上的惊讶比起大群后辈来也毫不逊色。

  而此刻,也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天元的青蝉小道士语气惊喜:“莫不是……剑冢的铁律已改?”

  似乎再合理不过的解释,剑冢规矩改了,谁都能随便拔剑了,想拔多少拔多少……众人如梦初醒,刹那散开,也不去刻意寻找,就近而选看到哪把剑就去拔哪把剑,可是任凭他们拼出全副修为,却难以撼动任何一剑!

  就连雷动刚刚拔出、又插回去的剑,也没人能再将其拔出。

  小烽侨也忍不住出手,结果和旁人没什么两样,拈花围着姑娘转,认真从旁边指点:“不要用蛮力,力沉于腰、震于腕,便如我这般。”言罢,小胖子拔出了一把剑,对着烽侨开心而笑:“看清没?我再拔一次,你仔细看。”

  这次拈花换了拔剑,轻轻松松一拔而出。

  雷动能做的事情,拈花照样能做。

  烽侨懵了,愣愣看着拈花。

  苏景何尝不吃惊,转头望向赤目,后者明白他想问什么,直接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明白为啥三尸能够随意拔剑。

  苏景不动声色,随着乱哄哄的人群在附近转了转,随便伸手去试着拔剑。他也不曾把剑拔出,不是拔不出、而是不拔出……握住剑柄稍一用力,心里便有数了:自己和三尸,都能在这剑冢随便拔剑!

  他倒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这件事蹊跷,且和别人无关,犯不着让他们知道,不过一直分出些心思注意着苏景的另几位天宗高足见状,还真道他无法拔剑。

  拈花身边有了小妞,哪还去管本尊,接连几次拔剑后见小烽侨发愣,干脆把新采到的剑往她手中塞去:“本座在此,不用你弯腰费力,拿去,送你了!”

  烽侨犹豫片刻,道一声谢伸手接过长剑,但还不等她握牢,于拈花手里乖顺得小绵羊一般的飞剑,猛地变成一条凶猛毒蛇,剑气自发逆冲烽侨脉门!

  烽侨忙不迭放手,长剑光芒一绽,自行飞回远处。

  对苏景与三尸,任君采撷;对旁人,不得认可休想让剑臣服,即便已被拔出、送入手中也不成!

  事情何止是古怪,简直是诡异。

  众多修士在试过自己无法随意采剑后,又把注意力放回到雷动、拈花身上,浑人不知愁,今次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心中得意无以言表,左拔一剑右拔一剑的加劲卖弄。

  苏景出声阻止:“就此收手,别再闹了。”

  三尸这次很听话,不存半字反驳,雷动与拈花就插回手中长剑,老老实实地回到苏景身边。

  见过了两个矮子的神奇本领,哪还有人敢在轻视他们,再见他们对苏景唯命是从,众人望向苏景的目光里更是复杂。

  紫霄尚尚眯着眼睛打量苏景:“苏道友带了三位奇人来剑冢,是想得他们相助采出好剑……”说到这里她忽然笑了起来:“但是采剑非得亲力亲为不可,这么一想,除非苏道友也有他们三个的本事,否则还是枉然。”

  苏景笑着摇头:“他们三个跟我没关系,上个月刚认识的,结伴来剑冢而已。”

  这时候赤目忽然开口,红眼睛瞪着:“苏景采得之剑,必强于你。”说完,稍顿片刻,他又加重了语气:“他的剑,比你们加起来都强。”

  紫霄尚尚不怒反笑,赤目说的笑话,她当然会笑。天元道的青蝉则抓住了话头,望着苏景轻飘飘地开口:“要不要打个赌?苏道友采到的剑,比我们所有人的加起来还要更强。”

  赤目指的是紫霄、天元那一小群人,青蝉却引之于歧义,直接把圈子扩大到所有人;而且口出狂言的是赤目而非苏景,青蝉把话直接说到了苏景身上,足见这小道士巧擅辞令。

  这种无聊事情苏景才懒得理会,但还不等他说话,青蝉小道士又笑着继续道:“若苏道友输了,也不用做什么,只需到天元山做一天杂役童子便可。”

  苏景挑了下眉毛,似乎来了些兴趣,反问:“你输了怎么说?”

  青蝉子朗声道:“小道若输了,任凭苏道友差遣三件事,只要不违反修行正道之义、不违反天元门规,赴汤蹈火无所不应、便是要我自裁当场也绝无二话。”

  不等苏景回应,大成学的高英杰就笑道:“这么有趣的事情,我也添个彩头。”他有跟注之意,却没说押谁,只是用话脚先把这赌局坐实。

  而高英杰说话同时,涅罗坞烽侨皱眉道:“青蝉师兄赌得不公平。”

  的确不公平。

  不说输赢,只以赌注相较,一天的杂役对三件吩咐,乍看上去苏景占了大便宜。可实际上离山掌门的小师叔去天元道当苦力,青蝉叫押得是离山的脸面;而苏景辈分那么高,就算赢了,无数同道面前也不可能让青蝉子做什么为难事,更不可能让他拔剑自刎。

  烽侨转目望向苏景,声音很轻:“事关离山声誉,苏……您……你请三思。”

  苏景却不分好歹似的,不以为然的样子:“和离山声誉又什么相干,同道间小小赌斗,无伤大雅的。”说着望向天元青蝉:“赌了,用不用立字据?”

  “苏道友说笑了,堂堂离山八祖真传,言出法随又何须立据,何况这里还有千多同道共做鉴证。”确定下小小赌局,天元青蝉又继续道:“苏道友觉得自己剑冢所得,会比我们所有人采到的剑加起来更强,这份信心……嘿,稍嫌狂妄了。离山弟子未免太小看各宗青秀。”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拉到了离山对面,一向没什么词锋的苏景不受这一句:“若真有信心,当做对赌;若无甚把握便再做观望,小小赌斗输赢皆无妨,但离山弟子再怎么不成器,也不会卖弄言辞,把不相干的同道扯到身后、添做筹码的。”

  光明顶主人说了半晌了,侍剑童子不能总不出声,樊翘接口道:“请青蝉道友自重,你和苏前辈赌斗,与我等有何相干?为何我采到的剑要做入你的输赢计算?恕不奉陪。”

  这番话说出口,附庸于离山、或师门与离山交好的修者们立刻附和,纷纷开口,措辞不如樊翘那么直接,但大家的意思都与樊翘相同。

  场面稍乱,青蝉的面子着实有些难看。

  与离山有渊源的修家退出,与天元交好的门宗弟子自然支持青蝉,至于更多的、和两宗都没什么关系的修士彼此目光交流,心里都在转着自己的念头,这个时候大成学高英杰自袖中取出薄薄的一张纸,满满一篇小楷,看不清写得是什么,高英杰将此物招了招,笑道:“烟云天目篇,押在青蝉师兄身上了。苏道友还有添补么?”

  苏景对别宗的法术不熟悉,全没听说过“烟云天目篇”的名头,但只看几个天宗弟子的惊讶神情也能明白这不是件普通东西。

  这种时候三尸没的说,一人托着一口棺材就要入局,但有人比他们更快:“白玉谱,游历偶得,奉陪高师兄。”

  涅罗烽侨取出一枚玉玦,向着众人晃了晃,涅罗坞与离山一贯共进退、师姐启巧又得苏景救命之恩,即便自忖多半会输,烽侨还是站到了苏景一边。接连两个天宗传人表态,跟随他们的普通修家有了立场,不用问了,立刻有一群人吵嚷着不给青蝉子凑数。

  “我也押上一注。”紫霄尚尚瓮声瓮气,自怀中取出了一串九个布娃娃:“三姑六婆,祝青蝉师弟赢下此局。”

  三姑六婆,每一个都是有名堂的: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六婆者,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

  三姑,皆为侍灵女子;六婆,穿访世俗最得人望,而紫霄国的修法与中土各大门宗迥异,他们传承的是上古巫族异术,紫霄尚尚这一副“三姑六婆”巫偶是承启巫天的宝贝。

  这次终于轮到三尸了,举着棺材应下了这一注,如此一来赌注明白、阵营清楚,就差弥天台果先没说话,众人目光尽数集中到他身上。

  之前见众人赌斗,言辞往来、你拿宝物我出赌注,小沙弥满脸兴奋,嘴巴情不禁咧得老大,笑得憨憨,此刻突然发现所有人都瞅着自己,不免吓了一跳,愣愣迎上大家的目光:“施主们有、有何指教?”

  天元青蝉笑问:“这么有趣的赌局,果先师弟不来押上一注么?”

  小和尚恍惚了一下,口中懦懦:“我也能押?”话说完,迎上面前那些鼓励目光,他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伸手入袖但没立刻拿出来,也不知道他手中死死攥着的是啥,光秃秃的脑袋转来转去,看看青蝉这边、又看看苏景那边,过了一阵宝贝没亮出来额头倒先都是汗珠了。

  小沙弥这副样子着实逗笑了不少了人,苏景莞尔,好心提醒了一句:“小和尚,你师父还在上面看着呢。”

  挣扎这半晌总算做出决定、就要出手押注的果先,闻言猛地吃了一惊,不敢抬头、眼皮向上撩了撩看到师父的身影,赶忙把手从袖中缩回来,双手合十:“我佛弟子,不赌不赌,阿弥陀佛……不赌。”

  半空的神光和尚一甩大袖,再次隐匿了身形。

  第一百四十九章 第一剑

  弥天台不赌,随行的佛宗和普通修家弟子自然也一起退出,自然也不会去给青蝉凑数。此外还有不少与天宗素无瓜葛的修者,其中一些觉得离山风头太劲看不顺眼,有些青蝉子卖弄言辞无聊,各有选择……到最后青蝉背后四百余人。

  青蝉回头看了一眼,对苏景微笑道:“就算我们一行只有三成人成功采剑,总也有百余柄,道友需得努力了,才能赢下这一局。”

  “三成少了些,不如算做人人都能采得好剑,苏景诚祝各位均在剑冢内有所斩获。”苏景笑答,口中说着吉祥话,背后双翼展开徐徐向前飞去,经过之前雷动、拈花胡乱拔剑之处他顺手整理了一下:当时两个浑人拔剑后都将其插回岩石,但只是随手而为,并未自何处出、归何处去。苏景很是仔细,把他们胡乱插下的剑归于出处。

  “整理”过后确定无误,依着中土道家礼节苏景又对那几柄剑合手致礼,谢过适才三尸的不敬之罪。

  连串举动,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落在青蝉等人眼中,又何异于苏景施展了一道元神境界的浩大法术!

  哄的一声,年轻修士们皆尽哗然。

  还剑于巢,少不得要拔剑、插剑……青蝉、高英杰、紫霄尚尚同时变了脸色。大家都是明白人,只见苏景这几下拔剑他们心里便再明白不过:输了。

  “苏景采得飞剑,比青蝉等人加起来的还要更强”,赌局如此,苏景只要在离开剑冢时采到之剑比他们多上一两柄,便稳稳赢下这一局了。

  输了宝贝,丢了面子,任谁都不会痛快,但此刻青蝉等人胸中的“不痛快”比起心中那份惊骇而言,根本不值一提:离山已经掌握了开采剑冢的手段了么?若非如此,苏景怎么可能随意取剑;若真如此,本已强大无两的离山,再得了剑冢这座亘古宝藏……

  拈花才不管旁人,手摸着肚皮向身前的烽侨献媚:“离开剑冢后就能拿到赢下的赌注,书生那张纸归你。咳,胖公主的布娃娃也归你!都归你。”

  赤目闻言大怒,瞪着红眼睛斥道:“不行,都不给!”

  雷动咳嗽了一声,正要老成持重的劝解几句,可转念一想两个兄弟一个为美人儿、一个为宝贝,又没有酒肉美味自己跟着瞎掺和啥,不过他已经出声,身边几个人都望向了自己,不说点什么未免有些尴尬,干脆一抬头瞪向了青蝉,嘿嘿冷笑道:“你以为自己输了也没啥?莫看你用什么‘不违侠义’、‘不悖门规’做了大帽子,三件事里,苏锵……苏景想要祸害死你易如反掌!”

  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青蝉冷哼一声,全当没听到雷动的话,飞天而起去向了剑冢深处,其他修士也就此散去,遁光四散各去寻自己的飞剑。

  只因青蝉子想动“离山的脸面”,苏景才会给对方一难堪,而赌局本身对苏景来说实在微不足道,由此也不见他脸上有什么欣喜,仍旧是眼睛藏了些困意、神情带了点迷惑的老样子,催动着天都双翼徐徐向前。

  三尸各自坐于童棺跟在本尊身后,赤目精神奕奕,头颅不停转动、眯着眼睛仔细搜索好剑。

  寻宝辨宝,这是赤目看见的本领,八荒六合无人能及,不久后他就开始出声指点,点出所过之处哪柄剑更好一些。但暂时也只是“更好一些”而已,还没有真正的好剑入他法眼。

  天命使然三尸都是急脾气,恨不得立刻就把冢内极品找到,苏景则无动于衷,飞得更是奇慢无比:能找到好剑固然最好,可他来剑冢更重要的目的是寻找前阵子剑冢自动关闭的缘由,其中说不定会有关联到“天无常丹”的线索。

  那是陆崖九摆脱困境的唯一希望。

  灵识如潮,向着四下里缓缓播散;灵识如须,悄然滑过数不清的长剑,小心翼翼地探索着每寸石崖……不知不觉九天过去,苏景已经把三百里剑冢仔仔细细搜过了两遍,未能查到任何异常;赤目这边也是一无所获。

  雷动与拈花志不在宝,在一旁早都等得无聊了,不知何事两个人凑到了一口棺材上,交头接耳好一番嘀咕,跟着雷动问苏景:“我俩四处转转去成不?”

  苏景没阻拦,叮嘱道:“不可再胡乱拔剑取乐,对此间藏剑当存敬畏之心。”

  雷动和拈花齐齐答应了一声,小棺材翅膀扑棱地啪啪细响,兴高采烈地飞走了……

  远远离开苏景,数十多里后,按落棺材拈花和赤目踏足于一方石崖,两个矮子鬼鬼祟祟、左右张望了一阵,雷动还有些犹豫:“苏锵锵说不可胡乱取乐……”

  不等说完拈花就大摇其头:“他说的是不可胡乱拔剑取乐,咱又不拔剑,正相反的,咱们是插剑。”

  一边说着,拈花一边弯腰,把自己背后的长剑剑柄往雷动手里送,后者也不再犹豫,把“宵练”拔出。

  ……

  天元青蝉有些沉不住气了。

  整整九天过去,他自己都数不清已经试过多少次,可惜没有一次能够得到藏剑认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再如何不甘心也勉强不来,能做得也只有在时间截止前不停试下去。他刚刚换了一座石崖,正寻找之间忽然觉得不远处一道乌光闪烁,举目望去之间一柄长剑半插于石崖……以他的见识,一眼就看出那是一柄真正好剑!

  剑光耀眼,这也算是一重“暗示”,青蝉深吸一口气,飞到好剑跟前伸手握住剑柄一拔,旋即大喜过望!明明白白的,那柄好剑此刻就在自己手中!

  心中狂喜奔放!

  可是还不等青蝉笑出声音,不远处两个更欢喜、更得意、更响亮、更说不出来的难听的笑声就抢先响起。一个瘦骨嶙峋、一个肥胖如梨,俩矮子并肩跳出掩身之岩,瘦的那个一边怪笑一边喊叫:“大胆贼,敢偷你家仙翁的宝剑!”

  胖的那个上上下下划拉着自己的肚皮,干脆笑得说不出话来。

  青蝉子还不明所以,皱眉望着两个矮子:“你说的是些什么?”

  直到雷动天尊一招手,青蝉手中的宵练自动飞回主人手中,青蝉这才恍然大悟:这混蛋把自己的剑插在石崖冒充藏剑……这天下怎么还有如此无聊之人!

  欢喜落空、沦为笑柄,青蝉气得俊脸都有些扭曲了,目中凶光一闪再闪……可剑冢内绝禁私斗,青蝉不敢犯忌,留下一句“离开此地,定当向两位讨还一个公道!”,腾起云驾就走。

  雷动反应快,对着他的背影喊了句:“你若不报仇我便不将此事宣扬出去。”

  青蝉身形一顿,稍作犹豫后转回头道:“我懒得与你们两个计较,罢了!”言罢转眼飞不见了。

  雷动哈哈大笑,又把宵练插回原处,拈花不忘又来指点:“你别直插剑柄、留出来几寸,要不他们不识货、不过来。”

  ……

  苏景根本都没去想那俩浑人现在在做啥,他与赤目继续搜寻剑冢。

  “有奇绝之剑、错不了的!可……他妈的在哪呢?”赤目口中喃喃不休,眼睛愈发地红了。

  灵识遍及四周,远处景象尽收心底、近处情形更是细微可辨,苏景忽然回头问身后樊翘:“怎了?”

  第三次了,每回樊翘经过这一片地方都会显出古怪神情,苏景回头发问。

  沧桑汉子笑了笑,伸手向着不远处一柄剑指了指:“第一次采剑时,就在此处、就是此剑。”那时正年少,意气风发,得藏剑认可时的欢喜雀跃还历历在目。如今虽也很好,但几番波折、几经起伏,心中的唏嘘总是难免的。

  现在樊翘的剑,得自公冶长老赏赐,尤适火行道基的法术。单就剑质来说比起剑冢藏剑毫不逊色。苏景却又问樊翘:“之前那把剑,适合是水行基?”

  待樊翘点头后,苏景双翅一背、俯冲而下,笑着说道:“试试看,能不能再采它一次!你的修法,最好炼双剑。”

  樊翘修炼的《云灼鱼焰谱》,名首那个“云”字不是白来的,这是火行功法没错,但也有水灵修持。远远比不得苏景的风火双修,不过它的水火共济也别具一格,若樊翘能再炼成一柄水行剑斗战时大有裨益。

  苏景怎么说樊翘就怎么做,也不多问什么,直接来到旧剑跟前,缓缓伸手握住了剑柄。

  似是还识得往昔主人,长剑发出一声清越鸣响,可也仅此而已,樊翘用上全力还是不能将其拔出石崖。

  樊翘摇了摇头,正待撤手时,肩膀上微微一沉,随即就觉得一道不算炽烈、但却纯净异常的阳火真元,自苏景按于他肩膀的手中送入经络、一路缓缓向前,直直传透到樊翘握剑之手。

  下一刻,长剑破岩而出,颤了几颤、一抹精光自剑身上一闪而没,长剑就此安静下来……苏景撤回手掌,但那一段精纯火元并未收回,将其留给了樊翘:“助你稳固此剑。”一柄剑或许不算什么,但樊翘却真正开心,这种感觉是不足对外人道,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吧。

  樊翘不曾道谢,苏景也不须他谢什么,准备再次凌空而起时,他又停下了身形,对着身前空荡荡的空气一抱拳:“敢问大师,可在此处?”

  苏景身后空气掀起涟漪,神光和尚显身而出,合十微笑:“老衲在此,见过苏施主。”

  老和尚心中有惊讶、也有嘉许。惊讶的是自己隐身而至,虽然没有刻意敛藏气息,但也不是四、五境的修家能够发觉的,苏景却轻轻松松地找到了他;至于嘉许,少年明知他在身后,却向前探问,谦和之意不言而喻了。

  合十问礼后,神光和尚又对樊翘点头道:“恭喜这位施主,采得第一剑。”

  樊翘稍显惊愕:“第一剑?”

  苏景也随之追问:“如此说来,在他之前,大家还一剑未得?”

  第一百五十章 血染殷天子

  “确是如此。”神光先点头、后摇头,佛家讲究四大皆空,但是到了神光这等层次早已不拘于皮相,失望便垂目纳闷便皱眉,他苦笑着说道:“反常得很,这么多人进来,整整九天过去,之前却没有一人能得藏剑认可……或许和前阵剑冢自闭有关吧。”

  说完,稍加停顿神光又问道:“施主与那三位神奇朋友,能够无视剑冢铁律、随意拔剑,着实让老衲大开眼界,忍不住冒昧相问:为何会如此?”

  对此苏景自己的猜测是“与剑魂有关”,不过此事他跟和尚说不着,一句“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卸下了问题,跟着岔开了话题:“久闻佛家修持有‘八识心王’绝学,五感识、三意识不仅能够辨尘入微,还能看尽今生来世,万物虚幻皆能破。”苏景语气真诚:“我想请教大师,对这剑冢……您有何看法?”

  神光摇头,直言应道:“一片石头、一片剑,仅此而已,老衲的修持浅薄,完全看不出什么。”

  苏景不失望,又问道:“大师觉得,这些剑……会不会都是活的?或者曾经活过?”

  剑魂洗目后看到的那个刹那,万剑皆枯骸。到现在为止苏景也分不清当时看到的是幻是真,他想听听神光大师的见解。

  可是他的问题落在神光耳中,实在很无端,老和尚纳闷反问:“苏施主又何来此问?”

  苏景把实话说得异常缥缈:“无尽藏剑,落于眼中却是无边尸骸。”

  “施主是在和老衲打机锋?”神光笑了,继而摇头回答苏景先前提问:“好剑有灵气,但剑就是剑,再如何灵光盎然终归是器,不会转活过来,生死之说无从论起。”

  苏景正欲再做追问,不承想眼前青光一闪,赤目背在身后的“承影”突兀出鞘,漾起层层青光,向着远处疾飞而去。

  不是剑主人催动,来自浅寻赏赐的“承影”竟自己跑了。赤目愕然怪叫:“咋回事?”随即呼哨一声,催动棺材急追“承影”。几乎与此同时,剑冢内千千万万柄藏剑,陡然再起鸣啸……与之前苏景听过的两次剑鸣截然不同。

  前面两次剑鸣,更像是吐纳呼吸时带出的沉沉慨叹;而此刻万剑长鸣却充满愤懑,是真真正正的凄厉怒啸!

  神光和尚面色骤变,他护佑晚辈有责,立刻扬声振喝:“诸家弟子听我号令,速速……”话未说完,堂堂弥天台九大神僧之一、雷音阁首座的明心狮子吼声音竟突兀嘶哑下去!藏剑震怒、剑冢生势,生杀虐戾随剑啸纵横,硬生生截断了他的喊喝。

  神光大师的修持毋庸置疑,但是在这太古遗迹之内,他还没有吼喝的资格!

  再一眨眼,剑冢的天空蓦地沉黯,明媚清晨退散不见,浓稠黑暗笼罩四方,而三百里石崖上那千万藏剑,则尽数振起刺目精光。

  不用去试,剑冢内所有四境以上的修家全都能感觉到:剑冢又告封闭,现在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休想出去。而更要命的是,只看石崖剑势便能明白,用不多久此间千千万万柄藏剑就会发动狂暴一击!

  到那时所有人都会被连累。

  瞬间惊骇神光大师就定下心神,双手十指盘结、一翻、再翻,好像娃娃们玩翻绳时的动作,直到此时苏景才注意到,老和尚的手十指纤纤、白皙水嫩,足以羞煞无数佳人。

  手印结下、向着自己眉心轻轻一扣,百丈高空悄然闪出一盏灯火,如豆微弱,光芒浅浅泛黄。

  剑冢的天空漆黑如墨,神光大师唤出的那盏灯火实在太小,连四周都不足以照亮,又何谈明耀天空,可就是这盏微弱火光,于漆黑天幕上朦朦胧胧地映出了一个巨大的影子:佛影。

  自地面仰望,佛影隐约、模糊,不可清晰辨。仿佛深夜时的山中独行人登临古寺,山门前遥见大殿中一盏青灯,佛在灯后、包藏于夜。

  凝神以待,神通蓄势!神光大师的目光清静。

  但三尸的喊声可不清净,简直气急败坏,自西北方向传来:“苏锵锵快来,不得了了!”

  苏景立刻展翅赶去,联想片刻前、矮子背上的好剑忽然飞走,继而剑冢万剑躁动,两者之间必有联系,神光大师也驾起佛光与苏景并肩而行。

  几十里距离顷刻而止,苏景到地方一看,“殷天子”三剑呈品字形状半插于石崖之中,剑身浸染鲜血、剑气与精光迸现,正齐齐振鸣厉啸!

  三尸全都是满手鲜血,分不清是急得还是疼得龇牙咧嘴……

  突变由来:两个混蛋胡闹。

  ……

  雷动、拈花,肚子里的坏水涌出来,用自己的飞剑冒充藏剑取乐,但他俩没主意到的,每当他们将自己的剑插入石崖,附近飞剑都会氤氲起一抹古怪气势——敌意!

  狼群的栖息之地,闯进来几头虎豹,会是怎样的情形?

  江山剑域早已陨落,可是千万年过去,这绝代门宗的气势仍未消散,剑冢内无数藏剑内蕴灵光,这三百里石崖是它们的地盘,岂容别的飞剑落足。

  两个矮子才刚正准备第四次去蒙人的时候,万年之怒便再也遏制不住,就此爆发开来!

  若三尸的佩剑只是凡品,也不会有什么大祸,剑冢一怒它们立刻就会退缩,偏偏小师娘赐下的“殷天子”三剑也是绝品灵物,神剑没有智慧但有灵气,尤其以前跟着浅寻这样的主人,早都浸染了一身桀骜。或许在它们“看”来,不管什么地方,我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管它是谁的地盘?此间主人不说话,我待会就离开;你们若冲我龇牙齿,老子还就不走了。

  是以剑冢一怒,当时正插于石崖的“宵练”也告震怒、剑意绽放毫不退让,它的“好兄弟”立刻跳出去帮忙,赤目背上的剑才会脱壳而出。

  “殷天子”再怎么强也不可能是整座剑冢的对手,但就算不是对手、就算须臾间便会被碾压成齑粉也不肯退缩!

  此刻神剑自铸成以来无数年头养成的凶性已被彻底激发,而三尸接触“殷天子”不过几十年工夫,根本及控制不住它们,想拔都拔不出它们,旁人就更没希望了,只怕手指一碰剑柄立刻就会怒剑反噬。

  剑器之争,只存于传说!

  ……

  赤目比着别人早到片刻,主掌私欲的灵怪对宝物灵性了解透彻,赶到后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大声招呼两个兄弟:“学我的样子!”言罢他伸手便向自己的“含光”剑握去……不是剑柄,而是剑身。

  锋刃割入手掌,鲜血沾染剑锋。

  到现在为止赤目还未弄清为何他们“亲戚”四人能在剑冢随意拔剑,不过不管原因如何,这都是剑冢对他们的认可,此刻以己身之血浸染“殷天子”便等若告诉剑宗藏剑:殷天子三剑是我们的朋友。

  雷动、拈花有样学样,都弄了个满手鲜血。

  可惜,剑冢不怎么买他们的情面,愤怒之势只稍稍一阵便又复暴发!

  一见苏景赶到,赤目立刻向他大叫:“血染殷天子,快快快!”

  万剑怒意已近极致,随时都会暴起,届时所有人都会被连累。苏景哪还顾得上多问,割破手掌挥洒鲜血于“殷天子”,而下一刻,剑冢万剑轰然大乱!

  怒意不复之前那么整齐,但绝非就此消弭……眼前的情形酷似“军队内乱”,有人不想再打,但有的人却非打不可。若此间剑器真想老和尚刚刚说的“不可能有智慧”,又怎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亘古难得一见的情形,神光和尚与追随佛灯先后赶到的年轻修家皆尽震愕。

  剑冢对苏景的重视明显比着三尸高出许多,则印证了另一件事:之前三尸能在此随意拔剑,是传承了本尊的“本事”。

  殷天子决绝不退,除非浅寻亲至否则没人能够降服他们;苏景鲜血已经洒出,接下来便只有等待了,究竟要不要掀起一场恶战所有人说了都不算,决定之权在剑冢手中。

  剑冢之乱长久不息。万剑暴起、风平浪静?谁也不知道下个瞬间会发生什么,生死边缘的等待十足折磨人心。众多修家早都聚集半空,或祭起神通或亮出宝物以防万一,苏景的剑羽尽藏于火翼,也在暗暗蓄势,同时问已经躲入棺材的赤目:“或者……我在洒多些血?”

  赤目摇头:“若它们听劝,一滴便足够了;若决议要打要杀,你把自己串在殷天子上也没用。”说完他就把脑袋缩回去,盖子拉上、只留一条缝隙。

  又过良久,万剑争执仍未见结果,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连串银铃般的悦耳剑鸣自东北方响起,听上去并不如何响亮,却稳稳压住了整座剑冢的嘈杂争执;银铃未歇,东南方向一阵洪钟大吕般的混厚重响;西南方向传出朽木交击的钝响;西北传来玄冰碎裂的脆响。

  继而,正东龙虎咆哮;正南风雷鼓荡;正西琴瑟铮铮……

  四辅三正,除了北方寂静之外,七个方向、七个古怪声音,七支长剑的唱鸣!

  眨眼之间光华尽散、鸣啸齐喑,三百里剑冢之内,所有荣光尽归于这突兀显身的七柄长剑。

  七剑一直都在,只是在开声前,它们不显声势,看上去与其他藏剑没有丝毫区别……直到此刻,峥嵘乍现、弹压了所有的躁动。

  北方依旧没有动静,想来北方“剑王”早被前人采去了。

  嗖的一声,赤目从棺材里跳了出来,全忘了现在还深处险境,眼睛红得好像就快滴出血来,咬着牙、攥着拳、弓着身子,一边自己跟自己较劲一边嘶声道:“妈的,就是它们,藏得真好!”

  第一百五十一章 永不入轮回

  七支长剑的古怪唱鸣停歇,殷天子三剑也同时收声,但双方的气势均未散去。

  剑冢突兀安静下来,剑器之间的“交流”外人都难以理解,唯独赤目能窥透些许,赤目眉头深锁,对苏景道:“不妙,九成九会开打。”说完他又钻回了自己的棺材,合上盖子之前忽然又探出头,问苏景:“要不你也进来,咱俩挤一挤?”

  拈花和雷动也知道自己这次惹了大祸,半晌都不敢说话,此刻闻言,雷动急忙道:“我和拈花挤一口棺材。”拈花继续接口:“腾出来的那口给苏锵……给咱们苏大哥。”

  苏景没应声,他正开心眼做内观,适才冢内剑争时,他体内的屠晚剑魂无动于衷,直到七枚剑王出现,屠晚随之惊醒,与经络内躁动游动,一道道不含锐气的剑意荡起,似是在向苏景传递着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石崖上的剑器“沟通”告一段落,正如赤目判断的样子,七枚剑王又一次同时做啸,唱鸣饱蕴杀气,剑冢内大响再起,不过这一次再不是万剑鸣啸,而是剑气迸发勾起的风雷咆哮!

  隆隆闷响,整个剑冢都开始急促颤抖!此间每一柄藏剑,都在剑王号令之下缓缓出石、拔出了剑锋,慢,却决绝。

  所有修士目中都露出绝望之色,劫数已成再无可挽回了。

  便是此刻,苏景忽然抬手打出了一道火光,漆黑天地中真火妖娆,甫一现出便投映出了苏景的影子:火在前,苏景在中,影子在身后,投射于一方山岩。

  他脚下的是影子没错,但却并非人影,而是……竟是一柄剑影!

  苏景投射出的是剑魂之影。鬼剑屠晚,以影显身,继而它的剑鸣横扫四方:人声、一只调子,四个人还是五个人?合在一起哼起的一只小调。

  似曾相识的调子,让苏景有些恍惚,古怪且悠扬,青灯境时雕刻少女与吃面老道哼过的那一支!

  的确悠扬、轻轻飘飘,比着一片叶儿飘落时都不会更响亮的声音,它连鸟儿都不会惊动;却也是真的横扫四方,剑冢内绽起的滚滚风雷,就在这只调子响起的刹那消弭一空。

  但这场争斗未完,影屠晚能威慑万剑,却还镇不住那七柄剑王。“铮”的一声轻响里,正东那只做吟啸入笛之剑轻轻一挣,一寸、一寸跃出石崖,剑身翠绿入叶,四字古篆铭刻清晰:柳暗花溟。

  一剑动,另六王皆动,而剑王齐动,千万藏剑又复躁动,剑冢狂躁,只凭影屠晚还弹压不住!

  轻哼缓唱的剑鸣依旧,就连苏景也无法感受屠晚的情绪,那道鬼魂似乎根本无视眼前困局,似乎它只是为唱而唱,其他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忽然之间、又一个声音传来自地下传来,与影屠晚“哼唱”的同样的调子,沉闷、嘶哑、不若屠晚那般惟妙惟肖地人声,而是犹如败革厮磨,听在耳中让人心中说不出的窒闷难受,可这个难听的声音,明明白白地就是在附和屠晚。

  下一刻,地震了。

  不再是普通颤抖,真正的山崩石碎!

  肉眼可见那一道道迸绽于石岩的裂隙,犹如转活一般,奋力生长、疯狂蔓延,一个眨眼间它们便从一寸暴涨做十丈,继而百丈、千丈,三两个呼吸过后,三百里石崖尽数崩碎!

  剑冢采剑的秩序,不是在江山剑域陨落后就立刻建成的。古时围绕着这片藏剑宝地不知发生过多少争斗,既有丧心病狂之辈曾发动浩大法术想要彻底毁掉剑冢,也有人想要轰裂石崖强夺好剑,但是无论什么样的力量法术,都无法毁掉此间哪怕一小块石头。

  此刻,它却自行崩裂了。

  更让人吃惊的是,三百里石崖居然不全是石头——不过是一层两尺厚的石皮罢了,当壳子碎裂开来,露出了下面的黑色泥土。

  只是石壳崩塌,泥土岿然不动,而那一声来自千余修士、无可抑制的惊呼,也随着石皮碎裂同时响起:土中有人、无数人、死人!

  正襟危坐、白色长袍、早已干枯的尸体。这剑冢的无数藏剑,平时就是透过石皮、插于这无数尸骸上的。

  一剑,立于一尸。

  若非亲眼所见,又有谁能相信、谁敢相信剑冢的真相是这副模样……

  剑不是钉尸、镇尸,正相反的,剑在守尸。

  这无数尸体,就是当年江山剑域的万千弟子吧,身死后却不入轮回,而是寄魂于生前所持神剑,又难怪此处藏剑灵气盎然、不受任何祭炼、在认可的剑主离世后它们会重返旧巢!

  神光大师说错了。这些剑或许不是活的,但它们绝非死物。

  可是究竟为了什么,昔日剑域弟子不肯去转世问生,而要困守孤城千秋万代!有朝一日他们还会再起身么?起身后他们又要去做什么?

  那一件让他们废弃轮回、也非做不可的事情!

  异象未完。

  角落中,空无一尸、一剑、数丈方圆的泥土突然翻涌起来,如泉。那个难听无比的哼唱越来越清晰……一柄剑自地下缓缓升起。

  可是……这真的是一把剑么?剑身扭曲、锈蚀斑斑、颜色难看、全无锋刃可言,说它是剑倒不若说是一根烧火棍。

  莫说苏景,所有人都没见过如此丑陋的剑。

  哼唱声不停,丑剑与影屠晚彼此呼应。剑没有神情、但鸣唱中却藏了韵致,隐隐透出的是一份老友间的默契。

  而丑剑出现后,剑冢的狂躁迅速平息,连那七方剑王都告宁静、默默回到原处,虽仍蓄势、但那份不死不休的敌意散去了至少七成。

  从出事开始,殷天子三剑就是“穷横”,真要打起来它们必定粉身碎骨,见对方的敌意减退三剑也开始收敛气势,赤目瞅准时机对着两个兄弟招呼一声,三尸同时催动心意,顺势将三剑收了回来。

  无数藏剑又复以往一般,安静伫立于尸身、重新开始千万年的等待。偌大剑冢,只有两重剑鸣哼唱,轻轻袅袅地回荡着。

  再过盏茶工夫,随着一声羽音飞散,诡怪的调子结束了,投映于地面的剑影摇曳几下、就此消散不见,苏景忙做内视,屠晚剑魂又复安睡,但之前那锃亮剑身完全黯淡了。

  那柄丑剑却未重归泥土,悬浮半空,纹丝不动。

  赤目见状不顾手上伤口,又跳出棺材……垫着脚尖去推苏景后腰:“快去,拿下来!”

  火翼一展苏景向前飞去,途中小心绕开地上尸骸,来到丑剑跟前,试探伸手握住剑柄……剑入手,全无异常,感觉与走在路边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全无差别。

  又是一个呼吸后,天色大亮,剑冢开解封闭。

  一场无妄之灾终告消弭,众人这时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放松之下再回想刚才发生的种种,莫说旁人、就连苏景也是一头雾水。青蝉、紫霄尚尚等人对望一眼,本来时间就所剩不多,又耽搁了这么久便更紧迫了,没什么可说的众人散去继续寻找自己的飞剑。

  三尸则感到苏景身旁,拈花笑容讪讪:“苏锵锵,恭喜得了好剑!”

  雷动眼里掩饰不住的心虚,对赤目吆喝道:“还不快帮咱家本尊掌一掌这稀世神剑有何特殊?”

  这次惹祸赤目没参与,所以他坦然得很,直接摇头实话实说:“我看不出这把剑哪好。我更没见过这么丑的剑……不对,是没见过这么丑的棍子。”

  雷动咳嗽了一声,不再理会赤目,语气巴结问:“苏锵锵,要不要连那七方剑王一起采了?它们在哪我看到一清二楚,这就去给你采回来!”

  不等苏景说什么赤目忙不迭拦住了他:“别去,要是之前还好说,但闹过了这一场再去招惹它们绝无好事。”

  仿佛就是为了证明赤目明见似的,他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哇呀大吼,紫霄尚尚看中了一柄剑王,结果手一搭剑柄就遭剑意反噬,看她疼得脸上肥肉都微微颤抖,肯定吃了不小的苦头。

  赤目一哂,继续道:“照我看,大伙可以散了,这趟采剑也就现下的意思了,谁也别想再得到藏剑认可。”

  拈花立刻接口,仍是巴结着苏景:“这样更好,苏锵锵,咱们这便走吧,我带你去逛窑子!”

  小胖子挺热情,大大方方地一挥手:“都去啊,谁也不许不去,樊翘也一起。”

  剑冢的情形远比想象中的古怪;而屠晚剑魂与此处的关系更比他以为的更复杂,但这些事情不是靠着想就能有答案的,想要破解题目光有脑筋不够、还得有机缘。苏景也觉得再逗留于此毫无意义,不过他才一想到“走”,脑中忽地闪过了一个飘忽念头,似乎有什么关键被自己忽略了。

  垂头稍作思考,苏景蓦然抬头,眼中尽是警惕;几乎同个时候,负责照看全场的神光大师开声吐气:“各宗弟子莫再采剑,速速集结!”

  苏景想到的事情,神光和尚也想到了:众人还未退出,剑冢突兀自闭,这么大的事情必会惊动外面的修家,现下剑冢重开,无论如何外面也应该进来探看才对……可是没人进来,甚至连一个法术传讯都没有。

  不是冢内修家反应慢,只因先前剑器争斗的变化太过离奇,众人心神皆为所夺,这才疏漏了如此明显的问题。

  众人还未曾散得太远,神光大师喊喝后片刻,千余年轻修家便聚拢而止,神光大师也不解释什么,吩咐一句“诸位随我身后”,向着剑冢入口赶去。

  剑冢所在位置特殊,四面环山,山体千万年受剑意熏染早已变得金精般坚固,任你多大的神通也难以撼动分毫;高空处则是淡金色的锐金气息弥漫,就算仙佛强渡也会被刮掉一层皮,采剑者进出只能靠着一处山缺豁口,无数年头都是如此。

  纵法疾飞,不长功夫众人就赶至山缺所在……人人皱眉,眼前浓浓雾霾,不知何时升腾起来的。

  剑冢暗藏锐意,瘴霾漫不进来,但牢牢占住了山缺。

  第一百五十二章 某家去去便还

  神光大师接连施法,先是几道灵讯送出,得不到丝毫回应,跟着发动神通鼓风而起,连坚硬的花岗岩都能吹化的狂风,送进瘴霾却如泥牛入海,瘴依旧、霾不散!

  众多年轻修士也未停闲在,或寄出纸鹤或托字于剑,向外面守候长辈、向各自门宗传起的灵讯,全都一样没有回应。再明白不过的情形:大家被困于剑冢。

  每一年,剑冢半空悬浮的锐金气息都会沉降三日,而这次各大门宗特意选在金气沉降前十一天开放剑冢,以防有人会偷偷逗留其中……

  或许是心持稳重、或许是身为领袖强定神情,神光大师的目光并不如何紧张,随口安抚身后晚辈两句,双手再度结印、对着额头轻轻一扣,旋即不再稍动。

  千多年轻修士中,最最轻松的莫过于果先小沙弥,在他觉得有师父在什么全不用担心,还有心情给旁人轻声解释:“师父开津识探瘴霾,诸般幻想皆不存于目,当可直视真相,诸位少安毋躁,用不多久师父就会分晓一切。”

  可惜,小和尚的牛皮破了,半个时辰后神光轻轻一叹,收了神通,千年精修的神目津识也无法穿透迷雾。

  神光并不罢休,伸手入袖,当他再把手拿出来时,两指间捏起了一朵不知名的小小黄花。将其向前抛去,黄花微微一沉旋即化作一朵娇柔蝴蝶,围着神光翩翩飞舞,老和尚的笑容可亲,对那蝶儿道:“去吧,小心些。”

  蝴蝶飞,钻进迷雾。

  旁人不觉如何,可果先知道这“黄花、蝴蝶”对师父来说意味着什么,小和尚张大了嘴巴。

  蝴蝶飞,一去不返。

  再半个时辰,神光不等了,转回头望向苏景:“苏施主,此间请你代为照料。”

  意思再明白不过,神光要亲自去探这瘴霾!不等苏景说话果先就抢先道:“弟子与师父共进退!”

  神光摇头:“你要与苏施主共进退,莫再多言了。”

  众人间苏景的辈分最高、手段最神奇、更何况他刚刚得了能令万剑沉默的丑剑,神光自忖把冢内大局交由他主持最合适不过。

  这个时候大成学高英杰忽然开口:“请大师稍等,待晚辈看过这片瘴霾后再做决断不迟。”说话间,他自袖中取出一片小篆迎风一挥,纸上字迹迅速变浅,一息功夫他手中便只剩一张白纸了。

  高英杰抬头望天、众人随他一起举目张望,半空金雾自外而内灵识难投、自内而外却可以轻易望穿,清晰可见高远天空浮云流转,顷刻汇聚成一只巨目天眼!

  乌云做瞳、黑白分明,下一刻,天目眨了一眨,眼珠儿灵活,随即眼帘低垂就此闭阖。

  神光和尚微笑:“老衲忘记了,王施主随身带了‘烟云天目篇’。”

  和尚说的是客气话,九天前高英杰还将此物在众人面前当做赌注,神光怎么可能如此健忘,不过那是人家的东西,高英杰不开口,神光绝不会去提及半字。

  “烟云天目篇”,大成学九著十三篇之一,以书生正气结九霄灵光,化为洞世天目!

  有些像符篆,但法术成形的道理截然不同。就凭高英杰现在的道行,还远远写不出这张“烟云天目篇”,这是师门赐下的宝物。

  神光夸赞过后,赤目立时急眼了……已经必赢无疑的赌注,现下那个可恨穷酸竟然给用去了,当即就要开口喝骂,苏景没客气,直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高英杰倒也敞亮,近一步施法前还给苏景打了个招呼:“危局使然,还请苏道友见谅。”

  苏景笑笑:“理当如此。”

  高英杰不再废话,手上掐动法诀,向前方迷雾一指,口中喝了声:“正悉!”

  悬于高空的那只巨目突张,眼珠儿一转直直向着迷雾望去,高英杰的双目就此失神,天目所见、即为他眼前景象。众人皆尽屏息以待静候结果。

  只才一息,烟云天目微微一颤,跟着猛地飙溅起一道鲜血,法术之眼竟也会真的流血!苏景则出手如电,手上剑羽尽起快若流光急冲高英杰!

  天上全无声息,巨目溅血后烟云崩碎再不成形状;地面上却是一声嘶哑惨叫,高英杰手捂双眼一跤摔倒。

  苏景也收回了剑羽。

  事情发生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修为稍差者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还有人以为是苏景借机偷袭高英杰,有附庸于大成学的门宗弟子立刻厉声斥骂,不过才刚一出声,便同时被数声“住口”喝止——神光、果先、紫霄尚尚以及高英杰自己。

  施展烟云天目篇,书生双目与天眼接连,若非苏景及时出手截断那份气机联系,高英杰的双珠就随着法术一起爆碎了!

  如今强壮书生的双目受创,但好歹保住了眼睛,休养得当不久后便可恢复。即便剧痛难当,高英杰还是勉强对着苏景所在方向道:“多谢苏兄相救之恩!”

  一次惠泽,称呼自“苏道友”不知不觉变成了“苏兄”。

  这种事情苏景从不矫情,摆手揭过。同时再次动念,一柄剑羽疾飞射入迷雾,跟着苏景皱了下眉头,剑羽丢了……

  困局未解,连天目都无法洞悉、甚至逆遭反噬的瘴霾,几乎从山口压进了众多修家的心里。

  紫霄尚尚踏上了一步,摸出了“三姑六婆”一串九个丑陋布偶,对神光道:“还是先让这些娃娃跑一趟吧,若它们也回不来,咱们再作打算……”

  赤目再也忍不住了,不过再次被捂住了。

  天元道的青蝉子自袖中取出了一柄三寸长的朱红小剑,不用问也是师门赐下的宝物,随声道:“我当投剑问路,与紫霄师姐的巫偶配合前行,当能从瘴霾中探出些端倪。”

  这次神光和尚却摇头拒绝。

  小棺材离地二尺,拈花正坐在上面,晃荡着腿看热闹,忽然觉得有人用手捅自己肋下,转头一看是老大雷动,不等他发问,雷动就用眼神说话,眼睛一个劲地往苏景之处瞟啊瞟的,拈花随他指点望去,只见苏景正侧头看着他们两个。

  拈花挺纳闷,问雷动:“他看咱俩干啥?”

  雷动叹了声“你我还是自觉些吧”,说着一拍棺材直飞向前,来到人群面前朗声道:“诸位莫慌,离山小师叔苏景刚刚赐予在下一道神奇法术护身,这头阵便由我们去打!”

  三尸都没心没肺,不过相比之下雷动的心思比着两个兄弟还稍稍重一点,之前惹出剑器之争险险就酿成大祸,雷动心里一直不踏实,刚刚苏景一把目光投过来,他就明白自己得出去“将功赎罪”了。

  而三尸是不灭灵怪,去探访诡异瘴霾,这天底下怕是再找不到第四个更合适的人选了。

  拈花也随着雷动一起飞出来,他可没想到雷动会主动请缨去做这个苦差事……不会真死,但假死一次也可疼了。拈花愣了愣,面容一整,对着雷动双手抱拳、肃容道:“英雄高义在下生平仅见,万句谢辞不堪入耳,唯有两字‘珍重’送祝!弟在此,恭候英雄扫灭妖魔、大胜凯旋!”

  “你一起去。”苏景从队伍中开口,吩咐了一句。

  “哦。”拈花应了一声,又回头去看还在人群中的赤目:“你去不?”

  赤目犹豫了下,拍棺出列,三兄弟排成一列,悬浮于山缺前,又齐刷刷地回头望向本尊,苏景笑:“小心一些,看得仔细些,辛苦了。”

  “某家去去便还,诸位请了!”雷动上了句茶楼听来的书词,三尸同时拔出宝剑,刷刷挥舞成了一团光,齐头并进冲进了瘴霾。

  神光也突然起步,口中留下了一句“冢内诸事,拜托苏施主”,紧随三尸身后踏入瘴霾。

  佛门高人自有风度,他是此间的真正长辈、真正高手,探险瘴霾之事他不能不去。

  果先哎哟一声惊呼,急纵如风追随师尊,不料还不等势子做足就觉身前用来一股柔和力量,将他轻轻拦了下来,同时神光的密音入耳:“为师不在时,跟在苏景身边。”

  剑冢内一片安静。

  涅罗烽侨轻移莲步,来到苏景身旁,她没说什么,但她的态度所有人都看得到,唯涅罗坞马首是瞻的门宗弟子纷纷靠拢了过来。

  果先遵循师父嘱托,也站到苏景身旁,修士中的佛门弟子见状随之而来。

  大成学高英杰的眼睛还睁不开,不过以他的修为能轻易找到苏景,书生没有明确表示什么,只是又道了一句谢,之后便再没转身走开。

  天元青蝉与紫霄尚尚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未动。

  苏景若有所思,根本没注意身后聚集了多少人、还有什么人不肯过来。思索片刻,他问身旁的高英杰:“烟云天目篇为何会破碎?”问题稍显无礼,但他全无恶意,又继续道:“所做之事超出法术能力极限,是以破裂散碎,可是如此么?”

  高英杰点了点头,闭着眼睛皱眉:“道理是没错的,不过……”说到这里,他又变点头为摇头,面做苦笑。师门赐下的神篇法术居然这么轻易就被毁掉,这种事情他实在想不通。

  苏景又复低头思索、剑冢重归安静。

  ……

  三尸冲入瘴霾,只觉得眼前一黯旋即光明大作,但还不等他们看清周围,遽然一道剑光如电,向着中间的拈花奔袭而来。

  苏景修来的力气、小师娘数十年的严苛教导立时有了反映,拈花手中承影一抖,卸字诀在前、粘字诀在后,轻轻巧巧就把来袭飞剑摔落脚下,随即看都不看直接一剑挥出。

  拈花动作奇快,偷袭者猛就觉得脚下一冷。承影剑,剑遥刺,影杀人!

  第一百五十三章 置仙家威严于何地

  偷袭修者甚至连自己将死都未反应过来,心中还在本能催动自己的飞剑,就在此刻身前一股并不霸道、可绝无法抗衡的力道涌来,一下子将他掀飞开去。

  “自己人。”本来跟在三尸身后的神光大师,立足于偷袭者之前所在之处,脚下稳稳踩住了拈花的剑影,同时两盏大袖挥动,挡下了雷动、赤目的左右合击。

  下一刻,老和尚的身形缓而又缓地……向后退了一步……惊讶之情自神光眼中一闪而过。自从见过三尸能于剑冢随意采剑,神光就不敢再轻视他们,可他当真没想到,三个不存丝毫修持气息的小矮子,随手发动的一记合击竟能把自己迫退一步!还有,脚下微凉,剑影割破了他的鞋底,锐意侵入肌理,很不舒服。

  拈花收剑,看得清楚了,对面聚集了数百修家,其中有几个女子他记得清楚极了,都是送同门来剑冢采剑的修家。

  小胖子目光一转,瞪向偷袭自己的那个莽撞修者,怒道:“你看清楚了再打!若非爷爷修持了得,岂不被你一剑斩了?”

  那人连忙道歉,拈花狠狠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不再理会对方,与自家两个兄弟环顾张望周围,跟着他又吓了一跳:“剑冢哪去了……怎么这么多死人?”

  瘴霾不见,剑冢更不知去向,此刻他们置身于一片宽阔石坪,脚下尸骨累累,不知死了多少时候,皮肉均告腐烂。骸骨之间尽是法器、飞剑的碎片散落。再向前张望,只见一座森白大山巍峨耸立,前方不远便是山门,其后诸般大殿栉比鳞次、一路搭建至山巅,建筑宏大气象惊人。

  雷动与赤目也惊诧于眼前景色,异口同声喃喃道:“这是哪里?”

  没人知道。在场修士来自中土各处,但从没有人见过这座白色的大山、这片宏伟宫殿。

  神光打量着四周的景色,忽然欣喜一笑。拈花的余光一直瞄着这个修为了得的老和尚,见状立刻问道:“和尚你笑什么,可是认出了地方?”

  神光微笑摇头,伸出右手拇指与中指做拈花轻阖,捻住了一只正围着他上下翻飞的蝴蝶儿,随即蝴蝶变回黄花,被和尚小心地收入怀中。拈花见状赶忙四处张望,果然,很快就从在场一位修士手中找到了苏景的剑羽,迈步跑过去把它收回。

  见到神光赶到,之前到此的众多修家精神大振,纷纷围拢上前说明状况:事情来得蹊跷且无端,就在新秀们进入剑冢第八天时,他们所在之处忽然大雾升腾,还不等他们弄清发生何事便置身于此了。

  最初慌乱过后,大群修家分作十队,扩散开来查探四方,这里的修士受命留守于原地、居中策应。

  被一场大雾送到莫名之地,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任何人手损失,众修家之间以法术传讯通言畅通无碍。四面八方的消息不断传回,周遭空空荡荡杳无人烟,没什么特殊发现。至于前方的白山、群殿,去探望的都是精锐好手,现下仍在搜索之中,那里的情形与石坪相似,随处可见累累白骨和斗法痕迹,就目前情况来看,白山很像一座修行大宗的腹地,但是多年前被人灭门了。

  再就是,于白山宫殿中发现的文字扭曲古怪,全不同于中土世界的方块汉字……

  听了一阵三尸就没了兴趣,催动棺材飞起、并非远行而是直直向上,到高空里三个矮子四下张望了一阵,见全无异状他们又落回原地,没妞、没饭、没宝贝,三尸没有丁点探索的兴致,雷动对两个兄弟说道:“没啥,这就回去吧。”

  赤目点头:“苏锵锵钻进瘴霾,不就是以后都在这里过日子了么?无碍。”

  拈花附和:“是是,快点回去,苏锵锵该担心了。”

  三个矮子自顾自的聊天,把“回去”说得好像吃白菜似的平常,可着实惊煞了周围的修家……惊、且笑,嘲笑。数千人中招,其中不乏名宿高人,这么多人一筹莫展,三个一看就不正经的矮鬼居然说“回去”?

  唯独神光大师,闻言后正色追问:“三位施主,当真有回去的办法?”

  拈花正想作答,赤目就抢先开口:“没有没有,随口一说。”

  雷动也随之说道:“我们去那边转转,走走走。”说着随便选了个方向拉起两个兄弟飞去。

  拈花不解,一边飞一边问:“为啥不告诉他们?”

  “咱们能回去,他们是不是一定会要你我带上他们一起?”赤目反问。

  拈花愣愣点头。

  雷动接口继续道:“可是咱又带不走他们,这其中原因不能说、也说不清楚,那他们是不是一定会发怒?”

  拈花愣愣点头。

  “他们被困在这里,心绪肯定暴躁得很。”

  “再一发怒,说不定就会喊打喊杀,咱们三个又哪敌得住这么多人,妥妥被他们打死!”赤目、雷动一人一句。

  拈花更纳闷了:“本来不就是要死回去么?被他们打死又有什么关系?”

  赤目勃然大怒:“你我都是天上的仙官,岂能死在这些凡俗修家手里,置仙家威严于何地!”

  拈花乐了:“咱们死在凡俗修家手里的次数还少么?”

  “那都是迫不得已,不算数的,但自己送死的事情咱不做。”雷动语气清淡,但藏不住心中的那份骄傲:“离他们远点,咱们自己死自己的。”

  ……

  三尸与神光大师离开快一个时辰了,剑冢寂静。

  果先小沙弥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入口瘴霾,佛家修持讲求一个“空”字,小和尚却一点也不“空”,越等面色就越焦急,渐渐地连身体都绷紧起来,随时都会扑进瘴霾去找师父。

  忽然果先觉得肩膀一沉,苏景伸手按住了:“莫担心,应该无妨的。”

  果先在望向苏景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何事苏景又撑开了背后火翼,摆出的势子倒和自己有些相似,准备急冲向外的样子。

  小和尚只当他是随口安慰,叹口气、摇摇头没说话,身上蓄势不卸。

  但烽侨对苏景刚刚说的话很当真,问道:“苏……苏大哥可是有所领悟?”

  “的确想到些事情……我那三个朋友回来时便有分晓了,等不太久的。”苏景应了一句,并未仔细解释,说话同时把一颗药丸扔进嘴巴,又在右手上托起一蓬茶杯大小的火焰。

  “那三位朋友很快就能回来?”烽侨显出了些诧异。

  这一重苏景比谁都笃定,点了点头。

  “可是……”烽侨秀眉微蹙,迟疑道:“外面数千修家均无消息,他们三个真能……”

  小姑娘的话正说到半截,三个矮子突兀出现于苏景身后!

  既无气息变化也没有灵元震动,甚至连一丝风都不曾掠过,三个人就那么从空气中钻出来,这让周围大群修士如何能够不惊!苏景猛然动了起来——就在三尸返回同时,元吉天都火翼猛震,少年身形凌风直扑山缺瘴霾。

  旋即,众人眼前、耳中连串变化!

  就在苏景堪堪要冲入瘴霾前,“嘭”的一声窒闷大响震彻天地,风吹不动、神通难破的浓浓瘴霾蓦然消散;凄厉地惨叫声刺穿耳鼓,不远处有人遭受重创;前方数里外,一道暗紫色的遁光飞天而去,速度不慢但轨迹歪歪斜斜,明眼人一见便知是惨叫负伤之人逃走;人影憧憧,数不清多少修家面色恍惚目光失神,突然出现在剑冢外;再就是:一道金红色光华,从冢内直冲远方。

  从地面仰望,只见一道灿灿长虹划过,向着就要逃远的暗紫遁光狠击过去!

  ……

  古往今来为宙、四方上下为宇。

  自从中土开造化以来,修家对“宇”、“宙”的钻研就未停止过。但是对四、五境的普通修家来说,这个题目未免太大了些,通常不会去专门修习,有关道理大概明白也就是,苏景也不例外。

  不过“金乌万巢大咒”穿遁虚空;无捻青灯是完美封闭的小世界;师母蓝祈从另个世界来到中土……经历如此,苏景接触到的“宇”远比同辈更多,虽也不曾去刻意研究,但青灯内追随九祖、青灯外同大小师娘学艺闲暇时,难免谈及“宇”之相关。

  以陆崖九和两位师娘的性子,谁也不会去给他讲那些深奥道理,都是接合法术来做解释,由此苏景对“宇”之一字的了解,比着剑冢内众多新秀更透彻得多。

  大成学的“烟云天目篇”被破掉,苏景惊讶同时心念一动,再以剑羽试探瘴霾:他能察觉那根剑羽未被毁掉、但却联系不到了。由此苏景便有了个大概的计较,瘴霾那边怕会是“另一方天地”。

  这是类似“一步阴阳”、“乾坤两见”的法术,想要破法不外两个办法:一是以强力破之,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多大的盆子装多重的面条,只要被摄入小空间的修家力量大过那里的承受极限,便能破空而出。可是外面大群修家都不见了,不用问妖人的“盆子”又大又结实,这般强大的法力简直匪夷所思,以苏景的估计,对方身上多半是带了什么惊人的宝贝做支持。

  破法的另个办法更难实现,师母蓝祈曾讲得明白,“宇、宙”之类法术大都蜕变自天道,天道是什么?天道是规矩。是以只消坏了他的规矩,法术便不攻自破。讲起来晦涩难懂,落到眼前的情形却再容易理解不过:妖人法术的规矩是“去了就回不来”,那只消回来一个,他的规矩便会崩散!

  何止一个,一下子回来了三个……

  敌人以法术坑害剑冢内外,应该就在附近;如此强大的法术,一旦被破施法之人必遭凶猛反噬,重伤那是最好的结果。

  苏景想通了前因后果,提前就做好准备,只待三尸一回来他便要冲向前缉拿强敌……这才是真正露脸的机会、苏景自己的功劳、离山独享的荣光!

  当然,苏景不会为了功劳不要命,天香镇元吞进肚子了、一蓬火焰就托在手上,万一妖人伤后还有余力或者有厉害同道护法,自己也能及时逃命。

  不喊冢内同伴帮忙也有这个原因,追击妖人时若有险情他能一逃了之、随他一起追赶的同伴可不会穿空遁法。

  今天,苏景的运气很不错。

  第一百五十四章 青秀之中第一人

  白山世界中的大群修家,或正留守某地、或正调查线索观察四周,忽觉耳中风雷咆哮眼前强光迸现,妖人的法术被破、大家统统被送了回来。可是这个瞬间里他们根本不知发生何事,甚至还不曾意识到自己已经回来了,又何谈追踪妖人;至于剑冢之内的年轻晚辈们就更不用说了,剑冢内外数千之众,其中不乏修为精湛见多识广者,但能真正把握住时机、及时向着妖人追去的便只有一人:离山真传、屠晚苏景。

  妖人逃走的机会只存于一瞬,若非苏景,他定能逃出生天……

  金红之弧直击暗紫遁光!

  生死须臾,妖人哪还顾得上重伤在身,嘶哑怒叱一声,身后爆起一蓬血色!

  天魔解血凶法,以自残身体、骨肉代价唤请魔尊垂怜、发动凌厉一击。

  血雾弥漫,第一个瞬瞬中,陡然化作一双血色巨翅;下一个瞬瞬里,巨翅崩碎,万道血翎如刀,疾扑苏景!

  血光笼罩下,突兀地金光爆起!同样是翅膀,同样是翎羽,只是不同的颜色!八十六根剑羽尽起,划地为疆、三丈之内搅动灵元乱冲,血翎毛冲到近前便告一窒。

  妖人境界远胜苏景,他的解血一击,苏景的剑羽至多只能撑上一息……

  金光再绽、炽烈刺目,继剑羽之后,苏景的元吉天都火翼竟也在轰的一声中爆裂开来!

  《金乌万象》的法术并非一成不变,随着修家境界的突破,法术为力也会相应变化、威力层层提高,天都双翼便是一例,苏景突破小真一后,这双火翼也从“遁法”晋升做“杀法”。

  翼爆碎,火妖娆,泼风而去迎击血羽,与此同时,妖人身后突兀闪出一片赤红光华。若直视之,仅仅是一片迷离光彩;可是若低头去看这片光华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双翅铺展、高冠醒目、三足分立,那分明是一头金乌投影!

  爆开天都火翼、以其中的火焰元力应敌?金乌正法赋予苏景的本命法术哪又那么简单!当火焰散碎,它唤起的是另一道阳火法术:影金乌,夹击于强敌背后。

  奇光流转,快如闪电,正正击中妖人后心!

  这次连惨叫都不存,先重伤、再解血的妖人直接被打得昏死过去,身体翻滚着摔向地面,他唤起的解血凶法也随之告破。

  血光散、剑羽收、影金乌消弭不见,苏景动念重新撑开双翼,自半空里一兜,将正摔落的妖人抓在了手中,生擒活捉!

  直到此刻,冢内年轻修家们因三尸突兀出现而掀起的惊呼才刚暴发开来。

  所有人都仰望半空、瞩目苏景,包括其他几位天宗弟子在内,无数青秀扪心自问,若上天去追击妖人的是自己……先在已然被对方的解血一击碎尸万段!

  直到此刻众人才算明白他的真正实力。

  之前苏景在剑冢的种种表现,只能归结为“诡异”、“古怪”,但如今这实打实的一战,却是他实打实的修持、实打实的力量!谁还能不服气、不敬佩。

  惊呼散去,须臾,喝彩声爆起!人人都把心中憋住的那一个“好”字吐出,而苏景也的确当得这一字!

  三尸对望一眼,雷动天尊站在棺材上飞上去,对着苏景抱拳躬身、放开声音喊道:“苏先生赐下的法术端的神奇,在下幸不辱命,破了妖人邪术、将诸位同道带了回来。”

  三尸根本不明白法术事情,但是有功劳就先占上是肯定不会错的。

  苏景比他就矜持多了,笑道:“不用喊得那么响亮,大家都能听得到、更能看得到。”

  雷动又转回身,面向剑冢内千余年轻修家,脸上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之前在下一时粗心,惹出了冢内剑器之争,险险就酿成大祸……”好一番长篇大论,言辞诚恳雷动道歉。可是又会有哪个实心眼的傻子以为他是真的在认错。病痨鬼以退为进,明着认错实际邀功。

  但稍有些出乎意料的,众新秀中第一个开口的居然是一到场就和苏景过不去的紫霄尚尚,肥胖公主笑声中的豪迈意思比着裘平安都不差:“这位矮先生如此讲话,可真正让在咱们都无地自容了,大恩当头,之前的小小不快,哪个还敢记在心上!”

  话是对雷动说的,却是讲给苏景听的。

  天元青蝉也微笑开口,对雷动道:“话再说回来,若非身怀大本领,就算想让剑冢躁动也做不来,对先生只有敬佩之意,绝无半点责怪。”

  这两人一开口,其他青秀又怎会再有微词,人群中有笑声、有赞声,尽是感谢之声。

  待苏景重落地面,青蝉子第一个迎上前,俊俏的少年道士笑容诚挚:“见过了苏兄的手段、本领,才知自己狂妄孟浪,之前那场赌约,盼请再勿放在心上。”

  苏景身旁的赤目一听就要翻脸,但青蝉子又继续道:“苏兄莫误会,愿赌便一定服输,从今以后我欠你三件差遣,随时恭候!”

  赌注依旧有效,请苏景不要放在心上的,是那因赌局而来的轻视与不敬。

  另外几个天宗弟子也围拢到苏景身边,过了这半晌大成学高英杰双眼已经能够张开了,但眸子红得吓人,赤目和他一比双眼简直能算黑白分明,高英杰接口道:“要说起来,苏兄赢得的确干净利落,咱们这么多人一柄剑都没采到,就只有苏兄与他身边的白面朋友采到好剑!”

  说到这里,高英杰压低了声音、笑道:“别说苏兄,就连光明顶的侍剑童子,都压了我们一头。”

  烟云天目望向瘴霾前,曾先望向剑冢众人,樊翘的画皮是借用苏景的,本来就不算太服帖,逃不过天目洞察。但现在,又哪还会有人去指摘苏景小小的破坏了规矩。

  苏景看看左右,低声嘱咐着面前的天宗弟子:“此事别说出去。”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是年轻人之间、朋友之间才会有的态度,另外几位天宗弟子都笑了、点头。

  紫霄尚尚直接“三姑六婆”塞进了苏景手中:“门规所限,催运巫偶的秘法不能外传,娃娃你先收着,这几月里我再炼一张催动符,一年之内送到离山,以后你燃符就能发动娃娃了。”

  高英杰跟着笑道:“十三公主殿下,你这样一做,可把我给卖了。我手上的烟云天目篇业已用掉了……不过苏兄放心,我回门宗后就算再如何、也得向师尊再求来一篇,也是一年内送到离山!”

  终归是出身于正道天宗的优秀弟子,眼光上或许会有狭隘之处,但都有一副坦荡心胸,赌博输了就是输了、之前看错就是错了,现在坦然相待全没有丁点的不甘与扭捏。

  不过苏景又哪会贪图他们的赌注,摇头推辞回去,跟着又是一番拉扯,最终苏景坚辞,现在看来之前那个仿佛笑话似的赌局作废,输家不用赔什么,而苏景却真正赢下了些东西。

  再之后少不了的,剑冢内外无数修家上前致谢,人人都打算当面谢上几句,可是这么多人苏景要全都应酬了最少得说上一个月,好歹回应几句,苏景扯了个还要赶回门宗审问妖人的借口,带上俘虏和几位同伴,腾起云驾离开了剑冢。

  负责守护剑冢的修家好手中本就有离山的弟子,此刻都与他一起遁走,沿途护送。

  谁抓人,谁得俘虏,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况离山是天宗,由他们追查此事最稳妥不过,苏景带走妖人众多修家全无异议,又是乱哄哄的道别、道谢,众人目送苏景离开。可是还不等他走远,剑冢陡然又暴起串串激鸣,万剑齐震锐意弥漫,此地又一次自封了,天知道它何时会再度开放!

  这一趟,千余修家入冢,最终却只得两剑,尽落离山光明顶!

  ……

  回头观望片刻,苏景又开始赶路。

  一路上平安无事,也没见妖人的同党来解救同伴,美中不足的是苏景从妖人身上没能找到宝贝。

  那个妖人的伤势着实严重,若不施救根本活不到离山,无奈之下苏景还用金乌大焠真帮加固了下心脉,这才暂时未死。另外三尸重获自由、完成采剑大事,暂时不想跟苏景去门宗,诅咒发誓绝不招摇更不会惹祸之后,终于得了苏景点头,喜滋滋地坐着小棺材飞去人间玩耍了。

  有关剑冢发生诸事的消息,传得比着苏景飞得快多了,人还在半途时,大半个修行道便知晓:此次剑冢开放,一共就出来了两把剑,一柄为苏景所得,另一柄则落入苏景同伴手中;有人施展凶猛邪术,几近将大批修家一网打尽,全赖苏景出手不仅挽回危局、还生擒了邪魔!

  消息传出,闻讯之人自然会联想以前,归山大典上燃香破宁清的苏景;凡间著书立传、长生祠无数的苏景;大破宝梨州双双欢喜寺、强入虎儿礁无烬山的苏景;让手下妖奴与妖门大豪三阿公结亲的苏景……这次还是那个苏景!

  至少最近这一段时间里,苏景的名头响了,而他的名声就是离山的荣光,更是陆崖九的“慧眼识珠”,各大门宗里见过苏景的前辈、高人自问,若先遇到此子之人是我,断断不可能将他收入门墙,由此心中自然会升起些敬意:若非真正高人,又怎能辨得这块璞玉?

  如今苏景,与各宗名宿还远远没得比,但是单以名头和人望而论,隐隐已经有了些“年轻修家第一人”的味道。

  距离山还有千多里时,剑宗内诸多重要人物便迎接出来,苏景为修行道立下大功,把离山的招牌擦得明耀刺目,由此迎接他的阵仗便不止是“小师叔归宗”了,就连任夺都随众而来。

  只是这位“离山长老之首”对苏景依旧是一副找麻烦的态度,上前说过几句话,褒奖得都是苏景的运气。

  “斗任夺”简直成了苏景的一门功课了,有问有答、把他应付过去,将仍重伤昏迷的妖人交由刑堂去闻讯,于众人簇拥下、与相熟同门说笑着返回离山去了。

  揭开水墨画皮进入离山,抬眼只见如意祥云漂浮半空,无量湖上巨龟披红缓缓巡游,身着喜服的灵怪有的播撒花香、有的结编彩虹、更多的则在飞来飞去不知忙碌什么,离山境内一片喜庆之气。苏景见状笑道:“裘平安?”

  红长老点头而笑:“喜事在即,本来还担心你赶不会来,这下大家都放心了。”算一算时间,七天之后就是裘平安与青云小姐的吉日,如今离山的当头大事便是操持好这桩喜事!

  苏景去到仙鳅宫,有心帮忙可实在没能供他插手的地方,他在场别人还得专门招呼他,干脆就是个添乱的,裘婆婆笑眯眯地拉着他说了会子话就把他轰走了。苏景干脆回到光明顶,直接等待吉日去观礼就是了。

  妖奴们现在都在无量湖围着裘平安转,光明顶上只有无数乌鸦,千万头聒噪家伙正在扶桑灵木间跳上跳下乱喊乱叫,忽见最大的主人归山,声量陡然扩大了无数倍,那一声“呱呱呱”化出的声压,催得周遭无尽莽林都低头摇颤。

  闹了这一大声,乌鸦们又省起自己得规矩些,一只一只忙不迭收敛翅膀深埋头颅,很快安静下来。苏景则俯首站在树下,目光巡梭仔细打量着它们。

  剑鸦变了,眸子更黑了一点、喙更尖了一点、翎毛更丰韵了一点,细微之极的变化,若非金乌辨真之故苏景也难以察觉……可是莫忘记,他这次下山不过才月余工夫,相比于时间,乌鸦们的变化实委惊人了!

  缘由不难猜,扶桑灵木。

  离山剑鸦得明玑老祖的“大易气魄”,得了修妖的资格,但真正能够入道的只是少数中的少数,如今它们又得了扶桑灵木相助,机会陡增。

  端详了一阵,苏景对群鸦道:“不用那么拘束,但也别太吵闹了。”说完,返回又一次翻盖的小院中,取出了此行最大的收获:丑剑。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喜之日

  七天时间一晃而过。

  黎明前夕,天仍未亮,东土汉境有些早起的百姓,推开门走到街上、习惯使然抬头看一看天,随即便愣住了:东方沉沉、尚无日出之意,可是西北方向天边隐透霞光,七彩祥光缓缓流转、虽已显露迹象但仍是隐忍着、等待着。

  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

  早起的婆姨回屋叫醒仍在沉睡的汉子;刚出门去买油条的老汉把正扫抗的老太太拉出门;打着哈欠倒夜香的小厮赶忙去找平日里相好的丫鬟……闻所未闻的异象,人人仰头望天。

  所幸,太阳仍在,不久之后东方泛起鱼肚白,日出、破晓。就在破晓同时,西北方蓄势已久的旖旎霞光也骤然绽放,凡俗可见的、那一道七彩祥云于半空里、自西北向着东南方向铺展而去,眨眼百里层层延展,盏茶工夫过去,一条祥云大路横跨天际!

  下一刻,天空之中仙乐飘飘,瑞兽麒麟踏走祥云开路、彩凤成双嬉戏两旁、龙屃昂头清冽长吟、身披彩霞的童子们穿梭往来……百姓们分不出这些神物皆为法术幻化,只道它们皆为真身,急忙俯身叩拜虔诚祷告,这样的场面必是天神下凡无疑!

  “是天神下凡!大家速速随我下拜祷念。”稽非道长二十年前来到白马镇,盖起道观常驻下来,此刻一见天边异象,立刻大声招呼同在街上的乡亲们。

  “老道,少要蛊惑大伙!”喊喝响亮、却含了些笑意,伴随喊声半空里一团黑风赶来,片刻后一个虎头人身的妖怪自风驾中探出头来。

  别的地方百姓见了妖怪,全都是惊叫一声仓皇逃窜;可白马镇之人却面露笑容,非但不逃,还招呼着天上的妖怪下来坐坐……人人都识得这位虎大仙是齐喜山妖王宋六两的手下,平日里齐喜山对小镇照顾有佳,简直就是好事做尽。

  稽非老道和虎头妖怪也算是老相识了,拱手问道:“敢问虎大仙,这天空异象,不是神仙下凡又是什么?”

  “天酬地谢楼三阿公外孙女青云小姐出嫁的喜云大路!”虎大仙摇晃着圆滚滚的脑袋,满脸得意:“青云小姐嫁的人便更加不得了了,是咱们小祖宗麾下猛将、咱们齐喜山大东家的好兄弟裘大爷!东家说了,小祖宗的喜事,便是白马镇的喜事,特命我送来酒肉和些礼物,镇上家家有份。”言罢老虎挥手,喽啰小妖提篮挑担,笑嘻嘻地进入镇中。

  众人欢喜之余这才明白:不是神仙下凡、而是妖怪娶亲!

  十月廿八,上上大吉。裘平安与青云小姐的大喜之日!

  三阿公的身家远非普通的妖家、修家能够比拟的,且他这次刻意铺张造势,那份排场就不必说了,而相比之下喜事中的另一家就显得朴素得多了。

  离山虽也布置了一番,但是比起三阿公这边的场面,实在不值一提,不过吉日倒数十天之前,离山门下除苏景外其他十二真传、四位长老率同六百门徒下山,分作八个方向四散远行,到旱地则行云布雨,见洪涝则截河补堤,扶苏炼灵药治下了一座小城中的怪病,虞长老没遇到什么灾祸但他所过之处鼠害消失……十日行善,离山剑宗为这场喜事摆出的排场,完全是另一番气象。

  ……

  从天亮起离山便热闹了起来,各路宾客纷至沓来,司客长老率领弟子门外迎奉,司礼长老抓紧时间做最后巡视、准备喜典,裘婆婆笑得合不拢嘴,平日里那身脏乎乎的黑衣袍早都换成了喜庆礼装,老脸上喜色满满应酬着宾客。

  苏景不怠慢,一早就换上礼袍,随着司客门人一起伫立山门,裘平安是他的妖奴,从礼数上说他这个主人就是“亲家爹”,迎宾之事少不得他的参与。意料之中,今天这样的题目到访宾客绝不会少,可即便早有准备,来离山观礼的人数还是远远超出了想象。

  除了得到请帖的修家外,还有大群修家不请自来——肥胖公主、俊俏道士、粗壮书生……月初时曾去往剑冢的众多修家全都托办重礼而来,借着道贺之名、还苏景相救之恩。

  其实又何止剑冢同道,以前苏景在宝梨州结识的天元冲纳、无烬山救过无定道拙季等人悉数前来,门宗贺礼是门宗的,这些修士都以个人名义道贺。

  今天就是应酬的日子,苏景再不喜欢应酬也不会躲清静,抖擞着精神致谢致礼、谈笑风生,正忙碌着前方一声佛号传来,弥天台神光、果先师徒抵达山门。

  和紫霄尚尚等人一样,两个出家人也是以自己名义来的,代表弥天台来观礼的高僧另有其人,苏景快步迎上前去。

  和尚师徒两个都拙于言辞,合十道贺后也没太多寒暄,神光大师开门见山:“剑冢之难,老衲无力挽回,幸有施主主掌大局,此事非谢不可,这件礼物施主万万不可推却。”说着,他自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黄花。

  剑冢时苏景曾见过的、能变做蝴蝶的稚嫩花儿。

  “这十几天的工夫,我总算和它讲通了,以后它就跟在你身边,还请你悉心照料。”明明是一朵花,在老和尚说来却仿佛一个小娃儿。神光大师不容拒绝、将其置入苏景手中,也不再解释什么,带上徒弟进山去了。倒是小和尚,三步一回头地望向苏景手上娇弱黄花。

  来访宾客络绎不绝,苏景招呼着实在忙乱,暂时没去多想、把黄花收好待清闲下来再跟和尚详谈。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天酬地谢楼的祥吏赶来相报,青云姑娘的喜驾已经进入两千里之内,正沿着空中的红云喜路向离山而来。随着一声唱喜,黑风煞、六两等人喜气洋洋地动身,他们是新郎官的兄弟,按照妖门习俗要在迎于千里之外。

  ……

  修行道上,结一位伴侣、携手问道之事并不罕见,各大门宗之下都有双修弟子,离山也不例外。但出世之人,就算是结婚也不会如凡间那样大操大办,小小的一个仪式、至多再请一位长辈作为见证。

  不过这次情形特殊,结婚的是一对妖怪,三阿公在妖门举足轻重,裘婆婆也是离山的元老功臣、与九位师祖都是姐弟相称,是以这场喜事托于离山、但完全是按照妖门的规矩来张罗。对此离山的诸位长老并无异议。

  听说新人将至,离山也免不了地愈发喧闹,可老天爷仿佛还嫌不够热闹似的……与苏景在一起迎宾的孙长老,身上突然传出木铃铛响动,孙长老将其取出置于耳边,片刻后面色微微一变,眼中尽是浓浓喜色!

  随即离山门宗内一道道遁光闪烁,除了要应酬宾客不能动弹的长老和执事外,离山界内所有重要人物全都来到山门外,人人都和孙长老一样的神情,就连任夺也不例外。

  而众人之中,要以律水峰龚长老的神情最为激动……

  红长老裹挟香风来到苏景身边,给他解释道:“刚刚接到贺师伯铃音传讯,他老人家法驾归宗!”

  苏景面露诧异:“贺余师兄?”

  红长老含笑点头:“正是!”

  在如今的离山剑宗,苏景辈分最高但并非唯一,还有两位第一代真传,一姓林一姓贺,都是突破第十一境、得化三清的当世大修,不过他们早已不理门务,云游四海去做最后一境“大逍遥问”的领悟去了。

  苏景这两位师兄性格截然相反,一个诙谐有趣,另个古板木讷,贺余是后者。以前贺余就是离山刑堂执首,现在的龚长老是他的弟子。

  红长老特意提醒苏景,待会见到贺余时要检点些。

  又何须嘱咐,修行得越久,对这世界就越会生出敬畏之心、对有了成就的高人便越升敬仰之意,对两位从未见过面的师兄,苏景满心敬佩。其实对离山的诸位长老,苏景也从来都不会轻视半分,即便对时时刻刻来和自己找麻烦的任夺也不例外。

  至于总是请出“如见”晃一晃,那是另外一回事。“不肯吃亏”与“我佩服你”本就不冲突。

  红赵老的唠叨刚过,众人眼前忽然人影一闪,不见云驾不见遁光,一人凭空而现,站到了大家面前。

  粗布衣衫、布鞋石簪,黑黝黝的脸膛、粗手大脚的中年的汉子。

  迎立于山门的离山门徒一见此人,齐齐俯身下拜,有称师叔有称师伯向其执礼,看上去混不起眼的农家汉子,离山第一代真传弟子、跨入第十二境的大修贺余!

  贺余孤身而归,并未带着他的分身。

  有些正入门的道贺宾客见状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纷纷唱礼问候,对外人贺余不会失礼,但也全无主人家的热情,随便两句话应付过去,跟着把目光一转望向任夺:“听闻你也勘破远游境,我很高兴。”

  对贺余时,任夺全无往日骄傲,毕恭毕敬认真回话。说了几句贺余又望向了苏景,刚刚苏景也对他行礼,但与旁人不同的,他执平辈礼仪。

  见对方望过来,苏景再度躬身:“苏景见过贺师兄。”

  贺余却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苏景,足足一盏茶的工夫过去,木讷汉子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些笑意,点头道:“我听说过你,好几次。见面前我知道你不错,见过了才晓得……”

  说到这里,贺余皱了下眉头,似乎找不到合适措辞,干脆一摆手:“很好、你很好。”

  第一百五十六章 惊变

  贺余在游历途中,自凡间见过苏景的长生祠、从同道听说苏景除魔、救人等功绩;回到门宗,细看下察觉到此子内敛神光,修为尚浅但气韵初成……性情再如何古板,贺余也是离山的弟子,见到门内又有仙苗正茁长,他自然欣慰!

  辈分上是师兄,修行上却是真正的前辈,得了贺余认可苏景也开心得紧。

  离山的喜事传遍天下,贺余早已得知,对苏景道:“喜事隆重不可怠慢,你先专心跟好此事,我回山会住上一阵,来日你我兄弟再好好聊一聊。”言罢他迈步入山。

  樊长老本就不参与今天的喜事,此刻紧紧跟在贺余身后,做徒弟的了解师父的行事做派,开口问道:“师父回来得如此突兀,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贺余不答反问:“林师弟回来了么?”

  樊长老摇了摇头,贺余微一皱眉,但未再多言。

  辰时之前,新娘喜驾进入离山,之后便是三阿公一行,老头子身后跟了无数妖家,都是天酬地谢楼的朋友、同道,大队人马进入离山。待到吉时新人行礼,之后无量湖仙鳅宫排开喜宴。

  凡事都按着妖门的规矩来,苏景也不太明白,反正裘婆婆和三阿公怎么说他便怎么做就是了。

  喜典的排场、喜宴的热闹自不必说,苏景和裘婆婆坐在首席,不时起身应酬宾客,一顿喜酒直接从中午喝到了傍晚,所幸苏景现在有些不俗的修为基础,否则以他的应酬往来至少要醉倒七次。

  ……

  “我想喝一杯。”红盖头下,青云小姐的声音懦懦。

  新郎官正在外面喝酒,洞房内只有青云和三位喜娘。

  三位喜娘闻言同时一惊,年纪最长的那个直接摇头:“阿公吩咐得明白,小姐今天决不能喝酒。”

  “特别想喝,一小杯。”青云的声音很轻:“和三位阿姆喝一杯,你们三个照顾我长大,今日出阁,我总要敬你们一杯的。”

  喜娘似是动容,笑了:“少来这套,不行!”

  这个时候外面轰然大乱,日落西山,新郎官回洞房了,好兄弟全都跟着一起来了,少不了的一番胡闹,最后还是那位老喜娘把妖威略略一绽、唬住了那群小妖怪,连推带搡把他们统统撵走,三位喜娘一番吉祥话送上、就此离开。

  为新人关上房门,播散灵识揪出几个躲在附近准备听房的小妖晚辈,三位喜娘同时松了口气,为首那个笑容略带唏嘘:“小姐嫁了……咱们也该去喝她一杯喜酒了。”

  从小带大的姑娘出门了,三个阿姆心里有哪能没点感触,另两个同时点头。但过了片刻其中一位忽然低低地惊呼一声:“忘了嘱咐姑爷莫让小姐喝酒了。”

  大阿姆笑而摇头:“我没忘,犹豫来着,后来一想还有啥可嘱咐的?两口子,一家人了,敢娶不喝酒的青云过门子,就得敢和喝了酒的青云过日子!”

  ……

  喜宴散了,酒宴却未散,不用再讲究娘家婆家分别,也不用再往来敬酒,三阿公和裘婆婆、苏景坐到一桌,两位老人家实实在在的开心,这个时候苏景当然不会扫兴,陪坐在一旁说笑闲聊。

  ……

  “咦?”青云小姐躺身于软软喜榻,微笑着问道:“苏景当真如此?”

  洞房花烛时、心上人笑意盈盈,裘平安又如何忍得住?进屋之后没说两句话就抱起新娘子共赴巫山了,缱绻过后小泥鳅满心欢喜,抱着自己的小娘子甜言蜜语、轻声说笑。

  虽然没有满口文章,但小泥鳅那一嘴文绉绉的官话说得字正腔圆,自从他认识青云开始在她面前便一直说官话。以前都装得太好了,现在想改也不那么容易。

  不知不觉里,两个人的话题就聊到了苏景身上。

  “错不了的,我家主公心怀善念,偏巧我也天生一副柔善心肠,追随在他身边做事,吾心甚慰。”不伦不类的措辞,跟着裘平安把以前听说的、亲眼所见的苏景所做好事拿来当谈资。

  青云听得饶有兴趣,伸手指向着桌子一勾,酒壶与酒杯轻飘飘地飞过来,先为裘平安斟酒,跟着不动声色给她自己也满上了。

  一杯,一杯,又一杯……突兀一声大笑响起:“哈,喜欢做这与人为善的勾当,这人脑子咋想的?他到底图哈呀?”

  裘平安一时没反应过,跟着点头附和,东北腔也被勾出来:“可不咋的……”四字说完突然醒悟,手端酒杯望向青云,愣一愣、吸口气、找回状态、斯文笑了:“娘子去过东北么?”

  “哎妈,你别装了!”青云咯咯笑着,把杯中酒泼进嘴巴,从被子里伸出一条白生生地胳膊,挥手在裘平安的肩膀上一拍:“我早知道,你,东北银!我爹也是!”

  新娘子手劲不小,打得小泥鳅一晃,险险从床榻摔下去。

  ……

  天将破晓时,三阿公一行告辞而去,裘婆婆把他们送到山门便回去了,天亮时新人要拜见婆家长辈,裘婆婆还得回去等着行礼,三阿公这边就有苏景代她送出一程。

  一路送出三十里,三阿公忽然问道:“在齐喜山的时候,我曾对老弟说,我能看得出青云丫头对小泥鳅有几分意思,老弟还记得么?”

  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又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苏景早都忘记了,随口应道:“三阿公看着青云小姐长大,她的心思自然逃不过您老的眼睛。”

  “什么小姐不小姐,她是你的晚辈,直呼其名便是了,”三阿公摆了摆手,继续道:“苏老弟有所不知,青云的爹是东北山中挖参客的首领,着实有几分彪悍,若非如此,我那女儿又怎会看上他。”话题来得莫名其妙,苏景只当老头子因嫁外孙女儿而思及爱女,也没去当真,只是点头附和。

  “凡间有句话叫做‘儿随母女随父’,青云便是如此了,她的脾气像极了我那位凡人女婿。”三阿公又接着说道。

  苏景终于觉出些味道来了:“我以为,青云小姐温文贤淑。”

  三阿公笑了起来,不止他,跟在他身后的儿女、孙子等大小金蟾全都笑了:“她温文贤淑?我第一次见她温文贤淑,就是拜访齐喜山见到裘小子的时候!”

  “那青云平时是什么样子?”少年目光讶然。

  三阿公想了想,才应道:“实不相瞒,对小裘的为人、做派,我都曾仔细查过……就这么说吧,比混,裘小子略胜一筹;比横,青云丫头稍占上风,总的来算应该是伯仲之间、不相上下。”

  到了现在苏景哪还不明白三阿公那第一问的来由:平时身边的外孙女跟裘平安似的,有天见到了个男子,突然低眉顺眼变回一副小女子模样……这么大的反差,瞎子也能看出她的心思。

  苏景哭笑不得,又追问:“那青云第一次嫁人……不是嫁,那次又是什么状况?”

  “这个事情怪我,她不想嫁,我却觉得对方家世还算可以,便直接安排了,但百密一疏,没想到她在乾坤袖里藏了瓶酒。”到现在三阿公也没什么可隐瞒得了,如实相告:“这丫头心里不痛快,坐在轿子里就开始喝酒。不喝酒时,她还能努力收敛些,但一沾了酒,便收不住了。”

  那一次,小金蟾大闹喜堂……婆家却不怒反喜:幸亏娶进门前闹了,幸亏没娶成。

  “老弟放心,莽撞暴躁是天生的脾气,神仙难改,但是青云丫头的心性,绝对不会错的。以后小两口之间打打闹闹或许难免,但是对长辈、对婆婆的孝顺,同样绝不会有错。这丫头心里明白得很,若她敢忤逆——”三阿公的笑容敛去,正色道:“我天酬地谢楼的家法,就算她是我的外孙女,也照样承担不起。”

  苏景不知道该说点啥。

  ……

  鸾被一掀,新媳妇青云猛地坐了起来、一边穿衣,一边伸手去拍夫君,东北腔十足,比小泥鳅说得还地道:“咋还睡呢,天快亮了,给姑姑磕头去,你不想去咋地?”

  裘平安没睡,但也没起身,他还有点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什么跟什么,胆小柔弱的青云小姐怎么就变成彪悍凶猛的女妖怪了?

  最让裘平安头疼的还不是以后的日子,而是待会那一关。

  ……

  晨钟飘扬,破晓时分,裘婆婆端坐仙鳅宫正堂,等候着新人来问礼。

  老太婆的脸扳成了一块冰,心里再如何欢喜,脸上也得紧紧绷住。

  待会不止没有好脸色,还要言辞刻薄、随便找理由责难新媳妇,甚至可以出手教训……新婚转早婆婆立威是妖门古来就有的规矩,小裘爹娘都不在了,就由裘婆婆来代替。

  越是像样的妖家门户这一关便越发严厉,老裘家虽然人丁单薄,但论古曾与龙王攀亲、论今是正道第一大宗的功勋长辈。一会该如何说、如何做,裘婆婆早都想好了,规矩就是规矩,绝无通融余地!

  乍看上去,精怪的行事与修家也没太多区别,可实际上妖门传承了诸多难以理解的古怪教条,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这新婚后的立威便是一例,有些地方凡人也有这样的规矩,不过是个形式罢了,可精怪对此却煞有介事。

  ……

  苏景回来得稍晚,重返仙鳅宫时,正赶上小两口向裘婆婆见礼后出来,只见新媳妇脸色苍白、双眸中泪水盈盈,委屈、惶恐、迷惘等等诸多情绪尽显于面上,裘平安则是一副做梦的神情。

  一见苏景,少不得又要问礼,不用裘平安说什么青云就盈盈下拜,苏景受过他们一礼,把几句喜庆话送上后,进门去看裘婆婆。

  老太婆拉着苏景坐到身边,稀稀疏疏地眉毛皱了起来:“青云这孩子……唉,我刚刚是不是太苛刻了些?我琢磨着,若把下跪那个换成是我,必定翻脸无疑,她却咬着牙一一忍了……三阿公的家教不得了啊,不光是家教,这天生就是个好孩子,天生了一副柔弱性子!”

  “是,肯定是天生了一副柔弱性子。”苏景笑了,正想再说什么,忽见裘婆婆目中精光暴现,显然察觉到什么。

  下一刻,大地猛地一跳,隆隆震颤之中,平素隐匿无形的灵气突兀暴躁起来——先是巨力碰撞、跟着高人斗法!

  外面闹出的动静太大,即便仙鳅宫处于大湖深处也能清晰察觉。

  这时刑堂龚长老的声音传遍离山:“正法除妖,诸峰长老、十三真传速至光明顶,其他弟子各守其位不得擅动!”

  他的喝令才落,又是一个女子的猎猎长啸冲天而起……之前听到“光明顶”三字苏景便已面色突变,再听到这声长啸少年陡开双翅急冲而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漏天

  甫一离开大湖,苏景吐气开声:“事有内情,不可胡乱伤人!”焦急喊喝声中,少年化身一道金红长虹,直投光明顶。

  尚未赶至光明顶,远处突然又是一声唤剑法诀嘹亮,苏景大惊失色,他听得出这个声音:出剑之人并非离山长老,而是刚刚归山不到一天的离山长辈,贺余。

  诀动、剑起,再无可更改!

  剑落,却不见长剑所在,只有九霄云上、湛湛蓝天中的突兀显出的一道黑色裂隙。

  贺余回山并未负剑,不是藏于囊中和收于身体,他是真的没有携剑。从五百年前开始,他去哪里都不再带剑。

  他把剑养了起来……养在九天之外!

  贺余的剑在天外,随他一声法诀,便有漏天一刺。

  真正的离山第一代真传弟子。

  穹顶裂隙三里,那之下正巧一朵闲云飘摇,当裂隙绽开,浮云只一颤,也不见它有其他变化。

  飞驰中的苏景猛地怪叫一声,无边寒意扑面而来,千丝万缕仿若玄冰冷刺,嘭的一声护身赤炎卷扬,同时火翼倒卷包裹身躯、还有藏于翼中的剑羽四散飘零结做剑域雏形!苏景的火法与剑术尽被激发,只因贺余动剑……或者说只因他看到了这一剑,漏天一剑,本就与苏景全无半点关系。

  飞行的势子就此中断,总算苏景应变奇快,及时调整身体勉强平稳落地。就在他双足接触地面时,光明顶方向风雷乍起!

  距离尚远苏景看不见战场情形,所幸贺余的冷笑声传来:“好妖女,挡得我这一剑,也算你有些道行!”

  苏景惊魂稍定,双翅再起扑向光明顶,正想继续开口喝止,不料心中再现警兆:危势源自高空!苏景本能抬头……那朵云,漏天一剑划过的那朵云。

  云还是云,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但袅袅云气被那一剑之寒所侵,此刻云儿竟化作一团玄冰,自高空里轰轰烈烈,向着八百里离山当头砸下。

  云冰压顶的威力算不得什么,真正让人心底生寒的还是那瞬间便让百里之云结做玄冰的贺余剑意!

  守山大篆立生感应,第一重水幕天华剑阵弹指成形,万剑呼啸迎上云冰,将其轰得粉粉碎碎。而冰云爆碎于齑粉之时,苏景也终于赶到了自己的道场。

  光明顶已然被一劈两半,千万乌鸦散入莽林噤若寒蝉、扶桑灵木歪斜一旁枝横叶落。

  一个三四岁、白白胖胖的囝囝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生死不知,正是苏景的“真传弟子”参莲子;师母蓝祈一手牢牢按在小娃的胸腹间,另只五指翻翻不停变化手诀,层层风煞结做屏护守住方圆七丈,一道道古拙法篆闪烁幽光,伴风齐飞。

  莫耶蓝祈七窍沁血、显然已经伤得不轻,督目之术维持不住,身形也在微微摇晃,可她的神情竟还在笑,满头长发随风飘扬,一派妖魅昭彰!

  苏景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的七百银甲道兵错落结阵,离山九枚古签道兵之一:龙战于野!

  兵法幻化十七头白龙法相张牙舞爪,围住蓝祈的法术禁卫之地团团打转,昂昂怒吼中一次次向内冲击不休。

  半空之上刑堂樊长老目光威严,刑堂精锐弟子皆侍立其后,樊长老手执着一枚离山道兵古签,在他身旁贺余盘腿凌空虚坐,脸上不存丝毫表情。

  ……

  参莲子的经络是苏景帮他硬生生锻造、开拓出来的,至少在最初三百年内,每隔十余年就需要外力相助、帮他安抚元基、调理经络,这件差事自然落在蓝祈身上。

  而参莲子的体质特殊,全不同于其他精怪或者修士,它不用洗炼日精月华淬炼乾坤灵元,只需把自己的一身蓬勃药力化为妖力即可,是以莫看他现在修为还差,但体内躁动之力异常惊人,蓝祈在施法相助时会颇为吃力。

  因为蓝祈吃力,所以维系于身的其他法术会受些影响,小院的屏障减弱两成,本来是无碍的,以离山长老的修持仍是无以察觉,何况也没有谁会专门来探光明顶……

  贺余归宗是为了等一个人,但这个人何时来、如何来他全不知晓,归宗之后便坐入律水峰,心思入定灵识则播散开来,访查四周,只待那人一到他立时便能探知。

  境界相同,不代表实力相当,贺余与任夺同为跨入第十二境的大修、都是修习离山正法、都是天资卓绝之辈,但两人入门起步相差了足足千多年,所以论起元基、论起真灵调运和五感探查,任夺要差得远了。

  任夺查不到的事情,贺余能探得一清二楚。何况刑堂身负“监山”重责,在当初诸星峰设计上,律水峰本就处在“四面监察、耳目恒通”的位置,由此贺余察觉到光明顶山核内有灵气异动。

  这份异动绝非离山道法,更像妖邪动法。惊讶之下贺余命龚长老请出转配于刑堂的九枚道兵古签之一,飞临光明顶再做细查。高深修家的灵识一线,无异于常人的一道目光,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光明顶山核内,竟藏了一个女子:双目环套三瞳的莫耶女子!

  此时天已破晓,无量湖仙鳅宫喜事落幕、但还有些与离山交好的宾客不曾散去,贺余本不欲声张,不料正专心施法的蓝祈突兀抬头,与他“对望”了一眼!

  莫耶妖女是如何潜入光明顶山核的?任哪个离山弟子发现蓝祈的行迹,脑中都会立刻显出这个疑问,而最合理、也最“不违反离山正道”的解释莫过于:她有妖邪遁法,悄然潜入进来。

  既能潜入便能逃走,贺余生怕妖女会有什么特殊法术,一下子钻出去、逃到外面便难以收拾了,当即一声令下,早就蓄势以待的樊长老放出道兵、劈裂光明顶缉拿莫耶蓝祈!

  离山弟子这边,既然要打便绝不留手,龙战于野全力发动,贺余也引动一剑,漏天狠击。

  ……

  蓝祈修为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从未对苏景讲起过,直到今日,苏景才真正明白自己这位师母,究竟有多凶猛!为参莲子安抚元基、加固经脉,法术正到半途不能停歇,蓝祈被小娃拖住,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挡住了“龙战于野”的围攻、抵下了贺余漏天一剑。

  ……

  如见宝牌高擎在手,连串“住手”地疾声大吼中,苏景飞扑入场。

  龚长老及时将手中古签一压,银甲道兵暂停猛攻,但阵势不变、战势犹存,随即可以重新发动。

  见苏景赶到,蓝祈先是皱了下眉头,但随即又对他笑了起来,微一点头、未多言,双目合拢专心相助参莲子。

  贺余眼睛转动,将目光从蓝祈身上转向苏景,这动作很慢,而苏景真就觉得,他的目光是一寸、一寸挪移过来:先看手、再肩、再脖颈、最后与苏景目光相对:“师弟有话要说?”

  赶来时一路惶急,完全顾不得解释什么,可现在贺余给了他讲话的余地,苏景却猛然发觉……这件事没法解释。

  “不可说。”蓝祈传音入密,她的声音微微发颤,虚弱异常。

  想了片刻,苏景终归还是摇了摇头,对贺余道:“没什么可说的,她是我的恩公前辈,我想保下此人,求师兄成全。”

  贺余不置可否,反问:“她是你的恩公前辈?如此说来,此人是被你藏匿于光明顶的?”

  这次苏景没犹豫,直接点头。就算说出事情,又怎么可能有人相信,于事无补且为八祖徒惹猜疑。

  贺余不作思考,直接开口:“小娃可以留下,妖女必死无疑,至于师弟……窝藏妖人于光明顶,但总算没酿成更大的祸事,受罚难免,不过以后还是我离山弟子。”

  这样的条件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但苏景如何能接受,再次高举如见,摇头正想说话,不料贺余的手指向他遥遥一点,旋即“啪”的一声脆响,“如见九祖”的玉牌竟被他打了个粉碎!

  苏景惊怒交加:“你做什么!”

  此刻各峰长老、诸多真传都已赶到,见状无一不是大吃一惊,贺余却神色不变:“损毁如见,罪同忤逆,我认罪知错,将诚心悔过。领火逆三经之刑、罚百年面壁思过,此间事了我自会向刑堂领罪。”

  宁可自己领罪,也不容妖女走出离山!一个莫耶女子的性命或许算不得什么,但离山清誉绝不容玷污,何况妖女的修为众人都看在眼中,双方依然破脸动手,自没再留后患的道理。

  这个时候,苏景身旁的蓝祈缓缓呼出一口长气,助参莲子行功完毕、她收手了。

  参莲子仍未苏醒。小娃没事,只是被蓝祈封住心脉暂入昏迷,三十六个时辰内无法苏醒。

  蓝祈并未起身,垂下头缓缓呼吸、长发遮住了俏面。好一会,她才抬起头,双目妖魅、笑容温婉、语气坚决:“不用管我,更不许杀伤晚辈!”

  陆角八毕生心血只在两件事:修行、门宗。即便此时此刻,蓝祈也绝不肯伤他心血。一句话说完,她身子便忽然一软摔倒在地。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不从律

  苏景大骇急忙抢步上前,还好,蓝祈只是昏迷,不过她的内息混乱不堪,伤得着实不轻。

  半空里的贺余又复开口,他自己已经犯下了重罪,却还在规劝苏景,声音冷漠、但语气是柔和的:“师弟,迷途知返,莫之善也。”

  苏景仍是摇头,向前迈进了一步,把本在身旁的蓝祈挡到了身后,不用再说什么,他的态度再明白不过。

  忽然间,起风了,之前被光明顶之战惊退莽林的大群剑鸦尽数飞起,千万双翅膀齐振,风因此而来。出人意料的是,这次鸦群腾空不闻半声聒噪,无数乌鸦汇聚成阴沉沉地乌云,静静悬浮于苏景身后。

  还有前方不远处,嘭的一声轻响,九十八名乌鸦卫赶到、双脚踏于邬桑朱虹梭、周身燃卷烈焰,结成金乌九劫杀阵,但未得苏景命令前阵势内敛、并未指向具体哪个人。

  乌鸦卫赶来,其他在仙鳅宫的妖奴自然也悉数到场,黑风煞漠然不语、手中握住了天溪神鞭;身上还穿着吉服的小泥鳅面色冷笑,抱着膀子与黑老大并肩而立;六两心里害怕,他本来就是胆小的妖怪,但也把赤血离离钩亮了出来,眼睛翻了三次,终于抹去恐惧现出凶光。

  裘婆婆眉头紧皱,按理说苏景有事她不能不管,但光明顶暗藏莫耶女,绝不是她一个妖属能管得的,突然一阵叮叮当当地细响传来,跟随婆婆而来的新媳妇亮出了法宝。

  果然是三阿公的外孙女,青云的宝贝居然是钱,三百枚黄灿灿地铜钱儿,上下漂浮绕于身周。

  青云还是那副怯生生的样子,见裘婆婆望过来,声音微微发颤:“姑母……我……”

  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裘婆婆叹了一声,扬手拍了拍新媳妇的肩膀:“不用怕,万事都有姑母做主。”

  除了裘平安,当真没人听出青云小姐的声音颤抖,并非紧张恐惧,那是兴奋的。

  苏景手下妖奴足够摧毁一座小门宗,但这样的阵势还远远入不了离山高人的法眼,贺余甚至都不去看它们一眼,静静望着苏景:“师弟,当真不肯让开么?”

  长辈说话,本不容晚辈插嘴,但红长老还是开口,对苏景冷声道:“刑堂执法,岂是你能挡住的,还望师叔及时回头、不可一错再错!”

  话说得不客气,但心思是好的。凭着苏景的修为,现下情形里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此刻贺余还耐心和他讲话,不过是照顾他的辈分。大家都是第一代真传、离山界内辈分最高之人,真要撕破脸皮难看得很。

  可苏景若执意不退,贺余只需一声令下,龚长老轻轻松松就能制服他。到头来莫耶妖女逃不过丧命下场、苏景还因负隅顽抗罪加一等……

  苏景似乎也想明白了这一重,先皱了皱眉头,随即对众多摆出架势要开打的妖奴斥道:“尔等不可放肆,速归于本座身边!”

  妖奴不作半字辩解,催动云驾来到苏景身边,乌下一大概能猜到苏景的心思,落地后抢步上前抱起参莲子:“启禀吾主,小娃无碍、睡得正香。”

  苏景不予理会,大袖一挥把所有妖奴都收入洞天,参莲子自然也跟着一起进去。跟着少年又抬头对贺余道:“还请师兄再等我片刻。”说话同时,他伸手搭住了蓝祈的腕脉。

  大局无改,最后问诊再敬上一份晚辈的孝心……

  “就算我不知道师弟精通火遁奇术,你也不可能逃脱的。”贺余忽然面露微笑:“更何况我知道。”

  苏景面色一僵,给师母把脉的右手收回,左手则把悄悄抓起来的天香镇元放回原处,叹一口气:“那我就不试了。”

  刚才他把所有天香镇元都攥在了手里,若方向得当,连续火遁应该够他带着蓝祈逃出离山……他自己怎么都好说,真正麻烦的是蓝祈,最理想的结果莫过于先带她逃走,待她安全后苏景再回离山,大不了受罚吃苦,他认了。

  小聪明不是什么时候都好使的,苏景重新把蓝祈挡在身后:“真的不能通融?”

  到了现在贺余又怎会还不明白苏景不会退让,浅浅一叹,回头对龚长老说道:“请刑堂执律。”

  龚长老点头应下随即说道:“光明顶……”

  大局在握,点名、唱罪再传令弟子拿人,这是一贯做法,可他才刚说了三个字,苏景忽然开口打断:“苏景不从律,求循例!”

  龚长老声音一滞,随即问道:“循哪一例?”

  “曲七祖门下真传、尘霄生之例。”苏景朗声回应。

  律法划界、触禁则必罚,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凶徒作恶因而受罚自不必说,但不能说所有犯法、越界之人都是坏的、恶的。眼下僵局双方都是例子:贺余为了维护离山声誉出手打碎如见、苏景为了维护有恩于己的蓝祈决然不退,两个人都有罪、可他们都没错。

  类似的事情在离山也曾发生过,并非每次都要请离山律,便如“尘霄生”之例:一场正道、魔门的恶战之后,参战的离山弟子押解俘虏归山,七祖门下一位名叫“尘霄生”的真传借以自己的地位遣开看守弟子,私自释放一名年轻魔徒。

  结果还不等尘霄生破去魔徒身上禁制法术,就被其他离山弟子发现了。

  事情败露,尘霄生俯首认罪却又不肯让开半步,甚至还求请刑堂弟子:放了那个魔徒、所有罪责他一人承担。

  当时尘霄生已经是第十二境“欢喜儿”的大修,且他的地位、声望在第一代弟子中颇高,此事很快惊动了当时还在山中的四位老祖。他的师父曲嘉七追问缘由,事情再简单不过:他的爹救过我的爹。

  被抓的和放人的,曾是凡人时的街坊,尘霄生还未出生时父亲害了急病,全赖魔徒父亲背着赶到医馆,得以及时施救、转危为安。

  要说这个魔徒,修为不过才六境,也不是罪大恶极之辈,只是因为师门缘故才参与恶战、遭擒做了俘虏。

  平时这尘霄生都是个机灵弟子,那一刻却犯了死脑筋,来回来去就一个道理:若非他爹救我爹,便没有我尘霄生,今日见他落难我岂能不管。若我闭目视而不见,当可继续修行,可心中必生愧疚,做人尚存如此缺憾,又何谈问仙。

  情有可原,但规矩就是规矩,改无可改。曲七祖无奈摇头,正要传令刑堂拿人当时尚在山中的八祖忽然开口,问尘霄生:“你当真要救下此人,虽死无改?”

  尘霄生并不坚决,思索半晌之后才苦笑着点点头。陆角八继续道:“若能挡得我一剑,你便可带他下山,你之罪责,我代受罚。”

  又是良久思索,尘霄生同意了八祖之言。

  再之后尘霄生的事情并没有峰回路转,以他“欢喜儿”的混厚修为,却未能挡下八祖一击,暴起一剑肉身被彻底击碎,只剩下一个少年元神。

  没了身体,少年元神活不了太久,但还不会立刻死掉,八祖遵守诺言,挥手放“尘霄生”与魔徒下山去了,而后两人不知所踪。

  几位师祖共议、破律同时也会留下一例,若以后情形相当,离山弟子也可以循例。

  今日之事,几乎与尘霄生当年如出一辙,道理上讲苏景要循例能说得通。

  苏景要循例,接下离山中能者一剑,便可以带蓝祈下山。

  龚长老略显踌躇,转目望向了贺余。后者直接对苏景道:“师尊还在时曾在闲聊中给我讲过,离山九位开山始祖之中,单以战力而论,最强之人并非九师叔,而是八师叔。”

  “师弟要循例也可以,但九位师祖皆已离世,你须得接下离山界内战力最强者一剑。”贺余稍加停顿,伸手一指自己,微笑:“我。”

  “非得说明白不可的两件事——我不会手下容情、必将全力以赴。再就是刚刚我引动那一剑,还想着留下活口审问她为何会藏身光明顶山核、究竟有何图谋,是以只动用了六成力道。”说话中贺余起身,不见纵跃或飞渡,只是轻轻一步,却不存半点突兀地自半空迈到苏景身前七丈之处:“师弟真要循例么?这是死路,请再做思量。”

  贺余没有绽放他的修家气势,只是因可能动手所以流露出少许敌意,饶是如此苏景便已经觉得心惊肉跳,不自禁后退半步:“师兄现在是待罪之人,再做执例,不合适的。”

  让有罪之人来循例执法自然不合适,贺余还真忽略了此事,闻言微微一皱眉:“那便换一个吧。”言罢他向后退了一步,如何过来的、又如何回去了。

  能够不和贺余交手,乍看上去是好事,但人群中的裘婆婆、扶苏、白羽成等关心苏景之人,见状全都变了脸色,在心中暗道一声:苏景糊涂!

  若贺余不出手,下一个执例者非九鳞峰任夺莫属!

  贺余口中说不会对苏景手下留情,但他对这位师弟的爱护之心人人都看得出;可任夺呢?虽修为不如贺余,但他的一剑也绝不是苏景能够消受的。

  一只兔子选择敌人,究竟该选那头对其心存爱护的神龙;还是另一头对它恨之入骨的恶蛟?无论怎么看,苏景都选错了。

  果然,任夺的眼睛亮了,踏步上前对苏景道:“那便由弟子持剑为师叔执例了。”说着他还不忘对苏景施了一礼。

  晚辈对长辈,总是要施礼的……直到长辈死掉、再不见面也就再不用行礼。

  任夺的最后一礼。

  第一百五十九章 北冥有鱼

  苏景挥手放出乌下一让她暂时照顾师母,跟着掐动法诀向着身后一点,哗啦啦地巨响中,因光明顶被一劈两半而歪斜倒地的巨木扶桑立起。

  树为“金乌万象”所化,并非真的扶桑神木,是随苏景破境而来的本命法术,便如护身赤炎、天都火翼一样随他心思调运。片刻之后巨大的火灵树重新耸立于苏景背后。

  金光闪烁,数十根剑羽散出,在苏景身周三丈方圆翻飞飘零。

  连破两境、强渡小真一雷劫,无论修为还是剑法比着光明顶大比时苏景都精进无数,但他仍让剑羽护绕于三丈境地,内中灵元激荡乱不可言。

  做好准备,苏景赤着双手对任夺点点头:“尽你所能,不用客气。”

  任夺不急着出剑,转回头对贺余道:“弟子为苏师叔执例,求贺师伯赐下独断之权。”

  贺余点头同意:“你执行,你做主,这一重不用多说。”

  “多谢师伯。”任夺转回身,对苏景扬起三根手指:“我只以三成力道御剑。若是如此你都挡不下……”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轻蔑之意不言而喻。

  红长老秀眉紧蹙、裘婆婆脸色铁青。

  境界相差实在太远了,以苏景的修为,任夺的三成力道和全力施为根本不存区别可言。大象用一条腿去踩、或者跳起来用身体去砸,对蚂蚁来说有分别么?对上任夺,他便死定了。

  路是苏景自己选的,别人全无更改余地,打杀便打杀,即便身死道消至少还是一份少年慷慨。可任夺直接点明他只有三成力道,这又算什么?除了折辱还是折辱。

  苏景的表情全无变化,声音更是平静地没有情绪:“请任长老为我执例。”

  “疾!”任夺再没半字废话,剑咒叱咤,不见剑光闪烁,只有一条鱼。

  远远观战的青云脱口惊呼:“鲲!”

  ……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没人知道“鲲”的样子,而凭空跃出的那条鱼身形不过两丈,远远谈不到几千里,可是观战众人,无论以前知不知道任夺的剑术,在见到这条鱼时心中都会闪出一念:它便是鲲!海之霸、古神鱼:鲲。

  紫鳞、赤脊、银目、金须,鲲一振,猛扑苏景!

  剑化形、北冥之鲲。任夺的“北冥”,出自剑冢的真正好剑。

  又何止是一条鱼,没人比身临剑下的苏景更明白,随那一剑而来,是如山巨浪、是疯狂漩涡、是轰涌暴潮、是亘古汪洋的浩浩凶威!

  苏景的面色漠然,眼睛却亮了!剑藏于心者,得遇好剑又怎能不狂、不热。

  剑羽翻飞陡然加急,划三丈混乱境地,可一群小鱼搅起的水波,又怎能扰乱龙船的前进?一触即溃。

  鲲至,剑羽齐声惊鸣四散。但少年不退,掐指轻点鲲面,一道白色的影子裹挟着阴风、簇拥着阳火,自苏景身后的扶桑灵木中闪跃而出,急冲、正正迎上剑鲲……藏于扶桑的骨金乌奉召应敌!

  没有恶兽的凶猛嘶吼、不闻神剑的急急惊鸣、更不见什么气息绽放灵元波动,那一撞无声、无息,骨金乌散碎,一百七十七根骨头飞溅四方;剑鲲仍在,继续急扑、只是周身紫鳞光芒黯淡了些许。

  骨金乌是神物,可毕竟只得过一次炼化、主人的修为又浅薄,以它现在的威力,尚不能阻挡任夺这一剑。

  骨金乌显身,出乎了所有人意料;但它未能挡住剑鲲却在苏景意料之中,他仍不退,一声清朗呼喝中,苏景扬手出剑!

  剑羽、骨金乌之后,他的第三变,丑剑。

  这世上最丑的剑,无锋无刃,一端被苏景握在手中,另一端稳稳点在剑鲲额头。

  而那一道能轻松洞穿山岳的鲲之势,在丑剑指点下,竟突兀一滞!

  自剑冢回来到裘平安婚事,不过才七天工夫,苏景甚至还没弄清这柄剑究竟有何神奇之处,更毋论发挥它的威力,但它曾力压万剑狂躁,它是剑冢之魁!只要是出自那片石崖的剑,见到它、敌对它时至少会生出一丝迟疑,这便足够了。

  任夺的“北冥”就出自剑冢。

  剑鸣清越,刚散去的剑羽再得主人心意,陡然重回原位,乱境再成围困剑鲲。

  嘶哑乌啼,一百七十七枚白骨重组金乌,神鸟再起猛击剑鲲后颈!

  苏景“循例”点选任夺,心中有三重依仗,其中之一便是任夺的剑,“北冥”来自剑冢!这本就在少年的算计之中。

  僵持。虽只存于电光火石间,但明明白白地,那是一个僵持的瞬间!任夺心中惊诧,他已经忘记了自己上一次“僵持”是什么时候……

  猛一道轰雷滚荡,剑振鸣鲲嘶吼,原来北冥神鱼的之吼声如雷!旋即剑羽四散、骨乌崩碎、丑剑脱手飞去,而神鲲也不复煌煌,双目暗淡无光、一身鳞甲灰败难看。

  杀身大祸犹存!连串心思、所有本领,却仍无法消弭剑杀。这便是突破第十一境的大修家的、三成力道的一剑!

  剑光夺目,苏景急退!并非无计可施,但能否避过这一劫还是要看运气……他已皆尽全力争取时间,只看三尸能不能及时赶到。

  “北冥”冲及苏景身前一丈境地时,“嘭”地闷声响起,三尸不曾相负!

  三尸自苏景背后显身,但苏景人在急退中,闪至他们身后又错步一绕,北冥追杀之势也随之微改,三尸显身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看着一条鱼向着自己冲过来。

  每次苏景有难,三尸都会自裁赶来,可每次他们都不曾提前准备好、显身便出手相斗,与其说他们是来救本尊,倒不如说是来看苏景怎么死。

  这一回也不例外,来是来了,手握好剑、又有一身精奇剑法,却全无准备,赤目双足落地还打算说什么,结果直接变成了一声惨叫。

  三尸尽遭斩杀。

  看上去纯粹无用而来的三个人?怎么可能没用!雷动、赤目、拈花,体内怪力随本尊修为而涨,苏景度过真一雷劫,是为五境修士,三尸的体魄便也等若五境,开通一千零八阿是穴、三六一大窍的五境修家。

  凡人的刀剑,休想在他们身上留下一道白痕,北冥虽能斩杀他们,可剑中所蕴力量也被大把抵消。

  剑羽、骨金乌、丑剑、三尸,接踵打击迎抵一剑,可惜,剑势仍未被完全消减!

  它已强弩之末、它只剩些微力道,可是任夺明白、苏景知道,即便北冥已到力竭边缘,凭着剑上残存力量,还是能将苏景置于死地!

  剑如电,苏景再也退躲不开,寒芒闪烁中,“北冥”刺入苏景胸口。

  “当”的一声大响,剑入身体的声音,竟是金铁交击、洪钟大吕的震鸣锐响!

  还有,就在长剑刺中的瞬间里,苏景身上竟再无半点灵力波动,他的气息与凡人一般无二……全身修为尽去,换做可怕蛮力与远胜平时的铁肉、铜筋、银骨、金髓。

  勘破第四境而来的本命法术,金乌蛮!

  剑上余力足够斩杀第五境的修士苏景,但是够不够杀掉化灵为力、皮骨坚强的蛮子苏景?

  呀嗨!

  铜皮蛮子的嘶声怒吼!苏景双眼圆睁面容扭曲,身躯硬扛剑鲲不算,双手同时扬起、猛地攥握向那条凶猛大鱼……

  下一刻,鲲鱼碎。

  苏景胸口上、双手紧握中,是一把银光闪亮的长剑。

  剑势消弭、任长老一击止于此矣!

  长剑刺入心口寸半,苏景双手鲜血淋漓。

  他未死,伤得也不重,但却疲惫到无以复加;心口并不如何疼痛,只是空落落地难受,为挡下这一剑,几近耗去了他所有精力。

  任夺挥出一剑,两人相隔十丈,这场“执例”从头到尾也不过一个弹指,又有谁能想得到就在这“一弹指”,苏景居然能够打出这么多花样……是花招,更是实力!他活着便是赢了、他赢了便是实力!

  “循例”结束,可是争斗未停,三尸身死同时又从苏景身后跳了出来,皆尽暴怒成狂,雷动手中宵练指天,怒喝:“吾剑巅顶!”

  赤目将含光刺地,大吼:“吾剑封域!”

  拈花手中承影遥指任夺,怪叫:“吾剑瞬灭!”

  三尸追随浅寻学艺,归来后还从未真正显露过他们学到本事,此刻不知是自己被杀还是见到本尊受创,三尸尽起真怒,出手无情!而苏景闻言心中巨震……

  剑之极:星、巅、瞬、域!

  剑术的四道臻极绝学。

  域,为划地称尊,界内敌人皆受小天地压迫,苏景自己的剑羽便修得剑域雏形;瞬,为时间无间,出剑刹那即为中剑刹那,其中不存“时间”又该如何躲避?

  巅,为顶、为君、为高高在上,此术大成既可统御万剑、化敌刃为我剑,亦可点化苍山,凝做一击!

  苏景知道浅寻肯放三尸下山,他们学成的技艺就一定不会差,但苏景做梦也想不到,三个只知耍混胡闹的矮子,竟能各自修出剑之一极。

  又何止苏景,包括任夺在内在场离山高人皆尽吃惊,只凭三尸的呼喝远远吓不到众人,但他们来得突兀、死得奇快继而竟又复生出手……这是闻所未闻的法术,当初连陆老祖乍见三尸“死去回来”时也被吓了一跳,何况现在的离山弟子。

  且三尸手中“殷天子”为剑中上上极品。

  谁敢小觑他们的叫嚣?

  第一百六十章 不弃离山

  任夺不敢怠慢,但又不能就此退走——堂堂十二境的大修家,于所有门宗重要人物面前、被三个莫名其妙的矮子惊走,他丢不起这个人。

  剑诀动、心意起,任夺唤“北冥”返回,结果更让他大吃一惊地是,北冥竟慢了一瞬。不是不回来,只是略慢、不仔细察觉都无法发觉的差异,可是巅顶对决、性命须臾,剑回得稍慢也许就是几场生死定论。

  此刻它回得慢了一线,那待会应敌时会不会再慢一线?任夺当机立断,立刻舍了“北冥”,抱元守一玄功行运,抵御三个古怪矮子神奇剑术。

  巅峰、封域、瞬灭,均未至,杀过来的只有“殷天子”三剑本身所蕴的“影、光、黯赤雷”,虽强,但远远不足以降服任夺,任夺冷笑出声:“原来是信口雌黄……混账!”

  话没说话,怒叱乍起。

  日出时分,朗朗蓝天,没人注意到的,一颗本已随破晓到来而隐去的天星,此刻又显身于玄天,璀璨如珠、熠熠生辉。

  剑之极,除却巅、瞬、域,还有一项“星”:利剑气意洞穿造化,勾连天星、唤请天外星力入剑一击!

  “剑若朗星”……这才是三尸追随小师娘数十载,学成的真正本领!

  极臻剑绝,三尸火候尚浅,与苏景的剑羽化域相近的,还只是雏形罢了,且三尸现在还无法独立施展,非得结阵联手才行。

  就算只是雏形,也是剑之一极的雏形,光明顶前惊现奇术,谁能不惊?

  任夺也惊——又惊又恨。星剑便星剑,可是那三个矮子喊得是什么?剑术四绝被他们喊了仨,偏偏使出来的是没喊的那个。

  这等龌龊诡计伤不了任夺,但猝不及防中他想要一步不退也绝不可能!任夺急退,同时空气中陡然水色荡漾,如涟漪播散开来,片刻便消弭了三尸唤起的猛击。

  不等三尸再出手,脚下泥土突兀化作一片汪洋!旁人眼中七尺水潭、三尸身临浩瀚大海!不着痕迹间任夺出手反击,苏景这边四个人加在一起都未能看出他是何时催运的法术。

  三尸根本不怕死,但苏景毫不犹豫,直接跨步迈入“水潭”,与三尸一起“赴汤蹈海”。

  看上去是少年讲义气,实际却是借势欺人、向任夺耍无赖:循例,只是离山中的强者一剑。那一剑已然过去了,若任夺再伤苏景,贺余岂能坐视不理。

  果然,任夺冷哼一声,大袖一摆收起法术,对着苏景冷冷一点头,转身返回贺余身前,躬身施礼:“弟子代师伯执例已毕。苏景所犯罪责,由弟子向刑堂领罚。”

  刑堂龚长老皱眉接口:“苏景得外力相助……”

  不等他说完,贺余就摇头道:“你说那三个人?他们不算外力的。”

  突兀显身、死后这边尸体尚未落地三个人又重归苏景身后,贺余想不到他们是三尸的真相,但至少能看出三个矮子与苏景联系密切,仿佛分身与本尊,却又似是而非。可不管怎么说,这三个矮人不应算作“外力相助”。

  任夺也同样看透了这一重,所以他未作指责,直接承认自己失败。

  观战的裘婆婆见苏景过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青云却又把眉头皱起来了:“怎么……都这般没规矩了,晚辈对长辈直呼其名。”

  她的声音不大,但也足以让所有人都能听清。

  刑堂长老冷冷回应:“苏景循例得过,可以带上妖女下山。但走得……回不得!他已不再是离山弟子,称呼上自然要检点些。”

  苏景猛抬头,但不等他说话,贺余就对他说道:“循例,仅在于责罚事情。离山三千年清誉,确是不能再容庇护妖女之人,自此你便不再是离山门下。”

  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中惊怒,苏景摇头道:“当年师尊为尘霄生破律、立例,没有过你这种说法。”

  “陆师叔的确不曾提及身份之事,那是因为……尘霄生必会丧于师叔一剑,又何必再说。”贺余耐心回答,语气清淡,但也毫不掩饰面上的失望。

  于门外有声望、行事做派虽显得有些任性可也未失正道修家本色、修行进境神奇无比、且又是离山八祖唯一的衣钵传承,大好弟子,把他逐出离山实非贺余心中所愿。

  裘婆婆阴阴冷哼,欲开口,这个时候忽然从贺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八祖为尘霄生开例时说得明白:若能挡下,你之罪责,我代受罚。便是说尘霄生能过关,就不存‘有罪’之说,又何谈逐出离山之说。”

  出声替苏景辩解的是刑堂弟子白羽成。

  龚长老当即叱喝:“大胆……”

  贺余却摆了摆手,阻止了龚长老的训斥,不理白羽成,继续对苏景道:“分不清对错的事情,辩来何用?多说无益了,你带上这莫耶女子离去吧,离山这便会传告同道:你因触犯门规被逐出门宗。不过你放心,莫耶女子之事外人不会知晓。没人会专门去对付你。”

  说到这里,贺余笑了下,显得有些无奈:“不光是为了你,离山也担不起‘妖女曾藏身光明顶’这个笑话!你劝她好自为之吧。”

  刚说到蓝祈,她便悠悠转醒了,张开眼睛看了看四周,照看她的乌下一立刻说道:“主公循例过关,这便能带您下山了。小囝囝也安好您老放心。”

  蓝祈闻言一笑,三瞳妖冶中又添了些欣慰,对苏景点点头:“牢记一事……不可报仇……伤及门下,千万要听……”最后那个“话”字尚未出口,被一口鲜血淹没!不是喷、不是呛,而是在说话中、毫无征兆里,口中忽然涌出鲜血!

  苏景大惊失色,忙不迭向她抢去,才刚一到身边,蓝祈突兀一声大咳,口鼻鲜血喷涌,竟是无法抑止之势!

  蓝祈却笑着,素手微扬、勾指、一弹,遥遥向着龚长老一弹,但一无法术、更二无风灵,似乎只是个玩笑,吓唬人的。跟着蓝祈身体一歪,软倒在乌下一怀中。

  随即肉眼可见,那张鲜活俏脸渐渐黯淡,那如瀑青丝寸寸转灰、变白,身体里的温度随风而散,纵有天大神通也留不住!

  一盏茶、充其量一盏茶,来自莫耶地、困守小院内的蓝祈竟伤重不治,丧命于此!

  即便离山众人相距较远,凭他们的眼力也能看得明明白白,此人已死!

  突兀“啪”的一声脆响,龚长老手中那根道兵古签无端炸碎……又怎么可能是无端!蓝祈死前曾向他遥弹一指,那精巧一击直到此刻才告暴发,而护签的龚长老甚至都不知妖女一击到底从何而来!

  离山众人全都变了脸色,蓝祈死前一击,若非对物而是对人的话,离山便稳稳妥妥地要陨落一位长老了。可即便自己身死道消,她仍不肯伤害他的徒子徒孙!弹碎古签,仅仅是她的护短心思:贺余毁了我弟子的玉牌,我便毁了你徒弟的古签……

  “轰”的一声爆响,苏景身上乍起熊熊烈焰!

  而蓝祈的右手,仍牢牢抓住苏景的腕子,似乎料到他会暴怒、怕他会舍身一击,冲向贺余或其他离山门下。

  蓝祈不怪贺余,更不怪其他离山弟子。让她藏于山核、不曾告之其他结拜兄弟……蓝祈的身份是连八祖陆角都不能承担之事,又怎么能让今天这些晚辈、今天的离山承担!

  不怪贺余。

  谁都不怪。

  呼……吸……呼……吸……呼……吸,粗重喘息里,怒焰渐渐收敛,将乌下一收入令牌,把师母的尸身横抱在手,背后火翼展开,苏景再无半句废话,也没再去看贺余、任夺等人一眼,直接向山外飞去。

  这样的情形,三尸也不敢再胡闹多嘴,坐上自己的棺材与苏景同行,赤目和雷动都还好些,心肠多愁的拈花泪眼迷离,因师娘过世他哭得着实伤心。

  青云不是妖奴,但她得跟着是妖奴的夫君,自然跟在苏景身后。裘婆婆也毫不犹豫,留下一句:“刘旋一的人情我早就还完了,离山已臭,这便告辞!”腾起云驾随苏景一起走了。

  白羽成目光闪烁的厉害……当年尘霄生之例就是因“报恩”而起,真页山城白家受苏景大恩,此刻他当真动了随苏景而去的念头;可他破六境的征兆已现,至多再有一两年的工夫便能晋位“宝瓶”,届时必会被擢升真传修习师祖衣钵正法,长生、逍遥的金光大道就在这离山之中,说走、也当真舍不下!

  心里正苦苦犹豫,忽然肩膀一沉,龚长老不止何时出现在他身旁,一言不发、目光遥望苏景,但他的手沉稳有力、按住了白羽成。

  但樊翘并未过多犹豫,只做一线迟疑,便腾起云驾追在苏景身后,他修的是火法,成仙之路还要靠苏景指点才能走得更长远。

  红光闪烁,那株巨大的扶桑灵木散于无形,而苏景满头黑发中多出了一根不起眼的红发。

  还有……风再起。

  千万剑鸦汇聚一起,追随在苏景身后,与他一起离开离山,那是偌大一倾乌云!

  贺余目送苏景离开,口中沉沉一叹。

  ……

  几乎就在苏景飞出山门的同时,离山灵鹤四起,传讯天下各大门宗,从此苏景于离山剑宗再无瓜葛,苏景脸色铁青,传音入密的声音里则带了些关心:“您没事吧?”

  “咦?”死得透透的莫耶师娘一动不动,满带笑意的声音却传入苏景耳中:“你居然能察觉是装死?”

  “不止看出装死,之前装晕我也知道。”

  蓝祈以为自己足够了解“金乌万象”了,可她还是小看了这门正法的神奇,她的状况究竟怎样,苏景以阳火真灵探过后心里完全有数。

  向前疾飞中,苏景莫名道:“多谢师母……”

  “看你平时诡计多端的,到底还是个傻小子。”蓝祈回答得比苏景更莫名其妙,跟着“女尸”散开灵识,确定周遭没人监视,马上微一侧头、动作奇快,“噗”的一声把残存在口中未吐干净的血啐了出去,然后继续装死。

  ……

  光明顶出事之后,蓝祈不会假惺惺地让苏景莫管自己;但也同样不会求他搭救,何去何从都由少年自己决断。在为参莲子疗伤过后,她就装晕了,只为不干扰苏景抉择。

  那时她不能装死,蓝祈还是了解苏景的,晓得他心中有一份性情,一见自己死了怕是立刻会暴怒发狂,只会把事情搞得更加糟糕。

  待循例过后,苏景要被逐出门墙时,蓝祈便要装死了。这是她给苏景再一次选择的机会;就算苏景仍坚持,至少离山众人以为自己已死,将来的日子会好过得多……即便离山高人不确定她是不是真死了,那也总比知道她没死要好吧。

  既是师娘对死去夫君弟子的宠爱,也是莫耶妖女的诡计多端,不过她还真没想到苏景从头到尾什么都明白。

  苏景再次传音:“是我连累师娘……”

  不等苏景说完蓝祈便打断:“是我自己要住在那小院里不肯离开,与你何干?少往自己身上揽。还有……”这个时候,那具“冷冰冰地尸体”忽然笑了:“挺好的……比想象里要好许多……真的挺好。”

  山核小院是蓝祈的家,她和陆角的家。

  陆角不在了,她便守着那院子,暗无天日、却是她的天地,她的今生今世。

  小院是蓝祈的一切,但又何尝不是她的牢房!

  院子在时,蓝祈从未离开,到老到死又如何?

  不是没想过离开,只是她穷尽想象也想不到、想不出她还有哪里可去,世界那么大,可是除了这座小院,她不知该容身何处;直到今天异变突起,院子毁了,蓝祈才猛然发觉……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啊。

  说破了天地,那不就是一座空荡荡的院落么!

  说破了天地,蓝祈是什么人?

  该记得的、想记得的,早都已经装进心里、永永远远也不会忘记了!既然不会忘,那院子还有什么可依恋的?

  院子若在,她想不到;院子毁了,蓝祈恍然大悟……

  那笑容很复杂,有唏嘘、有郁郁、有不舍,但更多的却是——轻松。

  丢了一座院子,却换来了一副真正天地,她又怎能不笑。

  最最珍贵的记忆不曾遗失丁点,那条绑在身上的锁链却碎了,她又怎能不轻松!

  蓝祈的声音很轻,不再传音入密:“说起来还要多谢你。”

  咕咚一声,苏景给师娘跪下了,不敢受她这一谢。

  “起来,还没到哭灵的时候!”蓝祈的笑容愈发轻松了,随即她收敛表情,改回传音入密:“真就这么走了?从此不再做离山弟子?”

  苏景站起身,密语对师娘:“我正想说这事呢。”说着他转回身面向离山,饱吸了一口长气,开声震耳:“今日苏景下山、却非就此破宗而去!我乃九祖代收、八祖亲传,除非九祖问责,否则天下无人能夺我离山门下身份!”

  “今日之事,来朝我当亲禀于陆崖九师叔,请他老人家决断对错去留,在此之前,苏景仍是离山苏景!贺余为我师兄,任夺为我师侄,方先子为我是师侄孙儿……离山门下所有弟子皆为苏景同门!你等视我为陌路,我却认得你们是我同门!当年承诺九祖之事,今日言犹在耳,今生此世,苏景不弃离山!”

  “他朝门宗有事,苏景再来离山、报效九祖大恩。来日再相见,今时我去也!”

  大吼之后,苏景随手扯下一截衣襟,咬破手指写下几个字,催动风法将“血书”直吹进离山山门,而后他哈哈大笑、转身振翅高飞!

  而他的喊喝中真元滚荡、声震如雷,回荡于离山久久不息,众多离山弟子目瞪口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九祖早就不见踪迹,合着你是不是离山弟子别人说了都不算,就你自己说了算?这不是耍无赖么?!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剑敬畏

  苏景正笑着,蓝祈的密语送来,师母也在笑:“耍过无赖、开心了?”

  苏景的笑声更响亮了,他自己心里明白,不止是赌气耍无赖……

  一路向前飞出两百里,苏景挥手将大圣玦众多妖奴放出来,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陡然“哇”的一声大哭,六两捶胸顿足地跳出来:“我的小祖宗的师娘啊……”

  “住口!不许哭!”苏景说了五个字,可惜每一字都被随后九十八头乌鸦的齐齐大哭声给湮灭了。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突兀闪出一道遁光,奇快无比追赶上来,跟着护身剑华散去,任夺!

  裘平安立刻出声喝骂:“姓任的,你来嘎哈?!”

  任夺不理会妖怪,直接望向苏景,冷声道:“借一步说话。”

  没人觉得苏景该去,少年却把师母“尸体”交给乌下一,向着十余里外的一座密林一指:“去那边。”而后不顾众人劝阻,竟真的与任夺离开了大队。

  ……

  苏景如此托大,任夺也略觉意外,降入密林后不急说出来来意,而是先问道:“敢随我来,真不怕我会一掌毙了你?”

  “我在光明顶修行几十年,”苏景笑了笑,应道:“你若真有此意,又何须等到现在。”

  跟着苏景又莫名其妙地反问任夺:“你在哪里?”

  任夺的神情则愈发意外了:“怎么?你怎知道我不在离山?我在何处你不必管。”

  “前阵子光明顶比剑,我要杀你徒弟的时候,大概我就有了个猜测。”苏景解释道。

  当时剑魂复苏不受控制,情形何其险恶,任夺却只遣跟在身旁的两个分身去救徒弟,自己一动不动……分身只有本尊三成修为,想要稳妥救人,本尊没道理站住不动的。

  那便有个很大的可能了:任夺的本尊不在离山。离山界内大家平时看到的“本尊”也是个分身罢了,不过任夺有特殊手段,让分身冒充本尊惟妙惟肖,其他离山高人无法察觉。

  苏景继续道:“到循例比剑的时候,你说只用三成修为,之前的猜测算是夯实了。”

  任夺点点头:“所以……你提前都盘算好了。”

  话说得无端,苏景却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微笑点头。

  “蓝祈被发现”,这是苏景绝不愿发生的事情,但光明顶“金乌殿大柱”已毁,不由得他不早做准备。

  去剑冢路上拉住樊翘讯问离山律例,苏景就已经存了这份“准备心思”。所幸,以前有过一个“尘霄生”之例,给苏景留了个“护师娘下山”的机会。值得一提的是,在樊翘讲述此例时苏景一度笑而摇头:八祖为尘霄生破律开例时,心中多半有些“兔死狐悲”,想一想自己藏在山核中的莫耶娘子,对那个尘霄生也就网开一面了。

  自剑冢归来,苏景心中真正拿定了主意,只要师娘被发现,自己便要循尘霄生之例,接任夺一剑,原因有三:其一,任夺的北冥来自剑冢,会受到自己丑剑的克制;其二,任夺在离山的应该是分身,本领远逊于本尊。

  “至于第三重……”苏景笑了笑:“我觉得任长老应该不会真下杀手。”

  任夺没什么表情:“我不会真下杀手?整座离山都知道,我看不上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师叔。能堂而皇之将毙于剑下,简直再开心不过。”

  “刚不是才说过,你要想真想杀我哪会等到今天。”说到这里,苏景依着棵大树坐了下来,还伸手一拍身旁,问任夺:“你也坐?”

  任夺一哂,没答理他。

  “有件事我不敢不想:你怎么总是找我麻烦?”苏景拍着手上的泥土继续道:“开始我还道你心中记恨九祖,所以连带我一起恨了……可这么一次一次下来,我就真不明白了,你要真恨我直接把我灭掉不就是了,听闻你的往事、见你平素作风,当真是修家典范的:风行雷厉、珍惜时间!这几十年却不厌其烦,跑来和我没完没了的闷斗,是我实在太招人恨,还是你太无聊?”

  “后来你要褫夺我真传身份,开始可把我气坏了,可静下心想一想……这事根本就说不通,我已阳寿将近,任谁都以为我没希望再破境了。你就直接坐等看我老死这个天大笑话便是了,到时候我丢命、引我入门的九祖丢脸……你若真是恨屋及乌,我那样的下场对你来说可比什么都更解气、更过瘾。”

  “褫夺真传,看上去是侮辱,实际却多此一举。等我想通这一重,心里便有数了:任长老是一片苦心啊,折辱也好、找麻烦也罢,都是表面文章,想我上进才是您老的真正用意。”

  “陆崖九师叔的为人我不敢妄加评论,但以他老人家的性情,若是看不上那个叫任夺的年轻弟子,大袖一挥把他赶出山门就是了,又何必没完没了的苛责?偏偏您老又是同辈弟子中成就最高之人,这倒是不难猜测,陆师叔对你的苛责,是一片爱护之心。”

  “连我都能猜到老祖的心思,任长老自然看得更清楚,所以……恨屋及乌不对,爱屋及乌才对。”好一番长篇大论后,苏景拉回原题:“既然如此,我当然要请任长老为我执例。”

  “另外还有句话非说不可,我知道你是好意,还总拿如见出来晃……主要是看你认真得很,怕你不止是演戏给我看,所以我就跟着一起扮上了。”说着苏景起身,对任夺抱拳躬身:“无论如何,都要谢过以前失礼之处。”

  “玉牌在上,我跪的是离山九位师祖,与你没有半点相干!你请出‘如见’时得意洋洋,于我眼中无异跳梁小丑。”任夺一挥手,不受苏景这一礼,随即又点评苏景之前说的那一大串话:“想了那么多,但也没能想全。”

  “你是指光明顶出事时,贺余师兄在场?”苏景两手一摊,还有些小小得意:“师兄意外归山,不再算计之中,再说我不是也用言语僵住、不让他来执例么。一切照旧,未出差错。”

  任夺冷笑,摇头:“我指的不是贺师伯归山,我是说……你以为执例时我不会杀你,谬之极也!那一剑我已出分身全力,只是没能杀掉你罢了。任夺乃离山弟子,执例,是代离山九位祖师而行,庄严处犹胜执律,我岂能徇私舞弊、手下留情。”

  停顿片刻,任夺问苏景:“挡下我分身一刺,你开心么?”

  “能过‘循例’我当然开心,不过单就挡那一剑而言,”苏景肃容,语气里再无丝毫轻浮,认真道:“越琢磨就越害怕。”

  循例一刺,苏景用上了自己全部手段,这才勉强将“北冥”制止于距离心脏一寸之处!这还只是分身御剑;而对方所谓“全力一刺”也要看怎么去解释,“任夺”的确运以全部力量投出那一剑……可是若在换个角度呢?

  前无端、后无继,只是干巴巴的那么一刺,分身也只用力、另加北冥剑自己的“鲲”剑势罢了。任夺名震天下的“九鳞化龙”剑术根本一招未使,更何况若是真正斗战,他还会有无数配合法术施展……

  苏景是嗜剑之人,见过了、挡过了任夺分身一剑,心中又怎能不添出了一份敬畏。

  对任夺、对修行高人、对剑术名宿的敬畏之心。

  听过苏景的话,一贯对这小子没有好脸色的任夺,眼中忽然闪过轻松之意:“不过你总算挡下了我一剑,还不错。”

  随即任夺不容苏景惊讶或沾沾自喜,又把话锋一转:“还有,你说我爱屋及乌……笑话吧!”

  “初入离山的几百年间,我的天资根骨算得上乘、我的功课修行最最刻苦、师门历练我都选最难最险之事、同门相处我有应必求,但无论我怎样,九祖待我始终如猪、狗、烂泥。”任夺的语气清冷:“我也晓得九师祖对我爱护,可就算我明白他是为我好,心中依旧怨恨,那时我不过是个一心望道的少年小子,我可不像你有个高高在上的辈分、有一枚人见人跪的如见宝牌!”

  “动辄得咎”,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又怎么会可能说尽任夺在陆崖九手中受过的苦难与折辱?千多年前的折磨,于今日任夺心中依旧清晰无比。

  老祖是好意,任夺明白;但老祖曾赐下的羞辱,他仍接受不了。

  “现在你明白了?你若不行,我把你踩进烂泥绝不留情,还会痛快笑声几声;你若争气……也算是我离山之福,我不会郁郁。”任夺给出了答案。

  对陆崖九又敬又恨,敬不因恨而灭,恨也不以敬而消。任夺的性情本就如此。

  因对陆老祖心怀愤懑,所以对苏景轻蔑不屑;同样因对陆老祖存有了一份尊敬,所以他倒也希望苏景能成才成器。

  而回顾以往,苏景在离山中这五十年,任夺不停地给他找麻烦是不假,却从未有过伤害他的心思。

  此人心胸并不宽广,但行事仍属磊落,离山现存第二代弟子中修为第一人:任夺。

  归根结底,他仍是正道人物、正派人物,陆崖九没看错他。

  “不过,”任夺的声音轻松起来:“至少你能看出我对你并非专意刁难,总算你没小看了我。”

  一边说话,任夺向后错开半步,给一只来到他鞋边、正打算“翻山”的蚂蚁让开道路,蚂蚁却被吓了一跳,转回身加快速度逃跑……之后任夺终于笑了起来,不知是因为蚂蚁还是因为苏景。

  第一百六十二章 好天光

  看着蚂蚁,任夺不抬头:“你对离山喊得那些话……你仍当自己是离山弟子?”

  苏景点了点头:“不错。”

  “别人怎么想、怎么看,我们管不了,但是自己心里知道‘我是离山弟子’这便足够了。”任长老的话乍听上去像是安慰苏景,可是若再仔细些便能听出他语气里藏了份唏嘘,由此话也变了味了,仿佛另有所指。

  “后面又什么打算?”任夺又问道。

  “打算去一趟南荒,找烈火地脉,修第五境冲煞。”苏景如实回答:“我有一份前辈手札记载。”

  任夺愣了下,随即点了点头:“以古法修行冲煞,虽危险了些,但得来的修持也要更稳固得多。这个时候离开中土、出去转一圈也是好事。”

  他的话中另有含义,苏景追问:“邪魔作祟?或有恶战?”

  这一问并非“空穴来风”,当年凡间乱世时,苏景就在蛮兵中偶然发现魔徒踪迹;后来中土各出显现魔徒踪迹,苏景也曾参与下山查探,其中有些是虚惊一场,但大多数却是真有其事;到剑冢时,无双城去采剑的弟子竟全军覆没、剑冢外也遭妖人偷袭……

  苏景听剑尖儿剑穗儿说过,修行道上过去几百年都太平无事。可最近几十年里,有关邪修魔徒的事情一次比着一次更严重,那一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稍有些心思的人都能察觉。

  任夺笑了笑,没回答、但也未否认苏景所问,就此岔开了话题:“有两样东西送你。”

  说着,他先自乾坤袖中取出了一柄剑。

  右手持剑、左手轻轻抹过剑身,脸上笑容犹存、目光却专注无比。随即他把剑锋倒持,剑柄递向苏景:“剑冢之剑,不认二主,但你是个例外,执例时可见北冥认你,送你了。”

  任夺竟然把他的好剑相赠,苏景脸皮再厚也不敢要,赶忙摇头:“你实在太看得起我了……”

  “你有奇遇,有些小心思,不过说到底不过是个小小五境修士,何德何能让我看得起?我敬的不是你,是陆崖九师叔。其他都不提,他看人绝不会错的。”任夺把剑一掷,不由得苏景不接,又说道:“如今我修习另一门神奇功法,与此剑相冲,在把它留在身边本就无用,放回剑冢又不舍得,送给你正好。”

  长剑入手,一声轻鸣。北冥对苏景不存丝毫抗拒,相反的,剑上光芒一闪、竟变成了一滴晶莹水珠,落入苏景手心。

  任夺解释:“这是北冥的本形,它肯对你亮出来足见信任。”

  苏景运起目力、辨尘入微,随即轻抽一口凉气:“水里……是鲲?”

  一滴水珠,一柄剑,也是一片汪洋大海!一头大鱼正畅游四方,正是苏景今日所见的那头鲲鱼。

  任夺点了点头。

  苏景心思一转,随他心念,“北冥”又化为剑形,狭长锋锐、精光流转。

  这是能看出神奇的好剑,苏景打从心眼里泛出喜欢,虽然无法证实,但剑冢内八个方位只有七柄剑王,这支又名唤“北冥”……不在剑冢的那一柄剑王,多半就是它了。

  苏景把北冥紧紧攥在手中,张口欲言,任夺直接一挥手:“假惺惺的客气话免了。”

  苏景马上要脱口而出的,还真是假惺惺地客气话,嘿嘿笑了几声,把废话吞回肚子里:“你说的神奇功法,是不是墨灵童的神通?”

  话落地,任夺面色陡变,双目精光乍现,并非否认而是反问:“你怎会知道?”

  蛰伏于苏景体内的屠晚剑魂,几十年里只暴发过两次,一是白狗涧重犯逃狱当夜、与墨灵童拼命时;另则是光明顶斗剑,苏景剑羽被任畴乘蒙蔽后……苏景曾仔细思量过两件事,揪出了其间一道联系、或者说一个可能:任畴乘“蒙蔽”剑羽的法术,与墨灵童修法同出一脉。不知以前有过什么因果,屠晚剑魂对这一脉修持恨之入骨,所以才会前后两次惊醒。只不过任畴乘的道行比起墨灵童判若云泥,所以第二次剑魂狂躁的程度要轻得多。

  任畴乘的修持从哪里来?当然是跟任长老学的。

  任夺说要弃剑、另修其他神通,苏景自然会有刚刚那一问。

  苏景不解释,直接对任夺道:“放心,此事我从未向旁人提起过。”

  任夺没再追问缘由,另起一问:“这么说,你觉得白狗涧重犯逃狱与我有关了?”

  红长老曾给苏景解释过,墨灵童一身本领来历诡异,将她关押千年只为逼问缘由,如今任夺已经得了那个邪童的法术……

  苏景稳稳摇头:“你放了我、我传你厉害功法,听上去顺理成章。可是墨灵童没能逃出去就死了。除非她先传功你再放人……她得有多傻,才会答应你这么做?就算她答应如此,传下来的功法若你真敢放心去修,那你得多……多利令智昏?”

  任夺点点头:“少年人能有这份心思,算是不错了。白狗涧之事确与我无关,不提它了。”

  苏景犹豫了下,但还是说了句:“墨灵童一脉的邪法诡异莫名,你修行时多加小心。”

  入山修行是为了什么?飞仙、长生、逍遥!

  离山九祖六人飞升,他们传下的衣钵是飞仙正途;墨灵童的本领虽强,但她飞仙了么?任夺又资质了得、精进迅速,他根本没道理半途转去修行邪法。

  可任夺会做没道理的事情么?有关内情苏景不欲多问,他知道任夺为人正派、心系离山、更要紧地是陆崖九看重他,这便足够了。

  至于修习邪法本身……这天下还有比三这三那诀更邪门的功法么?苏景又哪会指摘别人。

  任夺一笑:“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再要说一句的是,你莫怪贺师伯,光明顶内藏莫耶女子,非如此不能收场的。”

  苏景也笑了,清清透透,以他的心思当然能明白任夺说的事情,贺余把他逐出门墙看似决绝,但内中另有一个重大关键:贺余并未收缴苏景的帛绢功法!

  哪个门宗将弟子逐出门墙,还能容他带着一身本门修为、容他带着本门正法秘籍?

  没人提,好像是大家都忘了,但这么大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忘记?

  不提,不止是成全、爱护,还是贺余不曾也不能说出口的一句话:我仍把你当离山弟子。

  而苏景对离山喊的那几句话,又何尝不是在向贺余明心明志。

  苏景又问任夺:“师兄打碎如见,要自领刑罚……能不能免?”

  欺师灭祖、但未酿成严重后果、又诚心悔过,贺余自领“火逆三经、面壁三百年”之罚。这个责罚不是贺余自己随口说的,他是龚正长老的上一任、离山刑堂的主持,说出的责罚正是离山之律。

  面壁不提,只说“火逆三经”,若仔细想一想……只从字面去想:以霸道烈火倒冲三条经脉。

  离山修持是灵水基元!

  水火相冲,其中痛苦自不必说,更为严酷的是:水火不容,水性元基淬炼的经脉,被烈火滚过后便是彻底废了!

  少了三条经脉,修为骤减不算,以后还怎么修行?

  领下这一律,斩断飞仙大路!

  贺余迂腐么?

  若迂腐,怎么会成全苏景,让他带了一身修为和八祖真传道法离开山门;若不迂腐,又怎么会只为了维护离山的一个脸面,毅然斩断自己的升仙前途?

  莫忘记,贺余已经勘破了第十一境,又再第十二境中领悟多年。偌大中土世界,他是最有资格、也最有希望的几个飞仙之人中一个。

  “于我等晚辈,无论如何也要阻下师伯自领责罚。”任夺面色沉沉:“可是贺师伯的性子,怕是劝……”

  苏景插口:“我写的血书也没用么?”

  那封血书被龚长老捡了去、呈于贺余,任夺则盘算着要去追赶苏景做最后一番交代,是以还没来得及去过问此事,现在正好追问:“你血书上写的什么?”

  “如见宝牌是假的。”苏景在说了七个字,皆为血书所写。

  任夺愣了愣,霍然大笑!

  打碎真如见,欺师灭祖;打碎假如见,那算什么?算个屁!

  苏景手中的玉牌当然是真的,可他自己说假的……苏景自领“我是用假宝牌骗人的小混蛋”,却给贺余留了个免罪的空子。

  至少,这件事有了回旋的余地,为离山之誉贺余挺身而出,可他又何尝想自断仙途?

  师兄能如此,师弟当一回小混蛋、师侄们当一回“我们以前都没认出来那牌子是假的”的糊涂蛋,又有何妨?!

  大笑过后,任夺不打算再做停留:“你虽已不在离山,但仍有大好仙途,以后好好修行,少再弄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好自为之,我回去了。”

  说完他施法欲飞,苏景一听就急了:“不是送两样东西么,才只给了一柄剑。”

  法术散去,任夺笑了……刚刚越聊越远,他把这事给忘记了,大袖一抖,手上多处一只玉匣。

  苏景接过来将其打开一看:一枚蛋。

  白玉做皮、内不可见,大小与鸡蛋相若。

  “剑冢妖人身上搜来的宝物。一共两枚,人是你抓来的,分与你一颗。”任夺说道。

  苏景笑道:“我当时搜了多少遍,都没找到他身上还有玉皮蛋,这个怎么用?”

  “被他藏进眼中,以你的修为自然找不到。”随口应了一句,任夺正要个苏景解释此物,忽然他的脸色一变,举目向着高空望去。

  苏景随他一起抬头,开始难见端倪,过了盏茶工夫之后,他才真正看清,视线尽头一道火光正划破天幕,速度奇快地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飞来。

  陨石入界,是一颗火流星。

  火流星规模很小、飞得也慢,所挟力量更是有限,对天地全无伤害可言。但它有一点古怪……以苏景的目力,盯住它稍久便能看出,它的坠落之处正是离山剑宗腹地!

  再看任夺的神情,居然是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

  苏景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任夺摇了摇头,竟再不多说什么,只留下一句:“我去也,以后你好自为之!”言罢腾起云驾迎向那颗火流星。

  差不多同样的时候,离山巅顶也闪起一片剑光,以贺余为首诸多长老尽数飞天去接应火流星。

  苏景回归自己的队伍,遥望着远方,离山的重要人物迎上火流星后队列一变,自相迎变作追随,不久工夫便没入离山消音不见了。

  对此裘婆婆也纳闷不解,苏景有心回去看一看,可一想自己现下的情形,又苦笑着打消了这个念头,反正看任夺的样子那火流星不是坏事,以后有机会再打听吧。

  ……

  三天时间,中土世界各个修行门宗都接到离山传讯:光明顶传人苏景因触犯门规被驱逐门宗,从此再不是离山弟子,以后他所为与离山再无瓜葛。

  消息传开,虽谈不到惊动四方,但小小的引出了几分哗然,宝梨州、无烬山和剑冢三处曾受过苏景好处的修士着实不少,闻讯不禁摇头叹息,替苏景觉得惋惜。

  但很快,又有一个消息从妖门传入修行门宗。不知这消息是哪位毛笔成精的妖怪写出来的,言辞骈四俪六、晦涩复杂,简直看得人头疼,简而化之它的意思就是:苏景公告天下同道、前辈,他仍是离山门徒,谁要和离山找麻烦,他第一个不答应。

  接到消息,众多修家只觉啼笑皆非,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唯独一个门宗,接到第一个消息时掌门人与亲近长老对视大笑,看过第二个消息冷哂轻蔑:栖霞道。

  七天之后,栖霞道门下大长老妙常摆动华丽云驾飞赴齐喜山。毕竟是正道修家,找上门去妙常倒也没想着杀人报仇,只想看个眼前笑话外加向苏景问一句“如今您再自刺一剑,又值几何?”,好歹出一出当年那口闷气,结果抵达齐喜山后,妙常没能见到苏景,恭恭敬敬向山主六两问好,临时改口说是路过此处探访故人……没人告诉栖霞道苏景还从离山带出一个绝顶大妖。

  裘婆婆看妙常的目光不比刀子还更扎人。

  ……

  暂别离山。

  对修行同道的议论苏景全不理会,把同伴安顿在齐喜山后去了一趟白马镇,轻轻松松地住上了几天。如今这小镇得了朝廷和齐喜山妖家的特别照顾,百姓日子富足且安宁,可惜的是,苏景走在街上,几乎没人识得他了,路过一座后来才建起的道观时,正扫地的小道童还对他笑道:“你是外地人吧?不妨入内问个前程,我家道长六爻之术颇为灵验。”

  尘缘了了。

  离开小镇时,苏景心中的一点唏嘘随风散去了,翻手取出了丑剑,轻轻一弹……剑如烧火棍,丑陋不堪,可轻弹之下却轻鸣悦耳。苏景笑了,随口哼起一个调子,过了一阵他才发觉,自己随口哼唱的居然是青灯境中少女、老道的那个调子。

  上午时分,金轮高悬,正耀着一场大好天光。

  第三卷 剑出离山

  第一百六十三章 招摇

  三月十九,苏景被逐出离山近五个月后,东土世界江南一域天现异象。

  黎明时分,风乍起,转眼吹散了齐喜山间飘飘荡荡的晨雾,随后七七四十九团火焰升跃,直到高空火光散开,四十九对烈火妖乌显形、静静悬浮。

  雄鸦展翅数丈身形,火红的眸子转动,精光四射;雌鸦娇小如雀,站在夫君的背脊上梳理羽毛。

  片刻后,天地间突然炸响无边鸦啼!无数玄羽铁乌汇聚成一道道黑色苍龙,自山中各处冲天而起!

  四十九对比翼双鸦,四十九道“剑鸦苍龙”。

  遥遥望去,条条“苍龙”围住主人上下翻腾,景象委实惊人。

  随着乌上一一声号令,乌鸦卫聚拢,各自麾下的剑鸦也散开队列混到一起,几个呼吸的工夫,化作一道浓重黑云,将齐喜山沉沉笼罩。

  所有的乌鸦都在静静等待。

  盏茶工夫,金红光芒闪耀,苏景摆动火翼自山中飞起,黑风煞、裘平安、青云、侍剑童子樊翘和一个大眼溜溜小僮儿紧随其后。

  另外还有一团泥浆似的云驾跟随,看上去腌臜不堪,但是就算元神境界的大修家也休想看穿内中……裘婆婆唤起的法术,她受苏景所托、负责沿途照顾重伤未愈的蓝祈。

  三尸并未同行,他们三个早就入世玩耍去了。

  升至天空,苏景转回头对山中叩拜恭送的六两挥了挥手,传令一行同伴:“启程吧。”

  呱、呱、呱!三声鸦鸣惊天动地,黑云滚荡,追随于苏景身后,一路向南!

  ……

  剑鸦汇聚成潮,幸好乌鸦卫严加约束,小乌鸦个个紧闭长喙,这才免去了可怕吵闹,但也因它们全部闭嘴,又平添一份诡异——浩浩荡荡、所过之处天昏地暗的鸦群,却无一丝声息,更让人不寒而栗。

  这样浩大的阵势,苏景就算想不张扬也不行,在行程中,沿途经过的大小修行门宗都被惊动。

  五十多年前带着“第一代真传”的身份突然归宗,自归山大典上燃香破宁清开始,便一直神奇不断的离山小师叔,直到不久前闹出最大神奇:被离山逐出门墙。苏景的名头在东土修行道上也真正响亮了。

  旁人被驱逐,心志脆弱些的就此心灰意冷、心志坚定的深山苦修更加发愤图强,可不管怎么说,破教出宗都不是光彩事,哪有人会像苏景这样,偃旗息鼓没几天、又大张旗鼓地开始行走天下……

  苏景的“行军”引入瞩目,他沿途经过修行之地时,有些修家因为忌惮他“离山弃徒”的身份,怕会惹来离山误会,所以对他视而不见;但也有不少曾在宝梨州、无烬山或剑冢受过他恩惠修家远远迎上来,说笑着送出一程。

  从江南到中土南部,仍还远远不够,苏景带着同伴和浩荡鸦云一路向南、向南、再向南。

  连日飞驰,眼前景色渐渐变化,人烟渐渐稀少,换而湿沼密林,但偶尔还能寻到修家踪迹。再向前疾飞十余日,世界便真的荒凉了。黑绿的莽林,从脚下直连天边,冠盖浓密几乎难寻缝隙,苏景等人在空中鸟瞰,单凭目力甚至都无法看清林中的景象,不难想象的,如此密实叶盖遮掩下,林中难有阳光……下面是漆黑世界!

  有时候大片的莽林会突兀晃动起来,不知是什么样的巨兽从此经过、惹出的动静。

  至此,再无人烟,更毋论教化。可是这里仍在中土的版图之内,充其量只能算作接近南荒的边缘过渡。苏景等人也开始频繁落地……

  南方之行,是为了寻找袁朝年手札上的烈火地脉,以做第五境“冲煞”的修行。但南莽野域深处凶险无数,冒冒失失地一头扎进去也和送死没太多区别。

  苏景本来的打算是先修炼几样斗战法术、至少将“剑刹天乌”初步炼出个模样后再做南行。可是之前落脚的齐喜山地势阴戾不宜修炼高深的阳火法术,不止苏景一个人,连着那千万头乌鸦的妖休都一起被耽误。

  在齐喜山停留了五个月,主要是照顾师母的伤情,待蓝祈的伤势稍加稳定,众人商议决定就此启程开始南行——并非直接钻到南荒中去,而是先到中土与南荒的交接处寻找一个适合火行修炼的地方落脚……

  五行划天地,南向属火,至少从道理上说,越往南行火行旺盛之地就会越多,可是等到了地方才发现事情和之前想象颇有出入。苏景与妖奴连日访查,居然找不到一块可供他修炼的地方。这中土南方的边缘地带,热是足够炎热了,可空气中氤氲的火力皆为“死火”,全无灵性可言,在此修炼难有建树。

  这种情形像极了无烬山的画皮虎儿湖,满满一座大湖的水,养鱼再好不过、但水无灵性根本无法修行。

  遥望前方似乎没什么危险,那便不用犹豫,再向前行、一路前进一路寻找合适的山头便是了。

  如此,又是一个月过去。一路上平安无事,莫说蛮兽凶怪、就连南方最普通的毒瘴都未曾遇到过。可到了现在不止苏景、蓝祈等人,便是一向浑浑噩噩的裘平安都觉得不对劲了。

  “按理说,咱飞了这么久,现在已经进入南荒了吧?”裘平安飞上前一步,和苏景并肩前行:“咋和书上写得不一样呢?没见到褐色的疙瘩山啊。”

  如今苏景等人就是走在前辈袁朝年的老路上,那本手札裘平安也看过了,上面记载得明白,路上会遇到一片褐黄色的山峦,座座山丘起伏连绵,都是一般的浑圆、一样的大小,山无名、游者定之,袁朝年将之唤作“疙瘩山”。

  待过了疙瘩山,便是真真正正的南荒野域了。

  按照手札记述的路程,苏景一行在半个多月前就应该经过“疙瘩山”了,可是到现在他们还啥也没瞧见,眼前的景色也始终是一成不变的莽林,与手札上描述的南荒迥异。

  苏景比着小泥鳅还要更纳闷,犹豫片刻回头传令:“大家再辛苦一次,散察三百里!”众妖奴与乌鸦齐声领命,包括苏景在内大队人马轰然散开,分作十六个方向去巡视三百里世界,只留裘婆婆和师母蓝祈居中策应。

  最近半个月,基本每隔一两天,大家就会这般散开巡查一遍,但是每次都一无所获……和以前一样,苏景带着樊翘向最险的正南去做探查,没想到才飞了百余里突然得到裘婆婆的传讯:东侧的裘平安有发现。

  苏景心中大喜,带上樊翘立刻向着东方赶去,不多时就迎上小泥鳅,东北妖怪仿佛拎小鸡似的,掐住一个人的后颈,对苏景得意笑道:“这老道鬼鬼祟祟躲在林子里,见我发觉他,竟还敢对我动手。是个东土汉银,有那么点修为。”

  被捉之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若仔细看……腌臜不堪的袍子上,隐带松鹤纹绣,是道袍。

  裘平安将手中俘虏往地上一放,喝道:“老道,快去见过我家主公,他问啥你就答啥,再敢造次老爷活吃了你!”

  老道站稳当、抬起头一见苏景,先是明显打了个愣,随即哎哟一声怪叫,也分不清是喜的还是惊的,跟着他直挺挺地跪下去,口中高呼:“拜见苏前辈……不不……不是前辈,不肖弟子拜见师尊!”

  苏景被他喊懵了,身边其他人也均告愕然,裘平安眨了眨小眼睛,对也是刚刚赶过来的小娃参莲子道:“贼道士抢你的买卖,不能忍!”

  老道见苏景发愣,赶忙用袖子使劲擦了擦脸,其实袖子比脸更脏,不过好歹把脸上的泥污抹得匀称了些:“师尊……弟子是求鱼啊……当年您老在归山大典上,当着无数同道面前……着我去领悟‘以德报怨’。”

  说到这里苏景就想起来了,再仔细看也认出来了,心生狭促忍不住笑问道:“那天水灵精你炼化了?”

  哪有天水灵精,只有一个空瓶!

  求鱼老道可是让苏景给坑苦了,闻言苦笑道:“求鱼有眼无珠,得罪了您老。”

  往事已矣,苏景伸手把他拉起来,笑道:“以前的事情不用提了,你也不是我门下弟子。你来这里很久了?”

  自打得了空瓶求鱼就躲来了这里……一晃五十多年,他的苦闷自不必说了,而对这片荒莽之地,求鱼比着苏景等人要更了解得多:莽林中没什么危险,但也大得无边无尽,求鱼也曾做远足探险,可是根本就走不到尽头。

  尤其是南方,求鱼曾向前走了将近一年、还未能走出林子!

  这件事已经不是古怪,而是荒唐了。

  到现在苏景哪还会想不到,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苏景皱了皱眉头,正向和同伴说些什么,不料还不等开口,大地突兀晃动起来,坚实土地陡然化作细细地红色沙砾,众人只觉得脚下一轻、身体便要陷下。

  不用苏景招呼,修家施法乌鸦展翅,尽数拔地而起飞向半空。

  从高处鸟瞰,视线清晰无比,不是十里百里、而是整座大地突起异变,所有植木迅速沉陷于红砂,不足盏茶的功夫莽林尽数消失。

  即便苏景经历不凡,此刻眼睁睁地看着茫茫无边的深绿被这古怪大地一口吞掉,心中也觉惊骇。

  林子没了,蓝天之下,只剩蠕动不休的红色沙场!

  求鱼老道满眼恐慌:“我来了几十年,一直都好好的,从未见过这般场面!”

  裘平安伸两指、在求鱼的袖子上轻轻一剪,一块布料轻轻飘落下去,甫一接触红沙立刻沉下不见。

  小泥鳅咋舌:“沉得真快!”

  青云比他直接多了,叱喝了句“这是啥邪门法术”,手掐法诀一串护身金钱儿轰响地面,以三阿公对她的疼爱,小金蟾的宝贝岂能普通?可是连一方巨岩都能轰成齑粉的钱串儿,落入红沙中却连一个涟漪都未能掀起,也如老道的袖子一样,消失不见!

  小金蟾变了脸色,双眸精光闪烁不停,似乎想到了什么。

  这时候裘婆婆闷哼一声:“沙在涨!”

  苏景也看出来了,地面的红沙滚滚蠕动、层层高涨……方才莽林又哪是“沉陷”,分明是红沙骤起如潮,是淹没!

  沙潮起伏,看似不显得什么,实则速度奇快,向着半空众人不断逼近。

  情形诡异,但至少眼下还不用太担心,所有人都会飞遁之术,沙潮向上涌大家就再向高处飞便是了,这地上沙子总不能一路拱到月亮上去,迟早会有势竭的时候……

  突然之间,晴空起贲雷,轰隆一声怒响直灌耳鼓!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还钱

  催魂夺魄之震,苏景只觉心头一闷,真元流转都微微阻滞,但他修行的是巅顶正法、根基又打得十足牢固,声魔侵入阳火立生反应,逆势暴涨刹那消弭影响。

  连苏景都被震得心头发颤,那些连小妖丁都不是的剑鸦就更不用说了,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眼球一翻尽数昏厥过去,呼啦啦地向地面摔去!

  凭着它们的道行,落入古怪红沙内哪还有活命的机会。千千万万头乌鸦一起向地面摔,要相救又谈何容易。所幸苏景身边还跟了一位真正的能者,裘婆婆猛张口,又黑又瘦的老太婆,能有多大的嘴巴?但此刻她一张口,真真切切给了苏景一份“她要吞吐天地”的错觉。

  数千年修炼的一口妖风狂喷!腥膻气息大作,轰涌黑气顷刻铺展开来,犹如一张大网把小乌鸦尽数兜住。

  而地面的红色沙潮在那一声闷雷响起后,翻涌地愈发激烈,轰轰上涨速度奇快。

  整座大地都在向上升,苏景等人暂时没有别的办法,想要不被淹没只能催动法术继续高飞,可是不久之后,苏景头上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响,跟着乌上三的怪叫传来:“邪门!”

  乌上三飞得最高,他碰头了……众人头顶之上,就只有高远蓝天,可是乌上三就是撞到了头、这不是邪门是什么。

  他的喊声未落,又是连续几声咚咚闷响,其他几个飞得较高者也碰到了头。

  乌鸦卫中心思最为机敏的乌下一倒抽凉气,脱口道:“天是假的,是个盖子!”

  人人心中惊骇!以苏景洞察纤毫的明锐五感、以裘婆婆妖灵神境界的敏锐妖识,竟在距离“顶子”不过数丈时,还未曾发觉天不是天!

  苏景想也不想,背后双翅一震,金红光芒喷薄而起,剑羽尽出向上猛击。

  刹那叮叮当当细密锐响大作,众人恍悟,再顾不得惊诧,或结阵或施法或出剑,全都祭起神通狠击那看不见的顶盖!下面的红沙越拱越高,头顶上却被盖住,若不能轰破了“天”所有人都只有陷落红沙一个下场。

  百多人中就只有一个没动手:青云。她时而看看天、时而看看地,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神通四起,炫灿光华伴随轰鸣巨像名耀四方,压在众人头顶的“盖子”似乎不怎么结实,不过几个呼吸功夫,就被夯出了一道道裂璺。“盖子”不可见,但裂隙棕红清晰可辨,狰狞如龙蔓延如脉,满布于目光之内。

  包括苏景在内,所有人都面露喜色,正打算再加把劲一口气将其彻底砸碎,却万万不曾想到簌簌碎响乍起,自那一道道裂隙中,红沙如瀑洒落!

  就算是个小娃娃也能明白,那看不见的顶子上,也是满满盖着厚重红沙,将其砸碎无异自掘坟茔。

  人人停手,个个苦笑。

  天无路、地无门,谁又知道这方天地到底是个什么所在?苏景唤回剑羽、骨金乌安置于肩、默默催动护身赤炎,闪身来到重伤在身的蓝祈旁,没有别的办法了,待会只能护着师娘闯一闯那无尽沙潮。

  队伍中修持最高的裘婆婆,脸上挂起森森冷笑,长呼、长吸,也开始静静等待,澎湃妖元凝而不发,蓄着那势要洞穿天地的贲烈一击……

  裘平安心中气急败坏,不过在姑母和娘子面前,他还得咬牙挺胸,吸一口气,对青云强笑道:“这不算啥事,你夫君打从落生就在泥污沙水中打滚,带会沙子漫上来,我把你藏肚子里然后咱钻出去,别怕,昂!”

  青云已经愣了有一阵了,闻言才回过神来,对着裘平安一笑,开口:呱!

  小金蟾未讲人言,而是吐出了一声震天价般得蟾鸣。

  裘平安十足被她吓了一跳,脱口道:“你干哈?”

  小金蟾不理夫君,再开口一声又一声的蟾鸣,轰轰如雷滚荡四方。虽然远不如之前震昏无数乌鸦的那一声天地暴鸣响亮,可是听上去,两者的声音却有几分接近。

  更让众人目瞪口呆地是,随着小金蟾的大叫,上瀑布、下汪洋似的赤红沙潮竟收敛了、平复了……还不等裘平安再问一句“咋回事”,身处的这一片天地突然扭曲变形、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乱、一黑,随即光明大作,再抬眼看,周遭景象彻底改变。

  天上裂璺不见,几朵浮云正闲游;地上没了赤海沙潮,一片棕褐色的连绵山脉耸立眼前,与袁朝年手札上描述的“疙瘩山”一模一样。

  樊翘不敢怠慢,扬手放出飞剑,长剑破风一路直上毫无阻碍,再没有“看不见”的顶子了。

  连番突变,让人如坠梦中,乌鸦卫嘴巴多快,哄的一声近百人几乎同时开口问青云,乱七八糟的聒噪声,也不外“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个疑问。

  小金蟾不卖关子,伸手一指前面的“疙瘩山”:“这不是什么山,是一头巨蛤的背脊,肚皮则藏在土下不可见。”

  有乌鸦卫追问:“那咱们之前是……”

  “不小心走进它的肚子里去了。”青云小姐官话懦懦,现在跟大伙混得还不熟,她平时都遮掩着本色,藏得好极了:“它能长到如此巨大,怕是从上古活过来的老前辈了,平时根本都不会动,但偶尔还是会打个哈欠。咱们正赶在这个时候过来,直接走进去了……”

  途中偶遇的求鱼老道苦笑:“我可是五十多年前进去的……”

  不等他说完,青云便应道:“老前辈活了数不清的年头,动作缓慢非我等能做猜想,一个哈欠打上五十几年,我倒觉得算是快的了。”

  有乌鸦卫接口,继续问道:“那也说不通,这片‘疙瘩山’了不起也就几百里。它的肚子也不过几百里大,咱们连飞了这么久,居然还没走到尽头?”

  黑风煞也忍不住追问:“沿途所见莽林又怎么说?”

  青云耐心得很:“这种巨蛤,大都传承了古神兽‘蜃’的血脉,老前辈吞吐日精月华这么久,幻术怕是早就臻入化境,咱们在他肚子里走不出尽头、眼中永远是莽林,应该都为幻象所致,破不了他的‘蜃幻’,又怎么可能走到尽头?”

  “蜃幻是老前辈的血脉本术,若我所料不差,应该不是它故意坑人,而是张开嘴巴就一定会有幻境显现,怪只怪咱们的运气不好……至于最后,它的哈欠打完了,闭上嘴巴、幻象渐渐化去,体内血沙开始流转,于我们而言是灭顶之灾。”

  说完,稍作停顿,青云再做解释:“蟾、蛙一属偶尔会自相残杀,但绝不会互相吞食,这是本性。”

  在巨蛤肚子里,青云先以金钱击沙、听老蛤闷鸣、再看到“天地异象”,大概就能明白自己一行人遭遇到了什么,急忙出声振鸣。

  那老蛤嘴巴一张、一闭,虽非有意吃什么,但对吞进肚子的东西他也不会在意,直接消化掉了事,哪还会再吐出来,但同属不相啖的天性不能违背,察觉肚子里有一头小金蟾,这才把肚皮一振,又把他们统统喷出嘴巴。

  事情大概说清楚了,无一例外的,众人心中就只有惊诧、侥幸这两种感觉……

  婆姨这次立下了大功,裘平安眉飞色舞,笑道:“走进巨蛤老爷子的肚子里转上一圈,全当长见识了!险则险,不过总算没事,没事了,没事了!咱们继续赶路。”

  “不成,还有事。”不等别人搭话,青云忽然开口,跟着向疙瘩山敛衽施礼:“请老前辈开目,晚辈还有一事相求。”

  裘平安小声问媳妇:“你还找它干哈?”

  “我那一串钱,落进血沙,它吞了没还我。”青云小姐回答得理所当然。

  “疙瘩山”老蛤不会故意伤人,但它是从太古活过来的巨兽,绝不能随意招惹,大家逃得一命已属侥幸,青云竟还不肯罢休?裘平安一听就急了:“不就是件护身宝物么,赶明我再给你寻更好的,莫再和它纠缠了。”

  “混横”目光自青云眼中乍现……但随即又想到裘婆婆和一众夫君的同伴都在旁边,小金蟾赶忙压住彪悍本性,深深呼吸、怯怯回应:“我是老裘家的人,我的东西便是老裘家的东西,这蛤子抢了裘家的东西,裘家的媳妇一定要讨回来!”

  裘平安眨巴眼睛,不知该再说点啥,转目望向姑母,老太婆的神情倒和侄儿差不多,也眨了眨眼睛:“那就……要、要吧。”

  “还请老前辈速速开目,晚辈等不得太久!”得了婆婆支持,小金蟾底气更足了,开口催促老蛤。若按照打个一个哈欠打上几十年来算,老蛤缓缓睁眼的功夫大伙的确等不起。

  催促有效,疙瘩山前地面上忽然青光闪烁,凭空出现了两座小小湖泊……碧波荡漾、水色清亮,又有谁能想到这是巨蛤的一双眼睛!

  青云开门见山:“请老前辈还我金钱!”

  大凡血脉纯粹的古时巨蛤,全都是温顺性情,而且最讲道理,只因长相丑陋才会被世人误解。但旁人不了解内情,全被小金蟾的胆大妄为给惊住了。

  巨蛤果然温和,只见那片疙瘩山微微一震,跟着呼啦啦地一串轻响,小金蟾的一串金钱被它吐了出来,可惜,那上好的宝贝,现在全都便成了蚀锈疙瘩,连本元精髓都被老蛤给消化掉、再无用处了。

  小金蟾捡起自己的宝贝,看了看,哭丧着脸对巨蛤道:“赔!”

  第一百六十五章 好客之人

  再启程时,青云手里捧了块拳头大小的红石头,兴高采烈……老蛤对待同属晚辈当真温顺,居然赔出了一块石头来抵小金蟾的那串钱。

  苏景也替小金蟾开心,笑道:“巨蛤的赏赐肯定不同凡响,这是个什么宝贝?”

  “若我所料不差,此物应该是‘蜃玉’,若能炼化得法,能炼成一道了不起的幻镜神通。”青云笑得合不拢嘴,回答过后,人在半空又转回身,都数不清已经第几次施礼了,对着远处那一双湖泊遥遥拜下:“晚辈再谢过老爷爷的赏赐!”

  得了好处,称呼也变得亲昵了许多。

  风吹过,湖中清波微荡,老蛤睁眼的时候被青云催促,闭目时再不用着急,估计从现在到它完全合上双眼,最少也得十几年光景,届时湖中都会游鱼生莲了。

  “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除了修行本身的乐趣,这藏于世界、非慧眼不可见的神奇处处、诡怪处处,又何尝不是一份诱人美景!

  众人飞渡疙瘩山,但才飞起不久,始终在摆弄“蜃玉”的青云忽然“哎哟”一声,裘平安在意婆娘,赶忙问:“怎了?”

  青云没事,她还在笑:“老蛤给我的东西不错,可惜我用不了。”

  乌下一就飞在两口子身旁,闻言插口:“那你还笑得这么开心?”

  乌上一同时发问:“怎么用不了?”

  “我用不了,但蜃玉还是宝贝,宝贝在手里,我就打从心眼里高兴!”小金蟾乐不可支,又去回答乌上一所问:“蟾蛙一属,大都是水元基,个别有水土或水金双属,像我们三足蟾这一脉,便生具水金两性,可是这头老蛤特殊,它是火行怪!这倒难怪他要蛰伏南方了。”

  火行老蛤的蜃玉,金水小蟾儿炼化不来,握宝在手便打从心眼里觉得快活的青云居然没有丝毫犹豫,把蜃玉向着苏景一抛:“火行的玩意你用最好,送你了!”

  总不能由着宝贝摔落地面,苏景伸手接住,同时摇头笑道:“这个我可不能收,待寻到地方落脚,我帮你炼化了它,再做符引法,以后你用起来也不会麻烦。”

  “我是金水之身、金水之修,水火不容烈火克金,就算你帮我炼化好了,我带了这件火蜃玉也会让我不舒服,不用多说了,收好便是。”小金蟾不光从阿爹那里继承了东北密林中挖参客的彪悍蛮横,也传下了那份对朋友的豪迈大度,摆着手笑道:“再说,这件宝贝也不是白送你的,我还有事相求。”

  苏景应道:“你先说来听,能做的一定做到。”

  “回头再说。”青云一笑了之,暂时并未多说。

  ……

  疙瘩山绵延七百里,但众人凌空飞渡,行进奇快,没用多长时间便跨过了巨蛤,跟着眼前豁然开朗!

  没办法不“开朗”,疙瘩山后是陡峭悬崖。

  一座悬崖算不得什么,可是如果这座悬崖蔓延了整道地平线呢。自西向东,悬崖的边缘无远弗届,横跨于南荒与中土的交界。

  南荒在下、中土在上、落差七百丈。

  前面的世界,就那么毫无缓冲的、生硬突兀地低沉下去。站在悬崖边缘,只一步便能从中土跨入南荒,但也是这一步,会摔落七白丈!

  虽然早从手札中见过描述,但亲眼见到这般景象,谁都忍不住心头震骇。

  前面便是南荒了,苏景深吸一口气,和同伴们点头招呼,催动云驾徐徐下落,很快落足于地面,脚踏南荒再回头看,石崖铁壁巍耸入云,中土世界高高在上!

  初入南荒,容不得丝毫大意,鸦群散开警戒四周,苏景带着参莲子、樊翘与裘平安行走地面,裘婆婆率领替他人悬浮半空,两路人马彼此策应前行。

  最初三百里平安无事,当然南荒的条件恶劣异常:半空里时常会有毒雾、瘴气升腾,藏蕴剧毒随风弥漫;地面湿密灌木中毒虫随处可见,且暗沼匿藏,稍不留意便会把人连皮带骨地吞没……但是这些对凡人足以致命的麻烦,对苏景一行人却谈不到什么危害。

  没有人敢掉以轻心,最最简单的道理:只凭环境恶劣,南荒可没资格成为无数中土修家眼中的“荒古野域、杀地血疆”,前方那荒野深处,不知埋藏了多少中土大修家的尸骨。

  三百里过后,天上裘婆婆忽做警讯,跟着苏景等人散出的灵识也有感应……密林过后一片平缓高地上,伫立着一座规模不小的村落。

  土著肤色棕褐,树皮结衣、大叶为裙,苏景将灵觉送过去探查,对方身上不存丝毫真元迹象,只是些普通人。

  一个个瘦骨嶙峋,只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生活艰苦,可是这些土著谈吐文雅、讲究礼数,正开心玩耍的晚辈见到大人,一定会稳定站好,跟着恭敬下跪认真问好;道路上两人相遇,看神情明明都有急事在身,偏偏还要整肃自己树皮草叶的衣衫、抱手长揖、微笑问礼。之后再去各忙各的……

  莫说蛮夷世界,就是汉家古城教化圣地,也犯不着如此偏执于礼,而更让人惊诧的是他们执得都是汉家礼仪、口中说得也是文绉绉地古腔汉话。

  这个村子可不在前辈的手札中,这倒难怪,袁朝年游历南荒是几千几万年前的事情了,沧海桑田,如今的南荒比着他到来时,早都数不清有了多大的变化了。

  眼前土著无害,苏景并没太多犹豫,穿出密林来到村落前。忽见外人到来,简陋的村落忽然安静了一下。不过看土著的神情,主要是意外、并没什么恐惧。很快,距离苏景等人最近的中年汉子就迎上来,讲话前先是长长一揖:“禾潭一氏后人农先见过贤先生,唐突请教诸位造访有何贵务?若有差遣敬请示下,先愿为贤先生效犬马之劳。”

  苏景少年时读书功课不错,要是想咬文嚼字远胜对方,可是再这样一个地方去“繁文缛节”实在觉得不对劲,只是礼貌回应:“离山弟子苏景与同伴,远足行途路过宝地,见过农大叔。”不管离山怎么看,反正苏景还把自己当成离山弟子……

  “想那离山必是仙乡福地,好一方灵秀水土,只见贤先生风仪便得窥离山盛景。”姓农的土著根本不知道离山是什么地方,但还是谦谦而笑,跟着他又招呼同乡都来拜见“贤先生”。

  好一番似是而非的寒暄执礼过后,苏景和农先攀谈起来,很快弄明白,这一族土著已经在此落户数千年,差不多八百多年前一位来自中土的白胡子老头路过此处,不知这位老夫子怎么想的,在此留住数十年,给这些土著灌输教化之妙,教会了他们汉礼汉话,又继续向着南方去了。走时留下了话来,若他们真能“开通教化”,他回来时便会带上他们一起去富饶地去过舒服日子。

  在这些土著眼中,那位修家何异于神仙,他的话便是仙佛旨意,一代一代传承着、整座部族都谨慎守礼,巴望着有一天老神仙能回来带走他们。

  苏景岔开话题,又问土著可知这附近有没有温泉、热沼一类火属的地方。此刻众人已经进入南荒,当头第一要事就是寻找一个适合火行修炼的落脚处,袁朝年的游记手札上并没有相关记载,这也是苏景造访村落的缘由。若能问出个大概线索,总好过撒开网似的到处乱找。

  这一问可让农先犯难了,他答不上来,但土著天性淳朴热情,拉着苏景去了祖祠,召集全族宿老一起商议。

  不用问了,比野人强不了的多少的土著会似模似样地建一座祖祠,自然也是八百年前的老夫子的主意。值得一提的是,所谓族中宿老,充其量也就四十几岁年级,可见土著生活艰辛寿数苦短。

  七嘴八舌的一番议论,当真被一个人想起,西南方向,据此“七十天奔跑”路程,有一座光秃秃的大山,据族中前辈口口相传,曾有人见过那座山有热气氤氲,远远望去就像刚出锅似的。

  苏景再仔细追问,对方开始茫然摇头,先祖一代一代怎么传下来的他就怎么听。

  不管怎么说,那座山值得一探,苏景就此告辞,不承想土著实在热情,农先拉住他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一定要有请客人去家里吃过饭再启程。

  土著淳朴,真诚于目,真正的诚心相邀,苏景痛快一笑:“叨扰农大叔了。”

  农先大喜,拉上苏景就向家门走去……走进简陋院落,一个花甲老汉正在修补房顶,农先放开苏景,对着老汉跪拜行礼:“阿爹,有客人登门,今晚要在家中用饭。”

  老汉闻言面露喜色:“贵客登门,务必要款待周全。”颤巍巍地爬下梯子,苏景赶忙登高一步去搀扶,生怕他会摔下来。

  老汉和苏景等人也是一番文绉绉的叙礼,之后伸手将众人向屋内请,同时笑道:“贵客且请稍待,饭菜马上就好。”说完,对儿子点了点头,让他照顾好客人,自己则带上另一个儿子向着厨屋去了。

  苏景对农先道:“想不到还要劳烦老人家亲自烹饪,今天我们算是有口福了。”

  “苏先生误会了,不是家父烹饪,他老人家是去沐浴洗身了。”农先笑道:“本来商议的是端午时再吃,今日贵客到了,便提前吃。”

  第一百六十六章 飞火流星

  苏景被农先的话说糊涂了,裘平安则直接笑道:“好家伙,你可把话说清楚了,我怎么听着好像是要吃人似的。”

  “贵客登门,自然要烹肉煮酒以待,可是今年年景不好。”说到家里贫穷,农先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要请父亲人大……先走一步了。”

  苏景只觉得毛骨悚然!

  又有哪个会在乎他家里的贫富,小泥鳅目中凶光暴涨:“你……当真是请我们吃你爹?”

  农先点了点头,理所当然的样子,他望向裘平安的目光带了些惊恐,全不明白贵客为何要发怒。

  不等他再说什么,裘平安便大怒咆哮:“老子剥你的皮!”扬手一道妖气如锁将农先捆绑起来,农先高声惨叫,很快就惊动了其他家人,正准备沐浴的老汉匆匆赶来,满脸惶急:“贵客为何伤我孩儿,可是照顾不周?且请息怒、且请息怒啊。”

  ……

  这顿晚饭自然再也吃不下去,但最后裘平安也并未杀掉那个忤逆农先。

  家人苦苦哀求、邻居闻声赶来纷纷解释,包括农家老汉在内,所有人都不觉得这顿饭有什么不对。

  蛮荒内过活艰辛,人老了不能再劳作、活下去还会浪费粮食……那千千万万年传承下来的“习俗”便是如此,虚弱无力时老人就会变成一顿好餐饭。老人自己心甘情愿、土著们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今日的青壮后生,将来也会循蹈此路。

  南荒之中,有这等习俗的部落不在少数,自教化之地过来之人见了此事会勃然大怒,在当事者眼中看来却是理所当然。

  而最可笑的倒是八百年前来过的那个“老学究”了!

  苏景又能说什么、做什么?千多人的一个大寨子,无人为恶、个个淳朴,他们当真都是与人为善、乐于助人的善良人……

  苏景一拍锦绣囊,留下大批肉脯干粮,樊翘忍不住开口,算是替苏景劝土著们一句:“后生晚辈多辛苦些,让老人安享晚年,这才是大善教化。”

  土著们纷纷点头称是,口中文绉绉地致谢,礼貌周全得不行,可眼中多多少少都藏了一丝“不以为然”,农家的老父也不例外。

  苏景突发奇想,问农先:“有没有想过吃我们?”

  农先骇然:“你们是客人,怎么能吃掉?岂能如此荒唐!”

  或许是金乌辨真之故,苏景看得出、听得出他说的是真心话,除了苦笑他再没有半字废话,与同伴一起催动神通疾飞而去。

  转眼飞出了百多里,苏景心里仍是唏嘘不已。吃人算不得什么,邪魔修徒更残忍万倍的法术祭炼苏景都听说过,真正让他唏嘘的,是这南荒的“迥异”。

  不止环境、不止气候、不止凶险,南荒与中土世界的差异,是要从根子上算起的。今日所见所闻,不触目却惊心。

  南荒,确是领教了!

  高飞空中,与其他同伴汇合后,队伍略略调整方向,按照土著指点向着西南飞去,好一阵疾飞过后,遥遥望见一座大山、孤山。

  附近地势平坦,唯独一座奇峰凸起,仿若传说中的天魔独角,千仞孤绝,桀骜向天!

  也正如土著所言,孤山寸草不生,“周身”蒸腾着袅袅热气,好像刚从沸腾大鼎内捞出来似的。

  众人精神一振,加快速度向前飞去,很快便感觉到那孤山荡起的热浪扑面而来。越向前走、热浪便越是灼人,待靠近大山五十里时,大群耐火、喜热的剑鸦就已经支持不住,不敢再靠前了。

  苏景吩咐鸦群原地等待,其他人继续向前,不久后樊翘也不得不撑起法术对抗热浪,裘婆婆则皱眉问苏景:“会不会太热了?”

  大家要找火灵旺盛之地落脚,但这和往火炉里去跳是两码事。苏景的眉头皱得比裘婆婆更深,摇着头道:“奇怪得很。”

  距离渐近,凭苏景近千五百道气路,对孤山的“气机”洞悉无遗,这里火灵浓郁、的确是火行修炼的好地方,但孤山升腾的层层热气、荡起的滚滚热浪,却并非火行灵元所致。

  “火行灵元”是这山的内蕴,但火灵元不是真的火,它只是天地灵气的一种存在方式,不会无端燃烧起来;而山体滚烫,则是外因所致,这山真的被一把大火烧过!

  可是在举目四望,光秃秃的山脚附近,虽也有些灼烧痕迹,但绝不是那种能烧烫一座大山的火场遗痕。与同伴商议几句,大队人马暂时后撤,只苏景与修持最精湛的裘婆婆联袂去探一探这孤峰。

  这一探,便是整整十天!这其间下过一场暴雨,滚烫大山被天水冲刷,冷了下来。

  上上下下,苏景和裘婆婆把孤峰反复检查过两遍,他俩非但没能放心下来,反而更加惊疑了。

  除了烈焰烧灼的焦痕外,岩石上,峭壁间,有“抓伤”痕迹残留:一只熊挥爪猛拍树干……便是这样的痕迹了,可是这座大山被焚烧过不知多少次,早就被烈火炼得好像无烬山那样的坚硬琉璃质地,低阶修家挥剑急斩都未必能留下一道白痕。

  什么样的恶兽,能把抓痕留在这座山上?且不是一处、十处、百处……是无以计数,天知道那是多少,细看之下,孤山上下到处都是狰狞抓痕,算不得太大、但深刻狰狞,密密麻麻布满了整座山峰!

  裘婆婆还察觉到这大山的气势中暗藏灵元波荡,若所料不差,山中某处应该藏了厉害禁制、也可能是高深法阵,但灵元的动荡异常缥缈,裘婆婆找不到要害地方;另一重让苏景心中惊骇的是:十天探查,他也真正笃定,以前烧过这座大山的火焰……他不认得。

  金乌阳火,光热始祖,这世界一切火焰都源于金乌之火,无论什么业火、真火、鬼火妖火,苏景或许叫不上名字来,但至少能察觉到它们与自己的金乌火之间的联系,不过焚烧这座大山的火焰,与他阳火不存任何关联!

  检查得越仔细,发现的怪事便越多,由此两个人也就越发惊心。

  两人站在山顶,裘婆婆的声音沙哑:“的确是个火行修炼的好地方,不过诡怪处太多,怕是不适合咱们安营扎寨。安家落户,务求稳妥。”

  苏景点点头正要说什么,老太婆忽地一皱眉,左手一抓苏景的腕子,右手掐了个隐身诀,身周空气一掀,再平复时两人已经隐匿起来。

  这个时候苏景也察觉到异常:有人来了。“冒出来”的,就那么毫无征兆的、于半山腰处突然“冒”出了两个人,身高七丈开外的巨人。

  肤色如铜、巨灵般的壮汉。

  但他们的长相并不狰狞,大腹便便、肥头大耳,天生的笑像,眼睛鼓鼓的不显狰狞反倒有些滑稽。

  两个巨汉并未发觉有外人,嘴里呜哩哇啦说着苏景听不懂的蛮话,迈开大步向山巅攀来,看上去臃肿,动作却比猴儿还要更灵活些,巨大的脚板一蹬便轻轻巧巧的飞纵十余丈。

  一路上攀爬、直到他们落足山顶、距离苏景不过数十丈距离,以苏景的明锐五感甚至都未能查到丝毫振动。

  又嘻嘻哈哈地说了几句,两个巨汉忽然动了起来……他们在跳大神?口中呀呀嗬嗬的乱喊,好像是个调子但更像干活时的号子,身体乱扭双脚乱跳,两条胳膊抡圆了甩起来。

  像极了跳大神,但无论动作还是表情都要更夸张得多,可笑和诡怪之处全不足以用言辞形容,抽风式的乱耍、偏偏两个人的动作整齐划一,根本没有丝毫错乱或差距。

  苏景看得又惊又笑,他是看不出一点门道,但他身旁裘婆婆的目光,在片刻迷惘过后,渐渐变得震骇了!

  “他们两个……上祈?”传音入密,老太婆的声音遏制不住的微颤。

  两个巨汉就是在跳大神。

  只不过他们跳得并非穿梭于村寨、神婆巫汉骗人钱财的请神舞,而是嫡传正宗、妖家绝学,祈灵祷圣之舞。乱蹦乱跳、却暗合天机,妖言乱语、却能请出大圣法相成形浩大妖法!

  妖门内将之称作“上祈”,其他族类称之为“妖祈”。

  早已失传、只存于传说的“上祈”。

  无论修持境界、还是背景血缘,裘婆婆都无愧于“妖门老前辈”这五字称呼,虽然她也从未没见过“上祈”,但以她的出身和见识,看上须臾便能笃定,这就是真正的“上祈”。

  突兀一声大吼,两个巨汉一起跌坐,相对而坐不再乱扭,开始筛糠似的哆嗦起来,苏景的目光敏锐,看得明明白白,即便是剧烈颤抖,两个巨汉也始终保持着“一模一样”,头发的晃动、身上每一条肥肉的波荡、甚至嘴角甩出的口水沫子,毫无差别,便如当镜对照一般!

  足足颤抖了一炷香的功夫,两个人终于安静下来,身上大汗淋漓、又腥又臭的汗味冲人欲呕,巨汉身体一软、因脱力横倒在地。

  随即就在他俩置身之处、二十余丈方圆的石崖峰顶上,忽然开出一朵花来。

  形似巨莲,但花瓣儿却闪烁精芒、棱角锋锐,一朵白晶山石花。

  瞬间开放、又在“啪”的一声脆响中于刹那崩碎成细屑,落于眼中的残像尚存,花儿却已经不见了。

  当花儿崩碎的碎屑落地,那一方岩顶石面上赫然出现了一副天星图。

  但全不同于苏景见过的二十八星宿图,晶花碎屑排出的星图中,星位排列杂乱无章,星星也有大有小,和平时夜空中的繁星天象完全不相应。

  忽然,那星图之中的一颗星星猛地闪烁起刺目光芒……不到一个呼吸功夫,光芒散去,那颗星星也消失于星图之中。

  又过不久,整座星图都消隐不见。两个巨汉相视嘿嘿闷笑,似乎做下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两个胖子跳舞,跳出了一朵水晶花;水晶花碎了,洒出了一副混乱星图;其中“一颗星星”亮了下……然后,就完了?

  等了一阵,再没什么动静了,两个巨汉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乐着、聊着、望着天。

  苏景与裘婆婆对望了一眼,两人身处同一道隐身法术之下,能够望见彼此,两人都从对方的目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神:纳闷。

  “走……还是再等等看?”苏景传音入密。

  “废话!”婆婆没客气:“等!”

  话音才落,便等来了……一颗陨星,飞火陨星!

  自天外而来、洞穿穹顶、周身烈焰滚滚、引荡风雷轰鸣、让这天地都为之色变的一枚陨星!

  拖着灿灿火龙、轰轰烈烈地向着这孤山砸了下来。苏景和裘婆婆做梦也想不到,两个巨汉好一番忙活,最终竟是把一枚流星引入乾坤!

  灭顶之灾。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古时妖蛮

  苏锵锵和裘婆婆齐声怪叫,哪还顾得上隐身术、哪还能再有看热闹的心思,奋起神通飞天就逃。

  可又哪里逃得掉……不是逃不掉,是逃不开。

  落下来的陨星,充其量二里方圆,若摆在地上,裘婆婆看都不看便能将其一脚踢飞,可是它自天外而来,这一路疾飞、猛坠,其间蕴含的力量何其巨大,哪怕是元神境界的大修在它面前,也不比一只螳螂来得更坚硬!

  它砸落,何异神佛蓄力一拳夯于大地。那是山崩地裂、可怕巨力横扫一切撕裂万物的下场,苏景和裘婆婆逃出个几十、上百里,和直接被陨星砸中也不见得有什么区别。

  苏景真就觉得体内真元都告沸腾、乱滚乱冲,简直就是走火入魔的前兆……吓的。

  不是苏景怕死,只因他从未直面过这等凛冽天威!和胆量没有丝毫关系,纯粹来自本能的惶恐、当我突然发现原来我如此渺小时的惶恐!

  快若光电,来势汹汹的天火流星,已然划入孤峰千丈范围,此刻苏景和裘婆婆也才刚刚逃开十余里。便是这个时候,冥冥之中突然炸响一串凄厉呼号,山脚下、荒地中,蓦地蹿出一头狗。

  红毛犬。

  直扑空中、迎向飞火流星!它出现时除了毛色醒目些、看上去和普通野狗也没什么区别;但随它扑跃而起,这条犬子的身形也迎风而张!

  第一跳、蹿上三尺、犬身长若大犀;

  第二跳却足足三百丈!自山脚直跨山腰,红毛犬的身形也扩至三十丈开外;第三跳,干脆就直接冲上了云霄,恶犬大若山岳,而它那一身红色长毛,也彻底化作了腾腾烈焰!

  火光万道,凶焰沸腾的恶犬,迎上了同样轰轰浩浩的天火流星。犬子凶口猛张,一下子便将坠世陨星咬在口中。

  尖锐的摩擦声洞穿天地,炽烈火光明耀千里!

  片刻僵持后,终于在轰隆一声巨响中,陨星被咬了个粉粉碎碎,恶犬的身形也随之散碎、化作赤红云霞四散而去……

  并非真的红毛犬,只是一道法术罢了。

  始作俑者,孤峰上的两个巨汉拍手欢笑,爱看死了这个戏法。

  陨星崩碎,巨力消弭,但它带来的天火未灭,仿佛瀑布自天空垂洒,尽落于孤峰。

  灭顶之灾说来就来、说散就散。苏景和裘婆婆不再奔逃,凝止身形呆在空中愣愣出神,还有些迷糊着,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现下苏景至少明白了,烧灼这大山的烈焰是天外飞星带来的,又难怪之前他辨认不出。

  噩运不再但异象未止,孤峰流火、熊熊燃烧之际,山表、岩面忽然掀起了层层涟漪。

  细雨落入清潭时,水面的样子。

  而每一道涟漪荡漾,便会有一头黑犬显身,比着野牛还要大的黑犬。

  片刻功夫,涟漪中钻出数百黑犬、满山遍野。

  狗儿狂吠、撒欢地在山上奔跑,还有……贪婪、疯狂地吞吃着流淌于孤峰的天火!

  黑犬出现的“涟漪”是法术,但苏景和裘婆婆都能看明白,这些吞火大犬全都“货真价实”,它们不是法术,是真正的妖畜。

  不用问了,孤峰上的无数抓痕,就是这些大黑狗在奔跑中留下的。

  “祸斗?”苏景做梦般的语气。

  “祸斗!”裘婆婆语气坚定,声音却干涩得快要裂开了……

  “皮如墨、目晶赤、似犬而吞火,名曰祸斗,做殃四方不祥甚矣”,几乎每一本记述妖邪鬼怪的异志中,都有这样一句话。

  异志言话多为传说,就算说中了也是言语不详,寥寥几笔带过去,而妖门中流传下来的有关“祸斗”的说法,便细致得多了:太上古时大妖横行,那时候的兽畜也远比现在更强横,祸斗便为其中一族,降生时灵智半开、体藏妖筋,说穿了这种畜生不需机缘,一生下来便是精怪。

  祸斗族中,曾修出过一位了不起的大妖,修得永生不灭飞升天外,但是到“外面”转了一圈后似乎是觉得无聊,又回了出生地,号称“焚穷大圣”。

  飞升后再回来——这个说法于今看来荒谬无比,这千千万万年里不知多少大修证道飞仙,从未见过一人重返。但在上古时却并非如此,无论妖族大圣还是人间剑仙,得道后又重返此间的情形并不罕见。

  族中有大圣,想不兴旺都难,荒古时候祸斗是个一个等一的大妖族,但突然有一天焚穷大圣不知去向,祸斗的老巢又遭遇可怕天灾,一夕之间精锐尽丧,从此祸斗由盛转衰,早在千万年前就再踪迹可寻,世人只道它们已经灭族……

  祸斗这类妖物喜欢群居,群族观念极重,它们的性情谈不上柔善,但也绝非凶恶种族,异志中所说的“祸斗做殃、不祥”,纯属无稽,只是书生臆想罢了。

  孤峰上,祸斗们欢快吞吃天火,召来陨星的两个巨汉满面笑容,时不时还会抱过一只经过身边的“小狗”亲昵一番,“小狗”也和他俩亲近得很,摆尾摇头地快活着。

  南荒神奇,来这一趟果然是长见识了,看着“人畜”和睦的样子,苏景放松了不少,前前后后的事情倒也不难猜,两个巨汉勾引流星,应该就是为了得到天火、来喂养这些祸斗,待祸斗将天火吞吃干净他们便会离开,只剩下被烫得冒烟的大山。

  裘婆婆在做苦思:“两处不对劲……一来,都是小祸斗。”

  祸斗和普通黑犬长得一模一样,苏景自然也按照狗儿去衡量他们,脱口应道:“这还小?”

  祸斗长成,身形最少七丈开外、尾尖开岔如叉,眼前这些不过野牛体型,尾巴也尚未变化,算起还只是幼崽。

  数百头小家伙,竟没有一头“大狗”,着实有些奇怪。

  大概解释两句,裘婆婆又讲出第二个古怪处:“祸斗是火性妖,天生亲火没错,偶尔也会吞火,但是像这么贪婪地吃火,不应该的……”说到这里,老太婆摊开双手:“或许是故老相传的说法有误吧。”

  毕竟谁都没见过、更未养过祸斗,裘婆婆也不敢确定妖门中的传说就一定是对的。

  这个时候,两个巨汉不再和“小狗”玩耍,咧开嘴巴乐呵呵地向着十数里外的苏景挥手,口中依依呀呀、手势纷繁复杂,不知想要说明什么意思。

  苏景和裘婆婆逃跑时隐身法术破去,巨汉已然看到他俩了,只是刚才没得闲,现在才来理会。

  对他们的手势苏景完全看不懂,但裘婆婆本身也是大妖,大概能明白他们的意思,对苏景道:“邀你我去做客。”

  苏景才不去,万一两个巨汉又弄出颗火流星来招呼客人,他可受不了。

  不过两个巨汉的模样和做派,的确是淳朴之辈,苏景对他们并不反感,一拍锦绣囊取出一坛六两事先为小祖宗准备的好酒,催动翅膀靠近孤峰一些,跟着笑道:“送你们。接好!”单臂用力将酒坛扔了过去。

  装酒五十斤的大坛子,落在巨汉手上还不如个茶杯大,两人凑到一起小心翼翼地揭开泥封,用最细的小手指勉强伸入坛口沾了沾,放进口中品尝……一个巨汉立刻面现痛苦、大声咳嗽不听,另个则眼睛猛地一亮、喜色昂昂开心大笑。两个家伙反应截然相反,显然一个天生厌酒一个本性贪杯。

  好酒的那个喜不自胜,看样子是想要还礼,竟一伸手把自己的眼珠给抠了下来,抬手向着苏景扔来。

  礼尚往来。

  只是他的礼物……南荒人士都是这般热情么?刚刚遇到一个“请吃我爹”、又碰到一个“笑纳吾目”。事情诡异,可苏景眼前的情形并不血腥,贪酒巨汉自剜一目后,用力眨动几下眼皮,眼中内又重生出一颗珠儿,转动几下、精光闪烁完好初入。

  而被他掷出的那颗,甫一迎风立刻幻出迷离光彩,变作一块七彩琉璃飞向苏景。

  只是七丈的巨人,哪怕他是小眼睛,也得有磨盘大,何况巨汉还都是凸起大眼。

  裘婆婆迎上几步,将其轻轻巧巧地接在手中,妖元略略一探、随即对苏景笑道:“没灵气了,但还是一块大好宝石。”

  寻常宝石对苏景这等修家无用,但他给巨汉的酒又何尝是什么稀罕东西?不管怎么说他都赚了,另也足见对方实在。苏景哈哈一笑,对着两个巨汉拱了拱手:“多谢,这就告辞了。”

  言罢转身欲走,不料此时孤峰上忽然响起一声哀鸣,一头正在欢快跑跳的祸斗,猛地摔倒在地,身体抽搐不休,身子一僵竟无端端的死去了。

  孤峰上的快乐气氛戛然而止。

  所有的祸斗都停止吞吃天火,抬起头望向倒毙的同伴……长得像犬,但它们不是兽畜,而是懂悲喜、知爱恨的妖精,望向同伴尸体的目光里浓浓悲恸。

  只有悲恸,并无意外,仿佛它们知道那头祸斗会死。

  “扑哧……”

  轻响传来,倒毙在地的祸斗无火自燃,一团黑紫色的火焰自它腹中蹿出。

  祸斗天性亲火,却对这尸身烈焰异常恐惧,无论距离远近,全都不自禁地向后退开几步。

  黑紫火焰凶猛,转眼尸体被烧灼成灰,随风散去了。

  下一刻,呜呜哀鸣飘散于孤峰,所有的“小狗儿”都呜咽作声,哀悼同伴。两个憨憨地巨汉眼眶湿润,竟然在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而呜咽哀鸣未完,孤峰上,陆陆续续又有几余头小祸斗倒毙,与之前那头一样,抽搐、死亡、体内火起焚烬尸体。

  哀声更重了。

  虽然不同门不同属,但妖性之间自有相通之处,裘婆婆从它们的哀声中听出了两处意思:既有感怀同伴之情,也哭哀己身之意,似乎它们谁都逃不脱这样的下场。

  裘婆婆眉头微皱,苏景则望着祸斗尸体中焚起的火焰若有所思……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大胆妖灵神

  过了一阵,哀声散去,小祸斗又散了开来,继续去舔食天火,而苏景的神情却愈发踌躇起来。

  见他神情有异,裘婆婆问道:“怎了?”

  苏景摇摇头,暂时没回答,而是反问:“我想过去看看祸斗,妥当么?”

  裘婆婆愣了下,回答:“祸斗本性不算太凶恶,且你身具阳火为它们所喜……不过还是要小心些。”

  “小心些”三个字不用老太婆嘱咐,苏景含了一粒天香镇元、在置身半空处和自己手心分别燃起一道阳火。逃命的手段准备妥当了,火翼摇摆起来、苏景放松表情,笑呵呵地向着孤峰飞去。

  裘婆婆毫不犹豫,紧跟在苏景身后。

  两个巨汉一见他们要过来,都是一副欢喜样子,他俩会绝传“上祈”,却不会最简单的飞遁,一起站到峰顶边缘,老大拉住老二,老二探出身子拼命向前伸手去接苏景和裘婆婆。

  苏景犹豫又犹豫,还是不敢直接落进他的手掌里,笑着对两个巨汉点点头,直接落足于孤峰。

  两个巨汉也不失望,大脸上因“小狗儿”倒毙的悲戚犹存,此刻又咧开大嘴嘿嘿憨笑,欢迎苏景上山。

  正如裘婆婆所料,苏景一落足,附近的几头祸斗就凑了上来,摇着尾巴吐着舌头围住他打转、示好,其中有一头胆子尤其大,直接凑到跟前,野牛般强壮的身子在苏景身上使劲蹭了蹭,若非苏景根基牢靠,就被他直接拱下山崖了。

  蹭过还不算完,“小狗儿”再用鼻子拱了拱手苏景的手背,跟着抻了抻脖子、大脑袋前探、伸出舌头去舔食苏景手上那一团为自己逃命用的金乌阳火。

  苏景的金乌阳火,纯烈之性远非天火可比,“小狗儿”吃起来被烫得直甩头、脖颈上的毛都乍了起来,偏偏它又是个馋家伙,忍着烫也要再吃上两口。

  苏景笑,另只手伸出去,试探着去拍“狗头”,小祸斗似是害怕,苏景触手时它微微缩头,但也只是缩了一下而已,很快它便踏实了,口中呜呜低鸣,不知是在喊“香啊”还是在喊“烫啊”,继续舔食阳火。

  无论巨汉还是祸斗,都对他友善非常,苏景渐渐放松,又和身前这头“小狗儿”相处一阵,将一道灵识送入“小狗儿”体内、游走于脉络以作检查。

  那头小家伙全不在乎,只顾着吃,任由他查探,其他祸斗也没有阻止的意思。

  那两个巨汉并排蹲在一旁,满脸憨笑看着苏景,好酒的那个时不时用手指头沾了酒抹进嘴巴,偶尔还会戳戳身边的同伴,让他再尝尝酒,后者错开了半步、不理他。

  苏景的事情进行顺利,就是即将收手时忽然觉得背后感觉有异:另外三四头“小狗儿”见到同伴吃得香甜,也大着胆子靠上前……来啃他的火翼。

  苏景啼笑皆非,随手领过另一头祸斗再做探查,不久后他确信已了解到状况,就此收手。那两个巨汉似是知道他在做什么似的,见少年起身,他俩立刻凑上前,好一通纷繁手势比划着。这次苏景大概能看懂:这些“小狗儿”都有病在身。

  苏景探查“小狗儿”的功夫,裘婆婆的妖识也早都在祸斗和巨汉之间扫了好几个来回,现在老太婆心中有数了,祸斗妖修不值一提,充其量二灵阶的小妖丁,连苏景的乌鸦卫都比它们强上老大一截。

  但是那两个巨汉……一身蛮力,大概五灵阶的妖目,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可是这样的修为,就算他俩会绝传“上祈”,也不可能“勾引”来一颗煌煌陨星,而更让老太婆糊涂的是,凭着她的见识,一时之间竟看不出两个巨汉究竟是哪一族的妖属。

  苏景走向裘婆婆,途中随意伸手去拍身边的“狗头”,小祸斗都对他亲昵得很,用脑门使劲去顶他的手。

  “暴毙的小祸斗是因吞吃天火而死。”不等裘婆婆发问,苏景就解释道。

  天外之火与这座乾坤中的各种火焰均有差别,祸斗虽有吞火体质,也难以尽数消受……说穿了,天外之火祸斗“消化”不来。

  之前小祸斗暴毙后腹中燃起的黑紫色恶炎,便是它们长期吞食天火却无法完全炼化、积累于体内的炎毒。

  见过毒炎,苏景当时便能判断出“小狗儿”的死因,可是这件事情又岂会那么简单?

  兽畜最懂趋吉避凶,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它们比着人要更清楚得多,从来只有人会误食毒菇毒果而亡,却未见过山中的犬儿、猴儿去吃毒食的。兽畜尚且如此,何况这些落生便是精怪的祸斗。

  由此苏景才上前探查……

  灵识游走于小祸斗体内,苏景很快便发现,它们的妖筋都残损不堪、脆弱异常,且还有继续恶化的趋势。

  这样子下去别说修妖,只要妖筋一断它们便命丧当场。小祸斗吞吃天火,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天火有毒、但其中也有补益妖筋的真火阳元,说到底,饮鸩止渴吧!

  不食天火,它们充其量再有一二十年的寿数;吃了天火,会毒发身亡、但也有机会坚固妖筋,只要修为能涨上去,就能压制火毒,且多出了一份继续修炼的机会。

  把小祸斗的病灶解释清楚,裘婆婆问苏景:“你能救么?”

  “能。”苏景笃定回答,“金乌大焠真”就是干这个的,随即他又问裘婆婆:“您说,若我救了这些小东西,它们会不会答应我们,让咱们在这座孤峰落脚?”

  “若它们不答应,你还不是一样去救。”裘婆婆和苏景共事不多,但老妖精看人的眼光一等一的老辣,一语中的。

  苏景笑了,还真是这么回事。跟着他转过头去望那两个巨汉,手上比比划划:我要给小狗儿治病。

  看懂了他的手势,两个巨汉霍然大喜,忙不迭地点头,双手乱舞、催促着苏景赶快动手。

  就在这个时候,东天尽头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铜锣。

  并不如何响亮,却一槌之音洞穿千里。旋即只见天空中正漂浮、闲游的朵朵白云,就仿佛发现有恶鲨接近的鱼儿,猛地加快速度四散而逃,眨一眨眼的功夫,蓝天空空,再不见一朵浮云。

  片刻后,一道沉甸甸的乌云自东方而来,因之前逐走白云,是以显得尤为招摇,很快来到孤峰前。乌云中又是“当”的一声锣响,云驾散开,只见半空里旌旗招展、盔明甲亮,竟是似模似样地一支妖兵,粗略望去大约两千之众,为首一个将军打扮、瘦竹竿似的妖怪。

  “将军”身后一杆大旗迎风猎猎,斗大一个“祝”字。

  苏景看得稀奇,传音入密:“将军是猪妖?怎么会这么瘦?”

  精怪都喜欢用畜身名称做姓,姓祝的,苏景自然想到猪妖。裘婆婆语气轻蔑:“猪妖姓朱,姓祝的都是竹子修成的精怪!”

  一双巨汉、数百小祸斗识得它们,似是怕极了,尽数向后退去。

  竹妖身边小妖开声大吼:“典军中郎将祝大将军驾临天斗山,山中精怪还不快来迎接!”

  喊声落,孤峰上忽然绽开一朵又一朵巨大火莲,花心正中巨大祸斗显身。

  七头大祸斗,最大的身长十丈、最小的也有七丈之躯,尾尖分岔若钗、黑色皮毛之中隐透暗红、双眸亮如炽焰!未绽放气焰,却已足显得传说中那大兽凶妖的凛凛威风。

  但苏静皱了下眉头,他看得出,大祸斗的毛色虽漂亮,可是还暗藏了一层黑紫光芒,这是吞食天火中毒已深的显兆。

  这也印证了他刚才的说法……

  为首那一头祸斗仰首望向半空的妖兵,口吐人言,沉沉道:“若还是上次那件事,谈无可谈,勿开尊口、请回吧!”

  不用小妖开口,竹子中郎将笑道:“霍老大,你别那么死脑筋。我家万岁修得白藕法身,这等大喜之事,我做臣子的当然要托办重礼相贺,可实在找不出能拿出手的宝贝,这才来问你要那对‘山胎’,不过是你们霍家的两个家奴罢了,你何必计较!”说着,他还伸手向那双巨汉一指。

  裘婆婆见状先是恍然大悟,旋即悚然而惊!

  悟得是两个憨憨巨汉到底是什么精怪:山胎……山之胎。名山有灵,万万年受日精月华熏染,再加上机缘相助,可孕育出灵胎一到两枚,胎儿落生、长大,便是最最纯粹的土石精怪。

  老太婆惊的则是……来到南荒才多久,只应存于传说、闻于故事的东西是不是见得太多了?

  苏景不了解山胎典故,但也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巨汉是小祸斗的主人,没想到他俩是家仆。

  那个竹子中郎将又继续道:“话再说回来,我又不是白要你的家奴。大好灵药,可助你等解毒,除了我祝摆摆,天底下休想再寻得第二瓶!”

  祸斗一家取人间姓氏“霍”,霍老大仍是摇头:“我霍家与两位山胎,名为主仆、实却亲如一家,山胎待我以忠,我便待他以诚!你想要人万万不能。”

  造化之事,看似无端,其实却暗藏玄妙。祸斗是天生的火行怪物,与狼、犬一脉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但他们偏偏却生了个犬儿身形,看上去莫名其妙……但实际里,祸斗的性情也和犬儿一模一样的,最最看重忠诚、也最最讲究忠诚。即便那个祝摆摆开出大好条件,要他们放弃朋友也绝不可能。

  “所以我就说,你这个人死脑筋!上次我提着礼物来和你谈,失望而归。”祝摆摆笑容不变:“这次我带了兵来,你还不答应么?你答应或者不答应……要紧么?”

  霍老大目中炽焰暴涨,轰的一声,周身绽起熊熊烈焰,凶威勃发!

  他一动法,祝摆摆军中的旌旗尽数升起火焰,几十杆威风大旗顷刻被烧了个干净,只剩下光秃秃地长竿,显得无比滑稽。

  祝摆摆是草木精怪,他手下的小妖大都也是同属,天生最最怕火,看似威武的军容立时就乱了,呜哩哇啦大呼小叫,一时间狼狈无比。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霍老大突然大咳起来,周身烈焰散去、面容抽搐四肢颤抖不停……剧毒深入五内,贸然动法必会痛彻骨髓。

  祝摆摆惊魂稍定,身边的喊话小妖则放声大笑:“姓霍的,你这副德行还想和我家将军动手么?还有,你的守山篆刚刚发动过,三十天内用不了了吧?识相的就快把山胎送上来,再好生认罪求饶,我家将军有好生之德,说不定会饶了尔等狗命!”

  霍老大目光沉沉,英雄迟暮,不外如是。

  他如此,他身边另外六头大祸斗那个不是如此!再如何不甘也没有用,人、妖、鬼、怪,再如何好强终归还是敌不过“命”。

  霍老大倔强,不做口舌之争,只是摇头:“焚穷大圣之后,不会舍得朋友。”

  祝摆摆哪还有耐心废话,尖尖地大笑一声,开口传令:“儿郎们,给我……咦?”

  正要攻山之际,祝摆摆对面空中,突然浮起了一片乌云。

  真正的乌云……乌鸦之云!无数乌鸦汇聚成潮、寂静无声,向着祝摆摆地队伍飞移而止,对峙之势不言而喻。

  另又一道火烫霞光悬于乌云之上,而赤霞之上,则是一团滚滚黑风。

  苏景捏碎木铃铛,喊人了。

  祝摆摆官拜四品中郎将,也当真有些修持的,何况他手下还有两千小妖,一惊过后便回过神来,双手一翻执起两柄湛清碧绿的竹叶刀,刀锋向着前方的乌云一点:“呔,典军中郎将祝摆摆在此,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号!”

  乌云、赤霞、黑风全不理会,转眼来到天斗山前,下一刻赤霞于黑风散去,内中妖精、修士尽数显身,齐齐躬身对山巅躬身,振喝:“参见吾主、侍奉吾主!”

  呱……呱……呱!

  大群剑鸦现在还不会说话,只有接连三声乌啼震天。

  祝摆摆麾下喊话小妖见对方不理会自家将军,自然要替将军发怒,开声大骂:“大胆的妖……妖灵神?”

  第一百六十九章 焚穷大圣之后

  最上面的黑风内,一个身披雕翎氅的黑面大汉,手提一条雷光盘绕的长鞭,面色冷漠。

  黑大汉身旁,一个年轻汉子抱着膀子斜吊着眼睛,混横样子不是装出来的,在他身后站着个怯怯弱弱的小媳妇。

  三个人的样子不是关键,关键是这三个人头顶七尺处,都悬着一盏小小的化形妖丹!

  一头小金鹰、一条小泥鳅、一只小金蟾。

  不是妖灵神是什么?!

  祝摆摆大惊失色,别说三个,就是一个他也受不了。他是不知道,还有九十八个火鸦妖灵神没现身呢……之前竹子妖怪根本都没去在意天斗山上的苏景和裘婆婆,现在更分不清三位大妖到底是谁的部属。

  天斗山的祸斗一脉早都没落了,照理说不会再有大妖前来报效。可再仔细想一想,祸斗族中是货真价实出现过大圣的,谁敢说眼前三个妖灵神,不是当年焚穷大圣的部下之后?

  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个地方是不能再待了,祝摆摆干笑了一声,想再说两句漂亮话,可妖怪就是妖怪,没有过教化自然就没有底蕴,尤其草木精怪本身也不擅言辞,祝摆摆张开嘴巴、偏想不出该说点啥……再想想……还是没想出词来,干脆不说了,转头带上手下走了。

  一位混横的妖灵神大是不甘心:“那啥,就让他们走了啊?不打啊?”

  不用苏景开口,黑风煞就代为应道:“你要真是妖灵神,主公肯定让你打。”

  说话中撤去遁法,众多妖奴落地,当着祸斗面前裘平安等人都讲究得很,再次对苏景施礼。

  蓝祈未下来,她有伤在身,受着重照顾,由参莲子和樊翘护着隐于空中,不涉险地。

  ……

  祝摆摆撤兵,几头大祸斗却未就此放松,为首的霍老大转头望向苏景:“你是何人?”

  “离山弟子苏景。”苏景报名,好像真没发生过“被逐出门墙”这回事似的,“见过霍老大。”

  霍老大从未离开过南荒,根本没听过“离山”的名号,直言问道:“来我天斗山所为何事?”

  这个时候霍老大身后,一头身形稍小些的祸斗开口,女子声音:“你只顾着问这问那,却忘了还没谢过离山客人驱逐竹妖之恩。这可不是咱们的待客之道。”

  这是一对祸斗夫妻,霍老大听了娘子的话,沉声应道:“该谢的一定会谢,不过苏朋友身后跟了这么大的阵仗,若非急行军去打仗,总要找个地方落脚的!巧的是他自己修得一身好烈火、他手下的乌鸦也都是火修一脉……这方圆万里,怕是再找不到比我天斗山更好的火行地了!”

  一边说着,霍老大低下头、目光炯炯望向苏景。

  到底是一族的首领,看事情准得很。霍老大正准备继续说下去,天斗山这天上、山上突兀掀起了一阵大乱,剑鸦呱呱狂喊、小祸斗们上蹿下跳,那份混乱简直比妖兵攻山犹有过之……

  乌鸦卫都落在苏景身后,天上的鸦群也降低下来,悬浮于山巅;“小狗儿”们不懂事,天性活泼躁动,又对身怀火行的一切东西都有好感,见了这些乌鸦,觉得又有趣又亲近,“大人”讲话的空子,小东西们一头一头都扑起来去找剑鸦。

  它们没恶意、更不是要吃乌鸦,只是想找乌鸦们玩耍罢了。

  可乌鸦们哪知道它们想干啥,立刻就吓得炸了窝。

  扰了这伙子乌鸦,便惹出了毁天灭地的聒噪,众人全都被吵得头皮发炸,乌鸦卫赶忙安抚鸦群,大祸斗则大声呵斥孩儿、约束这些调皮家伙,乱了好一阵子才算重归安宁,之后霍老大眨了眨眼睛,刚才准备好的质问忘记该如何说了……

  片刻,霍老大干脆不措辞了,直接问道:“你可是要夺我天斗山?莫看你手下有三大妖灵神,焚穷大圣之后宁死不退!”

  苏景伸手指了指三大妖灵神,直言相告:“假的。”

  裘平安满面冷笑、正把自己的妖丹小泥鳅耍得上下翻飞,忽然听到苏景揭穿老底,饶是他一贯脸皮厚,脸上也不禁一红,嘿嘿嘿地讪笑几声,一抬头把妖铃莲子吞回肚子里,不耍了。

  黑风煞做事更简单,伸手便自己的“化形妖丹”抓住、抛向霍家之人:“自己看!”

  ……

  这让霍老大意外十足,但诧异过后,也对苏景好感陡增。“霍妻”问:“这等机密大事,你也肯直言相告?”

  “这算什么机密大事,又没想过和你们打架。”苏景笑了笑,说的是实话,但是这实话还有下一句他没说出口:妖铃莲子不算机密,一群假妖灵神中藏了个真妖灵神才是他现在最大的倚仗!

  见对方敌意减退不少,苏景话锋一转,直入主题:“妖筋脆弱,并非不可重新锤炼;天火之毒,也能慢慢祛除。”

  霍老大又是一惊,他的妻子更是脱口道:“你怎会知道?你可有管用法门?”

  苏景迈步来到大黑犬身前,扬起一只手掌:“请手。”

  “霍老大”那巨大的身形一抖,化身一个四十来岁的肥壮大蛮,兽皮裹身、披头散发、赤足赤膊、弯弯曲曲地红色火焰文身爬于黝黑皮肤,迎上苏景、与他双手相握。

  苏景说一句:“造次”,缓缓催动自己的阳火真元,顺着蛮汉的手掌流入他的经脉……

  “金乌大焠真”稍加施展,不是全套的功法,只是显出了其中拓脉、焠络的几个小小法门,浅浅一放便告收敛,苏景撤手、但并未把那一段流入对方经络的阳火收回,送给霍老大了。

  大家都是玩火的行家,苏景露出一手本事,又哪还用再多说什么。霍老大脸上绽放喜色:“进门说话!”说着转身就要带苏景“进门”,苏景却笑了笑,站着没动。

  天斗山上光秃秃一片,大小祸斗进出都靠阵力、妖术。苏景不知它们的老巢是个什么样子,又哪会贸贸然跟它们进门,万一里面有什么厉害埋伏,一进门就被架在火上给烤了怎么办。

  霍老大马上就想通了这个关节,转了话锋:“大好天景,在外面聊一聊更舒服。”

  “霍妻”则带上几位同伴返回山里,跟着他们进进出出、两个“山胎”大汉也一起忙碌,铺陈长石摆果酒设野味,很快就在山巅弄出了个待客的模样。

  宾主落座,霍老大饶有兴趣:“你这是什么火法?端的了得!”

  苏景应道:“金乌正法,太阳真元,其中有一项法术正应得小祸斗的病灶,唤作金乌大焠真。”

  ……

  苏景和霍老大落座说话,青云小姐和裘婆婆、裘平安等人站在不远处,小金蟾眉头微皱,裘平安疼媳妇,见状问道:“在想啥?可是觉得主公何必废话,直接动手抢了这座山最省心?咱家主公不是这样的性子。”

  小金蟾摇头:“倒不是这么说,刚才竹子妖怪欺负上门,祸斗明摆着不是对手还要庇护两个家奴,这等又忠厚又倔强的人家咱不能欺负。我是觉得……这山牵扯是非,那个竹子将军未必不会再来找事,咱们寻个落脚之地,清净踏实才是最终要的。”

  青云是个富家小姐,裘平安则是个混世魔王,这方面他算是有见识的,给娘子耐心解释道:“见过祸斗和那个竹子妖精,你还不明白么,中土把这里叫做南荒,实则一点也不荒,至少不缺精怪,都他娘的典军中郎将了,老子以前还是黑蛟江大都督嘞……”

  啐了一口,裘平安继续道:“不用问了,南荒各处、尤其适合修炼的地方怕是早都被妖魔鬼怪占了,哪还有清宁安宁之地?换个地方便没有是非了么?说不定会摊上更大的麻烦,与其如此,又何必舍近求远。”

  “再说这天斗山,它有三个好处,一是火行烈,方圆万里难寻;二是这里还算南荒浅处,距离中土近,咱们来去都方便、进可攻退可守;三就是山中有祸斗,又正好身子不行、给了咱们一个施人情的大好机会……最关键处,祸斗是重情义的精怪,咱们帮他们驱逐敌人在前、为他们治病就命在后,以后就算竹子再来找麻烦,它们只会主动承揽。祸斗是盘踞在此无数年头的土著,只要病好了,身子结实了,想要保住天斗山一方太平不是难事。”

  一改混横本色,这连番大论小泥鳅说得头头是道,连东北口音都没有,听得大黑鹰上上下下把他好一番打量,都有点不敢信他真是裘平安。

  青云和裘婆婆则眼睛发亮,前者倾慕后者畅怀。

  ……

  霍老大这边,和苏景说起火行功法兴致昂昂,聊了好一阵子终于转入正题:“请你治病,须得什么酬劳?”

  苏景也不拐弯抹角:“如你之前所说,我要找个落脚之处。山表即可,不会打扰你们。”

  霍老大瓮声而笑:“好朋友在我家住上一千年、一万年也没问题!理所当然的事情,哪能算进酬劳!”听上去的诚恳说辞,细细一品却飘忽异常,“好朋友”是什么?苏景算么?

  “你未现身前,苏景便打定主意为小祸斗们治病了,就算你不容我们落脚,小狗儿们以后能痊愈。”此时裘婆婆淡漠开口:“也不用霍老大现在就把咱们当朋友,日久见人心,这五个字总不会错的。”

  苏景则哈哈一笑:“婆婆说得对,其他都先不用说了,先治病吧!”

  ……

  这天斗山分作内外两重天,平时祸斗一脉都住在内一重,只有需要引动天火流星时才会出来,这山表如何对他们根本无关紧要,苏景想要暂住于此,这个条件实在太“稀松”,霍老大转过几次念头,总是觉得这件事不会那么简单。

  祸斗一族待友以诚,但是对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又怎能没有戒心?

  大家才初见,没有交情又何谈信任。苏景自然晓得这个道理,这种事情光靠着嘴巴说没有用,只有在做事上见分晓了……一个月后,第一头小祸斗痊愈如初!

  第一百七十章 离山天斗剑庐

  金乌阳火神奇、金乌大焠真更是中土世界上一等一的神奇本领,这次苏景亲自出手,小家伙自然脱胎换骨。

  祸斗是天生精怪,想要把它们的妖筋淬炼到最佳十足是件费力事情,所幸如今苏景勘破了小真一,否则还不知道要用上多久的时间。

  可是整座天斗山的“小狗儿”足足几百头,苏景哪有几十年的功夫去为他们一一洗髓焠筋?没得说,这件事落到了乌鸦卫身上。

  乌鸦卫曾为苏景炼化剑羽,有“小炼世”的基础在,修习“大焠真”事半功倍,苏景给第一头小祸斗疗伤的月余时间,比翼双鸦努力修习大焠真。之后他们开始正式为小祸斗疗伤,苏景不敢怠慢,在一旁小心看护,如此三个月功夫过去,乌鸦卫对这门阳火法术掌握纯熟了,苏景才算放松下来。

  至于祸斗体内积攒的天火剧毒,小狗儿们体内毒素尚浅,以金乌阳火祛除只是简单事情,但大祸斗中毒已深,以苏景的修为尚不足为它们彻底清除,但并非没有办法:金乌万象中有一道专门针对烈火炼毒的法术,唤作“天乌逐晦”。

  祸斗修炼的是妖家的赤炼火,精纯之处自是比不了金乌火,但也是一等一的妖宗正法,以赤炼的元基能够修炼“天乌逐晦”,只是效果差了许多,不过大祸斗们用来驱逐自身火毒是足够了。

  救人的法术本就不存“私藏”一说,苏景将之抄录下来传给祸斗,要它们去自行修炼驱毒。而这个举动,说浅了是少年仁厚,说重了便是“传功厚德”,无论放在哪里可都是份厚重恩情。

  几个月的功夫,有关“治病救人”的事情铺展开来,一切都渐入佳境,祸斗又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凭着他们的性情也的确说不出什么来,何须多言,他们领了下了这份天大人情,苏景便是他们的生死朋友了。

  共处的时间长了,大家聊起的事情也渐渐多起来,原来这天斗山,曾是焚穷大圣升仙回来后的一处修炼洞府,当年大圣就是“勾引陨星”入世,然后迎上去淬炼、以陨星之威来淬炼骨皮。

  这等修炼办法,连妖灵神裘婆婆都听得目瞪口呆,更何况苏景,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怪不得人家是大圣!

  大圣在时在山中篆下了一道法阵,以这阵法来引入陨星,他走后再没人能发动此阵。

  不过这座天斗山也曾被焚穷大圣以赤炼火认真淬炼了一番,大山由此有了妖性、后来结下一对山胎,拜认祸斗一脉为主。引星阵法是刻在山巅的,也等若刻在山胎身上,是以两个巨汉天生就会发动阵法的“上祈”,这阵法也只有他俩才能发动。

  裘平安从旁边问道:“前阵子咬碎流星的那条狗……祸斗法术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焚穷大圣留在洞府中的一道法相,但平时不可见,我们也请不动它,只有天斗山遭遇大险时它才会显身。”霍老大解释道。按照中土门宗的说法,其实就是一道触禁而自发的护山大阵,但它每动用过一次就得休养三十天。

  自从大圣消失、祸斗衰败,霍老大的祖先就自南荒深处迁了出来,住进这座天斗山,本来一切都好,经过无数年头的休养生息有渐渐繁盛起来,但是六千年前它们与另一族大妖起了争端,最终打了一场旷日持久苦战,祸斗惨胜可是族中宿老、精壮尽丧,这便出了一个天大的麻烦:祸斗一生下来就是精怪没错,不过它们的妖筋异常脆弱,族中也有一门类似“金乌大焠真”的秘法,小崽儿一降生就得以此法淬炼妖筋,就因为这场大战,这秘法失传了……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饮鸩止渴”,天斗山祸斗又苟延残喘了数千年,如今已经到了灭族的边缘,不承想贵人从天而降。

  说到这里,霍老大语气变得认真起来:“苏兄弟,我想问你一件事……我们商量过了,待孩儿们病好了,选百头特别强壮的,拜入你的门下……就是不知道你们离山收不收妖门弟子。”

  现在祸斗得救只是治标,下一代还是会有妖筋脆弱的大麻烦,本门秘法无处可寻了,只能向苏景讨“金乌大焠真”的法术。

  苏景已经传给他们一道金乌法术了,祸斗哪还能再得寸进尺,想要学“大焠真”,于情于理都应该拜师了。

  霍大嫂略显紧张,从一旁补充道:“苏老弟你放心,咱们对焚穷大圣发誓,拜在你门下的孩儿,绝不会把你的秘法再转传给其他族人。”

  收下一百头小狗儿?苏景笑了:“成吧。”

  离山有没有收精怪做弟子的禁令苏景还真不知道,不过他已经有一个小精怪徒弟了,就算有禁令也都违反了。

  参莲子这时候也在,裘平安冲小囝囝笑道:“做大师兄了,恭喜啊,请客啊。”

  参莲子乐。

  当天晚上,裘平安正跟小金蟾唾沫横飞大吹大擂,忽然眼前人影一闪,参莲子怀里抱着果子:“裘大哥,吃果子,我请客。”裘平安很快想起来白天时的话茬,当即笑道:“哎……妈,你这孩子,说说逗你的,咋这实在呢!”

  天斗山寸草不生,不用问小娃是跑到山外摘来的果子,虽说附近转转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跑着一趟也足见心思了。

  参莲子仍是咧嘴乐,奶声奶气回答:“那必须的!”仔细算算,人参只产于东北老林,参莲子正经是半个东北妖怪。

  ……

  在苏景来到天斗山的第四个月,虽然救治祸斗之事还未曾完成,但他与祸斗一脉的交情已经落到了实处。裘婆婆掐指算了个好日子,孤峰巅顶、一座由南荒祸斗与中土精怪合力开凿出的朴拙府邸前,先是一道火光冲天,巨大的扶桑灵木耸立,冠盖开阔火灵滂湃,颇有仙家风仪;跟着又是一道墨色炫光直冲天幕、继而缓缓散开,方圆七百里尽为所覆,片刻之后水声轰荡,天斗山消隐不见,一座大湖横空出世……无烬山明玑老祖赐予苏景的璃璃水墨。

  这道宝贝之前的禁制已经被明玑老祖抹掉,这几个月里又经裘婆婆初步祭炼,已经能够使用了,以后裘婆婆还会再加深祭炼、增添它的威力。

  至此,苏景一行算是真正落户于天斗山!

  府地有石碑,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苏景亲手镌刻:离山天斗剑庐!

  苏景站在石碑前,笑:“我得给六两写封信去。”

  ……

  不久之后,中土修行正道大大小小的门宗都接到了一个自妖门中传出的消息:苏景落户南荒,建“离山天斗剑庐”,同附详细地标所在,若有正道弟子在南荒出事,天斗剑庐有应必求!

  没有哪个修家吃饱了撑的会往南荒跑,自然也不会求到天斗山头上。不过包括离山剑宗在内,所有闻讯之人都啼笑皆非:离山天斗剑庐,这到底算个什么事?被逐出门宗的苏景跑到南荒……去给离山开了个分号?

  很快,离山又散出灵讯通报同道:离山天斗剑庐和离山剑宗不存丝毫关系,不属离山统御,也不算离山分支。

  接到离山的传讯,大伙更乐了……

  但这件事过了才十余天,离山剑宗突然发生了一桩天大祸事:十七长老中修持最高的任夺,率同九鳞峰亲信弟子三十余人反出离山!

  不是如苏景一般被驱逐、不是任夺带了亲信悄悄叛逃,而是真真正正地造反!

  出事那天,八百里离山先是轰鸣巨响不断,大地颤抖天空摇晃;一炷香的工夫后,连串撕裂怪声远远播散,平时覆盖于离山的画皮被彻底撕碎,万道水光化作利剑怒鸣不休,水幕天华大阵发动;继而数十道黑色光芒闪烁,自门宗内向外急冲!

  黑色遁光均为九鳞峰弟子所化,任夺率同分身独撑大阵掩护弟子逃脱,随后自己也化身黑光,与门下一起向西逃去。

  至多五息工夫,离山界内剑华如泉喷涌!以刚归山的前辈高人贺余为首,大群高手出山急追。

  这一追、一逃,便是遥遥三千里!路上剑光闪烁如电、法术轰鸣如雷,这么大的动静,沿途修家想听不见都不可能,最终跟在任夺身边的两大分身都被轰杀粉碎,但还是被任夺本尊和九鳞峰弟子逃掉了。

  到现在为止,此事的缘由尚不为外人所知,而那场追杀中还有个极大的蹊跷之处:离山修法以水为基,任夺的修行再如何精湛也逃不开一个“水”字,可是他和门下亲信的遁光漆黑如墨、腥臭翻涌,分明是邪徒魔族的法术!

  修行道上议论纷纷、离山缄口不言……

  离山惊变的消息,经由六两传至天斗山,苏景当然没如“弃徒”那样幸灾乐祸,也未像“我仍当自己是离山弟子”那般痛心疾首,初闻讯时的惊讶散去后,少年长长呼出一口气,又恢复了平时模样。

  第一百七十一章 你是大圣

  将有关任夺的消息放在一旁,苏景起身去探望师母,蓝祈在离山受伤极重,以她自己估计没有百年光景休想回复如初。

  现在她已经在裘婆婆的看护下,开始行功疗伤,初时还无法长期闭关,每行功一个时辰便会精疲力竭、不得不终止。

  虽然辛苦无比,但蓝祈的伤势已然稳定下来,迟早会有好起来的一天。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任夺送给苏景的那枚玉皮蛋被师娘讨去了,具体什么用途她也没多说。

  探望过师娘,又和其他同伴、山中祸斗打过招呼,苏景开始闭关精修,不修境界,修元基、修神通、修剑法、修斗战!

  ……

  转眼三年过去,乌鸦卫这边终于大功告成,天斗山上四百七十一头小祸斗,尽得“金乌大焠真”锤炼,昔日病仄仄、随时可能丧命的“小狗儿”们,如今变得生龙活虎。苏景特意暂停修行、出关一次,由霍老大夫妇主持典仪,一百头最强壮的小祸斗拜入苏景门下。

  这种热闹事情,蓝祈自然要来观礼,一边看着小狗们趴伏在地对苏景参拜大礼,一边对裘婆婆笑道:“堂堂离山小师叔,收了一群小妖怪徒弟。”

  老太婆也笑:“沾苏景的光,将来这些小狗崽子去了中土,个个都是大辈分!”

  蛮荒地方,典仪简简单单,不过天斗山是有传承的,今日拜入苏景门下的小祸斗还要向先祖焚穷大圣之灵叩首祷念。由此参礼众人也得以进入天斗山的大圣祠。

  到现在,苏景一脉与山中祸斗早都熟稔、信任了,凭着大祸斗给苏景等人种下的一道妖识,他们可以随意出入天斗山内外两重天地,但是焚穷大神祠苏景还是头一次来。

  祠堂陈设简单,一上、五下两排六个灵位,最高处的自然是焚穷大圣,下面的则是祸斗一族继大圣之后另外五位飞升于天外的大妖,不过它们飞仙后再没回来。

  这个祠堂面积宏大,占地足有三里方圆,几面墙上满满壁画,偏偏还画得粗陋无比……在东土汉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祖祠如此肃穆之处,哪会弄些花花绿绿的涂鸦。

  祸斗儿们按照祖礼去给大圣爷磕头,苏景等人依着中土礼节,也去拜过大圣,随后苏景起身打量着四周壁画。

  一幅幅壁画中,主角都是一个手握鸿矛、身体肥壮的虬须莽汉,或烧山焚湖施展赤炼神通、或冲锋陷阵斩杀强敌妖寇,不用问了,画中所有都是焚穷大圣的丰功伟绩。

  不得不说,这些壁画虽然笔触粗糙人物丑陋,但看得稍久些,不由苏景心中不赞一声“大巧不工”,画中大圣爷的一嗔一怒、一喜一笑着实传神,特别是有一副焚穷大圣怒斩恶蛟的壁画,内中杀气几乎都要从墙面上渗出来。

  苏景一副一副地观赏下去,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间身体一震、脱口而出一声低低惊呼!

  已经执礼完毕,正站在苏景身边的霍老大纳闷问道:“苏老弟怎了?”

  苏景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惊骇残存,但神情已经恢复正常:“东墙第七幅画,大圣爷身边那位前辈是谁?”

  人家先祖壁画,用手直指不敬,不料祸斗全没这个忌讳,霍老大小棒槌似的手指头直接点过去:“你说这个人?”

  画上,漫天飞雪中,粗犷强壮的焚穷大圣正飞临半空,手中长矛紧握、目光凶光毕现、周身烈焰熊熊,一看就是要去打架的样子。在大圣身边,还跟了另外一个人。

  三十左右的男子,剑眉星目长相俊美,身材修长、裹着一件雪白皮裘。而相比于焚穷大圣,他的神情就要轻松得多了,似笑非笑的模样……苏景见过此人。

  年纪相差几岁,衣着有所变化,但无论五官或者神情都绝不会错,初入修行道时、随老祖于青灯境内,那个神秘少女刀下雕刻出的高山巨像!

  同一个人,苏景自忖不会看错。

  可惜霍老大摇了摇头,面露尴尬:“这些壁画都是老祖先们画的,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其中大部分故事口口相传下来,但也有些失了记述,如今我们也不是完全能看懂……这个人跟在我家大圣身边,必是好朋友,应该也是妖门中了不起的人物,可他的身份我们不晓得。多半也是位大圣吧。”

  苏景点了点头,又环目四顾,再没其他壁画出现过这个人。

  全无线索,自然也无可追查,苏景暂时放下此事,霍大嫂则招呼一声,山中大狗小狗齐声和应,于洞府中摆开丰盛宴席,南荒蛮族没有“拜师宴”这个说法,但碰到好事情是无论如何得大吃大喝一顿来做庆祝的。

  席间苏景问霍老大:“我想把孩儿们收入大圣点将玦,你觉得如何?”收徒和收奴是两回事,苏景不贪图那百头小狗儿弟子,但令牌一进一出,它们立刻能跃升一灵界,终归是好事情。

  霍老大正端着硕大酒杯,闻言笑道:“我也想啊!可我家大圣的令牌,早随大圣一起消失不见,再说就算那宝贝还在,除非大圣本人我们也用不了……”

  苏景这才想起来对方还不知道自己有大圣玦这回事,笑道:“霍大哥误会了,我说的是这个。”说着,手一翻将令牌亮出,放到霍老大眼前。

  霍老大混不在意,一边往口中灌酒,伸手拿起令牌观看……噗嗤一声,满满一大口酒啊,全都喷了出去;随即又是噼啪一声暴鸣,肥壮蛮汉屁股下的石凳四分五裂!

  手里举着大圣令牌,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张开大得吓人,霍老大坐在地上愣愣发呆。

  又是噗嗤一声。旁边的霍大嫂不知夫君怎么了,纳闷侧头然后一眼看见了大圣玦,霍大嫂也正含了一口酒……喷夫君脸上了。

  参莲子颠颠跑上前,用衣袖去擦大圣玦上的酒水,一边擦一边用白眼珠翻蛮子夫妇。

  霍大嫂先回过神来,但脑筋还是僵硬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当家的……你手轻、轻点,别捏碎了。”

  “捏碎了就是假的。”做梦似的语气,纯粹本能使然的回答。

  再看酒席宴上,祸斗一族尽做骇然,苏景手下的大大小小的妖怪则含笑不语,眼睛里却藏不住的那份小人得意。

  平时用得习惯了,所以宝贝也不当宝贝了,苏景是真没料到祸斗两口子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殊不知,祸斗是出过大圣的妖族,这大圣令牌在他们眼中是真正至高无上的圣物,今天突然见到了一块,如何能够不惊。

  苏景伸手把霍老大扶了起来,后者这才如梦初醒,声音干涩:“这个是真的?”

  “那还能有错?这事还能……”坐在不远处的裘平安笑呵呵地接口,不过光说又有什么用?苏景自霍老大手中拿回令牌,冲着小泥鳅一招,裘平安立刻消失不见、被收入大圣玦。

  跟着苏景又一动念,将其放了出来,裘平安刚才那句话还没说完:“蒙人啊!你嘎哈?”最后三个字是冲着苏景说的。

  霍老大当真是被惊到了,骇然望着苏景,脱口道:“你是大圣?!”

  裘平安多嘴:“你说呢?”

  “是……还是不是啊……”霍老大干巴巴的语气,一脸的彷徨。苏景笑着摆手把裘平安轰走,不让他再胡闹下去,但也没去仔细解释这块令牌的来历,只说机缘所致、领受神秘人物的赏赐。

  霍老大直接灌下去一钵酒,才算压下了心中惊骇,至于那一百头徒弟小狗儿进入大圣玦,他全无异议,祸斗与生俱来的“犬性”不是随便说说的,一旦认下了朋友,哪怕此人是邪魔妖佞、大奸大恶,他们也会相助到底。

  那些小狗已经拜师,便会对苏景生死相报,既然如此,进了令牌还能立刻擢升一灵阶,何乐不为。

  欢宴过后,苏景将百名弟子收入大圣玦,再将其放出时,小祸斗的身形足足大出一倍,比着大象也小不了多少,一个个目光如炬凶相毕露,呼吸粗重、鼻端喷薄浓浓黑烟……刚刚升了一灵阶,体内火力充沛,“小家伙”们现在还控制不好。

  大圣玦适合妖精修炼,但苏景的扶桑灵木能够聚拢真火灵元,相比之下,巨木笼罩范围内,对火行精怪的修炼更有利,由此乌鸦卫、无数剑鸦和这一百头小祸斗都在扶桑周围修炼。

  苏景从《金乌万象》挑选了一门还算适合小狗们的“怒烨崩”修法,与“金乌大焠真”一起抄录于玉玦,传授了下去。

  应酬过这桩收徒事情,苏景正准备重新闭关,霍老大忽然又步履匆匆地赶来:“苏兄弟,我另有一事相求!你能不能把他俩也收入大圣玦?”说着,他伸手向身后一指,那对天斗山胎巨汉兄弟,肩并肩站在一起,目光期盼望着苏景。

  山胎,是大山之子,传说之中他们一动则岩石崩裂、一怒则大地狂啸,可是这对山胎不过是五灵阶的蛮力妖怪。

  传说不可尽信,而空穴不来风,远古时凶猛山胎是真正存在过的。

  究其原因,或许是老天爷觉得这种怪物太可怕,给它们的修炼设下了两重枷锁,其中第一道便是“六阶不破”,山胎修炼到五灵阶,再向登上一步千难万难,这是天生的桎梏,没有道理可讲。

  但是若能突破这一层,到妖灵神前山胎的修行就会一马平川。

  这对山胎巨汉,穷尽无数岁月为祸斗效劳,莫看他俩傻乎乎的,却是霍老大的前辈、更是祸斗一族的恩人、朋友,如今他们有了破境、继续修炼的机会,哪怕就此失去这对“奴仆”,霍老大也只有大笑开心的份!

  第一百七十二章 成魔

  这对苏景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一挥手再度亮出令牌……

  与小祸斗不同的,大圣玦一进一出,这对山胎巨汉的样子并无任何变化,但他们脸上的那份欣喜完全没法子用言辞形容,自身的变化只有他们两个了解!

  不过片刻,欢笑就变成了感激了,巨汉兄弟一起跪下,咚咚咚地向着霍老大用力叩头,后者摇头而笑,以巨汉能听懂的祸斗蛮语道:“谢我做什么,谢你家主公才对……要仔细记得,以后你们就是苏老弟的属下。”

  来时路上霍老大就给他们仔细讲解过大圣玦相关事情,但他俩没能完全明白,那副憨子心眼仍把霍老大当作主上,闻言一边摇头、一边叩头向他致谢。

  霍老大拦住了他们两个,耐下心仔仔细细地又做解释,好一番工夫,两个憨巨人终于明白了。兄弟俩对望了一眼,回头看看苏景,再又看看霍老大,忽然间,他俩哭了,斗大的泪珠落在山岩上,啪啪作响。

  霍老大笑着:“哭个什么,你们是霍家的至亲好友,这跟拜奉苏老弟做主上又有什么关系!”

  蛮语劝慰好一阵子,两个巨汉止住了眼泪但仍闷闷不乐,苏景大概能看懂,但一来言语不通没法劝,二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是笑了笑,将两个巨汉收入洞天,让他们自行去修炼。

  而后苏景又复闭关。

  ……

  在苏景原先的打算中,准备拿出十年功夫来精修。

  可“金乌万象”上诸般法术奇妙,破真一雷劫后心境开明对剑术的领悟曾冲不穷,再加上他手上需要祭炼的几样宝物……以前没有时间只能望洋兴叹,这次放开了心思全情投入,这个“关”越闭就越久、就越不想出来。

  每学会一道法术便领会了一重神奇;每领悟出一道剑意都会觉得身心欢愉笑得想跳;每将宝物祭炼一份都能发觉新的威力或用途……若非修行,如何能体会这般趣味。

  修行之乐,又何止于那高远到几乎缥缈的“长生、逍遥”?

  日月轻贱,时间忽忽。

  这一次闭关,足足用去了十五年!加上之前三年,比着最早的预计多用去快一倍的时间,苏景终告破关,待他走出洞府时才发觉,师娘蓝祈来了,正在扶桑树下招鸟逗狗、玩得挺开心。

  师娘的气色不错,苏景见之一喜:“您好了?”话未落,他又看出蓝祈眉心处郁结的那隐隐一道黑气,须得百年调养的伤势哪能好得那么快。

  “闭关闭糊涂了吧?”蓝祈懒得提伤势这桩恼人事,笑问苏景:“舍得出来了?快二十年,玩得开心了?”

  快二十年的刻苦精修、炼宝炼剑炼法术,但于“飞仙”这个大梦想而言,也是耽迷于术、快二十年的“不务正业”。

  苏景吸溜着凉气:“越修就越沉迷,当初师叔在青灯境说他沉迷剑术耽误修持我还不甚明白,现在算是明白了,当真不是说笑的。”

  蓝祈却不当回事,把素手一摆:“才二十年罢了,玩得开心就成!这就要下山去了?”

  苏景点了点头,这个时候树上树下修行的乌鸦和小狗全都围拢过来,那是什么样的动静,裘婆婆和大祸斗马上被惊动,“离山天斗剑庐”转眼就热闹了起来。

  十五年光景,大易扶灵气魄相助、扶桑灵木下修行,大群玄羽剑鸦中已经有二十几头修得真谛,自牲畜晋级成小妖,另又大批同类现在也显现了成妖的征兆,没什么可说的,苏景把大圣玦一挥,助那廿余一灵阶剑鸦小妖丁擢升一境;那一百头祸斗弟子本就是族中最强壮的晚辈,得金乌绝学正法、大圣玦擢升、十五年里树下刻苦修炼,不用提真正本领、只看卖相就远胜于山中普通小祸斗。

  而天生的妖孽,修行的进境速度远胜普通的畜类妖修,这也是远古多大妖的缘由,按照现在的速度下去,百名祸斗弟子二十年内便有望突破四灵阶晋位妖目。

  小的们修行有成就,做“大王”的自然开心,苏景打算吩咐乌鸦卫,待小祸斗破境妖目,便将“金乌九劫”的合战杀阵之法传授给他们。可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正牌妖奴一个都不见了……

  苏景纳闷:“裘平安、乌鸦卫他们呢?”

  看上去快四十岁的侍剑童子回答:“他们打架去了。”

  一是为了照顾师娘,另则大家初来乍到,为求稳妥苏景在闭关时,把裘平安等人都留在了外面。

  妖精寿命漫长,小泥鳅娶亲二十年,现在还是“新婚燕尔”,这些年他修炼不勤、天天陪着娘子,头两天两人下山游玩,南荒深处是不敢去的、就在附近转转,结果在西南千里处遇到另一伙小妖。蛮荒里的妖怪哪见过中土来的“小姐”,对小金蟾言出无端口齿轻薄,那裘平安就是个混世魔王,哪会忍这口气,正要喝骂他媳妇就直接动手了……

  对方人多势众,小两口也不甘示弱,边打边捏铃铛喊人。黑风煞和四十九对乌鸦卫立刻就冲过去了。

  苏景问道:“不会有事吧?”

  霍老大笑答:“无妨,那个地方我晓得,是放空湖的一伙子妖怪,修行平平就是人多些,小裘他们肯定能赢。”霍大嫂更周到些,借口道:“本来我想带些儿郎们去帮手,火乌鸦老大说这是离山之事,不用我们出兵。”

  苏景咳了一声,转目望向裘婆婆,老太婆知道他的想法,桀骜冷哼:“小娃们打架,我不会理会,若他们打输了再说。”

  苏景又把目光从周围扫过一圈,随即诧异:“参莲子……不是也去了吧?”

  “他也该练练了,从小到大都还没打过架。”蓝祈回答的理所当然。

  苏景真是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时候樊翘报上苏景闭关时,六两传回的有关中土消息:离山掌门沈河重归门宗;邪魔外道活动渐渐频繁,已经有些小门宗受害;而如今中土修行道上最骇人之事是:任夺成魔!

  十几年间,离山非但未能捕获任夺,反倒在追杀中损失了四位长老,昔日与任夺关系最亲近的虞长老也在其中。四位元神境界的大高手陨落,就是实力雄厚如离山,也损失不起,受创着实不轻;还有弥天台的两位神僧、涅罗坞的两位祭酒、天元道“人字”掌剑真人、紫霄国一位大将军,或是在帮离山追杀叛徒时、或是山外游历中大祸天降,皆遭任夺毒手!

  有与任夺交手过的正道弟子确认,任夺身边有极厉害的邪魔大修相助,若非如此,只凭区区任夺和三十几个不成气候的九鳞峰弟子,怎么可能杀掉这么多天宗高人。

  任谁听到这样的消息都会倒抽一口凉气,苏景也不例外,但也仅此而已了。很快便岔开话题,问樊翘:“准备好没?随我下山去寻地煞。”

  樊翘都准备了快二十年了,当即点头。

  寻找烈火地煞是为了修炼,而穿越南荒、历险跋涉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历练,在离开齐喜山前苏景就已经定议,此行只带樊翘一人。

  南荒寻火煞,和当年陆崖九以“抓蝎子”为名着他在沙漠中破通天一样的道理,这是修行进境与心境视野的两重磨炼……沙漠的凶险远远比不得南荒,可今日苏景也再非当年那个只能靠老祖帮忙炼化飞剑的少年了!

  裘婆婆等人早已经被他说服,但大祸斗可不知道苏景有这样的“傻念头”,两口子都开口相劝,还不等苏景说什么,蓝祈就代为开口:“要是怕凶险,何必去找地脉凝煞?干脆连南荒都不用来了,闯一闯不是坏事。”

  说话间蓝祈美目流转望向苏景:“以前我对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蓝祈和苏景说过的话多了,苏景哪晓得她指哪句,不过这也不耽误苏景认真点头:“您的话我都记的。不过……您指哪句?”

  “可动手可不动过手的时候,就动手;可杀人可不杀人的时候,一定杀人;可饶人可不饶人时,决不饶人。”蓝祈笑得好看,语气轻飘飘的:“走南荒,记好这句话。”

  带上师娘这句“嘱咐”,苏景辞别山中同伴,璃璃水墨的护禁绽开一道裂隙,苏景与樊翘一起下山,向着南方而去。

  但苏景也并非一个妖奴没带,现在大圣玦中还有一对兄弟——山胎巨汉。他俩的修行正到关键处,这个时候把他们逐出洞天影响不小,苏景就将他俩留在其中了。

  苏景与樊翘才刚一离开大湖,就见一道乌云自东方疾驰而来。精修之人眼光老辣,以前虽只见过一次,但苏景还是能认出它。看这云驾的去势必是天斗山无异,苏景双翅一摆迎了上去。

  乌云中立刻传来叱喝:“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阻我行军!”

  苏景回答:“小人见过典军中郎将、祝摆摆祝大将军。”

  ……

  乌云停顿、黑雾散开,为首的果然是祝摆摆。

  当年祝摆摆曾来天斗山寻衅抢人,事后苏景向祸斗问起过此人,得知他不过是个小小妖王,本来不成气候,但后来东方建起了一座“齐凤妖国”,祝摆摆被收编了去,得了个四品将军的官衔,这才开始威风了。

  不过上次事后,祝摆摆就再没来过天斗山附近,这次他再来不知所为何事。

  祝摆摆打量了苏景几眼:“这小娃眼力倒还不错,居然认得你家将军。”

  “我家大王今日早已不再是典军中郎将,天恩浩荡,十几年前便擢升大王为怀远将军!”负责喊话的小妖多嘴,得意洋洋地对苏景道,提及“天恩浩荡”时他还不忘向着东天方向一抱拳。

  苏景愣了下,随即笑了起来。这官职的学问中土人士尽知,从四品中郎将变成五品杂号将军,能是升官?

  想来祝摆摆这些年里犯了错被贬了一品,但麾下小妖无知,都被自家大王吹牛蒙住了。果然,祝摆摆脸上微微一红,岔开话题:“你是什么人,为何拦我去路?”

  “小人是天斗山巡山使者,见到将军云驾特来相询,不知将军缘何来访。”苏景随口回答,他主要还是怕这伙妖精来找事,若真那样,没啥好说的,正好试一试这十八年精修的成果。

  第一百七十三章 金轮明澈、天乌瞬灭

  十八年前祝摆摆着实被那三位妖灵神大人给惊到了,哪还敢再来惹事,这次前来也并非打杀,而是公务在身:“回去告诉你家大王,剥皮国狼子野心,屡屡动兵犯我边界,吾皇业已点起大军,即将出征讨伐贼寇,本将军奉命前来征召天斗山霍大将军……”

  不等说完,侍剑童子樊翘就摇头道:“笑话,我们天斗山又不是齐凤国的属地,你们要打仗,自去打你们的,此事与天斗山没有半点相干,何来征召之说。”

  祝摆摆这次倒不凶,好说话得很:“是本将用错了词,不是征召、是相请,天斗山若能为吾皇效力,必有重重酬劳;再说那剥皮国人个个凶狠残暴,如果被他们打过来,天斗山怕也不能幸免不是。”

  妖国打仗,躲还躲不及的是非,怎么可能一头扎进去,苏景摇头代为拒绝:“我家大王正在闭关精修,无暇理会其他,你请回吧。”

  祝摆摆就奉命来拉拢各方散兵游勇去助战的,拉到了有功拉不到也无过,是以并不勉强,又笑道:“如此便作罢,代我给你家大王问好,就说以前闹过的那点小小误会,大家都不用放在心上了,待本将军凯旋,霍大王随时可去我绿竹海做客,届时和他好好喝两杯!”

  说完,他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大战在即,吾皇正在选拔能臣带兵出征,伯牙城中设下大擂,若真有本事,在擂上夺个南征大元帅也并非不可能,天斗山几位大妖前辈若有兴趣,大可去试一试……如果去的话,登擂时还请提一句小将的引荐。”说着,祝摆摆笑嘻嘻地把几枚清脆碧绿的竹叶塞到苏景手中:“这些叶子都是我独门炼制,有清心明目之效,当是给小兄弟的见面礼。”

  所有的事情都说完,祝摆摆带着妖兵离开,苏景也不再耽搁,火翼摆动继续向南而去,前两天安然无事,飞遁途中天上、地上常常可见精怪小妖,但他们都神色匆匆向着东方汇聚,多半是去从军或打擂,没空答理苏景两人,至多也就是向他们怒目而视。

  待到第三天子夜时分,飞遁之中苏景问樊翘:“今晚的风有些粘稠。”

  樊翘没感觉,正想摇头忽听到苏景传音入密:“小心。”

  两字过后金光暴现,苏景头顶六丈,昏黑天空中突兀升起一轮灿灿骄阳!

  夜里,太阳出来了。

  “金轮明澈”,金乌万象中的秘法,凝聚金乌正火化骄阳之势,光芒笼罩之下匿踪显隐遁破,幻象亦难再聚。

  专破隐身与幻境的秘法,有过巨蛤肚子中的经历,苏景于闭关中特意做过此法精修。

  便是骄阳当空的刹那,樊翘只觉得头皮发炸,在他与苏景身周,密密麻麻尽是拳头大小的妖毒巨蚊,多到无以计数,绵延数里的一片巨蚊之云!

  这种巨蚊唤作“枯落”,天生就有隐形匿踪的秘法,且口针藏蕴奇异毒液,就算四五阶的修家都难以察觉它们的叮咬。“枯落”以血为食,昼伏夜出成群结队,最是难防不过。时常有赶夜路的妖精,于飞遁途中不知不觉被它们围了,突兀就变成了一具干枯尸体摔落地面,巨蚊的称呼就由此得来。

  “枯落”被苏景的法术照破身形,一时间嗡嗡大乱,樊翘正待催动法术突围,苏景反应比他要更快得多,嘭的一声轻响护身赤炎展开七丈,将自己与樊翘一起护住。

  “枯落”是南荒异种,可说到底也还是蚊子,又哪经得起金乌真火的淬炼,火中枯落直接化作青烟;阳火之外数十丈范围,枯落也抵不住炽烈热度被活活烤死。

  偏偏这些巨蚊还有向火的本性,慌乱不堪却不肯逃散,反倒是吱吱怪叫着向苏景冲来。

  这便再轻松不过了,苏景和樊翘不用动一动,就能轻松扫灭了这群孽畜,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偌大一片蚊云被烧得七七八八,两人正待再启程,苏景皱一皱眉,头顶金轮微转,向着左侧照去……

  一老道显身“阳光”之下。

  此人瘦得不堪,但手脚奇长,婴孩大小的身形、却有成人长短的四肢,偏偏他的衣袍还肥大得很,迎风飘摆着说不出的古怪。

  这老者是“枯落”蚊修成的精怪,但他是族内异种,唤作“七巧四脚蚊”,修炼成气候自称七巧道人。

  齐凤国招揽大将,七巧道人雄心勃勃赴京想要夺一份富贵。今日落足附近,将随身携带的蚊群放出觅食,他自顾去调息休养。这蚊群本来能和他的一道秘法配合,是打擂夺帅的厉害依仗,不料一时不查、待他赶到时蚊群竟已被苏景给毁去了,七巧道人怎肯善罢甘休!

  但天性使然,就算他自忖能够稳稳吃住苏景,也不愿正面硬拼,本拟藏身一旁待苏景撤去金轮法术,再度赶路时跟上去偷袭,不料被苏景提前发现了。

  老道一声冷笑:“小畜生伤我儿郎,赔命吧!”他的声音很轻,却尖尖细细让人异常难耐,像极了夏天时蚊子在耳边晃动的嗡嗡声。

  随即妖道鼓起两腮昂头对着半空金轮猛吹喷一口气……妖道眼光不差,他看得出苏景的护身赤炎不是凡品,稳妥起见动手前先把那“太阳”打碎,他便可隐遁身形神鬼难查,立于不败之地。

  银瓶绽裂的脆响,七巧道妖术精奇,凭一口气就毁掉了苏景的“金轮明澈”。

  骄阳碎、金光灭!

  七巧老道冷笑中隐匿身形……掐一个隐身诀能用多久?一瞬、或者刹那?可是就在老道身形半隐、将消未消之际,他突兀爆起半声怪叫,挨了苏景一剑!

  少年明明没动,可见鬼的是,妖道明明中了一剑!

  剑从何来?而且来得毫无踪迹,于毫无征兆中,就那么出现于妖道身边、凶狠霸道地扎下……

  剑自“金轮明澈”中来,那骄阳是法术不假,但苏景的一支剑也藏于其中:骨金乌。

  “剑刹天乌”,苏景的骨金乌能隐于骨血,也能藏于他的法术之中,法术告破时便是骨金乌一击爆起时!

  而金乌是太阳化身,光热所在即为金乌所在,这天下又有什么跑得比光更快?这天下还有炼术法术,比着“剑刹天乌”更能成就“瞬灭之剑”?

  一剑瞬灭,剑之四绝之一。

  可惜苏景的“瞬灭”还差得远,和剑羽划界的“封域”一样只能算是雏形罢了,剑动虽快却仍有气机可循……这也足够妖道倒一次大霉了。

  七巧道人哪想到这小子会这么坏,竟把瞬灭剑藏在法术中勾搭人去破,甚至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骨金乌戳中身体。

  啪的一声淬厉怪响,妖道长袍粉碎,而那一剑之威也随之消弭,七巧道的第一巧:袍偿命。

  不是袍子结实挡住飞剑,而是经过妖法无数锤炼的袍子能代主人死上一次。

  这件袍子算得他毕生修持的最大成就、最最珍惜的东西。

  要知道他能祭炼成这件袍子,不单是法术了得,更要紧的是他天命里就带了“这一巧”,袍子毁了、命数中的“第一巧”也随之告破,以后就算花再多心血也休想再重炼“袍偿命”。

  七巧妖道赤身裸体跃身半空,气得心肺欲炸同时,翻手亮出一柄血红长剑,这是他的嘴,真的嘴——虫形时的针嘴炼化成的剑。

  夜牧蚊群伤人害命、蚊群被毁赶来报复,对这样的妖怪苏景也没什么好说,妖道亮剑同时他召回骨金乌准备迎敌。

  金乌一震、返回,消隐于主人身体内。

  瞬灭之剑无法向普通飞剑那样受主人驱使舞来舞去,它是一剑一杀、再动非得先收剑不可。

  妖道的动作要比着苏景更快,叱喝一声,血剑如电而去,刺得却非苏景而是少年身边的樊翘!

  樊翘这些年修炼也异常刻苦,立时便显出了效果,身后的水火双剑同做长吟,脱鞘而起,于主人身前五丈处迎上妖道血剑,不料三剑相触之际,妖道血剑陡然化为一蓬血雾,失了形质而速度更快、泼面向着樊翘扑来。

  七巧道人的“第二巧”,剑如血。

  樊翘大骇,根本来不及躲闪,就在此刻金光绽放,苏景再出剑,三十三道剑羽飘零无端,挡在“童子”身前。

  飞剑化血,也不过是一把剑变成“一片剑”,脱不开灵气的辅乘和气机的牵引,血雾泼入剑羽搅起的乱流范围,也立刻变得凌乱散漫,趁着这个空子樊翘急退。

  而苏景不退,咒法动处金光更甚,又是一道“金轮明澈”当空照耀,同时双翅猛震,裹荡猛火向着妖道猛扑过去!风火之怒,不是躲在一旁“放箭”斗法,而是冲锋陷阵碾压万物!

  又见金轮,妖道这次精明了,大不了就不用隐身法术,无论如何不敢再去触霉头,且他特意分出一道妖识锁住“骄阳”。

  若少年想故伎重施,天上金轮非得先破裂不可,提前会有火灵猛震,届时妖道不用去寻找敌剑,只要赶快错开一步便无妨了。

  争斗于电光火石之间,连续施展的法术几乎不存先后之分,散乱于“剑域雏形”血雾猛地散开,尽数撤出剑羽控制之地,旋即重新凝做长剑急追苏景。

  血剑的飞射,比着苏景的猛扑更快得多。

  第一百七十四章 生生赤炎、再来一只

  苏景尚距老道十丈距离,血剑已急追至身后,又是一片金光刺目,元吉天都火翼中三十三根剑羽飘零而出!

  故伎重施,看似简单,可是从双方动手到现在也不过一个呼吸功夫,苏景为救樊翘所布的第一幅“剑域”尚未消散,第二幅剑域之雏形又告成形……

  血剑入域,受乱流搅动不自主地颤动,攻势受阻。但妖道修持远胜苏景,又瘦又长的双手猛掐剑诀,口中再喝一声:“疾!”

  血剑威力暴涨,破开剑羽,直刺苏景。

  同个瞬间,苏景似是知道必无幸理,双目圆睁掐手催动咒诀,半空里那盏骄阳应法而碎,他要再次发动骨金乌,于敌人求一个同归于尽。

  妖道早有防备,“故伎重施”又岂能有效,身形猛晃向一旁错开三丈,但他才刚站稳身形,还来不及去看一眼苏景是否被自己的血剑戳穿,便又一次爆发怪叫,他又挨了苏景一剑,仍是骨金乌、仍是瞬灭剑。

  这次的骨金乌一剑,并非来自金轮,而是苏景手上。

  骨金乌能藏于金轮、法术破而瞬灭起,但苏景要动用金乌一剑,也不一定非得先唤出金轮,直接“刺”出去更省心。

  偏偏他仍是弄出个太阳来,动剑之前先把太阳弄碎,妖道自然要躲……待他躲好了,苏景的骨金乌一剑出手。

  老道先入为主,以前又没和苏景打过交道,又哪想到这小子的花招层出不穷,见到太阳碎了他当然要躲、躲过之后自然就以为没事了。

  但苏景现在的“骨金乌瞬灭之剑”只练到十丈威力,敌人离得稍远便够不到,所以刚才他要奋力前扑!

  ……

  “哇呀”一声惨叫,这次没有“袍偿命”了,飞进来的是骨金乌、飞出去的是血金乌,老道的心口被苏景一剑洞穿。

  而苏景这一边,双翅第三次绽放金光,第三次三十三根剑羽飘零!

  十八年精修,九十九道庚金剑羽,苏景能够连起三剑。一而再、再而三!血剑又告受阻,虽只是刹那……但足够了、足够骨金乌洞穿强敌!

  血浆喷涌,妖道重重向后摔飞开去,哪还能再控制血剑,苏景身形微晃便告脱险。

  可七巧妖道还没死,第三巧,“足上心”。

  他真正的要害,能在双脚于心口来回变换,平时就算把他的首级砍下来,他照样能再长出一颗头,要杀掉他非连创他双足与心胸不可。

  不过,胸口被骨金乌掏出一个大窟窿,就算不死也是重伤,妖道哪还敢再停留相斗,身体陡然化作血雾。

  第四巧,“血迷踪”。

  妖道化身的血雾并非凝做一团飞驰,而是四散崩去。

  轰轰然,烈焰生!

  血雾散得多快,烈火升起地便有多快;血雾散开得多远,烈火覆盖得便有多广。苏景辨不出妖道藏身于那一滴雾尘中,也用不着去辨,直接一把火烧过去便是。

  樊翘拔身于高空,愣愣垂头观望……

  为眼前情形所震骇:一片火海,炽焰妖娆,苏景置身其中,飞扬跋扈!

  也为刚刚兔起鹘落的一战所震惊:苏景手上有什么宝物,樊翘大概是了解的,而从始至终,他也只出剑羽和骨金乌,宁可涉险而不动用冥明尊和其他宝物。

  是来不及还是狂妄?都不是,原因不外:苏景想炼剑。

  万物皆乌、战火铸炼、煌煌东来、烈烈西敛。“剑刹天乌”不止要在火中淬锻,还要于斗战中锤炼。

  烈火之中惨叫声响起:“大仙饶命,小人有眼不识真仙,冒犯天威,知错了,愿做牛马奴仆效劳,求大仙饶命。”若未曾受重创,逃出火海等闲事耳,可妖道伤得这么重,又哪还有力气抵挡金乌真火。

  妖道被炼出本形,一头身形三尺的黑花巨蚊,周身裹满火焰、翅膀焦糊长腿乱弹,哀号求饶不停。至此他也再无余力了,天赋七巧中,四巧接破,剩下三巧一是驱驭“枯落”之术,另两巧则是修行上的好处,于斗战无用。

  妖道口中惨嚎,可心里还是想不明白,不过是个五阶小修,自己怎么可能就输了、就要被打死了。

  苏景收了别处的烈炎,但加于妖孽身上的阳火未消,到底是成形的厉害妖物,在阳火中还能坚持,一时间死不去。七巧道人嘶声哭号求饶,心里盘算得清楚,只要今日能保住性命,又哪怕以后没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少年人到底是心软的,听妖道嘶嗥稍久,苏景似是不忍心了,皱了皱眉头,迈步走到他身边。

  妖道忍住剧痛不再打滚,心里求盼着少年能为他灭去烈焰,果然,苏景伸手……将妖道挂在脚上的乾坤囊给摘走了。

  火光熊熊,一盏茶的功夫后,妖孽终被炼化,身体化为灰烬、彻底魂飞魄散,连转世轮回的机会都不存。

  苏景掂着妖孽的乾坤囊,回头和樊翘商量:“你带着我飞成不,我开这袋子,咱平分。”

  ……

  金乌摧禁,七巧妖道的修持比着苏景高一截,但驳杂妖术终归敌不过纯正阳火,天亮时分苏景面色一喜:“开了!”言罢将袋子一抖,随即喜色尽变作惊愕,“哎呀”一声又忙不迭把袋子扎了起来。

  少年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但还是有百多只蚊子飞了出来。

  满满一口袋“枯落”!全放出来,又是一片蚊云。但这一窝枯落并非妖道的“族人”,他还未能完全养熟。

  看着苏景手忙脚乱,又唤起少许真火去烧逃出来的蚊子,樊翘忍不住想笑。

  待收了真火,苏景琢磨了下,并未就此毁掉这一袋恶心东西,而是转回头对樊翘道:“全都给你,我不要了。”

  樊翘吓了一跳,想也不想直接摇头:“我也不要。”

  苏景不是一般的大方,摆手道:“别跟我客气!”跟着不由分说,把扎好的袋子塞进樊翘手里。

  随后苏景盘腿一坐,取出自己的帛绢,翻翻找找,寻到一门功法,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

  一天之后,光明顶小主人和侍剑童子的位置变了,改由苏景催动着一重烈火云驾,樊翘则坐在一旁,抱着枚抄录了功诀的玉简,仔仔细细地研究着。

  好半晌,樊翘取出七巧道人的“蚊子囊”,放出一只“枯落”,跟着一道真炎加过去,兹的一声,蚊子烧死了。

  樊翘皱了皱眉头,又把法术揣摩一阵,第二次放出枯落,又给烧死了,如此往复,一天下来烧死了百多只枯落。

  苏景终于看不下去了:“生生赤炎不是你这般运法……”接下来有关运气法门、火焰力量控制等等好一通讲解。

  樊翘的玉简内,是苏景特意从帛绢中为他抄录的功法。“生生赤炎”,听上去虽是“生”,实则颇为歹毒,是专门用来炼化恶兽的法门,淬炼其身、精壮其神、但却摧毁其魂!这是把活物炼化成法器的凶术!

  这门火术凶恶霸道,对施术者要求也极高,凭着苏景或樊翘的境界还远不足以完全掌握。现在不是不能修炼,而是修炼不出什么效果。举个例子,哪怕是一灵阶的小妖丁,魂魄也牢固异常,五境小修士运用赤炎炼之,不等焚掉其魂,就先把小妖丁的身体毁了。而用在普通畜生身上,就算能留其身,它的身体也没什么法力,炼来又有什么用处。

  不过这一兜蚊子倒是例外,天生带有法力,却是蚊虫之身少灵无智,魂魄渺小得可怜,用“生生赤炎”来炼化正好。

  尤其妙的是,樊翘修炼的“云灼鱼焰谱”,一旦施展开来会有法云铺天,若在那云中藏进一大群看不见的蚊子……光明顶主人的金轮中藏杀人的白骨剑;侍剑童子的法云内躲一片吸血的无形蚊。这才算是般配了。

  “生生赤炎”是真正的复杂法术,樊翘一时间可练不好。苏景教导一番,又道:“你放出一只蚊子来,我炼给你看。”

  “童子”听话,放出了一只蚊子,然后“主公”一挥手……也给烧死了。

  苏景脸都不红:“再来一只。”

  “再来一只。”

  “再来一只。”

  “……”

  两位离山高足,催动着火云儿,你一只我一只的烧着蚊子,一路向南而行。一晃几天过去,路上平平安安。飞遁赶路,但也不能总在天上飞,偶尔也会落地调息静养。

  这一天两个人选择片平整高地,休整半日,正待再度启程,不远处忽然层层乌光闪烁,一个三十出头的青衣男子显身。

  面如美玉、星目蚕眉、嘴唇嫣红……漂亮得不像人的男子。

  对方来得毫无征兆,现身前苏景没有丝毫察觉。

  心里警惕暗生,苏景向对方微微一点头,不打算说什么,正打算催动云驾离开,青衣男子忽然微笑开口:“两位小友请留步,我有一事相询。”

  说着,他握拳的右手伸出,饶有兴趣的样子:“你猜,我手中是谁?”

  苏景神情迷糊的:“兄台说笑了,难不成你手中还攥这个人么?”

  青衣男子微微一扬眉:“兄台?这个称呼很好听,好,我便是你的兄台了。”稍加停顿,他忽然岔开话题:“齐凤国和剥皮国要打仗了,你们晓得么?”

  待苏景一点头,青衣男子余效继续道:“我是齐凤国的人,名唤余效,有那么一点地位,所以要召集以前的朋友、部署,都来为国效力……我手心里攥着的不是个人,是个精怪妖孽。”

  说话间,他把手掌摊开,哪是什么妖孽,分明是一搓尘土。

  苏景却笑了笑:“是它啊。”

  第一百七十五章 北冥两变、天魔解血

  余效笑容更盛,明明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言谈举止也全无女气可言,但他的笑容却只能用“妩媚”形容:“烧成灰了你居然还识得,七巧道人得和你有多大的仇?”

  一撮尘土,旁人看不出什么,可苏景又怎会认不出阳火灼烧后留下的痕迹,再联想对方言辞,哪还猜不出“它”就是七巧道人。

  剑鸣清越,樊翘双剑并起,随他剑诀掐动,天光忽然黯淡下来,一朵白云当头,不算大但形质古怪:分明是一条鲤鱼。

  水火双剑消隐不见,藏于鲤鱼云,剑势则凝而不发、稳稳笼罩余效。

  余效根本不去抬头看一眼,他的眼中仿佛只有苏景。苏景见“童子”动剑,却皱起了眉头,语气严厉,呵斥:“不可妄动,速速收剑。”

  苏景怎么说,樊翘便怎么听,可“童子”还没来得及动诀,余效似是动了一动,在他手上突然多出了一只白骨金乌。

  余效没有这宝贝,骨金乌是苏景的,悄然放出的“寂灭”一剑,竟被这个美貌男子赤手空拳地接了下来!

  余效放声大笑:“滑头小子!真被你给骗了!”

  叫手下收剑、自己却痛下杀手,不是滑头是什么;余效的确被苏景骗到了,可即便他精神松懈,苏景的偷袭一剑也还是伤不到他!

  美貌男子为七巧道人而来,此事又岂有善了,你死我活吧。

  余效的笑声未落,手掌中的骨金乌猛地燃起腾腾烈焰。

  骨金乌也修得本命法术,燃起护身赤炎。而苏景动作奇快,同样扬手唤出一道阳火,身形一闪钻入火中——这边消失的同时,他已从骨金乌赤炎中钻出,这何尝不是因穿空遁法而成形的、另一道“瞬灭之剑”。

  来不及吞食天香镇元、也不用吃药,飞鱼鬼袍得多年滋养,足以替苏景当下这次虚空之害。

  金光闪烁,煞气翻滚、尸吼阵阵,苏景遁出刹那,九十九跟剑羽尽起、拍锦绣囊取冥明尊唤凶猛鬼将助战、十三具阴煞鬼神齐出猛扑强敌,还有一条鱼……苏景左手持剑、北冥、鲲。

  诸多手段,暴风骤雨般的攻势。

  饶是余效见多识广也被苏景这种疯狂打法给逼得手忙脚乱,心念急急一柄碧绿长剑跃出护主,剑一晃便斩杀了冥明尊唤来的厉害鬼物、继而叮叮当当地脆响不迭,抵挡泼雨般得剑羽。

  余效自己向后暴退,左臂大袖一挥将十三尸煞卷扔半空,右手则又是猛地探出,直接将北冥剑鲲抓住。只听到一声雷鸣,鲲之惨烈怒吼,北冥的凶猛剑势竟挡不住余效一抓,轰然散碎。

  鲲灭,但苏景一剑未完,长长厉啸划破九天,一头金光大鹏突兀显身,势如奔雷猛击向余效面门!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鲲可化鹏直击九天,北冥剑势两变,鲲灭但鹏生!

  在任夺手中,北冥只出一变;苏景的修持远远不如任夺,但神剑对他的认可更甚,是以有了这第二变。

  余效的修持当真深不可测,猛提霸道真元,张口向着剑鹏狠狠一喷。

  一口气、一只鸟,相撞一起却爆出洪钟大吕般金鸣铁啸!

  同个瞬间,还有一道金铁交击的惊鸣响起……

  片刻前、鲲化鹏,少年根本就不去看北冥剑能否克敌,右手一翻又亮出一把精光灿灿的匕首,猛刺心窝:他自己的心窝。

  右手摸刀、心口在左、动作一气呵成,奇快无比,口中同时大吼:“天魔解血!”

  真正的全力自刺,不存丝毫余地,不用眼力多么精强、只要稍有见识都能看出,他这一刀必会将自己刺死,除非他是十万中无一的右心人。

  刀锋入肉鲜血飚溅,也是这个瞬间,苏景放开了握刀的手……现在放手还有什么用?刀子上的惯力足以洞穿他的胸膛。

  “当”的一声金铁交击之鸣,传自匕首与苏景胸口之间——少年周身再没有丝毫灵元气机、完完全全的普通人。金乌蛮。

  这是苏景在闭关时悟出的、召唤三尸的无上法门。正常自刺,自己死定了,这是来自身体的反应,无可逆转、三尸即刻便会察觉;及时唤出金乌蛮、体魄暴增消弭匕首之力,小命保住、伤得还不重。

  空气暴鸣,三尸救驾!

  ……

  余效刚击退剑鹏,三尸便跳了出来。

  苏景的动作余效看在眼中,他当然知道苏景不会自裁,多半是天魔解血之类自残魔功,苏景自己也是这么喊的。

  可天魔解血换来的是一道凌厉法术,余效全力防备苏景会有动作,哪想到会是三个矮子扑出来耍剑。

  “吾剑巅顶!”

  “吾剑封域!”

  “吾剑瞬灭!”

  自离山循例苏景险些身死后,三尸被蓝祈严厉教训了一顿,从此痛改前非,救驾前就准备妥当,一跳出来立刻动手。剑之三绝被他们喊了个遍、然后第四绝从天而降,直轰余效……

  “啊!”余效一声怪叫,不是害怕、是气的,只是不知是因为苏景刚刚的“天魔解血”,还是现在三尸吆喝的“吾剑什么”。

  天星入剑、劲锐之力自九霄直下,余效的身体陡然散碎!

  时值此刻,苏景也终于惊呼出声!

  不是被剑力灌天灵、身体轰碎,而是他自己解体,身体化分作数十段、一分即合,下个瞬间他仍站在原地,脸上笑容妩媚,但已“让过”了三尸合击一剑。

  这等解体神通,根本就不是苏景现在能够理解的,更不是他能应付得了的,可少年的态度却愈发强横了,金乌蛮散去又化作修家体魄,口中怒喝:“跟你拼命!”金光暴现,火翼剧颤……苏景转身便跑。尸煞、剑羽、金乌什么都来不及捡了,唯独路过樊翘处不忘伸手一抓把他抛到自己后背上。

  本尊和三尸在不要脸处心思相通,三尸并不意外,哇哇怪叫着把宝剑舞成一团光,为本尊断后阻拦强敌,苏景逃不了他们才是真正得死。

  余效却并未再追赶苏景,脚下随便错步躲过三尸的猛攻,连还手都不屑,只是一扬手把一件东西抛向苏景,大笑道:“你认不认得此物?”

  笑声起时,美貌男子身上,因剧斗而起的敌意、气势忽然散去了……

  余效的力道控制得巧妙异常,他打出的那件东西在追上苏景后便减慢了速度,苏景一侧目便看得清清楚楚,樊翘也看清了此物,两人同时惊呼一声。

  苏景抄手将其拿住……明明白白、绝不会错:离山真传命牌!

  北面四字古篆,剑出离山。

  正面正楷题名,尘霄生。

  停顿于半空,苏景和樊翘都愣住了,看看彼此、看看命牌、又看看余效。

  余效却笑容一僵,他见到苏景另只手上不知何时又握住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红石头……这小子还有手段?不用问了,这个是逃命用的,余效得追上去才能领教。

  三尸抬头,看看苏景,又看看余效,确定他们不打了,唤出自己的小棺材,哗哗地飞上天空和本尊汇合,赤目性子急:“什么东西?”拈花哼哼唧唧地嘟囔,一脸不高兴,他是从床上赶来的;雷动最为从容,伸手从棺材里摸出一盒点心。

  苏景无暇理会三尸,正待发问,余效又把手一挥,将玉玦召回到自己手中。

  这便绝不会错了,真传命牌都是封印了神通的宝物,它们是认主的,除非主人否则无法这般召回!

  苏景落地:“当真是尘霄生师兄?”

  苏景的心思不差,见“尘霄生”的真传命牌,下一刻便悟出“余效”,雨肖、分明是取了谐音的一个霄字。

  惊讶的神情中透出喜色,可口中还是那句:“当真是尘霄生师兄?”

  “区区一个蚊子妖道,也值得我替它报仇么?你若不是师弟,我才懒得来!”尘霄生笑道:“若再不信,我只能背离山律给你听了。”

  哪还用背离山律,见命牌飞回到他手中苏景就已经信了,接连两句发问,纯粹是因太意外而本能问出的。

  一来没想到要命的强敌变成同门、二来没想到尘霄生竟还在人间、三来更开心于尘霄生居然还肯把他当作同门,当然这对师兄弟“半斤八两”,都是被赶出来的货色,彼此相认倒是顺理成章。苏景又惊又喜,正经按照离山同门之礼拜见师兄。

  尘霄生也执离山礼节相还,当真看不出他们都是离山弃徒……

  樊翘也上前叩头自不必说。

  不嫌腌臜,师兄弟席地而坐,苏景一肚子的好奇,正要开口问,转念又想了想,笑道:“我不问了,捡着能说的,您就说给我听吧!”

  ……

  当年尘霄生为救魔徒,受八祖一剑肉身彻灭,只剩魂魄带那个魔徒下山。

  欢喜儿的元神离开身体活不了太久,那个魔徒知恩图报,本欲寻找门中宿老,看看能不能救下尘霄生,但尘霄生不欲委身魔道,摇头拒绝,且要对方立下重誓,毕生不得与离山为敌、更不许为他报仇。

  待魔徒答应之后,尘霄生便独自离开,找了个能看得到离山的地方等死,不料八祖居然显身。以一只碗施展诡怪法术,救下了他的性命。

  苏景自帛绢记述中,见师父提到过碗,脱口问道:“一只碗?”

  第一百七十六章 离山剑袍

  “青铜碗,隐镌铭文,皆为鬼篆,是丧门的绝顶法器。”尘霄生应道。

  人力有穷尽,八祖虽强但毕竟不是包打天下的神仙佛祖,他能救下尘霄生靠的全是青铜碗之力。经过好一阵痛苦炼化,尘霄生从元神便成了“怨魂”体魄。

  欢喜儿的元神活不了多久,怨魂至少能在黑夜游移,只消避开阳光就是了。但八祖并未就此罢手,而是将其收入碗中,整整两百年修炼,尘霄生变成了一头真正的恶鬼凶煞!

  恶鬼,指的是他的身体;凶煞则是境界,与心性没有关系的,尘霄生还是尘霄生。

  尘霄生苦笑了下,他的面貌太美艳,苦笑生怜:“不管怎么说,我这也是重获新生了。临别之际八祖对我讲明,是我师父请他老人家出手的。”

  再之后尘霄生便离开了中土,来到南荒游荡,自然也会遭遇数不清的凶险,可他到底是离山的得意弟子,就算修为大减,心机和灵智仍在,一次次化解危机,还因此得了机缘,以鬼修丧法结合离山正法,渐渐修成了名堂,聚拢了不少手下,说到这里尘霄生略显无奈:“后来人多了,我就建了个国。倒不是我想做皇帝,主要是妖精们喜欢这个调调,天天和我聒噪个没完。”

  苏景听故事开心,随口笑问:“什么国?”话说出口,他自己就反应过来了:“齐凤国!”再仔细琢磨下,“齐凤”反过来不就是“奉七”,尘霄生是七祖曲嘉门下弟子。

  苏景又仔细看了看尘霄生,试探着问道:“白藕法身?”他依稀记得,刚到天斗山时,来抢人的竹子中郎将提到过一句“吾皇炼就白藕法身。”

  待尘霄生点头后,苏景心里念叨了句“难怪漂亮成这样”,口中则说道:“恭喜师兄。”

  尘霄生一摆手,没把他的喜庆话当回事:“十八年前,我忽然接到中土传来的消息,说是有个叫做苏景的离山弃徒在南荒另立门户,建了座离山天斗剑庐。”

  说到这里尘霄生又笑了:“要说起来,你的胆子比我大,居然敢直接挂出离山的名号。”

  以前尘霄生根本不知道苏景这个人,但他人在南荒,与中土的联系并未中断,苏景成立“离山分号”曾昭告天下,从南荒传去中土的消息绕了一圈又从中土传回到南荒“齐凤国”,尘霄生这才晓得,天斗山来了个离山弃徒。

  跟着尘霄生动用中土眼线,仔细打探苏景其人,所知颇为详细,连苏景被逐是循“尘霄生之例”都探到了,只是不知道他护的是莫耶妖女罢了。

  居然是循自己的例子,尘霄生心里立刻就生出亲近了,而苏景是于他有成全之德、再造之恩的八祖的弟子,且苏景仍当自己是离山弟子,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做师兄的当然要照顾下师弟了。

  尘霄生曾亲赴天斗山,但见璃璃水墨封闭七百里大湖,他也没去硬闯,只是留下心腹高手,什么时候苏景出山立刻传报于“圣听”,另外那次过去,尘霄生还探知这附近的竹子中郎将曾对师弟起过敌对念头,一道圣旨降了祝摆摆一品,总算尘霄生是正道出身,惩罚一下就算了,没过分追究。

  后面的事情就再简单不过了,苏景出山,尘霄生赶上来,途中发现阳火法术的痕迹,本来尘霄生就想试试苏景的本事,就抓了一把七巧道人的骨灰……

  拈花手摸肚皮,面有余悸:“多凶险啊。”

  赤目点头附和,对尘霄生道:“你差点就让苏锵锵给斩了。”

  雷动满嘴点心:“师兄,苏锵锵本领如何?”

  说道苏景的本事,尘霄生笑了起来,望向苏景:“以第五境而论,他的修持算得惊人,但我更想弄明白,你跟谁学得那么多混蛋手段?”

  不用苏景回答,拈花抢着借口:“无人教导,都是他自己领悟的。”

  雷动好歹先把嘴里的东西吞进肚里,痛心模样、叹一口气:“从小打架,他就从来不肯堂堂正正,失了正道本色啊!”

  苏景也笑,换过话题:“我把蚊子妖道斩了,害师兄阵前少了一员大将……”

  不等说完尘霄生便一摆手:“他算什么大将,少他一个没什么要紧,此事不用提了。”

  “再就是我有些不明白,师兄在南荒修炼、游历,何等逍遥自在,又何必和那些土著妖兽计较……”尘霄生闲得无聊,当个妖国皇帝过过瘾也就是了,但现在他要和剥皮国打仗,这事让苏景有点糊涂,毕竟参天悟道才是修家的追求,尘霄生又不是南荒土著,实在犯不着这么“煞有介事”。

  “打一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尘霄生轻飘飘一句话把苏景的问题卸掉了,随即话锋一转:“师弟向南方去所为何事?”

  苏景把自己的目的如实相告,尘霄生正待说什么,身后不远处忽然闪出一个身着锦缎宽袍、面涂白垩、着唇红的中年人,扭着腰肢小步子跑上前、贴在尘霄生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明明是传音入密,偏偏还要贴到耳边去讲……

  中年人动作扭捏、女里女气,但藏身附近苏景都未能察觉,他的修持便不用问了。

  听过呈报,尘霄生皱了下眉头,再抬头时笑容重归于面:“有些急事,非走不可了,这里有些东西给你!”说着他摸出一个乾坤袋递给苏景,但他的话还没说完:“你要想南走,另有两样东西非得准备好不可,你在这里等我两天,我再回来找你。”

  苏景忽然想起一事,伸手入胸襟一抓,把自己的鬼袍取了出来:“这件袍子送给师兄了。”

  尘霄生炼得白藕身,但他仍是个阴鬼丧物,与这件袍子的丧属相合相补,尘霄生本要走的,但看见袍子眼睛微微一亮:“这还真是件好东西!”毫不客气、伸手将其取来直接穿在身上,旋即闭上了双眼。

  鬼袍随心,想做什么人、袍子就会有何变化,不过正常而言,若想用这件袍子非得先将其炼化不可。

  尘霄生不急着动法祭炼,他只是动用“鬼触”与袍子“沟通”起来,探看这件宝贝的不凡之处,可即便只是试探,鬼袍还是缓缓地变了形状……这也足见尘霄生与鬼袍之契合。

  片刻后苏景忽然笑了:“师兄穿这件袍子合适极了。”

  在尘霄生身上,鬼袍化作离山弟子的剑袍。

  尘霄张开眼睛,他觉得出袍子好,却不知鬼袍还有这样一重变化,低头一看就愣住了,而后他也笑了,妩媚却灿灿。

  他没再说什么,直接带了那个中年人飞天而去。

  ……

  送别师兄,苏景打开他留下的袋子:一枚传讯铃铛,三道剑符。

  铃铛能够直接联络到尘霄生,没什么可说的。而真正让苏景又惊又喜的是三道剑符并非尘霄生所炼,符中火灵流转,苏景以灵识探知,内中阳火纯烈远胜他现在的修持……炼化符篆之人,除了师父陆角八还能是谁?

  便如当初陆崖九赐苏景九道寒月天河剑符一样,尘霄生修得鬼身、辞别八师叔时,陆角八也将亲手炼化的五道剑符赠与他防身。不过尘霄生可不像苏景那么败家,到现在也只动用了两道。

  剩下三道,他转赠与苏景,这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吧。

  三道剑符,苏景分给樊翘一张以作防身之用,另外两张自己小心收好。赤目也想讨一张,苏景没理他。

  ……

  原地等候两天,但尘霄生却没能再回来,由那个红唇白面的中年人代跑了这一趟。

  和上次一样,此人现身后扭腰摆臀地小步跑上前,这回苏景看清楚了,中年人迈步时两脚永远都是踩住一条直线,又难怪他的行姿让人起鸡皮疙瘩。

  来到近前,中年人直接跪拜在地,尖声尖气道:“老奴拜见苏小仙。奉圣旨、给您送几样东西。还要请苏小仙放心,万岁一切安好,只是军务缠身,没办法亲自赶来。”

  师兄没事便好,苏景伸手将其扶起来:“大叔怎么称呼?”

  “苏小仙可要折杀老奴了,这大叔两字万万不敢领受。”中年人站了起来:“老奴也没有名字,想叫我啥就叫我啥,都随您的心思。”

  赤目是浑人,闻言跳上前:“要叫你‘苟日的’呢?”

  中年人捂着嘴笑,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那我就是苟日的,启禀苏小仙,我叫苟日的。”

  这南荒的人物,苏景是一辈子也适应不来了,把赤目轰走,对中年人道:“莫理会他,我想叫你什么便是什么,大叔。”

  “大叔”摆出了幅苦闷样子:“您还是叫我苟日的,我这心儿才踏实些。”

  苏景摆手,不再称呼上纠缠了,“大叔”也知趣,先从袖中取出了鬼袍:“万岁爷让我告诉苏小仙,这件袍子他帮你炼化了一番,但时间仓促未尽全功,您先就活着穿。将来若有时间,万岁再将它好好祭炼。”

  比起尘霄生拿走时,袍子变得挺括平顺,明显又上了一个档次。

  苏景咳了一声,他是真心送袍子,没想到……少年人不去矫情什么,又问“大叔”:“师兄还有什么交代?”

  第一百七十七章 剥皮封天

  这一次“大叔”从袖中取出两个袋子,细声细气地解释:“这红兜儿里面,是五块身份名牌;这绿兜儿里面,也是五块身份名牌。这红兜儿的牌子可在齐凤国通行无阻,再有瞎了眼的畜生和您为难,您晃一晃牌子然后让他自裁便是了;这绿兜儿牌子,则是行走剥皮国的身份了,现在两国要打仗了,您越往南走形势就越紧张,少不得会遇到盘查。”

  “在咱们这边,怎样都好说,实在不行您摇一摇铃铛,万事皆休;可是到了剥皮国那边,您就得小心些了,那边的人不讲道理的,非得有个身份不可。”

  “还有苏小仙,您可记得仔细,红兜儿是齐凤国、绿兜儿是剥皮国,千万别弄混了,若是把红兜儿的令牌用在剥皮国,或是把绿兜儿的名牌用在齐凤国……”

  从“大叔”身上,苏景忽然找到了些与乌鸦卫相处的感觉。

  仔仔细细地嘱托,又把牌子的用法、尘霄生给他们安排的身份等等全都讲清楚,“大叔”第三次伸手入袖,取出了一串佛门弟子的念珠递给苏景:“在剥皮国若是遇到官家为难,实在过不去的时候就亮出这串珠子,说一句‘我是淡大师方外老友’,或许会有用。”

  说完,大叔躬身告退:“祝您老一路上顺风顺水,祝您老所到处大杀四方,祝您老鸿运隆昌天官赐福,苟日的这便告退了。”

  啰嗦不堪的吉祥话中,他的身形渐渐浅淡,直至消失不见。

  两块一套的身份名牌分发于同伴,雷动还不忘嘱咐两个兄弟:“记住了,红的是齐凤国、绿的是剥皮国,不可将剥皮的当作齐凤,更不能……”不等他啰嗦完,拈花就打断道:“咱们又不跟苏锵锵南行,要牌子干啥?”

  南荒里可没有大屁股小娇娘,拈花全无兴趣;但南荒里有中土难寻的野味、说不定还有远古妖族留下的奇珍,另两个浑人都嚷嚷着要和苏景一起南行。

  三个矮子好一番争执,最终还是雷动说了句有分量的话:“你怎么就知道南荒里没有美色?你睡了几十年中土小娇娘,来睡一睡南荒的野味小娇娘,那才是快活!”

  拈花愣了愣,跟着对雷动一抱拳:“多谢天尊教诲。”

  ……

  云驾再起向南急行,途中雷动天尊撒泼似的闹了一次:苏景急着赶路、不让他下去打猎烧野味。本来他随便走,吃饱了只要一抹脖子就能追上本尊,但雷动又怕疼,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不肯自裁。

  不过雷动很快就学聪明了,不说自己馋了,骗人说察觉地上有仙花异果,头两次苏景还真上当了,按下云头去查找……

  有三尸在,路上当真不愁寂寞,不停向南飞遁,又过了五六天天平日子,果然像“大叔”所说,来拦路的精怪渐渐多了起来,且并非普通山野精怪,而是一小队一小队盔明甲亮、带旗携令负责巡弋天空的妖兵哨探。

  亮出“万岁爷”钦赐的令牌,齐凤国内通行无阻,苏景飞在半空,垂头可见地面上一道道妖雾弥漫,内中掩藏大军,或迅速移动、或扎营助守;另外还有些着长袍、好像军师模样的妖怪做法忙碌、于要害处布置阵法……

  越往前行,见到的妖兵就越多,规模着实有几分惊人,尘霄生师兄果然不是等闲之辈,一座妖精国度被他治理得兵强马壮。

  这边气氛紧张,剥皮国何尝不是严加戒备,就算有身份、名牌,也不能从两国即将交战的平原边界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苏景得了齐凤妖将的指点,大大地绕了个圈子,迂回进入剥皮国。

  才一入境,苏景就见不远处一片乌云大得无远弗届、遮掩住南方天地。

  苏景催动云驾层层拔升,打算自乌云之上飞过去,不料才到云上,陡然一片雷光闪烁!

  人在上、乌云在下,霹雳自乌云中来,向上倒打而起,总算苏景应变了得,及时泼出剑羽挡下了这一击。跟着一个瓮声瓮气的喊喝声音传来:“什么人如此放肆,胆敢抢渡摄空大阵!”

  伴随喊喝,一队妖兵显身拦住去路,打的是剥皮国的旗号。为首将领体型巨大,身高三丈开外,赤身裸体但皮肤块块拔裂、仿佛龟甲似的纹路。

  苏景五人取出身份牌子上前交涉,看上去普普通通一块牌子,但内中暗含古怪妖法绝难作假,苏景按照早就准备的说辞应对盘问,滴水不漏。

  见这几个人确是刚从北方返乡的“剥皮国”人,妖将也没过多为难,说道:“大战在即,为防奸细陛下传令封天,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飞遁,你们也一样,都落下去用腿走吧。”

  遮蔽天地的乌云,不是自然成型,而是妖国的一道浩大法术!

  此事不存商量余地,除非苏景自忖能从这万里乌云上一路杀过去。

  可把想吃饭、想美人、想探宝的三位矮子仙家高兴坏了,连声称赞着将军威武皇帝英明,喜滋滋地拉着苏景落回地面。

  地上也有妖兵维持战时秩序,对本国的平民,想去哪里都可以,但是只能按照“官家”指定的路线行走,且只能走在路面上,不许钻林涉水。道路两旁都有妖兵严密监视,不容得旁人钻空子。

  在苏景想来,齐凤、剥皮两国开战于师兄眼中不过是场无聊时的游戏,就算齐凤灭国,以尘霄生的本领大可拂袖而去。所以进入敌国、找不到做奸细帮师兄的机会,他也不勉强,穿境而过、继续去南方寻找地煞完成自己的修行就是了。

  不能凌空而遁,但贴着地皮飞掠还是可以的,赤目坐着棺材在前方开路,一行人行进速度颇快。

  齐凤、剥皮都是妖国,但是就如中土世界里有妖魔鬼怪一样,这边的国度也有人类土著、荒民、蛮子等等,且其中也有修法传承之族,苏景几人都换过了装束,扮作荒民全无破绽。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南荒妖国与中土还有一处迥异:中土世界,修家不会参与凡间事情;妖国则全无顾忌,皇帝就是厉害无比的大妖,治下各族混居,一旦开战都是大妖、野修带着小妖或普通人的军队去投入战场……

  苏景等人行走半日,前方忽然又闪出一队妖兵,拦住了去路。赤目眉头大皱,直接把身份牌子一亮:“我乃本国百姓,有要事在身急着赶路,你等为何无故阻拦?”

  为首那个妖精校尉查验过几人的身份后,说话还算和气,笑道:“我是一片好心。见你们几个都是有些本领的样子,没有想过从戎参军?就要打仗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何不以一身本领搏他个一世富贵?”

  赤目如实以对:“我怕疼,不打仗!”

  妖精校尉只道他说笑,也不勉强:“或者你们觉得前线投军、功名浅薄?这也无妨,万岁已在皇城摆下英雄擂,若有兴致,大可去试一试!”

  苏景还记得祝摆摆说过,现在齐凤国都城正摆擂招贤,没想到剥皮国也弄了这么一出,打仗前才急急忙忙招揽能人,这是妖精国度的习俗么?

  赤目财迷、贪图宝贝,追问了一句:“擂台打赢了可有赏赐么?”

  妖精校尉笑答:“自然有厚重封赏,而且也不用非得打赢,只要打得像个样子,得了擂官大人的赏识,即可得取功名厚禄、受封将军……具体能封多大的官,就要看本领了。凭着你们几位,至少至少能拿下个中郎将!”

  要当中郎将还用来剥皮国么?苏景一笑了之正要告辞,不料那个妖精校尉也是爱讲话之人,继续道:“若是能问擂夺魁,那就真正不得了了,不止有重宝,还有美人嘞!”

  “什么宝贝?”

  “什么美人?”

  赤目、拈花同时发问。

  妖精校尉故意压低了声音:“那是一枚上古时从中土流入南疆的巅顶仙丹,唤作天……天什么常来着……”

  “天无常?!”苏景心中巨震,不自禁一伸手抓着了妖精校尉的腕子,但少年反应奇快,才一抓便清醒回来,又赶忙放手,勉强笑了笑:“小民放肆了,将军勿怪。”

  妖精校尉好脾气,摆手一笑:“无妨!应该就是‘天无常’,看你这样子,足见你晓得那仙丹的好处,我便不多说了。”

  深吸、深呼,这算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么?而后苏景笑了,真正的开心笑容!

  伸手自囊中取出祝摆摆送给他的好竹叶:“多谢将军指点。”

  这个妖精校尉的职责,倒是和祝摆摆有几分相似,专门在这条路上巡弋、见到有强壮“百姓”就上前游说其从军,拦住苏景聊天算是他职责所在,本都没想过要收好处,一个劲地摇头拒绝。

  苏景却是诚心相谢、非谢不可!不由分说把竹叶塞进对方手中:“得将军开导,小民茅塞顿开,这就要去京城赴擂了。”说完拱了拱手迈步便要走,拈花当场便翻脸了:“不许走!还没问美人儿!”

  妖精校尉哈哈一笑,不等发问便应道:“那是咱们万岁爷的掌上明珠、不归公主殿下,京城的打擂,既是招贤、也是招亲,若能问鼎,便是咱们剥皮国的第三百七十七驸马爷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一惊而醒、一醒即怒

  苏景樊翘等人都吓了一跳,又客套了几句,辞别妖精校尉,继续赶路。

  方向虽然没有大的改动,但下一站的目的地已变,不再急着纵穿国境,而是去往剥皮京师无足城。忽然得到有关“天无常”的线索,苏景非去不可!

  再启程后,拈花坐着小棺材与苏景并肩而行,低声道:“想拿药丸就得打赢擂台、打赢了也就当驸马了,苏锵锵,你可得先打听明白,三百七十七驸马……是万岁爷的女儿多,还是这位不归公主总换老公?”

  又是两个时辰的赶路,眼见天色渐暗,突然一串串鸣锣响亮,巡路精怪大声吆喝不休。原来剥皮国从几天前开始宵禁了,平民百姓不许夜间行动。

  而后就见前方不远处,路旁一棵参天巨木枝杈摇摆、长藤如蛇蜿蜒盘绕、一张张数丈方圆的巨叶舒展开来……居然是一座古怪的妖木驿站,投宿之人直接睡到巨叶上。

  那叶子也有趣得很,舒展或蜷缩都随客人心意,喜欢敞亮的大可让叶子铺开,怕冷的则让叶子卷起、又暖又舒服地大睡一觉。

  还有些妖灵儿,拍着翅膀游走于层层大叶之间,它们都是“店小二”,从酒肉到妖妓,客人想要什么只消和它们说一声。因为是官家执行的宵禁,所以投宿、睡上一觉都不用酬金,但是想要其他乐子就得花钱了。

  这样的驿站跑遍中土也找不到一家,苏景饶有兴趣和同伴一起投宿,不过也只是形质奇异罢了,真正住进去,和普通店家没太多分别,赶路一天的怪物、蛮子们吆五喝六,着小二拿酒切肉,本是素不相识之人,都凑到一起海阔天空聊上一番、着实热闹。

  而众人之间的话题,始终也脱不开两件事,一是即将发生的战事,另则无足城的招贤招亲擂。

  投宿驿站的都是些无知“百姓”,说得再如何热闹也不可能会有机密消息,但那些精怪们的散碎言语,对苏景来说已然足够重要了,至少让他大概明白,师兄尘霄生为何要“煞有介事”,与剥皮国打上这一仗……

  剥皮“百姓”在提起将来那场大战时,除了哪位将军凶猛、哪家洞主儿郎精锐这些兵家事情外,说的最多的就是中土如何肥美富饶、是怎样的一个花花世界!

  寻常百姓尚且如此,剥皮国的军卒呢?校尉、将领乃至皇帝呢?

  剥皮国刀兵所指根本就不是同为南荒妖国的齐凤,而是锦绣乾坤、中土世界!

  但剥皮在南、中土在北,中间还隔了个齐凤国。

  这一仗尘霄生不能让,非打不可。

  中土修行正道离山剑宗的弟子,弃徒。

  ……

  南荒之中有一条“祖训”流传,定居于此的妖精、凶物,不得去中土为祸。

  古时候的南荒土著大都遵守这道规矩,可是年荒月废,时间漫长流转,到如今连那定下“祖训”的人是谁,土著们都不晓得,又哪还会认真照办。不过中土世界自有修行道守护,其他不说,就苏景所知,七大天宗都会轮流派遣弟子巡弋两界边缘,确保不会有凶猛怪物入界。

  当然这种巡弋并非全无破绽,但潜过来的大小怪物若连续作恶,迟早还是会惊动正道高人,以正法将其诛灭。

  就算魔道邪徒,见自己地盘上跑来南荒妖怪也会诛杀屠戮。

  于中土人士眼中,南荒藏灵花生异草、宝石美玉藏于山河不计其数,但环境险恶妖精凶猛,一去难回;在南荒妖魔看来,中土鲜肉满地富饶肥沃,可修家可怕法术吓人,同样是个一去难回。

  就如中土修家不会涉足南荒一样,绝大多数南荒怪物也不想去中土。

  如今情形已变……

  苏景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叶子上,他不用睡觉,由童子与三尸护法,自己则闭目入定。一夜虽短暂,但多修一份元基便深厚一份,这个道理永远不会错的。

  转天清早宵禁结束,苏景等人再度启程,只是这次他和樊翘一路先走、三尸则缀后半日分开来行走,又走了三天后,确定身边的“同路妖”早都换过了几轮、再无人识得自己与三尸是一路后,苏景找到一队巡路妖兵“告密”,说听得三尸议论大战时言辞可疑,怀疑他们三个是奸细。

  当天三尸就被抓了。

  过了七天,“官府”调查清楚,三尸身家清白、并非奸细,三尸得以脱罪,与苏景重新汇合。见面后赤目对苏景笑道:“尘霄生师兄安排的身份果然妥当!”

  苏景要去京城参加的是官办的比试,此事非同小可,一无所获或许无妨,若能崭露头角,想都不用想必会有人去核实他的身份……

  三尸自官府中这一进一出,足见得尘霄生给他们的身份笃实可靠。这也是无奈之举,除此之外苏景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验证了。

  苏景自锦绣囊中取出殷天子和小棺材还给三尸,笑问:“进去几天,受苦了。”

  雷动却摇了摇头,咂着嘴巴:“妖精国的牢饭还挺好吃,别有风味。”

  昼行夜宿,走在妖国开辟的官道上,速度虽比不得高空疾遁不过胜在安全无事,一路顺顺利利,这天正赶路时忽然对面马蹄声哒哒,有人骑马与苏景相向而来。

  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一匹土黄小马,马上一个好像大猴子似的老头,也穿着件土黄衫子。

  老头子并非骑马,他是蹲在马背上,模样说不出得滑稽。

  待双方相错时,老头子忽然“咦”了一声,伸手一挠马脖子,小黄马前冲的势子猛顿,跟着开始倒退。

  马儿后退的速度,与苏景等人前行速度一致。

  要知道苏景一行都是贴地飞掠,快如疾风,连雁儿都望尘莫及,又岂是马匹能追上的,何况这马还是倒着跑的!

  迎上了苏景的诧异目光,老头子笑道:“是个火娃娃,你的火好啊。”边说话、边骑马,老头子还能倾过身体,提着鼻子在他身边嗅了几下。

  只凭一撇就看出苏景的修持,苏景却还分不出老头子到底是人是妖。

  苏景笑了笑:“您老的马也很好。”

  得了苏景的夸赞,老头子抓耳挠腮喜不自胜,这一来可就更像一头老猴儿了:“火娃娃都是火眼金睛,看不错嘞、看不错嘞!”

  说完,老汉又挤眉弄眼地对苏景笑了下,跟着伸手在马屁股上用力一挠,小黄马吃痛、又改逆为正,加快速度冲向前去。

  不过是行程中的随口搭讪,但也着实有些诡异,苏景忍不住回头向老头子望去,老头子没回头,倒是那小黄马在奔跑中,转回头与苏景对望了一眼……就在这个时候,空中突然传来一串串嘹亮号角,饱含杀伐之意、却又有振奋人心地奇效。

  旋即只见空中显出异象,铺满整座天空的厚重乌云忽然绽裂两段,让开了一道七里宽阔的裂隙,自下仰望,那分明是一条“蓝天大道”,自南向北,从京师向着战场方向一路铺展开去!

  巡路妖兵也随之而动,纵法悬浮于离地三丈处,刀出鞘弓半弦,带队校尉纷纷开声叱喝:“大太子奉旨前往四手坪督军,尔等还不速速下拜、迎接太子法驾!”

  妖兵喊喝落、百姓欢呼起。

  人人皆知四手坪是剥皮国的边关重镇,早已陈列重兵准备进军齐凤,如今太子亲自去督军,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讯号:这就要真正开战了。

  大路上,行人跪成一片,苏景心中有所图谋,自是不会矫情这种事,跪便跪,今天投出去的银钱,都是明天去买妖孽性命的。

  妖兵严密监视着路人,莫说待会经过的只是太子,就是皇帝他们也不用跪,军务在身便不拘于礼,这是妖国之律。

  苏景不忘回头,“老猴子”下马跪在地上,他的小黄马竟也四蹄蜷曲、与主人、与所有路人一样跪地……

  号角声越来越响亮,北方天空尽头隐见重重云驾显现,让苏景颇为惊诧的,剥皮太子与一众随从的云驾居然是一盏规模宏大的黑色龙卷暴风!

  风尾扫地、漩顶则直入九霄!巨大的龙卷风沿着“蓝天大道”迅猛前进。巡路妖兵再次叱喝:“太子殿下爱护百姓,尔等安心跪拜,必不会受伤!不许抬头观望,否则反贼论处、格杀勿论。”

  风雷浩荡,来得奇快,妖兵话音落处,太子云驾便已从天角尽头来到附近,而远处时那尖尖细细的“龙尾”,待到此刻再看,足足三里方圆,足以扫荡一方。

  再一个呼吸功夫,陡然天昏地暗,风尾来临、吞没苏景所在之地。并没有想象中的拔山巨力,那看上去惊天动地的龙卷暴风,连路人的一枚衣角都不曾掀起。可苏景清晰察觉,一股阴冷、粘滑的感觉,猛地包裹了自己的身体,千万道妖识如触手一般沿着他的毛孔向身体内猛钻。

  不止苏景一个,龙卷风尾中的每一个人均是如此,只是绝大多数“百姓”修为浅薄无以察觉……这是天上有大妖施法,将妖识混于暴风、探查沿途众人。

  苏景收拢精元,不做任何抵抗,任由妖识入体查探,五境的火修家在妖国中算得不错,但也谈不到如何惊人,应该不会被高高在上的太子爷注意。

  但是就连苏景自己都不曾想到的,自从剑冢内醒来过一次便再无动静、快二十年里始终安静沉睡的鬼剑屠晚,在妖识入体的刹那,一惊而醒。

  一惊而醒,一醒即怒!

  一声清冽剑鸣,一道冲天雷霆!

  苏景扬剑、逆起苍穹!

  第一百七十九章 诛杀

  不是苏景要战,而是屠晚暴发,相比于当年“白狗涧”那一次毫不逊色。

  而相较于那时,苏景再不可同日而语,虽然身体剧痛、经络间锐意暴涨如万刀攒刺,但他并未失智、更不曾昏厥,少年清醒得很。

  屠晚无可控制,那便不去控制,不止放任、还要帮忙,他与屠晚是一条性命,若不能成功就只剩死路一条,少年心思通透,怎么会想不通这样简单的道理。

  所以苏景拔剑、丑剑。

  这天下最丑的剑,绽烁而起的却是这世上最最惊艳的剑弧。

  剑弧逆起!那贯通于天地、煌煌不可一世的龙卷暴风,在屠晚面前,比起一个竹筒又有什么区别……一剖两断!

  天顶之上,有惊呼有怒叱,更有轰雷般摄人心魄的妖声大咒。

  妖如雨下!青面獠牙、四翼三头、有为畜形有化人身、更多的则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或施法或执宝,自高空上扑跃而下,向着苏景蜂拥迎来。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声响亮欢呼自大路中传来:“火娃子,好啊!”大猴子似的老汉又蹦又跳,兴奋地脸孔都红透了,长长的胳膊甩来甩去,大吼:“你帮我,我帮你,起!起!起!起!起啊!”

  随他一连串“起”字怪叫,沉稳安宁的大地突显狰狞,这地上的每一块石头,皆尽倒起,去势如电急射苍穹。

  浮于表面石头飞去,可怒法远远未尽,只见老汉弯腰弓背、四脚着地一次次猛烈跳动,仿佛要把整座地面掀起来才肯善罢甘休。

  大地隆隆,一道道裂隙猛绽,藏于地下的大岩巨石尽为法术所夺,一颤、再颤、三颤,继而冲天而起!

  惨叫不绝、血浆四溅,半空里开出一片片妖媚血花……护驾妖兵被飞石打碎身体,性命终结时最后闪出的颜色。

  身后的石头呼啸、身边的妖兵惨嚎,苏景无动于衷,他不知道屠晚为何震怒、但至少能明白他要杀的皆为该死之人,这就足够了,少年全副心思、所有精神,都用来辅佐屠晚。

  剑魂一怒诛妖,少年同往!

  天空中、石头砸出的千千血花的正中,一道汤汤血瀑……

  屠晚、苏景才是妖兵拦截的重点所在,整整一支妖军汇聚成阵,以铁石妖法护身,化作钢铁洪流冲向苏景,但只顷刻,钢铁洪流就变成了血肉瀑布。

  屠晚剑下,无一侥幸!

  古里古怪的调子,是屠晚剑魂的唱鸣、是丑剑嘶哑难听的附和、还有苏景口中也在哼唱——清扬、渺渺、好像若隐若现,可是即便满天杀伐、神通雷鸣也无法将之遮掩,正正相反,正因那喊生喊死的吼喝都太响亮,更衬出这诡异调子这种,那份轻蔑嘲笑之意。

  妖咒歇、敕令起,护在剥皮太子身边的大妖同时出手!

  一座琉璃白塔降笼罩苏景;

  一片赤炼火海自云中倾泻;

  黑云如丝横斜结布、瞬瞬成形一座天网拦路;九只银光闪闪、大如堂屋的蝴蝶结做一道漂亮得环,蝶儿眨眼睛、望着苏景……是蝴蝶,却生着一双人目!

  屠晚不退、苏景不退;地上的“大猴子”老汉扔完了石头又跳上土黄小马、自己也冲向高空。

  剑光贲烈,琉璃白塔崩碎、赤炼火海退散、天网一击动破、九只蝴蝶凄厉惨嚎……

  天上连声痛吼,以心血、精魄祭炼的法宝或法术被屠晚接连破去,施法之人遭受反噬受创不轻。

  太子殿下的亲卫实力不可谓不强、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惜他们遇到的是“屠晚”。

  黑风顶上的大妖加在一起,实力比起离山白狗涧重狱内廿一凶魔如何?当年屠晚能诛灭白狗涧,今日它亦能屠戮这群妄图染指中土的南荒妖孽。更何况,那时苏景手中只是一把普通长剑,此刻屠晚栖身的却是剑冢内、能与之唱和的万剑之尊!

  ……

  苏景挟剑,冲上云头;老汉骑黄马紧随于身后。

  时值此刻,空中大妖哪还能不明白他们绝拦不住苏景,心中再如何不肯相信也没用,当机立断护着太子殿下转身便逃。

  骑黄马的老汉嗷嗷怪叫着:“走不了啊!”急追不舍;屠晚一路杀上来,自也不肯就此罢休,可它无意大妖、不理太子,噬魂一刺直奔一个手执紫金杖、身形高瘦肤色惨白、周身纹满古怪黑篆的蛮人!

  屠晚面前全无逃遁机会,蛮子嘶声厉啸做殊死一搏、猛用力狠狠折断自己的紫金杖。杖断裂,蛮子周身纹饰便如被突然惊动起的蚊群一般,轰然扩开而起……文身法篆,变作黑烟飘出身体、裹住了蛮子,刹那里法术成形,黑烟滚滚弥漫数十丈,化形做巨大神魔:头顶乾坤冠、身披太岁袍、手执降魔杵的墨色巨灵神!

  巨灵显身之时,这高空之上无论大妖护卫、太子殿下还是骑黄马的刺客,无一例外都觉体内妖元一滞,被巨灵气势所侵,竟难再动法……不是无一例外,明明就有一个例外——苏景!

  少年剑势不变,迎上降魔杵。

  杵若天捶,贲烈力道轰荡四方;剑却不见了之前的淬厉意气,像一截松针、像一根蜂刺,就轻轻巧巧地扎上了巨杵。

  黑雾笼罩、巨力轰荡,没人能看清鬼剑与巨灵间相斗的过程,但任谁都能看懂一件事:出剑时少年站在巨灵身前、收剑时苏景却背对巨灵!

  洞穿了。

  剖开了!

  一剑,远不如逆冲苍穹时的威风霸道,平淡无常,甚至连光华都没有,可是……巨灵灭!

  明明是雾气化身的巨灵,此刻被屠晚一剑洞穿后,却并未“散去”,巨大的身体层层开裂,黑色皮肤好像瓦片便剥落、摔下高空。

  旋即,偌大神魔轰然散碎,寄身于巨灵的蛮子尸骨无存。

  ……

  猴子似的老者见状手舞足蹈,在小黄马上乐得吱吱怪叫:“火娃娃,还没完,快来帮忙!”欢喜大叫中身形如陀螺般转动起来,与坐骑一起化做黄色沙暴,直接杀入强敌阵中!

  “火娃娃”却未帮忙。

  屠晚之怒皆因蛮子而起,此刻蛮子伏诛、剑魂便告沉寂,又重新回到苏景体内沉睡,全不管周围情势危殆。

  而苏景现在,心中、体内,所有精神和力量都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说不出的难受,并非真的脱力,只是身体一时间难以适应。

  连动一动都难,又谈什么帮忙,苏景直挺挺地向着地面摔去。

  这个时候空中那个大妖一伸手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所幸猴子般的老者及时打出一道风沙,把苏景卷了远远抛飞开去,而后此人如疯如狂去击杀剥皮太子,大妖们奋力动法阻挡刺客,转眼又战成一团。没人能再顾得上少年。

  苏景从高空直落,尚未落地便被三尸稳稳接住,樊翘双剑出鞘护住周围,手中捏住八祖剑符,喝了一声:“我们走!”天上地下,除了苏景一伙和高空战团,已经再没有活人,附近的巡路妖兵、赶路行人,皆丧于老汉之前掀起的大地狂啸强横法术内,本来樊翘也无法幸免,还好雷动识大体,及时把自己的童棺催涨、装下樊翘救了他的小命。

  几个人施法便走,但还不等他们飞出百丈,天空陡然沉黯。

  一座大山……实实在在的一座山,突兀跃出苍穹,轰轰烈烈砸向高空中黄马老汉与剥皮太子、大妖护卫的战团!

  下一刻,大山崩碎血雨喷薄,天空恶战分出胜负!

  其他人均告不见,土黄小马也不例外,只有猴子似的老汉浑身浴血,一路翻滚着摔落地面,再就是他手中死死揪着的一颗头颅:小丘似的蛇头。

  剥皮国皇家,均为“洪蛇”妖孽。

  洪蛇的情形与祸斗颇有几分相似,均源自远古、落地即为妖,但是这一族蛇妖无法自行蜕皮,每到须蜕皮时,都得有族中大妖相助、把旧皮剥掉才行。

  “剥皮国”的名号,就因万岁爷一家这个特性而来……

  不用苏景吩咐,赤目便拍着小棺材迎上前,把“猴子”老者接住。喘息了这片刻,苏景勉强恢复些精神,低声吩咐:“带上一起走。”

  老猴子伤得着实不轻,胸腹间三道伤口深入肺腑,一条手臂也自肩膀被斩断,只还连着两根筋、勉强没掉下去。

  出气比着进气还多,老汉却还是满脸嬉笑:“我的妖息被小蛇临死前送了出去,带上我你们都得死,火娃娃自己逃、自己逃去。”

  ……

  剥皮太子路过,苏景暴起发难纯粹是个意外,而猴子似的老汉却是货真价实的刺客,他就是来刺王杀驾的。不过敌人的实力远超出他的预料,若非屠晚打了头阵,老头子根本没有成功可能。

  到最后,他发动飞天大山一击,尽毁强敌、如愿割下了那颗蛇头,但他的妖息也被剥皮太子截下一段,远远地送了出来。这便等若把逃犯的血绷布给灵犬闻嗅,无论老头子跑到哪里,后面赶来的妖兵都能追踪而至。

  若在平时此事不值一提,老汉只需收藏气息就能瞒天过海,可现在他五内受创,连说句话都要喘息半晌,又哪还有余力内敛精元。

  苏景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并不废话,直接把大圣玦对老汉一晃:“你意下如何?”

  第一百八十章 灭顶训令

  两重天地、内外隔绝,进了大圣玦,哪怕剥皮皇帝把那传说中的哮天神犬请来,也休想再能找到老汉。

  一见大圣玦,老汉大吃一惊,而情势紧急,哪又再啰嗦的余地,老汉使劲咬了咬牙:“好!”

  苏景将大圣玦在他额头一按,先接了老汉诚心拜奉之愿、收去一抹魂魄,跟着苏景心意转动,把老头子收入令牌洞天。

  苏景忙碌不停,把最后八粒天香镇元中拿出一半塞给樊翘,跟着发动火遁带上“童子”逃离是非之地。

  三尸也没啥可犹豫的,抹脖子跟本尊一起逃命。

  刹那逃出百里……

  出口处是一个土灶。山野中的蛮族村落。

  百里外的恶战,并未波及此地,但土著受到惊吓都逃往密林深处,村中空无一人,苏景跃出来,众人脚步匆匆遁入密林,苏景坐定、闭目休养,不久后身体不适渐渐消散。

  跟着他取出得自老蛤的蜃玉,催阳火动咒法,片刻后空气微微一震,山林依旧、但五个人均告消失不见……来自蜃玉的一重幻境,覆盖住这小小的十丈方圆,便如一块取景本地的画皮,笼罩于原地,只是苏景几人都在“画皮”下。

  但藏匿事情尚未做完,苏景取出剑羽,封住樊翘的精气要穴。

  樊翘的经脉是苏景炼化的、樊翘的修行是苏景传下的,是以对“童子”的气行元转他了若指掌,封其灵动不过举手之劳。而后苏景自己化身“金乌蛮”。三尸则是诡怪力量,本就没有灵元波荡。至此,五个人都变成了“凡人”。

  南荒边缘的那只老蛤是什么样的修为?就算苏景对蜃玉祭炼有限,化成的环境也足以假乱真。或许瞒不过大妖的集中全力的洞察,但这场大到几乎无边无际的搜索,就算剥皮国实力了得,怕也搜索不了那么细致。

  天上的妖风往返不停、负责搜索附近山林的妖兵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直到七天之后,诸般动静渐渐消失,又等了几天,几人确定风头暂过。

  刺杀太子一战,层层浩大神通席卷四方,战场附近应该不存幸存者。按理说苏景几人的样子不会被泄露出去,不过苏景还不敢妄动,先请三位矮仙家出去转了转。

  三尸还没回来,大圣玦中鼓声隆隆,猴儿老汉的伤势远未痊愈,但总算能收拢气息不被追查、可以出来聊几句了。

  “你这火娃娃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会有大圣点将玦?”老汉跳出来,第一句话。

  当初怎么回答祸斗,现下苏景如何回答对方,跟着反问:“前辈怎么称呼?是哪一属的妖仙?”大圣玦收了老汉,但是为救命、算不得收妖奴,苏景仍敬对方为前辈。

  “吾乃灭顶大圣之后!”提到自家大圣,无时无刻不在嬉皮笑脸的老汉变得面色严肃,但一句话说完,他又变回笑嘻嘻的样子:“我小时候叫小石头,长大了叫大石头,如今唤作老石头!”

  妖门修炼也分作十二境界,登峰造极者为上品妖灵神,再有突破便飞升而去了,也只有飞升过再回来的妖怪,才能算得大圣。

  在天斗山十八年,樊翘认真修行,但他要负责时时与中土六两联络,并未像苏景那样闭入清净关,所以有暇时常会和大祸斗聊上一阵,听说过“灭顶大圣”的名头。

  灭顶大圣是个山魈,打起架来最喜欢的一招便是唤来一座山峰劈头盖脸地砸下去,这位大圣爷的名号也由此而来。

  提到“灭顶大圣”时,祸斗眉飞色舞,他们的老祖宗焚穷与灭顶是莫逆之交,当年两人我喷火你砸山,十足十的强横霸道。

  而灭顶大圣也和焚穷一样,两人都是突然消失,且时候相同。

  与普通妖族不同的,山魈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妖怪,没爹没娘也无儿无女,又何谈传承?不过因为灭顶大圣的名声十足响亮、又传下了可供山石怪物修行的正法,后辈的山魈石怪均奉其为老祖。

  “老石头”便是如此,修习了灭顶大圣留下的法术,便以“灭顶”后人,另外他虽是人身,但自小与山中猿猴为伴,沾染了一身猴儿性子。

  跟着谈及行刺之事,老石头稀稀疏疏的眉毛一竖:“俺家大圣曾留下戒训:不许去中土捣乱。那剥皮国的癞皮蛇被臭屎蒙了心眼,胆敢违背我家大圣谕令,老子就要去揪断它们的蛇脑袋!今天揪了小蛇脑袋,休息一阵待俺有了力气,再起揪老蛇的脑袋!”

  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会比石头更固执?石性如此,山魈的脾气如此,昔日大圣早已不在,但老石头自诩灭顶后人,莫看他猴儿似的不老实,心里却较真着这个死道理,我家老祖不许做的事情,哪个敢做老子便杀哪个!

  实力不济,哪怕玉石俱焚。

  苏景饶有兴趣:“这么说,南荒怪物不许去中土的戒条,是你家大圣定下来的?”

  “这是自然。”老石头得意洋洋:“除了俺家老祖,还有谁能一令封界?”

  苏景又问:“前辈可知,灭顶大圣长得什么样子?”

  老石头:“山中有石刻,俺晓得,画给你看!”说着他捡了根树枝,在泥土上刷刷刷地画了起来……片刻后苏景和樊翘面面相觑,地上画出来的那是个什么东西啊,若非提前知道是“大圣”,都看不出那是个人。

  苏景咳嗽一声,干脆取出纸笔自己画,他的画功普通,但也在学堂里专门学过一阵,画好后与青灯境中少女雕刻的巨像至少五分相似:“前辈请看,可是你家大圣?”

  老石头看了看,撇嘴摇头:“不是,哪像这个弱不禁风的。俺家大圣是一付威风凛凛的墩子身形!”跟着他顺着话题说下去:“你要想看我家大圣,就送我回家去啊。”

  询问了下,老石头洞府在东南方,颇为遥远,且与苏景现在的目的地方向不复,苏景歉然摇头:“还请前辈……”

  “叫我老石头就行,你要是觉得顺口,喊我小石头也可以,我无所谓,就是别喊前辈,挺不顺耳!”说着,老石头伸手拨弄了几下耳朵。

  “老石头你先在大圣玦多住几天,”苏景挺痛快,当即换了称呼:“若身份未泄露,我要先去无足城,完事再送你回家。”

  老石头眼睛一亮:“你去无足城,斩癞皮蛇的臭头?”

  “砍他的头我怕是没那么大本事。”苏景苦笑摇头,老石头已经拜入大圣玦,就算不是主仆也不虞他会泄密,完全可以坦诚以对:“之前那种剑法,不是想用就能用的,我去打他们的招贤擂,夺丹药……最好还能再得个将军之位。”

  说到这里,苏景又笑了:“带兵去打仗……打齐凤国。”

  老石头莫名其妙,樊翘则瞬间领悟,对着山魈笑道:“我家主人的师兄,是当今齐凤国皇帝陛下!”

  老石头也不笨,眨了眨眼睛便全数想通:“火娃娃小混蛋,你加把劲,抢个征北大元帅来做,哈哈……哈哈……”老石头欢喜地抓耳挠腮,笑得说不出话来。

  苏景也笑,不过争元帅之位他不存丝毫幻想,且不论他问鼎擂台千难万难,只说剥皮国的蛇妖皇帝,让一个全无背景可言、只凭打擂台上去的小修士统领他的大军,那得昏庸成什么样子!

  “被我杀掉的那个蛮子,你可知他是何人?”笑过之后,苏景问道。

  老石头行刺之前做过功课,所知颇详:“你杀的是剥皮国师,来历莫名其妙,探听不到,自称至暗老祖。据说癞皮蛇就是受了他的蛊惑才要挥兵中土的,不过你现在杀掉他也没用了,癞皮蛇的心眼已经红了,灭齐凤、进中土,是他的大心愿。”

  说了会子话,老石头咳嗽起来,重伤未愈、现在疲惫得紧了,又要回到大圣玦内去养伤,临行前忽然他又想起一事:“大圣玦里那两个石头娃娃,和我算得同门同属,我喜爱得很,你若同意,我收他们做孩儿。”

  “只要他俩愿意就成,我没说的。”这可是天大好事,苏景笑而点头。

  ……

  五天之后,三尸高高兴兴地回来,他们特意跑到妖兵面前去溜达,人家都懒得瞅他们第二眼。

  这么醒目的家伙都没事,可见大家的身份仍安全,趁一个破晓时分,苏景一行潜上另一条官道,再次走在了通往剥皮国京师的大路上!

  一路行走,耳中所闻最多的,莫过于太子殿下与国师一行赶赴前线督军途中遭遇埋伏,被齐凤国派来的刺客斩杀。

  开始听到这种言说时,拈花手摸肚皮得意洋洋,本尊做下天大的案子,拈花与有荣焉,但才美了片刻,后脑勺就挨了赤目一巴掌:“你傻啊?看老大!”

  听着同行路人如临当场的描述行刺,雷动天尊满脸悲戚,咬牙切齿,一付忍受奇耻大辱的样子。

  拈花恍然大悟,赶忙摆出一份悲戚神情。

  片刻,苏景密语入耳:“你们仨装得有点过。”

  看看这路上行人,虽也都皱眉愤慨,但没还真没人好像他们哥仨那样、被妖人害死了爹似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淡大师

  又是十几天的行程,苏景一行终于抵达剥皮国都——无足城。

  前一刻还是在大路上贴地飞掠,面前一马平川,但下一步跨出,眼前猛地一黑、旋即又光明绽放,于毫无征兆中,一座宏伟大城显于面前。

  再举目四望,只有这一座城,其他地方均为望不穿的黑暗,不是烟雾、不是乌云。

  赤目吃惊,脱口低呼:“虚空?”

  苏景摇了摇头,他也看不穿这城池的妖法,但是能肯定的,只要法术一变、封闭那“一步逾距”的道路,从外面就再休想进入此城。

  苏景放缓脚步,混于人群向着眼前的城门洞子走去,不久前太子和国师刚刚出事,城门前盘查森严,身份稍有可疑立刻就被带到一旁仔细盘问。不得不说师兄办事牢靠,以他给准备下的身份、牌子,苏景五人都未被怀疑。

  但他们也未能立刻通关,大约五十人被排成一队,有妖兵拿来一把不知什么皮子编结成皮绳,吩咐道:“伸出左手来!”

  排在队首的妖国百姓也是初次来京城,笑问:“大仙,这是什么规矩?”

  “无足城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仙修圣地,自有大阵守护,这条绳儿就是你们的护身符,没有它,立刻就被大阵轰杀!”妖兵亲自把皮绳绑于第一人的左手腕,绑后嘴巴喃喃念了个无声咒,绳儿消隐,那人左腕上多出了一圈黑纹。

  妖兵在前面挨个绑绳,苏景排得靠后,身边有回家的本地人士,给随行的朋友仔细解释着:“这博灵环的妙用多得很,一绑上它,你的妖力、修力便与护城大阵相连,只要动法便立刻为监阵大仙察觉、继而看到你的一举一动,若是正常缘由自然无妨,但要是作奸犯科,大仙只要一动念头,大阵就要了你的命!”

  三尸闻言赶忙凑到了一起,聊他们的心事,雷动皱眉:“若死过一次,这环纹是不是就留在尸体身上了?”

  “可能吧。”赤目摸着下巴,吃不准此事。

  “那岂不是糟糕!”拈花要急眼的样子:“死一次,没绳子了,大阵就再杀,再死再活、再活再杀,咱们哥仨能把这城填满了!”

  不一会功夫,妖兵绑绳到樊翘前面的一个妖怪,绳子上的法术成形、化作黑纹同时,那个妖怪身上突然叮当一声怪响,平时藏于体内的妖刃被“挤了”出来,落到地上。

  妖兵笑道:“京城之内,不许身内藏器。”

  这是博灵环的效用,那妖怪把自己的刀捡起来,问:“放在藏天袋里成不?”

  “那倒无妨。”妖兵应道。收入囊中,用前须得先取;藏在身体里则可动用于无形之间,两者差异极大,京城只限制后者。

  苏景微笑,还幸亏前面有个活例子,要不绑到自己的时候,咣当一声掉出来一块大圣点将玦,那可就惊世骇俗了。心念微动,苏景把大圣玦、骨金乌唤出,悄然收入腰间锦绣囊中。

  同时飞鱼鬼袍自内藏化作外穿,再外面还有袍子,那斗大的“好”字还不至于显出来。

  很快“博灵环”绑到苏景手腕上,可没想到的是,妖兵唱过无声咒,皮绳儿非但没能化作“文身”,反而啪的一声,崩裂成四五段,软绵绵地掉落在地。

  妖兵面色一变,向后退开一步,问苏景:“你有什么东西未取出来?”

  再简单不过得道理,“皮绳”能把修家藏于体内的宝贝挤出来,可若皮绳的力量不够、挤不动“人家”,便会断裂掉。

  苏景愣了愣,鬼袍和大圣玦都取出来了……剩下的便只有屠晚剑魂了。

  “屠晚”只是一道魂魄,也和这绳儿不容么?那可真没办法了,苏景想拿也拿不出来,只有摇头道:“是我家寨主种在我骨血中的一道剑咒,我自己可取不出来,还有没有变通的办法?”

  能让博灵环断裂的,不用问都是高人,妖兵态度还不错,最初惊讶过后便笑道:“若你不介意,可换追灵环。”

  樊翘本就扮作苏景的随从,代主人问道:“追灵环又是什么名堂?”

  追灵环不会“挤出”身内宝物,但戴了此环,苏景一举一动皆会显影于一盆灵水中,日夜不停都会有人专门监视着。

  此环专用身份无可疑、但道行精深又不愿取出体内宝物的入城者身上。

  苏景不犹豫,直接点头:“可以。”

  妖兵取了追灵环转回来,可没想到施法过后又是“啪”的一声轻响,和刚才一模一样,这道环也碎裂成数段,被废掉了。

  苏景开心眼做内视,剑魂睡得香香的,不过剑身上多出来一道玄光流转,看得出,“屠晚先生”不喜欢和妖怪法术共存。

  妖兵愕然,苏景也一样,两个人一起低头去看落在地上的碎绳头……这是个实在妖怪,片刻后他抬起头:“你真不是成心的?”

  辩解又有什么用,苏景无奈摇头:“还有别的办法么?”

  妖兵反问苏景:“你能不能别进城了?”

  不用苏景说话,樊翘就瞪目道:“我家少主为京城招贤擂而来,一路千里迢迢,只求报效吾皇、征讨齐凤蛮子!你不让我们进城,是你不忠还是我们不忠?”

  妖怪国度里,有似是而非的礼法、有莫名其妙的规矩,但说到根子上还是实力为尊,苏景连破两环,简直就是深不可测,小小妖兵不敢为难他,但是就这么放他进城也是万万不可能,只好撒腿跑去找城门官禀报。

  不久后城门官来到苏景面前:“你等等。”然后他也跑了,去找戍卫将军,官卑职小,这事他也做不了主……

  卫戍将军也算不得太大的官职,可这里是京师重地,城门关口职责重大,能来此任职的莫不是皇家心腹、忠心耿耿之辈,眼界于小妖兵大不相同,得报之后将军来到苏景跟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又用手一指三尸、樊翘等人:“你们五个是一路的?”

  待他们一点头,卫戍将军便喝道:“来人,先把他们绑了,严加审问,若有可疑直接斩了,若是好来路也轰出去,不许入京!”

  总算这位将军大人不喜草菅人命,还要先审问一番,没直接把苏景拉出去砍头。

  喊喝声一起,苏景便察觉,高处有几道妖识立刻锁于己身,不用问,附近暗藏着厉害妖物助守城门,只要自己一露反抗之意,它们便出手发难。

  “且慢!”苏景赶忙喝了一声:“我乃淡大师故人,有念珠为证!”

  苏景没辙了,只好亮出“大叔”给他的那串念珠。这是最后的办法了,如果还不管用,苏景便进不去这妖国都城了。

  所幸,“淡大师”其人在似乎颇有威望,妖将闻言立刻喝止住了儿郎们,自苏景手中接过念珠,又重新把他好一番打量,这才吩咐道:“你留在此地,不可稍动。”又转头命令小妖:“去请淡大师来。”

  淡大师就在京城,这倒是苏景没想到的事情。

  一顿饭的功夫,就见小妖兵引着一位又矮又胖的老和尚来到城门。

  不张扬施法、也没有什么高人气势,和尚微笑、缓步,不急不慢地走着……须眉皆白,可是他的脸就仿佛一枚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又白皙又滑嫩,连一丝皱纹都没有,不知要羞煞多少俏佳人。

  而和尚的眸子是浅灰色的,顾盼之际妖气流露,不用问了,此人也是个妖怪。

  见他到来卫戍将军远远便迎了上去,一边见礼一边叙说事情经过,老和尚见了念珠,又望向苏景,对视片刻、微微一笑,对那卫戍将军道:“确是老衲故人,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卫戍将军道:“既然是大师的朋友,那便不会有问题,一切好说。”说完,他自囊中取出五枚蛇形玉坠,分发到苏景等人手中,语气上客气了许多:“在城中要随身携带此物,最好就挂在脖颈下。”

  玉坠上的法术简单,就是个“自己人”的标记,护城大阵不会伤害。并无“挤出”体内宝物、随时监视之效。但它是另个档次的“身份符”,专门配发给值得信赖的贵宾。

  苏景把玉坠带在脖子上,等了片刻,坠子没被打碎,总算松了口气。不涉体内、效用于外的妖法坠子,剑魂懒得去理会。

  待几个人都佩上玉坠,淡大师对苏景招招手,笑容和蔼:“随我来。”说着,带上苏景往城中走去。

  京城之外只有无边黑暗,可进入城内……艳阳高照白云朵朵,却是一片大好天光。

  不过在城外时见四墙高耸、城楼恢弘,觉得此城颇有气势;进城后才发现,内中其实简陋无比,破屋窄巷、垃圾遍地,实在是破烂得很。不提法术事情,荒野中的妖精城,到底还是比不得造化世界、教化汉家中煌煌繁城。

  行走途中,无论是官差官员还是普通妖民,总有人对淡大师点头问候,后者从不嫌麻烦,一一还礼,偶尔还会驻足,亲亲切切地和对方聊上几句,足见老和尚在这城中的人缘。

  离得城门稍远了些,淡大师微笑着问苏景:“尘霄生师弟还好么?听说他炼就白藕法身,老衲心中甚喜。”

  居然把尘霄生称作师弟,拈花大是好奇:“和尚你也是离山弟子?”

  果然,淡大师对拈花摇了摇头:“老衲并非离山弟子。我出身自中土弥天台。”

  七大天宗同气连枝,淡大师把尘霄生称作师弟是情理中事。

  苏景面露喜色,拈花的表情却更纳闷了:“和尚也会收妖怪做徒弟么?这可是头次听说。”

  拈花的本事全在女人的肚皮上,相比之下曾到处去尝素斋的雷动比他有见识得多,不用和尚开口,雷动就代为解答:“佛家高人讲究普度众生、有教无类,莫说妖精,就是板凳……只要愿意皈依和尚都会欢迎。对了,和尚,你是什么妖怪?”

  三尸从来都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不会顾忌言语莽撞,淡大师则全不在意,微笑回答:“我是蛋。”

  第一百八十二章 校场

  “知道您是淡和尚,问您是什么妖怪。”雷动没反应过来,随口追问。

  “不是淡,是蛋,鸡蛋鸭蛋乌龟蛋的蛋。”老和尚耐心回答。

  淡大师,本来是蛋大师。

  片刻安静、三尸面面相觑,随即猛地暴发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三尸都是一副德行,捧着肚子跳脚大乐,苏景心中何尝不是又惊又笑,不过少年守礼,勉强忍住笑、对三尸道:“不可那么放肆。”

  淡大师不以为意:“觉得好笑便请笑,无妨的。能博旁人一笑,和尚自己也是开心的。”说着,他自己也笑了起来,未出声、未忘形,但脸上的笑容却是无法伪作的欢愉……

  “蛋也能直接成妖么?”拈花笑了好半晌,总算把气喘匀了,跟着问题又来了。

  雷动也同时问道:“大师你什么什么蛋?”

  和尚如实回答:“我本是一枚夏过蛋。”

  “夏过”为西域土语,这种猛禽在东土汉家有好几个名字:秃鹰、秃鹫、座山雕……

  相比于其他妖怪,淡大师的机缘的确奇特,他的父母本是妖物,双修九百年诞此一卵。

  妖之卵不同于普通鸟蛋,孵化至少要等百年光阴。可惜没过多久雄鹫便死于妖精争斗,随后仇家上门。恰逢一位出游西域、传经布道的弥天台高僧路过,亲眼目睹雌鹫为护巢而死。

  妖门争斗本没有善恶之分,只要不殃及凡间,修行正道一般不予理会,但那位高僧动了恻隐之心,上前交涉希望带走这枚鹫卵,且保证将来孵化出小鸟不会再寻仇。

  高僧地位了得,妖怪们便卖给了他一个面子。这枚卵便跟了高僧,听他开坛讲法、听他佛前诵经。

  父母为得道妖怪的缘由,蛋和尚虽不是一出生就有灵智,不过内蕴妖气、暗藏灵精总是不会错的,日日夜夜受佛法熏陶。更有幸的,那位神僧修持的是六祖明心见性之法,讲求“顿悟”,一日间“一朝悟道顿见如真本性”,居然立地成佛,荣登极乐世界。

  高僧成佛时,天降吉祥、瑞光普照,这枚卵得受天恩惠泽由此开灵智、透祖窍,未等小鸟孵化便得道成妖。

  其实不管这卵有没有破壳,它都是小秃鹫,若它愿意大可在成妖时打碎外壳成就妖身。不过小秃鹫受得佛法教化,晓得“肉身不过臭皮囊”,觉得“混元初成、返璞归真才是本性情”,干脆就以蛋为身,由那位神僧的弟子带回弥天台修行。

  直到千多年前,蛋妖怪佛法大成,立下宏远要普度天下,只身前来南荒传经布道、宣扬佛法。

  初到南荒时,他曾受尘霄生大恩,两人也由此结缘。再之后淡大师进入剥皮国,想要蛮妖野怪信佛千难万难,到现在他连一个弟子都没有,但是千多年里淡大师始终心怀慈悲,处处与人为善、好事做了不多少,深得这一疆域的精怪爱戴;也是因为广播善行,有时候为救人、有时为挡灾,非得施展神通本领不可,而精怪世界以实力为尊,大家见了他的本领,对他更添尊敬。

  长久如此,淡大师的善名在剥皮国越来越响亮,连皇帝陛下都曾召见过他几次,赞他仁心奇法,国之仁长。

  大概讲了讲过往,苏景便明白了,眼前这位大师在剥皮国全无实力可言,也谈不到什么地位,只是有个好名声罢了。

  一路聊聊说说,在妖怪都城中左拐右转,苏景随淡大师来到一座破旧的小庙。

  小庙寒酸,禅房更是简陋,莫说椅子,就是蒲团才只有三个,三尸厚道,对和尚、苏景、樊翘笑道:“你们坐蒲团,我们有棺材,能躺着。”

  落座后,苏景散出灵识,但还不等他开始探查,淡大师便说道:“你放心,此间无人监视,有话但说不妨。”

  能得师兄信任,且出身中土名刹的高僧,苏景心中不存怀疑,开门见山:“剥皮国欲灭齐凤、继而侵中土,大师怎么看?”

  满以为和尚会慈眉紧皱,沉叹佛偈,不料淡大师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我没看法。”

  见苏景有些迷惑的样子,老和尚又解释道:“见到小孩子抓鱼烤来吃,或见小花猫追一只小老鼠……该有什么想法么?剥皮兴兵开战,也不见得有什么区别。杀生者亦为生,反过来一样,生便要杀生。世界如此,和尚没想法。”

  和尚没皱眉,苏景皱眉了,试探着问:“因大师自己是妖身,所以觉得,南荒精怪杀入中土人间,没什么大不了?”

  “和我是不是妖身没有关系,南荒杀过去、或者中土打过来,在我眼中无甚区别,该怎样的到底还是会怎样,我又何必去想?”

  赤目瞪起了眼睛:“佛家弟子不是要慈悲为怀么?打仗便会生灵涂炭,你是妖,不心疼人间便罢了,但也不心疼妖怪么?”

  淡大师应道:“我自然心疼,谁死都心疼,可我心疼又有什么用处?我劝过剥皮皇帝,他不听,我便作罢。”

  雷动接口:“佛家弟子不是讲究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么?你拦不住便不管了,这修得是哪门子的佛?”

  淡大师笑了起来:“割肉喂鹰,活了鹰救了鸽;舍身饲虎,饱了大虎救了小虎。可是去拦大军,死了我也还于事无补。那我为何还要去拦?留下性命,我还能传经、还能布道,说不定还能度几个有缘人。能做的功德,才是我要做的功德;那些高远大事我做不来,白白送死又于事无补,你道我佛弟子都是傻蛋么?”

  之后蛋和尚停顿片刻,忽地一笑:“明白了?我只做能做之事。管不了的事情,关我个蛋事。”

  老和尚言辞浅薄,可明明白白地,这番话就是他的道理。苏景几个人均告无言,一时间禅房内安静下来。

  “总之,这场仗根本就不在我眼中,我谁都不会去帮。”淡大师微笑着,继续说道:“但我曾欠下尘霄生师弟一份厚重恩情,这份人情是要还的,你们想做什么便去做,需我做什么也尽可直说,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与这场战事无关的。”

  淡大师无意护卫中土,但因尘霄生之故他愿助苏景一臂之力,和尚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于苏景而言也足够了。

  苏景笑了笑,不去评论和尚的想法,直接说正题:“剥皮皇帝摆下英雄擂,征召四方妖勇投军效力,我要去打擂。”

  淡大师也不再啰嗦,一句“随我来”,起身向外走去。

  ……

  出了禅房,并未走向大门,淡大师带上苏景等人直飞而起,剥皮国的招贤擂,居然摆在了一朵白云上。

  未登云前,白云缥缈全无异常,但登上之后眼中却不见云彩了,脚下是坚实地面、四周砖石高砌,不见什么擂台,只有一座一眼望不穿尽头的巨大校场!

  号角铿锵战鼓隆隆,令旗官高高在上,手中大旗摇摆不休,一队队妖兵队列整齐,粗略望去足有万人规模。

  均为有些修持功底的妖修队伍以旗令指挥穿梭不停、时聚时散,正在演练战阵。苏景看不懂阵法中的门道,但他能察觉随着军阵层层变化,这校场中的妖灵元也越聚越浓,显然一道集结万妖之力的浩大法术正渐渐成形……

  不自觉的,苏景皱了下眉头,他大概能想象得出,这样一道法术打在中土凡间,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

  偌大剥皮国,甚至整个南荒可能就淡大师这一个和尚,想不认识他都难,负责校场卫戍的校尉迎上前,脸上带笑语气恭敬:“见过大师法驾,请问淡大师有何贵干?”

  淡大师一指苏景等人:“送几位朋友过来,他们来打擂的。”

  校尉望向苏景等人:“你们五个,都要入擂?”

  三尸齐刷刷的摇头,一起伸手去指苏景和樊翘:“就他们俩。”

  苏景本就没打算让三尸参与,三尸上擂台万一被打死了,“天魔解血”的杀手锏也随之暴露,实在得不偿失。至于樊翘则是主动请缨,他知道自己的修为还可以,但实战历练实在是短板,想要在这妖国的擂台上好好试炼一番。

  妖怪校尉点头:“入擂的随我来,大师请回吧。”

  淡大师回小庙去念经,三尸兴高采烈地去这妖怪之城找乐子去了。

  苏景和樊翘跟着妖精校尉进入校场,自有军卒上前来接应,交办过手续、登记了身份,两位离山弟子被带到一座大帐内。外面看上去也不过十余丈方圆的皮帐,走入后竟七八里方圆,且帐帘一落,外面的操练声立刻被隔绝。

  帐内已经聚集了数十人,既有横眉立目的蛮子也有青面獠牙的精怪,都是来打擂的。

  领路军卒并未多言,只说了一句“在这等着吧,到时候喊你们”,便离开了。

  苏景不多问,带着樊翘找了个角落坐下,有早到的妖怪望向他俩,随后笑了声:“黄皮蛮子?”

  又不少人都笑了起来,笑意轻蔑……

  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廿余人,加在一起近百人的规模,好在帐篷足够大,人再多上几倍也不嫌拥挤。这一等就是一个下午,直到黄昏时分,帐帘才告一掀,一个文官打扮的白皮妖怪带着一高一矮两个校尉来到帐内。

  文官不开口,身后的高个子校尉开口喝问:“生、死两道大擂,打生擂跟我走、打死擂的留在此间。”

  当即便有打擂妖怪问道:“有什么分别?”

  高校尉应道:“生擂只分胜负、点到即止,但打过今天也就到头了,不能再去打下一关,至多得个不入品的骑校,这是选拔勇将之擂,怕死的没前途。”

  矮个子校尉接口:“死擂便不吝生死,但胜出之人,可以再一层一层的打下去,只要有本事便不愁做不到大将军!”

  说完,稍加停顿,矮个子又冷笑着补充个句:“若觉得生擂没味道、又害怕死在死擂上的,趁现在赶快滚蛋!”

  妖怪都有个桀骜性子,居然全都留在了帐内,没人打生擂、更没人退出。

  第一百八十三章 帐中擂

  白皮文官露出了个还算满意的神情,开口道:“今日共有八十三位壮士赴擂,下官先谢过诸位拳拳之心。”说着他似模似样地拱手、躬身。

  帐内众人纷纷还礼,苏景也不例外。

  起身后白皮文官继续道:“诸位要打得擂台便是这座大帐了,待会本官便会离开,壮士们尽可放开手脚、尽情厮杀,不用讲究什么规矩。至于胜出……本官只要十个人。壮士们可有疑问?”

  “敢来打擂,自不怕死在擂上,只是我不明白这赢擂的规矩!”一个“锈迹斑斑”、皮肤黝黑的蛮人瓮声开口:“若是一群宵小合力,先把最强的那个打死了,跟着再合力去打二强的……最后活着出去的,说不定尽是狡诈之徒!”

  “这位兄弟说得不错!”一个独角妖怪附和蛮人,对擂官道:“最厉害的死了,不厉害的反倒赢了,这岂是为国家甄选栋梁?又何谈公平?”

  不用文官开口,身后校尉就冷笑回答:“公平?两军交战,哪个给你讲公平!沙场上的实力,又何止修为和法术,所谓无所不用其极,杀了狗贼、自己活着便是赢了,你们先得搞明白,这是选将参战的擂台,不是比武争名的擂台。”

  能杀了别人、活着出去,这才是军队需要的本事,也是“帐篷擂台”的本意所在。

  文官把目光寻梭了一圈,见无人再有异议,他又呵呵一笑:“趁我还未走,你们之间有什么要说的,请尽快……一炷香的功夫。”

  擂官把“你们之间”四字咬重了语气,稍有心思就能明白,他在给妖怪们拉帮结伙的时间。

  沉默片刻,一对头顶绿叶的树木妖怪站起身。南荒的异种树木和中土大相径庭,苏景和樊翘都认不得它们是什么树,有趣的是这哥俩的修为是“写在”身上的:赤裸上身有灰色妖轮之纹,好像年轮似的,几灵阶就有几道纹路,树妖兄弟一个六灵阶、一个五灵阶,在帐内算得实力出众的。

  树兄开口:“寻八个好朋友,今天一起杀个痛快,明天一起荣华富贵!”

  很快就有一个小妖向他俩走去:“我愿……”刚说了两个字,树弟就皱眉道:“滚开,两阶的小妖,也配和我们称兄道弟么?”

  ……

  在白皮擂官讲过胜擂的规矩后,樊翘的脸色微微一变。他的灵识早在帐中妖怪间扫过几个来回了,并未发现太强大的妖孽,那对树妖兄弟算是最凶猛的了。

  若以实力排序选出十个人,樊翘自忖稳稳占据一席,苏景就更不用说了。可是这混战的规矩……

  南荒妖国治下种族无数,各族之间也有亲疏远近之分。不提妖精只说荒民,便分作癞头、黑口、色目、长舌、矮走等等。苏景和樊翘是东土汉人,他俩装扮的是蛮荒中与汉人外形最最相似的“黄皮荒民”、也叫黄皮蛮子。

  黄皮蛮身体孱弱、实力差劲,一向被那些体魄强大、基元浑厚的蛮族、妖族所蔑视;但黄皮蛮精通奇淫巧计、是南荒中少有的灵巧之族,和异族打仗时他们总能出奇制胜,这一来那些强横妖蛮对他们,在蔑视之上又出了一层敌视。

  装成黄皮蛮来纵穿剥皮国无妨,可是顶着这个身份来打擂却不太合适。

  进入大帐之后其他妖怪看他俩的目光,要么是轻蔑要么是虐戾,本就被当作半个笑话加半个仇人,再配上这个混战规矩,“侍剑童子”暗自揣摩,待会乱打开始,他们主仆二人怕是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但是话说回来,他俩也不是无机可乘,毕竟十个胜出席位才是大家真正看重的,现在站出来的这对树妖兄弟实力算得强劲,若是能与他们结盟则胜算大增。

  是以“侍剑童子”心里纳闷……

  自家“主上”打架时脸皮能有多厚,“童子”了解得一清二楚,最简单的例子:自从苏景进了帐篷,就变身“金乌蛮”,看上去肉体凡胎一个,谁也不防备他。

  只要能赢他什么做不出来?与树妖结盟是成功捷径,可苏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全没有答理树妖的意思。

  樊翘看了他一眼,苏景大概能明白他的疑惑,应了句:“狐朋狗友靠不住,你我并肩足够赢了。”

  前半句实话,后半句未免狂妄了。苏景声音不大,但帐内妖精个个耳聪目明,全都听得清楚,连擂官和两个校尉都惊诧注目。树兄干脆笑了起来,对樊翘道:“这位兄弟,你的同伴脑袋傻了,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吧,和他同路必死无疑!”

  樊翘一哂:“高攀不起、敬谢不敏。”

  树兄肯拉一个黄皮蛮子,纯粹看重樊翘五境修为,但对方冷傲,他怒一挥手再不多言,心下打定主意,待会动手若有机会就要先杀这两个黄皮蛮子!

  一炷香的功夫,妖怪、蛮子们拉帮结伙,帐篷好一阵子混乱,几乎人人都有几个同伴,唯独苏景和樊翘两个,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

  时间一到,擂官也不管他们是否商议完毕,笑眯眯地拱手、说了句:“下官祝诸位壮士旗开得胜!”言罢转身离开。

  就在帐帘落下的刹那,苏景突兀爆起一声大吼,身形爆起猛冲向前!

  金髓银骨铜筋铁肉金乌蛮!岗岩体魄撕石怪力,挡在他面前的两个小妖连动法的机会都不存便被他硬生生撞了个粉粉碎碎!

  轰然大乱,混战就此暴发,樊翘一声叱咤双剑出窍,帐中鱼云现,微一荡漾,云儿落、化作层层烈焰,而那火中有鱼,真的鱼。鱼在火中游,鱼游向何处火便烧到那里!

  苏景则不停,如火双眸死死盯住帐中最强的那对树妖,猛扑。

  咆哮声大作,一对树妖与临时拉拢的同伴齐展妖术狙杀苏景。

  远不止树妖这一队人,帐中的妖孽蛮子,倒有大半同时动手,对付苏景!

  或许是看出了便宜,现在杀一个便一个;或许是它们不适应一贯羸弱的黄皮蛮子竟敢发狠,印象中那个想如何欺辱都行的软蛋忽然变成了铁石头,本能使然就要先打杀了他,铜皮铁骨又如何,哪怕你是一块太乙金精在四面八方的轰袭下也得粉身碎骨。

  一声“金乌”咒唱响亮,刺目光明绽放!

  金轮升于苏景头顶,刚刚捏下隐身法的十几个妖孽再隐藏不住;天都火翼撑开,三十三根金色羽毛自翼中飘出、说不出的旖旎,飘零无端、结护于主人身边;另又三十三道剑羽,三支成“品”,分作十一个方向暴散急射,如电、杀人;右手成拳烈火如龙扑卷而上、左掌摊开金风呼啸烈烈……右拳合于左掌。那是东土汉家最最普通的抱拳之礼,江湖相逢、好友重见都会有这一礼。苏景这一抱拳,同样也是一场好相逢——阳火汇金风,风火如潮席卷八法;法术未散,剑光再起,北冥神剑显于左手,鲲做雷吼洞穿一片血肉,几个妖怪拼出全力将鲲打碎,还来不及缓一口气,便又绝望看到一头天鹏显身、扑下;还有,树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满脸迷茫:他不明白,这头白骨做成的三足鸟从何而来,怎就洞穿了自己的胸口?

  烈焰、剑光、血肉,混乱战场,人人都被一个偌大“死”字遮了眼睛,是以没注意,苏景别于衣襟的一朵娇嫩黄花,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只蝴蝶,飞舞翩翩萦绕于苏景身边,全不在意他周身翻卷的熊熊赤炎。未注意也无妨,这一仗根本不必蝴蝶出手,凭着苏景自己足够了。

  鬼哭狼嚎、怒吼、惨叫于哀号交织成片,就在片刻前又有哪个妖怪会想到,那个在它们眼中不存丝毫灵元震荡、无异羔羊的黄皮蛮子,此刻竟会化身杀神。

  不挑不捡的、逮谁杀谁的黄皮蛮子。

  ……

  白皮文官离开大帐、发动秘法封闭帐门擂官问两个手下:“是去喝酒,还是看他们厮打?”

  大帐内法术重重,其中有一道显影之术,能将内中混战投影于一盆灵水,擂官想看随时能看。不过这擂台已经摆了近百日,开始的时候他们看得还津津有味,现在却早都看得厌烦了,今天来打擂的也没什么特殊人物,高矮校尉提不起兴致,倒是听到吃酒眼睛发亮,笑道:“不看也罢,和大人欢饮一场才是大痛快。”

  这顿酒才喝了个把时辰,就有“监帐”妖兵来报,说是帐中已经分出了胜负。

  三个妖官略显意外,今天没有真正硬手赴擂,不应该这么快就完事,高校尉问:“胜出的可有树妖兄弟?”

  妖兵摇头,矮校尉又笑问:“三角青蛮呢?”

  妖兵继续摇头:“只有两人胜出来,那对黄皮蛮子。”

  这才是真真正正地意外!白皮文官眨了眨眼睛,嘿了一声,笑道:“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啊。”放下酒杯、站起身向着比擂大帐走去。

  ……

  遍地尸首、鲜血到处。

  苏景和樊翘找了片干净些地方立足。

  火翼收敛,名剑归囊,蝴蝶又变回稚嫩黄花,在衣襟上散去清香,苏景对樊翘笑道:“不错啊,我特意给你留了三十三道剑羽,没用上。”

  没人故意针对,以樊翘的本领想要自保不是难事。

  樊翘却没太多反应……恶战初歇,心中惊骇犹存!

  修行的正法、对斗术的精炼、身带的法宝等等原因,都会对斗战事情有影响,低阶修士诛杀比自己境界更高者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离山内门、修习上乘功法的四境弟子,比起小宗、散修中五境修家毫不逊色,甚至还要更强。至于精怪,它们的修法大都驳杂粗陋,更是和大宗正统道法没得比。

  苏景修行的最最纯正的阳火阵法,虽只五境却开了近千五百道气路,风火双修相辅相成更添威力,何况他的剑羽、北冥算得神兵利器……这些道理樊翘都晓得,若他闭眼不看、遮耳不听,坐在战场外面等候的话,见最后苏景走出来他不会太意外。

  可是他见过刚刚那一场恶战,便没法不震惊没法不震骇,这感觉无以言喻……那个以一敌百、斗战癫狂的混横小子!

  第一百八十四章 梦上仙乡

  大帐门帘幽光闪烁,封门妖术撤下,白皮文官挑开门帘走了进来,眯起眼睛环顾四周……片刻过后妖怪忽然笑了。

  苏景笑了笑:“没收住手,只剩下两个人了。”

  白皮妖官摇头:“无妨,也不一定非得十个人,这些日子,一个人走出这大帐的不是没有。”说着他对苏景拱手,话锋一转:“恭喜两位打过这第一擂,得两位虎将效力,实为我剥皮之福。”

  剥皮国的选贤英雄擂,又岂是一座帐篷那么简单的。这不过第一擂罢了,甚至连“擂”字都不当得,只能算是一层选拔、试炼。苏景想得丹、想完成图谋,后面还有的打!

  苏景哈哈一笑,口中应酬了两句“纯属侥幸、托大人鸿福”之类,跟着又问道:“大人在此监擂多日,我们哥俩这点成就……”

  白皮擂官知道他想问什么,却只笑不说话。苏景明白他的意思,自锦绣囊中取出几枚以前炼化的几枚丹丸,塞进对方手中:“还请大人指点。”

  白皮擂官这才笑呵呵地说道:“两位出来算是快的,但还算不得最快。真要排一排的话,两位或能排进前二十吧,这只是以出来的速度而论的。还有些厉害人物,杀人杀得很慢……时间还早,来来来,本官还烫着一壶好酒,咱们边饮边说!”

  ……

  黎明时份,苏景坐于一间小小的营房中,盘膝、闭目,呼吸缓慢而悠长。

  他在养神,但心思未歇,仔细盘算着白皮擂官给他说过的事情:小小的橙红色猴儿,仰天打了个喷嚏、喷出一片火云,对手尽化灰烬;东面来的金喜鹊,拍着翅膀喳喳喳叫了几声,百多争擂妖怪先是捂耳惨嚎、跟着七窍流血、最后身体炸裂;销声匿迹多年的三手蛮,不知从哪里学来了古怪的剑法,他留在帐篷中的尸体,无一例外身上都有千多细小伤口、没有人要害受创、皆因血尽而亡;混不起眼的蝎怪,一跺脚地面化出无数沙漩涡,敌手全都陷落至肩、下一刻地面又坚硬如铁石,地面上只剩下一颗颗妖怪脑袋,然后他美滋滋地走上前,一颗一颗地把那些脑壳敲开,趁还鲜活时吸干脑髓……

  来之前苏景就明白这个擂台不好打,只是没想到竟会不好打这等程度,或为高官厚禄、或为灵丹美人,这次从深山、沼泽中走出来的凶猛妖物着实不少,甚至还有妖灵神、且不止一个。

  后面打擂的规矩校场妖官也不清楚,他们只知道,下一擂尚未开始,剥皮国视“千之数”为上上大吉,要从校场擂中选足千名壮士,再开下一擂。

  校场中的擂台已经摆了近百日,大部分时候,每天都能选上去十个人,但也不乏一两人轻松诛灭全场的例子。到现在为止还差两百多人,这便是说,要打下一擂须得在等上一个月左右。

  这个时候营房外忽然传来一个难听喊声:“白大人,昨儿的擂比可分出胜负了?”

  白皮妖怪也在营房中,当即应了一声,带上苏景和樊翘走出房门。

  门前丈于处,排成一列站着十个身高不足一尺的小小人儿,长得尖嘴瘦腮,一看就是个禽鸟妖精,偏偏还似模似样地穿了身官袍子。

  白皮妖怪对这些“鸟官”似乎颇有忌惮,满脸堆笑、弓着身子应道:“启禀诸位希大人,昨天过擂壮士在此。”

  为首的“鸟官”见了两人,眼睛猛地睁圆:“黄皮蛮子?!”

  孱弱之族,居然来打擂、竟然还胜出第一阵?不由得鸟官不惊诧。不过很快它又换做满脸笑容:“敢问两位,是黄皮蛮下哪一氏?”

  “山溪氏,我叫山溪乌,他叫山溪鱼。”苏景脱口而出,一路走来早都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

  鸟官对白皮妖怪和校场校尉神情倨傲,但是对胜擂之人着实亲热,立刻就是一番恭喜之类的吉祥话送上,随后它对身边的同伴道:“老三老六来侍候吧,咱们回去。”

  其他鸟官转身飞走,留下来的两个,齐声笑道:“我们特来迎接两位,后面也都有我们哥俩服侍壮士,若有所需尽可开口。”

  而后两个“鸟官”身形一晃,变作本形,原来是两头花喜鹊。

  变回了鸟儿,身上官袍不见了,可头顶上仍戴着高高的官帽,样子颇有些可笑。

  喜鹊拍拍翅膀,分别飞上两人肩头,希老三昂头引颈,“咔咔”地叫了两声,四个强壮蛮奴,抬着两顶滑竿从天上一步一步跑到苏景跟前。

  两头喜鹊又一纵身,当先跳上滑竿座椅、用翅膀扑扫一番,这才转回头对苏景、樊翘笑道:“两位请,万岁爷体恤诸位壮士,特意吩咐,开国宾驿馆、让大家好生休养,等待着下一擂。”

  ……

  四个蛮子平步登天,苏景和樊翘舒舒服服地坐着,肩膀上的喜鹊废话颇多,不过比起苏景的乌鸦来,它们两个几乎可以算作哑巴了。

  校场就在云上,此刻他们向上飞起,最后仍是落足于云,只是更高的一朵。与之前一样,登云后眼中便无云,视线之内,只有一大片歪歪扭扭的破房子。

  苏景侧头问喜鹊希老三:“这是国宾驿馆?”

  估计希老三没见过更气派的房子,闻言得意点头:“回禀山溪乌壮士,此间正是!万岁爷亲自给这里赐名,唤作——梦上仙乡。”

  苏景和樊翘都笑了,梦上仙乡?看来剥皮国皇帝陛下的也没做过什么漂亮好梦。

  之前从校场帐篷中打上来的妖怪、蛮子都住在这“梦上仙乡”中,他们知道每天这个时候会接新人上来,不少人都走出自己的破屋子,冷冷观察着未来的对手。

  苏景“咦”了一声,笑了:好多女人。

  几乎每个妖怪身边,都有女人相陪:妖冶妩媚、丰乳肥臀,或身披薄纱、或以金箔贴挡要害,更多的干脆就是赤身裸体,毫不顾忌场合,好像蛇子似的缠在自家主人身上,耳鬓厮磨、唇舌挑逗着。

  忽然,一个獐头鼠目的妖怪诧异笑了声:“黄皮蛮子?下面的擂台摆得太久了、选不出能人了么?居然把黄皮蛮子都给选上来了。”依在他怀中的妖姬甩开及臀长发,媚眼如丝向苏景望来,吃吃地娇笑。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苏景觉得周身不爽利,数不清多少道妖识,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先到此的妖蛮们,或笑容讥诮、或目光轻蔑肆,动用灵触探查苏景和樊翘,肆无忌惮。

  这还有什么可客气的,心咒微动,阳火精气流转全身,苏景看上去没有丁点变化,却已化身洪炉,侵入妖识刹那被焚化于无形。众多妖怪脸色当即就是一变,妖识被毁虽不至受伤,但那感觉也不怎么好受!

  苏景冷哂一声,迈步欲走,但很快又站住了身形,抬头向着一个身着五彩长袍的妖怪望去。此人第一道妖识被毁后心有不甘,又把一道妖识投了过来,这一次他以本元护佐妖识,与其说是“眼线”,倒不是说是一根铁索,牢牢牵在了苏景身上。

  花衣妖怪长眉细目,显是一只斑斓蛾成精,此刻他一只手按在身边妖姬的丰臀上,另只手缩在袖内掐诀不断,似笑非笑与苏景对视……两个呼吸的功夫,鸟官希老三跳了出来,笑容满面:“万岁有严令,‘梦上仙乡’内不可私斗,两位壮士,将来有缘自会在擂台相见。”

  苏景哈哈一笑,拔腿便走,再不去看花袍妖怪一眼,后者则收回目光,表情不变、转身想要揽着妖姬回屋,旁人看不出什么,只有他怀里的妖女明白,他的手何其用力、都快要抓进自己的肉中了。

  即便拼力维持,花炮妖怪还是未能坚持走到屋内,突然开始大声咳嗽,一口、一口,呛出来的不是口水也非血水,而是点点火星犹存的焦糊黑烟!

  不至死,不过重伤难免,后面的擂台他也不用再打了。

  附近妖怪哗然一片,这个斑斓蛾妖算不得多强横,但好歹也是四灵阶的妖物,只因片刻对望就深受重伤?此事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那黄皮蛮子修习的是什么法术?

  希老三边飞边回头,看看花袍子又看看苏景,后者摊手:“他被酒色掏干了身子,和我无关。”希老三的确看不出苏景动用的是什么手段,此事追究起来实在麻烦,当下苦笑道:“咱可不能再有下一次了。”

  鸟官在前,引着苏景和樊翘七拐八拐,来到两座房前,苏景说道:“我俩一起来的,住一间房即可,分开来聊天都不方便。”

  两个鸟官痛快答应,希老三从怀里摸出偌大一串钥匙,挑挑拣拣、又试了几次,终于找出了对锁的那一把,哗啦一声打开门锁,一根翅膀摆开,做了个请进的姿势。

  樊翘距离门口更进一些,当先迈步走了进去,可是才一落足屋内他便打了个愣神,旋即一声痛呼,噗地一口鲜血喷洒!

  第一百八十五章 胸有橙猴

  进屋刹那樊翘明明白白地看见了一座山——离山。

  置身于洪泽星峰,举目远眺,镌天石崖水雾缥缈、天顶处墨云滚荡雷雨轰轰;无量湖青碧如境,倒映蓝天;还有,头顶上一只只白鸟翱翔,小小笔仙正襟危坐煞有介事……

  外面望去简陋歪斜的屋子,内景却随心而变,入住之人心中牵挂何处,它便幻景于何处。

  梦上仙乡!

  妖怪不会盖房子,但他们的法术绝不逊色。

  是幻象,却也真实存在,只要樊翘愿意,这间屋子便是离山洪泽星峰,旁人进屋,也与他共处于“星峰”。

  樊翘经过一废、一立,心基稳固非常,乍见幻象、片刻失神后立刻收敛心神,同时自咬舌尖以剧痛明智,心化枯潭,屋中的幻象随之消失。

  中土正道的修家弟子,在修行时都会留出一截舌尖软肉、故意不去淬炼,为的就是受到魅惑时,可以以剧痛清心、扫灭幻形整齐心智。有“尝过”正道弟子滋味的妖精曾笑言:他们的舌尖软得让人受不了呢……

  总算樊翘应变奇快,离山景象一闪而没,希老三、老六都没看得太清楚……离山修境与这南荒山水迥异,若那幻象耽搁得稍长些,两个鸟官必会看出“此处”所蕴的东土气象,苏景和樊翘的出身自然也不言而喻。

  樊翘吐血,两个鸟官都吓了一跳,苏景就落后樊翘半步,离山之象虽只一晃但他照样看得清楚,惊讶同时心中大概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立刻抢上扶住樊翘,对两个鸟官道:“我家兄弟打擂时受了些伤,这时候发作了。”

  希老三不虞有诈,摆出一脸的心疼、责怪模样:“山溪鱼大哥负伤,这等大事你们怎不早跟我说,陛下特命御医留住此间,专门为诸位壮士问诊、疗伤。老六,还愣着做什么,速速去请大夫。”

  万岁爷还真是周到了,苏景赶忙摆手说不必劳烦,自行运功既可疗伤,樊翘也跟着点头,舌尖被自己咬得不轻,说话含混不清:“不妨事,不妨事,运功就行了。”

  连连劝说,好歹拦下了鸟官请大夫的念头。

  而这“梦上仙乡”的玄虚仍在,两个人若收敛心思,倒是可以抑制幻形,但那样未免太可疑了些,可要是幻出个白马镇,还不如离山了……苏景心中定念,迈步跨入大屋。

  长空万里,血般殷红!

  日、月、星辰共挂于穹顶,均为沉甸甸地乌黑颜色。

  大地惨白,绵延远方,视线尽头有浓雾弥漫,一座高耸大山被雾气包裹,若隐若现。

  和真的一样。

  苏景徐徐呼出了一口气,并非放松,而是唏嘘,即便明知这方天地是假的、是印象的法术投影,他心里仍是忍不住唏嘘。

  见了苏景的“梦上仙乡”,两个鸟官同时咋舌,希老三笑声干涩:“山溪乌英雄的心中故地……当真、当真是神奇的,下官斗胆问一句,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机缘所在、修行起处。”苏景笑了。

  这个时候敲门声响起,有仆役送上美酒佳肴,继而环佩声叮咚,十个彩衣少女手捧长盘,来到门口,整整齐齐地施礼,称苏景与樊翘为主。

  希老三拍打着翅膀,从苏景肩膀落到少女手中长盘上,笑道:“万岁恩典,过擂壮士人人有赏,十人席位被两位夺下,那十个人的赏赐也尽归两位。”

  十个长盘一模一样,一只白玉瓶,内装灵药,可助妖蛮巩固修为、尽快回复前面打擂时消耗的气力,这东西对苏景没用,但是对正在大圣玦中疗伤的老石头颇有好处;另外还有一捧贝壳。

  妖国银钱不以金属铸就,而是这种贝壳,自下而上分作一彩、三彩、六色、九霓虹,皇帝赏赐的正是最最贵重的“九霓虹”。

  苏景不客气,连盘子一股脑收入锦绣囊,要不是希老三躲得快,它也一起进去了。

  希老六也嘎嘎叫着,催促着那十个少女:“还不快脱衣服、服侍英雄!”说完,又转头对苏景、樊翘笑道:“天下皆知,黄皮一族灵巧内敛,下官特意为两位英雄准备了羞答答的凤仙花妖。”

  果然,这些少女不同之前见过的妖姬那样妖冶大胆,都长得文静俏丽,脸上还挂着怯生生的神情,奉鸟官之命脱衣服时,动作也略显僵硬。

  苏景摇头:“不用……”

  刚说两字,不料希老三眼神机灵,一见苏景有拒绝之意,便立刻出声训斥老六:“偏你自作聪明,两位山溪英雄何等强壮,这些花木妖精则能对得上英雄心思?换人换人,把最会叫的雉妖姬、最缠绵的蛇妖姬……还有最叫劲的那群小母马统统唤来,请我家英雄挑选!”

  苏景咳了一声,摆手道:“我们兄弟最近修炼特殊法门,不能近女色,不用妖姬侍候。”

  希老三眨了眨眼睛:“不要女侍……或者妖僮儿?梦上仙乡的僮儿皆为小蚌,个个细皮嫩肉,头一晚着他侍寝、转早醒来再一口吞掉,最是滋养不过。”

  苏景听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樊翘直接皱眉叱道:“少再啰嗦,妖姬男童皆不要!”

  两位希大人看看苏景,又看看樊翘,最后有对望了一眼,若有所悟的样子,希老三咳嗽了一声,小心问道:“两位贤、贤伉俪……”

  苏景正小口小口尝着妖怪的美酒,闻言噗的一声就喷了。

  樊翘的神情除了无奈还是无奈,叱喝:“胡说八道!”

  希老三改口极快,嘿嘿笑道:“是好兄弟、好兄弟!两位还有什么吩咐?”

  苏景放下酒壶:“下面的擂台……”

  希老三每天迎接新人上来,每天都会被问上几遍同样的问题,应道:“后面的事情万岁爷自由安排,两位少安毋躁,安心休养、放怀玩耍就是!等到凑足了一千壮士,下一擂自会摆开。”

  苏景又追问了几句,后面的事情希老三也不知晓,又如何能回答他。

  “两位山溪英雄若有差遣,就请摇一摇铃铛,下官随叫随到!”最后希老三自怀中取出一枚手摇铜铃放在地面上,与希老六一起点头哈腰地告退了。

  樊翘上前关闭房门,回头给苏景计算:“千人之数,若后面两两对擂,从头到尾须一个人须得打上差不多十场。前面几场或许无妨,但从第五场开始,再想赢怕是不会太轻松了,你须得提前有个准备。”

  这笔账算得概数,前面四场过后,就只剩下六十几人了……这千人是从差不多万人中杀上来的,第五场开始的数十人则是从这千人中脱颖而出,实力不言而喻。

  其实又哪用提醒,苏景何尝不明白,这个擂不比以前那次光明顶较剑,真的会死人。也真的有远超旁人的高深大妖,可苏景不能不打,除非他不理陆崖九、不想要那“天无常”!更何况,在他弄明白尘霄生与剥皮国真正开战的缘由之后,苏景便已决意参战。

  打擂,便是他参战的第一步了。

  苏景对樊翘点了点头,但没有多说什么,盘膝坐好、双目闭合,催动风火双元开始修习功法淬炼元基……

  不料刚刚练功半个时辰,忽然敲门声响,樊翘上前开门一看,来访的是个妖冶女子,披了一方黑色纱巾,颜色虽深可纱巾实在太薄了,什么都遮掩不住,胸前一对软肉十足有些尺寸,几乎撑满了樊翘的目光,偏生她的腰身极细。

  妖姬扬手,用黑纱半遮俏面,可纱巾一共就那么大,挡住了上面便会露出下面,臀儿浑圆挺翘、双腿修长笔直,只有一道金链儿稀稀松松得挎于丰臀、链儿垂下了些流苏穗穗,勉强挡住了那造化之处。

  樊翘是来自教化之地、天宗门下的正派修家,莫说对方只是搔首弄姿,就算骑到他身上樊翘也照样不为所动,摇头道:“我们兄弟只想专心练功,不需侍候,你请回吧。”

  妖姬媚笑:“壮士容禀,贱妾只是车辇,送我主人过来拜访贵客。”

  樊翘眉头大皱:“你说的是什么?”

  话音刚落,那妖姬身上忽然传来一阵咯咯咯地古怪笑声:“是我要她送我来的!”随着笑声,妖姬那对豪乳忽地一荡,一头拇指大小、周身绒毛橙红如明焰的小猴儿,自双峰缝隙探出头来。

  樊翘并非凡俗,开门时早就用灵识把妖姬扫过一遍,却根本没发现她“胸有橙猴”。

  倒是那头小猴继续笑道:“你的火还不错,但还是差了些,不是你,不是你!”

  樊翘听校场白皮文官讲过一头小小的火猴儿法力惊人,心中暗生警惕,正欲开口询问来意,身后苏景的声音传来:“贵客到访,快快请进,正愁喝酒人少,没的味道。”

  橙红猴子似是不愿离开那对暖暖的肉馒头,缩在其中不动,妖姬则迈步向前,但一进门,妖冶美人就被苏景的“青灯境”吓了个花容失色。

  猴子无视环境,圆溜溜地眸子猛地一亮:“刚才听说有人以火法追线寻源,烧了一头妖蛾子肚囊,我高高兴兴去看热闹,看过妖蛾子又发现这火端的了得啊,见猎心喜,大家同修火行一脉,我可不能不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黄皮蛮子,会有这等好火!”

  苏景微笑,随口搭声:“一见之下呢?让你大失所望?”

  红猴子并未立刻回答,紧紧盯着苏景,眸子越发明亮了,片刻后它才应道:“请手。”

  “请手”便是两人握手,互送真元以作修为试探。可猴子“站沟里”,它的手胳膊实在太短,根本都伸不出来……

  苏景找了找:“你手在哪呢?”

  猴子还是没有离开柔软乡的意思,应道:“我在摸她胸,你也来摸一摸便是了。”

  “左还是右?”苏景问。

  “我不分左右,你摸她东胸。”猴子答。

  第一百八十六章 看剑

  百年修行,心基稳固,只要苏景愿意,眼中红粉便是心中枯骨,酥胸又与顽石何异,苏景扬手按了上去,火元轻轻送入,并不伤人。倒是那个妖姬,咯咯一声娇笑,似是觉得痒了。

  片刻之后,橙红猴子霍然大笑,赞一声:“好火!”身形一挣,猛地从“沟”里跃将出来,身形也随之长大,落地时已经变做普通猴儿大小。这便是尊敬了,虽然苏景境界、修为在猴子眼中不值一提,可他体内火元之精纯为猴儿毕生仅见!

  猴子瞪着眼睛问:“你这是什么火法?”

  “太阳真火。”苏景的面色也颇多惊讶,应过后反问:“你的火法又是什么?”“请手”即是试探、这个过程是互相的,猴子探得苏景火法同时,苏景也能感受它的妖元。

  苏景的见识不差,中土时见过不少火行修士、来南荒后又和祸斗朝夕相处,对诸般火法都有了解,却从未见过猴子的火,霸道、纯烈自不必提,另外还多出了一重沉甸甸的厚重之意。

  猴子并不隐瞒:“我是自地下千里、熔岩火河中出生的,你说我是什么火?”

  苏景恍然大悟:“石火、地火!难怪。”

  猴子天性顽皮,学着苏景的模样:“阳火、天火!你也难怪!”跟着它自挎囊中取出三个小酒坛,笑道:“好火难寻,请你俩喝我的宝贝佳酿!”

  樊翘也跟着沾光,接过其中一坛……揭开扣了符篆的封泥,然后……不敢喝。

  这坛子里哪是什么酒,炽热气息催面、明红颜色烫目,分明是一罐子烈焰熔岩,但是也明明白白地,透着一股冲鼻酒香。

  苏景则试探着,小小地抿了一口,随即仿佛走路踩到铁钉子似的,一下子跳起来多高,咧着嘴吐着舌头,但人却笑着、而且笑得无比畅快,连连道:“好烫,好酒!”

  猴子随身都带着好酒,自然是个酒鬼。这天下的酒鬼,从来都不怕别人来喝自己的酒、只怕喝酒的人会不识货,见苏景是个识货的,猴子满脸欢喜,笑得愈发欢喜了:“你修为太低,才会觉得烫……不过话说回来,修得深了、不觉得烫了,这酒的味道也少了好多!”

  一句话,不过五十几字,猴子却一口一口又一口,把自己那坛子酒给喝干了。

  喜欢下棋的人相逢,少不了要研究棋局;好色之人聚到一起,自然会说女人;精修火法的蛮子、妖怪见了面,话题当然离不开那个“火”字。

  苏景的境界不行,法力不及,但他与《金乌万象》朝夕相伴近百年,对火之一道的见识、见解着实不俗,那猴子本就是火中诞生的妖灵,便更不用说了。

  有关运气的诀窍、有关法术威力,话题不离火行之力,但也并不涉及各家修法的密要,两个人越聊越投机,猴子一边听、一边说、一边喝酒,仿佛现在这谈资就是天下最最美味的下酒菜;苏景从打修行那天起,就没有人能指点他的火法,完全靠着自己对《金乌万象》的理解而摸索前行,到现在攒下了不少疑问。修法不同,猴儿也解不开他的疑惑,但它所言对苏景来说确是大有裨益。

  修行之人,最珍贵的就是时间,同样最不值钱的也是时间,黄皮蛮子和岩浆妖怪聊得开心,不知不觉就是一天一夜,外面忽然又有敲门声响起。

  樊翘起身开门……又是个妖女,衣着还算整齐,至少该挡的地方都挡住了,相貌自是极美,但是不同于其他妖姬那么骚媚外露,她是“收敛”的,媚有内外之分,其他妖姬是媚姿,她却是媚骨。

  还有,这个女人身上带了股说不出的香气,樊翘一嗅之下心神微微摇荡,恨不得再用力呼吸、把这股难以言喻地馨香全都吸进腹中。

  樊翘自省、立刻收心敛性,目光却不由自主,向着那女子的胸望去……倒不是他把持不住,纯粹惯性使然,不知会不会再有一只猴子跳出来。

  还不等樊翘开口,火猴子就笑道:“什么风把阿嫣小母吹来了?”

  阿嫣小母一笑嫣嫣,对猴子道:“我贪春的小母狗,嗅着阿郎的味道,一路找啊找啊,就找到了这里,但却不是找你。”

  苏景和范畴这才晓得,这个妖女并非驿馆妖姬,那应该就是入擂之人了。

  猴子“咦”了一声,回头看看苏景,又转目望回阿嫣小母:“你看上他了?看上他什么了?”

  话问出口,猴子似是也明白了,伸手一拍自己额头,自言自语:“打你个糊涂东西,这居然也要问!”说话间站起身仰天打了个酒嗝、带起一蓬黑烟,又踮着脚尖使劲伸了个懒腰,对苏景笑道:“你的艳福来了,我便不打扰了,下次再来找你聊。”

  话音落处猴儿身子一缩,又变作拇指大小、回到了“自己的沟里”,妖姬起身离开、刚到门口猴子忽然又问苏景:“我叫烈烈儿,你叫什么?”

  “我是山溪乌,他叫山溪鱼。”

  烈烈儿一点头,妖姬带着他出门而去,片刻之后猴子的呼喝回荡整座驿馆:“山溪乌、山溪鱼和我聊得来,哪位大仙若还看不惯这两个黄皮蛮子、想试炼试炼他们,不妨先来和我烈烈儿聊一阵!”

  要知道烈烈儿可是这片驿馆中有数的几个凶妖之一,他开口了,敢不听话的当真没几个。

  阿嫣小母檀口轻张,脸上带了喜色,替苏景欢喜:“烈烈儿是头痛快猴子,你若能和他做朋友,端的一件好事情。”

  苏景挥挥手,把烈烈儿留在地上的数十个空坛子收了,混不起眼的酒坛子,却能装得熔岩烈酒,不用问都是好东西,猴子不要了,苏景可舍不得扔掉。

  收了坛子,苏景正要开口,忽然又是一阵敲门声传来,大门现在还开着,来者轻敲算是打个招呼。

  这次来访的不是妖怪,而是个青灰肤色、又高又瘦的蛮人,最古怪的是此人的眼睛,硕大眼白、不存黑眼珠,正中只有针眼般一点瞳孔。

  模样着实吓人,但南荒里更难看的妖怪多了,樊翘不觉什么。

  苏景却不自觉地眼角一跳,是个蛮人没错,但他更像一柄剑……

  阿嫣小母秀眉微蹙,似是有些意外:“三手?你来做什么?”

  苏景和樊翘对望一眼,三手蛮?也是校场擂白皮文官点过名的厉害妖物。还有……三手只有两只手,看上去正常得很。

  “我来时烈烈儿在,我等,离开一会你又来,不想再等。”唤作三手的蛮人嗓音沙哑,说话时全无语气。

  阿嫣小母的眉头舒展开来,甜甜美美地笑了:“不想再等?你的意思是……要和我抢这个男人?”说着,她莲步款款,走到三手蛮身前,呵气如兰:“你可知,男人就是阿嫣小母的命,你抢我的男人,就是要我的命。”

  苏景早都明白了,这南荒地方的妖怪、蛮子讲话做事,他是休想能够理解,不理解就不理解吧,苏景不发问、不催促,笑呵呵地站在一旁看着,好像没他什么事似的。

  三手不肯退让,但也不想就这么和阿嫣小母动手,摇头道:“我不伤他,只是来问两句话。你要用他多长时间?”

  阿嫣小母回头瞟了苏景一眼,然后吃吃笑了起来,轻声回答三手:“要多长时间……我说了不算,得看他能坚持多久。不过看他精精壮壮的,应该不会太快。”

  三手仍是没表情、没语气:“我快,了不得一炷香功夫,你让我先吧。”

  不过就是个排队事情,阿嫣小母又何尝想为这点缘由和三手为敌,对方口气不再强硬,她也就一笑作罢,对三手殷殷嘱托道:“那你可要快些、再快些……我等得心里痒痒、身上痒痒、哪里都痒痒,难熬得很。”

  说完,又回头对苏景一笑,腰肢摇摆走出门去,把苏景暂时让给了三手。

  三手径自走向苏景:“昨日清晨运功,吐纳剑气,忽然觉得剑气微有凌乱,是以明白梦上仙乡中来了用剑的好手,心痒难耐、寻了过来,是你么?”

  苏景如实回答:“我也习剑、用剑,至于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我,我不晓得。”

  “给我看看你的剑。”三手冷冰冰说道,不存丝毫客套。

  并非倨傲无礼,他从来都是心里怎想口中便怎说,根本不知“客套”为何物,又如何去客气寒暄。

  苏景不以为意,但他未拔剑,而是伸出一只手:“请手。”

  针尖般得瞳孔似是微微一扩,显出了些兴奋,也让冷冰冰的三手多了些生气,三手举臂,与苏景双手相握。

  “请手”之下,苏景并非给他看“屠晚”,那只剑魂连路老祖、大小师娘都无法探到,三手更差得远,苏景亮给三手的,是自己精修剑术、养于体内的剑意!

  片刻之后两人放手,三手的瞳孔好像又大了一点点:“就是你。想不到,剥皮国内,除了我还有人习剑!”

  妖怪中用剑之辈不在少数,别的不提,就说苏景遇到过的七巧道人,一柄血剑运用得颇为灵活。可是在真正练剑之人眼中,七巧道人根本算不得“御剑”,充其量,是把法术幻做剑的形状罢了,那仍是法术,而非剑术。

  三手又问苏景:“你练得是什么剑术?”

  苏景不答、反问:“你到底来干啥?”

  第一百八十七章 阿嫣小母

  因苏景有这天下独一份的正火阳元,所以引来了烈烈儿,来和他聊火。

  一模一样的道理,之前烈烈儿来做什么,三手就来做什么。

  南荒不同于中土,此间精怪都以本身妖元来修身基、炼法术,几乎没人习剑,可三手却得了机缘、幼时无意间寻到一位来自中土的大修法蜕,得了本了不起的剑修秘法,继而修成一身惊人剑术。

  剑术一道暗藏玄奥、引人探究,古往今来修宗凡门无数人痴迷于剑,那不是没道理的平白中邪。三手也不例外,越是精研就越是入迷,御剑之术也就越发高深。

  可就算三手修成剥皮国第一蛮神、就算他能以手中剑打遍南荒无敌手,终归还是少了一个识剑之人、一份论剑之乐。

  说到底,三手就是查知苏景也精通剑术,所以他就找上门来了,具体找苏景来做啥……蛮子自己也没太想清楚。

  这事可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的,尤其三手这种不善言辞的蛮人,对着苏景的问题皱眉半晌,口中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苏景倒是笑了:“你要和我比剑?”

  三手摇头:“你不过五境,差得我太远,比剑必输。”

  苏景无所谓,双手一摊:“点到即止,试炼剑法,习剑之人常做的事情。”

  三手犹豫了下,但仍摇头:“我不会点到即止的剑,一动剑你便死了,这里又不是擂台,杀了你,我也会被问罪。”

  苏景吓了一跳,哪还会再提“比剑”两字,话锋一转:“那你是找我来……论剑?”

  三手愣了愣,他确是想要论剑,可他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个词,刚刚也是因为不知该怎么说,所以心里也迷糊着。随着他点点头,苏景哈哈一笑,痛快异常,手微晃,指缝间多出三枚剑羽:“这是我平时惯用的几柄剑之一。”

  说话间把手一甩,三根剑羽轻轻飘零……剑羽太少,不足以成域,但那份意思是不会错的,三手不是平凡蛮子,一见剑羽之势就看出了门道,瞳孔再扩一份:“这是什么剑术?”

  待苏景解释几句,三手的瞳孔就更扩了,从进门时的“针孔”,已经变做绿豆大小:“剑还能这么用么?”三手剑术绝伦,可终归是看书炼出来的,只精通他的本门剑术,其他见识不值一提。

  “又何止!剑有四绝,划域不过其中之一……”

  苏景刚起了个话头,三手忽然又挥手打断:“你把自己的剑术亮出来,不怕将来台上相见,会吃亏么?”

  苏景问他:“我以剑羽结域,能挡住你么?”

  三手直接摇头:“虽精妙,但你境界低、火候浅,远不是我的对手。”

  “这便是了,打不过你的剑术,我也犯不着隐瞒,”苏景笑了起来:“但我另有一套巅顶剑杀之术,除非擂台相见,否则你见不到!”

  说到这里,苏景笑容一敛:“那时你死我活,你要当心了。”

  三手侧了头,仔细看了看苏景,缓缓点头过后:“你刚说,剑有四绝,另外三绝是什么?”

  苏景即刻来了精神,滔滔不绝,不止自己说,还反问三手的剑,而后者也不隐瞒……其实真用不到隐瞒,最最简单的例子,就算苏景明白陆老祖的“月亮”是怎么回事,以他现在的修为有可能避开寒月天河一击么?

  论剑与比剑根本就是两回事,既是同道中人,不妨敞开心思聊个痛快。在讲到剑绝瞬灭时,苏景甚至把骨金乌都亮了出来,稍作演示。三手目光吃惊,因这剑术不凡,更因苏景竟真的毫无保留……

  昨天刚刚和烈烈儿说过火法,今天又和三手蛮谈论剑术,苏景的确是痛快了,而三手蛮的脸皮像是被冻坏过,从来没有表情,可他的语气越来越兴奋、瞳仁也越来越大,所幸长到普通人大小后就再不长了,否则撑出眼眶去,未免太吓人了。

  不知不觉又是一天一夜了,直到敲门声再起,打断了两个剑疯子的口水横飞,阿嫣小母依身门口,语气幽幽:“三手蛮,欺人太甚。当真和我过不去么?”

  三手蛮自从习剑以来,就未如今日聊得如此痛快过,心情大好,声音都带了笑意:“一时入神,把小母给忘了。你来你来,我这便走。”

  跟着他又对苏景说道:“你的艳福来了,我便不打扰了,下次再来找你聊。”

  和烈烈儿走前之言,连一个字都不差,三手蛮起身走了,到了外面蛮子也如烈烈儿一样,提气开声,喝了一句:“黄皮蛮子与我三手也聊得不错!”

  其他并未多说,但驿馆中众多精怪闻言,又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一来山溪乌鱼兄弟,可着实惹人惊讶了。烈烈儿、三手蛮,其他精怪平时想巴结都巴结不上,这对黄皮蛮子又是什么来头?有什么本事?竟得了擂中两大高手的青睐。

  三手走后,阿嫣小母眼波盈盈,望向了樊翘。

  苏景点了点头,樊翘暂时退了出去,屋子就只剩下两人。阿嫣小母轻轻呵气,对着苏景笑了:“总算清净了。”

  笑容清清澈澈,如山中清泉,但她的眼睛是媚的。

  眼儿媚。

  苏景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你是来采阳补阴的?”

  听过她之前所言,苏景有这一问全不奇怪。

  阿嫣小母无辜摇头:“那是害人的邪术,我不练。我不高兴也只杀人,不害人。”说话间,话锋转:“你仔细嗅一嗅,我是香甜的。”

  她身上带了古怪香氛,引人心旌摇动欲火暗生。

  “我是真水莲花身,生俱纯阴天灵一点,我身上的香气女子嗅不到,只有男人得闻,那是元阴气息呢。”阿嫣小母迈步走上前、继续道:“我找你是补阴没错,却不会采阳,这是阴阳和合的双修,于我有益,于你也大有好处。你不用谢我,只消对我爱怜些……要记得我是你可怜巴巴的小母狗儿。”

  “我都有点分不清你到底是莲花精还是狗儿妖了。”苏景笑着说一句,跟着又问:“烈烈儿,三手蛮,论境界论斗战,都比我强得多,你怎么不找他们?”

  “因为你才是香甜的。”阿嫣小母走到苏景身前,止步:“元阳纯烈,与我契合,他们境界高又有什么用?元阳不纯,我才懒得看一眼。”

  苏景修的是金乌正法,他的元阳自是无比纯烈,落在至阴之身的女妖眼中,简直就是琼浆仙果,先不提会增补修为,单只那春风一度时的快乐便让阿嫣小母不能自已。

  说完话,阿嫣小母长长长长地吸气,仿佛要把苏景一口气吸进肚中去,俏脸陶然。

  而后她那双长腿紧紧并拢了,左脚在右、右脚在左,望着苏景的眼波媚得似要滴出水来:“阿郎,小母狗儿受不得你的香甜,湿滑得很了……这便安寝吧。”

  素手柔柔,拉起苏景的手向自己那湿滑处牵去。

  苏景手一缩,随即微微倾身,双臂一横,把她抱在了怀里,妖女一惊过后、咯咯娇笑起来……笑着笑着,就被苏景抱到了门外,放下。

  阿嫣小母不笑了,眸子睁得圆圆的,分不清是意外还是委屈,但绝无恼怒之意:“你不要我?小母狗儿不好么?或者你要头颅高昂的小孔雀?你喜欢什么我便做什么。”

  既然是修法,便用不得强,非得要对方配合不可,阿嫣小母的手段比起烈烈儿、三手蛮不差,想要杀苏景不难,但那样做成就不了她的好事。中土也有不少妖精,凭它们的本事抓男人来强行交媾不过举手之劳,但若非你情我愿便做不成采补法术,所以还得做画皮、行魅惑,都是一样的道理。

  苏景笑着:“性情,性情!我的火法淬炼的不止是身体,还有这性情两字,妖精,不可坏我修行。”

  “坏一坏也无妨吧?”妖精不甘,笑着,眼睛是亮的。

  咣当。苏景关门。

  阿嫣小母侧头、想,半晌过去,她对着屋门喊道:“你修的性情是什么?”

  “放在睡觉这事上,就是:我想睡才睡,不想的时候便不睡。”苏景回答得明明白白。

  阿嫣小母再问:“那你何时想睡?”

  苏景的笑声响起:“你真烦人!”

  阿嫣小母不以为意,侧头、再想,之前还情欲焚身无可自拔的女妖,现在又明慧通透地仿佛观音大士一般,又是半晌过去,她忽地一笑,不再去烦苏景,脆生生的声音传遍驿馆:“山溪乌是我的。哪位姊姊妹妹想要和山溪乌睡,先来问问阿嫣小母的针线。”

  话音刚落,烈烈儿依在他的“沟里”又来了,笑问道:“阿嫣小母,我找他聊聊天,不惹你的针线吧?”

  阿嫣小母迈步而去,身姿婷婷袅袅,轻飘飘的一句话甩在身后:“我的针线是给姊妹用的,男人得罪我则是剪刀侍候。分别很大,不可弄错,不可弄错……”

  烈烈儿哈哈大笑,也不用妖姬去叫门,自己跳到地上,直接推门进屋:“山溪乌,我又来了,找你喝酒!”

  第一百八十八章 必是畅快一战

  在参擂精怪中交朋友?这是苏景事先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的。

  或许算不得朋友,只是凑到一起,说说火法、聊聊剑术,极少涉及其他,但也是因为这谈资如此单调,所以就愈发纯粹。又何必去管其他,能有一事投缘,胜却人间无数!

  一个月里,烈烈儿、三手蛮成了“青灯境”的常客,你方告辞我又来访,更多时候干脆坐到一起,反正烈烈儿有的是熔岩好酒,谁都不会寂寞。

  值得一提的是,阿嫣小母也时常来访,喝上两杯酒,脸儿就红晕升腾,问苏景:“今天想要小母狗儿么?”

  苏景好奇,问她:“你就非我不可么?以你元阴之身,这一驿馆中那么多门,哪一扇不是你一敲就开。”

  阿嫣小母答非所问:“性情,性情,情动性根生,我多来几次……不是有句话么——日久生情。大家混得熟稔了,你就想和我睡了。”

  苏景哈哈笑着,由得她了。

  聊得多了,偶尔话题也会涉及其他,有次苏景问烈烈儿:“你拜奉灭顶大圣么?”

  小猴子是从地心恶炎中蹦出来的,是以有一身霸道火法,但熔岩不属火行,而是土行的火变,所谓土炎、石火,根子上仍是土行,烈烈儿是土行妖怪,与灭顶大圣、苏景令牌中的老石头是同宗。

  烈烈儿应道:“我修习的不是他传下的功法,是以算不得他的门徒。可不管怎么说,他老人家都是我族中的巅顶大贤,能喊他一声祖爷爷,烈烈儿心里光荣!”

  苏景点点头,试探问道:“我听说,灭顶大圣传下戒训,不许南荒妖蛮去中土作乱,你又来报擂参军……”剥皮国剑指齐凤而志在中土,这是参擂者众所周知的事情。

  不等苏景说完烈烈儿就摇头打断:“哪个告诉你我是要去打中土?中土的娘们,还能比得我们南荒的妖精妩媚么?”

  此时另外两人也在,阿嫣小母闻言即附和了句:“就是!”

  “我打擂,是为了做驸马,睡公主!”烈烈儿说出了自己的雄心大志。

  苏景赞了他一句:“你真有出息!”跟着又望向三手蛮:“你为何来打擂?”

  三手蛮的回答直指要害:“去中土。”

  但是不同于其他精怪的掠劫、杀戮念头,三手蛮要去中土的目的很简单:他是剑痴子,而那中土修行道才是剑之根源,三手蛮习剑后的宏志大愿,就是去往剑术发源之地,问剑、论剑、比剑。

  两百年前他曾去过中土,但他是个南荒蛮子,一“上去”便遭遇“巡边”修家的围攻,三手蛮敌不过人多,落荒而逃,总算留下了小命。

  经过那一战,三手蛮也明白了,凭他自己去中土问剑根本就是个笑话,以他的身份,只要一过去立刻就会被围攻、被绞杀,所以他才要投军、做骁将,有了大军做后盾,情形便不一样了。

  苏景又望向阿嫣小母,后者眸子一亮:“想睡?”

  烈烈儿笑着待苏景开口:“想问你为何要打擂从军!”

  “天无常丹是上古仙丹,吞一颗,肚子暖暖地舒服;那个公主就算了,我不稀罕;中土是花花世界,能去转转心里一定畅快,听说那地方有好多淡大师模样的和尚,不近女色……我想去舔舔他们的耳垂,看痒不痒。”说着,妖精端起酒杯、低下头,伸出尖尖地舌儿去舔杯中酒,眸子却向上翻着、带了妩媚笑意去望苏景。

  荣华富贵、仙丹美人和锦绣中土……几乎是所有来打擂妖蛮的心声。

  烈烈儿转开了话题,并没去问一句苏景为何来打擂,或许他们看来这问题实在多余去问,小猴子儿道:“你们可知,这些天里,有妖怪在驿馆开出了盘口。”

  不用问了,自然是赌擂,看谁能赢出来,烈烈儿继续道:“排在前十的,有咱们三个。”

  三个里自然没有苏景的份,不过烈烈儿又笑了起来,问苏景和樊翘:“你猜,黄皮蛮子兄弟排在第几?”

  “靠后吧,估计进不了前五百。”

  烈烈儿的笑声更响亮了:“错!一个十一,一个廿三,乌前鱼后!”

  苏景吓了一跳,诧异:“我居然是第十一?这也太瞧得起我了。”话说完,少年一转念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拜三位厉害妖怪所赐。

  刚到梦上仙乡时,三个厉害妖怪连着喊“山溪乌好”,后面又天天来找他闲聊,其他妖怪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又哪还敢小觑了这黄皮蛮子!

  南荒没有“物以类聚”这个词,但却有一模一样的道理,黄皮蛮子若非有过人手段,又怎么可能每日里和三位强大妖蛮饮酒作乐……

  阿嫣小母坐到苏景身边,呵气如兰:“你的名头是拜我们所赐,怎么谢我?”

  苏景老大不以为然:“这可不好,人人都觉得我厉害,我还怎么打擂?”

  ……

  修行之事不单单是闭门枯守,苏景的火和剑都是自己摸索习练的,一向少于同道交流,这次梦上仙乡中的连日畅谈,十足得了不少有用启发。

  转眼三十七天过去,清晨时分,“青灯境”中苏景与三手蛮论剑正酣,阿嫣小母身子软软、靠在苏景身上打瞌睡,以她的修为三年不眨眼都没事,现在纯粹装睡,苏景犯不着揭穿她,自顾与三手蛮聊天。

  忽然一阵咚咚敲门声响起,不等樊翘去开门,喜鹊鸟官的声音便传了进来:“恭喜山溪英雄,今日终于凑足了千位英雄之数,再请耐心等待三天,容最近上来的壮士们稍作休整,就可以开擂了!”

  喊了一句,鸟官们又跑去下一家叫喊,整座驿馆也热闹起来……

  很快烈烈儿也来了,三个妖怪都是一个说法:开始专心准备后面的擂战,这几天便不再来喝酒玩耍了,苏景闻言反倒纳闷了:“凭你们三个的修行,身即法、心藏术,上擂前还需特意准备?”

  烈烈儿眨眼睛:“我们不用准备,我们是让你准备啊。”

  三手蛮点头:“五境修,不小心,会死。”

  阿嫣小母趁机道:“前路凶险,何妨今日一睡?你动作快些,我睡过便走,不耽误休整准备?”

  苏景又气又笑,摆摆手轰走三个妖蛮,心思收敛、开始静心运功。

  而这三天里,喜鹊鸟官往来奔走,又通告了后面的擂台斗法:前三轮是最最简单不过的抽签对战。

  而到了这个时候,也有了些“为国家选拔栋梁”的味道了。

  每胜一擂都会有来自皇宫的厚重赏赐,但若在台上杀死对方,仍可晋升下一擂,不过再无奖励,还将领受“裂石一鞭”之罚。且每一擂均设擂官,若擂官觉得胜负已分出声叫停,仍动手杀人者,便会被真正问罪。

  至于擂台摆在何处,该怎么抽签等等不需苏景关心,到时候一切自由安排。

  听鸟官说完,苏景问道:“这样的擂,再打过三轮之后呢?”

  “选出一百廿五上上勇士后的擂事,万岁另有安排,”鸟官摇头:“现在下官也不知道,山溪壮士也不用想得太多,先赢下前面三轮,下官再来给英雄庆功贺喜!”

  待鸟官走后,樊翘皱眉:“怎地这么多花样?”

  苏景一哂:“管他怎么安排,打下去就是了。”

  三天时间后,破晓时分,驿馆四处“叽叽喳喳”,要说起来这剥皮国的鸟官还真不少,每个参擂妖蛮都有一位专门鸟官驻足肩头、指点前行。

  也用不着排队,千多人就那么乱乱哄哄地走出驿馆,而后众人眼前豁然开朗,驿馆前方平添了偌大一片校场,五百石台高筑,仿佛被神剑削去顶盖的小丘,不用问了,一座石台便是一方大擂,差不多十里方圆,至少对苏景、樊翘来说是足够用了。

  号角响亮,妖云飞临,鸟官轻声指点,来的是当朝国舅爷、皇后殿下的亲弟弟、剥皮国振军大将军,前面三轮擂台,都由国舅亲自主持。

  剥皮皇室皆为洪蛇一脉,是以皇后皇帝都是本家,取姓一个“洪”字,这在东土世界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可妖怪连教化都不存,至多是从来过的中土大修处偷学了一些皮毛,又哪有这些顾忌。

  洪大将军驾到,出乎苏景意料的,此人身材魁伟模样威武,不似个软塌塌的蛇妖,更像个雄赳赳的狮虎怪物。

  到场后,洪大将军先是似模似样地宣读圣旨,跟着又对千名妖蛮做嘉奖之辞,继而宣读比擂规矩,好一番啰嗦过后,鸣锣一响,呼啦啦地振翅声连成一片,鸟官上前去替妖蛮抽签。

  苏景问:“你们代我等抽签,公平么?”其实怎么抽他都无所谓,就是随口问一句。

  他肩上的鸟官尚未飞起,闻言笑道:“这等庄严大事,绝不会存有虚假舞弊,乌英雄敬请放心。”

  苏景多嘴,又问:“那要是你把我自己抽回来,怎么办?”

  鸟官没听懂:“什么叫我把你抽回来了?”

  “就是我自己抽到自己的名字!”

  鸟官愕然,张口无言……

  苏景促狭够了,哈哈一笑:“劳烦大人帮我抽一张上上好签!”

  鸟官总算松了口气,拍着翅膀飞走,去去便回,口中衔着一张写了姓名的金箔,将其放在苏景手中后,鸟官道:“祝乌英雄旗开得胜,我给您加油助威了!”

  苏景直接问鸟官:“帮我抽了谁回来?”,金箔上弯弯曲曲地妖蛮字迹,他看不懂。

  “回禀乌英雄,大好对手,必是畅快一战,您擂对三手蛮!”

  苏景一愣,随即嗤的一声轻响,阳火扫过,金箔变作金汁,落到地上、把沙土烫出缕缕青烟。

  第一百八十九章 蒙头大擂

  鸟官指点,妖蛮上擂。

  苏景与三手蛮同时跃上高台。

  三手蛮一如既往,没太多表情,嘶哑开口:“没想到。”

  苏景毫不掩饰自己的无奈,摇头道:“我也没想到。稍等我片刻。”跟着转头望向石台上的擂官:“大人,小人请降蒙头大擂!”

  所谓蒙头擂,其实就是布一层遮蔽妖术,此擂之战外人不可见。

  妖蛮天性争强好胜,大都喜欢在众目睽睽下争擂,赢就赢个威风八面。但也有些修得偷袭秘法,这种招式不能见光,否则下次就再派不上用场了。

  若只是普通的比斗夺擂,自是不会有“蒙头”一说,不过这擂是选拔骁勇妖将的,所谓兵不厌诈、战场上无所不用其极,有打擂妖蛮想要私藏绝招,规矩上也是允许的,只消入擂两人都同意,便可降下蒙头法术。

  擂官长得白白胖胖,像个花生精怪,闻言望向三手蛮:“你意如何?”

  三手蛮没作犹豫,直接点头。擂官自怀中取出一枚妖印,口中开始喃喃念咒。

  这边的蒙头法术尚未降下,烈烈儿和阿嫣小母就打胜了自己那一场,他俩都不是等闲精怪,妖识一扫便从五百高台中找到苏景,待看清竟是朋友对垒时,两个妖怪同时一惊,纵身飞到附近飞赴附近观战。

  烈烈儿眉头微皱:“三手动剑必杀人……麻烦!”

  阿嫣小母则直接开口呼喊:“山溪乌,还蒙什么头,直接认输吧!”

  苏景从高高的石台上向下望去,送了她一个清清透透的笑容。一个月的相处不长,但彼此之间也有些了解了,苏景不肯认输,阿嫣小母自知劝不来,还了他一个笑容后,她扬起下颌闭上双眼,深深深深地长吸一口气,相隔虽远,但还是能嗅到他的香甜味道。

  长长的睫毛轻颤不休,不等阿嫣小母这长长一息完结,苏景与三手蛮所在擂台便微微一震,彻底消失于众人视线、妖识。

  香气也被截断了。

  外面不可见,内中却并不变化,擂官还在,站在擂台边缘等着两人动手。

  苏景无视擂官,径自望向三手蛮:“聊几句?”

  仍是毫不犹豫把,三手蛮点头:“好。”

  苏景不怕丢人,直接开口恳求:“想请你让我一招,我先动手。”

  三手蛮依旧那一个字:“好!”

  苏景的目光有些闪烁了,微皱眉:“初见时我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么?”

  “我另有一套巅顶剑杀之术,除非擂台相见,否则你见不到!”三手开口,把那句话重复的一字不差,连人称都未换。

  苏景问:“明知我有手段,为何还应我‘让一招’之请?”

  三手蛮回答得简单:“杀你实属无奈,便让你死能瞑目吧。”说完,他停顿片刻,忽然又道:“其实你认输最好!”

  擂官的脸色很不好看,两个人唠唠叨叨不肯动手让人不耐,现在居然又商量认输之事……请了蒙头法术之后又认输,这算是调戏本官么?

  还好苏景摇头:“不行,我非得赢不行。”跟着他又把话锋一转,笑道:“那时是我骗你,不是一套,而是三套……我藏有三套绝杀剑法。待会用哪一套,你来选吧。”

  不难预见的,待会动手只是刹那间事,两人实力相差悬殊,若苏景的“绝杀之剑”无法击溃三手,则必丧于三手的反击之下,三道绝杀,苏景只有发动其中一道的机会。

  三手无所谓地摇头:“你自己做主就是了。”

  苏景笑了笑,语气却咬得很重:“我请你来选,当是最后一次论剑吧!”说着,双腿一盘居然坐在了擂台上,左掌平伸对三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擂官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意在催促。三手蛮都不去看他一眼,摆衣襟对坐于苏景面前:“好,我看一看。”

  苏景自乾坤囊取出了一道剑符,全无顾忌直接抵到三手手中。

  后者接过剑符,以自身真元稍稍一探,下一刻他的脸色突变!

  “这张剑符是我师父亲手炼化,为我贴身之宝、护命之物。”苏景笑容淡淡,解释着:“以阳火纯元入咒,合以他千年修成的剑罡锐意,威力么……我还未用过,一直舍不得。以前杀敌、涉险都舍不得用的东西,今天对朋友……就算用它赢了你,我也不会痛快。”

  “朋友”这两个字,似是让三手微微一愣,跟着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径自问道:“你的师父,究竟是什么人?”语气中惊骇犹存。

  苏景摇头:“我不能说,倒是另一件事很有趣。我师父毕生习剑,天下无人能敌,但他的剑很古怪,是一只碗。”

  三手的眸子略扩,他是真正的剑痴子,听到有趣之剑没办法不动心:“碗?碗怎么做剑?靠扣的么?”

  苏景下颌微扬、闭目唱道:“万物皆乌、战火铸炼、煌煌东来、烈烈西敛……我门中有一道炼剑秘法,唤作‘剑刹天乌’,可炼化万物为剑,以前你见过的、我的瞬灭剑骨金乌,就是依此法炼成,可惜火候还差得远。”

  三手的瞳孔又大了一点,正欲细问,苏景却浅浅一叹:“不说这个了,再说我的第二套绝杀之剑。”说着,他扬手把别在胸襟上的那朵黄花摘了下来,娇嫩花瓣一卷、一舒,变作一只漂亮蝴蝶,依着主人心意翩翩飞向三手蛮,轻落在他手上。

  苏景继续解释:“敛如花,绽似蝶,这黄花剑蝶来自高人厚赐……”

  不等说完,三手就摇头打断:“这蝶子暗藏古怪法力,的确是了不起的宝贝,可它是法术而来,与剑无关!”

  苏景应道:“这你就不懂了,禅念、慧剑,蝶是剑蝶,绝不会错!”

  三手仍摇头:“是剑就是剑,不是便不是。我对剑术见识不如你,但剑是什么我还分得清楚。这蝴蝶身具恶力不假,却不存半分剑意,没有剑意的剑都只能算是一块铁,何况它还是只蝴蝶。”

  苏景笑了起来:“它的剑意不存于身,不存于天地,甚至不存于此世今生,是藏在前生往世的!古往今来为宙、四方上下为宇。这蝶儿之剑,穿漏的是那个‘宙’字!漏尽一剑……呵呵,越说越远了,不提了,你再看我第三套绝杀:石中剑。”笑容里略带无奈,还是浅浅一叹,任由蝶儿留在三手蛮手上,苏景又从锦绣囊中摸出来一块石头。

  刚刚因剑符引出的事情就聊了个不明不白,这次剑蝶又是说到一半跳转话题,三手蛮被勾得心里痒痒,实在不愿就此罢休,摆手道:“先把剑蝶说清楚,第三剑待会再……嘿!”

  ……

  六个时辰过去,天已黄昏,五百擂台大都分出了胜负,樊翘也赢了第一阵,和烈烈儿、阿嫣小母一起站在苏景与三手的擂台前。

  蒙头擂战,内中情形看不到,而三个人的表情却越来越惊讶,烈烈儿啼笑皆非的样子:“这个……是不是时间太长了?山溪乌有那么难缠么?”

  樊翘眉头解锁。阿嫣小母嘟着嘴不说话,心里的纳闷早都写到俏脸上去了。

  终于,华灯初上时,妖元震荡掀起,消隐了形迹的大擂又重现于众人视线,让阿嫣小母十足惊喜的,“阿郎”竟还活着,三手也没死,两人完好无损地站在擂台边缘。

  擂官提高嗓门,大声道:“胜出之人,山溪乌!”

  每一擂分出胜负,场中众多鸟官都会齐声喝应,这次也不例外,叽叽喳喳地同时喊道:“恭喜山溪乌英雄!”

  擂上两人同时落回原地,阿嫣小母满目惊喜走向苏景:“居然还活着,居然还赢了,怎么赢的?”

  烈烈儿则迎上三手蛮,猴子瞪着圆溜溜地眸子,笑:“你会输?真输了?怎么输的?”

  顾不得应酬小母,黄皮蛮子嬉皮笑脸往三手蛮身边凑:“别往心里去,别往心里去……不就是想去中土试剑么,将来我带你去,说到做到!”

  烈烈儿和阿嫣小母见状就更纳闷了,忙不迭追问事情原由,三手蛮不说,苏景自然不会先开口卖弄,三手甩袖欲走,火猴子和莲花妖一左一右都快吊在他的膀子上了,外加个不要脸的黄皮蛮子,缀在身后一口一个“别往心里去”……

  三手蛮实在被缠得不行,站住脚步,语气干巴巴:“黄皮蛮子耍诈!天灵晃!你们去问他!”

  天灵晃是南荒的叫法,专指幻象、迷境之类的摄魂法术……

  三手虽强,但也休想挡住八祖亲手炼化的剑法。要杀这蛮子不难,苏景只消一晃符篆……可苏景不想杀他。

  三手无大恶,只因一颗爱剑之心,才要去中土寻剑溯源,而这一个月的相处中,大家相谈甚欢,三手冷冰冰、不理善恶,痴迷于剑,心性算得单纯。

  不想杀三手,苏景又不能退擂认输,偏偏修为比着人家还差了一大截,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亮出八祖的剑符是为了让三手心神震骇;聊起八祖其人、“剑碗”引三手神思遐想;黄花剑蝶根本不是剑,苏景胡说八道偏偏语气笃定,道理似是而非,三手和他聊了一个多月,一直以来苏景说的都是真话、都让他受益匪浅,这次三手真没怀疑,仍如以往那般苦心思索、想去探破真相,但有关“宙”之一字,题目实在太大太玄,越想就越是一头雾水;黄皮蛮子把前面的戏码演足了,把三手蛮的心思彻底扰乱了,最后把得自老蛤的蜃玉取出来了。

  这块蜃玉,苏景祭炼了两重,一是“画皮”藏身之术;另为陷敌于幻之术。

  那老蛤是什么本领不必多说,但苏景的祭炼不够深厚,发挥不出蜃玉的全部威力。且三手专情于剑,心思单纯,想要直接靠着蜃玉幻术把他拿下全无可能,非得有前面那一番做作不可。

  ……

  阿嫣小母眨了眨眼睛,看三手蛮:“在擂台上这么半天……”

  三手蛮语气恨恨:“聊了一小会,然后天灵晃,我就一直耍剑、眼前打不完的那么多妖怪!黄皮蛮子在一边坐着看!”

  片刻沉寂,霍然一阵大笑,烈烈儿跳脚、阿嫣小母捧腹,全没有像样妖物的风仪,更不管三手蛮的脸面。

  就苏景最厚道,还低声低气地劝三手:“是那擂官非得要等,怕你还能破幻而出,这才耽搁了这么久……别往心里去啊。”

  第一百九十章 戴胜

  三手性情上虽有些木讷,但他心思绝不笨,否则也修习不成高深剑术。这件事看上去是苏景欺负朋友老实,一步一步把他引入“天灵晃”,可是还有另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摆在眼前:苏景没有直接一张剑符打出去。

  而苏景请降蒙头擂,除了要保密自己的符篆、黄花等宝贝,又何尝不是想遮掩住三手中幻时的样子,免他在众目睽睽下出丑。

  所以三手有无奈、有尴尬、脸面有些挂不住心里有些不知所谓,但没生气,真没生气。甚至还有些想笑。不过不能笑,这时候笑会真被当成傻子。

  火猴子笑够了,拉起三手的袖子:“走走走,喝酒去!算是给你践行!”

  喝酒的题目对三手而言可实在不怎么样,还是阿嫣小母更贴心些,笑道:“算是给山溪乌个机会,给你斟酒认错……顺带给你践行。”

  三手烦,有些想不通怎么就认识了这么几个狐朋狗友,不过他还是跟着去了。

  “青灯境”中,好酒还没喝上几口,鸟官希老三就拍着翅膀飞来,给胜出的两位黄皮蛮送来赏赐,和上次差不多,仍是妖姬、灵药和钱贝,不过更丰厚了些。

  其他收下,妖姬不要,转送给了烈烈儿,猴子好酒好色,大是开心,连声夸赞苏景赢得好!

  鸟官希老三见他们喝酒正热闹,也上前凑趣:“今日高台之上,五百擂战个个精彩,打得热闹的不计其数,但要说最最出人意料的,非两擂莫属,一是乌英雄与三手壮士,蒙头擂中扑朔迷离,看不到却更勾人心思……最后乌英雄得胜,更是让人大吃一惊。另一擂台则是西谷金雀与小蛮妖之战!”

  西谷金雀,也和烈烈儿、三手一般,是校场文官给苏景点名指出的劲敌,只凭几声啼鸣便杀了帐中所有人,在好赌妖怪开出的盘口中,这头雀子也是夺魁热门,排于前十,不如三手和烈烈儿,但比着小母要高上一位。

  父蛮母妖的小蛮妖,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活泼少女,爱说爱笑人缘不错,但实力普通,据说在校场帐擂中她都没敢出手,只是一直跑一直跑,最后居然真被她活下来、跻身当日十强。

  直到今日登擂一战,众人才晓得她是深藏不露,金雀子的叫声伤不到她分毫,她取出一只肚兜晃了晃,一团红光涌动把敌手围了,待会红光撒去,金雀妖基被毁、奄奄一息……

  旁人都诧异于小蛮妖的手段,唯独阿嫣小母,咂嘴问道:“她把肚兜拿出来打斗,自己光着身子么?小妮子现在有身段了么?”说话时她挺了挺胸膛,颇有傲意。

  希老三讪笑:“是从吞天囊中掏出来的肚兜。”

  ……

  旁人本领如何,那是将来擂台上的事情,“青灯境”中几个妖蛮现在并不关心,开心喝自己的酒,待到七八个酒坛子被放空的时候,三手蛮忽然问苏景:“下擂时你说过,将来会带我去中土?”

  此事苏景笃定万分:“只要不死,我必带你去中土转个够!”

  三手蛮并不去细问缘由,只一点头:“那便好。那我明天就回去了。”

  擂分三轮,今日打过第一轮,胜者休养十天,再去打第二擂;而今日失败之人也并非一无所获,只要愿意,人人都可得“都骑校尉”之职,剥皮国八品武官阶衔,就此入伍参军。官阶算不得太高,但一来俸禄有特别优待,二来这是军中骨干之位,以后再升任的机会大把。尤其三手蛮这等本事,将来前途必定不差。

  但三手蛮志不在此,苏景应他能去中土,他又何必去做一个不上不下的妖怪校尉!

  黎明时份,酒宴将散,三手蛮取出了三枚木铃铛,先递给苏景一枚,没说什么,另两枚铃铛分增于烈烈儿和阿嫣小母,三手开口嘱咐:“万一……后面台上遇到黄皮蛮子,千万小心。”

  烈烈儿哈哈大笑:“放心,我才不会傻了吧唧和他聊,更不会让他先出手!”

  阿嫣小母手遮檀口,也在笑,声音妩媚:“我不用小心,我恨不得他能一口吞了我。”

  三手蛮就此道别,连一声“珍重”都没有,更没去祝另外几人能连胜下去,只是略略一点头,身形晃动,轻飘飘的离开了驿馆。

  ……

  十天休整,苏景等人再上擂,大概能察觉得到,在“抽签”一事上剥皮妖官动过了手脚,第一擂中打得出色的妖蛮,彼此间都未相遇,敌手颇为普通,苏景对阵一个五灵阶的熊怪。

  虽然境界相同,但实力相差云泥,苏景都未动剑,只用风火法术就将其轻松拿下。

  烈烈儿和阿嫣小母自不必说,樊翘遇到了个六阶矮走蛮,好一番苦战后也告获胜。

  输在第二轮的精怪,仍是被征召从军,不过他们高了一品,得做七品校尉。

  再十天休整,第三轮擂战之上,“侍剑童子”樊翘不知是走运还是倒霉,一签抽中了阿嫣小母。

  高台之上,阿嫣小母看着樊翘笑:“你认输,我送你个俏妖精,真真正正的娇俏小奴儿,我亲自调教的。”

  樊翘哪会贪图什么俏妖精,但他和阿嫣小母相差太多,这一仗根本没法打,二话不说自己从高台上跳下去了。

  ……

  苏景这边,在鸟官代为抽签、为他报上敌手名姓后,他十足吃了一惊,瞪眼道:“怎么还有大圣?!”

  希老三赶忙摇摆翅膀:“不是大圣,是戴胜,是一头鸟壮士!”

  戴胜,是十足漂亮得鸟儿。羽毛漂亮不说,头顶上天生七彩羽冠,发情时羽冠铺展开来,华丽处比起孔雀开屏还要更盛一筹。

  苏景笑了,他本来也觉得擂台上跑出来个大圣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但是等苏景跃上擂台,又被擂官告之:须得等上一会,今日适逢戴胜门中老祖得道之吉祭,那个妖怪请求先拜祭先祖,过后再来打擂。此事已得国舅爷首肯。

  没什么可说的,那就等待吧。苏景孤零零地站在高台上,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还不见戴胜踪影,苏景忍不住问擂官:“它用得着这么久么?”

  擂官应道:“戴胜一族,最喜欢、也最擅长惹人注目,没办法,你再多等等吧。”

  擂官大人一语中的,拜祭先祖不过是个幌子罢了,那头戴胜鸟怪想要出风头才是真的……

  在梦上仙乡结缘三个厉害妖怪,山溪乌壮士本就有了些名气,待到第一擂,竟连三手都输在他手里,山溪乌就更惹人诧异了。

  现在向下看一看,已经有不少打过擂的妖怪聚拢过来观战,烈烈儿、阿嫣小母、樊翘等人都在其中……这一擂开得越晚,观战者就越多,待会戴胜把苏景打赢了,风头出得自然就越大。

  在一群妖蛮间出风头,固然值得开心,不过戴胜更想要的,还是博来天上观战的国舅爷的关注。若能得了位高权重的大妖赏识,那好处,比起夺下擂主又如何?

  事情简直再简单不过,苏景惹人注意,他的擂本就在剥皮国舅的关注中;这一擂晚开一阵,其他擂上的厉害妖物都横扫对手、打完了,只剩下境界不高偏有实力相当的小妖在打斗,虽然热闹但实在没太多看头,国舅的注意力自然会集中在苏景与戴胜的擂上。

  反正等人枯燥,苏景随口和擂官闲聊:“他就觉得一定能胜我?”

  擂官闻言笑了笑:“我哪晓得,不过他敢如此,必定有些依仗的。”

  这个擂官看事情倒是明白,戴胜妖怪并不浅薄,六灵阶大成的上品妖目,距离突破妖师只差一线之隔,而境界之外,它还曾追随名师专做斗战精修,头顶的彩冠长翎被它炼化成七盏浑天妖幡,威力着实了得。

  就是等闲的七灵阶妖师,也被它斩杀过两个。

  戴胜是天性就喜欢卖弄的鸟族,这头妖怪之前一直压着实力,等的就是一个有名气的对手、一个踩着别人脑袋去“展翅开屏”的机会。

  刚才得知自己和山溪乌对擂时,戴胜高兴极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戴胜总算来到了台上。

  衣袍鲜艳醒目,背后七杆浑天妖幡更有颜色,七色妖光闪烁煞是好看。

  戴胜脸上带笑,看样子他还想说上几句,可是擂官早都等得不耐烦了,戴胜还没来得及开口,擂官便一声吆喝:“开!”话音落处,轰轰连串恶响,护身赤炎自苏景身上蜒卷开来、扩散四方,偌大一座擂台顿时化作炽焰火海!

  和这个只想卖弄、一想只求国舅赏识的妖怪苏景哪有废话。

  戴胜缩背耸肩,七根妖幡随他心咒暴涨,眨眼化作七杆烈烈大旗,护于妖尊身前,妖旗摇摆虹光冲腾,顷刻扫灭了攻至身前的烈焰。

  鸟妖怪桀桀而笑,心咒一变正待反击,不料烈焰刚退金光又起!

  苏景的第一剑,九十九道剑羽齐出,藏于赤炎中。

  火海涨时剑羽生、火潮退时剑羽却未消,围拢于妖幡四周、如絮飘零,看似柔弱无力,可它们搅荡起的乱流又何异于狂猛风暴!妖旗剧烈颤抖,七色妖光露出散乱之势……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返璞归真

  中土剑绝,南荒罕见,戴胜哪见过这种“法术”,察觉自己与妖旗的“联系气机”被阻挡、搅乱,心下大吃一惊,双手掐诀、口中响亮唱咒想要稳固自己的宝贝。

  戴胜这七根浑天幡不是各自为战单打独斗,而是结做北斗连环之阵,同进共退浑然一体,但剑羽之下妖幡的阵法松动许多。

  便是此刻,奔雷惊天!一条鲲于昂昂怒吼之中疾飞而至,怒击正中一杆妖旗。

  苏景第二剑,祭出北冥,趁妖怪阵法散乱,猛击其中一幡。

  一声巨响、大旗摇摆,鲲碎裂、鹏化形;又是狠辣一击,大旗摇摇欲坠,但也勉强挡住北冥的第二击。而金鹏之后,一头白骨金乌不知从何而来,就那么突兀显身,惊鸿一斩……苏景的第三剑!

  银瓶破裂般,清脆无比的大响!那根妖幡终敌不过接踵而至的狠击,就此爆碎开来。

  一幡碎、连环妖阵告破,刚刚被驱退的烈焰卷土重来,陡将戴胜立足之地吞没。

  苏景出手便是火海、剑羽、北冥、骨金乌,惊涛骇浪般的接连猛攻,一步便占到上风。而戴胜心咒突变、剩下的六根妖幡忽然拔地而起,化作长翎本形,快如流光向着苏景疾刺而去!

  一根妖幡被毁的确是吃了大亏,但戴胜也明明白白地看到一个机会——猛攻是以放弃守御换来的。山溪乌好剑尽出,自守空虚。

  妖幡断裂时,便是敌人得意时;敌人得意时,便是一击逆杀时……妖幡化刺、破法强攻,把妖术法宝变作“蛮力弩箭”本就是戴胜的拿手好戏!

  戴胜擅斗战。

  北冥、骨金乌两剑剑势已尽,刹那间来不及再动;剑羽则因突失目标些微散乱;苏景放出的犀利手段,顷刻间都难杀伤戴胜。戴胜只消拔地高飞冲出正奔袭而来的火海便可无忧……可是就在戴胜将起未起时,他的心中忽然打了个突!

  山溪乌不见了。戴胜牢牢锁在苏景身上的妖识,忽然松散了,失去了目标、六根长翎又如何射杀敌人;山溪乌近在眼前,真的就在眼前……苏景消失于立足之地,苏景出现在正要跃起的戴胜面前。

  消失、出现,同个刹那,同一个人——金乌万巢大咒,苏景穿空遁,火焰所在、便是他之所在。

  戴胜身周都已被烈焰包围,而苏景现在有飞鱼鬼袍护身,想要出现在他身旁只是动一动心念的事情。

  本来苏景能出现在戴胜身后,但黄皮蛮子觉得自己不是偷袭的鼠辈,所以选在妖怪身前出现。

  下一刻,戴胜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枚……拳头。

  完成遁术、化身金乌蛮,一身修为尽化蛮力,苏景的挥拳、往戴胜脸上打。

  凡事都有一道极限,戴胜在怎么凶猛毕竟也不是神仙,苏景的出现、挥拳全然超出了他的反应,躲不开了。

  大大出乎苏景意料的,六灵阶大成的修为身体着实坚硬,戴胜挨了一拳虽然血流满面,但愣是不曾昏厥……所以苏景又打了一拳。

  啪、啪,接连两声拳肉交击的声音,说不出的响亮干脆。

  擂台周围一群妖怪观战,阿嫣小母闻声俏脸都微微一抽:“我都替他疼得慌。”

  烈烈儿则长大嘴巴,又惊又笑,脸上是笑模样,但喉咙却被“惊诧”占着,咔咔地怪响。

  就连高高在上、妖云中观战的国舅爷都目瞪口呆,回头和身边的心腹对望一眼。要知道这是会腾云驾雾的妖怪比擂,不是小蛮子摔跤,用拳头砸脸这么返璞归真的招数……当真算得神奇。

  很快,高台上火焰散尽,山溪乌站在地上,笑呵呵的样子,指着仰倒在地满脸鲜血的戴胜,对擂官道:“昏了。”

  擂官的眼角抽了抽:“山溪乌胜!”

  真要较真战力,戴胜比起以前苏景遇到过的那个七巧道人还要逊色一筹,连七巧道人都惨死在苏景手上,戴胜又岂有胜理?

  遇到苏景,算他倒霉。

  这一战打得不算太艰难,但是除了砸脸,那短短片刻中连番起落的变化,也着实让观战的妖蛮心神震荡。

  剑羽、北冥、骨金乌接连展露,好东西惹人羡慕,可真正重要的不是黄皮蛮的宝贝如何,而在于他对宝物的运用、对斗战局面的掐握!境界低,但他会打,且还砸人脸,这就很讨厌了……

  不到天黑,所有擂台都分出胜负。

  斗败之人只要愿意效力,无论伤残与否尽得六品杂号护军之衔,以后还能打的即刻去军中报到;少数被毁掉根基的倒霉蛋也能得国家赡养、到死都能领一份六品俸禄,倒也彰显“皇恩浩荡”。

  苏景、尘霄生不忘自己是离山弟子,樊翘的修为不如他们,但心志不遑多让,他并未就此退走去找淡大师,而是领了将领军符,投军报到去了。

  至此三轮比擂结束,从校场军帐中冲上来的千名妖蛮只剩一百二十五人。

  能留到现在的妖蛮无一弱者,真要以境界而论,最差劲的非苏景莫属了……可现在还有谁敢轻视这个黄皮蛮子?要知道胜出之人内,有不少可还不如被苏景刚刚重创的那个妖怪!

  当天擂事完结,胜出者未如以往那般返回“梦上仙乡”,而是在鸟官带领下,齐聚于擂场正中的高台上,片刻后高悬天际的妖云中隆隆鼓声陡起,云驾散开、监擂主官、当朝国舅爷洪大将军显身,大笑之中两字简明扼奥:“好!赏!”

  百余只金衣鸟官手捧长盘,自国舅爷身后飞出,来到高台前。皇帝恩典,今日所有过擂之人,无论后面打得如何,皆赐四品将军之衔,赏十九金斑豹头大氅。

  四品将,名号繁多,苏景被封做“奉义中郎将”,当然现在封下的不过是个职衔,未至军中报到,自然也没有兵勇听令,但不管怎么说,打从现在开始,这位齐凤国“御弟”正经做了剥皮国的将军。

  虎符收好、大氅加身,众多妖蛮谢主隆恩,声音虽然响亮,但事先未经过训练,各喊各的、说不出的嘈杂凌乱。

  国舅爷在空中把双臂一挥,压下乱哄哄的喝谢,语作铿锵:“今日起我与诸位便是同袍兄弟,将来沙场之上,同生、共死、齐富贵!”稍加停顿,又说道:“排宴,本将要与好兄弟们欢饮一场!”

  众人最想知道的,下一擂什么时候开、到底怎么打,国舅爷居然未置一词。

  大妖怪不说,黄皮蛮自然也没法去问,其实对于后面的擂台打法苏景不太关心,管他如何,自己都得打。就算本事不济、他还有宝贝,反正得赢!

  酒宴排开、美貌妖姬穿插作陪,烈烈儿、阿嫣小母自然和苏景坐在一起,烈烈儿算账不太好,用胳膊肘捅了捅苏景:“你帮我算算:现在咱四品了,要是后面还是一对一对的打,过一轮升一品的话,咱能做到多大官?”

  苏景想都不用想:“比皇帝还大。”阿嫣小母接口:“大好多。”

  直到子夜时分、酒宴将散时,国舅爷才算给了句话:“诸位好兄弟回去好生休养,下一擂,在一个月后。”

  当即就有妖怪问道:“敢问将军,下一擂怎么打?”

  “今日没有将军、部属之分,喊大哥!”国舅爷笑道:“现在不必多问,届时自知,养精蓄锐、安心等待便是!我尚有公务在身,实在不能再待了,兄弟们慢慢饮、慢慢乐,我这便告辞了!”

  说完,剥皮国舅起身,带着部属离开,大群妖蛮起身相送,面带媚笑和高官贵戚作礼道别。烈烈儿性子豪迈,看不惯这种趋炎附势事情,举杯把酒泼进嘴巴,对苏景和阿嫣小母哂笑了声:“说到底也没句明白话!咱也走,回梦上仙乡自己喝去!”

  ……

  三十天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再开擂的时候,这天黎明时分,梦上仙乡突然喧闹起来,百多鸟官们带着侍奉妖精分赴妖蛮住处,进门后妖精烧水,为入擂者沐浴,苏景诧异,问希老三:“这一擂要先洗澡?”

  希老三笑道:“不是为了打擂,而是开擂之前,诸位要拜祭妖祖,请天降福!”

  苏景笑了一句:“怎么这么麻烦。”

  希老三煞有介事,连忙摇头:“这可不是麻烦,诸位如今都是国家栋梁,将来会在沙场为我剥皮国建下不世功勋,战场厮杀生死难料,适逢吉日,非得要请妖祖降福,为英雄们保平安才好。”

  苏景笑了笑,不再废话,让洗澡就洗澡。

  正脱着衣服,忽然一声门轴响动,阿嫣小母施施然走进来,眸子亮极了:“山溪乌,我来找你一起洗澡!”

  苏景咳了一声:“去去去。”

  阿嫣小母抿一抿红唇,答了声“哦,那我自己去洗了”,甩着手又高高兴兴地走了。时时刻刻来“勾搭”一下山溪乌,现在已经成了妖精的功课了,能不能睡到一起且先不论,但这么玩她觉得挺开心来着。

  第一百九十二章 妖祖

  沐浴后,鸟官希老三奉上新衣,大红色的压臀短袍,湛清碧绿的灯笼长裤,衣角裤线都滚着灿灿金线,再配上一双紫面银帮的短靴……苏景看着这身衣服,缓缓地抽了口凉气。

  见苏景表情有异,希老三笑道:“这等华美衣衫,莫说普通百姓,便是等闲官员也没资格穿着,非得是身份崇高、且在祈福祭祀时才行,啧啧,当真是漂亮醒目,华美无匹。”一边说着,希老三心中忍不住的得意,想这黄皮蛮子,来自偏荒僻壤,莫说他自己,就是祖上十八代全加在一起,怕是也没见过这等华美衣衫,看他倒抽凉气,明明白白是被震惊到了,错不了。

  红衣绿裤滚金丝,重粉佩带紫银靴。这等搭配的确是把黄皮蛮子给惊到了。

  苏景啥也没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老老实实把衣服穿好迈步出门,跟着忽然笑了:他看见烈烈儿了。

  那样一身衣服,穿在猴子身上的样子……偏烈烈儿挺胸叠肚,看样子对这身衣服满意无比,对苏景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名门望族的新郎官?”

  “像!”苏景语气笃定。

  没一会功夫阿嫣小母也来了,平时妩媚娇俏、以引逗男人为乐的妖精,此刻眼神之中居然藏了羞赧,这可让苏景十足诧异:“你怎了?”

  “从未穿过如此漂亮的衣衫……有些拘谨。”阿嫣小母不瞒苏景,实话实说。

  ……

  清晨时分,百多名入擂妖蛮全都收拾一新,一道云驾自九天之上疾飞而来,载上众人飞离驿馆,这次鸟官没再跟上来,希老三等人都留在梦上仙乡,口中吉祥话不断、挥手向苏景一行道别。

  剥皮国的英雄擂,在驿馆这一段已告结束,后面的擂台和此间再无干系了。

  云驾通体乌黑,且有古怪妖术加持,苏景等人置身其中,无论五感还是灵识、妖识,全无法穿透壁垒,看不到外面的景象、自也不知会被送去何方。

  引云飞遁的,是个身穿官袍的老汉,对所载妖蛮满脸笑容,着实谦卑,有人问他此行所向究竟何处,老汉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把侧头让对方看自己的耳朵,这时众人才发现在他的耳窿中,赫赫然钉住一枚封住妖篆、锈迹斑斑的长钉!

  阿嫣小母见状一惊:“上霄金雷楔!”

  妖家的刑具,以此楔封住耳听,不是从此就听不到了,而是今生此世、直至身死道消,耳中永远惊雷绽放、锐金交鸣!

  这时候妖蛮之中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来到苏景面前,脆声开口:“山溪乌大哥,现下得闲,小妹有件事想要向你请教。”

  苏景一笑:“小蛮仙太客气了,什么请教不请教的,有事直接问。”

  刚来时名不见经传、第一擂后无人不知的小蛮妖。

  小蛮妖笑,唇红齿白、眼睛眯成了月牙儿:“那你也莫客气,什么仙不仙的,唤我小蛮妖便是!我一直想问问,你打架的本事是如何怎么练的。”

  这问题莫名其妙,苏景应道:“自然是辛苦修炼而来……”

  小蛮妖摇头:“不是问乌大哥的斗战法术,是想问你、问你那股劲。”

  苏景更纳闷了:“哪股劲?”

  小蛮妖张口、皱眉、干净漂亮的小脸上尽是踌躇神情,似是话难出口。阿嫣小母笑眯眯地从旁边试探:“那股不要脸劲?”

  小蛮妖眼中陡显“痛快”神色,对着阿嫣小母就鞠了一躬:“谢谢小母阿姐!”

  阿嫣小母下颌微扬,语气飘飘:“阿姐?”

  小蛮妖的眸子溜溜一转,即刻改口:“谢谢阿嫂,乌阿嫂!”

  “乖。”阿嫣小母喜滋滋地,往苏景身边靠了靠:“快给妹子解惑,怎么练的?”

  “没觉得我有那股劲啊……”苏景应道:“看走眼了吧?”

  阿嫣小母一伸手,把小蛮妖搂在了怀中,仿佛已经相处了三百年的小姑嫂似的,亲亲热热:“明白没?天生的!”

  小蛮妖咯咯咯地笑,烈烈儿自旁边插口笑道:“小蛮妖,问这个来做什么?说到底打架靠得还是本事,好像当年灭顶大圣,看哪个不顺眼,直接抡座大山砸过去,脸皮再厚也扛不住!”

  “我也是这么想的,打架靠本事、靠力气,”小蛮妖眼睛大亮,但很快又皱起眉头:“可师父说不行,师父说打架要靠动脑筋。”

  烈烈儿再问:“那你师父又没说怎么动脑筋?”

  “动脑筋就得不要脸,师父让我先学不要脸。”小蛮妖愁眉苦脸。

  苏景听得啼笑皆非:“你师父是谁?”

  “他老人家唤作青眉老祖。”提及师父,小蛮妖昂首挺胸,年纪虽小,身形还单薄,但也有些身姿了。

  不止烈烈儿和阿嫣小母,其他妖蛮闻言也都彼此对望,小蛮妖的本事毋庸置疑,她的师父不用问,来头绝不会小,可“青眉老祖”的名号却无人知晓。

  烈烈儿再做追问,小蛮妖便告摇头,看模样不似作伪,有关师父的背景、来历她也一样不了解。

  少女活泼,随着说话脸上的表情一时一变,时不时都会伸手去抚身上红袍的皱褶,显然也是爱煞了这身漂亮衣服,行途中几个人倒也不寂寞,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乌黑云驾忽然一顿,停止下来。

  众人还到抵达目的地,不料只是“中途换乘”,离开旧云、登上新驾,赶云的仍是个老汉,和上一位“车夫”一样的打扮,一样的谦卑。众人这次加了留意,很快发现此人耳中也被钉下了妖楔。

  “不止耳内,此人眼中也有钉。”苏景低声提醒,他的境界不行,但金乌明晰纤毫,于细节处的观察比起小母、烈烈儿还要更胜一筹。老汉的瞳孔,也被两枚细钉钉入,只是钉头与瞳仁大小、颜色均一致,极难发觉罢了……

  再过半个时辰,又一次倒换驾乘,第三个车夫更夸张了些,两只鼻孔都被妖家厉害法器封印,并非阻塞,而是从鼻翼两段直接下钉钉住!

  第四个“半个时辰”,第四道“换乘云驾”,这次的“车夫”连嘴巴都被缝住了;到“下一站”的车夫,不止耳眼鼻口,身上两百多处妖家穴窍都可见妖钉插满,此人已经五听尽封,也不知道他凭借什么,还能带云引架。

  时至此刻,入擂妖蛮们早都安静了下来,耳中楔、眼中钉、肉中刺……一个比着一个更让人吃惊的“车夫”,带众人前往的究竟是什么机密地方?

  第五位车夫未再更换,最后半个时辰的路程结束,被妖钉锁面封身几乎都看不出模样的老汉,居然还能摆出个谦卑笑意。对着妖蛮们躬了躬身,挥手撤去云驾,他自己的身形也如一道黑影般消散而去,再不可见。

  云驾散于高空、众人自也悬身高空。

  才一离开云驾,烈烈儿突兀一声叱咤,一道寸余宽、七丈长短的红绫凭空而现,层层盘绕、护在主人身前……若仔细看一看,哪是什么红绫,明明是一道熔岩细流,自虚空中流下、蜿蜒七丈后由归于虚空不见。

  阿嫣小母身周十九朵青莲绽放,看上去平平无奇,可若端详稍久,视线就会变得模糊些,那十九朵莲花皆尽变成眉目俏丽的娇媚女子;眨眨眼、再仔细看,仍还是青莲……莲花、女子,差异这么大的两样“东西”,偏偏幻变得全无痕迹。

  还有小蛮妖,她没显出什么玄奇妖术,只是一扬手从挎囊里抓出了一只嫣红肚兜,还有……她那瀑布似的垂腰长发根根倒竖而起、铁针似的蓬散开来,三分可笑、七分狰狞!

  会如此,只因出得云驾的瞬瞬,众人眼前大片迷雾,一蓬凛冽妖威自雾气中催面而来,危机饱蕴。

  入擂者中顶尖的几位尚且如此,其他妖蛮更是轰的一声,护身法术与精修法宝齐齐跃出、护主。苏景也不例外,护身赤炎升腾,九十九根剑羽藏于阳火,轻缓飘零。

  突然一声叱喝炸响半空:“大胆,太后銮驾在此,尔等安敢无礼!”

  跟着又一个慵懒、娇媚的声音响起:“金瓜大将无须责备,诸位将军初到吉祥地,会如此再正常不过,并无犯上之嫌。”

  百多妖蛮的心神之前尽数被可怕气势所夺,现在循着声音望去,这才发现东方不远处有人:广阔的金色云驾上金瓜斧钺林立,龙凤大旗下一方宝座垂珠挂帘,正是剥皮皇后的驾仪。

  皇后隐于珠帘后,只能隐约辨出一个身影;断喝之人则是銮驾前一位手持金瓜、周身长满金色鳞片的威武将军。

  国舅爷站在銮驾另一侧,开口笑道:“诸位壮士不必惊慌,此地乃是我剥皮一脉祖祠所在,先祖气势万代留存,自会有些压迫,不过先祖有灵,只会护佑诸位、降福诸位,绝无危害、全请放心。”

  随着国舅笑声,一阵妖风卷过,吹散前方浓雾,包括苏景在内,所有妖蛮无一例外,人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身长不知几许的一条铁灰色扁颈巨蛇!

  蛇头还在三百丈高处,蛇身耸立一路向下,蛇尾遥不可见。

  扁颈扩张,如蝙蝠展翼、山岳般巨大的头颅,正低垂、蛇目凄厉、凝视着百多妖蛮!仿佛随时都会张开大口,将众人连同这座天地一起吞入肚中……

  今日剥皮国带入擂妖蛮祭祀妖祖,并非鸿蒙初开时的万妖之祖,而是剥皮国洪蛇一脉的太上老祖:蚀海大圣!

  第一百九十三章 溺春大祭

  远古时蚀海大圣凶威昭着,但不同于焚穷、灭顶那样突然消失不见,它是被人打死的。

  凶手是谁早已不得而知,那时的天下不太平,中土有江山剑域、西疆有摩天宝刹,飞升走了又回来的也远不止南荒中的大圣。蚀海大圣虽强横,但“陨落”也并非不可能事。

  苏景等人眼前这条狰狞巨蛇,便是蚀海大圣的法蜕遗身。

  不过……早已死了无数年头的一具尸首,便惊得百多凶猛妖蛮亮宝动法,足见大圣实力!

  又难怪这一趟过来,行程会如此隐秘,洪蛇先祖大圣法蜕所在之处,自是不容外人所知。

  很快就有妖官上前,引领着入擂妖蛮一起拜见皇后,妖怪国度远不若汉家朝廷那么多讲究,皇后不止身份尊贵,更是剥皮一脉皇帝之下数一数二的凶猛大妖,代皇帝来见一见入擂妖蛮等闲事耳,若是需要时候,她上阵打仗都是理所当然的。

  见礼过后,皇后娘娘对众人嘉奖了几句,跟着有个金袍鸟官闪出来,躬身来到驾前,细声细气地提醒道:“娘娘,吉时到了。”

  皇后把话锋一转,声音略大了些:“这便开始祈祭吧。”

  身后侍女上前掀开珠帘,剥皮皇后显身于众人面前……这蛇妖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年纪,身形丰腴凹凸有致,但脸色苍白异常,连嘴唇都不存一丝血色,不过她的双目炯炯有神,随眼珠转动,目光有如实质般闪动。

  皇后走出銮驾,鸟官尖声呼喝:“有请国师、祈祭启典。”

  苏景闻言,大吃一惊!

  上一个国师被屠晚所杀,断不可能复活,现在这位国师想来是新上任的,可新任之人若是和原来那个国师一脉同修,体内剑魂岂不是又得狂暴一次?

  若是像白狗涧那次倒无妨,神剑暴怒、皇后、国师妖兵妖将统统扫灭,正经是件好事;就怕它像上次那样半怒不怒,杀了国师便了事自己睡觉去了,苏景可麻烦大了。

  所幸,随着鸟官唱喝,新的国师迈步出列,苏景体内剑魂沉睡不醒,全无丁点反应。

  新的国师双目狭长、窄额阔口,只看相貌便明白他是蛇妖一脉,不同于“前任”是黑蛮,至少看起来两位国师之间,应该不存太多联系。

  不过,蛇妖国师之前一直就站在皇后队伍的首列,可是在他走出来之前,苏景甚至都不曾发觉此人……就仿佛鸟儿的翅膀上会有羽毛、大树的枝丫上会有绿叶,蛇妖国师于这个地方而言是最最自然不过的存在,他理所当然、他就应该在站在那里,自然就不会引人注意。

  苏景还记得,当年在凝翠泊随小师娘习剑时,有次她曾说到过一句:“能做到‘理所当然’之人,你记得远远躲开。”

  以前他不晓得什么“理所当然”,今天见识了。

  ……

  妖怪的祭祀与中土汉家迥异,拜奉中并无多少庄严、反倒是诡异重重,口中嘶嘶蛇鸣、自皇后、国师以下,所有洪蛇一脉子孙,时而腰肢扭摆、时而抖胸震臀,甚至还有偌长一段时候他们都在模仿交媾之态,无论男女皆是目光媚荡笑容轻淫。

  百多入擂妖蛮倒不用特意做什么,只是随着礼官指点,时时躬身拜下便好。

  满是淫靡之气的拜祭,一个多时辰后,剥皮皇后猛地腾空而起,周身衣裙炸裂,化为大蛇之身缠绕在先祖遗骸上,耳鬓厮磨、蠕动不休,而国师口中哼唱的祭曲,也陡然响亮起来……声音震耳欲聋,调子却越发淫糜了。

  直到最后,蛇妖皇后筛糠般地颤抖起来,此刻她连身形都维持不稳,来回变化于精赤女子与铁鳞大蛇之间,口中喊叫也随身变而变,蛇时尖锐嘶嘶、人时则是销魂之音,她脸上红潮阵阵、眸中春情泛滥。

  莫说苏景了,就连“贪春的小母狗儿”阿嫣小母都看得目瞪口呆。蛇性本淫天下皆知,可这样的祭祖之典,也实在太惊人了些……

  又是半晌过去,蛇妖皇后彻底被春潮吞没,嘶哑地吼了半声,双目一翻人事不知、身体也自蚀海大圣的法蜕上剥落、一路翻滚着向下甩去。

  四位侍女早有准备,展开一张灿金色的巨大织锦飞迎上前,将赤条条的皇后完全包裹起来。

  与此同时,苏景等人只觉得西侧有赤色光芒涌动,转头望去,只见一道朱红大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七里外。

  高空之上,突兀出现的一座大门。

  嘎啦啦的门轴声,压抑且厚重,红门缓缓打开,门后仍是蓝天、白云。

  最最单纯的不过的一扇门,上不见门楣、左右不见门墙、下也不存门槛。门开了,内外景色也完全一致,好像一个空荡荡的“方框”,摆在那里,至少看上去没有丝毫稀奇地方……

  这个时候,洪蛇皇脉的祭祀也终告结束,国舅爷踏上几步,声音响亮,对入擂妖蛮道:“校场帐擂,共有一万三千四百一十三位壮士投报,选进千人之众,最后得一百二十五位英雄,随便哪一人,都是百里挑一!”

  “诸位英雄,皆为我朝顶栋之才!今日共奉蚀海大圣,便是真正的异性兄弟!”

  “万岁求才若渴,容不得诸位再有分毫损伤;兄弟亲如手足,往后只有同心同德之力、绝无自相残杀之理……是以这下一擂,再不能由诸位对战夺胜。”

  废话半晌,终于说到了正题,妖蛮们精神一振,仔细听讲。

  “今日为蚀海大圣封圣吉日,万岁命皇后娘娘开此‘溺春大祭’,固然是请先祖降福,而更要紧的是借法于大圣神躯、开九上天巧玲珑界,为诸位做最后一擂!”说着,国舅伸手向着浮现于半空的红色大门一指。

  “这灵界颇有意思,内中禁制重重,不过诸位放心,它的禁止不杀人……只扔人。”国舅笑了起来:“谁被禁制击败,就会被仍回到大天地中,所以这最后一擂的规矩也就再明白不过了——哪一位英雄被最晚扔出来,便是这场招贤打擂的鳌头、魁首!便是天无常仙丹的主人、便是咱们剥皮国第三百七十七位驸马。废话不多说了,诸位请入擂吧!”

  也不容妖蛮们再多问什么,众人只觉得脚下微微一阵,一朵浮云流过、托浮起所有入擂妖蛮,向着空中那盏朱红大门飞去。穿门时包括苏景在内,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阵玄光迷离、周身粘稠感觉,刹那后五感复明,再看周围……

  好一片鸟语花香!

  身后的红门消隐不见,剥皮国的皇亲国戚武将文侍不知去向,百多妖蛮置身于一望无际的青青草地,正是薰暖时节,各色野花盛放于青草间,蝶儿翩翩往来其间,风儿掠过荡漾清香……这里的景色谈不上如何壮美瑰丽,却透着十足的恬静安详,置身其间,心中不自觉便是一静。

  可“初到贵境”的妖蛮们心里有哪能静得下来,才一落地便哗啦一声扩散开来,护身的妖术、宝物尽数撑展开来!

  并非发觉此间有什么危险,妖蛮防备的是入擂同伴。

  最后一个被灵境禁制扔出去的人获胜……那若是有厉害妖蛮把同伴都杀了呢?之后就此人就算连一道禁制都没扛住就被扔出去,他还是魁首吧?

  国舅没说不许自相残杀,便是默许了。

  彼此警惕、怒目相视,百多妖蛮间剑拔弩张!

  苏景、烈烈儿、阿嫣小母三人自然聚拢于一处。

  大妖自有大妖气度,阿嫣小母笑容甜美,双臂报于胸前、施施然站立原地;烈烈儿则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抚平身上的大红袍子,两人连护身法术都未露,显示不把敌手放在眼中,就苏景没出息的,头上金轮高悬、背后火翼撑开、手中北冥斜横,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他不装样子,他得赢。

  阿嫣小母美目一飘,问烈烈儿:“怎么说?”

  “不是说有禁制么?”烈烈儿应道:“并肩子上,先被扔出去的是笨蛋!”

  阿嫣小母痛快点头:“好!那他们呢?”一个纤细的手指翘起,画了个漂亮圈子,把除了他们三人外,其他妖蛮统统画进了圈内。

  烈烈儿整好了自己的衫子,抬头:“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有人舍得死,你舍得不成全?”

  言罢,两个厉害妖怪同时妖威绽放!

  能打到这一步的妖蛮,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岂肯就此退让?火猴子、莲花妖虽强,但也并非远胜侪辈,百多妖蛮中至少还有三四个修持不弱于他俩。

  小蛮妖忽然脆生生开口:“小嫂子,算我一个成不?”

  来时路上小蛮妖认了阿嫣小母做“阿嫂”,之后就再没改口过了。

  “小嫂子”一笑嫣然,不置可否、态度暧昧。随随便便加进来一个,谁能放心?

  小蛮妖脸上不见尴尬,倒是铁了心要和那“三人帮”结伙似的,直接迈步来到他们身边,手里的肚兜抖了抖,对其他妖蛮道:“我和我家阿嫂共进退,谁想造次,得先把小蛮妖的脸踩进地面里!”

  这句话说得不算轻了,哪怕“三人帮”不接纳小蛮妖,至少其他妖蛮已经把她视作异端。眼下的情形倒是和当初“校场帐中擂”有了几分相似,而苏景这边几位强者结盟,对面的妖蛮自然而然便会同仇敌忾……

  就在这时侯,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古怪声音,“噼里啪啦”,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草丛中扑腾。

  第一百九十四章 妖蛇

  灵识分出一线、循声探查过去,草丛之中,一只尺余长的小蛇正在上下翻腾,身体蜷曲扭动、在原地上跳个不休。

  一般而言,除非被利器斩断了尾巴尖,否则都不会见到有蛇子这么发疯似的扑腾,可那条小蛇身体上全无伤痕,且它眼中精光蒙蒙,不见痛苦反而满满兴奋,看样子它是在玩耍。可是……会有蛇子这么玩耍么?

  下一刻,蛇子跳跃玩耍的声音突然“转移”,人群数十丈外撒欢的小蛇,不知怎的就消失于原地,又同时出现在人群中、一个长舌妖怪脚下。

  像极了苏景的“金乌万巢”,只是小蛇的穿空遁不见火光罢了。

  那个长舌妖怪哪敢怠慢,立刻疾跃而起,手指一弹向小蛇打出一道金光,“吱吱”惨叫响起,一道金光妖法,小蛇却被斩成了七八段,立时死了个通透,再不跳了。

  小蛇脆弱,一击而杀,可是还不等长舌妖怪飞越的势子停顿,半空之中突兀探出一条大蛇,磨盘般的巨口一张,直接就把那妖怪吞了下去!

  啪嗒一声,大蛇没能把人吞干净,长舌妖怪的一只银靴子掉到了地上。

  靴子落地时,大蛇的身体一震又高隐匿不见。

  大蛇来得毫无征兆,张口一击快若闪电,待众妖蛮反应过来,事情早都结束了……

  小蛮妖紧紧攥住自己的肚兜儿,眸子瞪得大大的:“长舌他……这就被扔出去了吧?”

  话音落,苏景、烈烈儿、阿嫣小母三个人居然笑了起来,全都没心没肺的样子。

  苏景手指勾勾,把长舌甩在地上的靴子引到手上:“驿馆中偶尔见面,长舌喊我山溪兄弟,不能让他白喊,出去后我把靴子还给他。”说完、稍加停顿,又对面前众多妖怪笑道:“要是我被扔出去的时候,靴子落在这里,劳烦诸位也帮我收着点、出去还给我。”

  苏景的声音轻松,虽未直说,但点出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此间禁制不杀人。

  擂台考验都不杀人,入擂众人却一进来就要自相残杀,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明摆在眼前的道理,又何须多言?苏景可没兴趣给妖怪们掰扯此事,再开口时他把话锋一转:“不敢狂妄自大,但就凭咱们的本事,比着那些皇帝爱将、统领大帅,又能逊色几分?真要打开手脚,大家放个对,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但是有一样,咱们全都是出身草莽,隐居荒林,祖上三十代没出过一个当官的,这一路打到现在,上至国舅下到鸟官,看上去对咱哥们礼貌周全,可实际里又能有几分尊重?咱们在人家眼中,不过是群力气大些的泥腿子罢了。”

  “现在一进来就先自己打起来了,还怕人家对咱们笑话得不够么?话再说回来,不提什么笑话不笑话,诸位来打擂,求得不外是个富贵,如今咱都有了四品将军衔,不管这一擂最后会打成什么样,出去了是一定都会做武官、做将军的。”

  “说到做官,兄弟们或许想的不多,但我曾得高人指点,大概明白这官场之中,想要步步青云、大富大贵,最要紧的不是自己的本事如何……国舅本事大,可他若不是有个皇后做姐姐,能拜奉二品大将军么?便是这个道理了,可咱们都是光棍一条,家里没势力、亲戚没高官,就算当了个小小将军,以后也没有出头之日,唯一能指望、能互相帮衬的,便是今日的‘手足兄弟’了!”

  中土汉家,皇帝办科考选拔人才,同出一榜的贡生拜考官为老师、彼此间称兄弟,为的就是编一道人脉之网,将来官途上相护照应、彼此提携。

  几乎从有科考开始,各朝各代都有“天星榜”一说,指的就是一榜上的考生日后都得做高官,会如此自是少不得“团结”两字。

  这在中土是再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其中的道理连小娃都知道,可是在妖怪国中,谁曾听说过这种事,苏景耐下心,把事情掰开、揉碎,仔仔细细地给妖怪们讲明白。

  南荒的妖怪蛮子,的确没有东土人士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但这是因为他们见识不够,并非脑筋不行,且不说他们是否信得过黄皮蛮子,至少苏景这一番话,的确让他们有所领悟。

  擂首只有一个,人人都有机会,可也明明白白的、人人机会都不大,相比之下,倒是已经到手的官职和以后的官途,才是真正的实惠。若是离开此地后,能像黄皮蛮子说的那样,大家拧成一股绳,一起去争个前途,也当真是件好事。

  沉默片刻、让妖蛮们寻思片刻,苏景再度开口,提高了声音:“我们几人定下的主意,刚刚诸位也都听得清楚了,同心协力,共抗此界禁制,撑不到最后无妨,但总要晚走、晚走、再晚走些,外面的大官以为咱们充其量撑个一炷香就都得滚出来,咱们偏偏撑他个十天半月不出去……不让他们好好吃上一惊,又哪来的高职、重用!”

  “与你们先斗上一场的傻事,我们几个绝不会做,这便启程往深处去了,想内斗的请继续,想独行的自顾离开,若哪位兄弟想跟来与我一路,山溪乌诚心欢迎,但有一句大誓我得先说明白:灵界之中,戮力同心共抗禁制,绝不敢残害同行兄弟,否则五雷轰顶!若有人趁机残害我身边兄弟,山溪乌必杀之;就算离开了这九上天巧玲珑之界,我也对此人永做追杀,不死不休!”

  刚才就想入伙的小蛮妖,闻言兴高采烈,直接以师尊之名立了个重誓,喜滋滋地站到了苏景身边,还不忘对阿嫣小母鞠躬,喊了声“嫂子!”。

  烈烈儿和阿嫣小母对望了一眼,两人眼中都藏了些疑惑,其实不管怎么看苏景说的都是好事,大家聚在一起闯关,总比一盘散沙、一个个地被禁制扔出去好。只是他俩不明白,黄皮蛮子虽是个开朗性子,不过一向不怎么喜欢答理其他妖蛮,为何现在又要把大家聚在一起。

  疑惑归疑惑,但烈烈儿和阿嫣小母也都放下一句重誓。很快,妖蛮中另个凶物,唤作“沙包”的土蝎精怪也立誓入伙。

  小蛮妖知道他以前的“战绩”,斜挑着眼睛看他,蝎怪沙包面生六目,眼光自是精明得不得了,一看小蛮妖的眼神就明白她的想法,嘎嘎一笑:“我爱喝脑髓不假,但你放心,我绝不会对兄弟的脑袋流口水!今天少吃几口头髓,明天多出一伙子将军朋友,赚的!”

  小蛮妖与沙包一入伙,其他的妖蛮也不再太多犹豫,一个两个三个五个,纷纷加入进来,除了刚刚被扔出去的长舌妖怪,众多妖蛮暗藏着满满的戒心暂时结做一伙。

  趁着这个时候苏景传音入密烈烈儿与阿嫣小母:“总觉得这一擂不对劲,要小心些。”

  具体哪里不对劲苏景也说不上来,他只是觉得这一擂开得……太煞有介事了。想要从一百二十五人中选出一个魁首,不伤人命的办法多的是。

  溺春大祭、皇后都赤条条的上阵、为百多个妖蛮开一方灵虚化境,实在太过隆重了吧。

  就是因为这重顾虑,苏景才不惜好一番唇舌功夫,把众人聚拢在一起,否则他何必浪费那么多口水,与两个朋友直接飞走了事就是了。

  百多妖蛮暂弃成见,集结一起正待商量个方向启程,突然“噼里啪啦”的声音又复响起,和刚刚一模一样的,一条小蛇在不远处扑腾得快活。

  直到此刻众人才发现,之前被长舌诛杀的那条小蛇的尸首,不知何事已经消失不见了……

  仿若时光倒流,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又复重演,在不远处扑腾的小蛇突兀来到人群之中,这次众人都学乖了,未免召来大蛇,谁也不去对付小蛇,只是撑起法术小心翼翼地躲开它,同时凝神戒备四周。

  不料,自顾自玩耍得开心的小蛇,尾尖用力一颤,身形纵跃而起,向着距它最近的一个女妖扑去。

  小蛇快若流光,被它冲袭的女妖也应变奇速,及时把五指一张、一甩,一道灰色妖网泼出,稳稳将小蛇罩住了。

  女妖咯咯一笑,正想要说什么,苏景突然大喝了一声“小心”!

  那小蛇会穿空遁法,又岂是一张网能困住的,不等苏景提醒声落下,它便消失于网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女妖的腿旁,探首一口,咬在了女妖腿根上。

  连惨叫都未及发出,女妖的身影一虚,与小蛇一起消失不见,不用问,肯定也是被“扔”出去来了。

  这边事情才刚刚结束,另一边“噼啪”声又告响起,第三条小蛇显身、扑腾着……

  这事情着实烦人了。小蛇不死,它便咬人,穿空遁下防无可防;小蛇一死,就会有凶猛大蛇跃出吞人,来无踪去无影。

  “这次我来,烈烈儿助我!”苏景扬声招呼同伴,先唤起护身赤炎,跟着扬手向小蛇打出一道赤炎。

  小蛇本身脆弱无比,根本守不住阳火一击,当即被灼烧成灰,而下一个瞬间,于黄皮蛮子身边,几件事情同时发生:巨蛇现身、苏景消隐、金光蓬勃、剑羽四散……还有烈烈儿“哇呀”一声响亮大吼!

  第一百九十五章 湮雨

  阳火诛灭小蛇同时,苏景便催动金乌万巢,以自己的浑身赤炎为始、以烧杀小蛇的那蓬烈焰为终,苏景“逃命”;小蛇一死,它“牵扯”的大蛇即刻显身,但苏景穿空而逃已不在原地,大蛇一口咬空;苏景逃了,九十九根剑羽却被留在原地、乍起……大蛇隐匿时形迹难觅,唯独显身刹那才有气机可循。

  剑羽去处,便是妖蛇的“气机”。一如当年光明顶上苏景以剑羽钉虚字,这次他仍要钉——截断的是气机,钉住的则是形迹!

  妖蛇一击不中,想要再消隐时不料周遭妖元气脉皆被绞断,妖法一时不灵、没能走成!烈烈儿早就再等这个刹那,口中一声咒唱响亮,挥手一甩火光席卷攻向妖蛇。

  妖术成形,大蛇颈上突兀多出一道烈烈火环……分明是一道恶炎重枷,枷锁之下一道赤炎长索、另一端被猴子牢牢抓在手中。

  妖蛇如何甘心被锁住,身体猛晃想要挣脱出来,烈烈儿哇哇怪叫着,蛇子荡起的巨力甩得飞来飞去,可他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松。

  叱咤声清脆,阿嫣小母与小蛮妖同时催法,猛攻妖蛇,其他妖蛮也如梦初醒,纷纷怒吼出手。转眼间妖气大作、诸般光华闪烁刺目。

  大蛇挣扎得更猛烈了,烈烈儿身形翻滚中,忽然觉得脚腕一紧,低头一看苏景业已赶来,死死将其抓住。

  苏景的力气也不够,在他身下,火猴子身形猛顿,到底是土行的大妖,重新稳住身形后,双足便与大地相契,犹如生根一般!

  双足一错、再错、身子拧动,把长索死死缚于腰背,火猴子双眼快要瞪出血来,咬牙道:“我不成了!”

  苏景没有半字废话,风火双元滚荡、祭起“金乌万象”中的霸道法术,并入妖蛮夹攻,狠击妖蛇!

  火猴子却忽然觉得肩上一沉、继而脚跟一稳,完全固住了势子……一双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巨汉,脸上挂着憨厚笑容,各自伸出一只大手按在烈烈儿肩膀上,助他一起对抗大蛇的狂躁蛮力。

  妖蛇虽强,但依靠的只是蛮力和神出鬼没的遁法,现在被烈烈儿的火枷锁住无法挣脱,对众人法宝、妖术猛攻下就只有挨打的份。依仗着铜皮铁骨硬扛,终归还是有受不住的时候!

  但它的身体也着实坚硬,足足撑了三四个时辰,挣扎才渐渐无力下来,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再也不动了。妖蛮们却不敢停手,直到把那颗房屋般大小的蛇头彻底打碎才算罢休。

  苏景一挥手,山胎兄弟重返大圣玦;

  烈烈儿也是一挥手,火枷赤锁收入挎囊,长长呼出口气,身子一软坐倒在地:“你怎么还有一对山胎兄弟相助?”猴子是土石妖精,自然认得同宗怪物。

  “我朋友的家人,跟在我身边修行,他们力气大,正好帮你抓蛇。”苏景应了一句,并未过多解释。

  猴子懒得多问,阿嫣小母自也不会多嘴,但上下打量着苏景的目光里,又多出一层趣味,每相处多一阵,就总能从他身上发现些“新鲜玩意”,黄皮蛮子的确有这个本事。

  其他的妖怪蛮子们则面面相觑……众人合力,打了快一天才弄死了妖蛇,若是各自为战,入擂妖蛮谁能过得了这一关?!

  忽然间,不知哪个笑了起来,很快,所有妖蛮都笑了。打了胜仗当然要笑,本来必败无疑、却最终得胜,那就更应该笑了。

  苏景也笑,不过他的目光始终盯在蛇尸上:

  大蛇只是灵境内的“禁制”,并非活物,是以死后它的身躯就开始升腾起丝丝袅袅的黑烟,不多时尸身消失不见,黑烟则一路向上飘去高空……黑烟不散。

  非但不散,反而在翻腾滚荡中,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后,最后竟化作遮天蔽日、覆盖整座穹顶的一道滚滚乌云!

  旋即,连串紫弧穿梭、隆隆惊雷绽放,下雨了,暴雨。

  谁也不想被这莫名其妙的雨水浇淋,一百二十三名妖蛮各自撑起法术,屏戒四周挡开大雨。而片刻后,雨中众人无一例外,目光内惊讶闪烁:把一副彩墨画卷扔进暴雨会是什么样子?便如现在的“九上天巧玲珑界”……鲜艳野花,被雨一冲,变得黑晦了;青青草地被雨一冲,变得苍白了。

  本来是个五彩缤纷的漂亮世界,但一场大雨,就那么理所当然地把所有颜色冲掉、洗去。肉眼可见,一座漂亮天地越来越晦暗、越来越黯淡,渐渐就只剩下黑、白两色。

  或许是“不涉生死”的缘由,灵境变化诡怪,妖蛮心中并无太多紧张,反倒隐隐多出了些期待。不过就算心神轻松,现在也没有谁会轻举妄动,人人举器、凝功、蓄势以待……

  隆隆水响横扫四方,雨水先是如注、继而如帘、现下则如瀑!雨越下越大,这“九上天巧玲珑界”的穹顶仿佛漏开了无数口子似的,不知不觉里,苏景等人眼前的天地又完成了一重“蜕变”,从缤纷世界变作黑白天地、再自黑白变作惨惨纯白:黑色也被洗去、不见了。

  苏景不知在想什么,把护身赤炎稍稍一敛,伸出来一只手去接雨水,雨水打在手上,冰冷彻骨、但对人全无伤害。跟着苏景忽然撤去了赤炎……身边的妖蛮须得动用目力仔细辨查才能发现:黄皮蛮子的护身火并非彻底散去,而是收敛到极微小、化作肉眼难辨的一层“火绒”铺于周身。只是这样一来,他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

  烈烈儿纳闷:“你做啥?”

  苏景暂时不理,站着不动,过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居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对烈烈儿道:“大功告成!”

  雨水特殊,能把这一座天地都洗成白色,苏景收敛赤炎走进这世界,红配绿滚金丝的衣服,也和那些花花草草一样,被冲掉所有颜色,变作一身皂白装束……黄皮蛮子心里舒服了。

  烈烈儿大概看出苏景为啥开心,眸子闪闪尽是诧异:“那么好看的衣衫,你洗掉了?山溪乌,你这人眼光实在不行!”

  阿嫣小母借题发挥:“是呢。”两个字里,说不尽的委屈。

  又等了一阵,雨更大,泼落于身时,诸多强大妖蛮甚至都觉得被砸压得难受,灵境的地面似也受不住大雨的力道,不易察觉、但也无可阻抗地开始微微颤抖,草皮无法在抓住地面,渐渐被砸碎、冲垮。

  不久,失了“草衣”的大地,“溃败”地也就愈发明显,一道道裂隙绽开、层层泥土剥落……不知是哪个妖蛮,突然伸手向前一指:“什么东西?”

  本来藏于地下、被暴雨冲刷出来的东西。

  磨盘大小、矮矮墩墩的形状,看上去很有些古怪。眨呀功夫暴雨洗去泥沙,居然是一面乌器紫面的大铜鼓,古拙法篆铭刻于边,莫说有修家敲打、就是现在雨水砸于鼓面荡起的声音,都引得不少妖蛮心神震荡,明摆着是一件不错的法器。

  这边鼓声未歇,那边又起玄光,一方古镜被冲刷出来,真真正正的照妖镜,镜上玄光闪过“沙包”,蝎怪在众人眼中就化作一头六尾六翅十四足的黑紫巨蝎,玄光过去、他仍是人形,且对自己被照破本形毫无察觉。

  忽然间,丹药芬芳扑鼻而来,即便泼天似的暴雨也无法遮掩,泥土中又冲出了一只朱红色的炼丹古炉,炉中无火却饱蕴灵香,便说明这炼炉曾炼出过无数好丹,灵香深刻于炉髓,更说明这只炉子宝贵非常。

  而再之后,织星网、钉山锤、龙泉剑、抚海琴、听禅钟……大雨冲刷、大地垮塌,竟冲出来一件又一件宝物!

  三道九门,妖鬼佛道林林总总,各门的法器宝贝都有!

  可是暴雨成狂,深埋地下的宝物刚被冲刷出来,再之下的泥土也告垮塌,宝贝倾落消失不见,不过下一刻又“翻”出新宝,一轮替一轮,简直层出不穷。

  一个骨瘦如柴的青眼蛮舔了舔嘴唇:“杀了一条蛇,便给偌大奖赏么,果然是好地方!”

  那个蝎怪沙包则嘎地一笑:“说不定是引我等自相残杀呢?或者暗藏埋伏也说不定,这种天上掉脑髓的好事,我太不敢信!”不得不说,这蝎子看着粗陋野蛮,心思却着实有些可取之处。

  可妖蛮们早都眼红了,人人都知危险,但再仔细想想,就算被禁制打到了又有何妨?充其量不过是被“扔出去”,这个险冒得!

  不知是谁先动了,随即百多妖蛮一窝蜂似的炸散开来,各自冲向重义法宝。暴雨之中,烈烈儿的声音响彻四方:“捡无妨,抢不允,记得先前重誓、讲个先来后到,反正宝贝有的是。”

  猴子一边喊着,自己也扑出去捡宝物去了。

  不是幻象,宝物入手,或灵气昂昂或妖风隐隐,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

  值得一提的,南荒不通教化,但妖蛮们对誓言看得却重,说过不内斗便不内斗,蝎怪沙包和小蛮妖同时抓住了一件宝贝,两人怒目相视、对骂一声,然后同时松手扔了那法器,又转头去扑新的宝贝去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重宝

  苏景没动,静立原地,双目半睁半闭,一副高人模样。

  “你怎么不去捡宝贝?不想同旁人争?无妨,看上什么说与我知,小母狗儿去帮你叼回来。”阿嫣小母呵气如兰,站在苏景身边,至纯的阴身香气一个劲地往苏景鼻子里钻。

  苏景摇头,微一笑:“事情来得太蹊跷,总得有人凝神守性戒备四方,大家的眼睛都红了,我便更不能妄动了。”

  字字珠玑,也的确是警戒着四周,不过更要紧的:其实他是没能找到入眼的东西……蜃玉、鬼袍、骨金乌、丑剑甚至十三尸煞,苏景身上太多好宝贝都没顾得上完全祭炼。

  而眼前被大雨翻出的宝物,虽也有几分成色但比起他身上的东西还差了不少,实在没必要再去捡。

  说完,苏景望向阿嫣小母,纳闷:“你怎么不去捡宝贝。”

  阿嫣小母的眼睛亮极了,边说、向前靠近几步,几乎都快把自己贴到苏景身上了:“最大最好最香甜的宝贝就在我眼前,哪还会稀罕那些泥巴里的俗物。”

  “说实话!”

  “元阴之身,天资所限,除了与生俱来的宝物,别家的东西一概无法祭炼。”阿嫣小母语速很快,一带而过。话说完,妖精忽又“咦”了,望着前方笑道:“好像是个人……真的么?”

  十余丈外,泥土轮廓仿佛人形,片刻,泥沙被暴雨冲去,果然是个女子,身体蜷曲、生死不知。

  眼前修家法宝无数、身边美貌妖精殷勤却一直不动心的苏景,一见这女子他眼中精光乍现,身形骤起冲碎水帘赶上前去,伸手将此人抱在了怀中!

  二十出头的年纪,云髻轻绾,面容秀美的女子,那双柳叶眉梢儿向上清扬、带出了一线眉峰如剑,是以她的美貌少了些许娇柔、却多出了几分英气。

  苏景不识得她,但苏景认得她的衣袍——青衣窄袖、离山剑袍!放眼天下,这样的衣袍只此一家!这女子是离山门下。

  一道阳火真元流入女子身体,匆匆查验过后……全无生机,即便心里有准备,苏景的目光还是微微一黯。

  检查尸身颈下与腰带系畔,不见离山命牌,确定不了她的身份,不过苏景很快注意到,她的左手攥握成全,似是攥着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掰开她的拳头,赫赫然一枚绽开裂隙的玉牌,真传命牌、且内中封印的护身神通已经发动过了。

  一面古篆,剑出离山;另面两字正楷:扶乩!

  看清那两字名姓,苏景完全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再看,哪会有错,就是“扶乩”。

  现任离山掌门真人的大师姐、离山第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真传之首,仙子扶乩!

  这位仙子的葬身之处,是苏景亲自从“聚灵斋”带回门宗的,那张地图苏景自然看过,明明白白的是在中土北方某处……就算聚灵斋把事情弄错了,沈河还能看错么?若地方不对,沈河怎么可能会耽搁数十年、致力打捞师姐法蜕?再说苏景已经得报,沈河已然迎回师姐法蜕于离山。

  扶乩仙子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景的脑子一下子就乱了。

  不过也只是乱了一下子罢了,遇到无法开解的疑惑时,他从来都是先放一放。沈河那边到底是什么状况,先不必去问,至少就眼前而言,这女子有五成可能是真正扶乩。

  五成便足够了。

  论辈分,扶乩是师侄,可是论资历、论本领、论见识或其他一切,扶乩都是前辈。苏景撑起云驾,对着女子尸首执离山挽礼。

  离山同门之礼,不同于所有门宗,有关一举一动皆为九位师祖细心所创,内敛气机暗藏元韵,那女子尸首仿佛有所感应似的,在苏景向她拜下时忽然檀口一张,一块黑色的石头掉落。

  意外同时,苏景抄手将其接下,触手冰冷异常,可是那份冷冽于苏景而言全无寒骨之痛,正相反的,让他精神一阵、说不出的清凉爽快,蛰伏于体内的阳火真元也自行响应、流转开来,旋即黑色石头中玄光一转,竟沉入了他的掌心。

  并非是大圣玦那样“认主”,充其量只是一份“认可”,黑石头似是认同了他的阳火真元,故而肯进入他的骨血内、安稳沉睡。

  就在这个时候,扶乩的尸首突然颤抖起来!

  苏景自己就是整座天下仅剩的、懂得炼尸之术的两人之一,刚还查验过扶乩,尸身“安详稳定”绝无诈尸可能。黄皮蛮子大吃一惊,忙不迭探手把住扶乩的脉门,又把阳火真元送进去仔细探查……片刻之后,苏景脸上突然喜色绽放,心中则暗骂自己一声:糊涂家伙。

  扶乩尚有生机一抹!

  离山门宗内魂灯泯灭,必死无疑之人,竟还有生机暗藏于身!

  只是她未如普通修家那样,把自己的最后一抹生机蕴藏于丹田、心海或祖窍,苏景刚刚检查匆忙,探过那三处重地与其他要穴后,直到她已生机全无。未料想扶乩竟把她的生机藏在了口中,那舌尖一点上。

  其实明摆着的事情:那黑色石头暗藏神效,能助扶乩稳固生机,所以仙子要檀口含石、舌尖蕴藏最后的生机抵于石头借此保命。

  可是她把石头“吐”给了苏景,石头与生机的联系已断,这是法术事情,现在再把石头重还于檀口,还得需要她醒来再重新催动法术才能有效。

  苏景面色肃穆,翻手一抓把自己的飞鱼鬼袍取在手终归、动作迅速将其穿在扶乩身上。鬼袍有护魂奇效,这是他的宝贝,如果旁人捡到、穿起全无效果,但若是他心中认可则宝贝效用立起。

  随即苏景对一旁早都看得目瞪口呆的阿嫣小母道:“我必救此人,小母帮我护法。”话音未落,莲花妖精肩膀微微一缩,再抬头时盈盈小口衔了一枚鸽蛋大小的绯红丹丸,素手探出捏开了扶乩的嘴巴,口对口地把自己的丹丸递到扶乩舌上。

  阿嫣小母对苏景笑道:“元阴真香一枚,对女人最最滋润不过,助她巩固生机!”

  这元阴丹丸,是阿嫣小母炼化的内丹,对扶乩有极大的好处,当然,只是借给扶乩用一用,并不是送给她。

  此丹与苏景鬼袍是一样的道理,就算扶乩现在醒来、把它直接吞到肚子里,宝贝也还是阿嫣小母的,休想能偷走。

  “我欠你天大人情!”苏景应一声,之后再无半字废话,盘腿大坐将扶乩置于膝上,双手急挥如风、将阳火真元分注扶乩周身大穴……

  严格讲,金乌大焠真不是医病疗伤之术,但它有锻铸命基、助燃命火、洗经伐脉三重神奇本效,扶乩现在的状况正正对上前两重。

  阿嫣小母笑眯眯地从一旁看着,时不时扬起下颌陶然吸气:元阳味道当真香甜无匹,简直要馋死人了。

  苏景全心施法救人,可是偏偏事与愿违,当他体内阳火浩浩运转开来后过不多久,耳中忽然传来一阵古怪声音。

  似厉鬼哭号,又似恶兽濒死惨叫,不过这凄厉声音对他来说,却没有丝毫恐怖意味,反倒有些熟悉……一个陌生人在痛哭之中唱起歌谣,而这歌谣却是我家乡的俚语山歌。便是这样的感觉了。

  百丈开外,方圆里许的一块地方,陡然开始剧烈颤抖,似乎是有什么怪物,正在地下拼命挣扎,想要破土、飞天!

  这动静委实震撼,正一件一件往挎囊里塞宝贝妖蛮都被惊动,现在众人还置身“擂中”,迟早会有新的禁制降下,大家心里本就在警醒着,立刻停下手中动作、凝神以待。

  烈烈儿则身形一晃,跃回到苏景身边。黄皮蛮子所做事情小猴子都看在眼中,没事时候无妨,一有异状猴子立刻来到朋友身前护法。

  若放在中土,烈烈儿是不折不扣的江湖性情,不过颇让人意外的是,和苏景讲义气的不止猴子和小母,小蛮妖与蝎怪沙包居然也不约而同退回苏景身边,都摆出了一副护法的样子。

  苏景未能入定,外面发生的事情他都晓得,不过在他心里不存紧张、只有十足惊讶。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百丈外的地面猛地掀起一声闷响,泥沙如泉浆爆起、逆冲轰涌暴雨!大片的泥土被掀开后,轰轰烈烈冲上半空的:一套大屋!

  青砖灰瓦、连片四四方方的屋子,整座建筑占地里许,前后两进大庭,院落正中一座莲池,取“廉耻”谐音,池边坐落“公生明”戒石坊……

  妖蛮们面面相觑,何曾见过这样的一片房子,谁都认不出它是个什么地方;但是出身中土、做过一年候补捕快的苏景又怎么可能不识得“它”是什么:衙门治下,铁牢大狱!

  泥土下翻滚冲出来的,是一座中土汉家的大牢。

  “大牢”冲到半空,全不理会旁人,就那么忽忽翻滚着,震碎雨瀑、裹挟风雷,向着苏景狠狠砸来!

  自烈烈儿以下,众多妖蛮叱喝齐声,齐齐动法准备截击此物,苏景却突然开声:“无妨,让它来!”

  声音落下,“大牢”也砸到眼前,于百忙之中苏景探手迎上……说也奇快,那堪比陨星轰砸的“大牢”,在碰到苏景手掌时,竟一下子变得“乖巧”了,急急缩小,最终化作普通砚台大小的一方“微雕”,苏景手一翻,将其置入腰畔锦绣囊,重新集中心思再去救人。

  虽在诡境内,虽在救人时,苏景还是没忍住,笑了一下……一场湮灭之雨冲出宝物无数,但是比起这座“铁牢大狱”、比起膝上的扶乩仙子,其他那些东西干脆就可以算作废物了。

  大雨到现在,真正的宝贝只有两件!

  第一百九十七章 杀人,不见血

  在苏景之前,有三位前辈修习过“金乌万象”,均有留字注言,为后人讲明自己的修习成就。

  于《剑刹天乌》之下,第二位前辈注言,他炼化了一座“死牢黑狱”做自己的天乌剑。

  前辈之剑匪夷所思,苏景当时诧异万分,自然也就记得牢靠,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有朝一日他还能得见此剑……甚至收下此剑!

  为救扶乩,苏景体内阳火冲腾,突然发觉有一道“剑意”在奋力呼应他的阳火,随即“古剑”出土,疾飞来投。

  看似惊人实则顺理成章,苏景与那前辈修法同出一脉,好剑有灵,感受到昔日主人的独门火法,自然会奋力挣出赶来相见。

  “好剑”感受到苏景,苏景同样也能感受到它、认出它是前辈之物。

  而这柄天乌剑为何会在此,才是苏景真正的大惑所在。

  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离山扶乩、无数修家宝物、甚至还有修习金乌正法的前辈遗剑……

  妖蛮见“大屋”被收,都明白是虚惊一场,又复散开去捡宝,烈烈儿歪着脑袋看了苏景一眼,笑道:“我们是拼命去抢去捡,你倒是了不起,坐在一旁宝贝自己向你飞。”

  苏景全无反应,倒是阿嫣小母,眉飞色舞、报喜似的对烈烈儿道:“刚才山溪乌欠下了我的人情!”

  小猴子哈的一声笑,对俏妖精拱手:“他欠了你的情,总不好意思再不和你睡,恭喜恭喜,终于睡到了。”

  阿嫣小母喜上眉梢:“到了好日子,我请你喝一坛好酒!”

  烈烈儿嗜酒如命,晓得莲花妖精所说好酒必定不凡,闻言大喜:“好,我一边喝酒一边帮你们守门,天王老子也休想打扰了你。”

  两个妖怪正自顾开心时,天上陡然惊雷振起!

  暴雨多时,空中雷霆始终不断,但是之前,闪电再如何犀利粗豪,始终是穿梭于乌云之内,这一次却不同,那一道道紫弧,真就如长鞭一边,自天顶乌云向着大地狠狠劈斩而下……

  又何止雷霆紫弧!

  肉眼可见,每一道紫弧上,都有一头壮如大猿的怪物,随雷霆一起落地。

  闪电便如古藤,怪猿一手攀之,从乌云之上顺藤飞落。

  三百惊雷、三百紫弧;

  三百紫弧长藤,三百怪猿降世。

  从青灯境到东土、从离山到南荒,苏景见过无数凶猛人物、无数浩大法术,但还是被眼前景象惊得心底一震。

  妖精性情桀骜,见新的禁制终于来到,烈烈儿当先怪笑了一声:“来得好,等得早烦了!”随大吼,卷动火红云驾直冲半空,炎长锁火重枷脱手而去,若赤霞流光,直奔距它最近的一头怪猿。

  其他入擂妖蛮尽数振声长啸,怪叫中尽是兴奋之意,妖法与宝物并起,趁强敌未落地便轰杀过去。

  火枷中,哗啦啦地脆响中,怪猿被套了个正着,烈烈儿冷笑着扬手一带长索,正待再催法术以枷上烈火炼化了对方,却不料手中忽地一轻,那怪猿不知怎的竟挣脱了枷锁,欺身而近,扬起利爪猛击下来。

  烈烈儿这一惊非同小可,自己的法术自己最了解,这幅枷锁是他的以自己的长尾、自地心烈焰中炼就而来,等闲的妖灵神被锁住也休想挣脱,怪猿怎么可能如此轻松的脱扣解锁?来不及细想太多,烈烈儿凝结全副妖元于双拳,抬手迎上怪猿利爪。

  半空之中,“嘭”的一声窒闷大响,怪猿的力道大到难以想象,挡下它一爪,烈烈儿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一时间连云驾都维持不住,翻滚着摔向地面;那怪猿也伤得不轻,一条膀子受火猴儿巨力反挫,噼啪一声爆碎开来,血浆碎肉四散。

  可怪猿却凶悍无比,都不看一眼自己的伤势,身形猛纵另只利爪急挥,向着烈烈儿追去……

  烈烈儿与强敌换过一击,其他妖蛮也和这“新禁制”打过了一轮:无一例外,不管妖蛮催动的是什么样的妖术、法宝,打在怪猿身上,就如泥牛入海一般,全不存丝毫反应,而下一刻对方攻杀到近前!

  怪猿全然不惧法术,它们自己也不会法术,只是以惊人蛮力攻杀入擂妖蛮。

  连烈烈儿这等本领的妖怪和怪猿拼身体都占不到便宜,何况其他妖蛮,这一接战之下立刻便吃了大亏,十数个妖蛮立时被打得“不见了”,与之前遇到大小蛇时一样,人没了、被扔了出去。

  另有数十妖蛮呼疼倒地,受伤不轻……

  烈烈儿翻滚着坠下,他没受伤,可是胸口发闷妖筋巨震,顷刻间没办法再聚力施法,可对他追杀的独臂怪猿来势奇快,堪堪就追到了眼前,烈烈儿动弹不得、又如何躲避,心里叫了声苦,估计自己这就要被“扔出去”了,不料就在此刻,他看到了一条鱼。

  紫鳞、赤脊、银目、金须……救护扶乩同时,苏景不忘同伴、出剑!鲲自猴儿身边滑过,口中作吼如雷,轰轰然炸碎于怪猿心口!

  怪猿不惧法术,但苏景施展的也不是法术——来自东土汉家修宗,好剑、好剑术!

  鲲碎、鹏鸟显,钢爪抓住怪猿双肩、锐喙正中眉心,怪猿惨嚎一声,连受三道重击终于在也支持不住,身形炸碎惨死当堂。

  烈烈儿差得就是这一口气,苏景替他阻敌的功夫,他已调息通畅,从火里生出来的怪物,当真不是一般的彪悍,回过气哇哇怪叫着,干脆连法术都不动了,直接扑到不远处另一头怪猿身上,爪撕脚蹬尾缠口咬,揪扯成一团,一起摔到地上。

  而其他怪猿,因一个同伴惨死于苏景剑下,全都舍了身边的妖蛮,口中厉声嘶鸣、身形纵跃如风,齐齐向着苏景冲杀过来。

  没人能帮苏景挡住这群巨力蛮怪,它们来自四面八方,无论苏景怎么逃也撤不到安全之地……苏景双眉一挑,长啸声中火翼展开,既然躲不来便不躲了,风疾火烈、竟向着一方怪猿逆冲而去!

  金光迸现!灿灿骄阳悬于半空,明澈四方!灵界内乌云遮顶、雨水洗去所有颜色,只剩灰白惨惨的黯淡世界,这些怪猿就只在这样的环境中才能出现。金轮是法术,但它绽放起的光亮却是最最纯正不过的骄阳金芒。怪猿们一时间皆难适应,本能以手遮目,龇牙喊吼。

  金光之下,瞬灭一剑!

  一剑之下,剑羽如电!

  剑羽过去,一对山石巨汉拳重如山!

  巨汉身后,鲲再显、还有个没有了丝毫灵气、化百年修为做铜皮铁骨的金乌蛮!

  金乌蛮身旁,一个骑着土黄马大呼小叫着冲锋的、马猴似的、嬉皮笑脸的老汉!

  苏景不弃扶乩、也绝不肯就此被“扔出去”,这上九天巧玲珑境界诡怪莫名,前景不可知,苏景也不想知,有路便向前走,没路便走出一条路去。

  诸般手段,暗藏帮手,突围时全都用上,双方迎头、交错时,擂鼓般巨响不迭、骤雨般猛击无数,甚至最后闷响声中三尸也显身相助。灵境不杀人,苏景知道、但他的身体不理那套,遭遇危机时三尸自有感应、立刻赶来相救……突围时苏景一个人,突围后“苏景一群人”。

  苏景胸口血流如注;老石头胯下土黄马又散碎了;山胎兄弟哭丧着脸用力甩手。拳头打得疼死了;三尸中拈花惨死……又活了,但苏景怀中的扶乩,不曾碰破哪怕一小块油皮,俏面依旧、睡容恬美。

  而这一冲之下,十一头怪猿被打得粉碎。

  众多入擂妖蛮望向苏景的目光,可要比着看怪猿更震骇万分,这才是黄皮蛮子真正的本领么!

  苏景已然置身于包围之外,不过他的神情意外,一大一小,两重意外:小意外的是,阿嫣小母、蝎怪沙包、小蛮妖竟还都跟着自己,虽然他迎敌而上出乎他们的意料,以至于没能立刻跟住守护身旁,但他们都在追苏景、护苏景,这是绝不会错的。阿嫣小母是铁了心要睡这个元阳蛮子,护在身边还说得过去,蝎怪和小蛮妖又图什么?

  另外,苏景还有一重大意外,急声问死去活来过的拈花:“被怪猿杀了,还是被扔出去又自裁回来?”

  “说什么胡话,自然是被怪猿给打死了,看我尸体……咦,我的尸体呢?”拈花先是莫名其妙,随后更莫名其妙。

  苏景沉了脸色。

  拈花被打败,但并未被扔出去,他死了,只是尸体随之消失……这灵境根本不是像国舅说的那样——不是不杀人,而是杀人、不见血!

  怪猿们一下子折损十几个同族,吃亏不小,也不再急着向苏景乱冲,身形放缓,满满集结于苏景对面。

  “禁制杀人,大家留意!”苏景喊喝,声滚滚、四散,暴雨雷霆皆遮掩不住。

  妖蛮尽做哗然,阿嫣小母皱眉:“当真?”

  “性命担保!”苏景斩钉截铁,同时将老石头收回了大圣玦,他本就重伤未愈,刚助了自己一手,现下再无余力了。

  入擂妖蛮们,立过重誓、心中就多出了一份义气,没受伤的扶起伤者不约而同集结到苏景身后,烈烈儿与那头怪猿打了个势均力敌,现在两人暂时解开了纠缠,各自“归队”。

  对峙。

  苏景深吸一口气,骨金乌返回左肩、剑羽飘零于身畔、北冥鲲鱼缓缓游弋于头顶。

  雷动在前,剑锋遥指前方,赤目与拈花在后,赤目剑尖斜点地面,拈花举剑向天,于苏景身旁结阵以待,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三尸均是一脸肃穆,一派宗师气度。

  片刻后,举剑向天的拈花微皱眉:“我这样会引雷。”

  雷动沉声:“维持剑阵,不可稍动。”

  拈花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很快又恢复了那份宗师气派……

  第一百九十八章 黄花蝴蝶

  “溺春大祭”结束良久,蛇妖皇后早已醒来,但并没穿戴整齐,依旧把自己裹在金色的毯内,螓首在外、连带着露出半侧圆润肩膀。

  皇后的发髻散乱,修长双腿紧紧并拢,娇喘太急促,以至稍不留意就会带动声喉、荡出一片噬魂媚骨的轻吟。

  皇后的金色云驾也不再高空,落于一片铁灰色山岭中,大群侍从护卫不见,皇后身边只剩三个人,国舅、国师、金瓜大将,皆为洪蛇本族。

  忽然,皇后的身体开始急促颤抖,双颊红潮涌现、目光媚得快要滴出水来……偏在这个说不出话来的时候,皇后开口了:“先祖大圣威猛无匹……每次溺春大祭后三个月,我总不能自已……”

  话颤颤,如梦呓,音调靡靡、断断续续。

  国师闻言,躬身道:“皇后也了不起,本座翻看前史,三个月春潮已经是最短的了,您的定力亘古少见。”

  皇后咬住了嘴唇,身体狠狠颤了几颤,唇破、血滴下。

  国舅从一旁开口,叹道:“每隔千年,送百名好血脉的妖蛮进去献于大圣,着实不是件轻松差事。”

  国师一笑:“全赖皇后、国舅英明,这次的祭品远胜往昔。一场招贤擂,把荒沼深野中的妖蛮引了出来。”

  此事本就是皇后姐弟的得意之作,国舅闻言哈哈一笑:“一群乡巴佬,狗屁不通偏还桀骜不驯,若是真让他们做了将军,岂不是自乱阵脚?再说,谁能保证那些人中没有齐凤的奸细?送去做祭品却是最好不过!可笑他们自以为是,做梦领兵。”

  国师凑趣、恭维:“最妙的是一举两得啊,这一擂摆下来,我剥皮铁骑的实力也确确实实得以补充!”

  梦上仙乡驿馆中的千名妖蛮,本就是从帐中擂杀上来的,个个实力不俗,又经三轮筛选后,其中八成多都真正被送入军中。

  这八百多妖蛮本事不错,但也算不得太凶猛,领受的职衔则止于六品,在他们之上自有军中的骁勇大将统辖,他们只有乖乖听令的份,这些人补充的是真正的“中坚”之力;剩下的一百二十五人,本领更大但也更桀骜,给了小官他们根本不做、再说上级也弹压不住他们;给他们封个大将?让一群隐居荒山狗屁不通的泥腿子带兵?剥皮国从开始就没这个打算!拿来献祭,再好不过。

  这个时候皇后又轻吟出声:“国师,你要不要再算一算?”

  国师笃定得很:“皇后放心,我已经算过无数次了,绝不会错,无数年头我洪族大祭从不敢中断,到如今该是开花结果的时候了。这次献祭后,长则百年、短则卅载,大圣爷必有动静……所差的仅是他老人家彻底醒来、还是只显圣一次。”

  国舅眉飞色舞,满怀欢喜:“就算只显圣一次,也足够了,圣躯一击、洞穿齐凤之防等闲事耳。”

  皇后的声音犹自颤抖:“只盼着,咱们这绵延万代的孝心,真的能有用处吧。”

  国舅走到姐姐身前,笑道:“阿姐放心吧,国师何时算错过?”

  “没算错就好……”五个字说过,皇后面上桃花再起,赤条条的一只胳膊伸出来,抓住国舅的衣襟,金色的毯子一掀,将两人尽数包裹,旋即翻滚起来。

  国师、金瓜大将视而不见,脸上既没有惊讶也不存骇然,仿佛那毯中事情再再正常不过一般。

  目光眺望远方,国师语气淡漠:“那个探祠蟊贼,还没有线索么?”

  金瓜大将摇头:“他的手段非同一般,上次被他逃掉后,就再追查不到。”

  国师皱了下眉头,但没再多说什么……

  九上天七窍玲珑界内,大雨滂沱。

  扶乩已经被苏景负于背上,后面的大战,再没法抱着她了,只盼扶乩自己能撑住。

  窸窸窣窣的怪声自他身周响起,蝎怪沙包褪去人形、变作妖身、化为房屋大小的一头巨蝎;小蛮妖双肩一耸趴伏在地,转眼变身一头三丈白狼,父蛮母妖,小蛮妖修炼有成后就得了母亲一脉的妖身变化。

  不止他们两个,苏景身后其他妖蛮,只要能变化的、几乎全都唤起了妖身。

  对面的怪猿不惧法术且蛮力惊人,与它们相抗,妖身比人形更合适些。

  只是在场的妖蛮,论身体和蛮力,有几个能比烈烈儿更强?烈烈儿只能打一头怪猿,还不是稳赢,其他妖蛮要几人打一头才能赢?

  何况他们哪有机会几人打一头,一个人被几头怪猿打才对!

  还有,这场试炼真的会死么?那便是没有退路了……众人唯一的希望,似乎只在于那个黄皮蛮子了。

  比起中土修家,妖蛮的身体更加强横些,但也只是强出些许而已,妖精的修炼也是以法为本,妖基妖元才是他们的根本所在。

  倒是苏景,化身金乌蛮后、在一众入擂妖蛮间以他的体魄最出色,且他还有剑。可惜三手走了,否则这个时候正好大展身手!

  那双山胎兄弟,力气比起金乌蛮还要更强些。两个巨汉活了无数年头,因境界无法突破,练不成浑厚妖元,反倒养出了一身开山碎岭的巨力。至于烈烈儿,他是土石火变的精怪,天生火元惊人,可身体比起纯粹的土石精怪要大大不如。

  再就是,苏景唤来的三个莫名其妙的矮子,刚刚妖蛮们看得明白,其中那个矮子死了又活了……不灭之身!黄皮蛮子若不是希望所在,还有谁能指望!

  而更让在场妖蛮大吃一惊的是,山溪乌的手段竟还未完,自挎囊中取出一只小香炉轻轻一晃,旋即阴风大作,鬼哭狼嚎之中,一个黑衣青年突兀现身……他又召来了一个?!

  妖蛮皆不凡,只凭黑衣人出现时荡起的森森煞气便知此人了得!

  黑衣青年才落地,眉头便是一皱,瞪向苏景:“都是蛮力怪物,你诚心害我么?!”

  苏景的样子意外,生死恶战之前,他居然还笑的出声:“怎么又把少主请来了?”

  冥明尊中出来的黑衣丧物,勉强算得苏景的熟人了,当年在凝翠泊、双双欢喜寺中见过两次。

  说完,稍加停顿,苏景又继续道:“这一仗弄不好会要命,我想请出个煞物,我真要是死了,下去之后至少它能帮我领个路、说个情,少了好多麻烦。”

  黑衣青年冷哼了一声,没理他的话茬,径自道:“我最近一直留意着冥明尊之唤,特意赶来,有事情问你。”说话间,双手一抖,不再是以前见过的阴索和鬼甲,这次他自虚空之中抓出了偌大一柄双手带鬼头大刀!

  “什么事情?”苏景随口问,生死一战尽在眼前,没办法不紧张,但说说话能让自己放松不少。

  黑衣青年的眸子在缓缓“蠕动”,悄然变作两团幽绿色的冥火,死死盯住前方的怪猿,口中则应道:“你第一次唤我时,不是有个黄衣女子么,剑法很好的那个。”

  苏景点头:“是我小师娘。”

  “她下去了!”

  苏景闻言心头一震,失声道:“师娘仙去了?仇家是谁?!”

  黑衣青年冷哂:“不是死了,是下去……她找到秘法,以阳身入幽冥,带着十几个尸煞到处乱闯,为祸冥间,杀了数不清的人!”

  “数不清的鬼!”三尸异口同声,纠正。

  苏景松口气的同时,心中也更加诧异了:“她下去做什么?”

  黑衣青年斜忒了苏景一眼:“我就是想来问你,她下去做什么。”说完,他森森一笑:“没想到,白来一趟……还等什么?”话音落,鬼头刀斩碎雨帘,黑衣青年纵声鬼啸,趋势如风冲杀向前!

  一动皆动,自苏景以下众多妖蛮,绽裂妖威、狼嚎虎啸杀向敌阵!

  鲲鹏咆哮、剑羽如电、骨金乌一动瞬灭!三尸稳守剑阵,错落有致,殷天子寒光闪烁,每过片刻三尸便齐声大吼一字“破!”,九天之上,必有一道猛力降下,狠击怪猿……

  众多妖蛮各逞蛮力,但是在怪猿面前,几乎没谁有单独放对的资格,或三五成群、或十余人合力、勉强支撑着场面,真正能让怪猿有所损伤的,仅止苏景和身边的几个同伴!

  不见法术,没有神通,只有血肉翻涌、性命铺垫的原始恶战。

  自逆战开始,苏景与三尸始终聚拢一处,四人之间心意相通配合无间,于暴雨中冲杀来去如风,杀怪猿、援妖蛮!不止是“同伴义气”,就算为了自己,苏景也得去救妖蛮,若旁人死绝,数百怪猿全来对付苏景,那时他又哪有活路!

  但是……大不利!以己之弱对敌之强,因几个人的强横暂时或能支撑,可长久以往有哪有胜算?!好剑、好剑术,让怪猿十足忌惮,可是这优势并不绝对,以苏景之力绝撑不了太久。

  人力有穷尽,苏景的根基稳固、剑术精湛、气路繁多、正法了得……可说到底他不够是五境一小修,入道仅百年!若是任夺在此,甚至不需本尊,只消一枚分身御剑,情形便大不相同……

  暴雨如浆,大得几近粘稠了,血色才一爆起立刻就被冲散,与之前的鸟语花香相若、这恶战的惨烈,也一样被暴雨洗掉颜色!

  就在此刻,一只娇弱蝴蝶突然振翅飞起,苏景衣襟上的黄花不见了……翩翩之蝶,这惨白世界中唯一的一点色彩。

  下一刻,蝴蝶消失不见了,十七个人突兀出现在苏景身后!

  即便重伤在身、即便狼狈不堪,入擂的妖蛮们仍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黄皮蛮子竟还有“存货”!!

  只是……这一次,他唤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十七个只能用“乱七八糟”在形容的人。

  恶人。

  第一百九十九章 卿眉

  娇弱黄花化蝶,唤出的十七个人,每人身上都被捆缚着厚枷重锁,背后插着长签写明他们的罪状:收受贿赂草菅人命的狗官;杀人越货,不留活口的山贼;勾结奸夫,谋害亲夫、公婆的淫妇;打着神佛幌子骗人钱财,香灰误病害人死命的老虔婆……十七人,个个作恶、个个该死,偏他们全无悔改之意,目光得意望向苏景。

  苏景则一点头:“落锁,帮我杀人!”

  十七人同声欢呼,身上枷锁同时散碎,或尖声大笑、或嘶吼怒嗥着,冲向大群怪猿!

  ……

  释家六神通,“宿命通”为其一,能知过去宿业。

  将黄花赠给苏景的神光大师,不是弥天台中修持最精深之人,但他本应是的……他诞生时,西天方向灵光迸现;他三岁时,第一次踏足寺庙,内中所有清香都在三息内燃尽;六岁时被弥天台高僧引入佛门,神庙中摆钟不撞自鸣,悠扬传荡九百里。

  如此天资,怕真的是哪位罗汉转世,人人都道神光定能修得禅果,赴身极乐世界。甚至还有高僧断言,神光入释,为弘法先兆、佛门禅家当迎来一场大兴旺……可是等神光开始修行后,所有事情都变了样子。

  灵光引证的佛家“圣童”,修持进境缓慢无比,就是比起弥天台普通僧侣也远远不如,若非弥天台中几位神僧都笃定他能有大成就、不惜损耗本元为他灌顶开灵,神光早就老死在修持路上了。

  即便得承前辈高僧惠泽,神光的修持也是个不上不下的局面,比起普通僧侣要高得多,但是比起弥天台中同辈、同地位的高僧,他又差得远。

  佛门六神通中,他勉强修到第五通便止步。不过就是因为这“宿命通”,他看到自己的往事前生:哪是什么罗汉转世,他能看到的、前面整整十七世,皆为该死之人。

  该死,但这十七世,世世都得善终!

  佛门弟子修因果,前面十七世皆作恶,却未尝报应,层层恶业积累至今,这一世修行路又岂能平坦?若神光要是顺利成佛,那西天灵台便是邪魔总坛了!

  望穿前生,还是千年前的事情,神光彷徨无助,心基摇摇欲坠,又得弥天台三大圣僧相助,以六千年供奉佛前的青灯古捻、助他揽尽前生十七世所有罪业,炼化成了那一朵娇嫩黄花。

  佛门神通苏景不懂,但他至少能明白花蝶幻化的十七个人,便是神光前十七世的罪孽!

  而“罪人”身上枷锁,便为神光今生修持的禅念。

  神光把这只“花蝶”赠与苏景,致剑冢之谢不过是细枝末节吧,神僧此举另有深意……要知道,现在的神光大师,早已不再是千年前那个迷茫僧侣,自黄蝶炼成,他便仿佛脱胎换骨,境界日渐深厚,时至今日他已无愧神僧之称。

  “赠花”的内涵神僧不说,苏景也糊涂着……不过苏景倒是笃定一事:这花蝶,是一柄双刃之剑:十七“罪人”可助自己杀敌;

  可是哪怕苏景把花蝶用在正途、降妖除魔,对十七罪人来说,都是再添杀孽血债,动用一次,他们的罪恶便更深一层、魔根也更深一截,长此以往迟早会有一天,佛法再降服不了,到那时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黄花蝴蝶,来自佛门圣僧的馈赠,却是最最邪佞不过的宝物!

  便是因难以驾驭且后果堪忧,苏景轻易不会动用此物,直到今时此刻,再不能不用了。

  十七罪人入战!罪根、罪性、罪孽之躯。

  他们的力量不是蛮力,但也不是法力,而是恶业,本厄之力,作孽之力……奉命杀人。

  雨浆中的恶战陡然激烈,中土之剑、南荒妖蛮、自轮回中遁入今生的孽恶,诸力与共,齐抗怪猿,每一次扑击身后都会甩荡一道雨龙;每一次对撼都会把轰轰暴雨涤荡飞散!

  怪猿惨声长嗥,被“罪人”的指甲撕裂肚皮、抓碎五内;被三尸并剑斩飞头颅;被黑衣鬼主一刀劈断双腿;被山胎兄弟合力撕扯两段……但还不够!三百怪猿,每一头都能于烈烈儿打个平分秋色,即便苏景全力以赴,仍是不够!

  半个时辰战团暂分,山胎兄弟均告脱力,一个折腿一个断臂,苏景及时将他们收入令牌;十七罪人个个身躯散碎,他们不会死但已无法再战,又集做黄花插回苏景的衣襟,冥冥之中隐透尖声怪笑,罪人们开心不已,今日杀人不少,休养过后罪孽更深一层;妖蛮们便更不堪了,还活着的只剩七十一人,个个重伤倒卧,只有几人还站着,但也仅是站着了,再无力相斗。若非苏景始终在救护同伴,现在仍能活着的只怕剩不到三成;还有,双手带鬼头大刀断了,来自幽冥的黑衣青年口中鲜血涌出,阴煞身、黑血浆,他也无力再战,躺在地上粗重喘息……

  可对面还有七十余头强壮怪猿、完好无损。

  外来之人,还能战者,只剩苏景与三尸!

  不难想象的,片刻后再开打,苏景等四人就再没“余地”了,剩下的所有怪猿都会杀向他们。

  可能会死,而且可能很大。

  苏景也受伤了、早就受伤了。长呼、长吸,苏景忽然说道:“和你们三个一起打架,倒是痛快得很。”

  两个矮子没吭声,一个胖子应道:“和我一起逛窑子更痛快。”

  就在这个时候,便会人形的小蛮妖摇晃着走到苏景身旁,少女的后身被怪猿抓了三次,娇嫩的皮肉几乎稀烂了,小蛮妖站不稳当,靠在了苏景身上,自挎囊中取出了宝贝肚兜。

  站在苏景另一侧的不是阿嫣小母,小母站不住了,躺在大雨中,螓首枕在烈烈儿的肚皮上,居然还在笑:“猴子,你肚皮真软和。”

  烈烈儿哼:“脑袋真沉。”

  蝎怪沙包站在苏景另侧,三尸还曾一度怀疑这头蝎子是苏景新收入大圣玦的妖奴,否则恶战之中,它为何始终跟在苏景身旁,瞎子都看得出,沙包不是求护佑、而是拼命想要护佑苏景。

  沙包的胸口塌了,咳嗽着,但还是说道:“小蛮妖,你的肚兜没用,快收起来吧。”

  小蛮妖想笑的样子,但落在脸上的神情却是龇牙咧嘴,痛苦无比:“不是我要用肚兜,是他要出来了……这也不是法术。”

  话音落处,红红的肚兜儿忽然一荡,一团红光涌动,向着残存怪猿直扑过去!

  这边一动,对面怪猿也告爆起,哪还有什么可说的,丑剑、北冥、骨金乌、剑羽、殷天子……苏景与三尸齐动,又一次逆冲强敌。

  下一刻,剑器搅动筋骨血肉的声音,又复响彻这暴雨连天之境,而想象之中的艰苦一战、生死之争,来得却要浅薄得多!是恶战没错、艰苦吃力没错,可是要远逊于苏景心里的准备,甚至这苦战的程度,还不如之前的大混战——原因再简单不过:血战中,有多出了一个人!

  肚兜中那灿灿红光,时分时合、来去无踪,但苏景能看得明明白白,赤光之内藏着一个人:不识得,却无疑是自己人,他与苏景并肩诛杀强敌。

  那赤色光芒便是他的手中利剑,中土汉家的遁剑、御剑之术,而此人战力……离山的龚长老、樊长老等人也不外如此吧!

  小蛮妖的肚兜中,竟还藏了个人!

  惊喜交加!苏景还没开口,三尸便异口同声:“干吗不早点出来啊!”

  只有一声冷哼回应,赤芒一闪,将一头扑向苏景的怪猿斩杀;另一边骨金乌与鲲鱼齐动,挡下了另一头想要偷袭“肚兜中人”的怪猿。

  中土之剑不在法术范畴,剑之锐意与法术杀伤完全是两回事,正是怪猿的克星,有这等御剑高人相助,情势立刻好转。

  无论心中如何疑惑,沉沉黑暗中突然划起一道璀璨胜望,总是一件大喜事,苏景与三尸精神大振之下,名剑长啸又复清冽……渐响亮!渐高亢!渐成烈烈之势!

  最后的半个时辰、最后一片剑光闪烁、最后一声凄厉惨叫、最后一头怪猿伏诛!

  这灵境之中第二场杀劫终告结束。

  苏景收剑,喘一口气、又把背后抱在手中,金乌大焠真再起。

  来自幽冥的黑衣青年见暂无险情,咳嗽着对苏景道:“没事了,那我回去了!”

  苏景腾出一只手,摸挎囊、跟着一扬,将自己那块早就碎裂的离山命牌扔给了他:“万一在下面遇到小师娘,说你是我朋友,她不会难为你。”

  黑衣青年看了眼那牌子,一抬手又将其抛还给苏景,自从长大了他就不会笑了,冷冷道:“不用,万一遇见她,是我为难她!”

  苏景笑了:“吹吧!多谢!还有……没问过你的名字。”

  “好说,马伯庸!”黑衣鬼主勉强一跃,就此消失不见,只留下这一句话。

  劫过,雨却未停,反而更凶猛了,置身其中,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感觉:这是……大海倾泻而下吧……

  此刻灵境的地面再塌陷,雨水开始存积,苏景与黑衣青年短短两句话的功夫,水便齐腰。

  总不能这样泡着,苏景催起火灵云驾,把所有人都“捞”起,飞升半空中,大焠真助燃扶乩命火不停,另有分出一份心思,抬头望向“肚兜中人”。

  杀尽怪猿后,他没再回去,相反,此人散去了剑光,三十出头的男子,身形不高、面色苍白,眼角眉梢抹不掉的邪气。

  迎上苏景的目光,那人声音淡淡:“离山的小子,还可以。”

  开口就叫破苏景身份,苏景如何能不惊奇:“阁下是?”

  小蛮妖伤在后背,干脆趴在了苏景的云驾上,看样子她是实在懒得起身了,直接对苏景道:“这位就是我的师尊,青眉老祖!”说完,她又望向师父,趴着摆了个磕头的样子:“不肖弟子拜见老师。”

  躺在苏景身旁的阿嫣小母突然咯咯一笑,烈烈儿纳闷问她:“笑啥?”

  “到底还是小女娃,趴得舒舒服服,我都好久没办法那样趴了。”说着,她挺了挺胸膛,蹭上了苏景的胳膊。

  另一边,赤目端详着青眉老祖,红眼睛里有些疑惑,青眉老祖的眉毛是黑的,形如柳叶儿,是一双宫娥、女子的眉形……这时他也恍然大悟,为何此人的眉目有邪气:明明是个消瘦男子,却生了一双女儿眉,不邪才怪!

  雷动则捅了捅拈花:“一个小女妖,一个熟透了的精怪,你不上前去搭话?怎么改了性子了?”

  拈花一笑淡然:“苏锵锵的女人,我绝不碰。”

  各方浑人各有各的浑,青眉老祖眼中根本没有他们,径自望着苏景:“既听得‘卿眉’之名,为何还不来见礼?”

  青眉是卿眉,内中分别光靠听的确是分辨不出来。

  苏景疑惑:“我……应该识得你?”

  这次轮到卿眉疑惑了:“尘霄生没对你提起过我?”待苏景摇头,卿眉释然一笑,解释一句:“当年离山门内,尘霄生要救的那个妖人便是我,这才留下了一例。”

  一句提点,苏景便恍然大悟,南荒之地,还分什么正邪,何况对方出手相助于己,苏景向对方点头:“见过卿眉道兄,再谢相助大恩。”

  苏景还在援助扶乩,没办法真正行礼致谢,卿眉也不把这些俗礼当回事,又问道:“可有怪我,为何不早出手?”说话时,他的胸腹间忽然震了震……应该是一声咳嗽,但被他硬生生地压下去了。

  卿眉的本领比不得尘霄生,可也是真正的前辈高人,若他肯早出手,苏景又何止于如此吃力,入擂妖蛮也不至伤亡如此惨重。

  苏景却摇了摇头:“不怪,但疑惑。”

  人家出手是人家的事情,既然来帮手苏景就只有感激的份,若卿眉见死不救那也是本分,卿眉和苏景很熟么?

  卿眉抬头看了看天,暴雨成狂,正下的疯。

  “我得留些力道,后面还有大事要办。”卿眉缓缓呼、缓缓吸,调整内息。此人修为精深,但有伤势在身,否则只凭刚才一场斗战他断不至内息不稳。

  若是换个地方,对方没有深聊之意苏景也就不多问了,可是眼前大家几近处于绝境,听卿眉之言,他似是了解内情的,苏景就非再问几句不可了。

  候了盏茶功夫,待卿眉整息完毕,苏景开口:“还请前辈指点。”问得模糊,总之想怎么说都随卿眉,无论他说什么苏景都会认真听……

  修行之人无论正邪,都要淬炼心性,而这份心性炼到极致,不外两种情形:或无情、或至性,没有对错之分,皆可破道飞仙,不同性根追求不同极致罢了。

  所以修行道上无情事随处可见,为一枚灵丹、一柄好剑或者几张仙符,千年交情转眼崩碎;但同样的修行道上,至性事也屡见不鲜,如莫耶蓝祈对八祖陆角一往情深,又如师兄贺余对离山、对同门幼苗的爱护之切。

  尘霄生、卿眉这一对街坊,身在正、魔两道、或许心性淬炼还到不了极致,但心中也都有一份好性情,为上辈恩情尘霄生敢赴死救人,得脱大难卿眉也把尘霄生引做义气挚友。

  尘霄生来到南荒后,卿眉也随之而来,不过他不在齐凤,而是游走更深,来到剥皮国扎根落户,还收了小蛮妖做弟子。

  近年来剥皮准备兴兵犯界,卿眉对洪蛇一脉的妖孽便重视了起来……

  “前阵子我接到尘霄生传书,说是离山又跑出个弃徒来南荒,正往南方深处去,要我帮忙照看下。”卿眉的声音很飘,与他讲话苏景找不到重音:“我没答理他,大战在即,哪有空子管你,我得带着小蛮来打这剥皮英雄擂!”

  小蛮妖闻言撅了下嘴巴,似是不太服气:明明是她带着师父来打擂。

  夺擂、做个剥皮大将军,然后和齐凤尘霄生里应外合……卿眉的念头与苏景不谋而合,但是在此之上,他还有另一重自己尚不能肯定的想法:献祭。

  卿眉追查洪蛇一脉时候不短,着实查到了些有用的东西:“或许是真心招贤,或许是要把你们都当作祭品,献于蚀海大圣,里外脱不开这两重结果,不管是什么,我都得来……没坏处的。”

  烈烈儿双眼瞪圆:“你的意思是,蚀海大圣还未死?”

  卿眉笑了下:“你倒此间是什么地方?上九天巧玲珑界,便是蚀海大圣的识海!那扇红门一开,咱们就走进它的梦中了。还会做梦的东西,会是死的么?”

  没人能不惊诧,之前的劫数还在眼前,剥皮国在害人,大伙明白;把他们当成祭品,也并非不能理解。可是这个世界,竟不是一座化外天,而是远古大圣的识海、梦境,这也未免太过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