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仙侠武侠>升邪【完结】>第二百章 通仙剑技

  蝎怪沙包第一个摇头:“梦中皆幻影,但之前的宝贝却是货真价实!”说话间,他从吞天囊中取出了刚刚捡到的一只木鱼,还敲了两下。

  三尸一贯“不务正业”,拈花立刻就岔开话题,问沙包:“你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么?捡来又有啥用?”

  “这东西长得像块头盖骨,我看着喜欢。”沙包应了拈花一句,马上又转回原题,伸手一指苏景膝上的扶乩,对卿眉道:“还有那个女人,货真价实,活的!”

  卿眉坐了下来,自袖中取出一片不知什么灵草的叶子,含入口、压在了舌下:“蚀海大圣全盛时曾炼化了九根玄丝至宝,唤作‘九采乾坤线’。靠着这套‘乾坤线’,他的识海与天下九处灵妙之地相连。”

  九根玄丝乾坤线妙用无穷。就算蚀海大圣被强敌打垮,只要这九线不断,他就能保住一缕精魄、不死不灭。

  如今蚀海大圣便是如此,他根本未死,只是被强敌重创,魂缺魄残但一点灵精未泯,他沉睡了无数年头,而从远古到现在,洪蛇一脉从不间断的“溺春大祭”就是为本族大圣疗伤的秘法。被送进大圣识海的妖蛮是祭品、更是补品。

  另一重,通过这九根玄丝的勾连,那九处灵妙之地的天元地精也源源不断地被送入大圣识海,助他重铸精魂。除却灵元流转,玄丝还能将九处地方有灵性的宝物一并引入识海。

  苏景没听说过、自然也不知道那九处灵妙地都坐落何处,但不难想象的,能被蚀海大圣选中的地方,必有不凡之处,古往今来,少不得有高深修家去探访、采补元气。

  大凡极妙地方,也都是极险境界。修家冒险前去,或灵元暴潮、或凶兽袭击等等缘由之下,身死道消陨落当地,他们的宝物最终都便宜了蚀海大圣。

  卿眉讲得仔细,众人听得认真,待他暂时收声,烈烈儿眯着眼睛打量他:“你怎知道得如此详细……”

  火猴子的话尚未问完,卿眉突然大咳起来,刚刚含入口中的叶子也被喷了出来。入口前湛清碧绿、被吐出时焦黑枯萎。

  全无法直起腰来,口水、鼻涕、眼泪尽做喷溅,堂堂元神境界的高人,咳得狼狈无比……好半晌,卿眉终于止住了咳嗽,扬袖胡乱抹了把脸,喘息着回答火猴子:“六十年间,我三次遁梦入洪蛇嫡传子嗣识海、四次潜入洪蛇祖祠,你道我的伤是如何来得?若还探不到些有用消息,我也太亏了吧!”

  最后一次潜探洪蛇祖祠,卿眉被守祠蛇妖发觉,虽逃了出来但也受伤极重。

  烈烈儿点头,三个字:“好样的!”

  卿眉不理,把事情继续讲了下去,他俯身于“肚兜”与小蛮妖一起来打擂,以他的见识,一见苏景动手自然晓得此子就是老友所说的那个离山弃徒,不过苏景自己本事不差,在擂中不用人照顾什么,卿眉也乐得清闲。

  再到后来,一百二十五个妖蛮被带来“祈福祭祖”,当时卿眉便明白后面会发生什么了,但他不忧反喜,大喜!

  说到这里卿眉笑了起来:“正发愁找不到办法进大蛇的识海。他们就把我送进来了,一群蛇妖自作聪明,殊不知……老子进来了!说不定就能弄死他们的大圣爷!”

  话一出口,云驾上众人尽皆振奋,苏景的大半心力都放在扶乩身上,暂时没去追问细节,只是点头道:“一切以你马首是瞻。”

  识海梦境全无出路,想要活着离开只有一个可能——大蛇把梦做完。可是除非大蛇死了或者醒来,这梦都永远不会结束!若有机会诛杀大蛇,大家才能逃出生天。

  卿眉又复抬头、望天。

  说话的这一会功夫,惊世骇俗的暴雨已然停歇了,乌云散去、碧空如洗,大蛇的识海世界又恢复了漂亮颜色,只是地面……没有地面了,暴雨灌注,云驾之下万里无疆、尽化汪洋大海!

  初入识海,斩杀大小蛇;蛇尸化作黑烟,跃升高空变成滚滚乌云;乌云降下暴雨,汇做汪洋大海,湮灭世界。

  汪洋初成形状,正暴躁着,处处骇浪如山疯狂涌动、怒潮激荡之中,一道道巨漩猛转,万万钧恶水咆哮,声音堪比九霄轰雷……

  卿眉缓缓开口:“想杀蛇,先得撑过这第三劫才行!我之前不想出手,是为了留着力气打这一仗。”说着,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自苏景的云驾上站起身来,不再说话、远眺大海。

  并没让众人等待太久,一炷香的功夫不到,狂躁大海突兀平静下来。毫无征兆的,眨眼前还是风急浪涌,眨眼后大海就变成了一面镜子似的,连一丝涟漪都不存!

  卿眉沉身道:“来了,东面。”

  一道白色水线,在碧蓝大海中分外醒目,片刻功夫众人就看得明明白白,铁灰色的扁颈大蛇,身长无以计、见首不见尾。

  无论大小还是模样,都与“入梦前”所见大圣“尸身”一模一样。

  蛇头浮于水面,双目望向苏景云驾,蛇眼并无残忍或嗜血味道,而是满满的戏谑之意……

  红光氤氲而起,卿眉又把自己包裹进赤霞内,长呼、长吸,准备出手;金色光芒涌动,剑羽飘零左右,苏景把扶乩暂交给小蛮妖和阿嫣小母照顾,自己迈步上前与卿眉并肩而立;三尸很是踌躇,不过总算他们讲义气,几乎是蹭着步子来到苏景身边。

  卿眉侧目,看了苏景一眼:“你不行,退开吧!”言罢根本不等苏景应声,卿眉喝一声“诛”,红光如电而去!

  旋即卿眉猛掐剑诀,丈余赤色剑芒于飞射之中,猛地扩展开来,化作三里霞光,殷殷血红灿灿夺目,斩向大蛇。

  剑光流转,掠过之处大海陡分,足百丈巨浪如墙,向两侧翻卷开去……势不可当、划海分天,中土魔徒卿眉全力一剑!

  苏景爱剑,眉飞色舞,脱口一声:“好!”

  但万万没想到的,喝彩声未落,海中的巨蛇突然昂首而起,颈子一探、一收;巨口一张、一阖,卿眉惊天动地的一剑,竟直接被它吞了去。

  大蛇丝毫无损,甚至连望向苏景云驾的戏谑目光都未变,依旧不紧不慢地游着。

  苏景身边,噗的一声轻响,卿眉呕血!赤霞无常形却有常质,那就是他的剑,以自身精血炼化、平时都养于体内,此剑被大蛇吞掉、毁去,卿眉立遭反噬,伤上加伤,几乎都站不住脚了。

  卿眉早就知道这第三劫不好打,可是,即便他以为自己足够重视了,却仍是轻敌了……从远古时到现在,无数年头的休养,蚀海大圣的残魂渐渐丰满,远比卿眉想象得更强大。

  更要紧的,这里是大圣之梦、蚀海以本相而来,本就相得益彰,在此间它的实力就算不若全盛时,至少也能有五成本领!以卿眉的修为,莫说击败大蛇闯过此劫了,怕是连大蛇身上的一块鳞片都撕不下来!

  云驾上众人个个脸上变色。

  苏景心思转动,想要催动云驾暂退,随即眉头微皱,云驾飞不动了……被一股莫名巨力死死拖住,不用问,是那巨蛇做得手脚。

  逃不掉,打不过,但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剑羽飘荡渐急,苏景一拍锦绣囊,北冥神剑握于右手、八祖剑符捏于左手指缝:剑符是以剑意法变,从根子上算是法术,上一阵用来对付怪猿无用,所以苏景不曾动用,现在打蛇不知有没有用处,总得要试一试的。

  就在此刻,远处本来优哉游哉的大蛇,突然变得目光凄厉,偌大身躯跃出海面,扁颈怒展、爆出长长一声愤怒啼鸣!

  而苏景手中的北冥神剑,竟也无令自动,剑柄处巨力迸现,挣开苏景的手,旋即寒光一闪,神剑投入大海……鲲鱼游于海。

  再不是平时那个剑势化形,不过数丈身形的鲲了,这次是真的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的鲲!

  怒吼横扫天海之间,下个瞬间大浪滔天!大蛇、巨鲲,两头亘古大恶轰轰烈烈绞杀于一处!

  接连“咕咚”几声,几个能站起观战的妖蛮,都受不住两头巨兽恶战时掀起的凶威重压,接连摔倒,人人望向苏景的目光惊骇,尤以六只眼睛的蝎怪沙包为甚,三双眸子几乎全快瞪出眼眶了;又是咕咚一声,卿眉也一跤坐倒,一鱼、一蛇搅动怒海,众人眼中只有轰天浪潮、看不到具体战况,卿眉发动修家灵识去侦探战场,但才一把灵识送过去就遭巨力反震,本就重伤,再经不得这一震,由此摔倒。

  卿眉瞪向苏景的惊骇目光,比起妖蛮们也毫不逊色:“你怎么还藏了这等、这等、这等……”接连三个“这等”,他终于找到合适措辞:“通仙剑技!怪猿时打得那么苦为何不见你使出?”

  这一句问的,算是所有妖蛮的心声了。

  可这哪是苏景的“通仙剑技”,分明是北冥自怒,神剑自己飞入海中去杀敌,和苏景没有半个大钱的关系,他自己比所有人都更糊涂。

  最后一声咕咚,苏景也坐倒了,和卿眉一样,自不量力以灵识去探巨恶争斗……后脑勺都撞到云驾上了。重新坐起来,心里正犹豫着是实话实说、还是“高深莫测”一回,不承想坐下火灵云驾,突兀崩散无形!

  众人坠海。

  第二百零一章 黄皮蛮子有完没完

  虽然身处“梦境”,但此间对苏景等人来说,与真实天地也没什么区别,石头飞到头上就会头破血流、刀子扎进心口立刻身死道消。

  那识海大圣在这里能有全盛时的五成力道,鲲则与之不相上下,两凶一见便如仇人般,连试探都不存立刻舍生忘死地斗在一起。这样两头怪物,在打斗时掀挡的力量何其惊人,苏景的云驾正在一道巨力泼散的轨迹上,被其一冲立时散碎无形。

  七十多人全都摔落大海,那海中涌动的可怕力量更是骇人,比着天空更凶险百倍!才一坠落海面,四五个运气糟糕的妖蛮就被裹挟恶力的乱流击中,连惨叫的机会都不存便粉身碎骨。

  所幸,妖蛮中有一位蛛女精怪,坠落途中拼着伤势加重,自脐眼中喷出一道大网,大部分妖蛮都抓住蛛网,勉强着仍聚拢一处,没有立刻被冲散。

  苏景直接扬手,喝问:“你等意下如何?!”

  手掌之中,赫赫然一枚令牌。

  正哇哇怪叫的妖蛮猛然收声,几近忘记了自己命悬一线,目光直勾勾地望着苏景的令牌……

  打“大小蛇”的时候,黄皮蛮子剑羽斩“气机”;打怪猿的时候,黄皮蛮子花招无数,一个劲地往外召妖请怪来助战;打识海大圣本相的时候,他以剑化巨鲲,现在又拿出来一块大圣点将玦?

  这个黄皮蛮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还有完没完……

  苏景或能凭着敏锐五感“避凶趋吉”,但就算他的本事再大十倍,也没办法在这“一锅浑水”中,救护所有同伴。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收妖蛮入大圣玦,自己只需照顾扶乩与卿眉,若运气好些,大家都能活。

  第一个应声的,居然是蝎怪沙包,喊一声:“我进去!”妖怪诚心拜服大圣玦,令牌灵光一闪将其收入洞天。

  烈烈儿第二,直接纳额于令牌进入洞天,阿嫣小母排在第三,被收入洞天之前妖精不忘卖乖:“就算在驿馆时你拿它出来,我也不犹豫就钻进去。”

  有人带头,其他人不再犹豫,也实在没什么可犹豫的:海中两强争霸,凭妖蛮现在的状况,绝逃不过一个“死”字,进入大圣玦,若苏景以后相逼大不了还是一个死,还能更坏么?

  前前后后,五十三个妖蛮进入大圣玦,其他的妖蛮不知所踪,救无可救了。小蛮妖也躲进去了,卿眉老祖进不了妖家洞天,留在外面重新附身于肚兜,苏景“带着他”方便得很,就只差扶乩仙子一个人,被苏景牢牢绑缚在背。

  三尸根本不用照顾,苏景深吸一口气,背后天都火翼撑起、由金乌阳火淬炼百年的灵识泼散开来,不去深远处探那恶战的情形,只追查因恶战掀起的可怕力量:时而静静悬浮半空、忽然双翅一振横飞百丈;时而沉浮于浪,突兀一坠直奔海底……金红身影,一次次地远跳、逃生。

  海中恶战全不可见,只有幢幢滔天大浪扑涌和有如实质的飓风滚荡,天龙之战中,鸟雀莫说参与,就连窥探一眼的资格都不存,不过对于海中的恶战,苏景大概也有个猜测:大蛇一见北冥便暴怒成狂,或许……蚀海大圣当年就是伤在这柄剑下?

  而北冥之怒,也真真正正让苏景明白了,当年的江山剑域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此间是识海,那大蛇并非真实大圣,是神魂精魄投于梦中的显影;同样的道理,入海北冥的强大,也不是神剑如何,是附于身的魂灵凶猛。

  苏景见过剑冢的“真相”,每一个江山剑域的弟子都不入轮回、附魂于剑,只是他们都在沉睡、未曾醒来……这次,北冥的剑魂醒来了!

  北冥绽放的力量,是昔日此剑之主的神威。

  梦中一战,比拼的是魂魄之力。

  北冥剑,这只是冢内八方剑王之一。

  若真如苏景猜测的样子……八方剑王当由八位剑仙执掌,套以现在修行门宗,差不多就是八位江山剑域的长老吧?一个长老,就有诛灭大圣之力,那江山剑域又是个什么地方!比起仙庭神界又有什么区别!

  一直都知道,在古时江山剑域是奇绝之地,但真正不曾想到、若未见北冥真力永远也不可能想到的,江山剑域竟凶猛如斯。

  还有与江山剑域齐名的摩天宝刹……只是如此神奇的地方,又为何会陨落,一处变成山坳坟冢、一处变成海底遗迹。

  心中念头缓缓转动,灵识四散探查周围,苏景小心翼翼地躲避着灭顶之灾。

  本来苏景体内也有一道可怕剑魂,若它肯“出鞘”能帮上大忙。可惜,屠晚睡得安稳,全没有醒来的意思,任由北冥与大蛇恶战不休……

  大圣玦洞天之内,大多数妖蛮都端坐于地,以本元妖力行功疗伤,唯独阿嫣小母,来到蝎怪沙包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蝎怪被他看得浑身难受,六只眼睛齐瞪:“你作甚?”

  “你不对劲。”阿嫣小母的目光从他脸上转了转,最后选择蝎怪最靠上的一对目,与之对视:“你和山溪乌很熟么?”

  在驿馆擂台时还不显什么,但自从大家成了“补品”之后,蝎怪对苏景实在着紧得很。沙包敲头盖喝脑髓不眨眼睛,可是和女人对视他实在不在行,第一双眼很快就闪烁了,第二双眼目力暴涨、顶上,愣愣应道:“关你何事。”

  阿嫣小母笑得甜甜,眼光却是冷的:“你不晓得么?我是他的小母狗儿,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人,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我都得先替他嗅一嗅。”说着,她还真的提息嗅了嗅,跟着皱眉:“你这个人,味道不怎么样。”

  说话的功夫里,烈烈儿和小蛮妖也都凑了过来,神情均不怀善意。现在大家都重伤在身,可三个残废打一残废,也还是稳赢的。

  沙包略作踌躇,颔首张口一吐,把一块金灿灿的令牌吐了出来,亮给几个妖蛮看:“大家都拜奉了大圣玦,也不用再瞒什么了,我乃齐凤国正三品轻车将军,另领鬼耳探尉之职!那苏……山溪乌乃我家万岁御弟,万金之躯涉于险地,本将自得护佑周全!”

  说完,稍加停顿,沙包冷笑中带了点得意,又道:“我乃奸细!”

  妖怪说话就是这个调调,若在东土汉家,就算自报身份也不可能直接说自己是奸细,小蛮妖大是意外:“你这蝎怪,都在齐凤国做到三品大将了,为何还要打我们剥皮国的擂?肯定做不到三品官的。”

  沙包不稀得理会这个脑筋不转弯的小蛮妖。

  他是早在数十年前就被派来剥皮国的,这次显身打擂,也不外是那个最最简单的念头:封将带兵,寻找机会助齐凤国。苏景也入擂的消息被淡大师传去齐凤,尘霄生便给沙包传了一道密令,着他小心照看“御弟”。

  若是几天之前沙包亮出身份,立刻就得被众妖蛮合力撕碎,但是现在情形已变,且不说大圣玦,就单只“献祭”这一重,幸存下的妖蛮就把洪蛇一脉当作死仇了。至于“报国之心”,他们来打擂都是图富贵、显本领,平时都隐居荒野的妖怪们,哪有什么报国之心。

  小蛮妖看着那块令牌,眸子亮闪闪的:“真好看。”

  三字评价中,妖怪们散了、运功疗伤去……

  识海中没有日升月落,苏景只能自己揣测时间,或不太准但总也不会差得太多,北冥与大蛇之争,一晃便十余天了。

  大海依旧躁动,震彻天地的吼声始终不停,散起的可怕力量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这一仗不晓得还要打多久,苏景有心帮忙又哪有他去参与的余地,但忽然之间黄皮蛮子心中灵光一闪,左手扬起一拍自己的额头,口中笑了声“打你个糊涂东西”,右手自乾坤囊中取出了丑剑。

  同出于剑冢,算得“一家人”,北冥自行惊醒、入战,那丑剑是不是也能醒一醒、去帮个忙?果然,丑剑一出,立刻发出一串清冽长鸣,自苏景手中疾飞而去,直直投向汪洋中心的战场!

  一个呼吸功夫过后,大蛇的吼声陡然大了数倍,嘶嘶昂昂的怪叫中饱蕴愤怒之意,虽看不见、但都不用猜的,它吃亏了!

  能做的仅此而已,剩下的“玄虚之战、剑梦之争”,再没苏景什么事情,又复收心凝神,仔细保命……大概有过三四天的样子,苏景明显察觉海中激荡的恶力小了许多,大蛇的嘶吼,也渐渐从怒嗥变成惨叫。

  而此刻,整座大海都已经变作殷殷血色!

  再过两天,突然丑剑自行返回苏景手上,旋即只见鲲化天鹏,自海中直击九霄,那神鸟的双爪下,赫赫然的铁灰色扁颈巨蛇。

  大蛇从头到尾伤痕累累,除了狰狞裂口外,还有数不清多少处地方,干脆被撕下整块皮肉,望上去触目惊心。大蛇犹自挣扎不休,但又哪逃得脱天鹏神爪。

  大鹏鸟飞到高处,双爪猛一用力,大蛇在惊天动地的惨嚎声中,被一扯两断!

  血雨迸溅,两截蛇身还扭曲着、翻滚着落入大海,金翅大鹏鸟昂首一声嘹亮长啼,满满激昂、满满喜悦!跟着鹏鸟隐遁北冥又现,飞画长虹,重返于苏景手中。

  即便早在几天之前就已经笃定此战北冥必胜,可亲眼看到战果时,苏景仍是打从心眼里觉得高兴,而当北冥重回手中的时候,苏景突然愣了愣……

  第二百零二章 待雪停,杀真蛇

  愣过片刻,苏景“哈”的一声,直接笑出了声,喜上眉梢。

  三口棺材在海波中半沉半浮、随波逐流,雷动问拈花:“你死了几次?”

  拈花问赤目:“苏锵锵笑什么呢?”

  “他死了七十三次,”赤目先替拈花答了雷动,又再去应拈花:“北冥打蛇,剑灵现真怒,剑上杀意因其苏醒陡增,却未因它再度沉睡而减。”

  拈花眨眼睛:“真人所言……啥意思?”

  “就是剑灵一怒、杀蛇一战,大大提升了北冥剑的威力……不对,不是提升,是回复。如今剑更好用了,莫说苏锵锵,就是本座也想笑。”说到笑,赤目就嘿嘿嘿地笑出了声音,突如其来,把另两位矮神尊都吓了一跳。

  北冥在苏景手中。

  清清亮亮的一柄长剑,看上去和以前没什么变化,但就只有苏景能辨得出,剑身正反两侧,一侧隐显鳞纹,另侧暗绣羽纹。而原先,剑锷上的“北冥”两字古篆下,又多出了两字:海天。

  这个时候,天光似是黯了一些,苏景与三尸同时抬头,随即骇然发现:天空开裂了。

  湛蓝天空上,一道道裂痕由浅入深、丝丝蔓延、渐渐勾连,但却悄无声息,若非天光变化,以苏景的五感都无以察觉。

  充其量一盏茶的功夫,湛湛蓝天已然“蛛网满布”,裂隙勾结,把偌大天空都拔起龟裂……片刻,忽然掉下来一片。

  掉下来一片蓝色天,留下一块晦暗痕迹,分外醒目。

  一片之后,便是第二片、第三片……死般寂静中,整整一座天空,就那么散落了!

  真正的天崩!但却不同于想象中的轰轰烈烈,不是“房倒屋塌瓦棱坠”,苏景等人眼前的景象更像:下雪。

  一片一片的“蓝天”,缓缓慢慢地飘零着,下落途中,它们再次散碎,化作更小片,一次又一次,直到变成真的雪花大小。

  每一块天空、在每一次“散碎”中,湛蓝颜色就会消减一分,直到最后那赏心悦目的颜色完全褪去。“雪色”晦暗,灰蒙蒙地,望上去让人心里没来由的憋闷郁郁。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苏景才恍然发觉,原来大蛇梦中的这片大海并非蔚蓝,大海是纯净透明的……之前的海之蓝,只因倒映蓝天;此刻天不在,玄空只剩一片晦暗浑灰,所以大海也变作滞涩、难看、甚至锈浊的铁灰色,倒是与蚀海大圣的蛇皮有几分相近。

  苏景暂时顾不得去琢磨北冥,催起云驾,再次把扶乩摆于面前,鬼袍护魂之用了得,仙子的命火虽弱,但还算稳定。

  三尸目光惊疑不定,谁也不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拈花乱猜:“大圣被斩杀,梦境……变、变作虚空,咱们出不去了!”

  “胡说!”不是苏景反驳,而是苏景扎在胳膊上的红肚兜出声,跟着人影一闪,卿眉又告显身:“识海投像被杀,与大圣何干?与他而言,不过是做个噩梦罢了!”

  苏景等人走进大圣梦中,若他们被杀是真的死;但大蛇被斩,于蚀海大圣全无损伤。这是人家的识海,苏景等人又往哪里去求“公平”两字。

  苏景追问:“那我们现在……”

  不等说完,卿眉就应道:“待雪停、杀真蛇!”说话同时,他仰望天色,目中、脸上浓浓兴奋!

  苏景点点头。卿眉身带重伤,多说一句话就是多费一份力气,是以苏景不去多问,到时候卿眉怎么说他便如何帮忙便是。

  整整一座蓝天化雪,须得下上一阵了,趁着这个功夫,苏景在此催动金乌焠真相助扶乩,能帮一时便是一时。

  反倒是卿眉,侧目于苏景:“不止花样多、宝贝多,你的根基也扎实得很,离山的小子果然不错。”

  从进入这“九上天巧玲珑”界后一路艰险不断,坚持到现在,苏景竟还有余力继续为扶乩疗伤,莫说同界的修家,就算比苏景高出两个境界之人,怕也早都精疲力竭了。

  风火双修、同济互佐;千五百气路,广纳博收;经络时时刻刻受阳火淬炼韧性十足……这才是苏景的“本色”!

  就算没有那些吓人的宝贝、就算苏景是个傻愣愣的老实头一点不会耍心思……把其他一切都抛开,只说他的修基、内元,今日的苏景,哪个敢说他不是一根仙苗!

  对卿眉之赞,苏景如实应道:“我的机缘特别好些。”

  大雪纷纷扬扬,整座世界寂寞无声,火灵云驾上也暂时安静下来……但也只是安静了片刻,三尸可没有苏景那份照顾人的心思,一个一个围到卿眉身前,问他到底怎么杀蛇。

  卿眉全无不耐烦之意,“诛杀大圣”,何等匪夷所思之事,胸中得意满满,自要说与旁人知:“蚀海大圣以本相入梦,却被人一斩两段、死得惨惨的,这个‘噩梦’可不轻,必让它心神震荡。便是因为这一道震骇,会让它梦中幻象消散、露出识海本色。”

  “梦没断,只是识海显现……”卿眉随手一划,把眼前天地尽数圈住:“待‘雪’落尽,这昏蒙蒙的天海乾坤,就是它的识海了。只要见其真正识海,就能找到那九根接连玄妙地的‘乾坤线’。”

  三尸多嘴,异口同声:“怎么找?”

  “我自有秘法。”五个字打发了这一问,卿眉继续道:“九丝勾连、九地连环,只要剪断一根,整套宝贝、偌大一桩法术就全废了,蚀海大圣篡夺九处玄妙地灵元无数年头,法术忽破它必遭亟噩反噬,死定了!”

  赤目皱眉:“这么简单?”

  卿眉一哂:“简单?我先前也是这么以为的,但先得在识海中打败大圣本相!”

  “不是已经打败了么?”拈花开始“纠缠”了。

  卿眉一点头,雷动嘿嘿笑起来:“所以赤目真人说得没错,很简单啊。”

  跟三个浑人实在聊不下去了,卿眉无奈收声,忽然他胸口一震,又开始大咳起来,三尸浑却不恶,急忙围上前,拈花帮他敲背、赤目给他抚胸、雷动给他揉太阳穴。

  苏景张开眼睛,待卿眉咳嗽止住、气息又复顺畅后问道:“你的伤势怎样?”

  卿眉毫不隐瞒:“探祠时中了蛇妖几下,九道正脉受损、三道奇经断裂,死定了!”说到这里,魔道妖人目露凶光:“不过是探一探古时的秘密,它们便要了我的命,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老子灭他家大圣!”

  这事他说反了,不过那份收敛多年的妖人性情,也端的暴露无遗。

  苏景笑了笑:“你的伤势或许能治……”

  卿眉又哪知道苏景的话是因“金乌大焠真”而来,还道他是随口安慰,卿眉都懒得去接这话茬,摆手道:“雪下得差不多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转转看!”

  言罢遁起云驾飞赴半空,三尸对望一眼,一起跳上自己的小棺材,追着卿眉去看热闹了。

  苏景也没去追着解释,待此间事了,疗伤的时间大把,既然自己精通金乌焠真,卿眉便死不了了!

  ……

  溺春大祭已经过去月余,剥皮国蛇妖皇一行四人仍在那片铁灰色的山峦中。

  三月之期未过,妖媚皇后在“春潮中”沉沉浮浮,不能自已,这天清晨时分,刚从阿姊毯中起身,正穿戴衣甲的国舅忽然扬手,凌空一抓,一只紫红色的蝉儿出现在他手心。

  蝉翼猛震,“知了”“知了”的响着,国舅聆听片刻,脸上陡显喜色,转回头对那躺在毯中犹自喘息的皇后道:“阿姐,大喜,前关开战了!我威武大军,兵发齐凤!”

  皇后眼睛一亮,但目光中的清透很快又被欲色湮灭:“好……你去吧,我们留在这里等结果就好,一切小、小心。”

  国舅是剥皮骁将,前方开战,他须得会朝听封,随时准备出征。

  和中土皇廷差不多的,妖怪国度中最大的功勋莫过战功,听到开战消息国舅开心不已,匆匆和另三人打过招呼,催起云驾向着无足城飞去。

  国舅才刚走不久,仍在春潮中的皇后,突然“啊”的一声惨叫,脸色痛苦、双手抱头,赤条条地从毯子中滚落土地,丰腴细嫩的身子抽搐不休,裹满泥沙尘土。

  国师和金光大将见状大惊,急忙上前施救……好半晌,皇后才徐徐吐出了一口气,脸上痛苦散去。

  不等旁人发问,皇后就说道:“适才祖窍巨震、头颅仿佛要炸碎开来,还有,冥冥中传来一声惨呼,好像、好像是先祖的声音。”

  国师闻言面色惊异:“溺春大祭百日之内,皇后都会受大圣识海影响,您头疼,莫不是大圣爷做、做噩梦了?就凭这次送进去的百多妖蛮?他们能让大圣做噩梦?”

  说话时,国师目光低垂,皇后现在坐在地上,她的身子他不敢瞧。

  皇后全没在意自己一丝不挂,皱起眉头:“那该怎么办?”

  “皇后大可放心,大圣不会受伤,再可怕的噩梦也只是个梦。”说到这里,稍加停顿,国师又把话锋一转:“不过……若能派个人进入大圣识海,看一看具体情形,则是再稳妥不过了。”

  第二百零三章 火行烈,灵妙地

  皇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怎能进去?再说就算进去了,又怎么可能出来?”

  溺春大祭后,进入识海的红门早就关闭、消隐了,想要再开门非得等上千年、下次大祭才行。

  国师压低了声音,语气也愈发谨慎了:“皇后容禀,我通晓一桩秘术,现在还有机会进入大圣识海。这是一桩离魂之术,我的肉身留于此处、魂魄遁入大圣识海,来去皆无妨。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皇后要国师直言。

  国师咬了咬牙:“只是须得以皇后金躯为媒。”

  “以我为媒?”皇后微惊:“说得仔细些。”

  “大祭后皇后会受大圣影响,故而您三个月都深陷春潮……春潮便是去往大圣识海的桥路了,若能得与皇后春风一度、同时施展秘法,我便能进入大圣识海。”说着,国师始终低垂的眼帘稍稍抬起了些,目光滑过皇后的娇嫩身躯。

  皇后稍一愣,随即笑了,目中欲色又起:“真的?”

  “我再有一百个胆子,又哪敢欺瞒皇后。”

  秘法是真的,想睡一睡皇后也是真的,真得不能再真。

  “咯咯”一声荡笑,皇后扬手抓住国师的衣襟,把他拉到近前,好像没了骨头的长腿缠上国师,皇后凑到他耳边,呵气如兰:“要一个国师,想一想还不错……你解开裤子便够了,不得脱去外袍,我要的是国师,不是你。”

  ……

  识海之内,雪停了,这个世界晦暗无边。

  卿眉虚坐半空,双目紧闭、入定催法,不久后他的双手翻了几翻,十指盘结捏印,随即他的须眉寸寸化灰随风散落。而他的十根手指甲却仿佛活过来似的,奋力生长、寸寸延长。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卿眉变成了秃头秃眉的怪模样,十指指甲则皆长到尺余长,没有丝毫扭曲,根根狭长锋锐,如刀!

  嘭的一声轻响,衣衫崩碎如灰蝶翻飞,消瘦的身体再无遮掩,卿眉手臂翻转,左手当胸、右手翻到后背,十根“甲刀”,尽数压在了自己的皮肤上。下一刻,十指忽做诡异跳动、带动甲刀,诡异却轻快的划破自己的身体。

  邪法、生身血符!卿眉在自己身上刻篆。卿眉的脸上不见丝毫表情,安静恬淡……可他的额角、光头青筋贲起、如蚯蚓般扭曲挣扎不休!

  卿眉身上,血崩!不过是锋利指甲在皮肤上划些浅浅的口子,可那些小小伤口中血浆涌流之势,比着砍掉一条腿也毫不逊色。

  血披身,但它们并不滴落,正相反,因篆刻“生身血符”淌出的鲜血,都在沿着身体逆行、向上。

  厚重、粘稠的鲜红,由胸、背至颈;再由颈披面、罩头,最终汇聚于顶盖,就此凝固不再稍动。

  第二盏茶,胸、背上血符完成,啪啪脆响中,长长的指甲崩裂、散落,十指再结印,卿眉口中喃喃,念动一道无声咒,唯独最后一字吐气开声响亮如雷:“咄!”

  咒起,顶上浓浓血浆落,劈头盖脸,可是不见血花迸溅、不见鲜血四散,而卿眉顶上赫赫然垂落一瀑血红长发。

  双目陡张、身形爆起,卿眉双手猛挥,口中又是一字断喝:“散!”

  千万血色长发向四方迎风猛涨,脱离头顶暴散而去……每一根血发,都绵延千里!

  识海世界,血发纵横。

  卿眉又变回了光头,但手上动作不停,取出一只乾坤囊奋力一甩,铃铛,全是铃铛,遮天蔽日。

  千万枚、空中翻越却默不作声的铃铛,自空中落下,每一根血发上均挂了一枚铃铛。

  血发疯长四处蔓延,犹如无数触手,为主人寻梭那九根“乾坤线”,卿眉缓缓吐出一口气,施法暂毕,剩下的便是等待了……

  三尸在旁边眼巴巴地等着、看着,赤目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大圣识海中,有无数宝贝!”

  之前妖蛮们就捡了不少,但又哪捡得完,无数年头中、所有葬身九个灵妙地的修家的宝物,都被乾坤线引入了大圣识海,现在这些东西又都湮埋在大海深处。

  赤目的眼珠子红得快喷血了:“那要是杀了蚀海大圣,这些宝贝是不是全都归咱了?”

  卿眉点了点头:“不错,我只挑选三件留给小蛮,其他的都归你们。”自忖必死者,还贪图什么宝贝,给徒弟选三件就足够了。

  赤目霍然大喜,雷动和拈花大方得很:“我们也不要宝贝,全归真人和苏锵锵。”

  赤目笑得合不拢嘴了,望向苏景:“咱俩平分!”

  苏景笑得一点不比赤目逊色:“多谢真人。”

  “自家亲戚,没得说!”赤目摆手,一派宗师气度……

  法术神奇,并没等待多久,一串响亮铃声便划破寂静,卿眉喜上眉梢,哈的一声笑:“找到了。”循着铃声找到那根有所发现的血发,再循着血发向着西北方向一路疾飞,苏景也催动火灵云驾,与三尸一起跟在他身后。

  这个时候,又有另一处铃声响起,但卿眉无意旁顾,把九根玄丝尽数找到、和只找到一根全无区别。

  不片刻功夫,几个人就追到血发尽头,眼中空荡荡的、不存一物,大圣炼化的玄丝至宝,凭着他们几个的修为还看不到。

  看不到又有什么关系?卿眉笃定,玄丝就在血发尽头。

  拈花忍不住又问卿眉:“怎么断掉它?”

  “剑斩刀削、火烧水淹、生拉硬拽,总有办法弄断它!”卿眉应道。

  能找到这玄丝乾坤线已属不易,这世上又怎会有如何毁去此物的记载。

  赤目性子最急,早在这里呆烦了,恨不得立刻斩蛇、收宝、离境,二话不说纵跃起来,自雷动背后拔出他的“含光”,对准方向挥剑便斩……

  一声惊鸣,含光脱手;赤目身上猛冒出一蓬烈焰!

  苏景应变如电,单手扶住扶乩,另只手探出在赤目身上一抹,怪火顿时熄灭,明知三尸是不灭灵怪,能救也还是要救一下,到底是自家亲戚。

  可就是这瞬间工夫,赤目业已被烧成一具焦尸,向下坠去。

  死便复生,赤目又重活在苏景身边,三纵两跃赶上前去,把含光又抓回到手中,同时怪叫:“有反噬!”

  苏景翻手看自己的掌心,尚有少许余焰灼烧,望向火光的目光里不存痛苦,反倒是饶有兴趣。拈花凑到跟前,仰头看看苏景,再转回头看看他手上火焰,好心好意鼓起腮帮子,忽一声猛吹气,没吹灭。

  苏景失笑,说了声“多谢神君”攥握成拳火焰自熄,把怀中扶乩暂交于赤目,自己取出“北冥”:“我来试试。”

  言罢长剑一振,挥斩下去!

  长剑不曾脱手,但剑触玄丝刹那,苏景只觉一道炽烈火灵沿着剑身向自己侵袭而来,跟着也如赤目一般、身上陡然冒起熊熊烈焰!这烈焰比起他修持的阳火,嫣红更甚但金灿远逊。

  还不等别人有所反应,苏景身上的烈焰又突兀消失不见,黄皮蛮子分毫无损……

  卿眉修持了得,眼力自是不差,见状问道:“收了?”

  “这火很好。”苏景点头,语气中带了些感慨:“大圣的法术果然奇妙。”

  玄丝上有护持法术,只要一碰便会引得烈焰焚身……因为三尸不死不灭,所以他们的“死”看上去不怎么值钱,每次来相救本尊,不死上几次仿佛就白来一趟似的。可实际上,现在三尸早已脱胎换骨,每个人都身具雄浑之力、精通巅顶剑法,即便没有“不灭之身”,他们也绝不是能轻易对付的小角色。

  但赤目对上那真火,瞬间便告惨死,足见玄丝上的护持法术威力惊人。

  不过,这道护持法术却并非来自大圣的妖力,它来自玄丝另一端、灵妙地的元力反噬,这一来便等若“灵妙之地”会自行守护玄丝。会如此自然是蚀海大圣的妖法设计,一次成术、便再不用去耗费心神、妖力,真正一劳永逸的办法。

  苏景一剑之下,探出了玄丝护法的本源,这才有此一赞。随后又说道:“这根玄丝彼端,是个火行烈烈的好地方,若能找到可助我冲煞。”

  卿眉摇摇头:“玄丝一断便再无迹可寻,你得想别的办法寻找此地。”

  苏景本就有冲煞目的地,只是随口而言罢了,自己都不太在意,笑道:“还是先想办法把这根线掐断吧。”说着,又是一道阳火挥出,灼烧玄丝。

  足足烧了小半个时辰,识海世界不见任何动静;苏景心念一变,真元倒转金风卷扬,但依旧无效。

  收回法术,再换过丑剑、剑羽……手段用尽,再一探……玄丝仍在!

  而这连番猛攻下,苏景身上也一次次燃起怒焰,护持法术的反击,与他是否直接碰触玄丝无关。

  力所不能及,强求也没用,苏景无奈摇头,望向卿眉。

  刚刚苏景动手时,卿眉始终眯着眼睛默默思索,此刻迎上他的目光:“我受不住这烈焰反噬,你若能让我不着火,或许还有办法。”

  苏景连思索都不存,直接应道:“可以。”

  卿眉一点头,下一刻,他突然变成了“木雕泥塑”,呆立于原地再不稍动……

  第二百零四章 玄丝断,烈火崩

  拈花吃惊:“他怎了?”

  雷动和赤目愣愣摇头,苏景应道:“不可打扰,他在施法。”

  一动不动似乎不难,就连小娃娃都能维持上一会,可是,手不动、脚不动、甚至屏住呼吸、不眨眼睛,便是真的不动了么?头发会生长、指甲会变长、血液会流淌、五内会轻蠕……此刻卿眉,便是真正“不动”!

  整个人,他所有的一切均告凝止,甚至连毛孔都不再开阖,唯独他的左眼,瞳仁,缓缓变红。

  半炷香时间,越来越红的左眸,仿佛要滴出血来……真的滴出了一滴血,自他左眼。

  血滴下,他的左眼瞳仁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灰色。

  血滴下,“凝固”之人骤然复苏,卿眉左手一抄,接住了自己的眼中血。

  “哒”,一声轻响,血溅碎于掌中,小小的一滴血花。

  而后三尸便齐齐惊呼……

  染血之手,竟像遇热消融的雪团,迅速融化、消失。

  血修邪法,毕生炼化的一滴煞血,若滴于山巅、这滴血能一路蚀噬,假以时日,它能洞穿整座雄峰、自山根下滴漏出来。

  而修法之人以自己血肉接下这一滴煞血,自噬身躯、还能更添威力,便如卿眉此刻!

  卿眉纵法飞向玄丝,口中疾声道:“便是现在!”

  不用吩咐苏景便已然纵身,一只手稳稳抵住卿眉后心,卿眉则探残手,直接抓向玄丝乾坤线。

  肉眼可见,一道嫣红火色迅速掠过卿眉身体,但也只是火色罢了,并不是真的火,燃烧更无从谈起,倒是苏景身上,又轰然爆散开一蓬烈焰。

  手握玄丝片刻,卿眉空着的右手闪电般拔出,在左臂手肘处轻轻一斩,手如刀、自断一臂!

  唯有断臂,才能阻止煞血腐蚀全身;而献一掌便足以将煞血的威力发挥到极致,犯不着把全身都搭进去,卿眉虽自忖必死无疑,但死之前他还要亲眼看着大圣识海崩裂、魂飞魄散。

  最后的手段已然祭出,谁生谁死,只看这根细丝断、还是不断!

  两个人都动作奇快,呼吸功夫就已经退回原位,不过苏景的手掌并未离开卿眉后心,而卿眉完成了自己的法术。此刻心神稍定,也立刻查知苏景正在“鼓捣”些什么。

  卿眉略一诧异、继而面露狂喜,转头望向苏景:“你……”

  苏景笑着:“刚刚就说过,经络毛病,或许能治。”

  不用等到“金乌大焠真”把受损经络彻底淬炼好,以卿眉的见识,稍稍感受片刻后便能笃定,苏景的阳火法门对自己的伤势会有奇效。

  还道时日无多必死无疑,怎料柳暗花溟陡逢生机,卿眉如何能够不欢喜!

  不等他再说什么,几人前方那根看不见的玄丝,突然发出一声嗡鸣,就此显出形迹、急急颤抖不休!就算三尸也能看得出,这是卿眉的煞血起了效用。

  细细的一根长丝,肉眼难辨端倪,但是辨尘入微的金乌目力看得一清二楚:一根丝,也是有千百股更细之线编结而成。此刻,玄丝在煞血侵蚀下,正股股崩断、层层开裂。眼看着越来越细,这便要断开了。

  简直喜上加喜,卿眉想到的、能做的,便只有放声大笑!

  可是才只笑了一声,卿眉眼前遽然怪影晃动,一头体型巨大的丹顶鹤,凭空跳跃出来,锋锐长喙,狠狠向他啄来。

  几声叱咤响起,殷天子合璧,剑光如电;血色弥漫,腥臭扑鼻;阳火金风,咆哮席卷——三尸、卿眉与苏景同时出手,各逞绝技攻向丹顶鹤。

  鸟儿来得突兀,但本领普通,挨上三方猛击,昂头一声尖尖怪叫,就此摔落在地,勉强扑腾两下便断气了。

  不晓得这重变化是不是蚀海大圣的“新梦”,苏景一行打醒精神全身戒备,玄丝将断,怕是大蛇的垂死反扑也要随之而来了。

  唯独雷动天尊,似是觉得这鸟应该味道不错,留心看了看鸟尸,随即皱眉:“只有一条腿的鹤子?恁地古怪。”

  听到“一条腿”,苏景微皱眉,似是想到了什么,向着那鸟儿望去:白色长喙、红色利爪、青蓝羽色、双翅展开四丈开外的丹顶鹤……又哪是什么丹顶鹤,分明是一头“毕方”!

  “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的毕方!神鬼异志写到的火邪之鸟,吞吃火焰,传说中它们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衔了火、扔到别人家中。

  见毕方则必有讹火。

  还不等苏景再想什么,下一刻,大圣识海陡然化作无界火疆!

  没有丝毫征兆、也不见起火的过程,眨眼前还是晦暗天地,眨眼后面前、身旁、远处、从天顶到地面、这个方世界的所有角落,尽是炽烈大火!

  与玄丝上的护持法术同源同质的烈焰。

  苏景一声怪叫,一手抓住卿眉,急急扑跃而起,几乎把自己摔出去的模样:还有一个人要救。

  离山扶乩,正躺在烈焰中!

  翻滚着,苏景把扶乩抱于怀中,可是……却无处可逃。

  烈焰熊熊,炽热无边。

  这等凶火,便是大罗金仙进来,也会被炼化成一蓬青烟。三尸的生灭业已无可“计较”,顷刻化灰、同时转活,也是转活同时又复化灰……

  烈焰凶猛,内中火灵淳厚十足,但比起金乌阳火到底还是差了一筹,是以这火伤不到苏景,苏景以自身真元度入卿眉和扶乩体内,也能护得他们不受伤害。

  可这并不是说苏景就不怕烧,“火灵相抗、庇佑自身”是个对抗的过程,苏景的内元是在不断消耗之中,待他灯枯油尽、照样会被炼化成烟身死道消!

  得苏景相护,卿眉暂时无恙,但他面色苍白、愣愣望着无边烈焰,好半晌、脸上苦笑浮现:“太小看他了。轻蔑大圣,死得不冤啊,可惜连累了你。”

  诛杀大蛇的梦中本相,已经小看过蚀海一次了;接下来“斩断乾坤线”,又次重蹈覆辙!

  乾坤线的护持法术,又岂止引动灵妙地反噬这一重?

  九丝勾连、识海与九地连环,结十方世界、诸般灵元循转往复生生不息,滋养蚀海精魄。

  卿眉之前的猜想没错,只要断开一届,这“十方世界、亦幻亦真的梦境”便不攻而破,蚀海必遭反噬、魂飞魄散。

  可是卿眉没料的,蚀海大圣还在玄丝上加持了另一道浩大法术:玄丝堪堪断裂之前,妖法便告催动、把那整整一座灵妙之地尽数引入识海!

  少了一根“乾坤线”勾连,但大蛇识海与一方灵妙地直接相容一起,十方世界连环仍在,“滋补法术”依旧运转安稳。

  想要蚀海大圣魂飞魄散,只断一线根本无用。

  而灵妙地也是绝厄地,无论九处中任何一处,都有大险恶,“断线”之人深陷其间,有哪有活路!

  苏景现在的情形便是如此:仍置身大圣识海内,但也在那一片“火行烈、灵妙地”间!

  太古时妖精大圣厉害,这是人人都晓得的事情,可仅止是“晓得”而已!它们到底有多么神通广大,有如何霸道之威,今时今日的修家就算穷尽想象、怕也揣测不到。真相再简单不过:它的办法,你不理解。

  就像现在:一道妖术降下,把真实乾坤中的一方灵妙之地,直接搬进来自己的识海,两处合一、虚实统并,这等手段,以卿眉的见识根本都无法理解,又何谈去破掉?即便他以为自己准备的足够充分,他所有的努力最终落在大圣眼中,却不过是个笑话吧!

  甚至,真正的蚀海大圣此刻都不曾醒来。

  左手扶着周身僵硬的卿眉,右臂揽住软绵绵的扶乩,阳火真元分作三路匡护自己与同伴,苏景目光如炬巡梭四方,灵识聚敛于一处、如针,随目光转动急探火海深远之处……没有用,这世界都已变成了一团火,全然不存避难之处。

  呼吸之间,从口舌到喉咙、五内,火辣辣的烫着!根本都没有空气了,苏景呼吸、吞吐的皆为烈焰,此间只有火……还有“毕方”!

  苏景低叱,九九剑羽火中飘零、骨金乌瞬灭急斩,两头毕方伏诛!这火邪之鸟,本就是那烈火地的土著、霸主,它们生于恶炎中,任何外来者于他们看来皆为猎物。

  两头毕方才落,又有三头凶鸟袭来,剑羽回撤护卫本尊身旁,旋即又是一道剑光乍起,苏景动念、北冥出鞘!

  熔浆般血液泼洒,凶鸟被神剑洞穿,北冥击出时,骨金乌又回到了主人肩头。

  卿眉法术一出顷刻就被烈火炼化,完全帮不上忙,涩声开口:“不必再管我了。”

  “如果把你丢掉我就能活,没准我就扔了。”苏景应道。多护一个人,便多占去一份力气。可此地烈火从亘古烧到今日,永远都不会停消,丢不丢掉卿眉,只是早死或晚死、充其量五六天的差别。

  这个时候,恶炎四周啼鸣烈烈,毕方终于厌烦了试探,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猛攻苏景。

  第二百零五章 第五境

  烈焰之中,剑气纵横!

  剑羽急急惊鸣,守御的范围越收越紧,最后勉强稳固在两丈方圆。

  区区两丈,却是绝杀之域,毕方敢越雷池一步必杀无赦!

  苏景身形不动,却并非只守不攻,骨金乌与北冥神剑轮流罔替,一次次剑光闪烁,必有毕方濒死哀号响起,苏景最恨的是自己两只手都被占住了,没办法再去取一张师父留下的剑符来用。

  剑随心,剑符却非得以手诀配合不可。

  数不清多少邪火凶鸟,层层围拢于苏景身周,但这种鸟儿实力普通,苏景摆下的“圈子”又极小,让它们数量优势无从发挥。

  偏偏毕方凶悍,没办法一拥而上便拼命拥挤着,一头两头地向上冲,不知是它们性情暴躁、等不得烈火一点点烧死苏景;又或者是它们脑筋蠢笨,根本就没想到这一重。

  苏景的喘息稍加粗重了,一个人修为用来庇护三个人;还要再分出心思同时驾驭三套飞剑对抗又蠢又凶的怪鸟;更关键的,从踏入大圣识海,他便一路苦战,消耗何其巨大,就算他元基深厚也渐觉撑不住了。

  真元用一分便少一分,力量消耗不停。但是到了现在,因大祸突降的惊骇已渐渐消散,心境倒是重归于安宁。

  片刻过去,苏景忽然笑了下。

  自己来南荒的初衷是什么?寻找烈火地煞、完成第五境修行,现在他就找到了:被大蛇引入识海的、九处灵妙地之一,火行烈之地。

  虽然苏景还没能见到袁朝年手札上记载的那道烈火地煞,但不用想也能明白,眼前这片火行地是蚀海大圣亲自选中的,火行纯烈、浓郁到无以复加,比起袁朝年探到的地煞自然要更好得多,用来冲煞简直再合适不过……只是没有哪个修家为了冲煞,会一头扎进地煞深处去:无论什么门派的功法,若以真正的地煞来修行第五境,都会面临绝大的危险:引煞容易,受煞难、断煞更难。

  地煞灵元一旦被引动便如巨湖决堤,轰轰荡荡冲进修家身体,那时就仿佛小小沟渠迎来大川洪峰,直问修家经络承受极限;就算经络坚固、扛住了考验,待到功行圆满、完成“冲煞”修行的时候,还需及时切断自身与地煞的联络。地煞入体可不是师门长辈传功,哪会管你“够不够”、“要还是不要”,修家敢引流,它便猛灌到底,若不能立刻“断流”,下场就是用小皮囊去装大洪流,爆裂!

  由此,修家以古法冲煞时,会置身于地煞边缘,尽可能小规模的引动地煞灵元入体,可即便如此,古时候的修家仍有无数人死在“经脉撑裂”、“暴体而亡”,这两重凶险之下。

  坐在火行烈之地中央来行功冲煞,那不是修炼、是自裁!

  苏景自不会自寻死路,可死路寻上他了……识海是封闭世界,没有缺口可供离开。以他的情形,还能再坚持多久?十天,十五天?把扶乩和卿眉都甩了呢?再多活十天?

  笑容自苏景脸上一闪而没,下一刻他身边的火势陡变!火海之中,一道殷红却炽烈、煌煌不可直视的巨大漩涡突兀成形。苏景动法、于恶炎绝地的中央……冲、煞!

  三阶十二景,去攀那一阶一阶、去看那一景一景。

  青灯境中少年对黑袍老祖的认真说话,是他的憧憬没错,但也是誓言、是未来岁月中所有、所有、所有的执着所在!

  无怨、无悔的修行之路,苏景见识了凡俗中见不到的神奇、苏景做成了普通人永远做不到的事情。不知不觉,已过百年,不管从何而论,苏景都觉得自己赚了。这一个“死”字来得虽突兀,但若无以避,也实在不用惶惶、不用不甘,大不了转世投胎、再重来吧!

  生机断灭,死便死了。而这修行之路是自己选的,若死在修行之中,是不是也算:得偿所愿。

  等到灯枯油尽时被烈火烧死,还是开穴冲煞、死于第五境的修行中?

  苏景因此而笑,这是他骨血中的狂妄。

  千零八十阿是穴、三六一正位大窍,全身上下所有气路尽开,苏景引恶炎入体、金乌真策第五境“裂炼崩元”修法开启,炼。

  化作烈焰本形的暴戾火灵涌入经络,瞬间,苏景只觉得身体膨胀欲炸,绝无法以言辞形容的剧痛!可苏景紧紧闭着嘴,硬是堵住了那一声已经涌到喉中的惨嚎!下一刻玄功行转开来,引荡火灵迅速流转。

  正奇二十道经脉,在火灵猛冲之下剧烈颤抖,仿佛时时都会崩裂开来,可又偏偏不肯碎裂。这是金乌正法的奇效,这世上没有比阳火真元更纯粹的火灵真力,以往百年,无论苏景是修行抑或施法,只要他玄功一动,便是对经络的一次淬炼。

  五年大漠苦熬,五十年闭门修行,还有天斗山上十八年斗战锤炼,有关修炼事情,苏景从不敢倦怠丝毫,而今日、此刻,他身体中二十到金玉般的经脉,虽非刻意淬炼,但却实实在在,是他以往辛苦修炼的偌大回报!

  火灵暴躁,可苏景撑得住!只凭此一项,便要羡煞、惊煞天下无数修家。

  金风乍起,会同火灵。风火共济,其势更烈。

  轰的一声,苏景周身燃起烈焰,黑色邪炎:

  第五境正法“炼裂崩元”运转,所有入体火灵皆得引领,游走于经脉,这是淬炼、“提纯”地煞火灵的过程。

  那烈火灵元被正法炼化做阳火精元,其中毒质、杂元则尽数被苏景遣于体外,便是此刻他身上燃起的黑炎……

  行功不辍,剑犹未停。

  当周遭火灵因苏景广开气路、引灵冲煞而化作浩浩火漩时,毕方凶鸟皆尽惊骇,而后则变得更加疯狂,成群结队,潮水一般袭杀冲击!

  剑羽振、北冥振、骨金乌振,苏景的一百零一柄利剑攻守互济,往复互补,结划金铁之域、必杀之域,死死守住最后两丈!

  还有,卿眉与扶乩安好。

  一个几乎是离山最最重要的弟子,另一个在恶斗怪猿时救了苏景的性命……开穴冲煞,苏景都已决心赴死,又怎会在死前相负、让自己死前有愧?

  送进扶乩与卿眉体内、助他们抵挡烈火的真元始终未停。

  冲煞、御剑、救人,在暴体之前或许会先把自己忙死的苏景,离山苏景。

  自外而内,烈火灵元不断冲进身体;自内而外,黑色邪火熊熊燃烧;经由正法淬炼得来的阳火真元越积越多……玄功转,正法变,阳火灵元层层汇聚、自四面八方,迅猛攻向下丹田、开气海!

  “铸就大地”是大说辞,于修家自身而言,第五境冲煞的修行本质,就是以厚重灵元轰击气海、打通气海。

  青灯境中,陆崖九曾为苏景讲道,他要苏景把“气海”看作一座空空大库,大门死死封闭,想要开启此库就只有一个办法:强攻!以自身真元做那攻门摧墙的重锤。

  想要打开气海不是一件容易事,可一旦打开了,修家便多出一道储纳真元巨库。

  也只有将其打通,气海才能真正归入真气循转。

  正奇二十经络可看作是水脉河流、“气海”则是真正的元气之海,到那时“海纳百川”,浩瀚真元藏蕴体内,修行自然登上一重全新境界。

  苏景开心眼做内观,真灵凝聚、如浩浩巨流、以决绝之势猛轰气海,下一刻他只觉“眼前”陡然绽起强光万道,旋即一座广博虚空,自“视线”中猛然铺展开来,真就仿佛一头栽进了一座无远弗届的巨库一般。

  “啊!”惊讶得几乎是“凄惨”的一声怪叫,苏景心神巨震,差点都要走火入魔……“开气海”说起来再轻松不过的三个字,可实际里这三字是一个修行的境界,任谁想要攻下气海,都得经过无数次真元冲击才有可能成功,古往今来数不清多少修家,都因冲不破这壁垒、得不到气海不得不止步于第五境。

  自己就冲了一下,真的就一下,如此简单便打开气海了?

  一扇精钢大门,无数修家去撞,有人积年累月、费尽力气终于将其撞开一线;有人穷尽百年也撼之不动;更有人干脆把自己活活撞死在这扇门上。而苏景……都不能算是撞门,充其量是走上前、伸出根手指头敲一敲、试试这门的材料,然后就咣当一声,连门板带门框直愣愣地拍倒了。

  即便快死了,苏景还是被自己吓傻了。

  是因为入体的烈火灵元太凶猛?是因为金乌正法太玄妙?是老天爷开眼了?还是自己在大圣爷的梦里又做了个梦?

  千真万确,气海已开,本已将经络膨胀到极限的真元突然得到宣泄,浩浩荡荡汇入气海!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缓冲……但也仅仅是缓冲吧。

  与苏景而言广博浩瀚的大库,相比于这一座烈火绝地,又实在渺小的不值一提。

  绕与苏景身周的那道烈火巨漩迅猛旋转,暴躁火元不停冲入身体,根本没办法截断它们,金乌正法全力发动,内视中的苏景,眼看着自己的气海被层层注满。

  三天、又或五天?

  气海胀满。

  第二百零六章 正法变,烨龙旋

  “国师……当真是当世奇、奇男子,”销魂荡骨的呻吟中,蛇妖皇后的话断断续续:“已经七天……七夜,你竟还能不停。”

  国师的目光贪婪、双手贪婪、身体更贪婪,喘息如牛,并未回答皇后,而后猛地加快了速度,喉咙里嗬嗬怪响,如此、半炷香功夫过后他才嘶哑开口:“启禀皇后,我这便要遁去了,还请皇后照看我的肉身法体……啊!”

  一声怪叫,他的身体突然抽搐起来,旋即目中玄光一黯,再无神采,魂魄出窍、遁入大圣识海!但他身体颤抖又足足过了盏茶功夫才告停歇。

  血液狂涌让妖媚皇后的面上、身上片片殷红,目光迷离中,身体古怪反躬,她也在颤抖……好半晌,她身体一软摔回地面,胸口起伏粗重喘息。

  过了一阵,呼吸终于平稳下来,丰腴的身体扭了扭,把身上那具无魂之躯甩开,皇后站起身来,不穿衣、不披毯,腰肢扭动走向金瓜大将。

  皇后笑容妩媚:“终于清静了,只剩我们两个。”

  ……

  妖法玄妙,元魂穿遁!

  元魂离体,蛇妖国师一时不适,只觉寒冷难耐,但刹那过后,待他进入大圣识海便明白了,那寒冷感觉简直是毕生最大欢愉:坠入火海,烫得要死……真要死!

  国师吓了个魂飞魄散,简直分不清这究竟是大圣识海,还是天君的炼妖炉,早知如此宁可不睡皇后他也不跑这一趟。

  即是火海、也是识海,在此处魂魄也有真身之力,之前北冥剑灵大展神威便是这个道理。蛇妖国师也当真不俗,双手掐诀催动护身妖咒,烈火虽然炽烈,但他也能坚持一阵。

  举目四望,除了火还是火,唯一一处异象仅在于极远处,一道烈火漩涡轰轰旋转,气势惊人。国师有秘法,来得便去得,这样要命的地方他哪敢再多耽搁片刻,这莫名其妙的火海成因爱是啥是啥、远处那漩涡爱咋转咋转,就算蚀海大圣是老祖宗……祖宗的老命也不如自己的小命值钱,国师大人没有丝毫犹豫,催动秘法准备离开。

  可蛇妖国师做梦也想不到的,秘法行转之下,自己竟无法离开大圣识海!

  不是法术不灵验,而是大圣识海的情形已变、与火行烈的灵妙地“二合为一”了。蛇妖国师来的时候得皇后春潮铺路,想走的时候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国师真恨不得跳脚怒骂,可那又有什么用处。勉强定了定心神,国师举步,向着那漩涡所在方向走去。

  长时逗留火海,迟早有妖元耗尽的时候,就只有魂飞魄散一个下场。远处的漩涡看上去着实吓人,但这是火海之内唯一的“异处”,也许是极凶所在,但也可能是生门活路,以现在的情形,一丝的希望,国师也得去试他一试!

  只是国师是“一统修持”,护身庇魂的法术催动开来,就没办法再飞遁疾驰,只能一步一步穿越火海,走过去……

  苏景不知道蛇妖国师来了,他只晓得自己快死了。

  气海已满、真元饱胀,全身经络摇摇欲坠,在这火行烈烈之地的中央开穴采煞,气路只要一开便再难闭合,烈火灵元依旧向身体中狠狠灌入。

  剧烈的膨胀感觉荡起无边剧痛。

  身要炸、头欲爆、从骨到筋再到血肉皮肤,无一处不胀烈不堪!修行有了一定基础之后,会对自己的身体了若指掌,苏景知道自己的极限何在,等死等得明明白白。

  “淤积”灵元越聚越多、经络已至崩溃边缘,苏景不知哪来的心情,开始给自己倒数起来,从十开始……可他万万不曾料到的,当他倒数至“三”,至多再有一息功夫就将暴体而亡时,金乌正法的行转一变,体内厚重真元忽然逆起向上,竟直奔天灵祖窍而去!

  并非苏景故意为之,但确实是功法使然……虽然突兀无比、但真元逆动并无丝毫阻塞,行运得再自然流畅不过,看样子是正法中就藏了这一变。

  即便濒死,苏景也还是忍不住一愣:这是要开祖窍?

  三阶十二景内,第五境“冲煞”开丹田气海,铺就大地;第六境“夺罡”,开灵台祖窍,搭建天空;第七经“宝瓶”则是开心窍,以连同气海与识海,至此天地呼应,修家初步建成自身小乾坤。

  开灵台祖窍是第六境的修行,再说金乌真诀中,除了三个“领悟境”外,其他每一境都有对应正法,第五境“炼裂崩元”不会去做、也做不来第六境的修行……念头尚未转完,浩浩真元便已汇聚成潮、猛攻祖窍!

  玄光迸绽,祖窍关口告破!

  心眼内视,然后苏景张大了嘴巴:

  从道理上讲,丹田气海、灵台祖窍以及第七境要开的心窍,都是纳气所在,但一处比一处更难攻破……苏景没觉得。

  和几天前破气海一样,才一攻,祖窍就开了。

  苏景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豆腐做的么?

  可是不管怎么说,祖窍一开,便是新的缓冲。“诡异”之后苏景下一个感觉便是“宣泄”:无处可去的洪水又找到了一片巨大空池,浩浩巨流立刻席卷而入,经络与气海的压力骤减。

  长出一口气的同时,苏景的脑子里有些乱,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

  以纳气而言,识海比着气海要更浩瀚得多,但这也改变不了眼前的状况,这两处“汪洋”的确不小,不过相比于苏景身处的灵妙火行地、相比于他身周的火海:两个小小水洼罢了!

  时间缓缓,行功不辍,继识海之后,气海也渐渐被注满,苏景不用想也能明白,自己的修为突飞猛进了,可是又有什么用?之前的剧烈可怕胀痛重新袭来,一切又重蹈覆辙……真就仿佛时间又重新来过了,唯一的区别仅仅在于:这一次开的不是气海、识海,而是心窍。

  心窍也开了!

  一模一样的,身体堪堪就要爆裂开来时,正法又是一变,真元奔涌而起,一击、心窍开!

  苏景真正迷糊了。

  第五境的修行,把第六境、第七境的事情全都做完了?

  一个境界有一个境界的标准,明明白白的,开了识海便是完成冲煞、破了祖窍就是修得“夺罡”,打通“心窍”则成就宝瓶,充其量十几二十天的功夫,宝瓶境修完了?

  可是若换个角度,三个境界,分别是辟地、开天、成形小天地,自己的确打通了三处重窍,不过全没“小天地”的感觉。修家破境自有天人感应,永远不会有“已经破境但自己还不知道”这种事情发生。

  烈火灵元汹涌入体、正法自行运转,三处重窍与正奇二十经脉勾连交互,真元游走速度比着原来更顺畅了多少倍!

  手上两个人依旧无恙,苏景不死他们便死不了!

  三套剑术此起彼伏,毕方杀之不尽……一切都“诡异”地正常着,什么也都没变,苏景还是在等死,等心窍也被真元注满后、暴体而亡。

  只是等死之余,苏景稍稍有些走神了……就算再怎么笨,苏景也能明白,连开三处穴窍是金乌正法暗藏的变化,但是有关“炼裂崩元”的修法他早都看得滚瓜烂熟,帛绢上记述得清楚,此法修为就是“铺就大地”,完成“修家小乾坤”的第一步。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三处重关齐开,金乌弟子铺就的大地,是整座身体。

  别家修法只能以下丹田做大地,金乌一脉则以上、中、下三重丹田勾连整座身基、炼就大地!

  只是如此一来……入第六境后又该如何炼“天”?

  是快死了,第六境已经和苏景没什么关系了,但死前想一想也是没关系的,心中有疑问自然就要琢磨,难不成等做了鬼、去到“下面”再找黑衣小鬼去讨论。

  或许也是因为将死缘故,脑筋变得异常灵活,琢磨片刻后突然灵光一闪:天,或许就是“剑刹天乌”?

  一通百通,豁然开朗!苏景想得没错,金乌正法中确是藏了一道变化!

  完成小真一后,若未修炼剑刹天乌,则一切正常,金乌弟子的“冲煞”“夺罡”“宝瓶”三境修行与别家修士全无分别;但若炼就了剑刹天乌……那是活的剑,剑中灵精是主人炼化而来的,它能溶于主人骨血、与主人心意相通、还可以自行修炼——是剑没错,但又何尝不是主人身体的一部分!甚至还可以把它看作是金乌弟子的一座化外分身!

  己身为大地、天乌之剑为天空,仍是自成小乾坤!但金乌弟子的这座小乾坤,比起其他修家炼就的小天地,又岂可同日而语!

  大喜之色从苏景脸上一闪而灭,刚想笑就省起现在的处境了,哪还有炼“天”的机会啊。

  不知不觉间,心窍将满。

  ……

  识海之中,没有日升月落,蛇妖国师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或许是大圣子孙的缘故,或许他只是元魂妖魄的原因,毕方凶鸟并没有袭击他,省却了国师好大的麻烦。

  不过走到现在,国师到了灯枯油尽地边缘,距离那烈火漩涡越来越近,但莫说那里是生门或死路未可知,就连能不能在妖元耗尽前抵达那里国师都没把握。

  能做的只有尽量加快脚步,不料正行进间,不远处那烈焰漩涡,于毫无征兆之间突兀暴涨开来!

  轰隆隆的巨像声中,火焰疯狂旋转、漩涡层层扩大、节节高升,充其量呼吸功夫,再望去:哪还有什么烈火漩涡,国师眼中,只有一道贯穿天地、暴戾狂躁的……炽烨龙旋风!

  烈烈凶威横扫四方!国师大骇、立足不稳跌坐在地,还不等他在站起来,便只觉身前巨力撕扯,根本都没有抵挡的机会,“嗖”的一声,剥皮国国师大人就被吸进了炽火龙旋之中。

  第二百零七章 凛凛妖邪

  《金乌万象》果然是巅顶正法,金乌弟子就连死,都比别家门徒麻烦数倍。

  继气海、识海之后,心窍也被真元注满,再没其他余地了,苏景又一次开始等死,可又一次不曾想到,当那濒死剧痛到来时,正法又是一变、荡起浩浩真元,转头冲向新的关窍!

  身体就是身体,苏景辈分再高心思再活他也是个人,哪还有新的关窍可冲?

  苏景内视着体中真元,真想问一声:你们去哪?

  念头未落,正法引荡、灵元冲关——大圣点将玦!藏于苏景骨血中的,古时神秘大圣的令牌!

  这是何等的出乎意料,苏景哪还能再忍得住,啊的一声惊呼出口。

  的确是匪夷所思,但这天大的意外只是因为“以前从未朝着这个方向想过”,若静下心思仔细琢磨……

  青灯中的神秘少女为苏景炼化了大圣玦,它已经真正认主。能溶于苏景的骨血、随他心意调遣的宝物,无异于他身体的一部分;而另一个关键处则是:大圣玦内藏洞天!

  以修行角度而言,功法只是一道规则、引导真元行转的规则。到现在为止,这第五境“烈炼崩元”的正法真意再明白不过了:当真元爆满、身体盛无可盛时,它会引导真元寻找新的突破口。苏景的识海、心窍就是这样被打通的。

  现在也不例外,真元膨胀、而身体内还有其他“储纳”之地,无需苏景有什么心意指挥,正法自然行转开来,再去冲击新窍。

  大圣玦是通仙之器,以苏景现在的本领想要打通这种宝物纯粹是个笑话,可单就这一块令牌而言,它认主了,便是说它对苏景不设防!真元怒潮一到,几乎未受任何阻碍,直接冲入令牌洞天!

  大圣玦洞天大到无远弗届,岂是苏景的气海、识海与心窍可比。

  这道新“窍”一开,苏景就再不是“苟延残喘”。

  身外是火灵无边的怒海;体内新打开的又何尝不是一座无底洞!真真正正的生机,就在大圣玦开放的刹那闪现!

  一声惊呼过后,跟着便是一声大笑,苏景打从心地泛起的笑声。这是……有可能不用死了?

  无尽火海、燃烧世界中突兀开了一个“无底洞”,向苏景中猛灌的“怒潮”一下子增了百倍凶猛,那随之而起的烈火漩涡也化作炽炎天龙旋风!

  大圣玦中还有数十妖蛮,当真元冲来时,他们只觉得世界微微一震,旋即九天之上一道道火云划出,层层流转、道道勾连……暴躁火灵在外面的灵妙地中化形为火,但进入苏景身体后、经由正法淬炼,最终沉积下来的阳火精元。它们是灵气。

  修水的不是灌一肚子水、修木的不是在经络内种树,此刻源源不断汇入大圣玦洞天的自然也不是轰轰烈焰。

  至纯的阳火精元,于洞天内的蓬勃妖气并无影响,对休养其中的妖怪蛮子更不存伤害。

  大圣玦洞天一开内中妖蛮均可看到外间景象,自老石头以下,大圣玦中所有妖怪无不大吃一惊!

  烈烈儿的眼睛瞪得溜溜圆:“不是在大蛇的识海中么?怎变成了炽烈火海?”

  没人回答。

  阿嫣小母声音微颤:“这烈烈大火,他还怎能活?”

  没人回答。

  蝎怪沙包的六只眼睛全都惊疑闪烁:“只听说大圣玦能收妖,原来还能收储灵气么?从未听说过。”

  忽然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响起:“大圣玦不能收灵气,但火娃子把这令牌炼成了自己的一道穴窍,气海、识海、心窍之外……又另开了个妖巢大窍!如此一来,自然能为他收拢真元!”

  到底是大圣之后、经年大妖,老石头为人一副马猴性子、说话做事一贯嘻嘻哈哈,但他的见识着实不俗。

  话音落地,妖蛮大哗,他们哪知道苏景“冲煞”的具体过程,只道他是故意把大圣玦炼化成自己的穴窍……就算真有其事,这也是大圣才有资格做的事情吧?

  再就是,大圣玦成了一枚穴窍,黄皮蛮子以后的成就,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心里、口中,仍是之前那一问:黄皮蛮子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他还有完没完……

  火海之中,卿眉翻着眼睛看苏景,魔徒伤得极重,但他的眼力仍在,早就看出苏景再冲煞,也明白苏景这样做连“垂死挣扎”都算不上,是以现在无比惊诧:“怎么还没死?”

  魔徒心里怎么想的,口中就怎么问。

  “功法玄奇,先开气海、注满后又开了识海祖窍。”苏景刚说到这里,卿眉就脱口打断:“不可能!从未听说过这两窍能在一境同开的。”

  苏景不反驳,继续道:“然后又开了心窍。”

  眼睁睁的,早就该死的苏景现在还没死,卿眉倒抽了一口热气,语气惊疑:“你……当真?那也不对,以你的修为,算你三关全开,现在也该死了。”

  忽然间,苏景笑出了声音,全无灵气,傻呵呵的笑声:“然后我又把大圣玦炼化成新穴窍了。”

  “你他妈放屁!”

  想都没想,卿眉脱口就骂出了出来,两字出口,又觉得这么骂苏景有些过意不去,心中转念……没找着其他更合适的措辞。

  苏景哪会计较这些,哈哈大笑:“若是别人和我说这些,我也得骂他。”

  卿眉不知道该说点啥了。

  沉默了好一会,卿眉又开口:“天上有个人,不是人,是元魂。”

  国师元神被赤炎龙旋吸进来,正随火风疯狂乱转,又哪有力气挣脱。

  苏景早就看到他了。

  元神与本尊长得一模一样,在溺春大祭时苏景还专门留意过他,自然认得他就是国师,对卿眉笑道:“让它先转着吧。”而后深吸一口气,又复闭合双眼,苏景还有另一件大事要做!

  大圣玦开,让苏景暂时摆脱窘境。

  以大圣玦的浩瀚广博、以这火行灵妙地的火灵充盈,后面苏景会有一段时间漫长的修行。而且这场修行,不是苏景想停就能停的,到头来不外两种结果:一是把此间所有火灵尽数炼化、收为己用。这是上上大喜的结局,炼尽火灵,这处灵妙地便会枯萎、粉碎,大蛇识海的“十方世界”法术不攻自破,蚀海魂飞魄散;另个结果就不妙了——大圣玦洞天也收不尽所有火灵,第五境修行已经开始,便等若苏景以身体做口袋,去接盛浩浩洪流,当口袋到了极限,哪怕那洪流只剩下几滴水、滴落下来,仍是会把口袋撑爆。

  大圣玦能不能对付一座灵妙地?现在根本看不出结果,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本来苏景只有听天由命的份,自己做不来什么,可是他已经悟出“烈炼崩元,真元满溢则另辟新窍”的真意……只悟出真意没有用处的,不过,若苏景身上还有其他暗藏洞天的宝物呢?

  无捻青灯是一例,总算苏景还有自知之明,明白就算自己修为暴涨,也休想能炼化了那件宝物。

  除了青灯苏景身上还有一件“洞天宝物”,随扶乩仙子而来、她曾含于口中的那块黑色石头。

  黑色石头具体是什么东西苏景尚不知晓,但此物似乎与苏景修行的金乌正法相合相通,否则它也不会一入手便没入他的掌心,也是因为“相合相通”的原因,苏景能查知石中暗藏洞天。

  如今黑石老老实实待在苏景体中,可惜它只是“认可”,而非“认主”。想要它成为自己的“新窍”,非得认主不可……炼化了它便是了!

  前途未卜,生死难料,能多出一道新窍保命,自然再好不过。苏景不是迂腐之人,即便黑色石头对扶乩至关重要,现在他也得先借来用一用。

  御剑对方毕方、缓送阳元庇护同伴、催动正法做第五境修行,已经分心三用的苏景硬是再分出一道心念,调运起已经炼化妥当的阳火真元,去攻那黑色石头!

  ……

  一天、或者十五个时辰?已到强弩之末的国师,忽然觉得自己五感变得清明了,国师苦笑,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回光返照、死到临头了!

  临死之前,国师蕴足目力,向着那风眼望去,总得知道自己是因何而死的吧!若非回光返照,他本还看不清的,此刻勉强看到:风眼正中,一道熊熊黑火烧得正旺,黑火之内,一个赤身裸体的青年,盘膝大坐、双手摊开各自护住一个人。

  还有三套法宝,此起彼落,击杀着无穷无尽的凶鸟。

  国师见识不差,大概能看出青年正在炼化这烈焰天地,国师眯起眼睛,想把那青年看得仔细些,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对方忽然开目、抬头,与他对望了一眼。

  国师心头一震!他活了几千年,从小到大长在妖怪堆里,他自己是妖灵神、更见过数不清的大妖,但从未见过如此妖邪的目光!

  没道理的妖邪,不是横眉立目,不是眼卧双瞳,更不是凶残虐戾,那青年的目光平平静静,甚至还带了些笑意,可是他随随便便地抬眼一眼,国师真就觉得被他一眼直接看尽了心底、看进了脑海,仿佛自己的所有秘密,都已经被对方洞悉!

  还有……青年“无所谓的”,国师知道他是在看自己,却根本不曾把我纳入眼中,何止“看进”、分明就是“洞穿”!他看的,真是我么?

  大圣点将玦,那是妖家圣物,苏景刚把它纳做自己的一枚“气窍”,顾盼之时、神采之中自然添出一份凛凛妖邪!

  第二百零八章 藏意石,剑仙子

  国师没认出苏景。

  他以前从未关注过擂战的具体情形,在溺春大祭时也没太注意这些“祭品”的样子。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苏景的神采、气度完全改变了,身上带着的那份妖邪之意,浓厚得都快凝结出形质了,这层变化何其巨大。

  对望之下,国师不识得对方,心中自然便会涌起一问:他是谁?

  源自本能的疑问,可国师稍加思索,便悚然大惊!

  看这烈火世界,什么样的修为和魄力,才敢于动手将它彻底炼化?看那个青年身上的妖邪味道,在大妖眼中,这份气意是绝做不来假的;更要紧的是,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祖宗大圣的识海……那他还能是谁?

  与焚穷大圣留有壁画、模样不同的,蚀海大圣法身尚在,洪蛇子孙都直接对着那大蛇拜奉,没人知道蚀海大圣当年的人形模样。

  妖元已尽、神魂将散,蛇妖国师意识已乱,此时苏景心念陡转,三十三根剑羽急起而上,斩断国师身周的火风、将其救入“风眼”。

  若苏景能活着离开此地,蛇妖国师便还有用。

  不过苏景没想到的,国师下来之后直接一个头就叩在他面前,虚弱得已经语无伦次:“老祖恕罪……不孝玄孙洪灵灵叩见……救命……”

  苏景笑得可开心了:“那件袍子,滚进去吧!”说着,下颌一指穿在扶乩仙子身上的“离山剑袍”。

  鬼袍没有洞天,但能受纳元魂且有滋养奇效,国师勉强说出一个“谢”字,身子一歪摔倒在地。

  苏景还道自己动手晚了,这个妖孽死掉了。不料片刻后,灰烟一飘国师化回洪蛇本相,只是他的浑厚妖元被烈焰烧了个干干净净,变回的洪蛇比着条泥鳅还要更小。小蛇身体一弓一直、无比吃力地爬进到剑袍上。

  袍子上立时转出一道小小漩涡,把它收了。

  鬼袍也是认主的宝贝,全凭苏景心意指挥,小蛇被封在下长袍下摆一角,且不与它太多滋养,够它不死就是了。

  收下国师,苏景又望向卿眉:“你还能坚持多久?”

  苏景能为他挡下烈焰侵蚀,但卿眉还身带重伤。卿眉应道:“十天差不多,再往后就得看运气了。”

  苏景点点头:“内元归窍,无论如何痛楚都不要行功相抗,切记切记。”

  免不了的、卿眉一愣:“这样的情形,你要为我疗伤?”

  苏景笑了笑:“也不光是你,她也坚持不住了,命火越来越弱……这不是一头羊也是赶,两头羊也是放么,干脆一起吧。”

  话说得轻松,可又哪是那么回事!苏景要同时为两人施展金乌大焠真,一个助燃命火、一个淬炼经脉,同一道法术却是两般决然不同的行转运用!而苏景盘算得又何止“金乌大焠真”?他还要以金乌小炼世去炼化那块黑石头、以“炼裂崩元”做第五境修行、御剑……或者说在斗战中炼剑,用那些凶鸟来磨一磨自己的三套好剑!

  哪一件都是关乎性命的大事,都耽误不得,既然如此便一起做了吧。疯子才会有的打算,苏景眼中却神采昂昂,异常兴奋的像样子。

  何止兴奋,还有心里发痒,想一想都觉得痒!

  走进这识海后、尤其当火行灵妙地降临,诸般神奇接连显现,如今情形暂时稳定下来,若自己不趁机修炼、磨炼一番,简直对不起那些神奇,后面能不能逃出生天犹未可知,但他至少能确定:今日经历、周围环境再不可能重来一次。

  福祸难料,那就不去猜度了,只把它当作一场最最单纯的历练便是!

  苏景兴高采烈,而因情绪饱满,随大圣玦而来的那份妖邪气意也陡然加重。

  卿眉翻着眼皮看了看他,哈哈一笑:“好!”

  “来了!”两字之后,苏景按于两人身上的手指,忽然跳动了起来,玄功起!

  大概十几天的样子,分作两路的金乌焠真渐渐顺畅,时刻不停的御剑与“炼裂崩元”则已进入“本净自应”的境界,无需苏景再刻意去花费心思指挥。苏景闭目,心神开、又一次调运阳火,流向那块黑色石头。

  上一次并非真正炼化,充其量只是苏景的试探。

  石头着实古怪,内中暗藏无数剑意、或雄浑或犀利,每一道都高深莫名,连苏景这种剑术的“小行家”都难以窥测。

  剑意只是气机,并不能伤人,开始时候,苏景曾误以为它是扶乩的剑石,但再做细探便发现,剑意也根本不是石头自己的。

  或者说,这是一块收集了许多剑意的石头,挺好玩的……但还是那一问:有用么?

  此外,黑色石头上,共设有五道高深禁制,以苏景现在的本事,远远解不开它们,不过让他十足欣喜的,禁制全都接纳他的阳火真元。

  不用破禁冲关,直接炼化便可。

  这倒不难解释,五道禁制应该是扶乩设下的,大家都是修习的都是真传正法,元力彼此认可再正常不过。

  阳火精元流入黑色石头,心念转动,玄功再起,金乌小炼世行转开来,开始炼化石头!

  ……

  无尽烈焰,仿佛连时间被焚烧干净,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景跳动的左手忽然一顿、张目。卿眉全身经脉重塑完成了。

  再造之恩,岂是一个“谢”字能抵下的,卿眉不去做那假惺惺的客套,只是对苏景点点头。跟着他又摇头一笑,分不清他的神情是无奈抑或可笑:“我来这里,是为了还那个离山弃徒一份人情,没想到,老账没还上又欠了另个离山弃徒的新人情……我跟离山弃徒很有缘么?”

  苏景摇头:“若非你,我必死无疑。可惜你的胳膊我复原不了。”

  “这倒无妨,赶回我去找老尘,让他给我弄条藕就成了!”卿眉笑了笑,随即把话锋一转:“过多久了,你晓得不?”

  “以你经络之创,我施救最少得两年功夫。”不知不觉,已经两年了。

  卿眉是元神境界的高人,要把他的经络恢复如初,怎么可能是件容易事。

  “她呢?”卿眉又望向扶乩,仙子依旧沉睡着,恬静美丽。

  “最少十年。”

  “你呢?”卿眉问的是苏景的修行。

  苏景苦笑:“你看这烈火世界,可小了一点么?”

  环目四顾,卿眉摇头。苏景继续道:“不过大圣玦洞天也还早得很,这趟有的等了。”

  聊过几句,一重大焠真的法术就此停歇,重新改回以阳火真元庇佑其身,苏景重新闭目……

  下一次苏景再开目时,另一重金乌大焠真也告结束。

  卿眉的口气很是无聊:“十年了?”

  苏景比他更无奈:“十年了。”

  卿眉望向扶乩仙子:“她还没醒来?”

  “命火走过她全身穴窍,最终落于心脉,应该是无妨了吧。”苏景是第一次以“金乌焠真”助燃命火,具体状况他也有些模糊,语气颇多迟疑。

  卿眉和扶乩没有丁点交情,随口问过一句也就是了,就此岔开话题:“或许不太准……我感觉这片火,大概小了两成。”

  不是灵识探寻,只是高深修家的“感应”,玄虚莫测难以解释。他所说的“小了两成”,指的不是身周的大火,而是他们身处的世界。

  烈火世界,此间天地乾坤都皆为烈焰,火被苏景收去一分,并不是说空出一块不着火的地方,而是整座世界都随之缩小一分。

  苏景的境界远逊卿眉,但他是“火娃子”,对此间的“感觉”比起卿眉还要更清晰:“就是小了两成。”

  茫茫十年一晃而过,时刻不停地炼化烈火,但也只拿下了其中两成,如此算来苏景若想把此间彻底祭炼,还得需要四十年光景!

  四十年就四十年吧,急不来的事情。莫说以后,就是刚刚过去的那十年都应算是苏景赚来的。

  卿眉追问重点:“大圣玦如何?盛得开么?”

  “差一点,不够用。”苏景如实应道。收敛两成烈火世界,占去了两成半的大圣玦。

  此刻,令牌洞天内,四分之一的天空赤霞满布,一道道灵光闪烁、层层灵气涌动不休,景色瑰丽无边!

  这道数术很好算,待大圣玦胀满时外间还剩两成烈火灵元。

  那块黑色石头已经不再是“备用”手段,如今情势渐渐分明,苏景想活命就非得炼化了它不可!

  苏景面色从容,前面十年的炼化一切顺利,后面还有近三十年的时间,应该能将它彻底祭炼让其认主。而石头中藏蕴的洞天,虽不若大圣玦那样浩瀚也足够了。

  两个人说起黑色石头的时候,扶乩醒来了。

  长长的睫毛轻颤几下,眼帘缓缓掀开,扶乩与苏景对望,她的目光清澈。

  苏景暂止话题,微笑:“醒来了?感觉如何?”

  苏景的声音落下,那个眉目间藏了一道勃勃英气、却又唇红齿白清透如晶的女子眨了下眼睛,然后……脸红了。

  血光千里、纵剑驰骋、曾诛灭无数妖目的剑仙子,居然脸红了,无措的样子。

  第二百零九章 命相亲,剑既鱼

  性、命相依,命火稳固后精神便开始复苏,早在几个月前,扶乩脑中那一点清明缓缓亮起。只是她不能稍动,张不开眼、更无法吐气出声。

  以扶乩的五感,不开目也能探知周围的情形,只是她太虚弱,感觉恍惚着、很像做了一场梦:青年男子端坐于自己身前,一只右手在她身上翻来覆去的“摸着”,能碰的、不能碰的地方全都碰了个遍。

  刚刚他和另一人说话……他已摸了十年?

  五官清秀、但凛凛的妖邪气意摄人心魄。再就是……这个人没穿衣服。身上之物不过腰间一只挎囊、发鬓间一朵黄花。

  魔徒卿眉的境界高,能以真元幻化衣衫,经脉重塑后他就“穿戴整齐”了。苏景没这个本事,他要炼的宝、修的法太多,且又内藏鬼袍,这种没什么实际用处的法术哪顾得上去学。

  扶乩知道他在救自己,更要紧的是,从苏景手上送入她身体的那一道道暖意,让她觉得无以言喻地惬意和亲近,是以就算苏景的神采妖邪凛凛,她仍是觉得踏实、安全。

  只是初开目、对望时的脸红,还是忍不住的。

  苏景的手在扶乩的心口上稳稳按着……扶乩醒来前,苏景都不太确定自己一定施救成功,得护住她的心脉。

  苏景手一划,从软绵绵的地方挪开、拿住了扶乩的脉门,她与卿眉的状况一样,性命无碍了但修为损丧严重,还得靠苏景的阳火来抵御周遭烈焰。

  “多谢你。”扶乩笑了。让人意外的,剑仙子的声音很柔软,糯糯的江南口音:“你是谁?”

  苏景微笑:“离山真传苏景,我囊中有命牌,待腾出手时拿给你看。”

  可苏景没想到的,言及“离山”,扶乩竟没丝毫反应,倒是她见了苏景的诧异神情,反问道:“怎了?”

  说完,她摇着头、盈盈一笑:“对不住得很,以前的事情,我一时记不起来了。”

  扶乩的声音平静,没有无奈更不存狂躁,因她不是今天才醒来的……意识复苏的这几个月里,数不清多少次试图回忆过往,可惜脑中闪起的尽是凌乱“碎片”,全无头绪可循。

  仍是“性、命”相依的道理,命火难继时精神也会随之消弭。

  扶乩仙子在被苏景救下前,唯一生机仅在舌尖一点,这样的情形维持了千多年,这其间她的精神不会有丝毫活动,连梦都不会做一个。

  要知道这不是修持入定,她长时间处在濒死边缘,元识没有命火滋养受损极大,如今醒来后记不起以前的事情,算不得如何异常。

  不过也不需太担心,假以时日待扶乩修为恢复、精神真正健旺起来,再返回离山去多多接触以前熟悉的景、物、人、事,过往一切都能再重新想起。

  苏景放缓了声音,对扶乩道:“你也是离山剑宗弟子,掌门真人沈河是你师弟。”

  扶乩轻轻一眨眼,目光里忽然闪出一抹狡黠,小女孩才会有的天真趣味:“掌门人的师姐,辈分很高吧,你刚说你也是离山弟子……”

  “他辈分更高!”卿眉随口插了一句。

  苏景从来不把自己当弃徒,但也实在没脸皮去和扶乩比辈分,就此岔开话题:“你那块黑色石头,我要借用一下。”

  虽然对方想不起过往,但毕竟醒来了,于情于理此事苏景都应和她打声招呼。跟着苏景简明扼要,说起他所知的、黑石与扶乩的关系。

  还不等苏景说完,扶乩就笑了:“不用借,送给你。”说完,稍加停顿,她又道:“我能不能再看下石头?”有关黑石,她还残存了一点点印象,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这又有何不可,苏景心意一转,黑色石头显出于手背,扶乩将其拿在手中,看了看,嗅了嗅,甚至又迟疑着、放进口中吮了吮……苏景忍不住笑道:“你别把它咽了。”

  檀口一张,黑黑的石头落于白皙的手心,相映成趣。扶乩的眸子清亮,仔仔细细地打量石头。

  看她的样子片刻功夫不会完事,苏景由得她去琢磨,自己转目望向卿眉:“有个事很有趣,差点忘了告诉你。”

  十年不辍,淬炼火元,刚开始时候没觉得什么,但后来苏景渐渐察觉:伴随着烈烈火灵,被自己不停收敛进来的,还有一股纯烈妖气。

  卿眉喜扬眉:“蚀海大圣的?”十年功夫,他的眉毛早就长出来了。

  “除了它还能谁的。”二合为一的世界,大圣识海中的妖气与灵妙地的火灵混在一起,如盐溶于水、彼此间并无冲突。

  卿眉一边笑一边咬牙:“收它的!”

  苏景也笑了:“那还有客气的?”

  两个人正说笑着,苏景握着扶乩的右手突然一空,惊愕中抬头去看,扶乩竟然消失不见了!

  那块黑色石头失了依托,正向下摔落。

  苏景的右手空了,本能挥手去抄黑石,更没想到的……他抓住了一只手,温暖、滑腻、白皙的一只柔荑:扶乩仙子消失得突兀,但下一刻她又凭空“冒了出来”,一只手握住了苏景右手,另只手则轻轻拿住摔落的黑色石头。

  苏景心思转得奇快,微一愣后面露喜色:“你还记得如何开启石中洞天?”

  苏景所言不差,刚刚一隐、一现,就是扶乩打开了石中洞天一进、一出。

  记忆不再,可法术与见识都烙印于心不会丢失,扶乩甚至都没有去刻意回忆,拿到这块石头摆弄一会,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开洞天的咒法。

  扶乩模样开心,笑容柔柔:“里面是个修炼的好地方。”

  旁边的卿眉一下子来了精神:“能把我送进去么?”

  卿眉在现在的世界中,一来周遭只有火灵元、没有其他行属灵气可供采补,他行功也无用;二来要靠苏景递送阳火抵挡烈焰、他也无法运功,所以这么长时间里卿眉虽然经络得以重塑,修为功力却始终无法回复,此刻听说有个洞天福地可去,他当然在意。

  扶乩没回答,而是望向了苏景,征询之意不言而喻。

  苏景咳了一声:“你自己做主就是了,不用问我。”

  扶乩摇头,声音轻却坚决:“你的石头你的洞天,你说了算。”

  苏景不矫情,干脆点头。扶乩立刻催动无声咒、黑石中乌光一闪罩于卿眉,将其摄入洞天。苏景正在境界历练之中,他进不去洞天。

  施法过后,扶乩把石头递还给苏景,后者意外问她:“你不进去修炼?”

  扶乩显出些微迟疑:“过一阵再进去行么?想……和你在外面待些时候。”

  得金乌大焠真相救,扶乩的命火本元就是苏景的金乌真火,扶乩也会对苏景添出一份亲近,这是骨血本命的亲近,就算她以后恢复记忆恢复修为,也再都改变不了的。而她现在失了记忆,就算再如何镇静,心底总也免不了茫然与惶惶。两事合一,现在扶乩不想离开苏景。

  似乎是怕苏景会回绝,扶乩嘴唇又动了动,想要再说什么,可有不知该如何恳请,目光也随之垂下,不敢去看他。

  苏景由得她,一笑点头:“成,不过我没空陪你说话,后面还有的忙了。”

  清清透透的笑容,从扶乩面上绽放开来,她用力点头,未讲话……他刚说过的,“没空说话”。

  若非机缘巧合、在这样的情形下接触,又有谁能想得到,最近这千多年里,离山门下飞剑最锋利的弟子,竟是如此柔软的本心、本性。

  黑色石头重新沉入体内,苏景正待继续祭炼此宝,心思忽然又是一动:少了一个需要救护之人、多空出了一只手?

  空着也是空着。

  苏景伸手入囊,取出了同修金乌正法的前辈之剑,一方死牢黑狱!

  阳火真元注入其间,小心试探着,而后苏景若有所思。如此良久,待他回过神来时,扶乩已经睡着了,身子软软地靠在苏景身上、螓首搭于他的右肩,扶乩睡得安慰、踏实。

  苏景不去打扰,心意调动,阳火流转,开始入定行功。

  ……

  黑色石头的洞天之内,万里碧空如洗,青蓝湛湛、纯透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大好天光赏心悦目,一眼望上去便不忍再挪开目光。

  晴空之下,大海无边,透着清亮的蔚蓝颜色,海深邃浪却浅薄,荡起悦耳的浪涛声。此间没有大块陆地,但小岛如星罗棋布,卿眉就置身一方巨大白色礁石,独臂魔徒抬头望望天、低头看看海,不屑冷笑一声:“正道!”

  如此壮美开阔的景色,一看就是正道人物开拓出来的洞天,若是魔家弟子的福地,那可是另外一番颜色。

  不过冷笑之余,卿眉也舒舒惬惬地长吸了一口气,扶乩仙子说得没错,这里是灵秀乾坤,极适合人间修家修炼。

  一口长气吸完,卿眉忽又“咦”了一声,他置身的岛礁前,一尾“鱼儿”游过。

  普通的鱼引不来元神大修的诧异,那条正欢快游弋的鱼儿样子着实有些古怪,卿眉蕴足目力再去观瞧……哪是什么鱼,分明是一把剑!

  一柄长剑,在大海里游动?

  又何止一柄剑啊!卿眉目力调起,由此也看得清清楚楚……远处不敢说,至少这方圆十数里的海域内,一柄柄长剑,或三两为伴、或成群结队,正欢快畅游于大海。

  剑如鱼?

  剑既鱼!

  这海中无鱼,只有剑。

  第二百一十章 怒海撑天

  卿眉本就是个大胆狂徒,否则之前他也不敢钻进大圣识海来杀蛇,见海中长剑游弋,想都不想立刻调运所剩无几的真元,挥手甩出一道血线长丝,想要“钓”上一柄来瞧瞧。

  不料他的长丝入海,一碰之下长剑竟“消散”了,好像个水中影似的,过了片刻,剑又重新凝结成形,再复游弋开来。

  卿眉接连换过其他长剑,接连几次试探皆如此。

  片刻惊诧后,再联想苏景之前所言,卿眉大概明白了:那海中游弋的,并非真正灵剑,它们是一道一道的“剑意”!

  有形却无质、被养于汪洋灵水的剑意。

  它们应该牵连着一桩浩大法术,不过内情暂时无从追究,此事跟卿眉不存半个大钱的关系,他也不再去瞎操心,盘膝坐地开始行功……洞天小乾坤,灵秀且静谧,但它与外面的烈焰世界一样,全不存时间概念。

  一场精修,不知过了多久,散于体外的灵识轻轻一震,卿眉立刻从入定中醒来,张目一看,原来是扶乩现在也进入了洞天,站在远处另一块岛礁上。

  卿眉向她打了声招呼,而后扬声问道:“外面如何?”

  “比我醒来时,烈焰世界缩小了不到三成。”扶乩应道,她的元力虚弱,不过又是十余年过去了,卿眉恢复许多,她声音小也照样能听得清楚。

  卿眉点点头,又问道:“苏景有说什么吗?”

  扶乩摇头,长发随海风轻扬,她笑:“一直没说话。他没空理我。”说完,对卿眉挥挥手,扶乩双手结印置于前额,静心入定开始了她的修行。

  仙子修行时并不坐,她站得笔直,如剑。

  大圣玦中五十六位妖蛮,黑色石头内正道仙子、邪魔弟子,还有置身火海戴黄花、捧黑狱的妖邪苏景,所有人都在精修,时间无用、不去理会!

  ……

  日月轻贱,时光忽忽,距离上次溺春大祭已经过去整整四十年,皇后与金瓜仍守在铁灰色的群山中,只是两人身旁多出了大群的侍卫与仆佣。

  国师洪灵灵的肉身直挺挺地躺在一旁,还是他元神出窍时的姿势,不过金瓜大将帮他把裤子穿上了。

  皇后置身于鸾座内,脸色青晦,手撑额头默然不语。

  皇后头疼,持续很长时间了,开始的时候还是断续、偶尔,最近开始频繁起来,且有愈演愈烈之势,甚至眼前、耳中还会有模模糊糊的幻象幻听。

  不止皇后一个人,洪蛇一脉所有血统纯正的在世子孙,皆如是。

  只是旁人都不明白这莫名其妙的头痛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皇后最近才主持过一场春祭,又距大圣法身极近,所以她的感觉更明显些:那幻象中先祖怒鳞贲张;那幻听中先祖怒吼如雷!

  再看看一旁国师直挺挺的身子,联想他脱壳去探识海的原因,皇后没办法不惊疑——大圣爷出事了?

  ……

  大圣玦中,所有妖蛮都暂止修炼,一言不发仰望天际,四十年不知不觉,大圣玦的天空几近被烈火灵云铺满,仿佛随时会用燃烧起来的天空!

  就只差西北角落,还剩一线蓝天,所有妖蛮都明白,那线蓝天一灭,这座“穴窍”便被注满了,苏景非得再开新窍、否则不能活。

  云霞流转,丝丝缕缕、一点一点、吞噬着此间最后的蓝天。

  ……

  大圣识海、烈火世界。

  看上去仍一望无际,不过苏景感应得明白,这世界缩小得不足初时两成,那火行灵妙地的八成真元皆被自己炼化!

  “天乌剑狱”早已被收起,苏景双目闭合,脸上不存丝毫表情,全神贯注着体内灵元行运,大圣玦将满,最关键的时候终于到了。

  就在不久之前,黑色石头已经被彻底炼化,真正认主了。

  终于,妖域的天空彻底被火云湮灭,久违的胀裂剧痛猛地暴散开来,气海、识海、心窍、“妖巢大窍”与正奇二十道通脉同时剧颤!

  猛然间,玄功变,暴躁火元为正法所引,就此掉转方向,浩浩巨潮向着黑色石头轰涌而去……

  扶乩双手紧握,目光紧张;卿眉单臂负后,神情关切,两人站在平时修炼的礁石上,同时抬头望天。

  并没让两人等太久,黑石洞天的穹顶忽然一震,火灵大潮冲到,就在此刻,洞天内的大海陡掀狂澜!

  没有风,所以不是浪,而是那无边汪洋,于刹那间倒卷而起、逆冲天穹!下一刻,大海铺尽长空——海在天上!

  半声闷哼,苏景身体猛颤一下,黑石洞天未能打通!

  可是这块石头炼化的明明白白,就是认主了,又怎么可能突然“变卦”、不受火灵元入内?

  不可能的事情就摆在“眼前”,黑石内怒海撑天,不许火灵灌注。

  “怎会如此?!”异口同声,黑石洞天中的卿眉与扶乩惊呼。接下来两人反应各不相同:卿眉纵法,大咒中血云升空,轰向撑天水幕,以求破开禁制接火灵入内,可又哪有什么效果。元神境界虽强,但是在这黑石洞天内,实在不值一提!他之所为,蚍蜉撼树。

  扶乩则面色苍白,手捧螓首低低一声哀呼,仿佛一下子被人抽干了力量似的,娇躯扑倒在地。似是苏景之苦她能感同身受,此刻剑仙子头痛欲炸!

  但只倒地片刻,扶乩又复跃起,颤抖之中勉力施法,她要出去找苏景。贝齿咬破朱唇,一抹鲜血嫣嫣,扶乩动咒离开洞天……

  苏景想不通,可是眼下的情形里,又还有什么可琢磨的,唯一能做的仅仅是集中所有精力,调运灵元再次轰击黑色石头。

  第一次冲击刚刚失败,苏景明白只凭此刻涌入身体的火灵元力道远远不够。他需得“加力”,哪怕经络自己受不了,也得把力道加上去。

  若破不开黑石洞天、便会身死道消。

  大圣玦内,满积于空中的赤霞遽然流转开来,眨眼后流散一空、蓝天毕现!所有火元尽受苏景之命,调运于经脉、汇聚于洪流,去猛攻黑石!

  众多妖脉齐齐大吃一惊:一下子抽空大圣玦的火灵元……他的经脉受得住么?!

  能不能受得住苏景也不晓得,他只知道,若破不开黑石,他便会死。不止自己,三尸、烈烈儿、阿嫣小母、老石头、烈火鸦小祸斗、六两黑鹰裘平安……大批性命都会随自己一起,身死道消!

  苏景搏命,以自己能做到的,最最激烈的方式,去抢那一线生机。

  冥冥之中,一声淬厉大响,第二次冲击。

  火灵浩浩,汇聚一起,苏景以前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浩荡怒潮,分从各道经络疯狂奔涌。正十二经、奇八脉皆现裂璺,无以复加之痛,如无数生了锈的残剑断刃狠戳脑海!

  怒潮至,齐轰黑石。

  脑海之中那一声贲烈巨响。

  黑石洞天轰然猛震,天上的海陡显裂纹,一道道瀑布倾泻,但天仍是天……

  黑色的神奇石头,屹立于怒潮,岿然不动!

  潮崩碎,猛攻败。

  下个瞬间,自大圣玦中调运而来的厚重火灵归于原位,只是在妖蛮眼中,那天空再不是灵动火红,而是浓如血、晦入霾的昏暗苍穹:红的天,摇摇将坠。

  ……

  一口鲜血猛喷!皆尽全力仍未成功。苏景双目血红,又一次紧紧咬住牙,第二次未能破关,便再来第三次吧。即便明知自己再承受不住了,却非如此不可,他无路可退。

  就在此刻,血色淋淋的视线内忽然闪出一个人,英气勃勃却温婉俏丽的女子——离山扶乩。

  扶乩的脸色不比苏景好看半分,全不顾及什么,她直接坐入他的怀中,双手同时抬起。

  左手的小指对自己的眉心轻轻一戳,指甲戳破了皮肤,一道小小的伤口,一滴血流了下来。跟着扶乩把五指古怪一捻,好像是个“收网”的动作,而伤口内、鲜血后,涌出了一滴清水。

  晶莹剔透、闪烁清亮的一滴水,湛湛于眉心,却不曾淌下。

  同时扶乩的右手、同样的小指、同样的位置、划破了苏景的眉心。

  跟着扶乩把额头贴了上去。

  眉头对眉头,伤口对伤口。冰凉却柔软的双手,轻轻按于苏景的太阳双穴,檀口轻轻翕动着,催念起轻灵咒唱……那滴清露,自扶乩的祖窍进入苏景灵台,轻轻一颤、溶于他的骨血。

  下一刻。

  天上的大海四崩五裂,万万钧的海水从遥遥高空砸下,卿眉吓得魂飞魄散,奋起所有修为护住己身,这才没被天水拍散了骨头。而海落下,这方世界再无禁防,眨眼间红霞流转:黑石洞天开,苏景又添新窍。

  大圣诀的微微一荡,天空迅速明亮起来,红云不变,但那份死气不见,灵动重现。

  可怕的痛楚,随着膨胀感觉的迅速消失而散去,苏景逃过了这一劫,以黑石洞天之广博、足以把现在的烈焰世界收敛一空!

  扶乩仙子把额头挪开,望着苏景笑了笑,似是没了力气,干脆都不动了,就坐在苏景怀中、靠着他的肩膀,闭目养神……或事睡着了?

  两个人眉心的伤口,都肉眼可见迅速愈合,修家的体质本就如此,小小外创不比普通人掉一个头发更严重。只是苏景的眉心愈合后全无痕迹;扶乩的伤口不见、却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抹不掉了,一辈子抹不掉。

  第二百一十一章 莫大喜悦

  又是人影一闪,卿眉离开黑石洞天来到苏景身前:“怎么回事?”

  卿眉在洞天中精修三十年,修为尽复,以他现在的本事,不用苏景帮忙也能抵御烈火许久。

  苏景一时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伏在他怀中的扶乩轻声开口:“黑色石头曾是我的宝物,就算他祭炼彻底,内中到底还是藏了我的一道精魄,这是秘法施为,外人不可查。他要运用洞天无妨,但将其化为自己的穴窍却是不行。”

  “我的记忆一直模糊着,未能想到这一重,直到苏景的真元攻来,引得我识海巨震,这才忆起此事。祖窍中的灵精一点,便是我与黑色石头勾连关键,将其度给苏景,黑色石头才算真正归他所有。”说到这里,扶乩笑了:“幸亏想起来了。”

  说话时,她始终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虚弱,神情却是惬意的。

  苏景问扶乩:“你怎样?”

  扶乩微笑:“无妨,歇歇便好。你如何?”

  吐血只因真元逆冲、五脏不调,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冲击黑石时导致经络受损,这一重伤势着实不轻,所幸苏景自己就是淬炼经脉的大行家,性命无碍,就是后面得忙碌一番了。

  苏景解释过自己的状况,卿眉接口:“或者,你先专心去炼火、疗伤,我帮你撑一阵毕方?”

  几十年下来,苏景等人早都看明白了,这毕方凶鸟是因火而生,只要这烈焰世界不灭,它们就永远杀不完。

  苏景闻言瞪起了眼睛:“那怎么行?”

  卿眉独手一摆:“不用客套什么,我帮你撑不了太久,但十天半月还没什么问题……”

  扑哧一声,那个闭着眼睛的女子笑了,插口:“他不是跟你客气,练功练剑,这是他的修行,他是不许你夺了他的修行。”

  卿眉怪眼翻翻:“当真?”

  苏景点头同时,纳闷问扶乩:“你怎知道?”

  “离山弟子,好多都是这一副德行,再熟悉不过!”扶乩回答轻松,苏景则面色一喜:“你记起往事了?”

  扶乩摇摇头,秀发轻飘飘地扫过苏静脸颊:“很模糊,谁是谁都记不起来,但离山许多人都把修行当性命,这个印象是有的,不会错。”

  短短三千年,离山崛起于修行正道,列位天宗之首,不仅仅是九位师祖之故。

  缓缓吸一口气,扶乩终于睁开了眼睛,退后几步,打量着苏景、继而对卿眉笑道:“你看他,是不是又多出一份仙气?”

  以论洞天之广博、气运之灵动而论,黑色石头比起神秘少女送给苏景的大圣玦也只逊色一筹而已。莫说扶乩,就是陆崖九也休想炼成这样的宝物。猜都不用猜,石头是前辈剑仙的遗存。

  至于扶乩如何把原来的禁制抹掉、又将其炼化成自己之物,她自己记不起来,旁人自也无从探知。

  现在苏景把这仙家宝物炼成了自己的穴窍,神采中当然也添出了一道仙家气度……不过,之前因大圣玦而来的妖气依旧浓厚,此刻两股气度混合到一起,那便真真是个“邪”字了!

  邪佞苏景,笑意正浓。

  修家笑、高人笑,从来不失欢畅,会扬眉开目、会笑声中正、从皮相肉相到骨相皆露喜色,但有一重:心境喜却不妄,根髓欢却不骄,所以高人笑时也自会有一份大器轩昂!

  可是现在再看看苏景,那个在离山时辈分高高在上、天天逼着一群长老给他下跪的小师叔,笑得……妄喜中藏着骄欢,骄欢里溢出浮夸,浮夸里还带了份没抓没挠、唯“跳脚”两字否则不足以形容的小人得意,真真可惜了大圣玦赠他的凛凛妖意、更辱没了黑色石头给他的浩浩仙威。

  笑得小器无比,只因为他是打从心眼里笑,从人到魂、眼角眉梢到骨头缝都在欢喜,没法子不欢喜:别的修家第五境只破气海,他却连破上下中三关,外带妖玦、黑石;别的修家就算破道飞仙,也不过三个纳气大窍;他却有五个大窍,尤其那大圣玦、黑色石头,一妖一仙两大洞天……简直太大了!

  其实在四十年前苏景就开了大圣玦、并动法炼化黑色石头,今日之果早有前因,不算意外之喜,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凶险,此刻再看着结果,便真的无比珍贵!

  莫大凶险之后,自有莫大喜悦!

  苏景笑,扶乩也笑,卿眉不觉得有什么好笑,咒法一动、回黑石洞天去了。

  扶乩也没逗留多久,欢笑之后,手指软软、摸了摸苏景的眉心,也开心而去……

  金乌焠真锻炼经脉、炼裂崩元吸敛火元,欢喜过后苏景收拢心思,也开始了自己的修炼。

  而伴随经络伤势痊愈,苏景的真元行转也不再是单纯的收敛火元、淬炼、注入黑石窍。

  他的体内真元彻底流转开来,以二十经络为路,浩荡真元在气海、识海、心窍、妖玦、黑石以及千零八十阿是穴、三六一正穴之间来回交换、彼此循环。一次大周天真元行转,要以月相计,时间比以前长出数十倍,可这样一个大周天走完,苏景的体会也真就是那四个字:脱胎换骨!

  一次大周天,便若一次脱胎换骨。

  不断深入的修行,越来越奇妙的体会。时间又复沉寂,没日没夜,最后一个十年……

  海礁上的扶乩灵觉微振,立刻张开眼睛,跟着她愣了愣,眉头微皱。

  苏景来了,正站在她面前。见了扶乩的样子,苏景稍显纳闷,笑问:“怎了,不认识了?”

  扶乩嘴唇动了动,没出声,脸蛋却又红了。这个时候一阵笑声由远及近,另座小岛上修行的卿眉见苏景来了,纵法飞了过来,落地便开口:“她是看你穿戴整齐,不习惯了。别说她,我也有点看不习惯。”

  离山剑袍、齐云布靴,一直披散的头发也挽簪整齐,干净利落的一个青年修士。

  进来的并非真正苏景,而是他的一道神识投影,洞天被炼化为穴窍之后,苏景可以法相来去。

  苏景心中所想便是法相所显,当然不能再赤裸着身体,他自己都没注意的,若解开袍子领扣,里面还挂着块如见宝玉。

  也不等苏景有什么反应,卿眉就追问:“进来有事?”

  苏景正尴尬着,闻言赶紧开口:“外面就快完事了,我来看看小蛇。”

  鬼袍一直穿在扶乩身上,那袍子下摆角落,还封着一位剥皮大国师了。听闻烈焰将灭,扶乩和卿眉齐齐精神一振,不约而同道:“出去说。”

  被烈火世界生生困了五十年,如今能亲眼看着它烟消云散,算得一大乐事!

  重返烈火世界,才一落足卿眉便畅快而笑,无远弗届之地,今时今日只剩下五里不足!它完了!

  苏景心念一动,鬼袍下摆一飘,洪灵灵的魂魄被甩了出来,小蛇一点也没长大,落地后它一时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身子盘环头颅昂起,本能摆出一副戒备样子。但随即认出了苏景,忙不迭解了敌对的势子,灰烟氤氲变回人形,一个头扣在地上,颤声道:“洪灵灵拜见老祖宗。”

  如今苏景对两个新穴窍早都控运熟练了,黑石洞天仙气收敛、大圣玦妖气绽放,落在洪玲玲眼中,苏景妖焰熏天,非大圣否则绝不会有的气意。

  苏景笑了笑:“洪灵灵,你还认得自己的祖宗么?”

  “认得,玄孙儿认得,就是您老人家。”一见苏景笑,洪灵灵非但不敢放松,反而惊慌失措,磕头如捣蒜。

  第一次见面时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五十年沉睡浑浑噩噩,做梦时的头等大事都是“祖宗饶命”,脑中念头越想便越深刻,今天再见面时,他心中真把苏景当作先祖。

  苏景一哂:“你再抬头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你家先祖!”

  苏景的话是分作两边来听的,落于洪灵灵耳中,这分明是大圣爷骂他不认先祖,免不了的,国师大人又是拼命磕头:“玄孙儿侍奉大圣不周,罪该万死,只求老祖宗开恩,留下我的贱命,日日侍奉您老身边,赴汤蹈火……”

  苏景不出声的笑,欠了欠身子,把手伸到洪灵灵面前。

  洪灵灵不知所措,稍抬头,不敢直视、只敢用一线眼光去望苏景,不过还不等他发问,眼前那只手上,缓缓升起一枚令牌:大圣点将玦。

  苏景把大圣玦炼化成穴窍,但这宝贝的效用不曾稍减,随时都可移出体外来收服妖物。

  洪灵灵是识货之人,一见这令牌,心里就更把苏景当祖宗了,除非真正大圣,否则谁能让点将诀在身体中钻来钻去!当即又要磕头,他不烦苏景都烦了:“少再废话,拜奉点将诀。”

  蒙掉国师固然有趣,可苏景哪敢保证自己以后不露破绽,最稳妥的法子莫过于收了此獠。

  大圣玦是千万年不曾出现过的宝贝了,但是精怪间一代代相传下来,几乎难见同族间动用令牌的先例,洪灵灵很有些犹豫……咬了咬牙,终于把心中藏了五十年的疑问问出了口:“玄孙儿斗胆,请问大圣爷,我……我究竟做错何事,惹得您老如此恼怒。”

  洪蛇不是祸斗那种义气妖族,同族相残的祸事屡见不鲜,不过至少都会有个缘由的。

  先前大圣爷任由洪灵灵在炽烨龙旋中被烧到快死,之后漫长年头也只给他活命不给他滋养,洪灵灵自忖,定是什么事情惹得大圣发怒了。

  “糊涂东西啊,你送进来的祭品,会把你家老祖害死!”苏景实话实说,心里全无负担。

  第二百一十二章 吓死他们

  洪灵灵大吃一惊,苏景却不容他说什么,继续道:“你们想要谋害先祖?或是无意而为?我懒得分辨,拜奉大圣玦便可活命,你赚到了。”

  哪还有什么可说的,洪灵灵纳额于点将诀,被抽走一丝魂魄后,他咕咚一声摔倒在地,本就虚弱不堪,如今又要支持不住了。

  苏景先追问自己最关心的事情:“祭品说,我那玄孙儿皇帝手中,有一枚天无常丹,此事当真?”

  “启禀大圣,此事千真万确。”英雄擂是假的,可摆出的奖品真实存在,否则何以骗人。

  苏景面露喜色,跟着又问了几句其他事情,洪灵灵勉强作答,句句属实。

  眼看着这蛇妖又快魂飞魄散了,苏景不再多问,未将其送入大圣玦,而是重新封回鬼袍内。

  顺便苏景把鬼袍自扶乩处讨回,就快出去了,总不能再光着身子跑来跑去。

  如今扶乩恢复如初,早已用不到鬼袍护魂,只是之前苏景一直在吸敛烈火,就算鬼袍加身也得将其收入体内,照样是个赤身裸体,所以袍子还一直穿在仙子身上。

  跟着苏景又分神一线,进入大圣玦洞天。

  妖家福地中一修五十年,大圣玦中的妖蛮个个精神饱满,待听说外面烈火降将熄,立刻就掀起了一片欢呼。

  火猴子烈烈儿来到苏景面前,问道:“山溪乌,你到底是什么人。”

  “东土汉家,离山剑宗门下弟子,我本名苏景。”到了现在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且苏景本就有话要说,正好解题引出:“来南荒为求境界突破,赶上剥皮国狼子野心,要先灭齐凤再兴兵中土,就管了这桩闲事。”

  火猴子目光闪烁,很有些惊疑:“中土修家,个个都像你这么厉害?”

  从头到尾,苏景显示出多少神奇手段?烈烈儿算术不好,数不过来。

  苏景笑了:“这个不好说,不过中土世上,真正有高人的。”

  火猴子挥了挥手爪子,没再追求此事,又把话题拉了回去:“你要助齐凤、护中土,这便是说待出去后,还会接着和姓洪的打个你死我活?”

  “这是一定,此事非得见一个生死,否则不能罢休。”苏景点头,脸上笑容没什么变化,不过语气重了许多:“待重返天地,诸位若想返乡归家我绝不阻拦,但有一件事非得先说明不可……”

  不等他说完,蝎怪沙包就笑道:“不可再投靠洪蛇一脉?苏大王不必多说,此间五十六人,除我之外,已有四十九人投入我齐凤国!大家早都商量好了,待出去后追随您老,给剥皮过一个大大的好看,然后一起归回齐凤,封官受赏!”

  苏景是御弟,但从未受封官衔爵位,沙包不敢直呼其名又不知该叫他啥,干脆以山野妖王相称。

  洪蛇把入擂妖蛮当成祭品,幸存之人之恨报仇无门,齐凤国派来的奸细正好借机招揽……沙包可是齐凤三品大将,且他职位特殊,有封官揽将之权。

  大圣玦中一共五十六个妖蛮,老石头和山胎兄弟,前者只求自家大圣戒训不被打破;后者憨憨只看苏景不理招揽,剩下五十三人皆为入擂妖蛮,几乎全都被沙包给拉过去了,苏景闻言一喜,同时又纳闷道:“另三个不跟你走之人是谁?”

  沙包伸手一指烈烈儿、阿嫣小母和小蛮妖:“这三个人。不是不投齐凤,而是不肯走我的路子,两个妖怪要走你的路子,说是将来能做官更大!小蛮妖说她还有更好的路子!”

  烈烈儿翻着眼睛看苏景:“梦上仙乡那么多熔岩好酒!”

  苏景大笑:“不用提醒,我记得牢!出去之后再把三手找回来,看他想不想跟咱们一起。”

  阿嫣小母早都走到苏景身边了,现在都快贴到他身上,笑容嫣嫣看样子是想说什么,可是还不等开口,只见她眉心处突然现出一道黑线,娇躯颤如筛糠、左眼、右耳各有一道黑血淌下!

  肉眼可辨,阿嫣小母目中玄光正迅速暗淡下去,身体中的力量仿佛被突兀抽干,直挺挺地摔倒下去。苏景忙拦腰将其抱住,另只手去探她脉门,皱眉问道:“你怎了?”

  虽是法相显身,但这里是他的穴窍,所以与真人无异,苏景连施法都没问题,何况揽住一个人。

  脸色苍白、喘息急促,阿嫣小母檀口微张、可一个字都说不出!

  事出突兀。

  众多妖蛮也告惊诧,只有小蛮妖不惊,但她神情悲苦:“在识海时,阿嫂妖基命元受创,这是无治之伤,到大圣玦后有次她呕血被我撞破……但她不许我说与旁人知。”

  烈烈儿立刻大怒,瞪向小蛮妖:“她不让你说你便不说?”跟着又望向阿嫣小母:“还有你,为何不说!”便说猴子边顿足,砰砰跺地声响,一脚便是一蓬烈焰。

  这个时候阿嫣小母已然缓过一口气来,声音虚弱到轻轻发颤,目光楚楚望向苏景:“等不到出去了……本以为可以的,也睡不到你了。我只求你能尝、尝一尝我的唇儿……真的甜的。”说话间,她闭上了双眼,左眼黑血,右眼却是一行清清泪水。

  在苏景怀中,阿嫣小母下颌轻扬,等待着。人之将死,命火渐熄,她的元阴真香也随之浅淡,几乎闻不到了……

  “啊”,一声惊呼,阿嫣小母又直挺挺向下摔去——苏景松手了。

  妖精后脑勺都快砸地上了,不知怎的一用力她有站得稳稳当当了,愕然望向苏景:“你怎么撒手了?”

  蝎怪沙包嘿嘿笑:“还用问,被苏大王识破了呗。”

  阿嫣小母秀眉紧蹙,摇头:“不应该。”说着,眯起眼睛望向小蛮妖:“定是你露出了破绽!”

  小蛮妖哪肯服气:“不可能,我言辞真切,哪有破绽。”旋即她手指烈烈儿:“是你了,跺脚那么用力,太过夸张,这才被山溪乌看破。”

  烈烈儿怪眼一翻:“她要真死了,我也是这般跺脚!”

  苏景又笑又无奈,妖精们!

  烈烈儿干脆直接问苏景:“你说,哪不对劲?”

  “不怪两个帮忙的,一探阿嫣小母的经络便明白了。”苏景做裁官,笑:“论装死,我师母比她装得像多了。”

  阿嫣小母又香喷喷地凑过来,好像刚才啥都发生似的:“出去以后你打算怎么对付洪蛇?”

  苏景摇了摇头:“一直没能太想好,还得看出去后的状况。”正说话见,他的脸色陡然变得凶戾,目光也随之警惕。

  但很快,目中凶光就变成惊诧,抬头向着天空望去。

  片刻之后,大圣玦天空陡然现出一道铁灰长云,伴以雷鸣般昂昂震吼。

  在场五十多个妖蛮无一弱者,可在这怪吼之下,个个面色惨白目光惊慌,一身妖修竟皆为吼声所摄,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云相越来越明显,很快就有人看出端倪,修为最高的老石头第一个惊呼出声:“蛇……是、是……是蚀海大圣么?!”

  若非大圣,谁能在进入大圣玦时还带动云相;若非大圣,谁能只凭几声喊吼就震慑此间大妖!只是它突然现身……是来攻打大圣玦、求个鱼死网破么?

  眨眨眼的功夫,空中云相真正清晰起来,赫赫然一条铁灰色扁颈大蛇,与祭祀时所见蚀海法身一般无二!

  再一眨眼,云相轰然崩散,大圣玦中的苏景伸手一抓,一条尺余长的扁颈小蛇被他攥在手中,蛇身软绵绵的倒垂,若非尾巴尖偶尔颤动下,当真分不出它是生是死。

  蛇鳞参差不齐、皮色黑灰斑驳,又丑陋又狼狈。

  苏景看了看它,摊开了手掌,小蛇在他手心勉强结成一盘,再不稍动了。

  阿嫣小母若有所思:“这个……它是……”

  苏景笑着点头:“不错!”

  “啊!”又是一声尖叫,虽然自己已经猜到结果,可是在得到肯定之后,阿嫣小母还是忍不住要尖叫。

  妖精瞪大了眼睛:“真的是蚀海大圣?”

  不是那位大圣又还能是谁?只不过不是真身,元神罢了。

  ……

  大蛇将火行灵妙地引入识海,并不是说在一个盆里摆入一只碗,而是真正的二合为一,苏景用五十年去炼化的,既是灵妙火行地,也是大蛇的识海。

  苏景吸敛了全部火焰,便等若他毁掉了大蛇的识海,不等什么“九丝连环、十方世界”的法术反噬,蚀海大圣就先魂飞魄散了。

  这大蛇的元神沉睡了无数年头,之前苏景等人遭遇凶险都是它的梦。若它醒来无非两种情形,一是在滋养下回复魂力、能够重新入主真身,从此复活;另则是死前片刻、回光返照。

  濒死之际,大蛇元神惊醒,根本就走投无路了,唯一活命的指望仅在于拜入苏景的大圣玦,永生为奴也总比死了强。

  只是烈焰世界亦幻亦真,那“幻”的一面就是元神做的梦,做梦的又如何能够走进梦中?蚀海大圣硬是把已经脆弱不堪的元神一分为二,留下一半继续维持梦境,另一半则钻了进来,求一条生路。

  而它太虚弱,根本受不得烈焰灼烤,不等见到苏景,“入梦”的元神就会被炼化成烟。

  不得不说,大圣手段非常,先是以魂化虚,融于火灵一起被苏景收拢入体,又复凝虚成魂。

  这是苏景的皮囊,蚀海进来的魂力还不等凝聚便被发现,蚀海赶忙凝聚成魂递上投降之意。这才有了苏景先凶后惊讶的神情变化。

  大圣,果然与众不同,其他妖怪都是在外面拜奉令牌,它是跑到苏景体内直接向“妖玦窍”投降……

  这个奴仆苏景还真稀罕,且不说它能在对付剥皮之事帮上忙,单就带着它回到天斗山、或又有朝一日返回离山,对着自己那伙子朋友、同门说:看,我收了个大圣……

  吓死他们!

  第二百一十三章 气焰滔天

  与洪灵灵一样,蚀海大圣也被封印于鬼袍,只是它俩一个在袍子左下摆、一个在右袖口,互不见面、更不知对方的存在。

  连蚀海大圣都被收服,这二合为一的世界又能再坚持多久?几个时辰之后,最后一头毕方伏诛、最后一道火焰变成黑石洞天的一丝云霞!便在此刻,苏景只觉一道黑暗笼罩,五感皆告沉寂,仿若坠入虚空一般,但只刹那光景,身体猛然轻松、五感齐复,一阵清凉袭来!

  天空浩渺,大地无尽,不用刻意探查,苏景心中自有感应:真正的大乾坤,被困大圣识海五十年,终于重返人间。

  扶乩与卿眉就伴在身旁。大圣玦成为穴窍之后,可随苏景心意开启或闭合,这等大好时刻苏景自然将其开放、妖蛮在内中均可看到外面情景,瞬间、一片欢呼声响亮!

  三尸悄然出现于苏景身旁,全不理会旁人,连苏景都不理,三兄弟面面相对,一会抱头大哭捶胸顿足,一会又仰天大笑跳脚甩头……五十年的生生死死啊,此刻总算逃回这花花世界了!

  出来的地方是一片铁灰色的大山。天上滚滚乌云压顶,大雨下得正欢……

  同一场大雨中、同一做山脉中,蛇妖皇后也在。

  古时,此间本是开阔平原,后来被洪蛇一脉选为坟场,早在蚀海大圣之前历代洪蛇大妖皆葬身于此,无数年头积累,化作这一片绵延大山。

  洪蛇祖上早有高人算计过,有朝一日大圣能醒来、或者显圣的话,现身之处多半就是这片“祖坟”。

  国师洪灵灵也算计得清楚,上次溺春大祭过后,老祖宗至少能显圣一次,蛇妖皇后一行在山中逗留数十年,就是为了等候大圣现形显圣。

  双方相距遥远,彼此不可见,但苏景等人一入世,蛇妖皇后立生感应,美目中惊喜流转,双手一撑猛推开正在她身上驰骋的金瓜大将,道:“有人降世,就在山中!”

  金瓜大将突然被掀翻下马,闻言便是一惊,顾不得发怒,追问:“可是他老人家?”

  “不是什么外来人物飞入山中,而是破界灵降,除了他老人家还有谁!”一边说着皇后起身向外走去,从软榻走到帐篷门口,赤条条的身体,腰肢摇摆肥臀颤颤的欲妇模样;扬手挑开帐帘时,她已霓裳加身、华贵雍容。

  而帐中的金瓜大将,不知怎的又出现在外面,一身金鳞铠甲威武勇猛,见皇后出帐他快步迎上、躬身待命。

  几句吩咐,三声号角,大雨中安安静静的营地突然活跃起来……

  苏景已自洪灵灵口中得知皇后带了人等在山中,一入世便调运灵识远哨四方,营地那边动静一起他立时察觉,和身边的扶乩、卿眉、三尸商量了几句,他们几个人暂回黑石洞天。

  而后苏景不退、不迎,就留在原地,抬头看了看天空倾降的大雨,轻轻一伸手、点中了一滴正落于身前的雨水……

  蛇妖皇后行动奇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金色云驾冲碎雨帘来到近前,皇后也舍了平时的凤辇,在一众手下的簇拥下伫立云头。

  远远见到入世之人,皇后微微一愣——皂衣白衬交领右襟、扩袖束腰下摆纳大折,胸背肩领袖皆彩织海浪江涯、流云飞鱼!一个青年穿着样式古怪、却肃穆威严的长袍,正站在一处山谷中。

  还有长袍当胸,斗大一个古怪字,皇后不认得。

  这就是自家老祖,蚀海大圣?皇后与金瓜大将对望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一般的疑问:会不会太年轻了些?

  还有,他在做什么?

  对金色云驾的到来,黑袍青年无动于衷,他在伸手、去点雨水……动作轻飘飘的,好像顽童在玩“戳泡泡”的游戏,但是每一滴雨水被他一点,陡然就停了下坠的势子、片刻后,那水珠微微一震,就此化作一团小小火焰!

  火焰不落、飘于青年身边;青年指点不停,在他身周,数百道火花静静悬浮。

  皇后对金瓜大将微一点头,后者踏上一步,扬声道:“洪蛇一脉主母在此,请问阁下……”

  话未问完,黑袍青年忽然打断:“我是谁?你说呢?”

  说话间,青年抬起头,望了金瓜大将一眼。

  与苏景对望,金瓜大将真就觉得心中猛打了个突!那目光里,怎样的一道妖邪凛冽!

  大圣穴窍炼化整整五十载,因其添出的那份妖邪气意苏景早已运用纯熟,收敛无形、绽放无度、又或是只纳于目一眼惊煞,皆由苏景心思。

  气势相逼,与修为没有直接关联,金瓜大将虽是凶猛大妖,但在大圣玦面前也不过是个玄玄玄孙儿,何况苏景炼化烈火世界时,火灵元归自己、蚀海的妖气则全部拿去滋养大圣玦,他这惊煞一眼,既有令牌本主之威,也蕴蚀海大圣之怒!

  金瓜大将心头震,目光乱,一时之间都忘了自己该再说些什么。

  皇后尚不明白金瓜大将为何突然哑口了,秀眉微微一簇,干脆自己开口:“此地乃我洪蛇一脉先祖安寝重地,不容外人踏入半步,还请阁下道明身份。”

  有可能是先祖大圣,但也不能就此确定,皇后的话中留了余地,有什么事情都得先确定了身份再说。

  苏景不答反问:“你等在此,不是等人么?”

  皇后守在“祖坟”,此事机密不为外人所知,听苏景这般说,皇后目光亮了些:“妾身留守在此,确是为了等候族中一位重要前辈……”

  她的话未说完,苏景忽然笑了笑,扬起手、曲中指、对着自己身前一朵火花轻轻一弹。

  火花受力,向旁边飞去,撞上了另一朵火花;跟着两朵火花又撞到另外两朵……一碰二、二碰四……黑袍青年结布在身周的层层火花皆尽震荡、飘散开来。

  而火花乱飞、所过之处,每一滴碰触到它们的雨水也立刻被点燃!

  连雨都能烧的火。

  便如此,“火花”骤增,一两个呼吸功夫,终于轰的一声大响,千千万万火花汇聚成一蓬熊熊大火!雨水非但不能将其浇熄,反倒成了它的滋养,肉眼可见这大火越蹿越高、越铺越元,顷刻间便已成燎原之势!

  人影一闪,黑袍青年自火中走了出来,左脚先迈出,落地之时,大火疯长之势猛顿、维持现状不变、不再继续烧下去;而黑袍青年在此显身于皇后等人眼前时,隐藏于内的烈烈妖威,也骤然绽放开来!

  火焰、气焰、燎原、滔天!苏景扬眉,微笑,却笑得那金色云驾上所有妖精都心惊胆战!

  皇后是这世上血脉最最纯正的几条洪蛇之一,按理说只要一见到自家的先祖大圣,她心中会有所感应。可是这只是“道理上”的说法。她若有所感觉、对方必是我家大圣;但未生感觉,却不能说眼前这个黑袍青年就肯定不是。

  皇后心中将信将疑,初见苏景时,见他境界普通,至多两成相信,但此刻见他绽露妖邪气意,心中对他的身份又多信了两成。

  “要我一直仰头和你们讲话么?”苏景声音不大,语气平平淡淡。

  皇后的脸被金红烈焰映得忽明忽暗,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她还是打出一个手势,扯去云驾落足地面。

  苏景似是还算满意,对皇后点点头:“让他和你说吧。”说着,飞鱼袍下摆一兜,掉出了一个人来。

  蛇妖众人皆识得他,进入大圣识海五十年未归的国师洪灵灵。

  这一次被收入鬼袍后,苏景刻意给了他些滋养,短短几个时辰不会有什么真正提高,但精神健旺了不好,洪灵灵一现身,根本都不看周围,立刻跪地大喊:“效命吾祖、侍奉吾祖!”

  苏景摆手:“站起来说话。”

  洪灵灵起身时才看到皇后等人,微一愣,咕咚一声他又复跪倒在地,语气里那满满的喜悦,几乎都快撑裂喉咙了:“吾祖重返乾坤,当为齐天大喜,不肖子孙涕零相庆,恭喜吾祖,恭喜大圣啊!”

  用力磕头,好一阵恭喜过后,洪灵灵才重新起身,对皇后等人说道:“这便是我洪族大圣,蚀海老祖,还不快快上前施礼!”

  看到皇后面露迟疑,洪灵灵怒而顿足:“你们糊涂啊!先祖大圣何等威风,他老人家的神采气度岂是旁人能冒充的!再告诉你等,我已拜奉于先祖点将诀之下,生生世世永奉他老人家。当今天下,除了我蚀海老祖,还有谁能调运大圣点将玦?”

  边说着,洪灵灵边回头,目光恳盼望了苏景一眼。

  苏景明白他的意思,缓缓扬起一只手,大圣玦自他手心缓缓浮现。

  心中本已信了四成,听洪灵灵言之凿凿、惊见苏景手中圣牌,一下子又多出三成信任,蛇妖皇后对眼前这位大圣爷,已然信了七成。

  妖怪、仙子和魔徒都在各自洞天里看着外面的戏码,蝎怪沙包双手抱胸,道:“我看蛇子皇后信了大半了,只看苏大王能不能再敲一下,让她信个十足!”

  烈烈儿站在他身边,接口笑道:“放一百二十个心,山溪乌一眨眼就是一个心眼,妥妥蒙了皇后,不信你我打个赌,最多一炷香功夫,皇后就会下拜磕头、然后欢天喜地地把自家大圣爷接回皇宫去享福。”

  沙包毫不犹豫:“好,我赌你说得没错!”

  烈烈儿愣了愣,呸的一声,一口火烫的唾沫啐到地上,烧起一道青烟……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大圣癫,现世报

  “七成相信”,听上去似是不少了,可拜奉大圣是何等大事,对蛇妖皇后来说,除非十足把握否则不敢相认。但她的言辞愈发恭敬了,对苏景道:“敢问阁下……”

  “蚀海大圣”哪有耐心等她问完,直接摇头打断:“连祖宗都不认识的糊涂东西。”言罢右手大袖一甩。

  “啊”的一声轻轻惊呼,蛇妖皇后似是探到了真正可以信赖之事,目光残存疑虑尽散,换而浓浓欢喜,俯身便叩拜,娇声呼道:“不肖晚辈洪缠儿拜见蚀海大圣,我给老祖宗磕头了。”

  说话间俯身大拜,而行礼之中她身上的衣裙尽数褪入体内,赤身裸体跪拜在地……不止皇后,身后大队中所有女妖皆褪去衣衫,露出光溜溜的身子,但男妖穿戴不动,不知是这是什么礼仪。

  另有心腹臣下,不用皇后吩咐就放飞信蝉儿,把天大喜讯传出。

  苏景甩袖之际,将鬼袍封印绽开一线,真大圣的气机流露出来,洪缠儿皇后心中立生感应。

  鬼袍是认主的宝贝,元神的气机经由这件袍子,就变成了苏景的气机。但皇后又怎想到这其中的关窍,只道苏景真的就是自家大圣,当即拜伏在地。

  苏景说话没语气,仍是刚才那一句:“连祖宗都不认识的糊涂东西。”

  面前皇后等人哪听得出话里的花样,全道这是大圣的训斥,口中连连恳恕,用力再拜。

  大圣玦内烈烈儿笑得开心:“这山溪乌,明明能一下子就让他们磕头,还非得一步一步来,他玩得开心啊……看,皇后的那对馒头还不小,直晃荡。”

  烈烈儿看见的,三尸在黑石洞天内一样看得清楚,五十年如一日死去活来的拈花,一见皇后白花花的身子立时便发狂了,甩腿就要向外冲,如今他有苏景之力,猛一动就连扶乩都没反应过来,所幸雷动早有准备,忙不迭拉住了他,好兄弟口中一个劲地安慰“那是蛇,那是蛇,冰凉冰凉的。”

  赤目没过来帮忙,他也正忙着在宝贝堆里打滚:识海覆灭之际,内中收藏的无数宝物都被苏景扔进了黑石洞天,生生把十余座小岛都堆满了,赤目快疯了。

  ……

  洪灵灵侧身站在苏景身前,对皇后等人横眉立目:“上次献于大圣的祭品出了岔子?你等已犯下重罪却尚不自知!快快乞求大圣爷怜恕,否则当心蚀海老祖震怒雷霆,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难免狐假虎威之嫌,不过洪灵灵的确是眷顾皇后,先出声给她们把路指明白……他把话说完,还不等面前同族有所反应,身后苏景就笑着对他说道:“好,洪灵灵,便依着你。”

  洪灵灵有些糊涂,“依着我?依着我什么?”正纳闷间,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他被苏景重新封回了鬼袍。

  与此同时,苏景身后烈焰暴涨开来,赤炎如骇浪恶潮,上一刹高耸如山逆起向天、下一瞬海啸山崩一般向着皇后众人狠狠夯砸下去!

  天地间,铁灰山,骤然化作烈焰火海!皇后等人猝不及防,但这一行人中不乏强者,金瓜大将与几位得力猛将立刻催动妖法冲开烈焰,护了皇后一飞冲天;其他大小精怪也各自施法想要逃离火海。

  可苏景之火,是这世上最最纯粹的阳火,比起灵妙地的烈火跟强得多,不是所有妖怪都能逃脱,不少低浅之辈被火海湮灭,嘶声惨叫之中被烈焰炼化!

  皇后等人飞身高空,尚未松一口气,耳中遽然传来一声烈烈长啸,只见黑袍青年从火中猛扑而出,狠狠扎进他们的大队人马。黑色身影快若流光,但他荡起的势子却比着一座大山更猛烈,所过之处只有一团团血浆暴散。

  队伍中有大妖眼力精强,是以看得明明白白,大圣爷未动咒、不施法,他只凭蛮力横冲直撞,挡在他身前的妖蛮无一例外,一撞即碎!

  金乌蛮,苏景冲荡群妖。

  苏景封了洪灵灵,但还把袍子开一线外识,让他能够看到外面情形,由此洪灵灵也恍然大悟:便依你……依着那一句“让你等死无葬身之地”!

  事出突兀,黑石洞天与大圣玦同时沉寂,从天资绝顶的仙子到凶狠霸道的妖蛮,谁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已经成功冒充大圣,接下来再接再厉、大有希望把这群蛇妖耍得团团转,为何苏景突然又化身蛮神大开杀戒?

  片刻,大圣玦中的阿嫣小母开口,兴奋快乐的两个字:“漂亮!”

  又是片刻,大圣玦中突然欢声雷动!

  苏景所为的确不合道理,但是很难理解么?

  五十年前,苏景一行被蛇妖骗了,之后接连吃了几个大苦头,被强蛮怪猿冲杀得狼狈不堪、被烈火烧得死去活来……

  苏景是个什么性子?心地善良不假,但自小到大都不肯平白吃亏更是真的!只要能报的仇,他从来都是当场报。苏景不修来生,现世报再好不过。

  大蛇识海一进一出,被洪蛇皇后等人坑了五十年,如今出来大家又见面,尤其妙的是,今天也有一场雷雨。总得让他们尝尝被骗的滋味,尝尝被火海吞灭的滋味,尝尝被蛮子撞翻撞碎的滋味!

  至于其他……这天底下还有比着“现世报”更要紧的事情?

  烈焰成狂,大圣疯癫!

  洪蛇一脉可不是东土的迂腐夫子,眼看大圣发狂,又哪肯引颈就戮,何况皇后、金瓜等人心中并无恐惧,就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罢了,眼前之人就算真的是大圣元神,也不过是个五阶的怪物,境界摆在那里,再强又能强到哪去?

  皇后怒声开口:“大圣为何无端伤人?”

  苏景人在远处,声震如雷:“不认识祖宗的东西,死不足惜。”

  皇后目露凶光,懒得再辩,脆声传令:“给我拿……”

  “下”字还未及出口,突然罡风拍面而来,皇后忙拔身更高处,再低头看去,之前就贴护于身旁的两个心腹侍卫,被突然冲过来的苏景彻底撞碎!

  皇后惊却不惧,口中凄厉怒啸,随行大小妖怪齐齐动法,转眼间腥风猛作妖光大起铄,数不清多少道妖法,从四面八方向着苏景打去。

  金光震烁,只有骄阳才有的灿灿金辉,顿时把妖孽法术的光芒映衬失色,金乌蛮消隐、离山五境一小修,背后撑开火烫双翅,身形陡转急冲高空,除了三五道大妖打出的法宝能紧紧缀在他身后,其他妖怪的法术皆尽落空。

  天顶有乌云,苏景身后带着几件妖怪法宝直飞而入,身形隐没再不可见……

  金瓜大将一声令下,众多精怪速速集结,围护于皇后身边,昂首望向苏景消失之处。

  群妖寂静、三个呼吸功夫。

  金瓜大将一晃手中兵刃,正向再传下什么命令,突然队伍中几声怒吼响起,无一例外,都是掷出法宝追杀苏景之人:宝贝被毁,他们也遭反噬负伤。

  下一刻,雨云之中一串闪电划起,随着紫弧斩落,黑衣青年又复显身,双翅收敛急落中裹挟风雷,手中多出一柄如水色般清冽长剑,身后追随着一轮灿灿骄阳!

  苏景之剑,与金轮共坠。

  那骄阳何等耀目!

  金瓜大将怒叱:“杀!”

  皇后异口同声:“杀!”

  皇后身边护卫冲天而起!

  苏景背后双翅震颤,九九剑羽飘零!再不是以往的三五丈,剑羽扩散开来,方圆十里之地,皆随苏景心意:生、杀、予、夺!五十年死中求活,五十年纵剑不停……于炼剑两字,这世上再没有比斗战更好的办法。

  无论妖怪还是妖法,陷入剑羽结布之域,或者身法散乱、或是妖气碎裂,还不等他们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知何处便闪出一道剑羽,破法诛妖!

  九十九道剑羽,便如一张大网,所有迎上苏景的妖邪皆被困于其间,无论他们是否被诛杀、又或者很快便能挣脱,于双方交错之时,终归是被耽搁住了,没人能挡苏景分毫。

  执剑挎日,苏景飞坠,剑锋一点正指向蛇妖皇后!

  又是一串咆哮,三个始终不曾出手的大妖身形一摆,化作三条巨蟒、腾驾滚滚妖风飞起迎敌,遥遥只见苏景猛挥手,将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砸下……迎风而张、前后两进大庭、青砖灰瓦连片四四方方的房子。

  妖怪们从不曾见过,但中土百姓人人识得:衙门治下,铁牢大狱!

  天乌剑狱暴涨,三头尽陷其中,旋即黑狱骤缩,剧颤不休。

  苏景不理剑狱与三蟒之争,剑前、人中、金轮后,从天而来、生生将夜幕剖了两断!

  皇后身边只剩金瓜大将一人,将军彪悍、两字如雷:“受死!”金瓜锤脱手而去、遁化金光狠击苏景!

  他吼喝同时,苏景也扬眉、叱咤,一个字:“滚!”

  身后金轮碎!

  金光光芒崩裂四方,无边夜幕刹那惨白。

  瞬瞬,刚击出的金瓜锤失了力道,翻滚着坠落;金瓜大将筛糠般的颤抖着,勉力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胸口。

  没有胸口了,只剩一只血淋淋的大洞,从这边厢,能望穿那边厢。

  一头白骨金乌,正抖落身上的血浆与碎肉。

  饱含大圣玦与蚀海妖威的一字吼喝,震慑金瓜大将心神、金轮爆碎强夺大妖五感,还有骨金乌瞬灭一剑!金瓜大将与苏景同时吼喝、出手,换过了一击……骨金乌洞穿胸口时,金瓜才刚飞起三丈。

  将军死,金瓜落。

  苏景手中北冥,锋锐直指蛇妖皇后。

  决绝贲烈,必杀妖后。

  第二百一十五章 彼时曼妙身

  皇后裸身,昂头、仰望苏景。

  瞳孔如线,纵穿双目,皇后人形、蛇目。

  狭长瞳线,倒映苏景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剑如电,苏景杀到!皇后突然将身体一转。

  白花花的身体,臀摇乳荡,苏景迎上了一片春海肉林:一个又一个“皇后”,自母蛇大妖身中飞起,把苏景团团围住。

  七十七个女子。

  一个皇后,一个转身,竟晃出了七十七个“分身”?

  有襁褓中的女婴,有三四岁的小囡,有七八岁的女童,有十二三岁的少女,有二八年华的佳人……皆赤裸,每个女子无论五官长相或是妖气媚态,都与蛇妖皇后一模一样,即便那还不会说话的婴儿,眼角眉梢竟也饱蕴春意。

  从出生到现在,各个年纪的蛇妖皇后。

  不是什么“分身”,而是蛇蜕!

  洪蛇一脉,血统越纯正、蜕皮便越频繁,妖后每隔一个甲子便要被剥皮一次,其他洪蛇事后都将蜕下来的蛇皮吞吃掉,蛇蜕中蕴含它们的本命妖力,最是滋补不过。

  皇后却有机缘,修得诡异秘法,能够将所有蛇蜕都炼化成“彼时曼妙身”,战时的威力和修行时的作用远远比不得真正分身,但胜在数量众多!

  每一道“彼时曼妙身”,都有当时身体的半成力道,单此一项,七十七只加在一起便不得了了。而所有“彼时身”皆为同体所出,又合修成一道淫法“痴缠绝尽”,最是污秽不过的采补邪术,无论男女只要被它缠住,要么元阳竭、要么元阴尽,便是一头龙也难逃枯萎而亡的下场。

  痴缠绝尽,春欲无边,这是强大法术,因欲而成却又与欲望无关,被困之人可以不动心不动欲,可他的元阳会被法术勾引,没办法不动!苏景陷入其间,只觉体内烈火熊熊、躁动难抑。

  七十七具妖身围住苏景团团打转,顷刻化作一道粉红旋风,曼妙身体若隐若现,苏景或沉或浮。

  蛇妖皇后的双腿又一次并紧了,面潮红、目桃花,吃吃地笑:“莫撑了,元阳给我,我会让你死得舒服。”身体一阵轻颤,又复勉强开口:“你笑的样子……真好看。”

  这是欲壑邪术,被困之人死前大都会笑会叫,苏景也不例外,他笑得开心……还真是现世报,想要元阳就拿去!

  笑容绽,烈焰崩!

  妖识之中,恶炎喷薄自苏景体内喷涌而出,整整一座世界尽数被他的怒焰吞灭!

  可肉眼之中,苏景只是一弹指、打出了一道与烛火相仿的小小金炎……

  真的火,只是那小小的一团。但它的影子、它的气焰,却是苏景所有的修为所在,曾经的那一座烈火世界!

  苏景的元阳是什么?便是他的火,金乌正法、太阳之火。

  疯狂吸敛五十年炼化入体的那个灵妙地、火世界,既可以是气海、识海、心窍、大圣玦、黑石洞天内的无边火灵;也可以是苏景手上至真至纯的元阳一点!

  忍不住的,苏景又要笑!眼前这情形何其熟悉?烈火世界中冲煞,火灵疯狂灌注,想不要都不行;此刻蛇妖以淫术要夺他元阳……给!想不要都不行!

  就算皇后修为再高十倍、百倍,她也吞不下那座烈火世界、更吞不下苏景的元阳一点。

  冥冥之中一片凄厉惨叫,七七彼时曼妙身顿时焚化成灰!

  皇后一声哀嚎,顷刻从巅妙绝顶坠入凄冷地狱:层层泛起红潮的肌肤登时惨白,丰腴细嫩的身体刹那皱着横生,那一头乌黑秀发也化作灰白。

  穷尽三千年,辛苦祭炼的本命法术被突兀扑掉,那反噬来得何其凌厉!

  七窍沁血、五内如焚,皇后起身便逃,但还不等她飞出百丈,眼前突兀剑光一闪:苏景追到,北冥轻鸣、轻震……

  皇后的身势顿止,又复轻轻颤抖,如之前金瓜大将一样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与金瓜大将不同的,她的胸口完好无损,坚挺而饱满。

  看了自己一眼,皇后抬头望向面前的黑袍青年。

  苏景收剑,刚刚身上绽放的妖、火气焰尽数收敛,平平凡凡的青年样子,对她点点头:“你死的样子……也不错。”

  雷惊震,轰鸣四方。

  闪电在前、雷鸣在后。紫弧绽烁时苏景从天而降;诛灭大妖时雷动乾坤!

  饱满挺翘的左胸上,一道红线突显,血狂涌,皇后向抬手去掩,但只抬到一半时身子便僵硬了。

  利剑穿心,死。

  剑光又起,少有的、苏景催剑取下了敌人的首级。

  皇后的人头留下,腔子坠落地面火海。

  跟着苏景一挥手,诸般妖威绽放,大圣玦内众多妖蛮显身,烈烈儿显身便骂:“黄皮蛮子,只顾自己爽快么?”大圣玦内的妖蛮全都恨极了洪蛇一脉,眼看着苏景扬威、杀敌,他们被困在洞天里不能出手,着实憋闷到了。

  苏景解释:“主要想掂量掂量自己,就先打头阵了。”说着,他伸手向着半空一指:“拜托诸位,事关重大,不留活口。”

  皇后与随行大妖或剑下伏诛或被困黑狱,但半空里大群妖侍卫妖,刚刚被九九剑羽结域拖住,现在大都挣脱出来,正四散逃命。

  哪还再顾得上骂人,烈烈儿一飞冲天,其余妖蛮都随他而去,对逃散的妖怪做疯狂追杀。

  这个时候苏景只觉脚面一沉,低头一看拈花出来了,正站在他的脚面上,抬着头对他说道:“苏锵锵,下不为例!”

  苏景纳闷:“什么下不为例?”

  “刚才那种,一大堆不穿衣服的女妖怪,吸取元阳的阵法,”拈花一边说,一边挥手:“下次若不让我来打,我、我就……”

  就怎样,拈花一时没想好。

  雷动在旁边拈花帮腔:“咱们哥们好个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让老三来打个不穿衣服的妖精,这事难么?哎,苏锵锵,不是我说你……”天尊摇着头,又伸手拍拈花的肩膀,安慰兄弟:“这次就算了,以后还有机会,有的是机会。没看女蛇妖都不喜欢穿衣服么。”

  “他太欺负人了,这都不让我打,太欺负人了。”拈花神君委屈坏了。

  苏景赔笑:“下次,下次你上!”

  三尸中出来了两个,赤目犹自在宝贝堆里打滚,莫说只是追杀小妖,现在就是苏景有难他都不一定舍得赶来。

  黑石洞天中另两人也出来了,扶乩听话得很,纵上天空诛妖去了。卿眉则留在了原地,双法实力相差悬殊,他出不出手都不影响什么。

  “苏景,我且问你,你现在到底是什么境界?”卿眉问出心中疑惑。

  苏景应道:“我的境界没变,还是第五境,冲煞中。”

  “吸敛了整整一座烈火世界,第五境仍未满么?你的修法怎么如此古怪?”卿眉更疑惑了,但又随即省起什么,补充道:“这些功法事情我本不该问,你若不愿作答无妨。”

  根本不涉及具体修法,苏景无需隐瞒,摇头道:“冲煞境的金乌修法分作两重。”

  普通修法,开了气海就算过关;但金乌正法不止要开气窍,还要炼气窍。

  这就仿佛人家盖房子,盖完就完了,大功告成;金乌弟子盖房子,盖好之后还得再放火烧一遍。

  别人家的房子被火烧就毁了;金乌家的房子被烧则是熔煅、焠炼!因为两家盖房子用的材料根本不一样,前者是砖木土石,后者则是铜铁五金烈炼成钢!

  苏景冲煞,连破三关不算,另外还炼成了两大新窍,以机缘、造化、成就而论,算是旷烁古今了,但他现在只是开窍纳元,尚未完成炼窍。“炼裂崩元”的修炼还没有完全完成,自然还是第五境的修家。

  解释到这里,不远处的“天乌剑狱”猛震几下,三条巨蟒尸身被甩了出来,剑狱重复砚台大小,旋转着飞回苏景手中。

  不由自主的,卿眉的眼角跳了跳,第五境……一战狙杀数名大妖的第五境!

  “我命好。”苏景似是猜到了卿眉的心思,说道。

  卿眉“嘿”了一声:“何止是‘好’,简直是好极了!想不出怎么才能更好了!”

  苏景摇头道:“我说的不是修炼事情,是指蛇妖皇后,她若用其他妖术不一定就会输,至少逃命不难。偏偏她要夺我元阳,这就等若她自己一头扎进了那个烈火世界,想不死都难。”

  对结束的恶战,卿眉并没太多兴趣,又把话题转回到修炼事情上:“便是说,你再把新穴窍炼化一番,就能破‘冲煞’,跨入第六境了?”

  这个时候雷动翻起怪眼望向卿眉:“苏锵锵破关晋境的事情,你这么关心作甚,可是有所企图?”

  “我想看。”卿眉笑了起来:“听都没听说过的神奇玩意就摆在眼前,我得看看他第六境、第七境……后面再突破境界,会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没等修完三劫十二境,老天就容不下他了。”

  苏景也笑了:“炼化气窍的法门不难,至多五年功夫就能完成,不过现在不成……纳元尚未圆满,炼窍得先放一放。”

  卿眉愣了愣,苏景笑着:“我有个同门还需火行冲煞,当初是我带着他出来的,是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带他去寻南荒深处的火行地煞,助他完成第五境。”

  说到这里,苏景笑得更开心了:“以他的修为,肯定炼不掉整整一条地煞。正好,我的黑石洞天还空着大半。”

  卿眉这才明白苏景的野心:

  在第五境“冲煞”上,他是想求一个真正的圆满,待五窍皆满再炼窍破境……没有野心,又何必修行。

  第二百一十六章 洪蛇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里,远处的追杀也告结束,蛇妖皇后一行尽遭屠戮,妖蛮们意犹未尽地返回大圣玦。临走之前,阿嫣小母不忘轻声嘱咐苏景:“待你我和合之日,你可不能像对蛇妖那样对我。须记得,我是你的小母狗。”

  这妖精已经把调戏苏景当成自己的修炼了,苏景实在不知道怎么应她的话,干脆就当没听见。

  妖蛮归巢,扶乩等人回黑石洞天,苏景又一挥手,神龙吸水一般、地面上的浩浩火海片刻被他收敛一空。

  此刻天上的大雨式微,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于滚烫的地面、嗤嗤作响。

  鬼袍微摆,洪灵灵滚落地面。

  刚刚的诛妖恶战,苏景只让他看了个开头,在冲入乌云后就彻底封了袍子,现下洪灵灵重归大天地,左右看看,目光之内一片焦糊,被斩杀或烧死的妖怪尸身散落、触目惊心。

  洪灵灵跪拜在地,口中颤声说着“侍奉吾祖”,眼角余光还在来回巡梭着……

  “你在找她?”随着苏景说话,咕咚一声,皇后的首级滚至洪灵灵面前。

  洪灵灵身子一抖,坐倒在地。

  苏景绕过洪灵灵,脚步轻快向前走去。他是玩火的行家,地上火海无边时,有两样东西苏景加了留意、没去烧毁……苏景坐在皇后的銮椅上,掂了掂屁股、按了按软垫,还不错、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舒服。

  洪灵灵回过神来,捧了皇后的首级,弯着腰一路小跑来到苏景面前,意殷殷言切切:“多谢老祖饶命,多谢老祖饶命!”言罢咚咚叩头。

  ……

  苏景五十年炼化的,不止是烈火世界,还有大圣识海。

  游散于梦境中、蚀海丝丝缕缕的念头……不是记忆,不是什么具体事情,只是这洪蛇大圣的心根本念,炼化过程中苏景对洪蛇的性子了解得再透彻不过:若今日自铁灰群山中显身的是真正的蚀海大圣,皇后这一行妖怪照样会被杀灭,甚至死得更惨。

  因为最近一次祭品出了毛病;更因为大圣要立威!

  先祖对子孙没有怜悯之心,同样的血脉传承下来,子孙对蚀海大圣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思……非得立威不可!

  冷血蛇族,就是这样的本性。

  蚀海不是焚穷,洪蛇也不是祸斗。

  若是和睦之族的妖怪,见大圣把皇后宰杀了,就算不敢问出口至少心里也得有个疑问:为什么杀她?

  洪灵灵却只惊骇片刻,便来向大圣致谢致敬,他理所当然就明白大圣为何诛灭皇后一行,这又何尝不是洪蛇的本性显现。

  苏景伸手向后指了指:“那是你的皮囊吧?这就穿回去吧。”

  留于火海、第二件没烧的东西,就是洪灵灵直挺挺的法身。

  洪灵灵大喜,跑到自己的身体前溜溜一转,化作一道灰烟钻入眉心,过片刻,手脚抽抽、身体抖抖,眼睛睁了开来。

  身魂分离五十年,元魂又脆弱不堪,一时之间还指挥不好身体,洪灵灵就像个坏掉了的提线木偶似的,左一瘸右一拐、左臂胳膊肘顶住肋下拿不出、右臂从脖子后面绕着放不下来地来到苏景跟前,想鞠躬却高高的腆起了肚子,就这样口中还不忘谄媚大圣……

  这个时候鬼袍右袖微动,苏景心生感应,真正的蚀海苏醒,要找他相谈。

  心念一转,苏景将其放了出来,蚀海的元魂居然是个十二三岁的毛头小子,不过年纪虽轻,模样却着实凶猛,上身人形齐腰下仍是蛇身,青灰色的皮肤,全身赤裸眉发精光,从头顶到脚趾处处纹刻古怪符文,连脸上都不例外,除了双眼几乎找不出一块空地。

  眸子幽黄,蚀海的蛇目直视苏景。

  洪灵灵也被他的野蛮样子吓了一跳,但随即察觉此子和自己是同族,想来应该是个皇后的侍从、刚刚一战时被苏景收服了。

  洪灵灵也是个好妖奴的料子,咳嗽一声,对毛头小子说道:“大圣问你什么,你便说什么,否则有你好看!还不快快跪下叩头!祖宗都不认了么!”

  蛇目都转,凶狠瞪向洪灵灵。

  洪灵灵贵为“大圣苏醒后第一妖奴”,岂受这小子的怒目,张口便骂:“以前没人教你规矩么?”后面他正想再说什么,苏景就摆手道:“洪缠儿死前曾把我回来的消息传了出去,这大半晌过去,接我的人也快到了,你捧了那颗脑袋去迎一迎吧。”

  洪灵灵斜着身子歪着头,恭恭敬敬应了声“是”,抱起皇后的首级,绕着大大小小的圈子飞走了。

  盯住洪灵灵的云驾,蚀海道:“我得吃了他。”

  蚀海的声音很尖,偏有带了些嘶哑,听上去让人耳根发酸。

  苏景一哂:“我呢,你吃不吃。”

  蚀海摇头:“我不会动你。”

  苏景失笑:“你这话太假了。堂堂大圣、就算时运不济,也不至就此丢了气势吧?”

  蚀海大圣并未着恼:“你是天真传人,就算没有桎梏、我情形时也不会动你。”

  苏景愣了愣:“天真……是个人?”

  “你有天真的点将诀,尤其会不知他是谁!”蚀海大圣蛇眼微微一缩,凶光毕现:“降了便是降了,我认命服输,但你若戏弄本圣,穷尽此生,我再不会对你讲半个字。”

  “我这块令牌,是一位少女帮我炼化认主,具体情由我不了解。”对方已经拜奉了大圣玦,苏景便无需隐瞒什么,实话实说。

  蛇身一盘,蚀海坐在了自己的尾巴上,目光放松了下来:“少女能炼化令牌,必是天真的传人无疑,她让你接令,便也把你当成了传人,我还是不会动你。”

  苏景总觉得“天真”这两个字感觉古怪,忍不住试探问道:“天真大圣?”

  “不错,天真大圣!”蚀海点了点头。

  所谓“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天真”的古语本意指的是“不羁俗礼不受约束”,到后来才渐渐引申出单纯、幼稚的其他意思。

  苏景还想追问,蚀海却变得不耐烦了,摇头道:“我精力有限,废话都留待以后再说,三件事情,你听清楚。”说着,他扬起了一只拳头:“第一件事:这件鬼袍子,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能脱!”

  苏景稍意外,没想到蚀海竟给自己提了一句中肯良言,应道:“不劳提醒,此事我晓得。”

  苏景是人,当个黄皮蛮子去打擂还勉强说得过去,可是他想冒充大圣元魂……洪蛇一脉的大妖,又怎么可能分辨不出他的本身是什么?

  此事的关键就落在“鬼袍”上了。丧家宝物,稍加催动便能浮现魂魄气意,穿着袍子苏景才能装鬼,脱了袍子就算他修为再高,人家照样一眼看穿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而苏景想得又更进了一步,适才那场恶战,动手前他还要先装足了大圣,除了出气报仇之外,还存了份“试探”之意:试试看,能蒙过去不?

  要是连皇后都骗不了,那就别痴心妄想、去人家皇帝面前装爷爷了。

  “第二件事,”蚀海大圣扬起了另一只拳头:“洪蛇一脉,只会用祖宗,不会认祖宗。在我之前,万载千秋皆如是;自我之后,性子也不会变。祖祖代代相传要将我唤醒,必有所图,你当小心。”

  苏景干脆直接问:“我有两件事要落在洪蛇身上:一是讨一枚灵丹;另则,我要皇帝收兵。”

  蚀海大圣根本不问具体缘由,两字回应:“做梦!”

  “祖宗”两个字,在洪蛇眼中根本不值钱,淫性之族,男人随处播种、女人随性交媾,伦常礼法皆不在眼中,诞下的孩儿连爹是谁都不晓得,又怎么会真的在意祖宗?

  蚀海大圣现在与苏景性命相依,提醒前两件事,其实是为了保自己的性命。

  苏景点了点头:“你接着说。”

  蚀海身子一晃,竟从肋下又长出一只手臂,第三只手的拳头扬起:“第三件事,给我留下三百子嗣。”

  苏景痛快点头,能不能让洪蛇灭族他不关心,求灵丹、败妖兵,才是目的所在。

  不过蚀海这最后一件事又让苏景稍稍好奇:“儿孙不顾祖宗,祖先也不眷顾后辈,为何还要留下三百子嗣?”

  “二百七十条于我进补,剩下三十条留个根脉。我不喜欢儿孙,但也不喜欢断子绝孙。”蚀海大圣言罢,不管苏景还有没有话说,身子一摆遁化青烟,又钻回了鬼袍袖口,继续休养去了。

  苏景坐在鸾座上若有所思,前前后后想了好一阵子,忽然纵起身形飞越半空,催动云驾急行而去。

  ……

  洪灵灵东摇西晃、向着皇城方向飞驰,突然面前一声断喝:“前方何人,速速通名,否则刺客论处!”

  随着断喝,一队妖兵闪出,拦住了去路。

  洪灵灵止住云驾,开口便骂:“瞎了尔等的狗眼,连本座都不识得了么?”喝骂中,他抬头看了看对方的旗号,口气略略放松了些:“常瑞王摆驾至此,可是来迎接蚀海大圣么?速速通报,本座要见王爷,有要事相商!”

  第二百一十七章 骄横大圣

  “大圣把皇后斩了?”云驾之上,剥皮妖国常瑞王失声惊呼。

  常瑞王是皇帝的亲兄弟,奉命来迎接大圣法驾。看着皇后的首级,妖国王爷意外十足,另有一点点遗憾:本还想着等她做完正事,再来和她消遣几次,没想到美人居然香消玉殒,还真有些可惜了。

  先放出一只紫蝉,将皇后死讯告知万岁,常瑞王又问:“他为何要杀人?”

  “皇后和国舅这次准备的祭品不妥当,在大圣识海中着实闹腾了一番,险险害死他老人家,”洪灵灵应道:“所以大圣爷这次出来,脾气坏得很。”

  常瑞王瞪起了眼睛:“他发脾气,我去迎他,岂不是要找倒霉?”

  洪灵灵压低了声音:“你去迎他,的确有些不妥当。就算大圣消了气,一见来迎驾的居然不是皇帝,说不定又会再发怒。”

  常瑞王点点头:“我这就回去,还是请皇兄亲自来迎他吧。”说完,他又迟疑起来,面现苦笑:“可我没能迎到大圣,差事办得不好,皇兄说不定会把我吃了。”

  王爷身畔护卫大妖进言:“大圣只是元神苏醒,他能杀得了皇后,却未必是咱们的对手。”

  去或返,都有可能死,皇帝是万万打不过的,蚀海大圣么……倒未必会输。

  不等常瑞王开口,洪灵灵便冷笑:“莫说我未提醒王爷,即便只是元魂,大圣爷也当得‘法力无边’之词。”

  刚刚亮起的眼光又暗淡下去,常瑞王实在不是个英武之才,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的时候,突兀警号大作,前方哨探传报,一道火烧云驾来势汹汹,上前阻拦的妖兵蛮将连话都未能搭上便被烈焰炼化、魂飞魄散!

  畏首畏尾,那是对皇兄和大圣,其他任何时候常瑞王都是凶猛大妖,闻言目中凶光闪烁,立刻传令迎敌,身旁的洪灵灵忽然开口:“还请王爷再做细探,大圣的云驾就饱含火行炽烈……”

  常瑞王闻言免不了又吃惊一次:“来得是大圣?怎么不等迎接便来了?”

  洪灵灵又哪知道为什么?常瑞王也不过是随口一问,不等答案便再次传令。

  常瑞王麾下儿郎阵势一变,自冲锋杀伐的攻型改作盘身探首的蛇守大阵,层层拱卫于王爷的云驾,向着火烧云冲来的方向迎去。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前方天空突然绽烁金红光芒,一团烈焰般的云驾疾驰如风、迎面而来。

  洪灵灵的魂魄与大圣玦相连,心中立生感应,急忙对常瑞王道:“是大圣没错……”

  国师感受令牌,常瑞王则直接感受大圣气机,又何用他的提醒,不等洪灵灵说完,王爷便绽放本族气息,放声喊道:“不肖子孙洪瑞特来迎候大圣法驾……”

  也不等他把话说话,火烧中的苏景便如雷大喝:“滚,挡路者死!”

  火云烈烈,全无避让之意,向着常瑞王偌大行伍直冲过来!

  看火烧云的方向,是朝着皇城去的,虽然还有点想不通大圣这是发什么疯癫,可大圣如此,倒真是解了常瑞王的难题,妖王急忙传令,自家云驾沉落、为火烧云让路。

  烨烨赤炎自头顶划过,从常瑞王到麾下小妖,都觉得烘烤难耐,洪瑞仰望大圣云驾,眸子都被映得通红,口中问洪灵灵:“大圣这是做什么?”

  洪灵灵顾不得理会他,奋起声音喊道:“大圣明鉴,前面乃是我剥皮皇城,卫戍重地,您这般闯荡……不、不妥的。”

  回答洪灵灵的,火烧云中冲起的一阵嘹亮大笑!

  若没有这笑声,妖怪们的确想不通;但听出了这大笑中的癫狂,洪瑞之前那一问随之开解:大圣这是做什么?

  大圣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随心所欲,骄狂混横,他懒得等那就不再等。

  与其说是扮大圣,不如说是做大圣。出得识海即诛杀妖后,做得算是不错,但还不够,因为蚀海大圣之威不止于此,凶残之外、还有骄横!

  今时此刻,苏景便是骄横大圣。

  火色云驾疾飞,方向直指无足城,大圣玦妖威尽数绽放,所过之处妖蛮辟易草木低头!

  皇城天空岂容旁人轻易踏足,苏景越靠近,遇到的阻拦就越多,但洪灵灵忠心耿耿,拼着全副力气大吼不停,为大圣唱路开道,妖兵蛮将听说竟是蚀海大圣归来哪敢不让路,有个别稍作犹豫的,苏景全无废话,催动烈焰滚荡过去……

  一路猛进,直到距离皇城百里开外,前方突兀传来一声断喝:“来者止步,敢再踏前诛杀无赦!”

  断喝同时,一座汪洋突兀显于天空。

  苏景距离无足城不过百里,可面前这大海浩渺无界!

  于微毫境地嵌入广博天地,咫尺天涯、上上妖法。

  赤云却哪有半分停留,直接冲入妖法,自海面上疾驰而过。

  大海顷刻震怒,轰轰巨响之中,一道道大浪轰涌翻滚,显是在蓄势以作凌厉一击,常瑞王可不会去触这个霉头,急忙按住了自己的云驾,停在了大海边缘。

  洪灵灵可不敢停,他的性命就攥在大圣手中,想也不想就随在红云之后冲入海疆,同时疾声大喊:“佑洪大将听了,此乃蚀海大圣云驾,你不可放肆!快快收了法术让开道路,否则万岁必治你谋反大罪,灭你螺蛳全族!”

  佑洪大将的声音自大海中隆隆响起:“本将卫戍皇城有责,管你是哪个,敢不作通报擅闯进来,必杀无赦!”

  这螺蛳大妖修为了得、忠心耿耿,脑中更是生了一根执拗筋,做事一丝不苟最是难缠,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被赐下城守重任。

  “好个忠心将军,拜我大圣玦,可饶你不死。”不用洪灵灵再开口,大圣爷便从云驾中笑道。

  佑洪大将只认令牌与皇帝,根本不为所动:“待你能冲出本将的无边之海再说吧!”

  红云之中猛地一道剑光淬厉,清晰可见那湛蓝天空被一剑划开了个口子,红云疾驰不停,从缺口中冲出去。

  这圈地生海的本领确实了得,但想要困住现在的苏景差了些,一剑破法,苏景轻松脱困。

  若是别家将军,自己施法拦也拦了,算不得有亏职守,这便作罢了,可佑洪大将不是一般的固执,非得要拦下苏景不可,见自己法术被破不惊反怒,一声暴喝法术陡变,刚刚冲回天地的苏景忽觉水华滔天,自己又重陷于万顷汪洋。

  但与刚刚不同的是,这次的云驾并非海上,而是大海之内,轰轰碧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死死压住云驾。

  头生恶角、手提钢叉的夜叉层层打转,催动怒海不停猛攻,意思再明白不过:先毁云驾、再拿人!

  佑洪大将翁声道:“陷于本将的空空之海,天地无路,还不束手就擒么?即便你是大圣,本将面前也不能无法无天!”

  话音才落,大海陡生怒漩!似是打破了底子的水缸,肉眼可见偌大汪洋层层沉降,不知倾泻到何处去了。

  意外突显,佑洪大将呆立当堂,而大圣笑声朗朗:“空空之海?名字还不错,给我空了吧!”

  短短十四个字后,一座汪洋就此消失不见。

  想以汪洋困住大圣?

  苏景便收了你的海!

  黑石洞天中,汪洋一阵躁动,再平复时海面稍稍上涨了些,不多,了不起两三寸的样子……

  大海清空,法术自然告破。

  汪洋两变、大圣两破,从头到尾也不过几个呼吸功夫,常瑞王在后面看的清清楚楚,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与身边心腹面面相觑。

  现在苏醒回来的只是大圣的元神,未合身归窍之前,他的实力会大打折扣,再如何强盛终归也有个限度,常瑞王又怎会料到他竟凶猛如斯!

  那些夜叉翻滚着摔落地面,皆尽显出原形,无一例外全都是螺蛳。佑洪大将也藏身其中。

  不理小妖,苏景扬手天乌剑狱打出,不是妖将本领不济,但他的刚刚被迫,妖筋巨震妖元逆走,气血翻涌痛苦难当,又哪还有闪避的力气,直接被剑域收入其中。

  就在这个时候,皇城方向传来一个尖细声音,疾呼道:“老祖手下留情,只因前方战事吃紧,洪吉军务、国务相缠未能及时脱身,这才迎接来迟,万乞恕罪。”

  一道金色云驾急急赶来,身形瘦弱、脸色苍白的中年人伫立云头,蟒袍玉带,只看穿戴便知他是皇帝。

  飞到近前,云驾散开,皇帝率同大批随从落足地面,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跪倒对高高在上的大圣云驾大礼参拜。

  起身之后皇帝言辞恳切:“那佑洪大将是我朝功勋之臣,最是忠心不过,冒犯大圣之威的过错,终归还是要落在孩儿身上,与他并无太多干系,还请老祖宗开恩,饶了他的死罪。”

  下一刻火云崩散,苏景显身,笑得轻松:“你说晚了,螺蛳死了。”

  仍在半空悬浮的天乌剑狱轻轻一颤,哗啦啦的响声中,一片螺蛳壳碎片散落下来。

  天乌剑狱旋转了两圈,又变回砚台大小,轻轻巧巧地飞回苏景手中。

  第二百一十八章 龟甲誓

  洪吉看了看散落地面的螺蛳碎壳,浅浅叹了口气,吩咐身边侍从:“以国礼葬之,佑洪大将是代朕而死。”

  侍从小步上前,小心去收集碎裂壳子。

  天上的大圣爷挑了下眉毛:“什么时候开始,洪家的子孙变得如此婆妈了?”

  皇帝身后的侍从护卫看上去低眉顺眼、恭谦十足,但哪个不是玄光内敛,妖气盈目?阵势看上去没什么,实力却端的惊人,强到苏景看不出他们具体有多强!

  大圣立威,到逼出皇帝便足矣了,再打下去大圣就该让儿孙们灭了。

  洪吉无奈摇头:“自从建了这剥皮国开始。老祖一梦千万年头,睡得安稳踏实,孩儿们从此没了庇佑,论实力,自保有余、想过富贵日子却难,没别的办法,只好四处邀买人心、网罗手下,建了这一座万妖之国,日子是过得好了些,但拉拢人心就不能不婆婆妈妈啊。”

  这是个巧言的妖怪。论辞令,就是东土的穷书生也能把南荒最善言的妖怪说得哑口无言,不过苏景没那份闲心,追着洪吉之前的话锋问道:“螺蛳是代你而死,那洪缠儿呢?”

  洪吉面露怒色:“她是值守有亏。这个女人,其他事情全不用管,就只负责溺春大祭这一件事,现于您老的祭品竟还出了岔子,死得不冤,您老不割她的脑袋,我也得剜她的心。归根究底,若真心孝顺、便不会粗心大意。死有余辜,大圣惩治得好!”

  苏景天上,低下头、重新打量了洪吉一阵:“若是真心孝顺,也不会把祭祖大事推给婆姨去做吧!你和洪缠儿,到底是谁的洪家血脉更纯粹些?”

  洪吉想了片刻,肃容、跪拜:“是我错了,洪缠儿也是替我而死。求乞大圣降罚。”

  这个时候洪灵灵匆匆飞来,手中居然拖着一只山水雕背、鹰首扶柄的鎏金大座。洪灵灵几近灯枯油尽,颇为吃力地催起一盏小小云驾,把椅子摆在苏景身后,恭恭敬敬道:“大圣请坐。”

  天生的好奴才,见大圣爷讲话时还站着,他转头跑回常瑞王的云驾,把王爷的座椅给苏景搬来了。

  苏景落座,笑赞洪灵灵一声:“好孩子。”

  洪灵灵喜不自胜、受宠若惊。苏景又把目光投向地上的皇帝洪吉,拉回原题:“请我降罚?杀你?”

  洪吉摇头:“我还要留着性命侍奉老祖,杀了我实在不妥当。”

  苏景降了降条件:“打你鞭子?”

  洪吉苦着脸继续摇头:“孩儿是一国之君,能杀不能辱,挨打这种事万万不可行,会影响民心松动社稷。”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自己说该怎么办?”苏景饶有兴趣的样子。

  皇帝似也是苦恼得很:“孩儿也不知该怎么办,要不就先欠下责罚,留待日后将功补过吧。”

  短短几句话,皇帝言辞恭敬,但也仅仅是言辞上恭敬罢了,“大圣爷”大概明白了他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手一摆,笑道:“玄孙儿,你我都说些实在的吧!”

  皇帝站了起来,颜色仍恭敬无比,口中则再没了虚伪应酬,直言:“求请大圣爷先立下一誓,孩儿这就为您准备归窍灵阵,用不了多少时日便能助大圣爷归窍还巢,真正复活!之后再请您老降下蚀灭神击,崩毁齐凤国三座城池和中土世界两个地方。”

  蚀海大圣当年受创极重,元神沉睡无数年头,与身体几乎没了联系。

  如今就算身体、元神皆痊愈,想要顺利归窍,还得需蛇子蛇孙施展一座归灵大阵相助。

  这对蚀海大圣是拒绝不了的事情。复活之后助子孙打几仗自不必说,苏景最关心的倒是洪吉的第一句话:“立什么誓?”

  洪吉恭谨应道:“孩儿已经拟好了誓言,请您老过目。”身后侍从取出一枚龟甲,小跑着步步登天,洪灵灵接下龟甲转呈大圣。

  大圣看都不看,看了也不没用,妖国弯弯曲曲的怪字他一个不识得,直接对洪吉笑道:“果然孝顺,连毒誓都替我写好了,我懒得看,你说来听!”

  “大圣明鉴,孩儿一片孝心,想请您老重归琼瑶、再登仙境,也只有那永生逍遥之地,才配得上您老的身份啊,这凡俗乾坤实在腌臜不堪,没的扰了您的清静。再就是……孩儿还另藏一点点私心,实在是怕极了您老雷霆一怒,会杀伤了我等,蝼蚁尚且偷生……”

  洪吉的话说得稍有些模糊,好在洪灵灵乖巧,手捧龟壳,把上面罗列的大圣毒誓轻声念给苏景听,大概的意思就是蚀海大圣不可再伤害子嗣,真正复活、助剥皮国毁掉那几处地方后,立刻飞走天外再不回来。

  皇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只要大圣帮忙打仗,完事后就让他离开。

  这也算不得过河拆桥,毕竟蚀海大圣是他们辛苦献祭无数代才得以复活的。

  至于要摧毁的三座齐凤城池,苏景没太多认识,想来都是坚固要塞,妖怪寿命漫长,一场大战打下来,有个三五百年的纠缠毫不稀奇,苏景在识海中耽搁五十年,放在东土人间可能帝王都换了几朝,南荒中两座妖国却才是刚开打不久。

  但是请大圣出手去灭掉的两处中土灵地,苏景就再熟悉不过了:一是当年的江山剑域,虽已变作剑冢,但此地曾是远古时守护中土的高人故园;另则是离山剑冢,今日中土修行正道最最强大的门宗。

  ……

  对真正的蚀海大圣而言,前一部分誓约看上去中规中矩,但后一半誓罚可着实狠毒了,什么永坠轮回世世猪狗相替、每一世都开先天灵智知自己曾是大圣转生但永无重修翻身之日之类。

  皇帝耐心等了一会,待洪灵灵说完,他又继续道:“蚀海大圣一诺千金,天地难撼,这亘古传下的美名绝不会错,只要您立誓,孩儿立刻就去准备您老的归灵大阵。”

  洪吉所言不差,蚀海大圣性情暴虐,冷血妖物全无怜悯之心,就连子孙他都照吃不误,又怎听得进别人的哀号哭喊,但唯独一样:大圣重誓。只要立下誓言,便宁死不悔。

  说起来,他不伤“天真”后人,也是因为当年一誓。

  子孙提的要求还真是又合理又孝顺。是以苏景也没有回绝理由,略作思索后点头道:“立誓无妨,但还得再依我两件事。”

  蛇妖皇帝都不去问什么事情,直接愁眉苦脸地应道:“大圣明鉴,我能做的都已做了,再添两件事……实在难煞孩儿了。”

  苏景笑而摇头:“好歹你先听一听,说不定都是举手之劳呢?”

  洪吉仍苦着脸色:“您老的差遣,岂有轻松之事,唉,您先说来听吧,能做的孩儿一定做,万一做不来,还请大圣垂怜、请大圣体谅。”

  苏景开门见山:“第一件事,洪灵灵,在龟壳最后、誓罚之末再添一句:若背誓,让我蚀海断子绝孙!”,说完想来蚀海和自己说话的样子,苏景举起了一只拳头。

  洪灵灵愣了愣,回过神来后忙不迭应了个“是”,咔咔地开始刻龟壳填字。

  地面上,自皇帝洪吉之下所有洪蛇子孙全都面露无奈,是真无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苏景挺开心的,低下头去洪吉:“这第一件事,你可依得?”

  洪吉点头,表情古怪:“依得,依得,大圣不会背誓,洪蛇一脉必能万代繁衍。”

  “好!”苏景笑得愈发开心了,另只手举拳:“第二件事,我听说你手上有一枚天无常丹……”说到这里,大圣爷身形一震,从高高在上的宝座直落地面,就站在洪吉面前,与之目光相对,两个字声音轻、语气却极重:“给、我。”

  洪吉皱起了眉头。

  苏景再不多说半字,更没有绽放妖威催动气焰,就那么平平淡淡的站着,目光清透、盯住了对方的眼睛。

  沉默片刻,洪吉问:“此事大圣从何而知?”

  苏景不答反问:“那你有还是没有?”

  又是片刻沉默,洪吉忽然笑了,退后两步,长身一揖:“儿孙的性命都是您老给的,我们有什么,大圣爷予取予夺!孩儿手上正有一枚天无常,这便献于您老。”

  私心而论,对这枚灵丹,苏景的关注尚在两国战事之上,他突然提出此事意在试探,皇帝有可能说出的几种托词都在他的盘算之内,唯独没想到,洪吉竟会如此痛快地应下了此事,要将天无常丹送上!

  苏景并无欢喜之色,反而将脸色一沉。

  有些话不用说出口,洪吉明白他的意思,微笑说道:“大圣放心,我得有多胆大才敢……不,我得有多傻,才会弄一枚假灵丹来蒙骗您老,丹是真的,只是……”

  说道这里,他又把话锋一转,笑道:“这就请您老随我去取丹。”

  言罢,洪吉转身传谕,大圣被请上万岁云驾,大队人马向着西方急掠而去。

  上古仙丹,不是随身携带,更没有藏于卫戍重重的皇城重地,居然放在了外面某处?事情反常,但苏景并不多问,等到了地方自有分晓。

  路途不算近,苏景端坐云驾正中,洪吉坐在下首相陪:“此去三天路程,请您老耐心等待。”说完,他把话锋一转,随口扯起了闲话:“大圣爷的这件袍子着实了不起。”

  “是我那九采乾坤线为我引来的宝物,应该是中土人物的,我喜欢这样式。”苏景应道。

  洪吉点头笑道:“若我所料不差,应是随心而相的宝物?”

  苏景暗生警惕,扮大圣元魂的关键所在就是这件袍子,若是被对方看破,他就得逃命了。不过大圣爷脸上神情不变:“你的眼力倒是不错!”

  “哪里,孩儿一共认识二十七个中土汉字,由此看出袍像所显应该是大圣爷爷心中所想,”洪吉呵呵呵地笑:“那‘女、子’两字如此醒目,刚好我还认得这两字……大圣爷放心,待取了灵丹,孩儿就为您安排一场好春色。”

  第二百一十九章 云结瑞,黄金屋

  洪吉皇帝笑得“尽在不言中”,苏景也没打算再教他认第二十八个中土汉字,就此换过话题,问起了两国间的战事。

  齐凤国是尘霄生来到南荒之后才建起的,一共能有多少年头?论根基、论底蕴、论实力,哪一样都比不过由洪蛇一脉经营多年的剥皮国。双方相差悬殊,胜负本来毫无悬念,但双方真正开战到现在,剥皮非但没能占到一点便宜,反而不大不小的、一直在吃亏,五十年里,剥皮国妖灵神修为的大妖猛将,被齐凤国斩了好几个。

  会有这样的局面,苏景全不意外。

  尘霄生师兄本就不是为了自己的妖国才要打这一仗的。离山弟子,正道本色,自然要匡护中土,他的齐凤国干脆可以看作是中土世界的屏障,当战事开启,尘霄生身后自然会有中土修家的支持,说不定离山也遣来了高手相助。

  或许是离开中土的时间不短了,一想到离山,苏景竟觉得心中微微一热,这感觉来得颇有些意外,但也让他惬意莫名。

  大概了解战事,知道师兄没吃亏,苏景放心不少,有心再了解下“侍剑童子”的状况,不过这事哪能问皇帝,生怕人家不知道是奸细么?就此收声再不废话了。

  言多有失、他又不是真正大圣,还是少开口的好。

  一路寂静,万岁云驾向西疾驰,三天路程全无异常,苏景灵识远播,发现沿途全无卫戍痕迹。

  堪称仙丹的灵药,剥皮皇帝竟如此托大?

  另外,对身边的这位洪蛇皇帝,苏景心中也升起一份惊讶:初见面时,他能感受对方气势,巅顶大妖、修为不俗,可是相处的久了,洪吉又常常会让苏景升起一道“此人不过是普通人”错觉。

  并非“忽上忽下”,洪吉身上的气韵浑然天成,截然不同的气势与他身上毫无冲突,若非苏景有烈火世界为基、有金乌法眼为觉,根本都休想探知洪吉这份气韵。

  若探不到,不觉什么;探到了,心中想到的便只有四个字:高深莫测。

  十二灵阶、上品妖灵神,是妖修飞升前最高成就,可境界相同不表示修为相同、更不说明战力相同。

  同个境界,也有云泥之差。

  苏景忽然觉得有些兴奋……

  直到第三天傍晚,皇帝云驾停在一片葱葱郁郁的山岭前。

  苏景举目远眺,大概五百里方圆层峦叠翠,大小山峰连绵起伏。

  洪吉对身边侍卫一摆手:“鸣锣吧!”

  一个大妖取出一面紫红大锣,跃身高空,口中妖咒朗朗,大唱声中挥动槌儿,对着紫红打锣狠狠敲了三下。

  一面锣,三声响,却各不相同,第一声犹如龙吟般清澈嘹亮,惊颤天空;第二声却如闷鼓似的低沉压抑,闷得大地都是一震;第三声奋力砸出的,却是一串清脆悦耳、仿若风铃的叮咚碎响。

  碎响过后,五百里山峦突兀晃动起来,嘎啦啦的怪声中土崩石裂山壳轰塌,山中奇袭的鸟群惊飞,遮天蔽日。足足半个时辰的巨震,当碎石落进、尘埃扬散,五百里青秀山峦不见,只剩百个青黑巨汉!

  大山,摇身一变,化作巨汉!饶是苏景见多识广,乍见这奇观,仍忍不住大吃一惊!

  剥皮皇帝云驾气势不俗,千人站上去绰绰有余,却还覆不住一个巨人的头顶……

  空中鸟瞰,百名巨人站成一圈,结了一个巨大的圆阵,每人手中都攥着一根粗大锁链,锁链另一段深埋地下,不知牵引着什么东西。

  山魈石怪,千形百态,既有山胎兄弟那样的憨厚巨人,也有老石头、烈烈儿那种顽皮妖精,眼前这些石怪则另属一支,唤作大石蛮,身形百丈开外、他们本身就是大山!

  巨力无边却灵智混沌,动作更是缓慢如龟,勉强算作妖怪,实际与大块的石头也没有太大区别。

  力量蛮横绝不会错,但在打斗中却无比脆弱,一个五灵阶的法术打在头上、胸口或小腹要害便必死无疑,是以大石蛮虽罕见,却没有什么实际“用处”。

  百名山一般的大石蛮被宏锣惊醒,愣愣站在原地、昂首望向天空里的妖官。

  妖官则望向皇帝,后者摆着手笑道:“不用看我,快请力士们干活吧,请出天无常丹!”

  妖官收了铜锣,左手一面大旗摇摆、右手则是一只乌黑的号角,吹响的声音犹如两块顽石摩擦,听得人心浮气躁,大石蛮得了号令,缓缓转身、把手中粗锁链负伤肩膀,如拉纤一般,欠身弓步、一起向外用力猛拉。

  一步、两步……大石蛮步伐整齐。

  十步之后,金属交击的刺耳脆声突兀炸响,百根长索陡然绷紧,显然吃上了力气,旋即大地开始隆隆颤抖。

  与此同时,蓝天之上流云飞转,层层云相变化不停,最终凝化白鹤之形,昂首亮翅、遥对九霄。云结瑞,异宝出世之象!

  大石蛮动作吃力、缓慢,但一步一步踏出的结实无比,大地震颤得越来越剧烈,轰轰闷响渐渐连成一片,仿佛下面正有战鼓擂动。

  随他们“越走越远”,灵瑞出世的显像也愈发明显了,空气之中七彩灵光迸现不停,微风之内饱蕴香甜沁人心脾,九霄之上甚至还隐隐传出了灵鸟欢畅。

  这方圆千多里的气氛,也渐渐躁动起来,清晰可辨,或强或若的妖气自四面八方涌出,灵宝出世的异象如此明显,附近的精怪、异兽皆受引诱,赶来查探。

  不用皇帝吩咐什么,身后一位魁伟大将便一飞冲天,如雷吼喝:“呔,尔等山修野怪听好,蚀海大圣与吾皇万岁在此开启丹藏,五百里疆域列禁,擅入者死!”言罢他把腰间绑缚的一只口袋打开、迎风一抖,一队队盔明甲亮的妖兵驾云而出,分赴四方巡逻卫戍。

  排出口袋兵后大将军还不罢休,又扬手向天空抛出一面令旗。

  小小令旗直飞千丈高空,迎风展开、飘摆几下便告无形,换而一道青灰穹幕倒扣下来,把这方圆五百里的地方稳稳罩住……

  催促大石蛮劳作的号角声,自从响起之刻,整整持续了十七天,巨人拉纤步步不停,这样的阵势又哪是取丹,看他们的架势,似是要把阴曹地府从幽冥中拉出来一般!

  苏景端坐云端,静静等待着。

  直到第十八天黎明时份,大地深处猛地炸响一声轰鸣,一百根巨锁牵连之物终于被巨人拖出地面:一座小房子。

  的确是房子,却非砖木垒砌,更不存屋顶窗棂,四四方方、只看开了一个门洞的房子。

  通体金煌,小房子却并不耀眼,更没有金光闪烁,正正相反的,它一出土,周遭天地迅速黯淡,仿佛所有光芒都被它吸敛!屋子还有声音,不是内中传来什么响动,而是这小房子的墙壁自鸣,一声声剑鸣般得轻唱、缥缈悠扬……

  苏景好歹在离山修行了五十年,见识不俗,一眼望去心中微微一惊:这哪是房子,分明是一块成形、纯透、饱蕴灵性的太乙金精!

  炼化飞剑、法宝的至上神金,比起那九天玄铁心、绝地紫玉髓还要更珍贵,据说离山公冶长老手上有巴掌大的一小块太乙金,被他视若珍宝,却一直不肯祭炼,公冶长老说得明白,一是自己的修持还不够,现在开炉没准会暴殄天物;另则他的太乙金尚未熟透、需得好生滋养才能变作太乙金精。

  小房子浑然一体,并非搭建而成——这么巨大的一块太乙金精,被人挖空、做了一间屋子。

  就在黄金屋出土刹那,苏景直觉一股热浪催面,烤得他一时间呼吸都难以为继!

  初入南荒时、刚刚被天火席卷过的天斗山,和地上那小小房子一比,简直就是“冰天雪地”!

  要知道此刻云驾尚在高空悬浮,而苏景自己就是玩火的小祖宗,连他都觉难耐的热意,其他妖怪便更难忍受了,嘭嘭的闷响连串,大小妖怪几乎尽数撑起护身妖术抵御热浪。

  那些拉纤的巨人则尽数沉入地面去躲避这炽烈灼烤。

  片刻功夫,就连皇帝的云驾也承受不住那小屋子冲起的热意,竟有了渐渐融化之意,不等陛下吩咐,妖官忙不迭催动云驾避开热意直冲之处,远远地遁去一旁。

  不过那黄金屋似是另又法术设禁,不会伤及所在大地,否则凭着它的炽热,假以时日这方圆千百里都会被烤化成熔浆!

  洪吉伸手遥指小屋:“启禀老祖,灵丹就在那屋子里,要不要下去看看?”

  蛇妖皇帝神情一派自然,对金精中蒸腾起的热浪全无反应。

  哪有什么可犹豫的,苏景缓缓落向地面。

  大队人马留在半空,蛇妖皇帝居然对苏景毫无戒心,与他一起降了下来,身边只带了一老、一少两个护卫。

  两个护卫均为人形,幻形中全无破绽,看不出是什么妖怪。

  不过五感清明、探查得明白,云驾上至少还有七道气机牢牢锁在自己身上,不用问,全都是浩大妖法,只要自己稍有异动,灭顶之灾立刻降下。对此苏景只道不知,倒是在下落途中、距离渐近,苏景对黄金屋散出的热意感受得更加清晰了:灼热没错,但这份几近熔烬万物的炙热并非来自于火,而是来自于剑。

  烈烈滚烫,剑势。

  第二百二十章 巅顶大愿

  落足于小屋正面,苏景忽又是一愣:屋子里一对童子,正对坐着一座六尺丹炉,眼睛一眨不眨地监察“火候”……

  深藏地下、热意冲天的黄金屋中有人,让苏景意外十足,而待他看清那两个童子的装束,心中陡掀惊涛骇浪。

  样式古拙的青色长袍,今日中土难寻,但苏景却见过:明明白白,就是江山剑域弟子的装束!

  江山剑域还有传人么?

  心旌动摇,一瞬即止,下一刻苏景凝神在看,人影诡怪的消失了……黄金屋中只有一座丹炉陈列正中,根本没有什么童子。

  今日苏景早已不再是那个无知小子,稍一琢磨便恍然大悟。老僧修持、面壁百年后山石壁上会留下他的影子、亘古不散;那两个童子的幻象也是同样的道理,他们守候丹炉不止多少年,这黄金屋又是灵性之物,童子们早已离开,但两人的身相留了下来。

  苏景几人落足于黄金屋百丈外,洪吉笑了声:“仙丹就在屋中,只是这里太热了,孩儿修持不够,再靠近怕是力有未逮,您老……”

  对这等假惺惺的说辞,苏景没有半字回应,迈步向着黄金屋走去。

  越向前走便越炙热,苏景修的是“光热始祖”,全不怕热浪侵袭,可是这座黄金屋的热是因剑而立,苏景不怕热却没办法不怕剑,三十步后,前进的势子便渐渐阻滞。

  屋中透出的剑势,连鬼袍都已无法抵御,随他前进、缓缓切入肌理,若再恃强冒进无异把身体撞向刀锋。

  皇帝身后的老少护卫对望了一眼,目中尽是讥诮之意。

  洪吉则是一副关心神情,声音更是体贴:“大圣,不可逞强啊。”

  话音刚落,一串剑鸣轻响,剑羽散出,飘零四周结域相护,层层绞断黄金屋透出的剑势、助主人前进。

  云驾上注目苏景的众多妖孽大都面现惊诧:金色剑羽飘飘,大圣裹身其间。不提其他只说那道华丽,连阿嫣小母那么有眼光的精怪都爱死了红袍绿裤滚金丝……留守云驾的妖怪见了苏景的“气度”,眼中哪能没有艳羡。

  另外也有些精怪,乍见剑羽时眼角微微一跳,这些人都是修为精深之辈,看出了剑羽行布的气韵。

  但地面上的三个妖怪神情不变,皇帝“关心”,老少护卫“不屑”。

  苏景的脚步重新稳定。

  不久之后,又是三十丈走完,黄金屋的烈火剑意愈发浩荡。旁人或难以察觉,但苏景自己怎能不明白,剑羽之势渐渐散乱、就要护不住他了。

  老少侍卫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了,皇帝又欲开口,但尚未出声眼前突兀一道金光闪烁,苏景头顶悬起一轮灿灿骄阳!

  骨金乌藏于金轮之中。

  剑刹天乌,阳火正法炼化的巅绝剑法,若剑羽炼取了阳火之柔,此剑便焠得了骄阳之烈,单以剑势而论,骨金乌远胜剑羽,剑出而戾烈生!

  不是刺出瞬灭一剑,而是以天乌剑势对抗黄金屋的剑势、斩棘开路!

  老侍卫的眼睛亮了一瞬、小侍卫眉头稍稍一皱,洪吉则笑着喝彩:“大圣得金火之威,孩儿与有荣焉。”

  苏景头也不回,摆了摆手算是应酬了这句客气话,继续向前走去。脚步稳定从容,但越向那黄金屋前进、心绪便越发复杂起来……

  惊讶有之,自己什么斤两自己最清楚。论修,体内藏了整整一座烈火世界;论剑,无论剑羽还是古天乌都是上上好剑,剑域和瞬灭均为绝妙剑法,自己更是从见过小师娘那天起就开始练剑,可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也不过是勉强够上走进这丹房的资格!

  侥幸有之,若非识海五十年死中求活的机缘,就算他找到了地方,也只有望洋兴叹的份。

  兴奋有之,金精之屋、剑域童子,应该真有仙丹吧。

  佩服有之,丹术由来已久,传承至今繁衍无数,可不管谁家法门,炼丹都要用火,只是真火、冥炎、赤炼之间的区别罢了,唯独这里,竟用剑势来炼丹!难怪这天无常丹就只有江山剑域能炼。

  忐忑更甚,若真有仙丹,为何洪蛇不取?苏景不信他们没办法靠近丹房……妖怪们看不见的,苏景忽然又笑了,从小到大他可都不是这种“百味杂陈”的性情,这么多年心绪横生,还是古怪了。

  其实不古怪,苏景踏入修行、所有所有机缘,都起于离山陆老祖。

  有朝一日,攥着拳头去到老头子面前,猛一摊开手掌,把得意洋洋藏在目光中、另只手浑不在乎地摆着:“天无常丹,我弄来了,没费劲。”语气不能太得意,但该卖的乖还得卖……到时候看老头儿啥表情?

  助老祖离开青灯境,助他完成飞仙,这是苏景的巅顶大愿!

  便因如此,当希望突显,苏景心微乱。

  就在这胡思乱想中,苏景飘着剑羽、带着金轮走入丹房。

  空空荡荡,除了正中丹炉,屋中再无旁物。

  看得稍稍仔细些,苏景便发觉,丹炉并不是摆在屋中的,而是真真正正的“浑然一体”:偌大一块太乙金精,在被挖成屋子同时,还掏铸了这丹炉。

  而这一路走来,苏景也大概能确定,这炼丹的烈烈剑势,就源自这块巨大金精本身,说穿了,这黄金屋是丹房、是丹炉,同时也和前辈的天乌剑狱一样……它也是剑!

  越是想得多,心中就越是惊骇,惊于前辈手段、骇于前辈神通!

  丹炉的顶盖牢扣,不受灵识探索,即便走进了屋子,苏景也不确定炉中到底有没有灵丹。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绮念,阳火真元行布全身,苏景缓缓伸手、按向炉盖。

  根本不等他按牢,手指才堪堪触及炉顶,便觉一道淬厉剑气,陡然自丹炉绽放,沿着自己手指逆行入体!

  逆袭剑气算不得如何厚重磅礴,但那份锋锐完全超出苏景意料、甚至超出了他的理解!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如此锋利的“东西”!阳火不是不能将之炼化,可是还不等火力涌起它便已划破阻障,深入进来。

  这便仿佛苏景站在城墙之后,对方一剑,破不开城轰不塌墙,但却能轻松割破刺穿砖石、继而扎进他的身体。苏景空有厚重城墙,却挡不下那锐绝一剑!

  逆袭剑气不会致命、但受创必然,苏景全无办法,不料就在此刻沉睡良久的屠晚剑魂一惊而醒,玄光一绽,也是一道轻轻剑气刺出……苏景耳中几乎听到了“叮”的一声轻响,入体剑气被挡下、消弭。

  苏景甩着手,惊出了一身冷汗。

  百丈外,老少护卫的笑容已经显于形,就连洪吉都在笑,从发现这丹房之日起,摸过丹鼎炉盖之人,就没有一个能不被剑气受伤的,洪吉不例外,老少侍卫亦如是。

  大小洪蛇明知道丹炉的厉害,却没有提醒半个字,等得还不是这一下子。

  可随即发现大圣爷口中喃喃似是骂了句脏话,跟着又甩了甩手,又全然没事了,三个人的笑容同时变作了愕然。

  苏景开始围着炉子转圈,想找出开炉的机窍,好半晌,非但没能找到机关,反倒察觉这炉中暗藏禁制法术,可苏景脸上的喜色更浓了……自己找不到开炉的办法,别人也一样找不到,这便是说,炉中若真的有丹,别人便拿不走!

  这个时候洪吉咳嗽了一声,语气一如既往的恭谨:“启禀大圣,天无常丹就在炉中,可那盖子……孩儿们揭不开啊。炉子还藏了禁制,出土之后就不能再挪动、更不能以蛮力破炉,否则丹毁炉炸不算,说不定还会有可怕反噬。”

  之前洪吉那么痛快就答应献上仙丹,如今看来也再明白不过了:我有仙丹,你想要便给你,只是……你拿得走么?!

  苏景从黄金屋中探头:“你确定炉中有丹?”

  “这绝不会错,每隔三千年,丹炉都会吐纳丹气半个时辰,若无丹自不会如此。”

  苏景“哦”了一声,笑道:“有丹就好,我再试试,你们得多等会。”

  洪吉应道:“大圣爷尽管去试,孩儿等得,等上十天半个月都无妨!”说话时,身后老护卫袍袖一抖,取出了一张宝座摆放皇帝身后。

  洪吉落座,脸上的笑容更浓了些,他倒真想看看大圣爷准备怎么对付这个炉子……更想看看大圣最后取丹不成、无功而返时脸上会是什么神情。

  七千年前,洪蛇弟子无意中发现此间群山皆为大石蛮力士所化,惊诧之下再做追查,进而发现地下竟还埋藏着一座太古时的丹房、丹炉,且炉中有丹!

  一面在附近寻访追查这丹炉的来历,一面深挖地下想要掘出丹炉。

  前一件事进行的还算顺利,精怪寿命漫长、古老传说轻易也不会失传断代,有土著精怪听前辈说过,以前曾有一群中土人士在此开炉炼“天无常丹”。

  可后一件事做起来就大大的麻烦了,炉藏地心、有凌厉禁制守护,根本无法挖掘。想要丹房出土,只能用当初炼丹者留念的办法:唤醒沉睡周围的大石蛮,将其拖拽出来。洪蛇一脉也当真了得,用去两千年的时间,硬是破解了大石蛮的驱役之术,终于把这丹房弄了出来。

  再之后……就真正没办法了。整整五千年,洪蛇费劲心机,竟没办法把这炉子打开来,更毋论取丹。

  若蚀海大圣归窍还身,回复全盛时的法力,或许还能对付得了这座炉子;可是现在、就凭元神之力?洪吉就算死上十次,也不信他能开炉、得丹!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丹炉剑气,游刃寻隙

  坐在椅上,洪吉笑容惬意、远远地透过门洞去看苏景如何摆弄丹炉,可皇帝陛下突然眯起了眼睛,笑容敛去、目光专注起来:丹房之内,与第一次一模一样的,苏景又伸手,按向炉盖。

  就算是傻子,刚刚被蛇咬过一口,也不会马上又去摸蛇头。可大圣的手法不曾稍变,那便不用问了,一样的手法、内中藏了不一样的玄机!洪吉蕴足目力,仔细观瞧,身后一老一少两个护卫也和万岁同样的神情,看得仔仔细细……

  下一刻,苏景又被烫到了,一跳二尺、龇牙咧嘴地向后跃开,头顶险险就撞到了屋顶。

  皇帝错愕、跟着啼笑皆非、最后干脆笑出了声音,还道他真有什么办法,原来是逞强。

  苏景的确吃苦头了,丹炉剑气第二次侵袭又被屠晚挡下了,可锐意切身的剧痛是免不了的,疼得他直咬牙。

  不过苏景真就好像不知死似的,第三次伸手、第三次跳脚呼痛;跟着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若非今天屠晚突然来了精神,苏景的经络早都被打成筛子了。

  皇帝等人在外面看得又惊又笑,敢情大圣爷以前强横惯了,今天偏就不信邪了么?那就吃苦头吧。

  在妖怪们想来,充其量、大圣试过几次也就该放弃了,可万万没想到的,苏景一次一次的摸炉子自讨苦吃,这一讨就是二十天!

  开始的时候皇帝还算耐心,现在实在有些不耐烦了,咳嗽了一声,远远地劝道:“这丹炉着实古怪,不过一时打不开也无妨,待大圣归窍法力归真,再来取丹还不是举手之……”

  话没说完,丹房中的大圣变化了手段,身边金轮微微一震消失于无形,换做一块“砚台”飞旋而出,悬浮头顶一尺之处。

  皇帝精神一振,住口不再相劝,回头对身后两个护卫笑道:“来了,要动真法了!”

  苏景以“砚台”擒杀佑洪大将,这是众人亲眼得见的事情,他这件宝贝威力非凡,如今亮了出来,自然是要发力猛攻。

  丹房有禁制,不受蛮力强攻,这并不是说外力一碰它便会炸裂,非得到外力强大得超过丹炉承受极限时护禁才会发动,可是反过来想一想,放眼整座乾坤,又有几个人能轰得动太乙金精?至少眼前这位大圣元神不行、还差得远呢。

  是以皇帝全不担心,他开开心心地看猴戏,大圣爷扮猴的戏码,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到的,何况苦等二十天,现在换了新折。

  不料,苏景唤出“砚台”没错,却并未驭之攻炉,这黑袍小子居然又一次、伸手去炉盖子了……

  皇帝满脸无奈,干脆不出声了,大圣自己愿意挨“烫”,旁人犯不着劝……

  外面的人能看到苏景的动作,但因他始终背侧着身,见不到他的眼睛。

  苏景的目光越来越亮!

  唤出天乌剑狱,根本不是要攻炉,只是为了替换骨金乌抵挡丹房内的炽烈剑势。

  一切都没变,手指搭上丹炉、锋锐剑气侵袭。

  相比于丹炉剑气,自己的力量大多了,整整一座烈火世界的炼化,何其磅礴的精元!可是力量大没有用。苏景现在还未受伤全赖屠晚之功。

  因为是“体内之争”,苏景辨查得也异常清晰,连续试探多次,他已经明白了,丹炉剑气锋锐之极,但绝不仅仅是锋锐,它是“游刃”,这是以无厚入有间的法门。甚至可以说,丹炉剑气之锐,倒有大半是因它的“游”。

  浑厚真元凝结,化作巨力轰出去,这力量看似浑然一体牢不可破。可实际里,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存缝隙的。西天灵台的不坏金刚又如何?金身照样缝隙无数,只是太细微、无以察罢了。

  丹炉剑气,能找到苏景真元之隙,所以它能轻松划过来,直击要害。

  所有上乘剑术都以“意”为先,想学剑就要先“会意”,丹炉剑气是一道杀招,又何尝不是一道巅妙剑术,它的剑意便是“寻隙”,它的杀法便是“游刃”。

  要破“游刃”,不外两个办法。一是修为远胜、己身己力之隙比着游刃之无厚更无厚,发丝细的刀锋肯定划不进蚕丝细的缝隙;另个办法则是游刃破游刃!

  前者比的是修为,后者比的则是剑术了,以“游刃”剑意,世上万物皆有缝隙,那游刃自己也不例外。屠晚破丹炉剑气便是如此。

  屠晚绽出的剑气亦为游刃,但更精妙,它能寻到丹炉剑气之隙,继而破之将其化于无形。

  爱剑之人突然体会到一重自己从未想到过的精妙剑术……苏景没办法不激动,眼睛没办法不亮!

  妖怪们见他一次次地去摸炉子,只道不愿在晚辈眼前丢脸,所以试个不停,又哪会想到他是在揣摩剑意。

  此刻剑意体会得差不多了,他收骨金乌入体,却是为了练剑。

  炼这寻隙、游刃的剑术。

  苏景自己想修这门剑术,且他想开炉,也非得修成这一剑不可。

  苏景懂剑,反复试探中渐渐领悟,这丹炉就是以剑为锁,想取丹便得以剑开锁!挡下丹炉游刃,不过是摸到锁头的资格,再以自己的游刃入炉鼎,才是开锁的钥匙。

  屠晚能帮助自己挡剑,却不肯“反刺”,想夺丹,苏景就得自己修炼。

  自收回骨金乌开始,骨金乌便追随于屠晚之后,屠晚一动,它也随之一动。

  屠晚一剑,清晰且精准,不会多费一份力气,轻轻巧巧地迎上丹炉剑意,破。

  骨金乌一剑,激烈勇猛,却盲目而散乱,轻轻巧巧地被丹炉剑意破掉……不过没关系,随试炼、心思入静而脑中那一点清明却渐渐开阔了。

  金乌辨真,阳火正法本就炼目,有辨尘入微奇效,单以“寻隙”而论,金乌弟子得天独厚;背景莫名的剑魂屠晚,一年到头都在沉睡不醒,偶尔一怒必惊天地,他带给苏景的绝非一道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必杀之术,屠晚真正的好处是让苏景开了剑术的窍。

  短短百多年的修行,就把瞬灭、封疆两道巅顶剑术炼出一个初步模样,这天分哪里来的?究其根底,屠晚的剑意熏染。

  修法支持、剑意开悟,苏景不怕学剑,只怕无剑可学。

  而这游刃最最精奇之处,既是独乘剑术,也是辅乘妙法!

  以骨金乌的瞬灭迅疾、再辅以游刃之术;或以剑羽的细腻无端再配上寻隙之法,那有会是什么样的威力?!

  先是屠晚在前,骨金乌在后,揣摩之中,模仿、学习;后来金乌抢先动气,试探着去对方丹炉剑意,可惜一触即溃,还是要靠屠晚;渐渐,金乌剑气坚持的时候能稍长一些了,对方在寻隙,苏景控制自己的剑意变隙;再之后,金乌剑气也尝试着开始寻隙、寻丹炉剑气之隙……

  苏景心无旁骛,站在丹炉前,摸、摸、摸……他已真正沉迷其中,可是在外人看来,此事何其无聊。

  时间一晃,整整七个月!

  皇帝陛下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出声劝阻了,但大圣爷混不理会,只好陪等。

  “陛下,这么长时间了,他要摸一甲子,难不成您等他六十年?”整整七个月未发一言的年老侍卫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但他说话竟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不知情者听了必会大吃一惊。

  少年侍卫也随之开口:“万岁国事繁忙,总耽搁在此实在有些不妥。”他的声音倒是正常得很。

  剥皮立国多年,礼法教统这些事情看上去乱七八糟,但国治自成体统,还真不需要皇帝太多操心,最简单的,若皇帝闭关修炼、动辄就是几百年时间,国家照样平稳有序。而且皇帝现在只是不再皇宫,有什么大事就转呈到此,不会耽误什么,少年侍卫只是等得不耐烦了,随口找个理由罢了。

  皇帝张口,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这是修成人形之后添的毛病,之后皇帝起身,看来是打算听从属下劝告、不想再等了。

  可是对大圣告辞之言才刚到喉咙、尚未出口,皇帝就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把那些话尽数压回肚内!

  不止皇帝,老少护卫的眼中也同时闪过一抹精光:三个大妖看得清楚,大圣按上了丹炉!

  右手、食指。

  虽然只是一根手指,但明明白白的,大圣一指按在了丹炉顶盖上,再没有被弹开。

  苏景脸上却不见喜色,骨金乌的“游刃”已经有了雏形,不靠屠晚帮忙、凭它自己之力,也能勉强挡下丹炉剑气,可说到底,也才一根手指,还差得远了。

  看得见的,是他的右手按在丹炉上不动;看不见的,却是丹炉几乎毫不停顿的绽出剑气、猛攻这“加身一指”,短短一个呼吸的功夫,这丹炉刺出了十剑还是百剑?苏景分不清楚,他只晓得,全力催动骨金乌剑气相抗。

  从颤抖不休、随时可能被“弹开”到越来越稳定;从整只右手乃至右臂都紧绷用力,到缓缓放松,到最后苏景食指搭在丹炉、与按在一块木头上再不见什么区别,又是一个月的功夫!

  苏景凝神,一直翘起的右手中指缓缓放落,搭于丹炉顶盖。

  第二根手指。

  不出所料的,丹炉内一道剑气急起,直刺中指!

  攻袭食指的剑气并未停歇,更没有稍稍减弱,丹炉同时刺出两剑。

  心意急转,骨金乌也分出一道剑气迎敌。苏景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骨金乌虽成功“兵分两路”,但剑气也由此失了稳重,随即剧痛传来,两根手指同时失守。

  剑魂屠晚玄光轻闪,刺出两道剑气,为苏景挡下了丹炉之袭,轻松洒然,游刃有余。

  苏景闭目,长呼、长吸,再开目时非但不见颓然,反而目光更亮、也更清澈了,再度伸手,仍是两根手指,他得打赢这炉子,非赢不可。

  第二百二十二章 祥光绽,自己人

  以前苏景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和一个炉子比剑。

  是比剑,更是习剑。

  按住第二根手指,用去了一年。

  第三根手指用去时间更加漫长了,整整两年的时间,苏景才按稳了第三根手指。

  早就打算离开的洪吉却没走,眼看着大圣一根根手指的加上去,就算他看不懂这是剑术,至少也能明白,大圣找到了突破的法门。

  洪吉要等。五千年没能破开的仙丹炼炉,再等上个几年又算什么?他身后又多出了四个侍卫,都是中年人模样,从身形到长相全无分别,一看便知是同胞所出的四兄弟。

  不过,“三根手指”之后,苏景的进境又复加快,第四根、尾指用了一年便稳住,到右手最后的拇指时,才只用半年光景……这不奇怪,剑之一道,越运用也就越纯熟,骨金乌同绽三道“游刃”剑气时便突破瓶颈,第四、第五道游刃成形的速度陡然提高。

  不知不觉,五年流过,至此,苏景右手稳扣于丹炉顶盖。

  一声剑鸣,北冥出鞘;金光寂灭,九九剑羽被主人收回体内。

  苏景以北冥替换了剑羽,骨金乌一剑化出五道游刃已经是极限了,所以苏景要再炼新剑,他的左手还空着。

  他要把左手也放上去。

  开丹炉顶盖,单手力有未逮,更要紧的是,他觉得只骨金乌游刃还不够。

  剑羽入体,左手食指按向丹炉……五指,七年。

  剑分出几道游刃,御剑之人也要分出几段心神,当骨金乌、剑羽一共绽起七道剑气时,苏景的心神便不稳了,这是一层修行阻障。

  破这一障整整三年,再之后又复阔步猛进,前后十二年,苏景以双手抓住丹炉顶盖!

  但苏景全无放松之意,仿佛一棵树似的,十指扣着丹炉,一动不动。

  苏景在斗剑,自己的十道游刃,随心所向,于十指之间来回变换移转,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叮叮当当”剑鸣声,苏景与丹炉斗个不停,此刻屠晚又复沉睡了,这鬼剑有灵,似是明白用不到自己出手了……

  又是一年过去。洪吉转头,问身后的老、少两个侍卫:“你们说,他开得了丹炉么?”

  年老侍卫冷笑:“双手都搭上去的不少,能掀开盖子的一个没有,他不错,但不行。”

  洪吉不置可否,又望向少年侍卫,后者开口:“能开他也不敢开!”

  皇帝哈哈一笑:“这句话有些意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放眼望去,周遭尽是皇帝的心腹,这样的情形下开炉取丹?这得是多傻的大圣爷啊。

  皇帝心里笃定再笃定,就算万一、大圣爷有开炉的本事,他也没取丹的胆子!

  话说完,短短三天之后,已经僵立太久了的苏景,忽然转过头,向着蛇妖皇帝点点头,旋即十根手指微振,骨金乌、剑羽暴发全力,前十道游刃抵下了丹炉猛攻,后十道游刃接踵而起,逆袭攻入丹炉!

  苏景开炉!

  剥皮妖族穷尽全力、耗费五千年未能打开的丹炉,于苏景十指之下开启!

  会如此,妖蛮不谙剑法,自然领悟不到江山剑域的丹炉开启之法。至于苏景,他剑术资质了得固然是重要缘由,而另一重关键,他与江山剑域有着说不清的渊源,当年中土时剑冢神剑任他采撷;今日这丹炉也没为难他、真的没为难,这才让他只用了十三年就开炉。

  真正的一声剑鸣,清越而悠扬,自丹房之中响起,传遍四方!

  那丹炉的盖子揭开来,一道七彩祥光冲跃而起,连太乙金精铸就的屋顶都无法阻挡,炉中祥光透了屋顶,直奔九天。

  湛蓝天空如无边大幕,仙光投射其上,映出的:花红柳绿、水秀山青,大湖中有锦鲤纵跃、山坡上有白羊闲逛,农田里几只乌鸦偷嘴、村落里两个小儿摔跤……好一片漂亮世界!

  还有芬芳香气,不是丹药香,而是花草清新:随丹炉打开,视线之内鲜花遍布,不是幻象,真的花、真的草,肉眼可见从土石中钻出、茁壮、孕株、盛放!鲜花世界,旖旎无边,有因它出现的太无端而平添迷离。

  没人想到苏景竟真的敢开炉,更没人想到灵丹显世竟会绽起如此美景。

  丹炉内,一枚龙眼大小的丹丸正溜溜飞转,不带一丝浮夸瑰色,只有无暇洁白。

  没有吼喝,只有随身形疾扑而绽放的烈烈妖威,洪吉身后一老一少四中年,六大侍卫快若流光、猛扑丹房。

  他们快、苏景更快,金光绽烁剑羽结域;右手一探挽起浮于身畔的北冥、锋锐遥指强敌;头顶一尺处天乌剑狱急急飞旋,剑意凛冽;还有那头白骨金乌,悄然出现在主人的肩头,空洞的眼窝牢牢盯住冲在最前面的那个老侍卫。

  ……

  “要不要开炉”,苏景和丹炉习剑、练剑十三年,这五个字也琢磨整整十三年。

  环境不好,甚至可以说极厄,皇帝身边的力量和皇后的阵仗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一旦仙丹出世,谁能不眼红?祖宗在洪蛇眼中又算个屁。

  眼下绝不是开炉的好时机。

  可是……再糟糕的时机,也好过“没机会”。

  只要自己一离开,丹炉就会沉入地下,大石蛮重新入眠,唤醒他们的办法就只有皇帝和心腹晓得,自己能不能把办法偷出来是未可知事;更要紧的,苏景在剥皮国待不久了,洪吉要让蚀海归窍,就算那个阵法再神奇万倍,也不可能让自己这个假元神去入主大蛇,自己的身份立时就会被戳穿。那阵法准备妥当之日,就是自己逃跑之时了。

  这次不开炉、下次机会什么时候会再来?

  丹房一站十三年,精修剑法不辍,是为了开炉取丹,更为了应付妖怪抢丹大打一场做好准备。

  黑石洞天,卿眉老祖身旁,一道血环缓缓旋转,每转上一周、血环的颜色就更殷红一份;扶乩仙子肃容而立、左手食指在右手掌心轻轻摩挲着,越摩挲,她身上透出的剑意越凛冽;三尸各取殷天子在手,剑敛寒芒杀势饱蕴。大圣玦内亦如是,五十六个妖蛮都催转妖元蓄势以待……所有人都得了苏景的招呼,随时准备冲出去放手狠斗一场!

  “放肆!”突兀一声断喝,皇帝洪吉吐气开声!

  是皇帝钦命,更是大妖言法,六个飞扑侍卫的身势被他两字击破,同时落足地面,六人中动作最快的老侍卫已经冲到丹房七丈处,只差毫厘便会迎上剑羽了。

  “尔等想要做甚?!”洪吉站起身来,声色俱厉:“何故冲向丹房,欲做乱臣贼子、对先祖大圣不利么?”

  少年侍卫心思转得快,立刻顺着皇帝的话说下去:“仙丹现于世,神髓动人心,臣等上前只因修为浅薄定力不足,不由自主被勾了魂……陛下明鉴,大圣明鉴,我们绝无冒犯之心。”

  话是这样说,六个护卫也暂告落地,但围攻之势不变,身上随法而动的妖威更不曾减灭半分!

  悬于高空的妖精云驾,也趁着这个时候漂浮过来,沉沉地压在了黄金屋之上……

  黑石洞天开放,扶乩等人都能看到外间的情形。拈花替本尊着急,又皱眉又咬牙:“苏锵锵怎么变傻了?好歹先把灵丹收起来再说啊!”

  苏景举剑与一群强敌对峙,就任由灵丹在炉溜溜转个不休,竟没伸手去取。

  “上上灵丹,不能开炉即取,”轻轻抚摸自己手心的扶乩开口:“灵丹初降于世,须得与天地交融,做一次吐纳。”

  仙子的声音清恬,不过短短两句话,却让一旁的卿眉心生佩服。佩服的不是扶乩的见识,她说的是丹家常识,算不得高深道理,只是拈花无知罢了。

  卿眉敬佩的,是大敌当前,死战在即时扶乩语气中那份从容!

  行功蓄势、真元饱蕴时,普通修家贸然开口讲话会卸掉气势,大修家不存此患,但也得行气驭声以保斗势不衰,由此语气会略显僵硬,卿眉自忖,现在若是他开口讲话,绝做不到扶乩这般“轻描淡写、不着痕迹”。

  只凭一句话,修为高下、正法深浅便不言而喻了。

  想一想当年八祖那“立例”一剑;想一想好兄弟尘霄生的固执处世;想一想外面那个苏景的花样百出;再看看眼前扶乩仙子的气度,卿眉心中不由自主的一声苦笑:离山,离山!

  扶乩仙子为拈花解惑,本来是个一片好心,不料惹了雷动天宗,痨病鬼哼了一声:“我的兄弟,不劳仙子教导。”

  赤目搭口,帮老大:“不错,咱们给你又不熟!”

  拈花空着的那只小胖手摆了摆手,帮扶乩解围:“她不算外人,早晚要嫁给苏锵锵,算是咱们哥们的小嫂子!”

  赤目一愕,随即咧嘴笑了:“那是咱自己人,一家人。”

  雷动立刻欢喜了:“仙子教导的是,以后多教导,我们爱听。”

  扶乩懵了,身上凝起的淬厉剑势都有些撒乱了,赶忙又使劲划手心重聚气势,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

  雷动咳嗽一声,又把话题拉回来,继续教导拈花:“你看外面,天上的祥光投影、遍野山花绽放,就是灵丹的‘吐纳’、就是丹与大世界的交融,等到异象尽消才尽全功,之前决不能动它,否则仙丹立化顽石,前功尽弃。”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天无常

  洪吉训斥侍卫,声色俱厉!

  蛇妖放弃夺丹的打算了?又或是另有所图?苏景分不清,所以只对那冲上前的六个侍卫说两字:“跪下!”

  六个侍卫毫不犹豫,立刻跪倒在地,苏景心中不敢丝毫放松,但还是笑了,想起以前在离山作威作福的快活日子了。

  一边笑着,抬眼望向洪吉。

  这个时候洪吉骂得够了,迎上苏景目光:“孩儿定会严惩这几个不懂事的畜生,您老千万别见怪……还有,再请您老跟贵宠说说,让它别老盯着我了。”说到这里,洪吉笑了:“被它看的浑身不自在。”

  骨金乌。

  只是一副遗骸,本不应目光,但洪吉真就觉得,这头鬼鸟的眼窝中寒光闪烁、正随着大圣一起,冷森森地望向了自己。

  苏景没理他的话茬,反问:“仙丹已出,你不动心?”

  从呵斥侍卫开始,洪吉就毫不掩饰自己眼中贪婪,闻言直接点头:“动心!”

  “动心却不抢,我洪蛇子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出息了。”大圣爷目光炯炯,颇有些“你来抢个试试吧”的意思,虽只是“元神”,但眼中那份骄横比起古时真正的凶猛蚀海又差得了几分?

  “不是不敢抢,是不能抢。非得有大造化,否则不能得仙丹,”洪吉的说辞飘忽:“若是别人的造化,我抢了就抢了,可老祖宗的造化,就是咱们洪蛇一脉的造化,我要去抢,怕是会遭天谴啊。”

  说到这里,洪吉又笑了起来:“再说,您老一怒,何异天谴?开炉取丹本就是意外之事,不再孩儿算计中,就当当初没找到这炉子就是了,只要您老肯立那龟壳誓,孩儿便心满意足了。”

  “先立誓,再取丹?”苏景问。丹在炉内,仍做“吐纳”尚不能取,洪吉这个时候提到“立誓”,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洪吉躬身,仍是笑着:“求老祖垂怜。”

  这个时候天光突兀一黯,众人不自禁抬头,之间炉中祥光投于天幕的那片“美丽世界”剧变:大湖中水位暴涨,决堤化洪,顷刻湮灭农田;山坡剧震开裂、地火喷涌而出,山脚村落转眼覆灭,刚刚还安宁恬静的美丽世界,呼吸功夫不到便化作水火地狱!

  而地面上随丹炉开放一起长出、绽放的野花,花朵猛地一扣,把游玩其间的蝴蝶、蜜蜂狠狠裹住,旋即“咀嚼”声大作,下一刻,所有花朵都沁出浓浓黑血,无数山花肉眼可见开始腐烂,沙沙怪响中,清甜的香气变成了熏人欲呕的恶臭……

  毫无征兆中,“丹象”骤变。

  果然是“天无常”!

  给你个漂亮世界,再于顺瞬间,毁了它给你看!炉中的灵丹飞旋不停,洁白依旧,可是现在再看它,圣洁之中,似是有透出了一份邪气。

  苏景收回了目光,莫说灵丹只是透出份邪气,就算真是魔丸尸髓,若能帮到陆崖九他也非弄到手不可,喊一声:“洪灵灵,送龟壳来,孩儿孝顺,依了我那两件事,本圣这便立誓!”

  丹炉开启,黄金屋接连于大石蛮手中的道道巨锁自断,火烈剑势就此消弭,洪灵灵捧了龟壳一溜烟地从云驾上跑下来,苏景开声:“天地共鉴,本圣蚀海于此立誓……”

  后面洪灵灵小声一句一句的念,大圣爷朗声一句一句地跟,直到最后诸般誓罚一股脑说完,主仆两人都没忘了后添的那句“若背誓让我断子绝孙”。

  立誓的功夫里,天上的丹景散去、地面野花腐烂殆尽,一切重归原样,“天无常”丹依旧转个不休,但吐纳完毕。

  苏景望向洪吉:“老祖宗要取丹了。”

  蛇妖皇帝似是真的没有觊觎之心,一声令下,云驾高起、大小妖孽四散退避,清空百里方圆,皇帝的谕令严格:“老祖取丹之时,敢踏入百里之禁者,罪同谋反,九族株连!”

  这枚丹太重要,宁可小题大做、也容不得半分闪失,金轮绽放天乌巢日,来自苏景的太阳悬挂半空;冥冥之中,杀威棒顿地“咄咄”声与“威……武……”喊喝震慑人心,天乌剑狱展开、笼罩黄金屋;剑羽飘飘荡荡、黑狱之外再封疆十里;最后则是烈焰翻滚,剑域外方圆百里金乌阳火满铺!

  即便剥皮众妖孽知道大圣爷本领了得,此刻见了他摆出的层层护禁,仍是忍不住惊得倒吸凉气。

  重重手段,苏景只求安稳取丹。

  丹已炼成,即便炉火熄灭也不能放太久。从丹理来说,上上灵丹与胎儿无异,到了离开娘胎的时候就一定要离开,苏景再没有片刻耽搁,玄功催转行运,于三尺之外、右手向着灵丹一引。

  以苏景现在的力气,这般隔空一引,就是做巨厦也会被他拔起,可不承想灵丹全不为所动……

  又岂止是“灵丹不为所动”!

  不敢直接伸手去拿,怕灵丹初成、立刻沾染人气会受污损,所以苏景隔空取物,不过探出去的真力凝结有质、与他的手臂无异,怎承想自己的真力与天无常丹才一接触,立刻就被灵丹牢牢黏住。

  灵丹并未抢夺苏景内元,只是“黏住”了,且丹力古怪异常,苏景竟无法撤力,另就是:那灵丹还在溜溜飞转……苏景只觉浩然巨力传来,自己全无抗拒余地,“嗖”地一下子便被灵丹甩了起来。

  松不开“手”,力气不如灵丹大,那天无常转得欢快,苏景会怎样?还能怎样?哇呀一声怪叫里,离山小师叔就好像绑在陀螺上的彩穗儿,立刻飞旋起来。

  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这天无常丹是不是太……太顽皮了?

  修行百年,苏景上天入海,什么事情没做过?却从想今天这样“转”,一辈子没这么转过。

  金乌正法急急催转,苏景想要稳住势子,可灵丹的“力气”大不算,飞旋之中似乎还暗藏了古怪气韵。丹力强拗着苏景和它一起转,丹中气韵则直接影响、牵制了苏景的真元,让他难以相抗。

  真正见鬼了!

  苏景彻彻底底的发懵,既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啊,更不知该怎么办,要是招呼骨金乌给“天无常”来上一剑估计应该能解围,可毁了灵丹,他哪里舍得!

  大圣玦和黑石洞天也一片寂静,苏景只是转,两处洞天的稳定不受影响,不过大伙见了苏景的状况,人人目瞪口呆是免不了的。

  身内洞天不受影响,可身外的剑、法术皆随苏景而动,金轮转了、剑狱转了,九九剑羽转了,百里阳火也跟着一起疯狂打转,火之本性、越动便越疾,旋转之中火势层层暴涨,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化作百里怒漩!

  百里的炽狂大火,明耀千里世界!

  剥皮一脉的妖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皇帝还道是苏景故意示威,放开声音笑道:“大圣只管放心,孩儿绝不觊觎您的灵丹。”

  劝慰不管用,火势愈发猛烈了,皇帝满面无奈:“大圣您怎么不信孩儿呢。”一边说着一边催动云驾升高再升高,以避开烈焰……

  苏景快疯了,暂时脱不了身算不得什么,但他隐隐约约地能感到灵丹中透出的气韵,似是要永远这般旋转下去,不会停歇!

  还有,不知是不是心理使然,灵丹“抓”了个人之后似乎兴奋起来,转得更快了。此刻已经看不到苏景的人影了,干脆就是一道黑风,围住灵丹团团打转。

  等了一阵子,三尸觉得不妥当了,把手中宝剑倒拖在地上,凑到一起商量要不要出去帮忙拖住苏景,拈花和赤目拿不定主意,兄弟俩一起望向老大,雷动老成持重:“再等两天看看?”

  “天尊妙计!”两个浑人附和,然后没事了。

  转眼就是三天飞旋,拈花看了看外面,回头对两位哥哥说:“苏景的鞋甩飞了。”

  赤目不知道想到了啥,红眼睛猛地一亮:“天真传人,无鞋大圣!”

  言罢三个浑人跳脚捧腹,哈哈大笑。连扶乩都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三尸正兴高采烈之际,外面突兀炸起一声轰隆大响,百里阳火竟禁受不住飞旋巨力,就此崩碎开来,一团团赤炎煌煌烈烈飞袭四方!

  真正无妄之灾,外围的剥皮妖兵也由此倒足了倒霉,哭爹喊娘抱头逃窜,千里妖壤轰然大乱。

  剑羽、剑域和天乌还能坚持,毕竟都是与苏景骨血相连的宝物,轻易不会散去。

  蛇妖皇帝的云驾上有大妖守护,自然不受烈火冲击,但这样的情形委实异常,洪吉开口问了一声:“大圣您无妨吧?”说话同时,与身边大妖同时递出妖识,查探苏景。

  片刻,一群大妖面面相觑,他们看得清苏景正在飞旋,可又哪会想到这是灵丹之力,还道是大圣爷故意为之,自己围住丹炉疯狂打转。

  洪吉眼中疑惑闪烁,问手下:“怎么看?”

  年老侍卫心中应了句“他转得真快,我做不来”,口中则应道:“以臣愚见,应该是大圣爷正在施展什么法术吧。”

  洪吉也是这么想的,闻言点头:“连护禁烈焰都为之崩碎,足见此术……非同一般!”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丹世界

  不过这个时候,苏景脸上的神情变了,早已不再是气急败坏,更非茫然无措……发簪甩飞了,长发乱舞;面皮因急旋抽搐不停、整张脸都扭曲了,但他的眼睛是亮的,紧紧盯住了那颗“天无常”丹。

  丹飞转、苏景急旋,同样的速度,正因如此,灵丹在他眼中也“静止”下来,金乌之目辨尘入微,苏景把这灵丹看得清清楚楚:莹白之下,灰蒙蒙的混沌。丹才龙眼大小,“混沌”又能有多深邃?可苏景真就觉得它牢牢吸去了自己的目光,拔不出。

  突然,一道强光绽放!仅只是丹内的变化,若是旁人来看,甚至都不会察觉这莹莹丹丸有什么闪烁,但苏景因为目光深陷,被那道光闪得眼睛剧痛,甚至他还听到随这闪电而来一声奔雷巨响!

  苏景分不清,那声音究竟响于丹内,还是响在自己脑海。

  丹中灰气迅速收敛、收敛、收敛!而灰幕褪去同时,丹中显出片片湛蓝,苏景不自禁皱了皱眉,不是单纯的颜色,它在“荡漾”,有波、有浪、有漩涡……竟是一片海!

  “海”得激荡忽然猛烈起来,水潮两分,正中添出一片黑褐,没一会功夫,青绿蔓延,黑褐不见了,那是郁郁葱葱的一片陆地。

  风云流转,眨眨眼,鸟儿啾啾百兽穿梭,还有人影闪动。

  林地被开辟成农田、平原上拔起城池。山石被开凿、刻成巨大的神佛像,无数人顶礼膜拜。瘟疫袭来死亡无数,幸存人推翻了旧神像、重塑了另一尊神,继续膜拜。烽火连天,鏖战不休,战败了、亡国了,神像又一次被放倒砸碎,换成了入侵者崇拜的神明……

  苏景的一次眨眼,一个王朝从兴盛到衰败;苏景的一个刹那,石头神像换过了几轮;苏景的一个呼吸,丹世界中“他们”的三生五世!

  须臾过,丹中偶尔划过几道光芒,丹世界有了修行之人、御剑飞行;天劫现,修行者破道渡劫飞仙宇外,只是“他”并未进入苏景的大天地,不知飞去哪里了……美景不常在,忽然大地巨震烈焰涌出,大海暴躁到沸腾,火山的黑烟与蒸腾的水汽混成灰蒙蒙的颜色,渐渐扩大,直到弥漫了整座灵丹世界,那乾坤灭了。

  拔出目光,再看“天无常”,洁莹如玉,纯白无暇。

  苏景心中震撼无以复加,天无常,这灵丹,这是丹么?江山剑域炼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分明是一个小小乾坤!破混沌、分阴阳、开造化衍万物,哪一样不是神仙事情?

  北冥剑的主人斩杀大圣、天无常丹炼化小小世界,那江山剑域又是个什么地方……至少于“丹世界”而言,炼丹之人就是仙佛,于中土乾坤来说,他们是什么?!

  还有……这枚丹,真的能吃么?

  没有答案的事情,至少现在苏景找不到答案。

  不久过后,灵丹内强光再闪、灰色混沌又告收敛,海重现、陆地升,似是重演、却处处不同……一次次的鸿蒙初开、造化世界、又一次次的无量灭世,苏景就守在丹前,看尽一个世界的无数轮回!

  看得稍久,他入神了。

  修行人修的是什么?小般说,是性、是命;大般说,则是乾、是坤,是这世界源,是这天地根,是这生生不息的圆起和圆末!得以洞察一方真正世界,这是何等的机缘。

  可是归于苏景、现在,他入神得甚至都没去想自己为什么入神……一颗丹,一个世界,全情投入其中,单纯且自然。

  不知过了多久,数不清丹中世界第多少次的轮回,苏景忽然目力一涨,注目于一个襁褓中的婴孩。

  或许是看得久了,所以就看得透了,不知不觉里,苏景已经能够洞察这世界的气韵与造化。他看得出这个正哭得响亮的娃娃,会有大福缘……

  果然,那个娃娃根骨清奇,小小年纪就被引入修行;娃娃修为进境奇快、娃娃得了机缘吞下仙果;娃娃变成少年、仗剑击败强敌名满天下;少年变成了青年,闭关悟道;青年变成了中年,领悟玄机破关而出开宗立派;中年……突遭噩运,竟然夭折!

  苏景愣。

  他看得出“气运”看不出命,这个人会做什么、会遇到什么他不知道,此人突遇横祸死掉也算不得太奇怪……可是苏景一早就看出他是有福缘之人,有了福缘还会夭折么?

  稍一琢磨,便恍然大悟:天无常!

  这灵丹的名字,早就点破了题目!有福缘又怎样?得造化又怎样?天无常,天下之命也无常,今日之花,未必就有明日之果。

  目光一转,苏景又选了个“至衰极霉”之人,毫无意外的,一辈子厄运不断,少有喜事也是大祸引序,比如走在路上捡了个钱袋,还不来得及跑到卖烧鸡的摊子就被差役抓了、被当作盗贼下狱等等,到最后也未能翻身,死于非命。

  好运会夭折,噩运就不变?未免荒唐了些。心中转了这个念头,苏景又去关注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只挑选“极致之人”,要么洪福齐天、要么霉运压顶,而看得多了,似是渐渐明白了:有变,也有不变。

  变数不是无常,不变更不是无常。

  变和不变加在一起,才是无常!

  大不变中,永远藏着小变数?反过来看看,又何尝不是大变数中,始终有着小不变……

  苏景是在开悟?好像如此,可是这题目实在太大,所以他的“悟”也似是而非,仿佛是在不断想通一些道理,但心中始终无法通透豁然,正正相反的,越以为自己明白了,心中就越窒闷、脑筋就越纠缠。

  眼前一座世界生生灭灭,苏景的心神是专注的,心思却是迷乱的。

  而这丹世界从无到有一回,于“外面”的苏景而言,一共才多长功夫,那他关注的那些人,还活不过苏景一次眨眼。

  可苏景的心神皆系于他们,看他生看他长又看他亡,对苏景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生一世?

  是一个片刻,也是一个千年,时间的短与长交汇于心,是奇妙经历,更是可怕梦魇!一座深不见底、却无法察觉的漩涡正疯狂旋转,吞没苏景。

  苏景几乎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丹内还是丹外,偏偏心思又被那生生息息变与不变搅得乱七八糟……苏景不知道的,黑石洞天与大圣玦,正天摇地动、剧震不休!

  心基动摇,所以元基不稳;元基不稳,便会真气岔走,正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剧痛升、脑海中!苏景目紧闭、眉紧蹙,头疼欲裂!被憋在一个难题上,想不通,所以觉得整个人都憋闷无比,偏偏他有根本不知该怎么去想、甚至他连让自己迷惑的问题是什么都弄不清,这又怎么可能破题。

  一重迷糊便是一重障,一重障便是一道生杀劫!与天无关,不是天道降下什么惩罚,这是无中生有的心魔大劫。

  真的快要炸开了,心基摇摇欲坠,一旦崩塌便万事皆休!两处洞天人人大惊失色,扶乩与卿眉同时动欲赶赴身外相救苏景,便是这个刹那,苏景耳中突然振起一声清越剑鸣!

  屠晚动唱。

  是剑鸣,更是断喝,算不得如何响亮,但却饱蕴清灵,像极了盛夏酷暑中,酸梅汤中的冰块撞青瓷碗的碎响;像极了深山苦寒中,篝火燃起时火花迸溅的细声;像极了少年迷茫时,那手中的解牛刀摩上条石的那声:锵!

  天地陡然沉寂,只有那一声磨刀的轻响……纵穿万里,划越百年,从白马镇苏记熟食铺的院落里、迷糊少年手中解牛刀与条石之间,直直灌入黄金屋中苏景耳内。

  轻鸣入耳、入脑,顿化一线清明,苏景奋力开目,双眼血红。

  而屠晚剑鸣不停,不是以往它唱过的古怪调子,明明白白的,就是苏景从小到大,磨刀时的一声声“锵……锵……锵……”。

  一声又一声的轻鸣,越来越展阔的清明,自脑入心、自心入身,清凉游走身体各个角落,眼中血色迅速消退,苏景心境层层沉淀……当心境真正归于平静,再看那丹世界:一座座神像被土著们镌刻而成,分明就是苏景的模样!

  也是这个时候,苏景突然发现天无常丹已经到了自己的手心上,犹自转得欢快,但再不“顽皮”、不抓着自己一起转了。

  心境沉定,与情绪并不存本质关联,苏景心中震骇依旧,手中捧着一个世界,又怎么可能完全平静!深吸一口气,心意微微一转,轰轰巨响不停,之前崩散出去的阳火依旧被苏景的气机牵引,千团万簇从散落之处重回丹房之外百里疆域。

  烈焰阻断、大妖们再不能以妖识洞察此间,下一刻,黑石洞天中几个人都跃了出来,赤目贪宝、一现身就趴在黄金屋地面爬来爬去;雷动爱丹,跳着脚去苏景手上抢天无常;拈花没事情做,撒腿跑到屋角去,片刻就转回来:“苏锵锵,你的鞋!”

  拈花神君双手高举,拎着苏景的靴子,他给本尊捡鞋去了。

  扶乩站在苏景身前,急切开口:“你无妨吧……咦?”

  话还没说完,仙子的眼睛就亮了,仔细打量着苏景。

  第二百二十五章 心花

  卿眉也面带惊诧,对扶乩笑道:“看他的样子,何止无妨,简直好得不能再好!”随即又望向苏景:“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苏景自己不晓得,此刻他目中玄光隐隐,周身上下神气行布,还是那个黑袍青年没错,但气度却清透明澈,平添出一份脂玉般光润气韵。

  打发了雷动、谢过拈花,靴子先放到一边不急着穿,苏景简明扼要把事情说了一遍,江山剑域炼成的灵丹竟是一座小世界,扶乩与卿眉哪能不惊诧。

  卿眉试探着:“我看一看,成不?”

  修行之人有机会“鸟瞰”乾坤,谁能不动心。苏景直接伸手将灵丹递到他面前。

  三尸同时怒哼,显是不满卿眉要看自家的宝贝。

  卿眉默运玄功,独手探向天无常丹,心里准备得妥当、准备和这丹丸一起转起来,没想到根本不等他摸到灵丹……或者说,灵丹感觉到他会来拿,丹上骤然绽放一道锐意,直冲卿眉掌心。

  卿眉一声闷哼,立足不稳直接摔坐在地,脸色一片惨白,这下苦头吃得大了。这还是苏景及时撤手挪丹、影响了丹气一击,否则卿眉的独手废定了!

  苏景错愕、魔徒惊骇。扶乩秀眉微扬:“我试一试。”

  三尸态度立刻就变了,一个接一个地关心提醒:“这丹邪门,你可千万小心些……”

  离山第二代弟子中的第一人,修持远比魔徒精湛,可她取丹的下场不比卿眉好半分。天无常丹根本不认他们两人。

  一正一魔,两个大修家,连碰都碰不得这“药丸”。

  碰不得、便无从“跟着转”,更毋论洞察丹世界。扶乩和卿眉对望了一眼,目中都还有痛色残留,不敢再试了,刚才的接触无大碍,但两人能都觉得出:这丹,真的会杀人!

  卿眉坐定,转开了话题,问苏景:“你说,丹世界的神像,后来变成你了?”待苏景点过头,卿眉微笑浮现:“所以你才会走火入魔吧。”

  元神境界大修家的见识了得,话中藏了玄机,而苏景本就生了一副通透心思、这百多年的修行也不是白来了的,一经提点就恍然大悟:自己在外飞旋、丹中土著不可能看到他的样子,为何那世界会有自己的神像……苏景看丹太过全神贯注,以至不知不觉中,神识“侵入”丹世界。

  由此,土著见到了真正的“神魔”,为他塑像、向他膜拜;可那座世界虽小,蕴含的力量却浩瀚无边、真正是有造化的,苏景神识“入侵”,立时遭了它的反噬。

  五境修家如何能承受一座造化世界反侵,立时心神大乱,若非屠晚出手相助,他就算不死也从此疯癫。

  这次走火入魔险到了极致,不过对苏景的心境,又何尝不是一次破、立之铸!

  有关造化、有关天无常的疑惑仍在、谜题未解,但是全无妨。

  就“惑”而言,能见惑,总比连“惑”是什么都不晓得要强得多。这次走火入魔,本就是苏景的一次“明心见性”,一次对“领悟”的突破。不是说他一定要领悟到什么,而是“领悟”这个动作本身,就是心智、神慧促生。

  死里逃生。智慧窍洞开!现在苏景身上添出的神气,也和修为没什么关系,完全源于心神的蜕变。修家把这种神采唤作“心花”。

  与“阿是穴”相似的,“心花”不是修行的必须,但对修行之人有莫大好处。

  最最基本的,苏景想要飞仙还有“破无量”和“逍遥问”两大领悟境,开绽心花之人,破领悟与普通修家绝不可同日而语。

  而抛开境界、单说修持,今日苏景开一层心智,于他解悟剑意、运用法术更有无穷妙用!

  聊过几句,扶乩等人回黑石洞天,苏景看了看手中灵丹,嘴巴一张,吞了!

  吞丹不是服丹,只是把它藏进肚子里,一道真元升起、稳稳妥妥地护住了天无常丹。

  下一刻,烈火熄、诸剑收,苏景收敛了心花神气,迈步走出黄金屋,笑呵呵地对九天云上众多大妖挥了挥手。

  洪吉立刻带人迎上前,对着苏景好一番道贺,恭喜大圣爷采得绝世好丹,苏景问过才晓得,自己围着天无常整整转了十三个月!

  跟着皇帝笑道:“早在您老开炉的时候,我已经传令,着孩儿们准备您老的归窍大阵,现在还差最后一道法术,用不多久便可成阵了。”

  这道大阵非同一般,十几年的准备功夫不算漫长,待苏景点头后,洪吉邀他一起去京城暂住,苏景把手一摆:“不去!”

  无足城有大阵守护,万一有事他逃跑都没机会。

  这理由当然不能说,不过苏景一时又想不起旁的借口,想不到便不想了,只凭“大圣不想去”这五个字还不够么?

  洪灵灵机敏,插口道:“那就请圣驾暂住紫桐仙宫,京师人多嘈杂,本就不适您老清修,再说也只有天桐仙宫才配得上您老的身份。”

  国师说的地方与无足城相去不远,只要不在京师境内就好,大圣爷笑道:“紫桐仙宫?这个名字好听,便住于此了,引路吧。”

  说这话,苏景纵上云头,但马上又转身跳下来了……

  皇帝麾下几个大妖正围着黄金屋打转,既是丹房丹炉,更是奇形好剑,第一流的神奇宝物,洪吉当然不会放过。

  苏景之前差点给忘了,急忙忙跳下来抢宝贝,猛拍锦绣囊抢先一步把黄金屋收了。

  然后苏景抬头,望着正愣愣看着自己的皇帝:“我鞋在里面。”

  皇帝咳了一声,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云驾摆动,众人启程,一路之上苏景随口说笑,心中却不敢放松半点,仙丹在身,便是天大凶险!

  元神再强,也不能炼化上上仙丹,在一众大妖看来,大圣须得等到归窍后才能真正用丹。

  不过这一路都平安无事,皇帝似是对那枚天无常丹真的没什么贪心……

  三天之后云驾落下,一座紫金宫殿赫赫矗立,气势恢宏且饱蕴灵气,像苏景这种修行人,靠得稍近便会觉得心神舒爽。

  苏景略显诧异:“这是树?”

  “老祖圣明!”洪灵灵应声:“这本是一棵成精妖桐,也不知活了多少年头了,但它始终未开灵智。”

  世上本就有这样一种妖怪,于生长之中得了机缘、自然而然就学吞吐日精吸纳月华,可是没有开通灵智,它的修炼只是“本能”之举。它们有修为却没智慧,也是妖,但只能算是妖物,不是妖精。

  这棵妖桐便是如此,得了漫长的寿命、积攒了浑厚妖元,可它还是一棵树,只会长、不会想,更不会有什么法术。

  不过这一类妖物,都又护元本能,同属的修家或者精怪想要从它们身上夺真灵为己用难比登天。

  洪灵灵一边引着大圣向内走,一边笑道:“这是棵好树,但一来它成不了妖精、不能为国效力;二来它的护元本领又强得惊人,任谁也别想从它身上讨便宜,白白浪费了。所以太祖皇帝与其他几位老祖合力降下法术,干脆改了它的形质,让它做一处行宫。”

  说到这里苏景就明白了,树还是树,根本未变,只是形状被妖法改变了,变成了这座雄伟宫殿!

  从地面到穹顶,大殿的一砖一瓦皆为妖木所化,偏偏不见一点破绽……本来也不会有破绽,妖桐经炼化、如今的它的本形就是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苏景随口问洪灵灵:“它还在长?”

  “老祖宗法眼如炬,妖桐还活着、自然在长,差不多每三百年,它能扩出一里。”

  苏景大概转了转,南荒的妖怪居所,无论大小总脱不开一份古拙气氛,与天斗山内重天相似的,这大殿中也随处可见恢弘壁画……

  暂时算是安顿下来,皇帝洪吉寒暄一阵说“国事繁忙”,就此告辞返回皇宫,临行前指着半空里一片黑沉沉的乌云,对苏景笑道:“这是一队孩儿的亲卫,暂时驻扎于此,随时听候老祖宗调遣。”

  是听差还是看押,苏景无意计较,点头笑了笑,没说话。

  送走皇帝,遣退侍从,苏景只留洪灵灵在身边,灵识散开洞察四周,确定没有妖识监视后仍不放心,心念转动落下一道护禁真焰,苏景这才落座,开口:“洪灵灵啊,我觉得你离死不远了。”

  洪灵灵大吃一惊,忙不迭跪倒在地:“老祖何出此言,可是孩儿服侍不周惹您生气,请老祖降罚,只求能留孩儿一条小命,永侍大圣左右。”

  苏景笑了,伸手把他扶了起来:“不是你做错了什么,是我觉得……我快死了。”洪灵灵拜奉了大圣玦,大圣爷若有三长两短,他必魂飞魄散。

  洪灵灵愈发诧异了:“您怎会有事……”

  不等他说完,苏景就摇头:“我是洪蛇,你是洪蛇,皇帝也是洪蛇,大家都是一样的血脉、一样的根性,别人想些什么,咱们未必不能猜出来。”

  洪灵灵听出苏景话中意味:“您是说,万岁他、他另有打算?”

  苏景端起桌上一杯不知什么东西酿成的饮汁,轻抿一口,味道很是香甜:“别装糊涂,说!”

  第二百二十六章 第五位仙女

  一缕魂魄被大圣玦所摄,外加蚀海大圣气韵,苏景在洪灵灵眼中自有无上威严,苏景一声轻喝,他心惊不能自已,立刻说出自己的想法:“皇、皇帝未夺丹,这件事透着蹊跷,孩儿很是想不通。”

  只凭灵丹出炉的“麻烦劲”和天上地下显出的异象,足见灵丹神奇,若非大圣玦所制,洪灵灵都恨不得去抢,皇帝竟不要?

  “皇帝所求,是您老归窍后施展圣法神通,可是孩儿觉得,您老的神通再强,到底还是您的本事,”指摘皇帝时,洪灵灵情不自禁压低了声音:“不过若吞炼了天无常丹,说不定真就能一步登天……这才是自己的造化啊!至少,他求您做的事情,他吞了丹后自己也能做成。”

  苏景不置可否,喝古怪饮汁,一口一口地把一杯都喝光了,才问道:“就这些?”

  洪灵灵略显迷惘,点头:“孩儿愚钝,想到的就是这些,其他还请大圣爷指点。”

  “洪灵灵啊,你是忠心孩儿,一心只想我能重返天地,所以有个大破绽你始终看不见,”苏景似笑非笑的,稍顿片刻语气一整:“洪吉要打齐凤、进中土才是多少年的事情?小辈们开始献祭、要复活我蚀海,又是多少年前开始的?!”

  剥皮洪蛇受黑蛮蛊惑,想要染指中土,不过是最近百来年才长出的野心;溺春大祭,献补大圣却是从远古时便开始了!

  洪蛇做了皇族,看上去似是有了那么点伦常,可骨子里冷血大蛇“父不养子不孝”,完全以实力为尊,这样的妖族,后世子孙辛辛苦苦地复活先祖做什么?给自己找别扭么?

  连蚀海本尊都对苏景说过:他们必有所图。

  洪灵灵目光闪烁得厉害:“您老的意思……洪吉另有所图?他请您归窍、灭五地不过是个托词借口?”有关图谋他的确不晓得,洪灵灵只是灵脉觉醒,能辨通些蚀海大圣做梦时的流露的气机,这才被认作国师,专门负责祭祀事情。

  说着,洪灵灵愈发迷惑了:“可是您老归窍后,一张口连天都能吞掉,那洪、那逆贼又怎么可能还有机会?”

  “就是想不明白,所以你才得查!查清楚了,我能活,你永生富贵;查不出,我被逆子害了,你也一命呜呼。”

  洪灵灵眨眼睛,没听过“呜呼”这个词。

  “神言仙话,呜呼就是坏了,完了。”苏景看出洪灵灵的纳闷,笑着给他解释,随即又把话锋一转:“现在你明白了,为何我不许你再将拜奉大圣玦之事说与旁人听。”

  离开识海、狙杀皇后那一行妖孽后,苏景传下严令,不许洪灵灵再提拜奉大圣玦之事。

  洪灵灵恍然大悟:“我没拜令牌,还能做他们的人,查案方便些;我拜了令牌,他们便视我为陌路,真要对您有什么图谋,定定不会让我知道!”

  说着,洪灵灵自然而然想到大圣爷刚“回来”时,自己曾向皇后等人说起“我已拜奉令牌”,忽然间,他的脸色又是一变。

  苏景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颜开,随口捉弄:“我杀她,还不是为了灭口,归根结底,皇后是死在你的手里啊。”

  洪灵灵一直都以为皇后死于“祭品不好”,不料今日勘破真相,醍醐灌顶啊,原来皇后是死在了自己的一句话上。

  他正冷汗淋淋时,苏景忽然又问道:“洪灵灵,想当皇帝么?”

  洪灵灵愣神,以前从未想到过的事情,但若有大圣的话……这件事似乎就可以想一想了。

  也不等洪灵灵点头或应声,苏景又拉回正题:“先说正事吧,你觉得,关键在何处?”

  问题有些模糊,不过洪灵灵心思还算机灵:“孩儿以为,是那个归窍大阵。您开炉时洪吉逆子都未发难,可见他暂时没有动手打算;等您还身后,他就更没机会了,唯独那个大阵……可他图什么?”

  “你问我?”

  洪吉图什么,苏景一点也不关心,他就是想找找看,这件事里有没有什么可供自己“发挥”的破绽。

  洪灵灵赶忙摇头,不敢再问:“孩儿一定仔细查。无论那些忤逆贼有什么图谋,孩儿管定给他们呜呼了。”

  苏景手微一晃,一个六目妖怪凭空而现,把洪灵灵骇了一跳。

  苏景摆手道:“莫惊慌,以前的祭品,个别有聪明伶俐的,我也会收入麾下,他唤作沙包,也要帮我办事,以后还要靠你多给些方便。”

  洪灵灵知道大圣爷有话要对沙包交代,一边忙不迭点头一边知情识趣得退到护禁外。

  苏景请沙包做两件事:一是打听自己那个侍剑童子的消息,上次分别时还是在梦上仙乡,樊翘做剥皮国六品校尉去了;另就是把自己现在的情形传知尘霄生师兄。

  沙包本就是“奸细”,探查消息、往来传讯是他的拿手好戏,至于如何应付国师,让他既帮忙又不晓得蝎怪真正身份,沙包也全能应付得来。

  由国师引领着,离开紫桐仙宫。

  而苏景内元一动,吐出了天无常丹。灵丹被托于手心,溜溜地转个不休,不知内中世界现在到了第几次轮回。

  苏景看着天无常丹,双眉微皱、片刻之后身边人影一晃,扶乩仙子被他请了出来。苏景对扶乩说道:“请你帮我个忙,我传你一道咒法,你送我进去。”说着,自锦绣囊中取出了那盏无捻青灯。

  就是九霄神雷、仙佛大法都未必能毁掉的青灯,苏景取它时小心翼翼,仿佛它比琉璃还脆。

  陆崖九严令,青灯之事不许与任何人提及,想再见老祖,除非他自己修到十境,可动咒破禁、再入青灯世界。一直以来苏景都忍得住,直到他取得了天无常丹!

  真的没办法再忍了,恨不得立刻把灵丹送进去,明知这个地方不合适,他仍是忍不住。

  青灯内藏化境。黑石和大圣玦也都有洞天,不过大洞天不能于小洞天内开启,想进青灯只能在外面施法。

  扶乩看了看灵灯,又看了看苏景,没多问直接点点头:“传咒于我吧。”

  咒言不算简单。但对扶乩来说并非难事。没用多少工夫便演练纯熟,可是扶乩催得动咒法、却打不开青灯!

  最最简单不过得道理了,那大门太厚重,扶乩能把门上的锁打开。不够力气推开门也是白搭。

  这算不得意外,无捻青灯是不得了的宝物,以陆崖九的修为,也只是勉强破开一线……

  道理不难解,只是此事老祖从未和苏景提起。苏景也没往这个方向去仔细想过,或许陆崖九也不觉得苏景有一天,会真的寻到那灵丹吧。

  连续试了几次,扶乩最后还是放弃了。

  苏景眼中浓浓失望。

  并非没有希望了,以苏景现在的造化,只要将来能修入第十境,多半能进入青灯,只是……还是那三个字:忍不住。

  去看老头儿的心思被勾起来了,便忍不住地失望了。

  扶乩当然看得出苏景的失望,由此她有些意外。

  对苏景以前她不了解,但他在烈火世界咬牙攥拳、浴火重生时张扬骄狂、开炉取丹时专注投入、对大妖强敌连哄带骗……这些事情她全都看在眼里,又怎会不了解他的性子。

  这样一个随心随性的凶猛小子,也会失望么?

  扶乩的声音带了些歉意:“没能帮到你。”

  忽的,那小子又笑了,神情一振、失望扫灭,仍是小心翼翼地,把青灯收回囊中,手一翻又取出了一只脏兮兮的乾坤囊,对扶乩笑道:“开出来宝贝,分你一半!”

  扶乩看这个兜子破破烂烂的,摇头莞尔:“它不像装了好宝贝的样子。”

  失望过后,总得找点开心的事情,眼下能想到的,莫过于“沙漠蜥蜴”的乾坤囊了,比起上次开它的时候,虽然境界没提升,可苏景的修为暴涨!

  金乌摧禁咒运起,澎湃火元直冲禁制……还是没有能打开!

  整整一座烈火世界啊,连蛇妖皇后都承受不住的元阳劲力,竟还打不开这个袋子!而且和上次一模一样的,这袋子禁制是“混账”的,阳火之力稍稍一冲它就濒临崩溃了,直到苏景都快把自己冲进去了,它还是就要崩溃,偏偏不崩也不溃。

  苏锵锵目瞪口呆……

  听苏景说过袋子禁制的奇妙,扶乩也饶有兴趣的样子,笑道:“恁地可恶?我来试试。”

  不料苏景大摇其头,又把袋子收起来了,不给她开……

  有些错愕、又有些纳闷,扶乩返回黑石洞天,苏景的两大洞天最近都在开放着,内中人能看到外面的情形,卿眉失笑摇头:“他……小气?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错!”雷动天尊坐在小棺材上飞过来:“他是怕扶乩真把袋子给开了。”

  赤目的棺材紧随雷动,接口:“但不是怕扶乩会拿走里面的宝贝,苏锵锵是个败家东西,总乱大方。”

  拈花在最后,他是躺在棺材里的,声音透过棺盖、闷声闷气的:“他是把那袋子的禁制当成自己的好玩意了,怕别人玩坏了,自己就再没得玩。”

  ……

  他们说话的功夫,苏景正背负双手,在大殿中溜达着。

  他置身的大殿,是整座仙宫的核心之处,墙上顶上浓墨重彩、满满壁画。苏景随意浏览,忽然苏景的眼睛亮了下,站在一副“仙女飞天”的壁画前,仔仔细细地端详着。

  苏景笑着看花,眼光却越来越冷!

  霓裳披身祥光缭绕,五位仙女或提篮或横笛,背衬着灿灿旭日、灵兽瑞鸟簇拥着,正飞临九天,画工不值一提,但胜在神髓一点,由此几位仙女栩栩如生。

  五个仙女,曼妙身姿各有不同,有正面也有侧身,但第五位仙女是背身。

  苏景就在端详这个背着身子的。

  看了足足有半炷香的功夫,苏景忽然伸手,向着壁画摸了过去。在那位背身仙子头上一捏……手缩回来时,苏景的手上多出了一根发钗。

  画中人,背身仙子的发钗,真的被苏景摘了下来!

  再看画中,仙子的头发竟也由此散落,柔柔顺顺、飘飘滑滑的垂下来,黑瀑似的。

  下一刻,一根紫藤长鞭自壁画中击向苏景,灵动如蛇、急刺如电。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一条命

  剑轻鸣!

  苏景未拔剑,手中却响起一声剑鸣……那支钗,如今苏景拈花取叶皆可做剑。

  玉钗剑芒吞吐,稳稳刺向偷袭的紫藤,不料就在交击刹那,苏景手中钗突然变做了一只蜘蛛。

  银背、紫毛、灿金足的蜘蛛,张口狠咬苏景手指,同时肚囊一缩,一张巴掌大的腥臭网子猛罩向苏景面门;还有那紫藤鞭子,呼啸锐响中狠抽他的双腿。

  别人的钗子,果然不如自己的剑好用。

  火光现!

  玉钗变化出人意料,苏景应变奇快,护身赤炎立时绽放,“吱”的一声惨叫,怪蛛被炼化成灰,蛛网也于火中化为青烟。但紫藤长鞭陡然绽动风雷,破开赤炎继续袭来!

  苏景目光惊诧,右手急扬、两指间已然拈起一枚剑羽,却不去抵挡藤鞭,居然抬手护住了面门。

  “叮”的一声轻响,一根射向他眉心金针被剑羽挡下。

  那根紫藤长鞭狠狠扫中苏景的双腿,其势烈烈、真打中人的时候,却毫无感觉,连阵风都没有:只是幻影吧!

  蜘蛛是真的,蛛网也是真的,被焚毁前蛛网又射出一根金针,细若纤毫、绝难察觉,而声势浩大的紫藤长鞭,自始至终都是虚张声势、意在掩护。

  紫藤灵鞭的惟妙惟肖,瞒过苏景灵觉洞察,直到赤炎燃起时、真火一炼苏景才明白它是假的;但真正让苏景惊讶的是发钗……是他自己伸手去摘的,钗的位置、形质,暗含摄心妙法,这本就是个“陷阱”:若有人察觉到画中仙女的玄机。本能便会去摘她的钗,苏景便是如此,他自己还觉得是戏弄对方一下,没想到是被对方算计了!

  从大漠到离山、从中土到南荒,什么时候不是苏景“花招多”打遍天,不承想这次稍一疏忽就被落进人家的花招里。

  下一刻,“忽”的一声轻响,仙女飞天的壁画起火。

  不是烈火焚烧壁画,而是真炎烧入画中!

  苏景浏览壁画时意外发现,有人隐遁于画中,便是那个背身的仙女。刚刚与洪灵灵、沙包密谈时,绝音护禁笼罩大殿外,便是说他们的话全被这画中人听去了,对方的心机手段又足够惊人,哪还有什么可说的!火起同时,一声真正的清亮剑鸣,北冥出鞘,直刺画中!

  剑亦入画,并非执剑斩墙,而是壁画中多出了一条凶猛大鲲、猛扑背身仙女。

  苏景催力,画中人随之而动!冥冥之中一串交击声响亮,画中另外四个仙女齐动,三人仗剑抵挡北冥,一人倒扣手中篮儿,另一副海牙图中的浩浩大水尽数被引入她们所在的画中,灭火。

  旋即,整座绚丽殿堂、这大屋中的每一幅壁画尽皆活了过来!无论是仙童还是神佛,尽化妖身本相、诸般神通尽起;灵鸟瑞兽也摇身一变,仙光化作腥风,张牙舞爪狠扑苏景!

  四面八方,无数攻势,也如之前长藤、蜘蛛的配合一般,有真亦有幻,苏景哈的一声大笑,九九剑羽飘散,管他真的假的,顿时困住所有攻势,脚下则催动烈焰、猛地席卷开来,刹那,这大殿中所有壁画皆陷火海!

  何止画中火?还有真正烈焰,苏景要烧屋。

  敌人能隐身墙画、藏得如此巧妙以至“金乌辨真”都险被欺瞒过去,究其根由,必是得了妖树庇护,气韵相融,借以逃避探查。

  她能融身于树便能借树逃遁,苏景又岂会再给这个机会,干脆连这树妖一并除了!

  整整一座烈火世界都在身体中,还有什么苏景烧不得的东西!

  果然,内外两重恶炎起,那画中的背身仙女就再也坐不稳了,身形颤抖着、片刻后她竟忽然“哇”的一声,好像个小孩子似的大哭出来:“小奴儿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上仙饶命啊。”

  肩膀抽动,一边哭着,她自画中转回身,杏眼琼鼻、眉妩目秀,正哭得梨花带雨,迷迷离离的泪眼望向苏景,檀口微张似是正要讨饶、忽然“咦”了一声,哀求变成了尖叫:“苏锵锵,我招你惹你了!”

  苏景也“啊”的一声怪叫,十足意外,居然是熟人——“齐喜山中一小修”,这世上除了大师娘蓝祈外,唯一那个莫耶少女。

  竟在南疆的妖怪行宫里遇到她,未免太巧了些!

  见苏景发愣,少女坐在画中咬牙怒叱:“还不速速收了你的火!”

  苏景“诶”了一声,口中答应着,但火未收、只是烧得不那么急了。

  少女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了?我没再得罪过你……”

  不等她说完苏景就打断:“你先把手上的法术收了。”

  一下子,少女笑了,阳光明媚、没道理讲的、笑得就是那么惹人开心,可她脸上还挂着刚刚留下的泪珠儿:“哦,我忘了,真忘了。”素手翻翻,一道精光微闪,随即泯灭不见。求饶时偷袭,这丫头的拿手好戏。

  苏景收了火、但剑羽仍行布、飘荡着,语气略显无奈:“还有嘴巴里的宝贝,咱别我说一样你收一样成不?”

  莫耶少女眨了眨眼睛,仍笑着,一点点的得意:“看走眼了吧,嘴巴里什么都没有,不信你看!”说着,她还真的长大了嘴巴。

  画里的漂亮少女,对着苏景龇牙咧嘴,古怪到诡异。

  苏景看着小妖女,头也不抬的伸手向上指、指住了穹顶画中一个身形肥壮的妖怪:“我钉他了啊。”

  “别!”小妖女急忙出声,只见穹顶上那个肥壮妖怪脖子一抻,好像咽下了什么东西,跟着缓缓地转动了脖子,从俯视苏景变成眺望远方,这才是它的本态。

  游神之术,莫耶少女能融于画,那这画中每一个人、每一景都能为她分神而控。

  少女笑眯眯地:“防人之心嘛,总应该是有的,你莫在意,我就是防一防……”

  这时有护卫和妖仆赶来查探,被大圣爷两句话打发了,莫耶少女继续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可知,你坏了我的大事。”说是“坏了我的大事”,用得却是“成了我的好事”的语气。

  苏景不应、反问:“冲煞还是夺罡?”

  莫耶少女大吃一惊:“你怎知道我的修法?”

  三劫十二境,从第一境到第七境,莫耶地的修持与中土完全相同,他们也得“冲煞”、“夺罡”,有关这两境的修行,莫耶人有一种特殊方法:夺元。

  修法使然,莫耶之人完成第四境小真一后,会开得一道天识,自然感应到那里有最适合自己“夺元”的妖物。

  小妖女是木行修,她的天识指引,就是这座“紫桐仙宫”了。

  小妖女一路寻来南荒,遭遇无数凶险,不过她的手段花样直逼苏锵锵,心思又足够机灵,成功找到了地方。这“紫桐仙宫”是重要地方没错,可也只是皇帝、妖怪贵族来住时才有严密卫戍。最近这百多年都没重要人物来过,只有些奴仆看守,哪里难得住小妖女。

  靠“夺元”来冲煞、夺罡,在莫耶地是早就“成熟”的办法了,莫耶少女自有秘法能“骗过”妖树。她遁身于画中,其实就是与妖树融于一身,夺元无妨,只要她没离开,树就不会枯萎,不存丝毫破绽。

  平时谁也都没去在意这幅画里到底有几个仙女,多一个背着身的,根本没人发现,直到苏景赏画时、看破了邪修深藏的气机。

  这些事情当然是听师母蓝祈说的,不过苏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对少女惊呼全不理会,小妖女见他不出声,耸了耸肩膀:“都不是,宝瓶了!”

  这次轮到苏景吃一惊,齐喜山丧修大战妖女的时候,两人还是一样的境界,现在她比着自己足足高出了两境,当然,苏景修得是慢,可人家修得也真够快。

  这棵老树活了无数年头,吞吐日精月华,积攒下的木元基浑厚无比、更精纯诱人,莫耶少女遁身壁画几十年,连冲煞、夺罡两境,最近这几年里,正打算连心窍一起开了,靠着妖树炼就宝瓶再离开。

  不过她的修法,在冲击宝瓶时非得入定不可,遮耳枯心,不闻外事更不能稍动,莫说苏景之前说话,就是大殿中来人了她都不晓得;可苏景哪知道这些,上次见她差不多是百年前的事情了,自然也认不出她背影,还道她是“奸细”,打过这一场,莫野少女三年的修为都白费了。

  前因后果讲得差不多了,莫耶少女说道:“大家好朋友,你坏我三年修行,商量商量怎么赔吧。”

  苏景笑了笑,毕竟是自己动手在先:“回头选一件木行法器给你,大家各不牵扯,你继续修行夺元,我还有事情做。”

  莫耶少女却摇了摇头:“我不要宝贝,三年修行,你就赔我……”说着,她翻起眼睛望向屋顶,想,然后笑:“一条命?”

  笑言中,风雷滚荡!

  三十三根藤鞭卷扬而起,再不是什么幻术,真正裹挟了莫耶妖女十成修为,霸道一击自壁画中起袭杀苏景。

  苏景的面色也陡然狰狞,翻手亮剑,天乌剑狱。

  第二百二十八章 宗师气度

  前一刻谈笑正欢,一眨眼又各逞奇术……天乌剑狱翻起,但并未罩向妖女,而是直接向着大殿穹顶而去!

  那三十三道藤鞭攻到苏景身边时,开山断岳般的力量突兀凝滞,与苏景咫尺距离、并未攻杀下去。

  壁画中的少女单手掐诀控制着藤鞭,抬头望向在穹顶处的剑狱,口中问苏景:“怎样?”

  苏景点点头:“拿下了。”

  小妖女松一口气:“是凶猛妖怪,冲着你来的?”

  之前两人说话之际,有妖孽自屋顶悄然潜入,以莫耶少女的修为根本发觉不了,但是莫忘了,她现在与妖桐融身一处。换言之,她就是这妖木宫的“魂”,只要她未入定,此间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

  此事苏景也有所察觉,何况莫耶少女说“赔命”前,一个劲翻着眼睛望向屋顶……能把坏水滴进一个油壶的丧修、妖女,不用言语商量,一个眼神交汇便一起动手坑人。

  少女的藤鞭是掩护、苏景的剑狱才是真正要命的杀招。

  潜入屋顶的大妖端的凶猛,以他的本领,就算苏景突然发难,他也有逃遁或躲避的机会。至于小妖女的藤鞭,根本就伤不到人家。

  可是任谁都以为下面两人各怀鬼胎、为灭口自相残杀,大妖见状还挺高兴来着,哪想到那剑狱竟是向着自己扑过来的,再想躲已然晚了,都没来得及怒骂一声。

  对少女之问苏景不置可否,摇头道:“与你无关的,不用多问。”

  莫野少女果然不多问,话锋一转:“苏锵锵,我怎么觉得……比起原来,你变得老实了。”

  苏景的剑狱打向妖怪,现正急急旋转,和潜入大妖斗得正激烈,妖女的藤子可还在苏景身边悬着,好像蛇子似的,慢慢蜿蜒爬动,绕于苏景身周,虽然没有碰上身体,可也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思。

  当年那个打架不要脸、报仇不要命、还懂得自刺一剑仗势欺人的小小丧修,今天却只防大妖不防妖女,这可不是变老实了么。

  苏景正色道:“如今苏景早已不是那浮躁少年了,中正平和,才是我辈本色。你我皆身在险地,理应同舟共济,我不防你,只为你能信我。”

  说话时,苏景直视莫耶少女,全不看身边长藤。

  扑哧一声,小妖女笑了,同时解下了督目之术,由此明媚笑容中添出邪气,美丽依旧,只是单纯少了些许、妖冶多了几分:“这话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也还是这话。”苏景的语气清淡,一派坦荡。

  他一入修行道,就和最顶尖的陆老祖相处几年,之后进离山天宗,高高在上几十年,就算不绽放大圣玦、黑石洞天、智慧心花等等气焰神采,他身上也早都养成了一份大家风范,肃容淡漠之际、渊渟岳峙、隐隐的宗师气度。

  莫耶少女诧异模样:“你的意思是,你在离山时是浑小子,被逐出离山之后就变成正人君子了?离山……一直是正道天宗对吧?”

  苏景不与她辩:“少扯上离山,收了你的法术,自顾去修行吧。”

  等了片刻,见莫耶少女还不肯收回鞭子,苏景皱起了眉头:“怎么?当真想和我分一场高下么?”

  莫耶少女又笑了,不过这次像是被气笑了,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道:“你不把剑羽收了,休想我收鞭子!”

  顷刻间,宗师气度“一哄而散”,小贼苏景咳了两声:“忘了,我把它们忘了。”说着、手指勾勾,壁画中突然现出一道道金红光芒,少女身边剑羽显形,被苏景尽数收回。

  收好剑羽,苏景也反应过来了,无奈道:“你这人,明知我行布剑羽自保,还说我老实勾搭我话,很有趣么?”

  “有趣!”小妖女咯咯地笑,又甜又脆:“刚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收了剑羽,也休想我收鞭子,有什么事情,都等你还了旧债再说。”

  苏景眨眨眼睛:“什么旧债?”

  莫野少女怡然自得:“想!”

  苏景实在想不起自己欠过她什么。

  莫耶少女也看出他是真在纳闷,少女不笑了,至少眼睛里没了笑意,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不过片刻后还是一咬牙,用力开口:“小淫贼,你忘性倒大!”

  话音落处,藤鞭齐动!其实苏景要是还记得“旧账”,笑嘻嘻地说一句“对不住”,小妖女多半也就算了。

  可苏景是真没放在心上,这便着实可恶,莫耶少女就非得要旧债不可了:倒没想着把苏景打死打伤,但袍子非得卷碎不可——看回来!

  当初在那齐喜山山谷中,少女穿着亵衣和小贼拼死拼活,那份尴尬可只有她自己知道……

  莫耶女子可不像中土少女那般含蓄温婉,有一报还一报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鞭子一动,苏景的脸色也突兀一变,喝一声:“镇不住了!”言罢身形急起,抢在藤鞭袭来前抽身跃起,竟一头钻进高悬穹顶的剑狱中去了。

  而苏景一动,壁画中、飞仙少女背衬的朝阳内,也突兀钻出一头白骨金乌,随着主人一起投奔剑狱!

  背后忽然飞出只凶鸟,莫耶少女惊呼一声,这才明白正人君子苏锵锵除了剑羽,还布置了别的手段,自己竟一无所查。

  见苏景冲向剑狱,莫耶少女第一个念头是“休想逃”,骨金乌显形追随主人而去,她的心中反应则是“太可恨”,可再看那剑狱也的确在急急颤抖,小妖女不自禁又想到“他无妨吧”,只是这一念闪得奇快,她自己都没留意。

  思索了下眼前的情形,她站起来……苏景一到大妖接踵而至,此处变作是非之地,还是离开为善,大不了就不靠着树妖来开心窍冲宝瓶,总比无端端搭上小命要强。

  但是素手已动、掐诀正待施法遁离壁画时,莫耶少女的面色忽然变了,蹙眉思索片刻,喃喃一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又重新坐回了远处……

  片刻之前,刚一被摄入剑狱,大妖隐匿法术随之被告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目光锐利,仔细打量着周遭情形,忽然,头顶高处一声“啪”的一声惊堂木响亮!

  旋即怪声四起,咄咄的杀威棒顿地之声、被拖长的沉声低吼“威……武……”,声音不入耳,而是自冥冥直接灌入心底。

  “堂威”,东土汉家传衍无数年头,气韵大成、震慑人心。前辈金乌弟子修剑有道,把这“堂威”也炼入黑狱,熔以金乌之威。

  音,亦为剑,摄魂夺魄,强敌一俟被扣入剑狱,先要接这一剑!

  没上过东土的官家大堂,不识得这堂堂正正的喝断声音,但妖孽老者仍逃不得扰魂之剑,只觉心浮气躁。

  不等他沉心定气,大狱之中剑势行布、剑意流转!或明或暗、一道道剑气,自莲池、自石坊、自行廊、自牢房等等各处惊起,袭杀妖孽!

  剑狱之内,从房屋到木门、从砖头到瓦块无一不为剑。

  妖孽老者被无处不在的犀利剑气杀得连连怒吼,身上的长袍被道道割裂、鲜血沁出。可即便身处下风、狼狈不堪,老者的目光始终不变,不见惊惧更没有颓然,而是四下寻梭,不停打量着这座黑狱。

  没多久,老妖冷笑了一声,向前一蹿陡然化作真身,赫赫一条粗大洪蛇,数百紫鳞叶凭空而现,浮于身周护佑抵挡剑气,一时间叮叮当当的交击之声响成一片。

  而大蛇不停留原地,巨大的身形摇摆开来,于剑狱之内四处乱撞……

  看似胡乱发怒,实则暗藏玄虚,它撞得每一处,皆为剑狱“关窍、要害”所在。

  每一次猛撞、剑狱便会松动一份,洪蛇狂性大发,狠撞不休,无尽剑气皆被紫鳞叶挡下伤不到妖蛇、冥冥中的堂威喊喝渐呈散乱之势,剑狱则摇摇欲坠,就快困不住他了。

  便在此时,剑狱之中突降熊熊大火!剑狱本就是阳火炼化成形的好剑,此刻又得阳火滋润,立刻稳固下来,绽起的剑意也愈发犀利。

  旋即,“吱呀”一声门响……黑狱大门看上去普普通通,但妖孽老者晓得,整件法宝之中,这扇门是最最结实、也是剑气最强之所在,所以他冲狱破法、却始终不去碰它。

  此刻,大门自己开了,一个黑袍青年迈步走了进来。熊熊烈焰分作两旁,为他闪出一条道路。苏景走入后,黑狱大门又复紧闭。

  苏景甚至无意去问对方是谁,只是对他一点头:“来得好。”

  大蛇身形一震,又变回人形,紫鳞叶未消,仍上下翻飞为主人抵挡剑气,老者身周又添出一道水蓝胄,辟火护身。

  老者盯住苏景,沉声道:“天无常丹奉上,可得好死!”

  苏景不理,直接道:“我已入主剑狱,杀不掉我,你便再出不去。我在刑房等你。”言罢竟不再看对方一眼,迈步走过老者身旁,向着大牢最深处的刑房走去。

  老者岂能让他如此从容,正欲暴起伤人,耳中突然传来嘭嘭大响,只见一座座死牢的大门碎裂,十七个重枷沉锁、罪无可恕的死囚向他猛扑过来。

  人在半空,枷锁褪、桎梏消,十七罪人尖声大笑……老妖瞳孔猛缩!

  第二百二十九章 炼身形气、骨肉飞烟

  紫金砖铺地、盘龙柱擎天,玉琉璃穹顶湛湛青蓝,抬头望去任谁都会以为这顶子是真实天空。

  另一座大殿,华丽之处远胜“紫桐仙宫”。不过此间空荡荡的,只在正中摆放着一张九龙宝座。

  皇帝坐于宝座,上身人形、下身蛇相。

  洪吉面前,大殿光灿明亮、金碧辉煌;而他身后,另一半大殿黑暗深邃,不见一丝光芒,不受灵识探查,没人能看清内中藏了什么。

  光暗交汇于龙座所在之线,泾渭分明。

  哒哒地轻响,蛇尾尖轻巧地面,皇帝没精打采的样子:“你的法子当真可靠?”

  身后黑暗中,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响起:“这是自然,早都解读过过少次了,陛下也详细研究过那法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本来是放心的,可是真正见了大圣后,不知为何心里又觉得不踏实了。”皇帝声音仄仄。

  身后人应道:“传说中的凶猛大圣,自有震慑人心之威,陛下无需疑神疑鬼。”

  皇帝摇了摇头:“不止是大圣啊,还有列祖列宗那么多人……姓洪的不讲孝顺两字,可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以前还没人做过吧?”说着,他的眼睛又渐渐亮了起来,似乎有了些兴奋的样子。

  “列祖列宗?他们都不认自己的祖宗,你又何必把他们当祖宗。个个不怀好意,陛下把他们尽数炼了,何愧有之?”身后声音说起洪蛇,语气不屑。

  洪吉嘿了一声:“当我面指摘洪蛇先祖,你还真是直言不讳。”

  身后人似是笑了一声,话锋转开:“倒是陛下能忍住灵丹诱惑,我没想到。”

  此人说话一直自称“我”,全无臣子对君王的敬意。

  洪吉也不在意,倒是提及灵丹,让他来了精神:“他不炼化那丹,将来丹就是我的;他炼化了,将来丹力还是我的,那我又何必着急,等一等,都是我的!”

  身后声音淡淡:“看事通透,成大事之人,理当如此,陛下果然一代明主,一统乾坤是注定之事,我没辅佐错人。”

  对这种话洪吉无意应酬,一笑了之,忽然他有伸手在面前一抄,重新摊开手,手心中多了一只紫色的蝉儿。

  蝉振翅,知了知了地叫着,暗线传讯、密语妖音,只有皇帝一个人才能听得懂。

  片刻后,皇帝开口:“洪大千去紫桐仙宫了。儿子战死,女儿被大圣斩了,这老妖还不偃旗息鼓,看来活不长了。”

  身后人语气带笑:“一颗天无常丹,牛鬼蛇神都按捺不住了。国丈爷有雄心、有胆量、有修持更有手段,剥皮国中有资格从大圣爷手中夺丹的,他算一个。这次大圣怕是不好过了,你不帮帮他?”

  “紫桐仙宫上有四海兄弟留守,他要应付不来自会求救,无妨的,犯不着我一个劲往他那跑。等他打够了,我再给他送女人去就是了。”皇帝两个手指搭在紫蝉背脊上,轻轻抚摸着。

  说完话,沉默了一阵子,皇帝忽然笑了起来:“大圣一出世便骄横无匹……也该他碰上个硬的了!”

  ……

  剑狱之中,激斗正酣!

  在识海时,苏景曾仔细查探过这座天乌剑狱,前辈手段了得,不止将其炼有堂威、剑气,就连牢中的那些死囚也被他炼成了“囚尸剑”,是狱中绝杀。

  可惜苏景得到剑狱时,“囚尸剑”已经散了剑魄,尸骨也化为槁灰,再不能用了。

  是以剑狱在他重新炼化剑狱时,仿照前辈手段,把“黄花蝴蝶、十七罪人”炼入黑狱,化作狱中“罪人剑”,不过这道炼术太繁复,苏景未尽全功,只有在他入主剑狱时才能催动“罪人”,且威力不如意。

  另一重,到现在为止,苏景也只是让剑狱认主而已,道理上有些像“放狗”,猎犬会听从主人的命令去冲击敌人,可是它具体怎么打,主人管不来。

  苏景对天乌剑狱的剑势行、剑气动机还不太了解。

  黑狱之中剑气纵横,十七“罪人剑”,与老妖缠斗不休,苏景端坐于刑房、双目凝神关注恶战,神识散开,铺遍黑狱各个角落,一边探索着、一边自己琢磨……

  过了一阵,苏景扬了扬手,金光闪烁开来,九九剑羽自刑房中散去了整座黑狱、暂时并未加入合击,而是各自飘零着,似是在寻找自己的位置。

  明显得很,苏景的心思并不再眼前恶战中,他已经入主,这一战必胜无疑。

  苏景想做的是借着老妖这一战,揣摩前辈剑术。

  磨合黑狱与自己的罪人剑只是其一、最简单的目的。

  若有可能他还想于黑狱中合入自己的剑羽剑域,天乌剑狱本就暗含了“域”之雏形,若能与剑羽相融,化作“天乌金羽剑狱”威力当作暴涨!

  还有刚刚得来的黄金屋,这柄剑若是也能放入剑狱的话……

  不过看起来,苏景没太多揣摩机会了,老蛇妖越斗越是吃力,看来没什么机会了,勉强靠着身法油滑在做最后坚持。

  可是让苏景真正意外的,老妖堪堪就要落败伏诛之际,突兀一声巨响自老妖身上爆起,浩荡妖气化做千万乌锥破风四散!

  十七罪人剑分封于各个角度,戮力并攻想要结束此战,哪料敌人还会有这样的强猛手段,身形立刻被乌锥打了个稀碎。

  又何止罪人剑?乌锥散去、精准到无以复加,剑狱绽放的一道剑气、皆有一柄乌锥相抵,刹那间来自苏景所有的攻势尽数消弭!

  这才晓得,这个老妖深藏不露。苏景在揣摩剑狱的时候,老妖也在做一样的事情,不出手则罢,出手便是灭顶一击。

  便如洪吉所言,苏景这次遇上“硬的”了。

  苏景惊则惊矣,但心神不乱,飘散四处的剑羽齐齐猛震结域降妖,同时骨金乌随心而起,瞬灭一剑!

  就在骨金乌击出同时,苏景心中陡显警兆,身如电急急投入身旁烈焰,这瞬间:大地崩裂般的巨响,可怕力量从天而降,什么牢房刑房伙房石坊,剑狱中所有建筑皆被碾做齑粉!不过建筑被毁,剑狱本身还在,未被催垮;老妖左手一扭,于自己心口前扣住突兀袭来的骨金乌,右手五指猛长,妖风怒旋九九剑羽竟被他一掌尽夺;紫桐仙宫大殿、一盏蜡烛火光微一晃,苏景凭空跃出,把壁画中坐着的小妖女吓了一跳,还不等她问一声“什么状况”,苏景又气急败坏地钻回烛火……下一瞬:苏景又自剑狱烈焰中跃出,老妖似是提前捉住了他显身的气机,苏景才一回来眼前之间一道黑风扑面,既知敌人本领了得,苏景又会再不加防备,叱喝声中北冥出鞘,剑光湛湛破灭妖法;老妖则觉得左手中乌、右手中羽皆微微一挣,别人的宝贝被握在自己手中,挣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老妖却面色骤变:游刃!

  苏景回来了,便能御剑,骨金乌、剑羽,十道剑气齐绽,游刃寻隙、直接攻入老妖体内。

  妖力深厚,却扑不灭入体剑气,老妖一声怪叫,身体猛地崩碎开去!

  是崩碎,却不见鲜血碎鳞,老妖的身形化作一蓬青灰烟霞,四散飞去……

  遁化飞烟,寻常可见,但那些都是“假的”、只是术,那样的烟避不开游刃;老者化烟霞,却是真真正正的“法”,他已炼身形气、骨肉飞烟!

  真正以身化气,法术、斗数难伤!

  烟霞也并非无隙可循,若苏景将游刃炼到极致,老妖还是得死,但苏景才只炼了十几年游刃,火候还差得远。

  烟霞散,十道游刃剑气落空;烟霞聚,老妖又复成形!

  剑羽与骨金乌落地,叮当乱响,宝贝无损、但被妖气侵蚀,一时间苏景无法再用,这是老妖一道拿手绝技!

  而身形一次聚合对老妖反噬极重,他脸色惨白。斗法急急,哪容丝毫喘息,老妖吼叫声虐戾,对着刚刚破去妖风的苏景大口猛张!

  洪蛇老妖现在是人形,比着苏景还要更矮、更瘦一些,能有多大的嘴巴?可他口中吐出的,却明明白白,一道白骨大河。

  从出生到现在,所有被他吞入腹中之物,皆被妖法所炼,便是此刻张口喷出的白骨长河。

  烈烈怒焰倒卷而起,金乌弟子最不怕的就是幽冥尸术,骨河入火海,咔咔地怪响不迭,暂作僵持。

  老妖法不停,双手一晃、巨大蟒鞭凭空跃出!

  洪大千,当今国丈,皇后洪缠儿之父。他女儿把蛇蜕炼做曼妙身,他自女儿处学得秘法将自己的蛇蜕编结成这猛烈一鞭!

  没有丝毫犹豫,北冥剑脱手而去,鲲鹏两变、缠斗恶蟒。

  可老妖手段层出不穷,双手翻起妖印欲施新法,就在这个时候炽烈火意自身边袭来!

  苏景自己就是“多法多宝修”,岂容老妖总是没完没了,看准时机毅然出手。

  热浪扑来,老妖却并不畏惧,之前身形一散一聚,那件辟火宝胄仍穿着在身……这世上没有不怕阳火的东西,不过这件甲胄也着实了得,足以坚持上好一阵子。老妖本意,硬撑下大圣这道火法,待自己新法施展完毕再抽身退避。

  可他估错了一件事:炽烈火烫,并非引火而起,而是剑!

  滚烫的剑势,黄金屋!

  第二百三十章 不谢

  身上那件甲胄防得住火却防不住剑,老妖察觉不对劲为时已晚,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再次散身烟霞!

  待身形重聚后、直接俯身哇哇哇三口鲜血呕出,随即身体委顿在地,短短一会功夫,接连两次散身,法术反噬太重,他已无力再斗。

  “妖孽!”眼看大敌倒地,苏景非但没有轻松之意,反而满面怒色……到底还是中了老妖的法术!

  骨河威力惊人,但它真正的威力所在,是一枚藏于重重骸骨间的“绝神幡”。苏景的游刃能寻隙,洪大千穷尽毕生苦苦炼化的妖幡也可“逆流而上”,且隐意匿势,绝难察觉。

  阳火与骨河相斗时,绝神幡悖火逆行,差不多就在黄金屋逼老妖解体时,苏景挨上了这妖幡一击。

  只是有一盛便有一衰,不可能什么优点都被一件宝物占尽,绝神幡的威力并不强,不过小小的一重:禁锢。被幡击中,便不能动“意”了,时间也不过半炷香左右。

  “意”指的是神识与气机,法术也好、剑术或其他什么斗术也罢,甚至最最基本的行功转元,皆要靠这“意”来牵引,中了妖幡,半炷香功夫里苏景比起普通人也强不了多少,现在就是连乾坤囊他都打不开。

  骨河崩碎、阳火散乱,蟒鞭纠缠着北冥一起落地,天乌剑狱中一片狼藉,老妖重伤难起,苏景空有神通却无以施展。

  苏景弯腰,随手从地上扣起来一块砖……堂堂离山剑宗小师叔、堂堂天斗剑庐主人、堂堂齐凤妖国御弟、堂堂洪蛇老祖蚀海大圣,看来是要显一显小时候在白马镇学来的街边打架的本事。

  老妖洪大千站都站不起来了,嘴巴里都是血却还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苏景被他笑得迟疑了,暂时止步:“笑啥?”

  “大圣爷果然了不起,仅仅元魂之态,就把我打成了这样……”洪大千喘息着:“不过,到底还是我赢了!”说着,勉力抖了抖袖子,妖气猛绽、一小队紫鳞妖兵突兀显身!

  胜券在握,洪大千笑得欢畅:“大圣有至宝点将诀,孩儿从小就仰慕得很,修成些法度、就开始鼓捣……千多年前总算似是而非的弄出了这一面妖王袖,比着大圣玦差得远了,至上也只能收妖目。”

  的确是比着大圣玦差远了,没有提阶灵效、不存修炼洞天,只能收普六灵阶之下通妖怪、且至多五十人。

  洪大千手下有凶猛大妖,但他此行是为了夺仙丹,平时再如何信任的大妖,这件事他也不敢相托,上上仙丹谁不动心?谁敢保夺丹之后他的手下不会“见财起意”。

  所以他只带了霸王袖中的小妖来,本就是个“以防万一”。

  之前两个凶猛家伙斗法,这些小妖根本插不上手,洪大千也就没唤他们出来帮忙,没想到现在真派上用场了。

  洪大千笑,但他不明白,大圣为什么也在笑。

  下一刻,仙子魔徒、灵怪三尸、凶猛妖蛮齐齐现身!

  大圣笑得可高兴了,喊:“打!”

  身在险地,苏景始终把两座穴窍开放着,情势紧急时大家可自由出入,这和苏景的“意”被锁住完全关系。

  适才一战虽有险情,但苏景自忖应付得来,未喊帮手。到了现在帮手不用喊,自然全跑出来了。

  洪大千满目惊骇!

  大圣一睡无数年,出来后也没听说他有新收的手下……

  剑狱中的乱打全无看头,两座洞天里藏着的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眼前五十个普通妖怪哪够他们打的?

  大圣玦内的妖蛮全都打人有瘾,三尸好热闹,不出手只跟着烈烈儿等人乱跑喝彩,扶乩和卿眉则懒得动手,一左一右护在苏景身边。

  扶乩对苏景笑道:“恭喜,又打赢一仗!”

  苏景却摇了摇头,两个字:“输了。”脸上还在笑,但语气认真。

  天乌剑狱快被人家砸烂了、剑羽金乌几乎被夺走、自己明明白白中了一幡,罪人剑尽丧,虽说十七罪业不会死,但一时半会也恢复不来。到最后被逼到拼手下……还不是输么?

  就这一战本身而言,苏景自觉打得荡气回肠,痛快得紧;可若再站得高一些去看,骄横无妨,但决不能失了敬畏之心!

  算不得当头喝棒那么严重,但这一战中,冥冥天意暗含“警醒”,来得恰是时候。

  洪大千见势苦笑不已,不过转眼又换了副神色:“待会大圣便会修持尽复,我欲投入大圣玦,永侍大圣。”

  苏景伸手指了指左右:“你看我,缺人么?”

  对这小人得志的话,卿眉没反应,扶乩却挺了挺胸膛,好像挺得意似的。

  洪大千默然,苏景却有说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你若能为我解惑,我收入你诀、免你今日之罪。”

  洪大千立刻问道:“大圣何事不解?”

  苏景所问,自然是蛇妖复活大圣的真正图谋。洪大千目光闪烁片刻:“我知道一点,不知这‘一点’,能不能换孩儿一条命?”

  “说说看。”

  “还请大圣立誓。”

  蚀海重誓,子孙皆知。

  大圣痛快,开口便道“天地共鉴,蚀海立誓……”有约有罚,工工整整一份大誓立下后,苏景对洪大千道:“说吧。”

  洪大千开口:“大圣沉睡之后,洪蛇先祖借您乾坤线妙法,钻研出一道保魂法术。”虽然后人没有乾坤线这样的宝贝,但有关法术还是可以借鉴的,而对于洪蛇子孙来说,天下什么灵妙地又比得上大圣真身,对他们的魂魄来得更滋养?

  卿眉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洪蛇过往先祖都还没死?”

  “也不能算是没死,只是飞仙无望、大限将至时,将魂魄遁入大圣鳞下,从此入眠、不死不活。”洪大千所知,就是这些。再有其他事情他也不晓得了。

  这已经是洪蛇一脉的绝顶机密了,洪大千在族中地位虽高却也没资格知晓,是千多年前有一次与皇帝欢饮,洪吉无意中说漏嘴的。

  又追问几句,确定洪大千再无所知,苏景对老妖点点头:“为了颗丹来杀老祖宗,你们的性子啊……我反悔了,刚才的毒誓不算数了。”

  洪大千面色惊愕,开口欲言,卿眉便告出手。

  又等了一会,妖幡法力消退,众人返回洞天,苏景把几套好剑都收回,重返紫桐仙宫大殿。

  落足大殿,一见小妖女还在画中,苏景着实意外:“你居然没走?我要是你早就跑了!”

  不打架的时候,莫耶少女对苏景总是笑眯眯的:“你不晓得,我交好运了!”

  苏景心中正想事情,闻言笑了笑:“恭喜。”随后便不再出声,坐在桌前愣愣出神。

  小妖女似是无聊得很,开始一下一下的眨眼睛,眨一次、督目;再眨一次,散了督目;下一次,又督目。由此那份妖冶邪气好像“闪光”似的,一绽、一收、又一绽……

  自己玩了会,小妖女开口:“苏锵锵,你怎么都不问问我叫什么?”

  “除非真心相与、决定此生相守,否则莫耶女子不会对男子说自己的名字。结婚以后就无妨了。”天斗山和师娘闲聊时说到过此事。

  苏景随口回答,换来的却是小妖女的一声惊叫:“你怎么知道?!”

  “瞎蒙的。”苏景无意解释,又懒得遮掩,给出了个毫无诚意的回答。

  沉默了片刻,小妖女说道:“苏景,应我一句实话,你是不是……还、还有其他莫耶之人在中土。”

  声音微微发颤,话也说得有些凌乱,苏景听出有异,抬头一眼更是大吃一惊,画中的那个明媚少女,正紧紧咬着牙,忍着、忍着,不让目中的眼泪滴下来,被苏景一望,她忽忍不住了,急急忙忙挥起袖子,遮住了俏面。

  妖女百变,可是这一次……或许是金乌辨真之故?苏景觉得她不是假装。

  “我认识一位莫耶之人,她很好,是我长辈、于我有大恩。”苏景没再隐瞒,但也没具体说出蓝祈其人。又有谁能担保,有朝一日小妖女落难时,为自保不会供出另个莫耶之人?

  至少现在,苏景不能说。

  下一刻,壁画中响起的那一声响亮欢呼啊!

  苏景听了,忍不住笑了。

  “古时候,就有莫耶之人来过中土,莫耶习俗被中土人知道算不得太奇怪;但你不同,别人见了莫耶之人,一定喊打喊杀,我们初见时你却没再追究,两件事分开都不算奇怪、合在一起就大有蹊跷!”或许是太开心了?小妖女根本不用苏景来问,声音脆脆、语速奇快,就把自己猜断的缘由说出来了,跟着她还想说什么,但就那么突兀、毫无征兆的,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只哭了一会,她就抹掉眼泪:“待离开此处,能带我见一见那个莫耶人么?”

  苏景应道:“见或不见在她,我可以帮你问一声。”

  “好!”小妖女坐在画里,素手一挥,豪迈无比:“只冲你帮我这一问,咱俩旧账一笔勾销!”

  “本以为你得谢谢我,”苏景笑道:“没想到原来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啊!”

  小妖女真的欢天喜地:“不谢!”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大胆逆贼

  苏景对壁画摆了摆手,结束了这段话题,重新开始想自己的事情。同时取出骨金乌与剑羽,阳火游走驱散洪大千的污浊妖气。

  小妖女收拾心情,“他乡有故人”的欢喜深深藏进心底,面上又变回平时模样,望着皱眉沉思中苏景,试探地咳了两声。

  见苏景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莫耶少女干脆直接出声,语气幽幽:“苏景,你我接触不多,不过我真是觉得,咱俩挺像的。”

  苏景还不理,莫耶少女也不用他理,径自向下说去:“你我一般的胆大心细,一般的不拘于形,一般的非常人行非常事、非常事用非常手段,一般的……嗯,你长得也不错。”

  苏景笑了:“三句话后,你再这么没正事,我就布法绝音了。”言罢手一翻,好剑尽数收起。

  洪大千的妖术运用巧妙,污浊好剑的妖气非常浅薄,但稳稳制住了气机一线,是以他的“夺剑”全不费力,在一抓一放间便告完成。急急斗法时,此术堪有奇效大用,不过现在苏景驱散妖气也容易得很,阳火走上一圈既可,也是片刻功夫就收回宝物。

  “咱俩这么像,所以我有点想不通了,若你对我说交了好运,我肯定得问一声:什么好运?”小妖女没接苏景的话茬,自顾自的向下说。

  苏景不矫情:“第一句了,什么好运?”

  小妖女开颜:“我真正收服了这妖桐!”

  这倒是稀奇事,“紫桐仙宫”吞吐日精月华要以千、万年计,力量何其充沛,哪是那么容易收服的。

  法术事情、剑术事情,苏景都会好奇,扬眉追问:“仔细说一说?”

  少女左手扬起、攥拳。

  然后右手跟上、从自己的左拳内,把拇指、食指轻轻掰出来,最后拿住第三根手指、捏着来回晃,叹气:“再说就第三句话了,一句可说不清。”

  苏景笑而摇头:“正事不算数。”

  “之前和你拼……和你切磋、问候时,用的是我自己的力道,不过我现在与妖树融为一身——”小妖女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进入正题:“离开之前,我的力道也是它的法力,是以我施法,也算是自它处借法。”

  “具体道理说起来很麻烦,以后有机会再给你细说,反正就是借法时我露了形迹,妖树发现我夺元了,然后……它就被我收服了。”

  苏景被她给说懵了,啼笑皆非:“你说得都是些什么。什么跟什么,它就被你收服?”

  话说完,想片刻,苏景恍然大悟:“什么你被它收服了!是你被它拿住了吧?”

  小妖女摆摆手:“你这说法不好听,不是明摆着的么,我和妖树融为一体,它拿住我,和我收服它,一回事。”

  妖树无智但有本能,察觉有人夺元,便将小妖女困住了。除非把它完全炼化否则少女再休想离开!

  这样的情形倒是和苏景被困烈火世界有几分相像,不过树妖不会主动攻杀,现下莫耶少女安全无虞,就是走不了了。

  小妖女继续道:“我收服这木妖……”

  “你被木妖困住!”苏景听不得这么没心没肺的说法,忍不住纠正。

  “都一样了,没什么区别。”说到这里,小妖女忽然站起身,对苏景敛衽,语气诚恳、目光认真:“苏景,谢谢你。”

  苏景吓了一跳:“谢我什么?”

  “我得过一件木行宝物,可是内中有前人禁制,端的深厚,我破不开,便没办法将此宝炼化认主。”小妖女又一下子跳转了话题:“本来我也不着急,想着等将来修为深厚了再破禁,可现在……我要拿下妖桐,得靠这件宝物才行。”

  苏景明白她的意思:“想我帮你破了此宝禁制?”

  “所以先谢谢你啊。”小妖女笑:“多谢帮忙,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定有补报。你的火法精湛,定能助我破禁。”

  到了现在总算“真相大白”,又难怪她之前不厌其烦、看苏景想事情还一个劲地和他讲话,原来身陷窘境非得请他帮忙不可。

  说着,她自乾坤袖中取出了一片竹叶,轻轻一弹,将其送出壁画。

  苏景抄手接住,看上去轻飘飘的竹叶,触手刹那却让苏景觉得“猛一沉”!

  并非竹叶沉,而是“气势”重,让苏景的浑厚真元都为一动。

  只凭这一“沉”,便足见此物不凡了,苏景挺意外:“不怕我拿了宝贝跑了?”

  “怕。”小妖女想也不想,跟着又摇摇头,反问:“有用么?”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唯一指望仅在苏景身上。

  只剩一条路上可走,还有什么可再算计、再琢磨的。

  苏景掂掂竹叶,对小妖女点头笑道:“我帮你破禁,安心等待吧。你真碰上好人了。”

  “是是,那么大的‘好’字就写在你胸口上呢。”小妖女笑道,刚才已经道谢过,所以现在不再谢,她正想说什么,望向苏景的目光突兀变得惊讶,与此同时苏景也有察觉:脸上湿漉漉的……

  挥手一抹,竟是几道鲜血!

  自眼、鼻流下。毫无征兆。

  “你怎了?”小妖女皱眉,身子动了动,随即想到自己出不了画,又忍住了:“可是竹叶与你本元相冲?”

  苏景也在皱眉,行功查探身体、灵识检查竹叶……不久,眉头变舒展开来。

  不久前走火入魔,心神首当其冲,饱受震荡;刚刚在剑狱中一场恶战,心生敬畏,又是对心神的一震;更要紧的,战前、战后苏景都在思索诸剑合璧之事,牵扯到气机相容、剑术配合、再加之炼法各有不同,内中细节何其复杂,每一问都牵拉心神……

  心花绽开、苏景开智慧窍,这便等若破一层桎梏、让心智、脑力大展,可是这“智慧”一物,何尝又不是另一种玄虚力量,也得讲求循序渐进。自古以来总有智慧之士,为破数术、解星图、算玄机而呕血、伤身甚至陨身,这便是用智过猛以至伤神、反噬。

  “想”之本元,与真力没什么区别,皆为力、有反噬。

  不过苏景的情形倒不算严重,眼、鼻沁血充其量只是身体在提醒他:先歇歇,别再费脑子了。

  待休养一阵,“心花”绽开的动荡期过,心智完全稳定后再费神无妨。

  这样看来,莫耶少女不停勾搭苏景说话、分心,反倒是件好事了。

  是以苏景伸了个懒腰……修行之人,几乎都不用睡觉,又哪里用得着伸展身体来拉“懒筋”。可是苏景习惯了,觉得这动作让自己舒服。

  见苏景的样子,小妖女明白他应该没事,不过还是叮嘱道:“你先修养一阵吧,竹叶破禁不急。”

  苏景摇头道:“与行功无关的。”刚说了几个字,他的目中精光一闪,翻手将竹叶收了起来,先抬头看了看大殿穹顶,又转目望向大门方向。

  很快。门被推开,一个中年武士躬身施礼:“洪玄海拜见老祖大圣,孩儿得报,逆贼洪大千图谋大圣仙丹……”

  此人苏景见过,开炉取丹时,皇帝身后六个侍卫,一老一少、四个同胞中年,他是那四人之一。

  不等他说完,苏景就摆手打断:“忤逆儿孙业已伏诛,魂飞魄散了。”说着,拿出剑狱一抖,巨大的洪蛇尸身被甩出,正是洪大千:“去把它挂在宫门外,以儆效尤。”

  洪玄海立刻请恕护卫不周之罪,也少不了怒骂洪大千狼子野心,而后他在抬头望了苏景一眼后、神情惊骇:“那逆贼伤到大圣了?”

  脸上的血迹已经抹干净了,肉眼难辨异常,但苏景只是大概一抹,肌肤纹理中仍残存了些微血丝,逃不过大妖辨查。

  苏景不置可否:“洪大千的本领,很不错。”

  洪玄海追问:“大圣无碍吧?”

  苏景的眼睛亮了,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直视对方,微笑着一字一顿:“你说呢?”

  ……

  无足城剥皮皇宫,端坐于明暗交界的皇帝正闭目养神,忽然抬手、自空气中捏出了一只秘讯紫蝉。

  短暂之极,禅鸣不过两三声,洪吉猛张双目,开声怒吼:“狼心狗肺,大胆逆贼!”

  伴随暴喝,皇帝身形急震、遁化灰风向外急冲而去,才一离开大殿、不用刻意吩咐,老少护卫立刻追随身后,另有一道金色云驾暗藏重兵,护佑皇帝急行。

  轻飘飘的声音,传入皇帝耳中:“陛下何事震怒?”

  遁法急急、快若光电,向着紫桐仙宫的方向冲去,皇帝传音入密、怒声应道:“接到密报,四海兄弟大逆不道!敢向大圣夺丹!”

  之前收到洪大千要去夺丹的消息,洪吉不怎么担心,就算大圣不是对手,至少逃命无虞,周围自有四海兄弟接应。

  可洪吉没想到,一向对自己忠心耿耿、唯命是从的四海兄弟竟也为了仙丹反了!

  轻飘飘的声音似是笑了起来:“洪蛇啊,都是些什么性子!”

  皇帝“嘿”了一声,面沉如水、心中怒极……也惊极,不用想他也能猜到大概过程:大圣打过洪大千,四海兄弟趁机捡便宜。

  大圣强横,皇帝是知晓的,可洪吉不觉得大圣爷在对付过洪大千后,还能再扛住四海兄弟……

  老天保佑,大圣一定要撑住,朕这便来赶来救你了!

  现在,大圣万万不能死!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大圣跳

  紫桐仙宫,穹顶突兀一震,三个大洞破开,另外三个洪氏兄弟齐齐现身,洪玄海也站直身体,面色沉沉、再不见对先祖大圣的尊敬谦卑,只剩面对大敌时的警惕!

  苏景未动,洪氏兄弟也不曾直接动法,暂作对峙。

  “天、地、玄、黄,四海兄弟拜见大圣。”新从屋顶打进来的一人声音稳稳。

  一句话的功夫,仙宫的顶子又复“愈合”。

  苏景笑了笑,和皇帝身后人差不多的感慨:“一颗天无常丹,什么牛鬼蛇神都按捺不住了。”

  小妖女一见又有大妖冲进来,赶紧收敛气息一动不动坐好,可乍一听“天无常”……若不是树妖拦着,她就从画中栽出来了。

  所幸,四海兄弟全副心神皆投于苏景,没主意画中的微微“荡漾”。

  开口的仍是洪玄海:“上上仙丹,谁能不动心?只是大圣太凶猛……幸好,洪大千还不差,让您受了些伤。”

  大圣懒得废话,一张口,直接把“天无常”吐在了手心中,问四海兄弟:“给谁?”

  灵丹在手心中急旋不休,四海兄弟同时瞳孔一缩,这是做不了假的宝贝,以四海兄弟的眼力,一看便知,真正天无常丹!

  洪天海沉声道:“给谁都行,大圣做主。您有所不知,凭一枚丹,分不开四兄弟的。”

  四兄弟目光贪婪,但彼此之间并无防备之意,倒真是齐心协力共图大事的样子。

  苏景痛快得很,对洪天海笑道:“那就给你吧!”说着话,手一扬,真的将灵丹抛向了他。

  灵丹起,斗战亦起!

  上上仙丹不能不接,洪天海抢丹。果然是兄弟同心,没人和老大争强,另外三人同声叱喝,动法夹攻苏景!

  金光绽放、火焰暴涨,剑羽与阳火并起,整座大殿皆化剑域、火疆。

  如今苏景对阳火的控制渐臻化境,一蓬阳火打出,他若想烧、岩石化青烟;他不想烧,飞蛾扑进去照样完好无损,大殿化作火海,但阳火之威、之热只炼入侵大妖,不伤仙宫分毫,更不会伤了画中的小妖女。

  “地、玄、黄”攻势稍稍受阻,洪天海催元辟火抵剑,直扑正向着自己飞来的“天无常”,就在他堪堪要将其抓入手心时,丹中剑气突绽!

  洪天海久历斗战,自有戒心,大圣可能会再在丹中做下害人法术。看似普普通通的一抓,实际却暗藏了三道结护妖法,防得就是这灵丹一变。可是,即便洪天海以为自己防备足够,却还是吃了大亏!

  丹中剑气奇锐、奇快、奇劲猛,结护妖法一触即溃,剧痛自手心中炸开,洪天海痛吼一声,与此同时心中突显警兆,甚至都顾不得去阻挡“丹剑”侵袭,猛一挥手护在胸口……血肉崩裂,护心的那一条膀子彻底炸碎!但也挡下了金乌瞬灭的夺命一击。

  丢了一条膀子,保住了小命,洪天海算是“赚到”了。

  夺命一剑挡下了,不过由此荡起的巨力并未消弭,洪天海向后摔去,还不等他双脚离地、真正“飞”起来,眼前突兀人影一闪……张大的蛇目中,倒映着黑衣青年、手持清亮长剑,就那么无端的从火中钻出来。

  举殿皆赤炎。金乌万巢大咒催动,苏景想去哪里便去哪里,白骨金乌是瞬灭一剑,他的穿空遁何尝不是第二道瞬灭绝杀!

  苏景刚离开天斗山时,凭着这手“一瞬灭又一瞬灭”把尘霄生师兄都打得手忙脚乱,如今修为暴涨、再来施展,洪天海又哪里躲得过,惨叫声中身子被北冥剑一斩两段。

  临死瞬瞬、满心惊骇,洪天海唯一的念头仅只是:大圣没受伤么?

  若有伤在身,怎么可能还是如此强猛!

  一剑狙杀强敌,苏景抄手收回灵丹,心中则微一错愕……本来瞬灭之后,他还准备了游刃与犀利火法,结果没用上,皇帝贴身六侍之一,是不是死得有点太容易了?

  就在洪天海伏诛同时,大殿猛地一震,洪地海十指箕张,诡异跳动不休,苏景布下的剑羽急急颤抖、散落,剑域被破;洪玄海半人半蛇,尾尖猛甩荡起玄冰阴寒,大殿中烈焰一时凝止,竟被他牢牢冻住;洪黄海则全化蛇形,千万细鳞尽数脱身飞起,铁风黑潮一般扑向苏景。

  北冥剑脱手而去,鲲护主,雷霆大吼、与蛇鳞风潮斗在一起。

  剩下的三兄弟又各自一张口,地锥、玄杖、黄钩,三件本命法宝打出,各逞妖威打向大圣。

  金红光芒怒张,元吉天都双翼撑开于背,而随着双翅展开的护,还有另一蓬烈焰……身后三尺,烈焰暴散,一声清亮啼鸣中,周身烈焰流转的灵鹤冲天而起。

  火行灵妙地,凶鸟“毕方”火中生、火中灭,它们本就是那灵妙地的火灵儿。苏景收了整座世界,火灵自也被它收入体内!金乌正法炼化,火灵早昧、灵气却愈发纯透,凝于行、结于质,得精火红鹤,这是苏景自识海中炼成的最出色的法术!

  红鹤清鸣,迎上三海宝物,转眼恶斗成一团。

  而苏景手段未停,刚刚撑开的天都双翼猛然爆碎,火光寂灭时,洪地海身后、大殿半空一片迷离光华闪烁,这玄光不伤人,可它投于地面的影子……双翅、高冠、三足,影金乌动如电,扑向洪地海;又是炙热席卷,黄金屋飞起、炽热剑势直指洪玄海;还有苏景高高纵跃而起的身形,大圣狰狞,把自己也变成了法宝,猛扑老四洪黄海!

  击杀四海老大之后,苏景法门尽开,一己之力独战三名大妖!

  风疾、火烈,玉露金风与金乌万象皆为强猛正法,而风火门徒皆为斗战凶神。

  越打,便越能打;越打,便与会打,越打,便越混横!

  壁画中的小妖女,早都忘了要隐藏形迹,不知不觉了嘴巴长得老大,三环相叠的妖冶目光中,满满满满的惊骇……苏景?

  苏景!

  三个大妖更惊惧无比,人人都如他们那刚丧命的大哥一般念头:大圣真的受伤了么?

  地、玄、黄,每人都在主持着两项法度,一旦撤法便是落败惨死的下场,面对苏景强袭,只有硬撑!妖咒唱响、妖风席卷,三兄弟各自分神一段,连手合力结下层层护禁。

  影金乌、黄金屋去势受阻,苏景也觉身前阻力骤增,正拟变换法术,不料头顶突兀一沉、旋即周身紧绷,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张大网,将自己兜头罩住。

  下一刻灵识震,苏景不用回头也能看到,明明被一斩两段的洪天海,竟又重新现身,正自狂笑,那网也如另外三兄弟的“地锥、玄杖、黄钩”一样,是他的辛苦祭炼的本命法宝:天网!

  莫耶少女大吃一惊,苏景若丧身,自己也就完了,俏目眯起、年幼母狮一般的低吼,咒令起,大殿顷刻森然,紫藤扬鞭、木叶劈刀,所有壁画齐动、猛攻四海大妖。

  可是才刚开始修行宝瓶的小妖女,催动起的攻势对几殿中几个大妖几乎全无威胁,四海兄弟随手便化解掉,还好他们都把心神放在苏景身上,暂时没人去理会那个画中妖女。

  怎么可能还有死而复生一事?苏景人在战局中,心念急急转动、体会四妖“气意”,刹那便探出端倪,恍然大悟:四个妖怪,一条性命!

  杀一个没用,非得四个齐斩才能毁了他们,就算只剩一个跑了,另外三个照样能在转活。

  能做妖皇贴身侍卫,又岂能没有惊人天赋?

  四海兄弟是一卵所出、连体四蛇,天生一荣俱荣、俱损才是一损。后来得洪蛇前辈大妖相助、身体割裂各自成活,但从老天爷那里领来的恩赐未丢。

  四海兄弟都修行深厚,要将他们一起诛灭其实容易事?正相反,不知又多少厉害对手因为不晓得他们四人的奇特本领,反被“死妖”偷袭惨死。

  所以四兄弟在夺丹时绝不会内讧,他们讧不起来,谁都杀不死谁。而更妙的是“一荣俱荣”,一个炼化仙丹,另三个照样修为暴涨,又何必内讧?

  天网紧收,此宝有类似“绝神幡”之效,但不像那妖幡那么立竿见影,苏景尚有回旋之机,心法都变!

  下一刻,红鹤匿、影乌消,他施展的所有法术同时散去,苏景身上的灵气也彻底尽数消失不见,妖识探查过去,他变成了个普通人……穷八荒尽六合,也休想再找出一个这样的普通人:金乌蛮!

  皮骨骤坚、蛮力暴涨,被网子罩住倒地的苏景一跃而起!

  苏景跳起来了,四个大妖惊得险些坐倒在地,眼前景象对四海兄弟来说,可比诈尸还要更吓人得多。要知道洪天海的天网,就是座山丘被罩住,呼吸功夫也得化作齑粉,这小子……大圣爷竟跳起来了。

  苏景是什么?以力量而论,他是整整一座烈火世界!洪天海一网打得尽那烈火灵妙地么?

  又何止跳起来,苏景还能跑呢。

  不过这妖网也着实结实,苏景一时间撕不碎它。

  食客看到上桌的烧鸡忽然拍着翅膀跑出盘子时会是什么神情?四海兄弟便是什么神情。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不死之身

  洪天海反应最快,大吼一声,催动法术狠击苏景,另外三人也反应过来,法宝法术一股脑的招呼过来,苏景行动不便,勉强抵挡或躲避,想要带着网子反击是万万不行了,被打得狼狈不堪、虎吼连连。

  可拥有整座烈火世界之力的金乌蛮,身体当真结实得惊人,硬是还能坚持片刻。

  四位大妖真都惊得头皮发炸了:以一敌四、大占上风;因不知四兄弟天赋本领被偷袭,可还能顶着网乱跑,明明被法术、法宝狠狠打中,却还不倒下……蚀海大圣?不死大圣才对!

  但是看大圣只挨打不还手,洪天海很快便放松下来,手中法术催动不停,口中笑道:“启禀大圣,咱们四兄弟,单独算起来,个个都是不死之身……”

  胜券在握,只差片刻便能杀灭大圣,洪天海心情大好,不承想话没说完,网中大圣居然也笑了:“其实我也是四兄弟来着。”

  话音落,三尸终于现身!

  苏景人在网中,帮手杀出来也直接掉进网子,到时候一大群人裹在一起,分不清是吓人还是丢人,唯独三尸,不仅能从穴窍出入,还能“杀身显像”。

  三尸自苏景之后现身,不约而同一起伸着小短手,帮苏景撕扯网子。

  凭空跃出的三个人十足惹人惊诧,可四海兄弟的攻杀哪会因此停顿半分,拈花神君第一个中法,啊的一声惨叫,死了,又活了。

  另两个矮子也一样,眨眼间死了、又活了。

  “啊!”同时五声惊叫,四声于大殿,一声于壁画,没办法不惊呼!

  而转活过来,赤目红眸紧盯刚刚还在吹嘘的洪天海,冷笑:“不死之身?”话说完,中了地锥一击,死、活,继续冷笑:“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不死之身!”

  天地共鉴,这才是真正的不死之身!

  下一刻,“啪”的一声脆烈响声,三尸与苏景合力,崩断大妖天网!

  三尸皆有本尊之力,换言之,苏景在金乌蛮时,力道与三尸中任一人相同,只是矮子们的身骨不若金乌蛮那么结实罢了。

  四个人合力,便是四座烈火世界逞威,妖网再结实也扛不下如此大力,就此散碎了!

  洪天海本命法宝被破,受反噬自不必说,而苏景脱网、脱蛮,诸般法度又复轰然猛起!

  火翼撑、碎、影金乌现;

  背后三尺火光冲天,红鹤浴火展翅;

  金轮悬空、破,强光扫灭妖识五感,骨金乌动;还有九九剑羽,不再飘零结剑域,它们本就是剑,紫皇庚金所铸,巅顶好剑!

  这怒潮般的攻势,再不是四散杀敌,集结一处,强袭、必杀洪地海!

  苏景纵身,招北冥、拔丑剑,直扑洪玄海;

  殷天子长鸣,三尸合力,诛灭洪黄海……

  洪老二挡不下那么多法术剑术,洪老三敌不过苏景猛攻,洪老四对上好剑在手、每个皆有苏景之力、又通晓星剑合击之法的三尸更无幸理!

  四海兄弟,除了老大之外个个死到临头。唯独洪天海身边没有半点攻势,他又哪还会半分迟疑,催起遁法展身就逃。

  可是还不等他逃出大殿,身边突然出现了一群人,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血光缭绕的独臂汉子,骑着黄马猴子似的老头,正豪迈大笑的橙红猴子,还有个身姿婀娜、香气诱人的女妖……

  洪天海刚受反噬重伤力衰,又哪挡得住这群强横人物?更何况内中还有扶乩仙子、老石头这等大高手!

  不仅是所有手段,还有大群帮手,非如此不足以诛灭四海妖孽。

  剑光绽裂妖风轰涌,整座紫桐仙宫都在轰轰颤抖,此番激斗,所有人施展皆为雷霆手段、杀灭一击,是以暴戾惊天却短暂异常,前后几个呼吸功夫,惨叫声连连,四海兄弟伏诛。

  苏景挥手收了众多同伴,自己却没有片刻停留,拔身而起冲破大殿,双手盘结金乌大印,阳火真元汹涌而动,苏景吐气开声、大咒之音凶威弥漫,片刻催法,而后向着半空中那道沉沉乌云一点,大吼:“烧!”

  烈焰爆燃之声,仿若闷雷滚动于天穹。

  那乌云是洪吉派驻附近、卫戍大圣的妖兵,全都是四海兄弟的手下,倒不是说这些妖兵也心怀不轨,不过以蚀海大圣的蛮横,杀灭四海兄弟之后,哪还会再留这朵云驾。

  天空中、乌云上大火熊熊,大圣爷胸中恶气吐尽,也不再去追从云驾上四散逃开的妖兵,于大笑声中重返紫桐仙宫。

  之前恶战凶狠,大殿一片狼藉,不过妖桐法力深厚,对冲散的余力还承受得住,正不缓不慢地恢复着。

  苏景仍不停歇,连同之前洪大千的尸首,前前后后把五条大蛇都拖出了出去,这才回来坐定,侧头、看了僵立画中、表情呆呆目光妖妖的莫耶少女,苏景笑:“哦,我这就给你炼竹叶。”

  苏景脸上的笑容一点不凶、一点不丑,小妖女却被吓一跳似的,不过也因此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苏景重复了一遍,从神情到语气,仿佛时间倒转,丁点都没变,淡然中带了恬怡,恬怡中又藏了清高,似乎刚刚那一场大战也不过是阵清风吧。

  小妖女眨了眨眼睛,她又“活”了,笑得说不出得好看:“装!”

  “竹叶我炼不了,等将来回离山我帮你问问长老们,看他们能不能……”

  “剑仙气派,我心折服。”小妖女机灵得很:“这不是能装出来的。”

  苏景笑,这次是正经笑,莫耶少女也咯咯地笑,他打赢了,很好!

  ……

  妖风凛冽,威压逼人,妖皇洪吉催动法术全力疾驰,只怕自己晚到半步,被那四个逆贼坏了大事;更恨自己混用糊涂,竟派四海兄弟去守卫大圣,这不是让狐狸为鸡窝放哨么?

  可转念一琢磨,上上仙丹在大圣手中。派谁去驻守紫桐仙宫,都难保不会生出贼心匪胆,还能派谁?除非皇帝自己去给大圣放哨……正胡思乱想着,皇帝目光一震,遥遥见到远处火光冲天,驻兵云驾正熊熊燃烧。

  再向前疾飞一阵,皇帝猛抽一口冷气:紫桐仙宫门前空场上,五条巨大蛇尸倒悬!

  苏景找不到那么长的棍子挑尸,干脆五根剑羽钉住五条蛇尾巴,就把它们倒悬在空中,曝尸示众!

  敢惹大圣,就算你地位了得、修持深厚,也只有死路一条!仙宫门前五具尸首便是例子。

  洪吉又惊又喜,喜的当然是大圣胜了,惊得更是大圣胜了!

  又何止皇帝,身后老少护卫、再后金云妖兵,各个都是一副震惊神情。

  洪大千、洪四海五人是什么实力,皇帝这一行人最是清楚不过,看到尸体之前,任谁也想不到、更任谁也不会相信,活下来的是大圣!

  洪吉以为,如今大圣元神到底有什么样的本领,逃不过他的眼睛……这才明白自己错了。

  无人不诧异,唯独皇帝身后那个少年侍卫,除了惊诧之外,还略略显出一丝兴奋。

  “嘎嘎”的门轴响动,宫门开蚀海大圣察觉到他们的妖气,走了出来,眯眼睛看天上的皇帝。

  自是不能高高在上地和祖宗说话,洪吉忙不迭按落云头,开口便是连串恕罪。

  大圣爷倒是轻松,摆摆手:“孙子不孝顺,也不能全怪儿子,你起身吧。”

  “老祖圣……”说了三个字,洪吉觉得大圣的话不太对味、自己的回答更不像话,赶忙把那个“明”吞回腹中,改口问道:“那些忤逆贼可曾伤到老祖?”

  “放心,无大碍。”

  第五个字暗动真元,做澈烈之吼!不过这吼声,普通人听上去全无异常,是以连附近的鸟儿都未惊飞一只,但于大妖听来,却无异惊雷一绽!

  只凭苏景这一字隐喝,皇帝等人便知晓,大圣爷好得很。

  由此一众大妖心里也愈发讶然,诛杀五条大蛇已经够骇人听闻了,大圣现在要是断条胳膊少条腿,或者躺在床上不能动,大伙心里可能还会好受点。

  吼喝之后,大圣爷又道:“逆子该死,但是话说回来,他们的本事倒还说得过去,直接死了,多少有些可惜。”

  点题的一句话,苏景迎出来之前就想好了。

  果然,皇帝试探问道:“孩儿也觉得……其实老祖把他们降服、收入大圣玦,来得更实惠些啊。”

  大圣笑了,身体微微前倾、与洪吉四目相对:“真是聪明主意,难怪你做皇帝。你说,若大圣玦在手……我洪蛇那么多子孙之中,第一个要收的,该是谁?”

  刚离开识海的时候,苏景无意隐瞒大圣玦,毕竟有令牌在手,大圣的身份才能做得更牢靠些,不过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大圣玦始终不为外人所知,苏景便要瞒下这一重了。

  洪吉也在笑:“孩儿忠心侍奉老祖,进不进大圣玦,都是一般的忠心!”

  苏景一哂:“这句话我记下了,待我归窍、自体内取出大圣玦时,咱们再来念道一遍吧。”

  大圣把令牌藏在身体里,这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归窍之前无法取用。

  洪吉应了声是,转开话题:“启禀老祖,美女将至,紫桐仙宫就会有一场好春色,这是孩儿的一片孝心。”

  大圣爷挑了下眉毛:“除了能睡,也都能吃吧?”

  洪吉愣了愣,点头:“能吃,能吃。”

  能吃就好办了。苏景心里松一口气。

  第二百三十四章 应景

  打发了皇帝一行,苏景重返紫桐仙宫,左手一块砚台右手一片竹叶,玄功两动、修补天乌剑狱与破解竹叶同时进行。另外还分出了一段心神……黑石洞天中人影一闪,苏景出现在卿眉面前。

  苏景问:“有事?”

  是洞天、也是穴窍,内中人动神识可唤苏景来相见。

  卿眉直接开口,毫无来由地问苏景:“你游泳么?”

  问过后,也不等苏景回答,他便径自道:“我家地方,四季分明,夏热难耐冬飞雪。镇东有大湖,镇上老幼冬游夏泳习惯自古沿袭。你可知,什么时候的水才是最害人的?”

  第二问仍不用苏景回答,卿眉直接给出了答案:“春末夏初,水最凶!”

  “严冬时水寒如冰,但人人皆知水冷,下水前准备充分,反倒无妨,隆冬时尚且如此,其他季节便不必说了;唯独春夏交际时,酷暑前锋炎热难耐,湖水一摸也温热了,可是等下去才晓得,只是上面一层暖,小腿之下阴寒依旧!热冷交叠,最易抽筋,每年这个时候,淹死的人最多。”

  “大湖沉冷,只是最上面那一层水,应景而变。”卿眉语气慢慢,把家乡时游水的道理说了个十足,这才转回正题:“蛇妖皇帝,便是春末夏出之湖。”

  论修,论斗,甚至论机敏应变,卿眉都不如苏景,可是以经历、见识而论,他是真正前辈高人。摆开了一个道理,给苏景讲明白一个妖孽。

  洪吉见大圣笑,见仙丹面露贪心,见洪蛇高手尸体惊,都算不得作伪,但也绝非真是心意流露,春末夏出的大湖,只给人看第一层水,应景的水。稍作停顿,卿眉又道:“洪吉有多凶猛,我看不出来,但有一重我看得明白:他不怕你。”

  唤苏景来,只为说这一句话。

  苏景听得认真,点头:“多谢你。”

  卿眉却一摆手,忽然改作传音入密:“我才懒得和你说这些废话,轻敌不轻敌,到最后不是得死拼一场么?是她看出蛇妖皇帝不简单,请我给你说一说。我问她为何不自己找你,她说她是晚辈,和你说这些事情不合适。怎么,她这时候拿自己当晚辈了么?”

  苏景举目向着扶乩望去,仙子正闭目修炼,全不知苏景进入洞天似的。魔徒的语气带笑,话没完:“你说她是真在修炼,还是装的?”

  苏景也不知道该说啥……这个时候紫桐仙宫内忽然热闹起来,皇帝给老祖宗安排的“好春光”道了。

  四个妖精美人。

  皇家调教,真要说一句风华绝代也不为过,比起梦上仙乡的侍寝妖姬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屏退旁人、布法绝查,大圣威压散出折服妖精,再以令牌收了、一股脑扔进大圣玦去,转天一早苏景擦着嘴对送妖精来的侍官笑道:“不错!”

  大圣不光睡女人,还要吃女人,这是提前说好的事情,没什么可疑。

  从此刻开始,“好春光”就再没间断过,一拨接着一拨的妖精被送入紫桐仙宫,而且一次比一次人更多,今天大圣吃了一个,明天皇帝就送两个,后天便再翻一倍……没过多少时候,大圣玦中已经攒下二百多娇美妖精了,小蛮妖乐不可支,问阿嫣小母:“蛇妖皇帝可是要试探大圣的饭量么?”

  阿嫣小母却摇了摇头:“这事有点不对劲了。”

  烈烈儿则动念,请苏景投相于大圣玦。“找你就问一句话——”好色猴子指着大群美妖姬问道:“能动不?”

  苏景笑道:“你情她愿,我才不管!”

  如此接连一个月,直到这一天,门外传报,又有妖精被送来侍候大圣,大殿内,大圣的声音阴寒:“今天来了多少人?”

  门外侍官应道:“启禀大圣,共有七十七位侍女……”话没说完,殿门忽然打开,大圣爷正背身而坐,本相:半人半蛇,周身符篆纹刻!

  大圣冷声说道:“今天只要一人侍奉……你留下,其他人滚!”

  他连头都没回,更不曾出手指点,但被他喊中的妖精,只觉脑中一震,自然知道大圣口中的“你”就是自己,当即向前跨入一步,其他人就此告退,下一刻大殿被禁法封住,大圣森森一笑:“小白蛇,老子喜欢!”言罢身子一转直扑过来,妖精正想应奉,不料眼前忽地一暗,华丽大殿已经变作一片阴森废墟。

  大圣与妖精一起进来,半身半蛇之躯绕绕相缠于妖精的柔软身子,大圣凑到妖精耳旁:“这牢狱如何?”

  “大圣喜欢,奴儿便喜欢。”妖精柔声应道。

  大圣的缠绕陡紧,妖精一声娇呼、摇身化作一条白蛇,两人翻滚到一处……

  整整七天过去,紫桐仙宫大门忽然开启一线,妖风掠起、一条白蛇被扔了出来。这次大圣没再吃掉侍寝妖精。

  在外苦苦等候的侍官赶忙上前,一见白蛇的样子,忍不住就是倒吸一口冷气,大把的鳞片连着蛇皮一起被扯掉,深可见骨的伤痕随处可见,后颈更是直接少了一大块血肉、伤口触目惊心。

  但是再以妖元一探,小白蛇性命尚在,侍官霍然大喜,皇命交代得明白:要一个和大圣交媾后、活着的妖姬。

  便是说,只要大圣不停吃、女人就得不停送,只要有一个活着出来的为止!

  侍官动法护主小白蛇的性命,急急催动云驾把她送往京城,不料还在半途时,就遇到闻讯赶来的老少两个护卫。

  侍官吃惊不小:两位大妖从不离皇帝身边,今次竟亲自来接应,这个和大圣欢好过的妖精如此重要么?还不等他念头转完,老护卫便一指点在了他的眉心!

  跟着两个护卫护着小白蛇,一起去往皇宫……

  紫桐仙宫内,蛇尾盘卷,大圣坐在自己的尾巴上,扬手一抹自己的脸,从苏景的模样变会十二三岁的凶狠少年。

  烈火护禁升起,绝音禁探,苏景撤去隐身法术来到蚀海面前:“辛苦了。”

  以蚀海现在的状况,让他元神化体去和女妖交媾,当真算是个艰苦差事了。

  蚀海声音森冷:“你觉得是皇帝在试探你?”

  “不好说,但不可不防。”这次请出了真大圣来睡妖精,不管怎么说这一关都过了,苏景岔开话题:“难得你出来一趟,聊几句?”

  蚀海声音生冷:“聊不来,我已坐不住,非回去不可!”

  “那你还折腾了七天!”苏景满脸无奈,将其收回了鬼袍。

  之后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殿外又有传报声响起:“孩儿洪灵灵,求见老祖宗。”

  苏景闻言精神一振,当即放了洪灵灵进来,直接问道:“可有探到什么?”

  洪灵灵只负责“勾连”大圣识海、主持溺春大祭,有些地位但全无实权可言,算不得洪蛇一脉的核心人物,又怎么可能查得出洪吉的图谋。

  但是以洪灵灵的身份,只要是与大圣有关的祭祀、法术,他都有资格参与,由此他查到蚀海的归窍大阵,是由当今万岁爷亲自主持的。

  其实这事算不得什么秘密,不过洪吉自己从不曾提起,若非洪灵灵去查,苏景还真是不知道。

  闻言,苏景愣了愣。

  黑石洞天之中,卿眉与扶乩皆面露诧异,遥遥对望一眼,卿眉先开口:“会如此简单?”

  扶乩应道:“不好说,不过他肯定得试试。”

  三尸正百无聊赖,排成一溜坐着小棺材上下翻飞,闻言阵势一散,三个人都飞到扶乩跟前:“啥意思?”

  扶乩微笑回答:“阵法和法术一样,败则反噬,主持大阵之人首当其冲。阵法越是强大,反噬便越发犀利。”

  果然,紫桐仙宫中的苏景笑了起来:“洪灵灵,记你大功一件。替我通传洪吉,我要看阵图!”

  助大圣归窍的大阵,大圣要提前看阵图,光明正大的要求。

  而苏景笑时,皇帝也在明暗分隔的大殿中欢笑:“验明无误?”

  身后人应道:“小白蛇身中,留有洪蛇根元,虽弱却精纯无比,必是蚀海所出。我已施法,白蛇做孕无疑。”

  洪吉的神情更欢愉了:“多长时间?”

  他问得无端,但身后人明白他的意思:“一年,卵胎成,再一年先天胎魄能炼化好,陛下再将胎魄炼入己身还需一年……前后三年,一切准备妥当。”

  重大图谋,以大圣元神转醒为先;女妖与其交媾为次。第三步如“身后人”所说,邪法做孕、炼胎魂,说到底是让洪吉把大圣的先天真灵炼入自己的元神。

  皇帝准备妥当之后,开归巢大阵,先请大圣元神归还真身。

  蚀海大圣沉睡千万年,身体未死、但也绝算不得是活的,非得大圣真魂入主才能让其彻底醒来。

  归巢大阵另有玄妙法术牵扯,大圣元神归窍、身体醒来之时,便是大圣真魂消散之日。

  洪吉元魂弃旧躯、入圣窍:那身体醒了、真魂散了、洪吉元神中则有大圣的先天灵气,再配以邪法加持,他便可收了这副身体……说穿了,他是要夺舍大圣!

  而大蛇鳞下藏着的洪蛇先祖魂魄,也都会被邪法炼化,变成洪吉元神的大好滋补。

  洪吉哈哈大笑:“好!朕就再养大圣爷三年,再请他老人家作威作福三年!”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不听

  夺舍蚀海,区区四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千难万难。

  最最简单的道理,只凭两字:大圣!

  洪蛇一脉没有这样的本事,夺舍过程中几处关键法术,皆为“身后人”的手段。

  苏景不晓得洪吉的野心,其实苏景的关注也根本不在于此,大圣是假的,这事已经毁在根子上了,洪吉有什么图谋都是痴人说梦!

  离山弃徒在意的,仅只是破剥皮、杀洪吉的机会……

  对大圣要看阵图的要求,洪吉全不在意,很快就将图诀送来紫桐仙宫。

  阵图是真的。夺舍玄虚不在阵中,而是阵外,换言之是两重阵法相套,外一重无以察觉、内一重则是真真正正、全无花样的好阵法。

  妖怪的法理、阵图,苏景一窍不通,何况无论阵法籍篆还是相关的注解全都是弯弯曲曲的妖文,不过大圣玦里厉害妖怪不少,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很快便有了好消息,正如苏景料想,阵法若败、万岁爷妥妥地被阵力反噬,这座相助大圣归窍的法阵,内蕴威力着实了得,皇帝挨上这么一下子,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便有趣得很了。

  洪灵灵探得明白,摆阵之处与溺春大祭地方相同,助大圣归窍,当然要在大圣真身所在之地。

  那里是禁地,旁族妖怪不可进入,便是说大军驻防都在外面……

  因为夺舍之事渐渐明朗,万岁爷每天都兴高采烈;因为找到了个机会,大圣爷也整日里心情舒爽,偶尔两人见面,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对方顺眼无比,笑得一个比一个开心。

  紫桐仙宫门前,五具大蛇尸首高挑,连洪大千和四海兄弟都惨死于此,等闲妖怪再不敢来夺丹;皇帝对排遣侍女之事也不再像以前那么重视,紫桐仙宫内暂时安静下来。

  五个月后苏景破掉了竹叶内的禁护。

  莫耶少女欢天喜地,不过接了竹叶后并未道谢,而是对苏景道:“真名是一定不能说的,不过可以乳名相告,总得有个称呼不是。叫我‘不听’便是。”

  苏景失笑:“不听……可见你小时候多不听话!”

  不听摇了摇头:“族中有长老,擅占卜、知天命,我出生时他去看我,说我会夭折,爹娘就给我起了这个小名。”

  不听长老胡言,还是不听天由命?不听。

  苏景笑了笑:“不听就对了,这不也活得好好的?哪有夭折。”

  不听笑得浅了:“十三岁时莫名其妙的来了中土,于爹娘而言,还不是夭折么。”

  她手捧绿叶转回身去,一如今次初见时、背对大殿:“这次入定时候不会短。我知你有事在身,到时候直接忙你的去,不用再管我。若我真有离开一天,自会去找你……你要是死了,我试试看能不能帮你报仇,就当还你人情了。”

  说完,停顿片刻,不听的语气又复轻松:“不许再拔我发钗,最后一把了!”

  “还是蜘蛛么?”

  刚刚还说不许拔钗的小妖女,居然又笑道:“你拔下试试便知道了。”

  苏景没去碰少女的钗子,取出剑狱继续祭炼。平安无事又过三月,这一天里,洪灵灵又来求见,不是自己来的,身后还跟了两个人,都是国师侍徒打扮,苏景一见大喜!

  左面的六个眼睛,蝎怪沙包;右面的则是自己的侍剑童子,樊翘。

  沙包不止找到了樊翘,还把他给带来了,其中关节自有国师打点,隐秘得很无人查知。

  算算时间,樊翘和苏景差不多同时突破小真一,来南荒后一晃八十年过去了,如今侍剑童子都变成侍剑老爷了,看上去已有花甲年纪,两鬓都告斑白。

  这些年樊翘过得着实坎坷,领了剥皮国六品武将之衔,本意是想上前线、看有没有机会内应齐凤,不承想黄皮蛮子不受信任,投军没错却没被送往北方前阵,而是派去了西南险恶之地戍边,常年与无智凶蛮厮杀,数不清遭遇过多少次凶险,所幸他的修法了得,这才化险为夷,活到了今天。

  “不过去西南也不是没有好处,那里军纪松散、督管不严,是以我和中土的联络全无妨碍。”说着,樊翘讲六两传来的中土消息大概说了说,归结起来不外两重:一是邪魔异动愈发频繁,几大天宗先后出手,每次都能打胜,但总也无法诛灭源头;另则是任夺,离山始终没能抓住任夺,而真正骇人的是,任夺不知依仗了什么势力,做下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三十年前,任夺偷袭天元道,道宗具体折损不知,但是天元山被轰塌了七座峰,伤亡必定不轻。

  事后天元道为保颜面,对天下同道宣称,他们重创了任夺等人,斩杀魔徒高手大批,任夺也遭重创……十年之后,谎话被戳穿,任夺卷土重来,只是这次他打的是另一座天宗:无双城。

  虽未斩尽杀绝,但无双城所有宝瓶境以上好手无一幸存。

  这一战,算得是——灭宗!

  听到这里苏景如何还能不惊!堂堂无双城,竟被任夺连根拔起!再没有恢复元气的一天了,从此中土修行正道,只剩六大天宗!

  “再之后,任夺销声匿迹,再没出现过。”

  苏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骇,追问道:“离山现在如何?”

  “掌门真人归宗后,就再没有过大的损伤,安稳下来了。”樊翘应道。

  沙包这边倒是没什么事,如苏景之前猜想,修真正道驰援齐凤,离山也悄悄派来了三位长老,齐凤国根基浅,反扑剥皮力有未逮,但稳守全不成问题,以眼前局势发展,剥皮再打三千年也攻不下齐凤国。

  另外,天斗山有尘霄生师兄刻意照顾着,也一切安好。跟着沙包问道:“大王可知天斗山一个泥鳅精怪,二十来岁的样子,混横模样……”

  不等说完苏景就点头:“裘平安,他怎了?”

  “他不得了了!”沙包笑了起来,奉上来自尘霄生的消息:“这位裘老爷六十年功夫,扫平天斗山以西九潭三湖七林十八峰,自封天斗威勇大都督,辖下三千里妖疆,端的威风了得!”

  苏景又惊又笑:“他有这么大本事?”

  话出口,自己也想开了,裘平安不行,背后还有裘婆婆,还有霍老大,到了最近……大师娘的伤势也快好了吧?凭着这一伙子凶猛人物,威勇大都督还真能坐得稳当,说不定尘霄生师兄也在暗中成全。

  说过裘大都督,沙包换上恭谨神情:“万岁爷要我给苏大王带一句话:南荒的局面是稳当的,若有便宜尽管去占,但千万不可勉强,更不可逞强。”

  苏景点头道:“帮我传讯师兄:眼下有个天大便宜,不占了它我就不是离山弟子!”

  沙包事情说完,苏景又望向樊翘:“寿元大概剩多少?”

  樊翘应道:“四十年还是有的。”

  苏景动念,护持法禁布下,对樊翘吩咐道:“五心向天、抱元守一,屏气凝神,什么都不必想。”说话间,手掌稳稳按住了樊翘的顶盖天灵……

  一晃四个月,苏景收手、樊翘张目又惊又喜。

  为樊翘灌顶,并非助他提升境界,而是为他淬炼体内真火,把樊翘修持的“云灼鱼焰”换成了真正的金乌阳火,顺便又将他的经络淬炼了一遍……

  不等樊翘道谢,面前忽然又人影一闪,一个眉宇间藏了份英气的漂亮女子出现眼前。

  苏景指了指她,对樊翘笑道:“离山同门,扶乩。”

  刚站起来的樊翘险险又坐回到地上,下一刻他跪倒在地,正欲开口,扶乩挥手将他扶了起来,仙子微笑:“你我平辈,何来大礼。”

  跟在离山小师叔身边就是有这个好处:长辈分!

  苏景对扶乩道:“烦你带他进洞天。”樊翘戍边剥皮西南,哪还回去作甚?自然跟随苏景身边。

  进入洞天,苏景神识也投影而至,心念催动下,天上火灵元流转、降下一些于一座小岛,苏景对樊翘说道:“安心精修,其他的事情不用管。想在此冲煞也无妨,不过我后面还会去南方找那道火煞,你若还有耐心不妨再等一等。从真的火行地冲煞,不一样的。”

  无论樊翘是否冲煞,苏景此举都是把自己的阳火真元送给他修炼……

  随后一段时间,紫桐仙宫又复安静下来,转眼又是一年过去,蛇妖皇帝洪吉求见。进门、问安过后,洪吉道:“孩儿今次登门,是来向您老请罪的。”

  等了等,见大圣爷优哉游哉喝果子汁,全没问一句“为何请罪”的意思,洪吉心中骂了一声祖宗,口中继续道:“后面一年,孩儿要专心准备大圣爷的归窍大阵,闭入不动关,所以这一年的光景……不能再来看望您老。”

  从小白蛇陪真正蚀海春风一度,至今已经整整两年!

  “一年之后呢?”苏景的嘴还在杯子里,声音闷闷。

  皇帝应道:“开阵!大圣归窍!”

  啪的一声轻响,苏景把杯子顿在桌上,看了皇帝片刻、霍然大笑:“好孩子!”

  洪吉一样开怀大笑……

  第二百三十六章 在即

  一场大笑,相见甚欢,皇帝辞别了老祖宗,返回自己的皇宫。

  来到皇城大殿前,洪吉并未急着进去,而是站住了脚步,负手、低头静静看着自己的脚面,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过去,洪吉重新抬头,轻轻一字转令:“封。”

  身后老少侍卫一起应道:“遵旨。”皇帝则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大殿。

  殿门一开一阖,嘭地闷响中,重新关闭。两个护卫留在殿外,各自取出一枚令牌,同时对着地面一晃,旋即大地剧颤不休。皇宫门前、空旷广场,地面迅速拱起,不多时便隆做一座小小山丘……轰隆大响,一条朱红大蛇破土而出。

  不若普通蛇子那般身体圆滑光润,朱红大蛇身上长了六个的肉瘤子,额头上一双、身上四只,普通人见了只觉恶心难看,可若是稍有见识的修家见了,必会大吃一惊:六个瘤子,分列“双角、四肢”之位,这朱红大蛇已现龙相,将成大器!

  真正成了气候、有了气象的妖孽!

  大蛇口中嘶吼,身躯摇摆开来,将皇宫大殿层层盘绕,没过多少时候,赤色光芒炸起,罡风般妖气席卷四方……片刻后光芒收敛、妖风散去,朱红大蛇消失不见,皇宫依旧、只是变了颜色:外墙、屋顶、大门,尽生出了一层血色红鳞。

  龙蛇护殿,相融一体。

  封闭了大殿,老少侍卫对望了一眼,年少侍卫盘膝、端坐大殿门前,老护卫则一飞冲天,他的身形消隐不见、暗护大殿天空。

  外面天摇地动,明暗大殿内却全无异动,洪吉走向自己的宝座,靴、袍、冠随他行走渐渐“融化”,自下而上先化水、再生烟、最后着附于皇帝身上,变作铁灰色的细鳞。

  走到宝座时,洪吉赤身裸体、鳞甲遍布。

  皇帝落座了。身后黑暗晦涩、面前金碧辉煌。

  “有几句话,以前说过,今次还要再和陛下讲一次,”身后人轻轻开口:“你的魂魄,受不得大圣的先天灵气,非得以灵神法度为媒否则不能相容。”

  “受大圣灵气,陛下也就受了灵神法度,便为灵神于这世间弟子、使者。入门了,便再没反悔余地了。”

  “身后人”助皇帝做这样一件大事,报酬自然不菲——他要的是皇帝这个“人”。

  这不是今日才决定的事情,洪吉早已没了犹豫,他不怕:说到底,不过自己受一层就禁制罢了。只要能进入大圣身体、得浑厚法力,洪吉便有办法破解禁制,到时他还是自由身!

  洪吉直接问:“胎魄炼好了?”

  “炼好了,就在我手中。”

  洪吉道:“准备施法吧,是我进去、还是你出来?”自从进入这大殿,“身后人”就再未走出过那半壁晦暗。

  “身后人”似是笑了下:“无所谓,陛下与我做了同门,这屋子也就再不用分黑白了。”话说完,黑暗中遽然强光绽放,整座大殿光耀刺目,即便以洪吉的修为,也忍不住眯起双目。

  苍苍白光,将后殿的黑暗一扫而空,而前殿的金碧辉煌也同样、于顷刻间被它侵灭!整座宫殿皆化惨白,全无其他颜色混杂,最最彻白、比着浓黑还要更噬人心魄的白。

  白光之中,“身后人”也终告显形,形销骨立、面色苍白的光头男子,神态却安详谦和,神髓里……像极了残破古庙中的大佛,慈悲且孤寂。

  光头男子的双指,拈着一滴水。

  浓浓黑色,却没有丝毫污秽感觉,正相反的、或许因为它黑得太纯粹,反倒显得清透了、干净了、甚至光明了!

  光头男子的动作轻而又轻,甚至有些“爱怜”的,将黑色玄水滴入了蛇妖皇帝的额头。

  洪吉即刻发出一声惨叫!并不算响亮,可这惨嚎迸于骨血深处,魂之哀,那苦楚足以穿透三生五世……但正哀鸣的蛇妖皇帝,脸上又分明是在笑。

  皇帝的痛色是笑容,还是它的笑声是哀号?

  下一刻,人不见,洪吉化身本相,铁灰大蛇左突右撞、痛苦翻腾!可是无论他如何翻滚,尾尖始终被桎梏于地面,似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牢牢抓住,让他飞不起、逃不开!

  眉心处那一滴玄水正蔓延开来,如暗潮一般,展开于它的头顶,跟着由上及下、纯透的黑色一点点浸染着这巨大洪蛇。

  铁灰大蛇,正肉眼可见,渐渐变作黑色。

  大殿已经不分黑白,光头男子仍站在自己最习惯的位置:宝座之后。一动不动,他的目光悲悯,望着洪吉。

  不知过了多久,洪吉完全变成了黑蛇,可他的挣扎仍未停、黑色的浸染更为完,自他蛇尖一点散至地面,淅淅沙沙的稀碎微响,黑色的脉延伸之地面、大柱、墙壁、穹顶,宝座,黑色开散,吞噬一起。

  甚至它们还丝丝缕缕,爬上光头男子的身体,后者露出了些笑容,开心地看着,好像母狼看小崽玩耍目光。

  ……

  一声叱喝,火色流转,灿灿金红光芒,穿梭于残垣断壁!

  苏景悬坐,距下面的莲池三尺,双目闭合、双手结印。

  不见火,只有火光。随着火光穿梭,废墟仿若转活,如草藤、如木叶,开始诡异生长。

  庭院的地面渐渐平整,碎裂的砖石“愈合”;断墙渐变,先是狰狞的裂隙弥补、消失,跟着墙缓长、变直、变高、变得整齐,而后它长出了横梁、长出屋顶,整整齐齐的一间屋、整整齐齐的一片屋。

  方方正正的牢房重新成型。

  还有莲池中的花儿、池上的石桥、池边的戒石坊……剑狱中的一切都在迅速恢复。

  紫桐仙宫内,不见大圣踪迹,大殿内只有一方“砚台”在不急不缓地旋转着。

  这件宝物被洪大千几乎摧毁,前面两年苏景以火温养,如今火候已到,真身入主催法重建!

  当剑狱完全恢复原样,苏景手诀一变,金乌小炼世展开,烈烈阳火自身周扩散卡去!重建之后,还需阳火淬炼。

  自外看,不见火光,但“砚台”却如被投入炼炉的铁块,渐变红、渐变炽。

  黑石洞天、大圣玦内,天空赤霞流转,煞是好看,祭炼剑狱苏景动用深厚修元!归窍大阵之日、暴起发难之时,苏景加紧祭炼宝物、同时阳火动功本身也是修炼。

  不止苏景,海岛上的扶乩与卿眉,令牌内的妖蛮,人人都在行功修炼,连烈烈儿都从“沟里”出来,结坐在地闭目行功……大战在即、多一份力气便是多一重生机、多一线胜算!

  ……

  时间流淌无形,蔓延出皇宫的黑水之脉也变得无形、无色,但洪吉知道、“身后人”知道,它们真的存在,爬向全城、爬满全城;紫桐仙宫,剑狱旋转越来越快,不知何时它已飞旋如风,未燃烧、却炽烈如火,通透这红,几近透明!

  天空上渐渐凝聚起一片雨云,大得仿佛没有边界,笼罩了小半座南疆,几声全无气势可言的闷雷,下雨了。

  总也难散的阴霾、淅淅沥沥的雨水,连天地都被它们染得绵软无力……如此良久。

  终于无足城皇宫大殿微微一震,一道黑色光华冲天而起,正中半空雨云。笼罩于皇城的阴霾就此沸腾,眨眼间变浅、变浅、直至消失不见。

  早已弥漫全城、无形无色却有质的“脉”仿佛无数受惊的蛇儿,突兀后撤!

  被浸染如墨的皇宫大殿内,黑色收敛。

  仿佛时间逆转、却快了千万倍,“纯黑”被层层收敛于皇帝蛇身,一切都恢复了本来颜色,而黑色的蛇,也从尾开始,变会本来的颜色——所有的“黑”、最终退回了皇帝的眉心,一闪、隐没。

  洪吉重归人形,张开了眼睛。

  大殿光明堂皇,后一半的晦暗消失了,“身后人”就站在光明中,对洪吉微笑点头:“恭喜你。”

  细鳞幻化,便会了皇帝的装束,洪吉问:“多长时间了?”

  “刚刚好,一年整。”

  ……

  片刻前,皇宫黑光冲天、融化雨云之际,另一座妖宫内剑意冲霄!

  没有光华、全无气象,但紫桐仙宫顶上的雨云,就那么毫无征兆间一分两段,云的切口,纵斩、平齐。

  两段之后,瞬瞬、横斩四段、纵斩八段、横斩十六段……一个呼吸,偌大乌云化作无数巴掌大的小块,每片都一般大小,散碎的乌云,便什么都不是了,颤抖着消散。

  剑狱内烈焰妖娆,这火烧到极致便成了阳光之色:七彩!旖旎光华绽放之际,便是这一番祭炼成功一刻,火骤熄!

  并非被苏景收回,所有用作祭炼剑狱的火元都散于剑狱,火隐入了墙、顶、大牢、地面、莲池……

  剑狱中的苏景开目。

  十七个身带重枷的罪人,俯身跪倒在地。

  苏景冷冷喝令:“归狱。”

  十七罪人起身,带着锁链的难听摩擦声,回到了自己的牢房。

  苏景闪身离开剑狱,下一刻现身于紫桐仙宫内,伸手将剑狱收入囊中,扬声问道:“洪灵灵,多长时间了?”

  门外侍奉的洪灵灵立刻应带:“回禀大圣,一年整。”

  第二百三十七章 诛杀

  吱吱呀呀的门轴响动,紫桐仙宫大门开启,苏景缓步走了出来。

  洪灵灵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不是他多礼,而是苏景刚刚行功完毕,内元气机流露,气势正猛烈!

  大圣玦妖威绽放,来自远古、太真大圣气息行布于外,又有谁敢说,正缓步走出的黑衣青年不是真正大圣!

  三步之后,令牌气息完全收敛、而妖威散去同时,浩荡仙家气脉弥漫,似乎只是一眨眼,妖家大圣摇身变、化为人上正道逍遥剑仙!

  再三步,黑石洞天也告封闭,正气沉淀于身心,仙家气势消散,黑衣青年又突现森然!冥冥之中怪响缥缈,长鞭卷飞皮肉的恶音、牢头凶猛狠辣的喝骂、囚徒撕心裂肺的惨嚎,刚刚还仙气缥缈之人,身周似是投出一片阴影……这世上最最深暗的黑狱之影。

  而黑衣青年也化身这黑狱主宰,面沉心冷、辣手无情!

  黑狱一破一立,重新祭炼让苏景大费苦工,但这剑狱的基法根元,也从前辈遗留变成苏景新铸,经此一劫天乌剑狱才真真正正换了主人,从苏景能用的前辈之剑,变作苏景之剑。

  黑狱杀气,苏景剑意。

  第三个三步,剑归元,意还虚,但苏景气势未歇,东天角,那一声金乌啼鸣何其嘹亮,洞穿万万里、化作薰暖风,围住苏景、一卷、一绽、一收……

  第十二步落下,苏景还是那个苏景,清清透透的黑袍小捕快。

  也是第十二步,苏景来到五条巨大蛇尸前,招手守护悬尸剑羽、又一挥手把五具蛇尸收入锦绣囊。

  苏景走出紫桐仙宫时,无足城内的那座华丽大殿在动……殿外墙上密密麻麻的血色鳞片,如雪片般层层消融。

  护禁法术正撒去,可那条与大殿融身为一的朱红大蛇并未显身。

  站置身大殿正中的洪吉,正昂首长吸,七道红色气息挣扎着、不甘着、却还是无可抗拒地被他纳入七窍。

  殿外沿的鳞片完全融化、大殿内洪吉将红色气息吸敛一空,衣袍遮掩着不可见:他的身上、自脚踝缠绕至肩膀、多出一条朱红大蛇文身。

  洪吉落座,眉峰挑:“这到底是什么法术,怎么会有如此神效?”

  从未体验过的力量,正在身体中流淌着,甚至让洪吉在恍惚生出一种感觉:现在自己,可做一切事!

  夺舍大圣的感觉,也不外如此吧?

  “身后人”依旧站在身后:“蚀海大圣的先天灵气炼入魂魄,会让你力量大增。但更要紧的,你受纳了灵神法度,得了灵神的扶持。”

  洪吉点了点头,转开话题:“归窍大阵如何?”

  “完全妥当,随时能开阵。”

  洪吉的神情满意,不过还是追问了句:“大圣归窍后会魂飞魄散……”

  不等他说完,光头男子就应道:“魂必死,但元魂之力不会消弭,与鳞片下所有洪蛇先祖魂力一起,为你进补。”

  说完,稍加停顿,他又微笑着补充:“就算蚀海冒险以元神之态炼化了天无常丹,那丹力到底还是你的,放心便是。”

  洪吉不再多问,开声对外喊道:“来人!”

  殿门开,老少两侍并肩进入。

  才进大殿,老侍卫便是微微一愣……整座大殿,已经变得浓黑一片,深深沉黯,以他的修为都难以查知周围,更看不到皇帝在何处。

  曾经光暗各半的大殿,如今彻底被沉黯湮灭;可是在皇帝眼中却并非如此,他的大殿沐浴于祥光,说不出的光明璀璨、甚至圣洁!置身其间、让他心生惬意,难以言喻的欢愉。

  在“受法”之前,洪吉从未想到过,黑暗中之中,竟会如此美丽。

  一座黑暗大殿,不同人眼中,不同颜色。

  少年侍卫的神情没有变化,不是不意外,只是这意外与自己毫无关联,不值得惊讶吧。

  洪吉传令:“有请大圣入阵。”

  老少护卫领命,离开大殿传令,自有侍官赶去紫桐仙宫,皇帝则与“身后人”一起腾起法驾先行入阵,老少护卫与皇帝近卫尽数追随。

  离开黑暗,皇帝仍是原来的样子,但双眉紧紧锁起,转头看“身后人”:“怎么这般污秽!”

  “这世界一直腌臜,只是你以前从未见过真颜色、不觉得。此刻再出来看,自然不同了。”身后人一边说着,摇头、悲悯而笑……

  苏景得到传讯稍晚,启程也比洪吉晚了一阵,临行前苏景转回头,望向殿中一幅壁画,稍有些意外的,画中仙女不知何时转回了身,静静目送他离开。

  云驾升空,洪蛇一脉重要人物“赶车”,洪灵灵与侍官陪奉身旁,苏景分心一段,先去黑石洞天、再赴大圣玦,前一处,扶乩与卿眉全无啰嗦、精心备战;后一处,妖蛮们可就要喧闹得多了,烈烈儿回到“沟里”,小蛮妖吸溜吸溜地喝着猴子的火酒,阿嫣小母则抱住苏景的胳膊不放手……恶战之前、狂欢相祭!

  其他人都无妨,只有烈烈儿、阿嫣小母心中有憾:三手蛮子不在。若是自己死了,他还活着,想一想不甘心啊。苏景说说笑笑,想要酒喝烈烈儿不给:“你又不是真人,凑什么热闹,当我的好酒很富余么?!”

  在大圣玦中热闹一阵,云驾飞驰不休,周遭天地灵元渐渐躁动,显然归窍阵法蓄势、影响了灵元流转。任谁都明白这“躁动”是浩大法术的征兆。

  耳边洪灵灵轻声道:“启禀大圣,就要到了。”

  “苏景”对妖蛮们最后说一句:“多谢!”,就此回神,很快、护身灵识一震,云驾进入“祖祠”护禁,蚀海肉身进入视线。

  当年溺春大祭之处,大群剥皮神官错落安坐,结布大阵。

  灰色气息于这些洪蛇妖孽头顶缓缓游走,渐呈汇聚之势,皇帝正端坐于阵眼,他要夺舍,便非得占住这要位不可,否则他何必来亲自主持大阵。

  此刻大阵只是蓄势,并未真正行转开来,洪吉抬头,对苏景笑道:“恭喜大圣,今日即可归窍还身,还请您老入阵,孩儿们这便动……”话还没说完,洪吉遽然一声怒吼,身形消失不见,一抹鲜血留于空气、洒落。

  毫无征兆,苏景一剑斩落!

  不是苏景出手,而是屠晚爆起!片刻前剑魂骤醒、锐利剑气绽放、几乎要冲碎苏景身体,他别无办法,只有抽出丑剑,任由屠晚动力一杀!

  在剥皮境内屠晚曾惊醒一次怒斩太子身边国师,以前苏景心有防备、怕洪蛇一脉中还有它要斩杀之人。可是苏景不是今天才认识洪吉的,两人多次见面,屠晚一直安然沉睡,这次突然发难……苏景又怎么可能不意外。

  正因这份意外,让他取剑慢了半分、让蛇妖皇帝逃得了性命。

  洪吉消失瞬间,便又从西南方向、百丈之外显身,自左眉至右颌一道伤口深可见骨、血流披满!皇帝分不出哪分得出要杀自己到底是大圣还是屠晚,他只晓得之前那一剑、明明白白就是来要自己性命的。

  由此,洪吉重新现身同时便开口大吼:“诛杀!”

  辨出大圣杀机决绝,又何必再去问一句“你为何杀我”,更难得的洪吉甚至都不再去关心自己的“夺舍”,今日性命才是上上珍贵……若非性情中的天生了一道决绝,洪吉也根本做不了洪蛇族长、当不上剥皮皇帝!

  诸般变化同时振起,皇帝传谕诛杀同时,扬手掐诀、向着苏景一扣,腥风暴涨,一条龙相洪蛇显身大口猛张向苏景咬下;东南方,百里外,一股让苏景心中厌恶不已的气息突兀升腾,“身后人”声音传来、急急:“不可杀!”

  而苏景手中、由屠晚融身的丑剑猛震,竟一下子脱开苏景掌心,化作一道长弧,分光化影、向东南方冲去……

  皇帝想要在大圣归窍时杀灭大圣元魂,待自己夺舍后化解“身后人”的禁制;苏景想要入阵后摧毁阵法,先以大阵反噬重创妖蛇、在借机发难诛杀;身后人另有准备,他不会杀皇帝,但洪吉夺舍后,他会有一道法术加持、保证得大圣之力的皇帝再不会有“反心”,从此以后一心一意臣服灵神。

  每个人都在等、每个人都有盘算,可是所有“鬼胎”所有图谋,都随屠晚惊醒破灭落空。今时此刻,就只剩拼命!

  屠晚要战苏景便陪它一起厮杀,反正都是要打,可苏景没想到的,屠晚自己飞了……

  丑剑飞走,东南方的人更该死?

  那这一边,便交由苏景吧!

  苏景惊诧、苏景意外、但苏景还笑得出。

  他是金乌门下、他是天真传人、他是风火弟子,就连他离山弟子的身份也是离山最爱斗战、杀心最盛的陆老祖给的,从心到性从骨到血,苏景遇战而欢!

  龙相大蛇巨口腥臭,苏景消失不见,大蛇一口咬住的,是一座黑狱。

  剑狱疯长、大蛇也随之而长!

  足以磨损金铁的坚硬颚并力合拢,锋锐獠牙狠狠扎入那黑牢。蛇口咔咔作响,想要一口咬碎这“莫名其妙”的东西。

  天乌剑狱微震,剑气暴涨,于内于外,它都是上上好剑!

  大蛇喉中一声嘶吼,摇头摆尾剧颤不休。洪吉唯一皱眉、正要收回大蛇时,他目光玄光猛一涨、面上喜色升腾!

  第二百三十八章 那是朕的龙

  红色巨蛇周身鳞片层层暴涨、从蛇子细鳞化作飞鱼叠鳞;黄色蛇目绽放黑色玄光、略略凸起、若虾眼;唇上鲜血淋漓,鲶须疯长;后颈绽裂,狮鬃蓬蓬……

  这大蛇早已晋入化龙境界,但是想要真正化作神物,只有修持远远不够,还得再有一重契机和一重劫数。

  “契机”归为天命,是虚无缥缈之物,又上哪里去寻?

  但之前在皇宫,大蛇被洪吉收入体内,它便得了这层“契机”!如今再倾尽毕生之力去对抗天乌剑狱的剑气,又开了那重劫数,万事俱备、此刻正是化龙时!

  洪吉狂喜,那是朕的龙!

  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断不能再召回大蛇、且他想招也招不回;而洪吉在狂喜之余,心中还有一层惊疑。他自己就是蛇,虽无真龙血脉永远变成龙,但对“化龙”过程仍熟悉无比。朱红大蛇是被自己收入体内后得了“契机、天命”,就算是真正大圣,尚不能点凡化神,洪吉又怎么可能为大蛇点破“天命”?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身后人”传给自己的“灵神法度”,真的是神仙法度么?

  皇帝转念的不过刹那,远处摇头摆尾、正和剑狱相抗的又有变化:突兀之间、血肉横飞!六个肉瘤同时炸碎,鹿茸长、雏爪伸……

  少年护卫出现在皇帝身侧,天上金色云驾散开,皇帝心腹铁卫显身围护周围。结阵的神官未得命令不敢稍动,仍在原地呆坐。

  洪吉一摆手,无需吩咐,四个大妖闪身上前、来到蛇口周围、于四个方向上围住天乌剑狱、但并不出手:巨蛇正化龙,此刻神力暴涨、将来神威无尽,但是在它真正从蛇变龙、蜕变完成时候,会有片刻的失力。

  四个大妖结护,准备在那个时候为大蛇抵挡剑狱反扑。

  洪吉仍是皱了下眉头,少年侍卫会意,低低吩咐一声:“再去八个。”

  又有八个妖孽赶去蛇口,督监剑狱……又何止前后赶过去的十二人,从少年到其他侍卫皆尽凝神蓄势、一有不妥便会驰援大蛇,任谁都晓得,皇帝容不得自己的“龙”有半点损伤!

  ……

  苏景人在剑狱中,洪灵灵心惊胆战地站在大圣身后,苏景把他拉进来的。

  剑狱外的情形尽收眼底,大蛇此刻化龙固然出乎意料,但苏景的心思还在眼前——老少二侍中的年老护卫就在面前,内外夹攻!

  皇帝出事时,两个护卫动作奇快,少年护到帝王身边,老年则追杀而至,苏景撑开剑狱、顺便把他也收进来了。

  对黑狱中的阴森气息,年老侍卫全无反应。洪灵灵呵斥:“洪萧,还不下跪求大圣饶你小命!”

  老侍卫不理会洪灵灵,蛇眸稳稳盯住苏景:“启禀大圣……”话一半,苏景眼前景色突兀一变!

  蓝天黄土,七十三尊巨大石像耸立四周,皆为大蛇之像,层层妖气流转其间。

  是石像,但蛇目都是活的,诡芒闪烁不休,森森盯住苏景。

  苏景灵识洞察,剑狱仍在、在外。只是洪萧在剑狱内又结了一座妖域。

  洪灵灵怒叱:“大胆逆贼,你何来颜面、竟敢借用祖祠之威来对付先祖大圣?”声色俱厉,但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微微颤抖。

  “我借来的,便是我的。法术之内,祖宗的威风是我的威风,和大圣没有半点关系了。”老护卫洪萧天性谨慎,先展开妖术护住自己,这才稳当开口,对苏景道:“受我禁制、随我出去,我性命担保,你不会死。不然大圣说不定会被自己的像打翻,未免有伤颜面。”

  抓活的才是天大功劳,大圣的确凶猛,可他要分出大半精力主持剑狱,洪萧觉得,至少自己不会输。

  内外交困了,大圣居然全没有着急的意思:“洪灵灵,你觉得他傻么?”

  “傻!”洪灵灵全不犹豫。

  “哪里傻?”

  洪灵灵应道:“敢与大圣为敌,敢和您动法……”

  大圣摆手、不停洪灵灵的阿谀奉承,又望向洪萧问:“我要是撤了剑狱你怎么办?”

  那大蛇正与剑狱较力,它要靠着这一战来化龙,现在就是有人砍它的头它都不一定会松口,若剑狱忽然消隐,它不会有半分犹豫,直接就得咬上洪萧的“祖祠”。

  还不等洪萧转过念头,苏景竟真的一挥手,刹那、阴森消弭、黑狱不见。果不其然、洪萧的妖域猛震,近百巨像都发出咔咔怪响!

  洪萧恨不得翻手抽自己一掌……其实他所做不能算错,任谁面对大圣都得先求自保,他最得意的本事就是这“祖祠”,想也没想就亮出来了;更关键的,进入天乌剑狱,洪萧根本看不到外面,怎么会想到大蛇正化龙,否则他都不会追过来。

  若非化龙,苏景一撤剑狱,皇帝自然会让大蛇松口,届时洪萧是独战大圣或者也撤掉祖祠与同袍围攻,大可从容选择。

  一时不查,被苏景抓了漏子、中了他的阴损招数。

  苏景收他进来,本意是想在此先狙杀掉一个强敌再说,没想到对方居然敢结域……

  不出所料,大蛇真的一口咬中了“祖祠”,苏景笑,大圣玦哄笑,黑石洞天三尸更是笑成一团。

  而外间众多妖孽乍见黑狱突然变成了祖祠,意外、惊讶之下,也隐藏了一份无奈。人人都认得这是洪萧的神通,大概也能猜到怎么回事。

  皇帝又气又恨,怒叱一声:“蠢材啊!”

  苏景都不再理会洪萧:“洪灵灵,给我指一指,这些石像那个是我?”

  洪灵灵还道大圣考校自己,立刻伸手向前一指:“大圣,您在那。”

  洪萧只能催动“祖祠”对抗大蛇狠咬,他的修为也当真不俗,硬是把大蛇撑住一阵。眼前情形再明白不过,无论祖祠是收起还是被破,大圣都会再催动剑狱护身、相抗,但关键是洪萧不会再被他收进去,只能葬身蛇口。

  唯一活命的契机仅在于“化龙”脱力的时候,可就在自己身前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大圣……正苦苦思索脱身之计,不料眼前的大圣爷竟又一挥手,重新展开了剑狱。

  域中域,只不过情形倒转。

  洪萧不知他意欲何为,但机会稍纵即逝,哪容得丝毫犹豫,立刻撤法收“祠”,就在此刻大圣出手,骨金乌、北冥剑、九九剑羽、剑狱内十七罪人,还有黑石、令牌两处洞天内所有匿藏高手!

  洪萧不是没有防备,可他防备的只是大圣。

  即便他全力以赴,对付一个苏景都属勉强,又如何能在应付得了那些完全出乎意料的凶神恶煞!

  洪灵灵也全无准备,身边忽然冲出一群妖魔鬼怪,他连什么状况都分不清,啊呀一声怪叫、惊得向后仰倒。

  国师大人摔了、但身体尚未挨着地面,洪萧已被斩杀当堂!

  众人停手,转回头望向苏景,苏景眸中精光闪动、侧头皱眉、似是在体会什么、等着什么,不过这也没耽误他把洪萧的蛇身收入囊中。

  呼……吸,呼……吸,两个呼吸功夫,苏景猛开声:“杀!”

  ……

  先是剑狱变成了祖祠、没一会祖祠又变回剑狱,前一次外面的蛇妖大都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可第二次变化委实无端,连洪吉都皱起眉头。

  苏景只让他们纳闷了两个呼吸。

  凶神四出!

  黑狱火光崩裂!

  大蛇变化九像,虾眼、鹿角、牛嘴、狗鼻、鲶须、狮鬃、鹰爪、鱼鳞、蛇尾,真正化龙,还有,失力之刻!

  金乌辨真、法眼如炬,而苏景就在大蛇口中,是以他比着洪吉、比着其他蛇妖更能明晰大蛇的气机变化。

  苏景留在剑狱中,等得就是这一刻!

  平时若把一条真龙摆在面前,苏景有多远就躲多远,可今天大家是生死仇敌、偏又有个旷世难寻的好机会,乍见大蛇化龙时,苏景的心都热了:修行至今,还没屠过龙。

  ……

  天乌剑狱已经彻底苏景所有,它的剑势之极,便是炽烈阳火之杀!

  三尸、扶乩、老石头,五个巅顶人物;卿眉、烈烈儿、阿嫣小母、沙包、小蛮妖,未臻入化境但也绝无愧“凶猛”二字的五个狠辣怪物,再加上一群嗜血妖蛮,甫一显身、数不清的神通妖法横扫四周!

  安放在蛇口周围的十二大妖猝不及防,三个人被斩杀当堂,其余九人也被打散,又哪还来得及去接应大蛇。

  洪吉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怪响,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强敌?他们都是大圣手下么?大圣的令牌不是还在肉身之内么,他、他他娘的哪里来的这么多厉害帮手!

  直至此刻,洪吉才明白,大圣身边始终带着一队兵,强兵!

  猛然一声厉啸自洪吉口中暴发,心中惊怒、手上却没有丝毫停顿,妖玦猛扣、天空怒咤、一道惶烈神雷刺入人间,直奔龙口中正起势、欲斩的剑域轰去。

  决不能容敌人伤了那龙……那是朕的龙!

  第二百三十九章 崩

  煌煌一击!

  洪吉全力出手,神雷乍起、威力无匹,沿途所涉妖蛮无一能挡,甚至连逃命都难!

  就在此刻,三个声音齐齐吼喝:“绽!”

  天空猛地一亮……天穹上突然闪出了一颗星。星光璀璨。

  可现在正白昼,艳阳高挂,怎么会有星星?

  而天上的明亮一点,又哪是什么星光,那是剑光!中土剑术绝学,星剑。三尸联袂出手,接引天星入剑、犀利一刺自天上来!

  雷光、星光,交汇一处旋即强光暴散横扫四方!三尸并力,消弭洪吉必杀狠击。

  三尸,每人都有苏景之力,更从小师娘处修习巅顶剑术有成,若他们都不能挡住洪吉,还有谁能挡!

  众妖斗法、纷乱之地,瞬瞬的安静、寂静。恶斗并未停歇、只因心中突生惊骇、让人恍惚以为“静了一静”。

  一直以来三尸都在耍混蛋,妖蛮也好、仙子也罢,都晓得他们不一般,但也不曾太在意,似乎除了怪力大些、不死不灭之外也没了其他本事,直到此刻三位神君联手一剑,众人才真正明白,他们三个到底有什么本钱!

  扪心自问,就三尸引星一剑,大圣玦内、黑石洞天中,有谁能挡得下。

  洪蛇一脉的精怪又何尝不惊骇!但只一眨眼,甚至星剑、神雷交击的强光尚未散尽,痛彻心扉的嘶吼突兀响起,贯穿于天地,龙嚎。

  剑势满蓄,天乌逞威!

  黑狱的祭炼来自阳火正法“剑刹天乌”,它的根底、元基就是烈火,当威力彻底展开,它的剑势便是火,光热始祖、烈炼天地之火!

  是火,更是剑,烈烈燃烧中的杀机无挡无赦,正自神龙口中、斩杀神龙!

  巨龙失力,难动难逃,任由剑狱逆袭,吃痛惨嚎。

  洪吉气急败坏,口中怪啸连连,妖法催动开来一道道雷霆劈斩;三尸却神色清明,手执殷天子上下挥舞、脚踏连环游走不休,中土绝学从容施展……突然,雷动曼声唱啸:“红烧丸子。”

  赤目接口,唱声铿锵:“红玉王印。”

  拈花语调悠长,声意高远:“红布兜兜。”

  又到雷动,唱声愈发响亮,腹中也咕咕乱叫:“清炒八宝斋……”

  赤目声音断喝,眼睛红得几乎沁血:“清静琉璃塔。”

  拈花连眼睛都闭上了:“清水洗澡坐木盆、小妞屁股大木盆不能小。”

  ……

  剑家动锐,高深处会以诀唱相衬,贯通天地线身心归一剑,本是自古便有的事情,算不得奇怪。三尸便是如此,确确实实是唱剑诀的调子,可他们的剑诀……他们唱的是什么啊!

  真不是三尸胡闹,欲望灵怪,想要他们清心入定比死还难,浅寻因材施教,既然无法清心便逆其道而行,求另一个极致:至欲!唱什么无所谓,求得是心神归一。

  老大报菜名、老二喊宝贝、老三想美人,混账到了极处但他们的剑法施展却越来越流畅,剑术浑然自称,九霄之上,星光频频闪烁,随剑而动!

  但是在洪吉听来、在全场所有人听来,三尸的唱词唱调,除了戏弄还是戏弄。

  妖孽修性不修心,洪吉暴跳如雷,可是三尸巅妙剑阵完全行转开来,再想要伤到他们又岂是容易事,即便洪吉,一时之间也奈何不了他们。

  三尸对妖皇、扶乩与老石率领妖蛮死守龙口附近,剑光凛冽妖术轰动,打得是一场生死,性命就摆在阴阳线上摇摆不休,可是大家争得却是一份“意气”:苏景,再添把火、杀这龙!

  就是这个时候,那贯彻天地的惨嚎突兀嘶哑了,天上神龙怒须贲张双目圆睁、但再也无法发出一点声音,身体也不在来回翻腾、变而激烈颤抖。

  失力,何止不能动法难以逞威,旧力散去新力未成,身骨中调运不出丝毫劲道,就算身体结实,又怎挡得住天乌剑狱怒斩。

  再叫不出来了,天乌剑狱自龙口划到了龙咽……龙咽藏亘骨,最是坚硬不过,破之龙灭,否则功败垂成。

  黑狱之中,苏景昂立,气、识、心、黑石与令牌,五大气窍尽展、以己身修为投入剑狱,助剑!龙口中,锐气与火意暴涨,巨龙咽喉亘骨咔咔作响,那声音枯涩、窒闷,落入全场每一人耳鼓深处。

  一声暴喝响亮,烈焰自苏景周身冲腾而起。一个穴窍便是一条气路,修时纳灵气为己用、战时以己元化杀机。一千零八十阿是穴、三六一正穴大位全部开放,一千四百余条气路,浩荡真元狂涌而出。

  火之灵、化火象,遥遥望去自苏景周身贲起的,分明就是千多道炽烨火蛇!

  阳火灵蛇蜿蜒、伸展、入剑狱的砖、墙、牢、池……涌入剑狱每一处“元机气穴”,五十年里炼化的烈火世界尽化天乌剑势。

  龙目溅血、龙鳞拔裂,巨龙的颤抖变作抽搐,可那根咽喉亘骨仍做坚持!

  巨龙痛苦,但也仅只是痛苦,硬骨全无折断征兆,牢固非常,任天乌剑狱几次催势,剑与骨摩擦得如何激烈。

  苏景没想到。

  入道至今,遇到得比自己强的修家不计其数;修剑有成后,却几乎从未见过好剑斩之不断的东西。

  失力之龙已经如此难杀,待它真正化作神物,所有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外面已经打疯了。千万年洪蛇一脉的庄严祭祀之地,打成了狂魔战场!

  三十里血云压顶、卿眉纵身其中,剑、锥、鲤、鹰甚至恶蛟,每一般变化皆为元神邪魔狠辣一击;老石头纵马驰骋、一方方巨岩自地起、从天降;烈烈儿身形飞旋,一道百丈红绫上下翻飞……红绫,来自地下深千里一道熔浆火河!千多青莲飞旋,阿嫣小母手舞足蹈,跳舞跳到七窍沁血;还有一柄剑,不可见、不显形,却剑气呼啸几欲刺穿天地,甚至几次接上洪吉雷法不落下风,离山扶乩、剑仙子。

  洪蛇一脉,自皇帝之下人人动手,此刻就连那些神官也纵法而起,大群妖孽或化本相、或结阵合法,诸般妖法如山呼海啸,前方大圣手下的结禁摇摇欲坠、但只是摇、一直摇、偏偏就是不坠!

  只有一个人为动手,皇帝身旁,少年侍卫。

  洪吉似是并不在意,自己已经怒得发狂,却始终不曾对他咆哮半字……

  突然,冥冥中传来一声清冽长啸!

  大圣麾下闻声面色一紧,洪蛇一脉则尽显喜色。

  那是龙吟,冥冥音兆!三响之后,巨龙便会真正成形,神力满身、再杀不到了。

  剑狱仍卡在龙咽亘骨。

  苏景面色殷红如血,他在榨。榨自己,所有力量!心神空明、全凭一道剑意做主。气海枯、识海竭、心窍荡荡如也,黑石洞天与大圣玦天空红霞散净,涓滴不剩、所有元阳真气尽与剑狱。

  剑狱猛突、亘骨依旧!

  苏景送出了所有力气,从头到脚、自皮肉到五内空落落难受!

  而这“空洞”感觉扩散开去,犹如万蚁噬骨千虫咬心,疼到无以复加。

  力竭,身苦,剑困,神志也随之恍惚了?苏景四仰于莲池、或沉或浮,双眉紧皱、双目紧闭,口中却在喊……气若游丝、声音几不可闻,可他就是在喊,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喊声。

  “真元尽与,身空,怎还会痛——痛自我养下的剑意来。”

  “剑意非力,为何会痛身——力于身、意于神,剑意反噬于神,身心一体,是以会痛。”

  哪里会神志恍惚,正正相反的,此刻苏景脑中一片清明。

  天乌剑狱已经得了自己全力支持,发挥出的威力堪以“惊天动地”而喻,可苏景却明白剑之力还能更加猛烈。之所以发挥不出来,只因自己遇到了一“障”。

  剑得了我的力,却未得我的“意”。

  玄虚以论,便是力已出而意未动!

  于剑,有大力却无神髓,自然落到下乘;于己,空有意但无力可寄,常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时尚且会同痛苦,何况修身修神修性的修家。

  倾尽修为、泼出性基,只求能换来一剑,但这一剑却未能融入剑意真髓,立时便会引动剑意反噬。

  苏景自问自答,只为喊醒自己,破了那一障,融剑意于剑狱!

  “剑意又从何而来——意从性根生,什么样的本性,就会有什么样的剑意。欲破意,须得先解性!”

  “根性是什么?”

  根性之象,是“理所当然”,处事时不用太多思考,理所当然而为之,那便是根性显现!

  冥冥之中第二声龙吟响起,不知何事巨龙已经停止了抽搐,它的喘息变得顺畅、它的目中显出神采!

  苏景口唇翕动,不再自问自答,而是历数过往,自己做过的、以为“理所当然”之事。

  碎念不休,面色惘然、惘然、惘然……直到心中解出一字,他神情突兀一僵。

  第三声冥冥龙吟起唱;同时苏景张目,目光一片清净。

  下个瞬间,心中剑意爆碎万千,仿若九霄神雷震响于天、于地、于周身上下四万八千只毛孔。

  苏景口齿清、声音烈,一字断喝:“崩!”

  第二百四十章 纵剑屠龙、倒映金轮

  苏景的吼声响起时,剑狱收力,猛烈攻势一下子消弭无形。

  不止攻势,还有它的剑势、杀势、气势,所有一切皆告收敛!瞬瞬寂静,天乌剑狱变成了最最普通不过的房子,不存一丝强横,更不会带来伤害,它……祥和。

  这转变来得太突兀,以至饱受此剑折磨的巨龙,刹那里都有些不适应。

  “化龙”不是单纯的妖修破境,而是由凡入神、晋位天物。随着神威暴涨的不止力量,还有智慧。第三声龙吟刚起,还需片刻功夫它才能拥有神力,但心智已经彻底觉醒,转念奇快:它收敛了、可是要逃走么?逃得掉么?上天无敌、穷尽岁月,我必做追杀……

  根本不等巨龙念头转完,更不等冥冥中的龙吟落尽,苏景吼喝落定!

  一字吼喝,能用多长时间?苏景喊声起、剑狱收;喊声落、剑狱杀!

  “崩!”

  剑展、剑绽、剑崩裂!

  大湖水势暴涨、力量汹涌,却无法冲破堤岸;可若是把整座湖都凝结成一滴水,滴于堤岸又会如何?

  便是如此了,再没有前仆后继、再没了下一次!

  一座大湖凝做一滴水,在一滴水中绽放一座大湖;剑之锐、火之戾、力之浩荡,收拢、收拢、收拢,凝聚于一剑之中,而后,这一剑斩下!

  所有真元、那整整一座烈火世界,就在一剑。

  我之所有,孤注以一掷,求一瞬绽放。

  一剑崩。

  如雄峰崩碎、如大地炸裂,那一声怒响震耳欲聋!来得突兀却及时、来得干净却淬厉,自巨龙咽喉响起,饱蕴神物陨丧之哀、之怒、之不甘,从天回荡到第、从耳鼓扎入心底!

  一剑、崩!

  崩碎的又何止一根龙咽亘骨,还有苏景于剑之一道上前进的天障,还有所有正恶斗之人的心神!

  冥冥中第三声龙吟刚起头、又戛然而止……

  心花绽放、智慧窍开,自有神奇效用。

  若非得心花,苏景只会把那疼痛当作脱力后的反应,完全领悟不到这是剑意反噬,连“障”都不能察觉又何谈破障?

  若非得心花,苏景也未必能想到破开根性的那一字:烈!

  初想来:十五岁离开白马镇时、自大鹰背上的一跳;白狗涧群魔脱狱,手段用尽犹不肯降,“我丢不起那个人”,栖霞山描金峰上,一剑自刺哪怕同归于尽……如血性中没有“烈”,如何才能做到这些;再深究,只为一句吩咐便十五年磨刀不辍;为偿还恩情不惜以身试炼、修持邪法;得知妖国有意染指中土,五境小修变大摇大摆的来打招贤擂……这又何尝不是骨性中的“烈”。

  真正要紧的,所有这些事情,都不是“迫不得已”,并非“没别的办法了,我只能这样做”。苏景是可以选择的,他选了,选得理所当然。究其根由,还不是:求个无悔、贪个无愧。

  为“无悔无愧”敢倾尽所有,便是心性、根性之烈!

  总是耍心眼、经常不要脸、喜欢欺负人、整天开开心心的苏景,烈。

  灵智、性命,造化是何其复杂之物,岂能一字蔽之!苏景烈,但不是说苏景只有烈。没有一个人的根性是唯一的。

  于苏景,烈为性根之一。

  而屠龙一战,苏景倾尽所有仍难求一胜,不过是一根骨头,可是打不断它,骨头会变做所有人性命路上的拦路石,过不去便死!

  因境而困,因困而悟,因悟而破境……成败边缘、生死交界中的见性。破一障、开一悟,领下一道剑术。

  “烈”自“求个无悔、贪个无愧”中悟来,既然无怨无悔,那便百无禁忌!天、地、世界;鬼、神、造化,苏景,一剑崩。

  亘骨碎,要害破,龙丧!

  就连剑狱都受不得如此强蛮的力量绽放,清晰可见炸开一道狰狞裂隙。

  受损、却仍不肯收剑!

  全部力量化作一剑而崩,若败则身死道消,若胜则是“真气入剑、剑后化气、真气归元”,剑力还原做阳火精元,迅速归于剑、归于剑中苏景,天乌剑狱带着深深裂隙,又复烈火熊熊,呼啸旋转,自龙咽直贯而下。

  亘骨断,再无阻碍。

  剑火成狂、黑狱疯魔,锐气割裂骨肉的怪响中,自上至下突进不休,硬是将那图腾之灵、天地神物,从头到尾一剖两半!

  从龙口入,从龙口出,天乌剑狱金红璀璨,像极了天上金轮于这人世间的投影。

  纵剑屠龙,倒映金轮!

  剑狱之中,仿若时光回转,千条火蛇摇摆于苏景与剑狱之间,只不过这次不是苏景送力,而是阳火归元。

  苏景眉飞色舞!诛杀一条龙固然让他开心,但更欢喜的还是自己悟出了一剑。

  是他的悟,是他自己的剑术!爱剑之人,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一剑,又怎能不欣喜。而更让人心里发痒、浑身舒坦的是“剑之妙”,苏景又从剑中寻得一重真滋味!

  高兴得不行,也没耽误苏景动念、残破剑狱一开一合、把两半的龙尸收了进来,这东西他得要……这时候他还有闲心想:根性里是不是还有个“贪”字?能不能再悟个一剑……抢?

  忽然,身后传来个熟悉的声音:“提前说好,龙鞭归我,我得补补。”

  苏景吓一跳,回头一看才晓得拈花“回来了”,不用问,他在外面被人斩杀了。

  下一刻,赤目和雷动也一并“回来”,赤目满腔恼怒:“拈花神君,打架拼命呢,你回头看苏锵锵杀龙!”

  三尸结阵应敌,剑阵正行转得流畅,拈花突然不打了,抬起头去看天上的奇景嘿嘿乐,跟着他就死了。

  一共就三个人结成的阵势,死了一个,阵势自然被破,剩下两个马上也死回来。

  拈花有的是道理,应赤目:“看屠龙啊!死一次值得。”

  “那也得叫上我们一起看吧!你去看,死一次值了,本座还没看就死了……”

  雷动挂记着心事,不理两个兄弟,直接问苏景:“这龙你打算怎么吃?”

  赤目一惊而醒,也顾不得再去埋怨拈花:“龙角龙鳞龙皮龙筋龙鳞龙骨龙血龙肉都是宝贝,我的!”

  雷动天尊大怒,都给了他还吃什么?

  拈花急忙补充:“龙鞭苏锵锵已经答应给我了,还有赤目你说了两遍龙鳞。”

  苏景哈哈大笑,黑狱内火光一敛,阳火归元完毕,苏景说一声:“你们仨先留下。”身形一闪向剑狱外扑去。

  才刚杀了一条龙,本来不再算计之内的龙,强敌犹在,这一仗还远远有的打!

  外面恶战依旧,洪吉收了一条蛇、蛇惊变化龙……然后又眼睁睁看着龙死了,连尸体都被抢走了!蛇妖皇帝暴跳如雷,出手之力何其狠辣!而苏景同伴这边,三尸被斩杀,他们压力陡增。

  十七块巨石翻飞环绕,护佑身边,老石头骑黄马,双手结印昂昂嘶吼,正凝聚“灭顶”之术,突兀一道神雷劈斩而来,护身石呼啸而上,轰的一声巨响大石尽化齑粉;甚至不等齑粉散碎,第二道雷光又至,老石头正凝神施法动弹不得,眼看着躲无可躲时,小黄马人立而起,又替主人挡下了这一击。

  可雷光不断,第三道……何止三道,洪吉动法,七雷接踵!

  老石头自忖无幸,不料身边忽然寒意闪过,毫无来由的一道剑光绽放!剑气如水柔、却也蕴了滴水穿石之韧,迎上妖皇神雷。

  远处扶乩出手!

  可仍不够。

  仙家修行,不是莽汉长力。

  普通人,就算便头壳受创变成痴呆,至少力气能尽数回复;而扶乩记不起原来的事情是神识之缺,除非她能尽起记忆、否则修为和战力永远无法重拾巅峰成就,何况此刻扶乩还在挡着一座十七蛇妖结成的妖阵攻杀。

  倾尽全力,扶乩只能为老石头再挡下两道雷光!

  妖皇面色阴森,第五道神雷轰动,烈烈儿、沙包、卿眉等人都陷入围攻,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及时救人……就于雷光堪堪击中老石头的刹那,金红光芒闪烁,九九剑羽飘零,苏景出“狱”驰援同伴!

  剑封疆、羽结域,雷光冲到近前便告散乱。

  “尔敢屠龙,必遭天谴!”一见苏景,洪吉的眼睛红得几欲沁血,咆哮大吼:“还有你那三个矮子帮手,好本领啊……朕已斩了,碎尸万段!”

  剑狱已被苏景收回体内,三尸坐在大牢屋顶上,六条短腿一起晃荡,拈花喜滋滋的:“他说得是咱们?”

  本来面色轻松的苏景一听“三个矮帮手惨死”,面色陡然狰狞,低吼两字:“纳命!”

  妖娆火起,金乌阳火席卷四方,红鹤浴火翔天、影金乌借火遁地,袭杀皇帝洪吉!

  紫弧狂舞、雷光爆起,击退红鹤、毁灭乌影,另有一道粗豪雷霆自洪吉手中挥出,仿若天神一鞭,狠斩大圣……大圣呢?

  火起时,“金乌万巢大咒”发动,苏景穿火而遁。

  大圣在皇帝身后,手中北冥寒芒一闪,斩向洪吉后颈。

  第二百四十一章 分光化影,八头九颈

  洪吉察觉危机急急向前扑跃,想要避开灭顶之灾。他的身形再快,又怎快得过北冥剑光。

  就在剑光将将贴上蛇妖后颈、将斩之际,苏景身形猛震,就那么毫无征兆的、胸口突兀爆碎,血光之中、一条小蛇钻出。

  小蛇洞穿苏景,身形一晃又变作人形,少年侍卫。

  以穿空遁自背后突袭皇帝的苏景,被少年侍卫以几乎同样的手段、于背后突袭。

  少年侍卫始终不出手,等得便是这一隙、这一杀!

  或许贪心不足,或许不够精明,但洪吉从来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正相反,他有天大胆子,为能击毙大圣,自己作饵又算得什么?洪吉不怕苏景近身、只怕大圣不来!

  苏景胸口爆碎,必杀一击随之消弭,场中同伴人人变色。

  但扶乩等人心中升起的那声惊呼未及出口、洪吉向前扑跃的势子尚未止歇,苏景竟又显身。

  胸口爆碎的那个,犹自低头、不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空洞心窝。

  刚刚出现的这一个,已经追在了皇帝身后,和之前情形一模一样的、苏景抬手一剑,再斩皇帝后颈。

  第二个苏景,第二柄北冥,第二次诛杀。

  剑正寒。

  洪吉口中爆起一声怪叫,身上衣物猛倒卷……冠、袍、裤、屣!铁灰光芒展开、金铁交击声大作!

  皇帝衣装皆为洪吉蛇鳞所化,此刻鳞结甲、甲不披身、甲迎敌。

  又见到一个大圣爷,从剥皮洪蛇到大圣妖蛮,谁能不惊诧,皇帝的少年护卫也不例外,微微一愣让他反应稍慢,但随即他的身形模糊了一下……

  北冥被蛇鳞所阻,赤条条的洪吉急向前扑,皇帝再躲过一击,于苏景来说也不算意外,正欲再其他手段,苏景忽然面露惊诧,顾不得再伤敌,投身于火、施遁撤走!

  几乎就在他穿空同时,原先置身之处,一条小蛇闪电蹿出、随即化回人形,见苏景跑掉,微皱眉、他的身影又告模糊。

  兔起鹘落、连番变化,直至此刻,胸口破碎的那个“苏景”才微微一颤,仿佛气泡,破碎、消失,只剩一块红色蜃玉。

  对洪蛇妖物,苏景早已没有轻视之心,至少他明白:若皇帝比着洪大千、四海兄弟还容易杀,那这皇帝也等不到他来杀。

  第一次“穿空遁”不过是次试探罢了,第二次穿空遁才是真正突袭……

  少年侍卫的杀法唤作“分光化影”,此人跟在皇帝身边千年,但他从不用保护洪吉,他做的事情只是:杀。

  谁杀皇帝,他便杀谁。

  至于究竟是刺客先杀掉皇帝,还是他先诛灭刺客,他不管。洪吉自己也同意。

  第三次,人影闪出、苏景仍是出现在皇帝身后,但少年侍卫也分光而至,追在苏景身后!

  大圣先到、少年侍卫后至,虽在时间上有些微差别,可这“差别”远不足以让苏景完成一次刺杀。

  除非苏景打定主意与蛇妖皇帝同归于尽,否则只能撤走。

  苏景不作丝毫犹豫,闪身入火,少年侍卫的身影再次“模糊”。

  而后两个鬼魅人影,自战场各出不停闪烁!

  值得一提的是,似乎是法术限制,发动分光化影时少年侍卫非得人形不可,而“化影”后则遁化原形、做蛇身……

  金乌万巢与分光化影不存高下之分,都是瞬息逾距的上上遁法,可是说到底、苏景连白马镇的十五年都算上,只活了不到两百年,且金乌万巢是他修来的本领;那个蛇妖护卫看上去是个少年,实际是数千年的大妖,他大半时间都在精修这门分光杀法,运用得何其精湛,而分光化影更是蛇妖的天赋本术!

  比拼遁法吃亏,打不过就会求变、苏景一贯如此,心念转动、这次踏出火遁时,身周突兀剑羽飘零!

  离开剑狱时,九九剑羽庇护老石头,而后苏景从中抽走三十三根做贴身备用。

  剑羽封疆,正追击苏景的小蛇一头撞入其间。

  三十三根剑羽,能化域三里有余,苏景却只让它们结护十丈,内中“乱流”激荡猛烈,小蛇一进来法术便告破,变回人形、身子一时飘摇,几乎把控不住自己。

  皇帝雷光凶猛轰袭而至,剑域立刻摇摇欲坠,诛杀小蛇的机会稍纵即逝,苏景动剑、黄金屋!

  黄金屋苏景还没来及炼化,他能动用此剑,但一次只一击,扔出去就完了,不能像北冥、剑羽那般随心指挥上下翻飞。

  不过黄金屋胜在剑势凶猛,剑狱损坏不可再用之际,此剑的威力最为猛烈!

  热浪催面,黄金屋动!

  少年侍卫表情瞬息两变,初陷剑域、遭遇逆袭时神情诧异,可还不等黄金屋杀伤力至,他的目光忽又一松,人影虚晃、分光化影再起,竟从容撤出了剑域。

  不止人撤走,似乎还在离开之时,以自身妖力打乱了剑羽的行运!

  雷光爆裂,剑域散碎,苏景动作奇快,收羽敛屋退避开去……

  而后少年侍卫的攻势不变,他好像只会这一招,展开遁法缀住苏景后背,不把大圣真正从后心至前胸洞穿一次决不罢休。

  苏景故伎重施几次,少年护卫却似看透了剑羽的行布办法和剑域的气机流转,完全视其于无物,从容出入、再不为所困。

  比着在离山时,剑域的威力提高无数,可巅顶剑法,又岂能那么简单就完全掌握?如今苏景剑域仍为雏形,只是比着“最初的雏形”高深些罢了。

  剑域对付不了敌人,苏景又换过其他火法、风法……苏景修炼剑域在前、修习游刃在后,靠的是身开近千五百枚气窍,能对灵气变化体察入微。这是他修行奇术妙法的本钱,也让他于斗战中能提前察觉敌人动法的“气机”,大占便宜。但很快苏景就明白了,以五感明锐而论,少年护卫还要远胜自己!

  只要苏景一动法,他必能事先探知,身影模糊化影远遁,下一刻避过法术或剑术鼎盛之威,又复分光而起冲杀到苏景身后。

  法术与剑羽都对付不了此獠,反倒是洪吉缓过神来,凝神以待中,时常能捕捉到苏景穿空形迹,驱展雷法助自家护卫一起诛杀大圣,让苏景狼狈不堪。

  所幸,洪蛇妖孽以己度人,只道蚀海大圣不会真正关心手下,洪吉与少年护卫全神投入、合力狙杀大圣。若是分出一人去强袭扶乩等人,之怕苏景真要应付不来了。

  金乌万巢、分光化影,两人忽东忽西,连番纠缠落在旁人眼中端的诡异,可是于苏景而言却是十足闷斗!之前办法无用,苏景再“变”。

  自火中踏出时大圣爷目中灵机突散,周身再无丝毫灵气,化身金乌蛮!

  修、蛮变化不过瞬间时间,少年护卫便已赶到身后,蛇形,猛扎苏景后心。

  “咚”的一声,拳肉交击的闷钝响动,苏景只觉一道巨力自后背狠狠夯入,筋肉抽搐五内剧颤,噗地一口血雾喷出。

  苏景的蛮身何其坚硬,当初四海兄弟全力动法,一时间都无法撼动,此刻竟险险经受不住小蛇一撞。

  不足二尺的小蛇。

  分光化影、明察气机,再加上强悍非凡的体魄……永远跟在洪吉身边的少年侍卫!

  心撞如雷,苏景动作不曾半分停顿,喷血同时转身、挥手、抓向小蛇。

  小蛇可也没想到那“元神之躯”会突化铜墙铁壁,何况苏景是有意而为、他是全无防备,又怎么可能好受得了,一时只觉天旋地转、头壳炸了般的剧痛,被苏景一把抓住。

  金乌蛮拼着受伤才得来的机会,哪会有半分犹豫,运出全身力气狠狠撕扯。小蛇身体强横,但最结实的地方还在头盖,身体经不得这般凶猛的撕扯……一声脆响、血光暴现,蛇头被蛮子从身体硬扯下来!

  死定了!

  可苏景做梦不曾想到的,少年侍卫掉落脑袋,那还汩汩涌血的蛇颈忽然“散开”。

  有点像孔雀开屏,但哪有美丽可言,只有丑陋与凶恶,一根颈子变成了九根,九根颈子上八个头,另一根血肉模糊!

  就算苏景心机再如何沉稳,也如不住惊呼出声……个子虽小但绝不会错:九头之蛇,相柳后裔!

  洪蛇一脉中怎会有相柳后裔?

  且并非普通的杂种后裔,明明白白是血脉复苏、完全返祖的相柳子孙。

  亘古恶兽传承于身,又难怪它身体如此强悍;生了九个脑袋,又难怪它能明察“气机”,五感比着苏景更强!

  少年护卫人形时自不必说,化蛇时只以一头示人,谁又能得知他的真身,直到刚刚被苏景揪断了一头,其他八头才散开露了本相。

  苏景又惊又恨,心中闪念骂:堂堂相柳后裔何必给洪蛇当差,自己去建个九头国当皇帝该有多好!

  八只蛇头獠牙亮出,向着苏景的手背、腕、小臂等处一起咬下!

  相柳奇毒,传说中连金翅大鹏都不受不住,苏景又哪敢冒险,没别办法只好撒手将其甩开。这一斗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眨眼功夫,此时皇帝轰雷斩下。而少年护卫脱离桎梏,变回人形落地、身形模糊……

  苏景无奈,钻火遁走。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三瞬归一,三命相抵

  遁法纠缠,身术比拼。

  从苏景出“狱”到现在,充其量盏茶时间。这么一会功夫里,发动“金乌万巢”比以前一百多年加起来次数还多。

  身法、身感、甚至蛮身横练,样样都比不过那头相柳,越斗便越落下风。而身上鬼袍为主人抵挡虚空反噬,已经显出几处残破,要再支撑一阵其实无妨,但身袍如此,苏景添出一份“落魄”是免不了的。

  因为天龙夭折,洪吉恨极了大圣,见对方斗得狼狈,皇帝开心大笑:“连朕麾下一个护卫都比不过,你又何敢自称大圣?蚀海,你当朕真曾将你放在眼中……”

  话还没说完,穿遁中的苏景向他猛一扬手、打出一物。

  洪吉目力何其尖锐,大圣动作虽快也逃不过他的洞察,他识得此物,四四方方的石头似的,但就是它斩杀了自己的天龙。

  天乌剑狱威力,皇帝亲眼得见,大圣又将此宝放出,他哪敢怠慢,挥动雷光就打了过去。

  剑狱来自“剑刹天乌”,是灵性之剑,阳火淬炼而生,性情之烈比着苏景犹有过之,拼着“受伤”更重,剑狱也要急旋而起,火光绽、剑势涨,迎雷而上怒斩妖皇!

  轰的一声闷响,雷光逞威、剑势散乱,本就重伤的宝贝,如何能再扛住洪吉的全力猛击,力道尽被打碎,剑身伤痕更深。

  “不过如此”,洪吉心中四字,可是脸上的蔑笑刚展开半分颜色、猛又化为惊骇,双眼瞪得老大;心言才入喉尚未出口,就变作“啊”的一声惊呼——那块正摔落的“四方石头”里,突兀又冲出三个人来!

  明明被自己打过一次,当时血光暴现、神魂俱碎、死得不能再死的三个“矮帮手”竟又仗剑而出、狠狠扑来!

  这是……死而复生还是本来有六个?任谁见了已经笃定身死之人又杀回来,心里都难免恍惚,妖皇也不例外。

  三位矮帮手目光凄厉神情狰狞,只为报仇而来,现身后根本不搭话,各自张大嘴巴昂头一吐!

  南荒皆妖孽,修炼得有些气候了,祭炼成本命法宝,大都喜欢藏在肚子里,御敌时张口一吐便催宝斗战。

  双方之前是真正动过手的,洪吉知晓三尸的本领惊人,上次若不是打着半截突然有一个不打了跑去抬头看杀龙,自己还不一定能杀得了他们。

  此刻乍见敌人吐宝,洪吉立刻凝神、聚法、蓄势以待……三尸一人啐出一口唾沫。

  三尸肚子里只有无数废话,有个狗屁宝贝。

  只恨南荒是蛮夷地方,妖孽皆不谙剑法,让那出手前的、“吾剑巅顶”“吾剑封域”“吾剑瞬灭”的威风吼喝没了用武之地,三尸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入乡随俗。吐口水之际,他们手上明晃晃的宝剑可没有半点停留,结做天星剑阵,便欲施展绝学。

  南荒贫瘠,很少见这等混蛋,洪吉当真被三个矮子蒙了,直到看见口水才明白怎么回事,但大妖应变奇快,准备对付“口水”的轰雷秘法陡降,打向持剑奇袭的三尸。

  洪吉目光阴沉,这三人再怎么混账,实力都不可小觑,当以重法相对,惊雷落,暗藏九变,一变更比一变犀利,展开时仿若惊涛拍岸、一浪胜一浪!

  一浪就打完了。

  后面八浪全憋回去了,无用武之地。

  曾结阵与洪吉斗得风生水起的三个矮帮手,这次却大为逊色,张牙舞爪着、直接被雷劈成青烟,洪吉反倒释然了:哦,果然是六个,之前那三个死了、这三个人长得一样但本事差远了,难怪蚀海听说之前那三个矮帮手死了就面露凶相……

  苏景打出剑狱后不敢作丝毫停留,立刻投身入火遁走,身后小蛇急追而至。

  于火遁之间向皇帝发动剑袭,看上去对苏景再发动遁法无碍。可分心、动剑、牵扯身体与气机,有怎么可能全无影响?只不过普通人看不出来罢了。

  普通人看不出,体术精强、体感明锐的少年护卫却查得清清楚楚:敌人遁势微乱,影响的不是速度,而是“灵活”。

  少年侍卫冷笑,急追不休!

  果然,再过三遁,几乎就在洪皇帝斩杀“三个矮帮手”同时,少年护卫胸中闪念“逃不掉了”,小蛇急颤,直直击向苏景后心。

  这是“气机”捕捉,苏景遁法完全落入敌人眼中,是以少年护卫这一击,再不是苏景现、他追杀。而是先判出苏景会从何处显身,他分光化影先行一步!

  少年侍卫先动,苏景再钻出火遁,等若苏景把自己的后心摆在了小蛇飞射的线路上,又如何能再躲得过。

  稳稳当当,这次能能洞穿大圣后心!少年护卫甚至笃定,对方都来不及再幻化蛮身……突然冒出三个人来,苏景身后。

  三个矮子,各持长剑,显身时便是结剑时、便是天上星光闪耀时、便是天星入剑一击必杀时。

  苏景把自己摆在了小蛇激射的线路上,小蛇又何尝不是把自己撞向了天星一剑的锋锐上!

  哪还有再躲避的机会,小蛇只觉眼前星光刺目、巨力切体而入,剧痛席卷瞬间,他心里的念头仍是:这三个矮子不是死了么?

  之前与小蛇纠缠闷斗,苏景并非全无办法,但事情复杂,总得想一想究竟该怎么做、再分神一道和三尸商量下进退调度。

  这次对三尸考验空前,非得显身同时便发动剑阵不可,若一击不中,没了奇兵效用,威力大打折扣。这才耽误了一阵子时间,落尽下风狼狈不堪。

  苏景把他们三个留在剑狱中不出来,本是打算害皇帝的,那时候他可不知道会遇上如此棘手的小相柳,不过打皇帝也好、对付相柳也罢,反正“私藏三尸”都是他“打架时就不能要脸”的念头就对了。

  再说少年护卫,前面好一阵缠斗,先后吃过剑域偷袭和金乌蛮突变的苦头,那还能不晓得这位大圣的脸皮功夫了得,花招多得很,心里自然有所防备。若只是三尸突兀出现大圣身后,他也不一定就中了埋伏。

  可三尸对着皇帝去的,跟着他们又在众目睽睽下被斩杀……谁会防备三个连尸首碎了的死人?

  再说他们三个是从剑狱跑出来,就算能复活,常理猜度不也又该是再从剑狱里出来么?就算相柳再多九颗头又怎会想到他们会从大圣身后跳出来!

  平时浑天浑地,关键时候自家亲戚当真不曾相负苏景,剑阵恰好、星剑正中!小蛇猝不及防,当即被打得显出人形。

  同个瞬间,一头白骨金乌突兀出现在少年侍卫身后。少年心口多出一个大洞……瞬灭一剑,到骨金乌显形的时候,敌人已经死了。

  苏景穿空,与骨金乌同时现身,根本不看敌人生死,手中一团炽烈到纯白色的烈焰,直接打入少年侍卫张大的口中!相柳太凶猛,非得自内而外才能炼化,苏景几乎打到山穷水尽,不能借此一击除了它,怕是想逃跑都没机会!

  相柳强,但他的身法不过“一”瞬,可苏景有火遁一瞬、有骨金乌一瞬,还有三尸转生一瞬,三瞬归一、并力诛杀!

  被星剑与骨金乌击中,少年侍卫已然惨死,可烈火入体之下,此獠突然又爆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旋即火光一涨,身体被炼化成灰,随风散了……

  直至此刻,分不清是惊呼还是怒吼的怪叫,才从蛇妖皇帝口中响起!

  又一强敌伏诛,苏景转头望向洪吉,正欲开口说话,不料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你且慢,待我先和他说几句。”

  苏景吃一惊,他没察觉到说话的方向上还有别人,循着声音望去,心中更是猛地一颤。三尸也齐刷刷地“哎呀”惊呼:一条小蛇,两尺长,九根颈子,但只有六个头。

  相柳竟还没死。

  这怪物有九个脑袋,就有九条性命,金乌蛮是苏景杀他一次,刚刚星剑与骨金乌杀他一次,苏景烈焰入口炼化又杀他一次,到现在他仍有六条命、六颗头!

  打到现在这般地步,才刚杀了三分之一?

  苏景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但脸上的苦笑一闪即灭,黑袍青年又复渊渟岳峙,没什么可说,那就接着打吧!

  三尸可没苏景那么“好脾气”,雷动目光烦躁,问相柳:“你有完没完!”

  赤目声音阴戾,训斥小蛇:“该死不死,还要脸么?”

  拈花直接顿足,怒道:“我不打了!”

  不料相柳不理会三尸,也不去看苏景,身子一摇又变回少年,只是这次不再是侍卫装束,赤身裸体。

  妖兽不通教化,光着身子也不觉难受,相柳对洪吉道:“你我说好的,我还上了你三条命,从此再无瓜葛,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洪吉目光闪烁:“助我杀了蚀海,有什么条件你大可开口。”

  “帮你杀祖宗?之前是践约无奈,现在……我没倒戈相向,你就该谢天谢地了。”相柳回绝得干脆无比。三尸和苏景可万万想不到事情会有这样一重变化,对望一眼,全都又惊又喜。

  相柳不再理会咬牙切齿的洪吉,又转回头望向苏景:“今朝你若能不死,改天你我再较量吧。”说着,迈步就走,但几步之后又站住了身形,问苏景:“古时大圣,打架时都如你这般不要脸么?”

  “应该不都是。”苏景回答得老实。

  “你袍子好看。”少年相柳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又开始迈步,几步之他身上又显出衣衫,居然照着苏景的样子给自己幻了件一模一样的捕快袍,连那个“好”字都没变:“你们好好打吧。”最后几个字落下,相柳一飞冲天,消失不见。

  第二百四十三章 堂堂正正,东土大圣

  洪吉脸色铁青,但去者不可留,再不去想相柳之事,蛇目盯住苏景:“洪蛇一脉不生善男信女,相斗搏命时各凭本领无可厚非,不过……像你这般狡诈诡变之辈,也真不多见!”

  苏景反问:“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在想什么不妨直接说。”

  洪吉冷声道:“你是昔日大圣,我乃今日族主,皆为洪蛇,可敢舍了那些花招,与我堂堂一战?不负传说中,蚀海大圣斗如风战如火的威风之名!”

  苏景皱了下眉,似是想了想。

  或许妖皇提到“大圣威名”之故,点将玦内气息滚荡,片刻之后,大圣妖威随之绽放于身,黑袍青年模样未变,但神采中陡添张狂!

  赤炎生,火翼开,苏景身形缓缓升起;对面洪吉身周雷光缠绕,与苏景并起,蓄势以待。

  四目相对,苏景的眸子越来越亮,眉头渐渐舒展、目光尽显兴奋,口中喃喃、反复咀嚼着洪吉提出那四字——“堂堂一战”。片刻之后,苏景笑出了声音,一声大喝响亮:“好!便做堂堂一战!”

  话音落处,三尸并剑而起,催动剑阵堂堂正正向洪吉大打出手;骨金乌瞬灭一剑再起,堂堂正正打了洪吉一个措手不及;影金乌、红鹤,金风杀灭、阳火烈炼,诸般法术尽起,四面八方惊涛骇浪堂堂正正攻杀洪吉;剑羽飘零,雷下结域,域为雷所破则泼风而起以剑锋相对,锋锐被挡下便改作堂堂正正的游刃、寻隙破敌……

  洪吉想用言语套住大圣,哪承想反倒迎来个“变本加厉”!

  苏景哈哈大笑,离山小师叔能吃妖怪这一套?身形一闪钻入火中不见,仍是堂堂正正、向着洪吉穿空偷袭……

  洪吉全无退路,怒喝一声雷霆四起,与强敌恶斗一起!能做到洪蛇一脉之首,身手自然不凡,紫弧缭绕于身,手印翻转不休,恢弘雷法之中穿插诡异要杀,死死扛住诸般猛攻。

  其他都还好说,但骨金乌瞬灭来去无端、就算挡下来这怪鸟还会再饶上几道“游刃”;三尸星剑力道雄浑,更是打得洪吉雷法不稳;而最可恨的还是苏景穿空偷袭,每一现身便必挥起……一间屋子。

  黄金屋,烧天剑势,力道何其狂猛!

  洪吉虎吼连连、气急败坏,但力有未逮,喊声再响亮又有什么用处!又坚持一阵,稍不留意就被骨金乌寻到空隙突破进来,拼着一条胳膊折断护住心口要害,不料骨鸟一击势落、身上又烈焰突起,苏景钻了出来……

  骨金乌出剑、再借鸟身烈焰穿遁补剑,一刹之中两道瞬灭绝杀,本就是苏景的拿手好戏。

  洪吉始终在防备苏景火遁,可又哪想打他能遁在骨金乌上,再也躲避不开,被黄金屋一剑正中胸口,胸口立时塌陷下去,嘴中鲜血狂喷摔飞开去。

  若是人间修士中了这样一击必定惨死,但南荒妖畜生命顽强、洪吉受伤极重而生机犹存。

  除恶务尽,即便他再无翻身机会苏景也不会有丝毫犹豫,随手自空中拈起一根剑羽,正待飞身追上去割他的脑袋,不料这个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平和声音:“留命。”

  灵识四布,不用回头苏景也能看到:形销骨立、面色苍白的光头男子,衣衫碎裂、从头到脚周身无数狰狞伤疤,但他目光慈悲、神情从容。

  光头男子左手空空,右手则掐住后颈、拖着个人……才从战场抽身离去不久的少年侍卫、小小相柳!

  相柳人形,双目紧闭面色如枣,不知是死是活。

  少年侍卫本领如何苏景再明白不过,乍见这般情形,苏景如何能够不惊!

  光头男子步入战场,空着的左手张开,好像打招呼时、向着仍在激战的妖蛮摆手,可所有被他“招呼”到的大圣麾下妖蛮,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惨叫一声气绝身亡!

  突兀一声大吼,天色沉黯、巨大阴影笼罩下来!老石头早已备好“灭顶”之术,他得了苏景吩咐,先不忙施展、蓄势监视全场以备不时之需。

  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法术爆起大山压顶!

  霸道之法笼罩所有人,不过老石头自有妙术、只要同伴站在原地不动就不会被伤到。这一重他早就和大伙交代过。

  光头男子仍是招手,对山,而那座自九霄来、挟风雷怒的巨大山岳,在半空里突兀一顿,一震,跟着“啵”的一声……融化了。

  仿佛水墨画中的山掉入池塘,浸了、染了、氤氲了,眨眼墨迹散乱、山无存!

  化掉大山,光头男子手微转,对向法术被毁、正内息难继的老石头,忽然面前人影一闪,一个将英气藏于秀美间年轻女子挡在两人间,她也抬手、右手。

  随即扶乩面色一变,目中神采突兀散灭;光头男子的手也告一抖,似是被蜜蜂狠蛰一下子似的,但他笑容不变。

  连串事情,也不过是在光头男子“留命”两字间。

  如此强敌从天而降,苏景怒叱一声借火回遁,救援同伴;三尸与本尊心意相通,提剑去拿已经被打散元基的蛇妖皇帝!

  光头男子一笑,并不急着和苏景相对,而是突兀动起身形,就在三尸堪堪拿住洪吉之时,他也赶到身前,根本不曾看清他如何施法,三尸只觉得手上一空,妖皇已经被他抢去了。

  而随着此人纵穿战场,先前场内被苏景燃起的熊熊烈焰彻底熄灭。

  苏景这边急急迎向扶乩。

  剑仙子身子软了,内元混乱受伤不轻,但离山正法非同一般,牢牢护着了她的心脉、性命无碍。扶乩声音虚弱:“他的元力诡怪,与妖元、真法皆不相同,你当小心。”

  苏景微一点头,将扶乩送回黑石洞天。不止仙子一人,除了三尸外所有同伴,都召回两大洞天。

  从屠晚暴发开始,这一战打到现在充其量一两炷香的功夫,时间不长但激烈无比,卿眉、小母等人或负伤或脱力,本已到强弩之末。

  洪蛇一脉的妖孽也伤亡惨重,暂告停手,收拢于原地。

  ……

  对峙,光头男子和皇帝在一起,与洪蛇手下成掎角之势、稳对苏景;苏景与三尸也成掎角、对光头男子。

  但光头目中根本没有三尸的影子;苏景眼内也没有洪蛇手下的位置。

  “我的剑呢?”对峙之中,苏景忽然开口,此人没有气势,但身上带了一份让自己厌恶莫名的“味道”,苏景自然晓得屠晚是冲着他去了,可屠晚没回来!

  “身后人”略显诧异:“那剑没回么?相斗正酣它突然又飞走了,我还以为你招它回手了。”

  稍加停顿“身后人”又好奇问道:“你哪里得来的那把剑,威力恁地惊人,好像还和我有仇似的。”说着,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痕,苦笑了下:“全是拜它所赐。”

  有些高深的修家或大妖,修得负伤即痊愈的本事,可要害受创无可挽回,看光头男子这一身伤痕,分明是被屠晚碎尸万段的模样,他竟能无事?

  屠晚又跑去哪里了?

  苏景心中惊疑,脸上不动声色。

  洪吉费力喘息,随呼吸口鼻不停拱出血沫子,嘶哑插口,对身后人道:“蚀海狡诈,你休得与他废话,直接杀了了事!”

  “身后人”忽然笑了,空着的那只手在洪吉胸口轻轻一抹,道:“哪是什么大圣啊!他是东土的汉家人!你听过东土有大圣么?”

  胸口被抹了一掌,洪吉只觉得气息立刻顺畅起来,伤势犹在但剧痛消散,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但“身后人”的话入耳何异于惊雷,脱口道:“不可能!从识海走出之人怎么可能不是大圣?何况那小白蛇留了大圣精元……”

  “就是因为不可能,所以才以为他一定是真的,所以我根本没去想过应该做一次试探。”不等说完身后人就摇了摇头,声音和蔼:“不怪你,错在我,早去试探下,就不会上当了。”

  身份被揭穿,苏景挺开心的样子,对洪吉道:“一直骂你不认祖宗,没骂错吧。”

  “身后人”竟真生了慈悲心似的,从中打圆场,对苏景道:“你也别笑话他了,他对先祖未安好心是他不对,可你冒充人家祖宗也有错的,各退一步,这一仗就当是误会,谁也别记恨谁了。”

  苏景没说话,静静等待。

  果然,“身后人”继续道:“另外还想和你商量个事情,把蚀海大圣的元魂给我,我和你换。”

  不等苏景开口,赤目就冷笑问道:“你拿什么换?”

  身后人看着苏景:“用你的性命换,把蚀海给我,你能活。”

  苏景开口,应着“身后人”的话:“能活?怕是不能走吧。”

  “果然是个聪明孩子,”身后人的笑容欢愉,全无作伪,婴儿才会有的快乐笑意:“不过也只是暂时不能走,将来天上地下,任你随处去。”

  苏景不听这种兜圈子的话,两字:“直说。”

  “点化。”身后人同样两字回应,说着,他迈步走向苏景。

  两人相距数十丈,他只一步,就与苏景相距咫尺。

  不是飞、不是遁,不是缩地成寸更不是一步逾距,身后人迈出了一步没错,可他还在原地,根本没有离开。

  “动”的是苏景,可苏景明明没动……那人跨了一步,然后苏景离开了立足之处、被莫名其妙的“拉”到了他的身前。

  苏景变了神色,闻所未闻之术。

  而他察觉异样时,光头男子的左手已经稳稳按住了他的肩膀,劲力涌入!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三丈黑,灭日人

  外力入体,苏景却无法抵抗:侵入的似乎不是力量,而是感觉。

  苏景嗅到了一阵芬芳香气。

  清清淡淡,让人说不出的愉悦。继而身体飘飘,四万八千之毛孔都惬意舒展;四肢百骸薰暖快活。谁在年幼时没有幻想过去云彩上打滚,苏景也不例外。

  那小时候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快乐感觉,就于身心呈现。

  苏景早已忘记的幻想竟在此刻成真,这感觉来得无可抗拒,以至他的风火双元都无法凝聚。

  东土民间,常有道士炼化“仙丹”借以敛财,服食之后会让人飘飘欲仙如坠云端,一两次无妨、服食得多了便会成瘾,一日不吃便如百虫噬心般痛苦,倾家荡产也要再去追买“仙丹”,而钱财损失事小,那丹中藏毒日积月累还会害了性命。

  苏景做候补捕快时,衙门里办过这样的案子,他也尝过一点“仙丹”渣渣。

  眼下感觉和“仙丹”有几分相似,根底上却截然不同,苏景暂时提不起力量、但能明白辨出,“身后人”涌入之力藏蕴了勃勃生机,是真正的“向上”之力,受其熏染,他的阳火与金风都变得“积极”。

  仿佛一觉真正睡饱了,醒来时觉得自己快要融进被褥,可皮肉骨头却又充满活力……

  “只要我一动念,你经脉寸断,从此废人一个。”光头男子开口,三尸闻言色变,但投鼠忌器他们哪敢异动。

  “不过你放心,现在我还不想动手,看你了。”光头男子又把话锋一转:“我现身前已经来了一小会,都看得清清楚楚。”

  “打架的时候花样百出,是个不要脸面的小子。可是再仔细想想,一个东土汉人,为何要冒充大圣、跑到这凶蛮地方来打架?多半是听说剥皮觊觎中土、你保家卫国来了。寻常人谁能有这样的胆色?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只要能用得到的手段,便都是好手段!”

  “你的宝贝可真不少,左一样右一样,每样都不差。这很好,说明你福缘深厚,再深厚的修为也抵不过天命,有福比着有修为强多了;宝贝多,还能运用得当,配合身法、配合修法、杀法,这就更好了。心眼活络,又有福气,当真什么都不用怕了。”

  “再就是修法,既是第五境,又是第八境……你修得是哪一门正法?”

  从自身境界而论,苏景仍是第五境,“冲煞”尚未完成。但以修行世界的“公论”,气海、识海、心窍皆告开放,明明就是完成第七境宝瓶的标准,苏景应该算作第八境的修家。

  虽然差了破境的灵元洗炼,可苏景还多开出两大气窍、真元何其磅礴。再加之金乌万象的神奇法术、他自己精修的巅妙剑术、乱七八糟的一堆宝贝和三位“矮帮手”,洪蛇一脉那么多大妖丧在这个“五境”小修手中,也算不得太冤枉。

  “身后人”眼力了得,是第一个看出苏景真正境界之人。不过对他的疑问,苏景才懒得回答。

  “身后人”等了一会,见苏景不开口,全无恼怒之意,转回原题:“是个有趣的孩子,可惜进了歧途,走错路了。你受我劲力,可有觉得难过?”

  不用苏景回答,“身后人”便继续道:“我的法是神仙法度,藏蕴天地造化、自然玄机,所以会有一份盎然生机、所以你才会身心愉悦。”

  身后人微笑不变,但声音变得缓慢了:“入我门中,受我点化,回归正途见真实世界,领受神仙法度,从此踏入真正的封仙大路,可好?”

  这个时候拈花忽然插口:“说得天花乱坠,还不是要苏锵锵做牛做马,为你效劳!”

  身后人闻言,目光略显趣味,问苏景:“怎么,你叫苏锵锵么?”跟着也不管别人问不问,他就自报姓名,倒是公平得很:“我叫伏图。”

  雷动和赤目一起向拈花怒目而视,怪说话他不走脑子,随随便便把本尊名字泄露给强敌。拈花张嘴、眨眼睛、解释:“不是要告诉名字,主要还是为了骂他。”

  伏图转目望向拈花,语气仍是和蔼的,回答他之前一问:“入我门下,自然要做事,但不可弄错了,做事不止是为我,也是为了他自己啊。我们要做的是一件事,他帮我,便是帮自己。我是在收徒,可又何尝不是请他‘加入’。”

  赤目是私欲神怪,平日里都是一副凶狠模样,仿佛天下人都欠了自己似的:“一来,咱们有师承了,你的本事虽大,但是比起咱们的师父,怕是还不够瞧;二来,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到底看上苏锵锵什么了?”

  伏图笑了:“有师承?再强也还是凡人的修行,实在没什么可说。倒是他师父……能教出如此有趣弟子之人,将来有机会倒是要见一见,若可以,我也会收下他。至于我看上此子什么,刚刚说的那些都是真心话,但还有一样……”

  说到这里,话停顿、伏图轻轻吹了一口气。

  面前三丈方圆,突然“乱了”。

  没有风,不是飞沙走石;未动法,并非灵元激荡,乱的是阳光。

  无形无质,看得见摸不着的阳光,被“伏图”一吹突兀紊乱,七彩颜色剥离开来,一时间煞是好看,但只有眨眼绚烂……饱满光线变作苍白之丝,节节枯萎、寸寸断碎!

  那三丈境地没了光,变作浓稠黑暗。

  “伏图”看着“三丈黑”,目光明亮,由衷地快乐。

  可金轮高悬于天,三丈内阳光能被吹散一时,却不能黑暗永世,没过一会功夫,新的阳光注入、一丝丝地来。

  黑暗先被割裂、然后散碎、最终崩溃了,一切又恢复原样。

  眼看着自己的黑暗不再,光头男子目光突显狰狞!毫无征兆,更全无来由的,此人暴怒成狂!昂首向日面容抽搐,口中污言秽语怒骂不休,只如此仿佛还不出气,右手放开了小相柳,五指如钩凭空一抓、手中多出一道黑色长锥,蕴足力道向着太阳狠狠掷去。

  此人,竟要诛灭日头!

  锥出手,天昏地暗!锥呼啸,所过之处阳光退散,由此拖起一道长长黑尾……出手时的七尺锥,飞上百里、落于眼中仍是七尺不变。

  锥渐远、可锥在长,所以落于目中,它的尺寸始终不变,若能追到锥前去看,此刻怕不是已经大若山岳!

  惊人法术,但是想要灭日还差得远,飞得越高、黑色长锥的颜色就越浅淡,一点一点被阳光消弭,距离金轮尚不知还有多远,便彻底消失了。

  伏图面色铁青,呼吸粗重……不过每一次呼吸,脸色就缓和一份,盏茶时间后又复“温文尔雅”了,转目望回赤目:“明白了?”

  赤目眼睛瞪得极大:“你想灭日?”

  待伏图一点头,矮子忽然大笑起来,想要灭掉金轮?看上去是真正可怕人物,原来练功把脑子给练坏了!

  伏图全无恼怒之意,居然也和他一起笑,径自说着自己的正题:“灭日是件麻烦事,本以为我做不来……不过苏锵锵修的是真正阳火。”

  不等他说完赤目就点头打断:“懂了懂了,你这是想知己知彼,好,神机妙算,本座佩服。”说着,浑人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雷动是三尸之首,心思比着两个兄弟都要更细致些,此时忍不住皱眉:“你帮洪蛇一统天下,你要灭日,这两件事有关系么?”

  伏图一笑,回答得莫名其妙:“灭日很难,做不来的话,便要退而求其次。”

  对方无意做仔细解释,雷动也不作追问,换过了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人?”

  伏图应道:“我是什么人无所谓的,你们只消明白,这世上是真有神佛的便足够了。”说完,他转头重新望向了苏景:“你有三个好下属,该问的他们都帮你问过了。”

  苏景没反应。

  伏图无所谓:“你受我挟持,现在觉得是坏事,将来却会明白,我是为了你好,会谢我。我说了这么多,嘴巴都有些干了,愿不愿受我点化,你总该应我一声了,哪怕只是一个字呢。”

  苏景没再思索下去,目光明亮对望伏图,开口,真就一个字:“崩!”

  伏图劲力特殊,梦幻噬人,任谁被他这样制住也无力反抗,可金乌真策又是什么样的正法?

  阳光无处无在、暖热滋养万物,连这座世界都是被阳火炼化才成形的!而苏景修行正法,得阳火淬炼的除了经络、修元、身体,还有心性!短短一会功夫的“梦幻迷离”过后,心性复苏、穴窍与经络复苏、风火双元复苏。

  该醒的都醒了,该动的都能动,苏景一剑崩。

  伏图的左手还按在苏景的肩膀上,苏景没有机会取剑,但是无妨,他心有剑意,他自己何尝不是一柄剑!

  动得不止“苏景”这一柄剑,还有另一把……一早就放出去、与皇帝的鳞甲缠斗良久、后来就丢在一旁似是被主人遗忘的,北冥。

  第二百四十五章 光热无量,骄阳寂灭

  两处血色,无尽森白。

  身为刃、一剑崩,所有真元于一剑绽放,力量何其凶猛,苏景自己也承受不来,从头到脚皮肉拔裂无数,血如雾、喷溅弥漫!

  而这一剑振起的杀灭之力,自苏景肩膀狂涌而去,直直攻入伏图左手。

  伏图完全没想过苏景能摆脱桎梏,更想不到他竟能爆起如此贲烈一剑,甚至连惨叫都来不急,左手、左臂、左肩连同左半边身子刹那崩碎!

  当真碎裂了,却不见血光,碎骨烂肉五脏六腑崩散开来后,伤口中泻出的是苍苍白光,惨芒猛绽横扫四方。

  一剑崩时,北冥亦动。

  之前与蛇皇妖鳞相斗,北冥之力虽不俗但也谈不到如何惊人,但此刻一动:北冥激射妖皇,飞起时神剑不见换而鲲鹏并起,瞬息之后鲲鹏又复归拢,仍是北冥……剑变不惊人,惊人的是洪吉忽然发现,天地不见了,真的不见了。

  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面前一柄神剑飞射而来。

  连天地都没有了,洪吉又该去哪里躲?何况此刻他重伤未愈,何况北冥之威远胜他曾所见所知,剑光没血光炸,洪吉被一箭穿心!

  苏景又怎么可能会放过这头巨孽。

  拼却重伤,纵剑杀敌。

  两剑皆得手,但下一刻诡异景象入目:惨白光芒消敛,被剑力崩碎的无数肉渣骨屑飞出数十外却并不落地,待剑力散去后,“它们”如何飞散的,又如何聚拢回来。

  碎了的半边身体,重塑。伏图无碍,只是半边身子的伤痕更加“茂密”了。苏景明白了,为何他对上屠晚还能不死。

  另一边,洪吉被神剑洞穿、尸体倒地同时,另一个洪吉面带笑容,脚步轻快、一路小跑着自皮囊中跑了出来!

  并非元神脱壳,是真正的洪吉。这情形像极了三尸被斩,只不过三尸是这边身死那边重生,洪吉却是从自己的尸身中逃出来的。

  新的洪吉,连之前苏景给他留下的“重伤”都不见了,提息、用力吸气,妖皇面上尽是惬意,旋即用力一吐,冥冥之中突然传来声声兽吼,腥风播散天地之间!

  非但伤势不见,修为更远胜从前!

  连伏图都显出些意外:“陛下的法术了得。”

  洪吉蛇目明亮:“为修这法术,我已两千年不曾剥皮。”

  不蜕旧皮,层层炼化,将一道又一道蛇蜕炼做身外身!洪吉给自己修了一个壳子、一副皮囊。

  旧皮在外,洪吉能施展出来的本领也只限于当时修为,从头到尾,苏景一直在和“两千年前的洪吉”斗法。

  而身外身不死,真身就不能离开,这倒应了“洪蛇不能自己蜕皮”之说。

  妖孽法度,当真不能小觑,从洪大千、四海兄弟到这位妖皇,哪个没有拿手绝技!炼就一副身外身,平添一条性命,且严严实实地遮掩起自己的真正本领,直至一日有绝顶强敌来到,诛杀外身还道大功告成,又怎可能想得到真正洪吉就等在这个时候才出手。

  两剑皆中,但两剑皆无用。

  一句话说过,洪吉开声,忽做大笑,蛇目却嗜血凶残,望向苏景:“小畜生,你道你能伤我分毫么?之前打打闹闹,都是你家老祖在陪你玩耍!”

  苏景躺在地上,浑身浴血,恐怖伤口与血水模糊了脸,看不出神情。三尸仗剑,守护本尊身边。

  伏图也望向苏景、摇头苦笑:“搞成这样,你何苦来哉?”

  “中土曾有本书,写我的;我经络里曾有把剑,我的福缘都大都因它而来。”苏景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说到这里喉中传来“咕噜”一响,吞咽声。苏景把口中鲜血吞进了肚子,口齿又复清晰:“书和剑……都叫《屠晚》,你却让我帮你灭日?”

  声音落、笑声起,“呜噜呜噜”的很不清楚,苏景抬起右手,向着伏图和洪吉招了招。

  和身体一样,手也血肉模糊,唯一特殊之处仅在,食指、中指、无名,三根手指间夹了两道剑符。

  便是这个瞬间,火自天上来,剑于光内起!

  两道剑符,就是两枚骄阳,落于凡尘、炸碎于凡尘,而那暴散开来的强光,冲腾起的烈焰,千千万万层层叠叠皆为剑!

  辟邪、镇恶、诛妖、万鬼无赦!

  师尊一剑,光热无量,骄阳寂灭!

  离山八祖,光明顶主,苏景师尊,陆角八。

  八祖剑符,经由尘霄生师兄之手,转赠于苏景,一直以来苏景都舍不得用。

  剑符发动,陆角法随!

  总是那么从容、即便被“一剑崩”打碎半面身子时也神色不改的伏图,一见剑符之威面容突现恐惧,怪叫声中双臂猛一撑,黑色光芒弥漫,遮住十丈方圆,将自己与妖皇洪吉一并笼罩。

  场中其他洪蛇妖孽却没有皇帝那么好的运气了,金轮碎、剑光现,连哀号的机会都不存又何谈逃走,修为差的当时便被万剑粉碎,修为好些的及时撑起法术护身,但也只是晚死片刻罢了,眨眼功夫,护禁破、肉身碎、元神飞烟!

  伏图的咒唱很快变成了惨嚎,暴怒阳火、凛冽神剑,炼化之痛深彻肺腑,让他忍不住要喊、但越喊就越疼,疼!

  苏景也愣了。

  有关师父的剑术,苏景曾听师娘与师叔提起过多次,他以为自己知道,但直到此刻亲眼得见才晓得,远远不是自己猜度的那个样子。

  他以为是一座火山,师父却炸了个太阳给他看。

  这才是陆角八的“颜色”。

  苏景没想到师父赐下的剑符会有这般威力,动用它们只是苏景的亡命挣扎,全不料竟能扭转局面!

  三尸没了,但光热之剑不伤同门,苏景非但无碍,相反,还得了这剑符之火的扶持,精神与元力齐振,不过真正让他兴奋莫名的还是师父这一剑,阳火之威、金乌之剑。

  阳火把眸子烧成了金红颜色,有句话苏景不能不说,不吐不快:“师尊两道剑符就打得你鬼哭狼嚎,想收金乌弟子做你门下,凭嘴说的么!”

  之前伏图曾说,“若有机会连你师父一并收了”,此刻剑符之威何异九泉之下陆角的大笑,笑他自不量力,笑他大言不惭!

  对着那团黑暗放声怒骂同时,苏景先收回北冥、继而发现小相柳居然还有生机,顾不得多想,将其抓在手中,鼓荡余力飞身便走。

  金乌弟子都炼就一副好目力,苏景看得出,八祖剑符虽强……但只凭两道,尚无法炼化掉这个伏图,若苏景能有五道剑符,此孽今日必当魂飞魄散!

  待剑符威力过后,苏景仍是不敌,现在非走不可。

  遁出剑符笼罩之地,心中亢奋稍平,苏景就觉体内剧痛袭来,身形摇摆难以自控,苏景自忖,此次受伤比着白狗涧时还要更重得多,只是现在身基比离山时天地差别,这才能勉强支持。

  就在这个时候,一左一右,两个人扶住了自己,赤目与拈花。雷动则接过小相柳,同时招呼两个兄弟:“向北退!”

  苏景却摇头阻止:“去南方!”

  小棺材六翅猛振向着南方急行,本尊说什么便是什么,三尸并不多问,苏景强提着精神,心念一动将洪灵灵放了出来。

  洪灵灵满面惊骇,跪拜在苏景面前:“见过大……拜见尊主。”诛杀老侍卫洪萧之后,洪灵灵被收进了大圣玦,他能看到外面,此刻已知苏景是冒牌大圣。

  “我是不是大圣无关要紧,但洪吉忤逆,你看到了吧。再就是我若死,你必亡,大圣玦是千真万确的。”待洪灵灵点头,苏景说道:“去吧,尽你所能,想想看有什么能帮我的。”

  洪灵灵目光闪烁片刻,叩头道:“尊主保重,老奴告退。”说完就此离开……

  半炷香之后,两道八祖剑符威力消散,漆黑光芒收敛,洪吉得伏图相护并未受伤,但四下里一望,一颗心都沉了下去:所有人都死了。

  洪蛇一脉,聚拢于身边的所有心腹,尽告陨丧!到现在皇帝真正能信任的人,就只剩下一支,不在身边,远在边关正与齐凤鏖战。

  深吸一口气,似是想说什么,但转回头看到伏图,洪吉又大吃一惊,脱口道:“你怎会如此?”

  伏图浑身颤抖,他正看低头看自己的身体……身体仍在,只是小了,七尺之躯、遭遇两道八祖剑符,竟被打“小”了快四成!

  是真正变小了,从常人身形变成了十岁上下的孩童身躯。

  突兀一声满满怨毒的长嗥自口中冲出,伏图怒吼:“到底是什么功法,到底是什么妖孽,什么妖孽!”

  洪吉随口劝慰:“只要性命在便无妨,伤势可以痊愈、修为损丧也能重修。”

  不料伏图却愈发愤怒了:“放屁!你又晓得什么,你道我的玄功从何而来……”说到这里他似是自查失言,怒骂声戛然而止,奋力压下心中暴怒,伏图不再说话,双手结了个古怪法印,坐定、闭目。

  洪吉先以妖识探扫四方,一无所获后妖皇做法片刻,跟着大袖一甩,传讯紫蝉四散而去,传谕剥皮各处、四方兵马追查一个重伤黄皮蛮子的下落。

  之后洪吉既不说话也不离开,也盘膝坐定,开始静静等待。

  今日大仇非报不可,若不能将苏景扒皮拆骨洪吉寝食难安,更要紧的,苏景身上还带了大圣!势力损丧,实力也就愈发重要了,只要大圣元神还在,他就还有夺舍蚀海肉身的希望。

  非追不可。

  第二百四十六章 故人

  三日之后,入静洪吉忽然扬手,自空气中抓出一只紫蝉,听它叫了几声,洪吉起身欲走。

  这时伏图张开了眼睛:“找到了?”三天疗伤,身形没能再长回一分,但目光恢复了光彩。

  “南方!”洪吉应了一声,登起云驾向传报方向急行而去,伏图跟随在他身边。

  云上,洪吉问伏图:“伤势可好?”

  哪还有什么悲悯、从容,提起苏景,伏图目中凶光闪烁:“好不了了,但照样能擒下这小妖孽!”说完,稍加停顿,他又道:“你且放心,我受伤再重,也不影响施法助你夺舍大圣。”

  洪吉没多说什么,催动云驾急行。一出洪蛇嫡系的祭祀之处,一道道妖风便从四面振起……皇帝谕令,临时抽调过来的十余名大妖,这些人修持自是不差,但全是别族精怪,一条蛇也没有!

  好梦变噩梦,归窍大阵当日一战,除了前方战场皇帝再无堪用之蛇。

  待洪吉领人赶到地方时,苏景一行不在,只留下了一片散碎妖尸。

  三百妖兵,散落四十里。

  不用仔细查探,洪吉一眼便看出这些人死在三个矮帮手的剑阵之下。

  有三尸随行护送,苏景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抓到的!

  见万岁面色不善,负责此地卫戍的蛮将愈发小心:“启禀陛下,儿郎们正四处搜寻,钦犯绝逃不掉。”

  洪吉没为难这个小小手下,只是冷声吩咐:“不要只查天空,地面也得搜!”

  苏景现在就在地面上,相距皇帝七百里,山野密林内、蜃玉画皮下。

  小相柳暂时被收入剑狱。

  苏景靠树而坐,周身上下不存丝毫灵气,化身金乌蛮。皮肉伤现在已经痊愈的七七八八,新痕遍布好像蒙了张蛛网似的,这倒无妨,假以时日便会消减不见,但内伤着实严重了。

  三尸站在一旁东张西望,烈烈儿和老石头也在,“归窍一战”之后,两大洞天中尚有余力的,就只有这两个妖怪了。

  拈花无聊起来,小声开口:“苏锵锵,我一直没想明白,天斗山、齐凤国都在北方,咱为啥向南逃?”放在正经算计上,拈花神君的脑子一向不够用。

  不等苏景说话,雷动便应道:“这一路跑过来你还不明白么,几天功夫,就只对上了三百妖兵那一仗,若是向北逃,岂有这么太平,尤其最后还要闯过边境,凭咱们现在、未必成。”

  剥雷动说得没错,但只是其一。苏景开口,声音平平话题无端:“师父的两张剑符,把伏图的原形打出来了:此人的确强横,但重在‘妙法玄机’。其实早就该想到的,他要真是个神仙,又何必借力剥皮。”

  三尸没一个能听懂,异口同声:“啥意思?”

  “意思就是,第五境若能圆满突破,我未必不能和他再斗一斗。”苏景应道。

  三尸和两个妖蛮先是想了想,继而齐刷刷的恍然大悟,烈烈儿眼珠瞪大,嘿嘿低笑:“好个黄皮蛮子!”

  苏景去南方是冲着那条烈火地煞去的。

  若跑不到地方或者没机会修炼,死则死矣,反正向北跑一样希望渺茫,但若真能有那么个机会,容小捕快圆满破境……那时便是被强敌追杀的苏景,掉回头追杀强敌之日!

  旁人败了、逃了,心中最多想的是逃命的办法,活命的机会,这些苏景也会想,但他还会多琢磨一样:打回去的可能。

  雷动又问道:“若不求圆满,只以现在修元行功破境,再对上伏图胜算如何?”

  金乌真策第五境的修炼分作两重,一是开气窍,二是练气窍。按道理讲,苏景从识海出来后随时可以开始第二重修炼,不必等五窍皆满。以苏景现在的元基,若完成炼窍、得洗炼,修为照样能涨上一大截去。

  其实这也是好办法,跟大圣玦里妖蛮商量下,看看谁的老家巢穴在附近,苏景暂时驻扎下去安心修炼,至少占了“稳妥”二字,毕竟,行动得越多、暴露踪迹的可能就越大,三尸可不指望他们能平平安安穿过剥皮国北疆。

  “非去不可。”苏景笑了,毫无征兆时,一口鲜血忽然从口中涌出。

  三尸大骇,苏景却摆摆手:“其他无妨,但金乌蛮维持不住了。”

  连金乌蛮都无法维持,足见苏景状况不堪。以他现在甚至无法自己疗伤,身体自愈的话没个百八十年休想回复。就算没人追杀,凭他剩下那点寿元,也活不到伤愈。

  想疗伤,须得借用地煞的纯烈火力……刚刚还夸赞苏景的烈烈儿“嘿”了一声,语气古怪:“都这德行了,还想着杀回去!”

  几人不敢在一个地方久待,估摸着外面风头稍过,便再度启程。苏景勉强动念遁入剑狱,三尸和烈烈儿都算醒目,跟苏景一起躲起来,就老石头一个人一路南行。

  天乌剑狱自有剑气行布,除了苏景别人的乾坤囊都装不了他,老石头只好把它揣在衣兜里。

  这段路不太平,老石头也不敢飞天,只在地面行走。

  偏偏祸不单行,刚过了两天平安日子,天乌剑狱哀鸣一声,彻底断裂开来。

  老石头正镇静微笑,准备过一道关卡,哪想到呼啦一声,衣兜撑破,乱七八糟掉出好几个人和一大堆碎砖乱瓦……剑狱碎裂便撑出本来形质了,正上前准备盘问的小妖兵都被砸倒了好几个。

  此一时无言,老石头与哨卡守备校尉四目相望,谁都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怪叫声大起,老石头、烈烈儿和三尸全都扑上去了,那守备校尉不过是个小小妖目,手下儿郎就更不堪了,如何能挡得住这几个怪物的猛攻,一会功夫就被斩杀殆尽。

  众人收手,可还不等他们松一口气,半空里突兀闪出一串犀利剑气!

  三尸脸色皆变,殷天子再起,彼此呼喝着就要想天上冲去,苏景却面露惊诧,及时呼喝一声:“且慢!”

  半空剑光散去,三只妖怪用来传讯的紫蝉身首分离、掉落下来。跟着隐匿法术撤散,一个蛮人显身。

  青灰皮肤、又高又瘦,眼珠子白森森的骇人,只有针孔大的一点瞳孔。

  故人,三手蛮。

  “三手?”刚刚认出了他的剑光,但见到“活的”苏景还是忍不住惊讶:“你怎来了?”

  烈烈儿插口:“是我传讯,叫他来帮忙的!”

  三手还是老样子,脸上没表情,说话冷冰冰:“听说你们倒霉了,我来看看。”

  苏景身边人影一闪,阿嫣小母跳出来了,漂亮妖精笑弯了眼睛:“三手,还记得你家小姑奶奶不?”梦上仙乡的妖精、猴子、黄皮、三手,四人伙又告重逢,只是当初个个得意,今日境地窘困交加。

  对妖精的快乐招呼,三手非但没有丝毫笑意,反而皱起眉头:“受伤了?”三个字后,他转目望向苏景和烈烈儿:“怎么搞的,连个女人都照顾不好。”

  阿嫣小母白嫩小手一挥,笑:“小姑奶奶什么时候用男人照顾?一直是我照顾他俩来着。”

  不知是挥手牵动伤势还是吹牛太用力乱了内息,阿嫣小母刚说完,突然有咳嗽起来……

  是非之地哪能久待,一行人匆匆启程,便走便说,烈烈儿把他们这一伙人的遭遇大概说了下,简略再简略也还是说了半晌,三手越听瞳孔就越大,到最后眼泛奇光,三字陈词:“真热闹。”

  剑蛮子一向少言寡语,就这三个字足见羡慕了。

  烈烈儿笑嘻嘻:“好哥们讲义气,这不赶紧把你喊来,咱一起热闹下去嘛。”

  苏景咳了两声,接过话题,对三手道:“去路危险,九死一生,对头凶猛得紧,多你一个没太多用处。”

  这是实情,话不好听苏景也得说,三手能来足见情意,苏景又哪能拖着他稀里糊涂地去送死。

  三手全无语气地应道:“万一有用呢。”说话时,他用目光点过苏景、猴子、小母三人。与其他三人性格开朗、到处朋友不同的,三手性子孤僻,不善交谊,杀的人比认识的人还多得多,他就这三个酒肉朋友。

  苏景一笑,不多劝,也用不着多劝。不承想这时候,从三手的袖口突兀钻出了四颗小脑袋……

  三手炼有生生袖,袖中居然带了四个蛮子小娃娃。

  苏景愕然:“怎么还有娃娃?”

  三手应道:“我孩儿。”说着抖了抖袖子,四个小蛮子落地,对几个人磕头喊“阿嗲嗲”。

  算算时间,梦上仙乡一别至今已经六十几年,三手有了孩儿也再正常不过。苏景却觉得头都大了,回头望向烈烈儿:“他有孩儿,你还叫他来?”

  烈烈儿比苏景还气急败坏:“我又哪知道他当爹了!”说着猴子又去瞪三手:“有小崽了,不在家教他们本事,还跑来做什么?”

  阿嫣小母也开口数落:“尤其可恨的,自己跑来作死就算了,怎么把孩儿也带来了?”

  三手应得理所当然:“小娃娃,多磨练下没坏处,我族一贯如此,所以长大后个个不俗。”

  阿嫣小母撇嘴:“我说你同族怎么这么少呢。”

  这一来几个人说什么也不让三手跟随了。三手如何肯依,这些年平静日子过得他早都烦了,接到烈烈儿的传讯他立刻赶来,固然是朋友义气,但又何尝不是自己的一份冒险心思。

  第二百四十七章 再来

  苏景暂时没在多说什么。南行之路不好走,随后二十余天光景,一行人遭遇过三次妖兵,总算有惊无险都能顺利闯关。

  洪吉与伏图未能踩对点子,每次都与苏景一行擦肩而过,不过明明白白的,他们已经越追越近。

  这一天,正在密林内奔走时,坐在棺材上的苏景忽然开口:“三手,对不住。”

  三手不解其意,转头、针眼般的瞳孔看了苏景一眼。苏景并不解释,就此转开了话题:“有几个人我想拜托给你。”

  扶乩、卿眉,再加一个小相柳。

  苏景同伴不少,但大多数都因大圣玦的牵连与他同生共死,今逢大难,把妖蛮遣散也毫无意义,但扶乩和卿眉不同,苏景的生死和他俩的性命并无牵扯。

  而闲聊中苏景得知,当年三手修炼之处距此不远,隐蔽且安宁,扶乩和卿眉随三手离开,要比跟苏景去南方安全得多。

  至于相柳,进不了大圣玦,黑石洞天也不容这等恶兽进入,若丢下他,必背剥皮妖兵抓回去、可带在身边着实是个累赘,干脆一并交与三手照料。

  听苏景大概解释几句,三手皱眉反问:“重要之人?”

  苏景不及开口雷动就一本正经地嘱托三手:“那女子是咱家的嫂嫂,请你千万小心看护。”

  苏景叱喝浑人,又对三手郑重托付。

  迟疑片刻,三手终于点了点头。苏景将两人自黑石洞天中唤出,此刻境地也实在容不得多矫情什么,扶乩与卿眉遁入三手生生袖内。

  但此事还未完,三手把四个孩儿中的老三、老幺唤出来,对苏景道:“这两个娃你带着。”

  未明说,但意思再明白不过,相柳不是苏景的熟人所以不算数,三手收了苏景两个要紧朋友,便抵回给他两个孩儿!

  苏景一惊,刚说了个“不”字,三手就对两个孩儿道:“叩头、拜师,进大圣玦。你两个随师父学剑,老大老二跟我学剑,再见面时你们四个比一比,谁赢谁就是大哥,输得做老幺。”

  三手的家风居然是按照本事排大小,这事固然古怪,但真正关键,还是他交给苏景的两个孩儿。苏景肃容:“当师父没问题,待我归来时……”

  仍是不等苏景说完,三手再次打断:“认识一个月,之后六十几年未见,信不过我再正常不过,那句‘对不住’用不着讲。”

  大家汇合二十多天后苏景才让三手把扶乩等人带走,是不是太晚了些?不是之前未想过此事,只因扶乩、卿眉都是苏景生死与共之人,又哪能随随便便就托付出去!

  但是这二十余天共处下来,三手若真是剥皮奸细,苏景等人早都“落网”了,此人真正值得信赖。苏景刚刚那句“对不住”,就是因为之前有过的怀疑。

  三手继续道:“但以后,你若想对得住我,便把两个小崽给我带回来,我这边也一样。我这个人做事,就是这样子。不用再废话了。”

  再没有废话,两个小蛮儿被收入大圣玦,又哪还再用得着嘱咐什么“小心”“保重”,彼此点点头,大家分道扬镳。另外,小蛮妖一定要跟在师父身边,也由三手带走了。

  南荒妖蛮心性各异,既有烹父待客的热情野人,也有不顾常伦忤逆狠毒、连先祖真身都敢夺舍的洪蛇,还有你敢信我我便不负的三手……又有谁敢说这蛮荒疆域中不存精彩。

  ……

  三手带了几个人去往自己的修炼之处,一切平安无事,直到两个月后,被安置于石洞的小相柳忽然一跃而起!

  这些日子他看上去是昏迷,其实神志始终清醒,外面发生的事情他都晓得。只是被制住了要害不能稍动,如今桎梏之力散去了。

  打量了下环境,相柳转头望向端坐洞口的三手:“你知不知他们现在南方何处?”

  三手放下手中剑谱:“听小蛮妖说,你本领不错,打赢我,便应你。”隐居荒野、三手蛮实在手痒得紧。

  少年相柳不多说了,待三手准备好,他的身形稍一模糊,下一刻小蛇击中了三手的后心,未用力,只是把蛮子撞了个趔趄……三手不弱,那对上相柳的分光化影还差得远。

  这种斗战全无趣味可言,三手悻悻收剑:“不知道。”

  小相柳的目光一下子冷了下来:“消遣我么?”

  “你问‘知不知他们在南方何处’,我说‘打赢我便应你’,你打赢了,我如实回答,我真不知道。”三手坐回原处重新开始翻看剑谱。

  ……

  少年相柳醒来时,苏景所在之处正下雨,大雨。

  三尸衣衫浸湿,发髻散乱,长发贴在了脸上,挡住了眼睛。

  苏景执北冥,神剑拄在地上,勉强撑着身体。

  雨滂沱,地面成泽,而苏景、三尸脚下、方圆三百丈的雨泽尽做赤红!血浆太浓,即便暴雨一时间也办法将其涤清。

  老石头、烈烈儿皆告脱力,再没办法坚持了,被苏景收回大圣玦。陷于重围后,连续三天的冲杀,数不清多少妖兵蛮将伏诛,始终无法逃出生天。

  三天里,苏景只动过六剑,杀了九个妖兵,吐的血大概能装满自己的一只靴子。真正的指望仍是三尸。

  天上,地上,妖风席卷兵云滚荡,四面八方全都望不见尽头。片刻前,忽然一阵号角声响起,怒潮般的攻势撤下来,剥皮妖兵扎住阵势将几人死死围拢,但不在强攻了。

  雨水打在剑上,叮叮当当的轻响连串。拈花看看左右,嘟囔:“他们等啥呢?”

  苏景应道:“应该是皇帝来了。”

  果然,没一会功夫,北方天空一道金色云驾缓缓现于视线,洪吉笑声传来:“朕的兵将不打了,苏小妖怎么也停手了?一鼓作气,杀出去吧!”

  伏图的声音平平淡淡:“苏锵锵,有件事你没能想明白:你的福缘是天赐的,但你逆天行事,福缘会很快不见。你的好运气用光了,今天。”

  话说完,突兀一道雷霆降下,自洪吉手中直劈苏景!

  三尸叱咤,剑阵起、星力显现,想要替本尊挡下这一击,不料远处云驾上伏图出手,一道黑光闪烁,稳稳拦住了三尸星剑。

  闷哼之中,苏景被雷光狠狠掀起、跟着摔落雨泽,水花迸溅。

  洪吉力道控制恰到好处,让苏景剧痛难当,又堪堪留住了他的性命。

  三尸勃然大怒,剑阵加急,一道道星力闪烁,干脆不理会伏图的妖法,催动剑阵遥攻妖皇云驾!

  但才三五次星剑运过,洪吉云驾上一道道妖光闪烁,追随皇帝身边的十余大妖联袂出手,其中七人结阵,余者夹攻……此番相斗并不作诛杀厉法,而是缠斗相困。

  三尸每个人都有苏景全盛之力,且根本不畏死,想要真正困下他们岂是件容易事,实在不行他们还能自刺,顷刻便突破敌人法度。

  那些大妖并不气馁,彼此呼喝着,晃动身法直接来到三尸身外十余丈处再做纠缠,与此同时皇帝云驾上一声声谕令响起,万千妖兵随大令、一队队游转开来,竟是一道与十余大妖配合的浩大法阵。

  如此一来三尸立感吃力。

  而洪吉劈斩苏景的雷霆从未间断,只打人不杀人!雷光如鞭,每滚荡过一次,便会在苏景身上留下一道焦黑伤痕。

  北冥早已脱手,苏景一次次被雷霆卷起、击落,全然无力抵抗,伤势层层加重,七窍血出、旋即被暴雨冲散。

  唯一能做的,只有死死咬住牙关,不呼喊,也没有怒骂。

  三尸虎吼连连,奈何敌人阵法浩荡!被困其间仿佛驮山陷沼,身外压力越来越大,能供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动作跟不上了,剑阵不攻自破……瞅准了这个空子,伏图蓄势已久的法术祭起,一道黑光当头而降,雷动立时被罩住,空有一身巨力,受古怪法术所制竟无法再稍动。

  如法炮制,过不多久拈花与赤目也被黑光所擒。

  伏图松一口气,笑了起来,对妖皇道:“成了!”

  “归巢之战”在前,几个月的追捕、突围之报汇聚,两大妖首都猜到三尸与苏景分身和本尊的关联。这可十足羡煞了伏图与妖皇,必要活捉三尸细细做一番探查,奢望也能给自己炼化这样一套不死不灭的“矮帮手”。

  又等了片刻,见妖皇越打越是亢奋,伏图笑道:“别真打死了,留一口气,炼矮子分身的法门、大圣的下落都要着落在这小子身上。”

  雷光再起、却未落,化作明晃晃的妖锁,把奄奄一息的苏景死死捆绑,正要提带到身前问话,伏图忽又道:“且慢,此子狡诈,再加些小心。”说着,一道黑光法术祭起,把苏景又“绑缚”了一层。

  确定苏景再无“余地”,洪吉这才把苏景带回到云上。

  苏景身上、脸上又添新伤,一张面孔都被打得歪斜了。

  不等对方逼问,苏景嘴巴翕动……气若游丝……且他他居然还是笑的,脸上笑不出,但目光明明在笑,两个字费力出口:“再来。”

  洪吉和伏图不解,再来?再来什么?

  两人疑惑中,一枚太阳炸碎于洪吉、伏图眼前!

  阴霾之下、暴雨之中、妖皇云驾之上,苏景身体之内,一枚骄阳轰碎……火自天上来,剑于光内起!

  洪吉与伏图明白“再来”的是什么了。

  第三张八祖剑符。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东土颜色

  当初,尘霄生师兄交给了苏景三张八祖剑符。

  苏景自己留了两枚,分给樊翘一枚防身……

  上次在剑符上吃了天大的亏,这次又见剑符之威,伏图和洪吉都是一样的念头:何止眼前一颗太阳砸碎,自己脑袋里也有一颗、也炸了!

  当真气疯了,也吓疯了!

  故伎重施,只有一道剑符,威力少了一半,但是比起上次,它发动的更突兀,更无端,伏图来不及再去护妖皇,就算来得及他也不会护,这道符对自己伤害太大,非得全力自保不行。

  大袖蒙头、黑光弥漫,伏图死死护住自己,沉沉黑暗湮灭目光;洪吉“身内身”修持比原来要深厚得多,“骄阳”炸碎之时护身雷法绽放,璀璨到无以复加!

  剑符威力下,不容敌人遁法逃逸,只有硬碰硬,唯一活路就是死扛硬撑。

  一明一暗两道法持,两大妖首催法相抗。

  暴跳如雷、气急败坏,伏图和洪吉还有一重相同的心思:不可能!

  这等威力强大的剑符,几个月前刚挨上过,洪吉和伏图又怎么可能没有防备……

  归巢之战,苏景最后“狗急跳墙”祭起剑符,常理揣度,那时候他应该有几张扔几张;只以“常理”还做不得准,妖皇动用北疆兵马追捕苏景,开始时还好,最近一个月里,双方硬仗不断,苏景一行几次遇险,但始终不见他再用剑符,“他没有剑符”的猜测又坐实了几分;被困此处,三天惨烈厮杀仍无法突围;刚刚十余大妖近身缠斗……两大妖首敢笃定苏景没有那宝贝了。

  即便笃定了,两个妖首还是小心再小心,雷鞭不止是洪吉的报复酷刑,同时也抽散了苏景如今少得可怜的气力;雷锁之下,无力的苏景根本动弹不得;伏图加持的黑光则层层截断了苏景的“气机”。

  动不了的人,如何取符;气机被截断之人,如何催符?就算苏景还有灵符他也用不了。

  动符、催符的不是苏景,甚至苏景都没有将最后一张八祖剑符要回来,它还在樊翘身上。不过这道符该如何用,苏景和樊翘倒是早都商量好了的:不见洪吉或伏图,咱就当手上没这宝贝!

  蚀海元魂还在自己身上,苏景手中还有筹码,就敢和洪吉、和伏图赌上这一场:赌他们不敢直接杀掉自己!

  皇帝的云驾来了,尚远,苏景忍着;

  雷霆之鞭施展了,痛彻肺腑,苏景数着,数那蛇妖打了自己多少下,他算得清楚,四十三鞭。

  打得再狠,终有结束的时候,终有把苏景带到近前的时候。大家见面一刻,那四十三道雷霆鞭打,老爷一符奉还!

  还有,陆角八是什么人?于九位离山师祖之中,不显威不扬名,平时极少出手……

  但天元三冲的师尊,何等高深的道门剑仙,被陆角一剑斩杀!“道起天元、剑出离山”,于八祖一剑之下,从此变了顺序!

  莫耶蓝祈,何等妖娆、何等桀骜的女子,却为了八祖枯守一生,千秋万载用住山核小院!

  骨金乌的“前身”,远比天龙、金鹏更强大的神物,也逃不过八祖的剿杀……

  且不去想陆角行事究竟是正是邪,只说他的修为,中土世上、五千年内,还有谁比他更精彩、更绝艳。

  即便他已不在,可他以前曾是、现在仍是、未来永远都是东土、汉家之人!洪蛇妖孽?黑暗灵神?想要染指中土锦绣,先得问过他老人家一剑!

  苏景代师尊,亮出的一剑。

  那一轮骄阳,自苏景身内炸碎……黑石洞天内,樊翘见是时候了,就请出了祖师爷的神符。

  洪吉、伏图制得住苏景,却打不到樊翘,何况他们又哪能想到苏景还能穴窍藏人。

  八祖剑符不伤金乌弟子,堪称寂灭的一剑在苏景体内发动,威力则自他经脉、气路完完全全绽放于外!

  雷锁、黑光的桎梏如何挡得住剑符暴发,顷刻被崩碎无形,旋即剑浩荡、火贲烈,横扫四方,万岁爷的妖云眨眼炸碎!

  两次抓到苏景,两次都稳占上风,两次都被翻盘,而且还是同一道手段,洪吉与伏图气得心欲炸、头欲裂,恨不得立刻把苏景扒皮拆骨,却又不敢稍动半分!

  明知苏景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夺了他的小命,偏偏就动他不得!

  几乎就是时光倒流,伏图的惨叫又复响起,两个妖首都修持惊人,勉强能自保,可随同苏景一起回到云驾上那些大妖,云驾附近的精锐近卫,陷于八祖剑符何异残月遇骄阳,没能坚持片刻就灰飞烟灭。

  尤其妙的是,统带大军的几个主要妖将,也聚拢在皇帝身边。

  妖孽虽多、修持虽强,奈何八祖一剑!

  苏景肃道,陆角降魔,冥冥之中师徒并力,给这些狂妄妖孽一个“颜色”,东土世界的颜色!

  苏景忽然想笑:灭顶大圣曾传谕南疆,不许妖孽去中土作乱……那他娘的是为了你们这些妖孽着想。

  强若蚀海,贵为大圣又如何,江山剑域八方剑王只动其一,便将他重创,万万年难醒;今日江山剑域不再,可中土还有人、正道中人,除魔卫道匡护人间的正道、离山、光明顶弟子!

  并非狂妄,只因兴奋,苏景直接笑出了声音。

  自己的声音自己听得清楚,竟然有几分洪亮之意,非得中气支撑才会如此,可就凭自己的伤势……苏景一惊而醒,惊喜发现剑符中的纯烈阳火与暴散、流经经络之时,分出了少许,对自己的重伤之躯稍作弥补。

  不是阳火“聪明”,这和野火遇到草木自然就会点燃过去是一样得道理,纯粹“本能”而为。

  修补不多,但是对现在的苏景雪中送炭,至少让他能动起来,能勉强催动些法力!

  哪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苏景转身飞纵!

  发动符篆威力和放炮仗也不见得有什么区别,“点火”后就和放炮之人没什么关系了,虽是体内纵符,现在威力展开,也不用苏景守在原地。

  此时三尸也一起出现身后:伏图自顾不暇,哪还顾得去维持困三尸的法术,桎梏松动,雷动等人立刻挣脱出来……

  万岁深陷剑火天地生死不知,妖兵阵势岂有不乱之理。

  妖怪不通教化,本性或桀骜或散漫,军纪本就远远比不得中土汉家,此刻离得远的向前涌想要去救,离得近的拼命退后生怕自己被殃及,更多的则是裹随人流、眼中愣愣看着天上的可怕景象、脚下全无意识的奔走着。

  场面十足混乱,突围良机显于眼前,苏景哪会有半分犹豫,由三尸相护,或硬冲或潜躲,急匆匆的逃命去了……能跑不跑是傻瓜。

  剑符持续时间不过半炷香,可军兵混乱一时间难以控制,而皇帝洪吉在扛过这大劫之后,也不去看眼前混乱场面,蛇目紧紧盯在自己的双手上。

  洪吉周身上下完好无损,八祖剑符如此威力,却对他全无损害似的,但洪吉却不知为何,身体颤抖、怒目圆睁,牙齿咬得咔咔作响,片刻后猛地喷出一口黑血,直挺挺地摔倒在地、昏厥过去。

  伏图的身体则再小一圈,只有七八岁的娃娃模样了。看着自己的身体,心中、目中怨毒浓浓,但此刻他也无法开口或稍有动作,须得立刻行功遏制伤势。

  三天后两人相继醒来,伏图一见洪吉当即就愣住了:“陛下……无损,可喜可贺。”

  洪吉神气内敛、目蕴玄光,伏图看得出他的修为全然无损!洪吉一哂:“朕乃天命之君,区区一道蛮符能奈我何!”

  说着,挥挥袖子屏退旁人,皇帝缓缓扬起双手,对伏图道:“你自己看。”

  蛇妖的声音不重,却嘶哑异常。

  伏图不解他此举何意,不过看到了对方手掌,伏图缓缓抽了一口凉气:“陛下的掌纹……为何不见了。”

  洪吉的双手“空空如也”,干净得仿佛无暇琉璃。洪吉冷冷应道:“寿元没了,天命便没了,只剩两掌空空!!”

  妖孽修成人形,并非一般简单变化,而是得了万物灵长的造化与天命,掌纹内蕴玄机,预示这所有一切。只是内中的玄机太复杂,无数高人穷尽智慧也无法完全破解。

  不过现在皇帝的掌纹全消,倒是好解得很:没命之人!

  命都没了,其他自然什么都不存,干净无比。

  伏图追问:“怎会如此?”

  这是妖皇的另一道秘法,损寿元保修为。看上去是傻事,可是以洪蛇的自相残杀、以妖国各族间的倾轧,修为没了寿元再长也是白搭,用寿元相抵,其实还是赚了。

  剑符之下,妖皇动用了这道秘法。

  结果,他的寿元干脆被八祖剑符尽炼了个干干净净!

  伏图嘴巴动了动,那句“你怎么还没死”没问出口。

  洪吉知道他的意思,摇头道:“幼年时有造化,得命外一甲子,内中经由不必细说,你只需晓得:我只有六十年可活了。要想再续命,非得夺舍大圣不可!”

  伏图点了点头,声音重归从容:“陛下放心。”

  洪吉又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掌:“真能放心么?此处已近边疆,他们就快逃出朕的地方了。”

  伏图却笑了:“只要他们还向南,便没出路,我性命担保。”

  第二百四十九章 狐狸规矩

  洪吉点了点头,对方不肯细说,他追问也没用,反正非得抓住苏景不可!

  蛇心虐戾,洪吉甚至把夺舍之事都放到一旁,必抓苏景,至少是为自己报仇。

  哨探四出,追查苏景下落,另外再抽调人手赶来增援,皇帝与伏图耐心等待着,各自行功继续归整元气……

  冲出重围后七天,苏景与三尸终于来到剥皮国的边缘。

  与北方敌对齐凤、囤押重兵不同,剥皮南境卫戍算不上森严,有太多的空子可钻。向前再无国度,连妖蛮的粗陋秩序也荡然无存,只剩重重凶山恶水。

  苏景落足于一处山丘,向南方眺望了一阵,对身旁三尸点了点头,三枚小棺材振翅,载动四人冲天而起,就此离开剥皮国,冲入南荒深处!

  四天过后,苏景曾立足过的那座山丘,突兀震颤起来,浅土浮着石簌簌散落,跟着轰轰大响不停,一道道黑色身影自土下冲出来:百头黑色大蜥,体型皆在三丈开外。

  蜥蜴显身,时伏地、时抬头,鼻端抽搐不停,口中舌心吞吐,嘶嘶地细响不停,仔细分辨着苏景等人留下的“气息”。而后大蜥首领抬起头,对着天上一片悠闲白云吼叫了一声,随即身形一蹿,又复入土向着苏景等人离开方向猛追下去。

  其他蜥蜴都随首领而动,天上那朵浮云轰然崩散,化作无数纯白云雀,向前四散飞驰,鸟群覆盖宽广,但它们前进的大方向与苏景一致。

  又过三天,仍是那座山丘上,一道人影闪出,身材佝偻的紫衣老汉落足,十指结扣翻转几下,捏印施法。片刻之后双手分开,左手自右向左抹过双目、右手则从上而下拂过鼻、嘴。

  老汉双目玄光一绽,就此变了颜色,山林、池沼、雄峰湖波诸般景象飞快掠过眼眸;他的鼻子则迅速抽搐起来,口中嘶嘶有声,分明是之前来过的那群大蜥的低鸣。

  空气中再掀涟漪,又是两道人影飞掠至山丘,伏图与洪吉赶到,站在老汉身前静静等待。

  让皇帝等了有半炷香的功夫,紫衣老汉身体抖了几抖,妖法撤散人从入定中醒来。

  皇帝全无往时骄狂,语气恭敬:“敢问阴老,可能发现小妖踪迹?”

  老汉声音如钟,异常响亮:“本座的‘地摄’‘天追’齐动,小妖无所遁形!已然追查到身迹,逃不掉了!”言罢污风卷扬,裹起老汉向南方急掠而去。

  既请动此人出手帮忙追踪,皇帝等人只消追随便是,两个妖兽也不多问,催动云驾跟在老汉身后。

  皇帝过后,又有数百道黑色妖光遁起,紧随于洪吉与伏图,自剥皮边界投入南荒深处!

  ……

  先于追兵七日离开剥皮国的苏景、三尸,正自空中疾飞,雷动手指前方出现的一条红色的大河:“是这条河吧?”

  颜色如此醒目,想认错都难,苏景说道:“降下去吧。”

  此时他们已转入袁朝年的南游旧路,前辈手札记载,跨过这条红色大河便不能再飞,否则会惹来天大麻烦!

  不用想也知道身后追兵来得正急,可苏景现在也实在惹不起新的麻烦了,权衡利弊,苏景最后还是决定按照前辈指点行事……

  小棺材沉降,载着苏景贴地而飞,三尸徒步相护于左右。

  边走,雷动边说道:“若真像袁朝年说的那样,倒是轻松了。”

  拈花也点头:“就是赶路慢了些,不过无妨,蛇妖他们来到这里,也得向咱们一样靠两条腿走路,大家一样慢行。”

  赤目这次只说了两个字:“刺猬。”

  脚踩落叶,沙沙轻响中,一只小刺猬摇摇摆摆地走入众人视线,背上还串着两片树叶。

  或许是南荒少有人来,刺猬傻乎乎,全不晓得面前几人危险,不改方向、就那么笨拙着,直接向几个人走来。

  不是妖孽,更不是什么前辈高人,苏景却发癫似的,从小棺材上跳落地面,抱拳做礼,表情微笑声音和蔼:“在下苏景,一行兄弟四人要向南方去,故此途经宝地,心中绝无冒犯之意,还请大仙行个方便。”

  三尸跟在苏景身后,也一起抱拳:“冒昧之处还请大仙恕罪。”

  刺猬全无反应,蹒跚着来到众人脚边,小小绕了半个圈子,走过去了……

  苏景等人也继续前进,走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前方又有动静,一头野山羊迎面而来。和上次一样,苏景落地抱拳报名报去处。

  野山羊比刺猬也聪明不了多少,傻愣愣地看了苏景一眼,从他们身边溜溜达达地走过。

  接下来几个时辰的赶路,松鼠、小鹿、山鸡甚至一只癞蛤蟆……只要迎面相遇,不管是什么畜生,苏景带着三尸都问安施礼,对方则无一例外、全无反应擦身而过。

  拈花终于忍不住了:“苏锵锵,我觉得咱像傻子。”

  哪用他老人家提醒,从第一开始“拜刺猬”苏景觉得自己不是聪明人了,可袁朝年手札上写得明白,红河之后连绵山岭,只要见到动物迎面来就得行礼,如此可保一路平安。

  所幸前辈还特意交代,飞蚊蝇蚁之类虫豸无需理会,否则苏景一路得鞠着躬向前走了。

  雷动皱眉:“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明明都是些普通畜生……”

  赤目有办法:“老大,你绕个路去走,见动物不行礼,看看它们是不是真有报复手段?反正死了也无妨,还能回来。”

  雷动举一反三:“不如这样,让拈花直接飞上天去转一圈,说不定根本没有天大麻烦呢?”

  拈花:“我肚子疼,想屙屎。”

  苏景失笑,正想开口前方密林中突然转出了一只红皮狐狸。这是真正狡猾之物,其他畜生见到“不认识的人”或许不知害怕,而狐狸见到陌生之物则会特别警惕。

  但这只狐狸对苏景一行显然全无惧怕,甩着蓬松尾巴向他们走来。

  它迎上前便是十足反常。

  拈花小声问:“还行礼不?”

  拈花语气含糊:“或者……试试不理它?”

  雷动轻声:“与其不理,不如更干脆些……”不等他把“吃了它”三字说出口,苏景就再度跳下棺材,抱拳、施礼,还是刚才那一套话。

  正在做的事情的确是傻得可笑,但另一件事苏景看得清楚:半日路程,平安无事!

  自从离开剥皮,无论天上、地下,南行之中从没有过半个时辰的安稳,妖蛮野怪、毒云恶瘴,诸般危机层出不穷,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平安。

  凭此一项便足以断定前辈指点意殷言切。

  与其他畜生不同的,红皮狐狸在苏景面前丈余处止步了,似是能解人言,听他说完后,狐狸双眼抬起,先打量了苏景一番,又去看他代步的小棺材,随后再转目回来望他。

  苏景解释道:“在下有伤于身,这才动用了一件法器代步,事非得已,还请大仙通融……”

  狐狸会听不会说,没太多反应,但站在面前不肯让路,显然,它的规矩比其他畜生都要大得多:只许徒步穿行,连贴地飞掠都不可以!

  既入乡,要么随俗彻底、要么耍浑到底。苏景回头对赤目道:“收了童棺吧。”

  赤目依言收了自己的小棺材,狐狸眼中露出一丝满意神色,再无其他要求,且它居然懂得礼数,人立而起,前爪一抱,竟也对苏景做了个抱拳之礼。跟着放低身体、又回复常态,迈步前行与苏景擦身而过。

  本已无事,不料红皮狐狸在路过苏景身边时,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身体微微一震,又转回头望向苏景。

  苏景不解其意,问了几句,见对方全无反应,干脆不再废话,对三尸用了个眼色示意大家小心,把赤目拉过来当拐杖,迈步向前走去。

  那狐狸则掉转身形,十余丈外,不紧不慢地跟在了四人身后,只是跟着,全无异动。

  再往前走,不到五里路程,猛地一阵腥风袭来,一条头顶毒瘤的斑斓大蟒蹿出密林,身体摇摆凶威凛凛!

  并非妖孽,只是南荒深处的异种凶兽,不过它显身的气势比起六灵阶大成的妖目也毫不逊色!

  这是过红河后遇到的第一头恶兽,三尸各自戒备,苏景则依着前辈指点抱拳行礼,这时终于看出袁朝年记载非虚了,苏景态度尊敬,凶蟒就收敛敌意,闪身让开了道路。

  苏景过后,大蟒对上他们身后的狐狸,身体立刻乖乖盘结,磨盘大小的头颅尽陷于身内,仿佛奴仆见到了主人。

  红皮狐狸对它视而不见,完全不予理会。

  随后路程,苏景等人又遇到各种凶兽,他守礼、对方就不伤人。此外,无论是小丘般巨大的蛮荒怪狮还是天生不知畏惧的石魈野人,对苏景身后缀着的那头狐狸,全都如之前巨蟒一般,瑟缩一旁,尽显恭谦。

  情形明白得很了,这里是狐狸的地盘,“不得飞天、只可步行、见畜问礼、报名来意”的规矩也是狐狸定下的。

  袁朝年或许没发现是“狐狸主事”,但他解了这里的规矩,苏景按照手札所言,一路行走都平安无事,只是前辈的记载里没提过……狐狸会跟来。

  黄昏时分,苏景身后早就不再是一头狐狸了。

  第二百五十章 狐地

  红、棕、褐、黄、灰,各种毛色、大小不一,百余头狐狸跟随苏景。

  没有一头上前滋扰,但也没有哪只离开。

  待天色沉黯,越来越多的狐狸自密林中钻出、汇聚、跟随,而狐狸越多,它们的步伐声就越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狐群的行动变得寂静无声了。

  消弭的不止声音,还有气息。即便以苏景的五感,若不回头直接去看,都无法察觉身后的庞大狐群。

  苏景由三尸撑着,加快脚步甚至全力猛奔跑。脚力是由身力来的,没有棺材三尸不会飞,可发了性子奔跑,比着等闲修家的云驾风座还要更快得多。

  脚力发动,身后狐狸立刻被甩掉,三尸频频回顾,身后空空如也……可不知什么时候再一回头,他们又出现身后。

  几次发动身法,几次都如此。

  到了此时,与其说它们是狐,倒不如说是“魂”!

  任谁被这样一群怪物无声无息地缀着,心里也不会轻松。再这么走下去,怕是这疆域内所有的狐狸都会被苏景引出来。

  三尸低声商议着,要不要催动棺材,干脆不管什么“规矩”了,直接飞到天上去。

  苏景心中踌躇,事情明显不对劲了,只凭它们的追摄便晓得这群狐狸不好惹,可至少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露出真正敌意……正犹豫时,前面一棵树上突然掉下来一条小蛇。

  尺余长,颈下对称生着一双肉瘤,通体乌黑唯独双目雪白。苏景目力了得,一眼就看得清楚小蛇根本未生眼睛,“白目”只是眼睛位置的白色鳞片罢了。

  苏景认得此物,阴褫。

  中土的神鬼志异说作恶的毒龙遭遇天罚,才会转生成阴褫。诡怪故事不可考,但是在渡过红河之前,苏景曾遭遇过另一头阴褫,力大、奇速、狡诈且剧毒无比,三尸与之相斗,死了两个赤目一个拈花,才将其击退。

  只是击退、不是击杀,那条阴褫五尺长。

  怪蛇独特,它们越长大、越修炼身子便越小。

  一尺阴褫,真正要命的东西,即便苏景全盛时也未必应付得来,现在那蛇只要一蹿,苏景连躲避的机会都不存……小蛇昂立在前,挡住了去路。是该全神戒备严阵以待、还是继续抱拳问礼?

  苏景等人站住,身后狐群也告停步,一如以往全无半点声息。

  与其他蛇子不同的,阴褫从不会正面对敌,小蛇缓缓转头,额上、左侧白鳞对住了苏景,没有眼睛,但它摆出了看的姿势,一只眼看。

  三尸身子微躬,不是要行礼,苏景明白这是他们准备拔剑的姿势。

  须臾,苏景踏上半步,对阴褫抱拳,声音不算响亮但字字清晰,报名做过境之辞。

  可是这一次,小小阴褫没有让路,身子慢慢转动,画了半个圈子,又拿“右眼”来看苏景。

  赤目是三兄弟中脾气最大的,最近连番恶战更让他打出了旺盛火起,见状沉声冷笑:“问礼不好使了,殷天子开路吧!”

  拈花的火起永远只对大屁股小妞,实在不喜欢打架,小手去拽苏景袖子:“你再说一次,没准它没听清,再说一次试试。”

  苏景咳嗽了一声,不是身体不适,而是准备动手的暗讯,之后他又抱拳,原话照办再说一边。并非苏景礼数周到——说说闲话、或者笑谈闲聊时突然动手,是他的拿手好戏。

  不料还不等三尸发难,小阴褫就拍了拍尾巴尖,嗖的一声划起……蹿回树枝上去,让出了去路。

  这等灵物不可能耳音不好,没听清楚。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这小阴褫简直无聊透了,非得听两遍问礼才开心。

  小阴褫不比这莽山中的其他畜生,对苏景身后的狐群不用跪身叩礼,口中呼呼叫了两声,声音快乐,像小娃娃遇到好朋友时的招呼。

  狐群之中有半数狐狸都对它点了点头。

  虚惊一场,苏景和三尸对望一眼,也不知该说点什么,迈步再向前行,可是连二十丈都未走过,于毫无征兆中,前方忽又出现了一头狐狸。

  青色皮毛,春草嫩芽的颜色。体型比着同类也要大得多,堪比俊马。

  个子虽大,但模样全无凶猛可言,或许是那身无风自动的绒毛太柔软、太蓬松,让人看上去只觉温暖。

  自从第一只红皮狐狸之后,就再没有狐狸直接出现于苏景面前过,其他狐狸都是从身后四方汇聚而来。

  没什么可犹豫的,苏景数不清第几次抱起了双拳……

  话讲完,青狐不退。

  现成的例子摆在眼前,苏景全当它也无聊,第二次开始行礼,但才刚说了三四个字,青狐突然扬起一直前爪,怒拍地面!

  苏景伤得重,但也能察觉青狐一爪饱蕴巨力,就是一座山丘怕也承受不来,可它的前爪落地,地面不存丝毫颤抖,甚至树上都没有一片叶子落下。

  “嘭”的一声闷响。

  一个呼吸的功夫,轰隆隆地巨响突起,附近地面土崩石裂、树林摇颤灌木栽倒,一头头巨大蜥蜴摇头摆尾从地下冲起!

  不仅地面,巨力直灌土地深处,深深匿藏的一群巨蜥被青狐一爪尽数震出!

  百头黑色巨蜥,每一头都在三丈开外。

  这是片有规矩的地方。

  讲究礼数,一路太平;自以为是,身死道消!

  苏景身后狐群蜂拥而上,恶战巨蜥,转眼厮杀滚滚!这些黑蜥巨力惊人,身法奇快,且有凶狠的本命妖术护身;反观狐群……全无妖元波动,若非跟随苏景时显现过神奇,它们就与普通畜生无异。

  可就是这些“普通畜生”,在它们面前,巨蜥完全变成了花猫爪下的老鼠,逃脱无路更反抗无门。

  树上的小阴褫忽忽欢呼着,尾巴一摆加入战团,张口就咬住了一头蜥蜴的尾巴尖,奇毒发作顷刻就要了黑蜥的命……不过阴褫就只杀了这一头,然后它张大嘴巴翻开肚皮躺在地上:除了没有四肢,它摆的姿势和那头死蜥一模一样。

  小蛇应该是觉得装死比打仗更有趣。时不时它还抬起头,兴致勃勃地呼哨激斗中路过的“狐狸熟人”:来看我装死。

  青狐并未参战,在震出巨蜥后,它又举目望天:夜空中,一朵浮云毫不醒目。

  但狐眼看得一清二楚,开口一声短促怒嗥,一道道狐影快若浮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群飞狐,自莽莽山林间一飞冲天,直奔浮云而去!

  云惊散,无数白色云雀惊飞溃逃……在不许飞掠之地飞翔,现在想逃实在太晚了点。

  相比云雀,飞狐的数量远逊,但飞狐翔天的身法胜出、速度高出了何止百倍!

  同个时候,南荒深处正施目于“天追”雀,落嗅于“地摄”蜥的紫衣老汉虎吼一声,从入定中醒来,怒道:“妖狐伤我灵宠,罪该万死!”

  洪吉皱起眉头:“阴老把天追地摄遣去狐地了?嘿……何必去触这个霉头。”

  紫衣老汉冷哼了一声,不答话,卷动污风向南方急急行进,洪吉和伏图对望了一眼,伏图明白皇帝想说什么,微笑回答:“陛下又不是不晓得,阴老和狐狸一向不睦……其实那些狐狸也邪门得紧,早就该死了,不如助阴老一臂之力。陛下放心,你只作壁上观便是,我来出手。”

  ……

  天上地下,两处凶兽恶战,苏景并未参与,由三尸护着躲到一旁。

  此时雷动恍然大悟:“有别家畜生侵入狐狸地盘……狐群追的不是咱们,是地下的蜥蜴。”

  拈花如释重负,笑嘻嘻:“没咱事,后面接着抱拳施礼过境去。”

  苏景却若有所思,很快就苦笑了下:“出剑、帮忙吧,这根本就是咱们自己的事!”

  狐狸跟了自己半天加半夜,就算它们是在追踪地下的蜥蜴,又怎会那么巧,苏景一直和地下蜥蜴走一条路?

  何况天上怪鸟、地下怪蜥早不来晚不来,就在苏景到时它们入侵?

  以苏景的心思,稍加琢磨便能想到:鸟、蜥都是被自己带进来,这麻烦是他惹的。

  三尸听话,亮出殷天子就帮忙杀蜥蜴,相比之下,地上的恶战比着天空里要简单得多,没一会功夫百头黑蜥伏诛,拈花攥着剑跑来问:“苏锵锵,天上还帮忙不?这不让飞,咱上去会不会被打下来?”

  这倒真是个问题,苏景迈步走到青狐面前,神情诚挚:“天上鸟、地下蜥都是被我引来的,抱歉得很。”

  狐狸的关注根本不在于此,规矩就是规矩,乌龟进来守规矩,就是普通过路人;兔子为追乌龟不守规矩,便是死罪!

  是以青狐摇摇头,身子微侧让开道路。

  苏景心中一喜,又对着青狐抱拳:“多谢。”带着三尸继续向前走去。

  可青狐让路只是让路,并没有离开苏景,而是和狐群一样,转身跟在了他们身后。

  而天上的飞狐将“天追雀”捕杀一空后,降低了飞行,贴着莽林灌顶,也跟随而来。

  苏景、三尸在前,身后五丈是巨大青狐,再后五丈是越聚越庞大的狐群,还有半空中的飞狐,如沉甸妖云。

  苏景行,它们随;苏景站,它们听。

  苏景回头问,它们全无反应……

  小阴褫在地上装死一炷香,见狐狸们都走得老远了也没人来理会它,灰溜溜地翻回身来,尾巴尖甩甩,又飞回到树上去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追兵

  继续前行,苏景脚步不停,转回头对青狐道:“我身后有追兵,其中还有个高深莫测的人物,用不了多久就会追到你的地方。”

  狐狸诛杀“天追地摄”是因为它们自己的规矩,但苏景的的确确从此事中得了实惠、领受了人家的好处,是以这句话不能不说。

  不出意外的,青狐全无反应。拈花忽然省起一件事:“苏锵锵,你手下不是有个狐狸精么?”

  对人言,狐狸们应该是能解不能说,要是有个通译或许大家能聊上几句。一言惊醒梦中人,入擂妖蛮中就有个狐狸精怪,只是苏景和她不算太熟络,把这事忘记了。

  苏景挥手,一个村姑模样的中年女子被他请到外面,女狐前阵恶战负伤,最近都在施法疗伤,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情形。

  不过环境改变,女狐立生感应,张目望向苏景:“大圣唤我何事?”

  大圣玦收妖在前、苏景冒充蚀海在后,令牌内不少妖蛮现在都直接唤他“大圣”,是个玩笑绰号。

  苏景伸手一指身后,对女狐道:“想请胡大姑帮忙做个通译,看看能不能和它们说上几句。”

  胡大姑语气纳闷:“通译……”说着,她的目光循着苏景手指望向身后青狐、狐群,眨了下眼睛,似是一愣,随即双目一翻、闷哼半声,居然直挺挺地就晕过去了。

  这变化来得未免太无端了,这是惊的?骇的?还是欢喜的?胡大姑好歹是个六灵阶大成的精怪,怎么还能说晕就晕了。

  苏景赶忙伸手扶住她,三尸齐齐愕然。这个时候前面树枝微震,吧嗒一声,又一条小蛇从树上掉落地面:一尺长,通体乌黑、目位两点白鳞……还是刚才那头阴褫。这东西跑来拦路不为其他,就是想再听苏景抱拳念叨一遍礼辞。

  前面都不知道叙礼多少次,也不在乎对一条顽皮小蛇多说几遍,不过苏景身后的青狐忽然开口叫了一声。

  声音很低,且轻,谈不上威严或凶猛,但真正诡异的是,苏景竟听懂了。那青狐一叫,苏景便明白它的意思:不必理会!

  自己能解狐语?这可比“胡大姑”突然昏厥更让苏景吃惊,双目睁大回头望向青狐,大有“敢不敢再说一句”之意,青狐却不理会,没有再开口的意思。苏景发愣,阴褫小蛇还在前路上侧着身子等着呢,尾巴尖敲打地面,显得不耐烦。

  苏景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听狐狸的,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地盘,没再“多礼”小心翼翼地从阴褫面前走过去了,小蛇昂头、“眼巴巴”地等着、又“眼巴巴”地看着苏景走掉,没人陪它玩耍……

  再之后良久,狐狸都未再吭声,悄然无声地跟在苏景身后,苏景问不出什么,心中糊涂不已,但脚下不曾耽搁,由三尸撑着纵跃急行。

  一路向南,转眼两夜一天过去,又到清晨时分……

  此时苏景身后跟下了足足数千头狐狸,青狐身边,也多出了一纯透紫色、一黄若熟铜两头大狐,它们地位与青狐相同,显然都是首领。而他面前的景色也有了变化:一团白色浓雾,目光难透灵识不穿,山中有风但浓雾全不为所动,自地面一直弥漫到九霄。

  这团雾在手札记载之内,内中目力难越三尺,不过脚下还算平坦,只消以修家本识把持住方向即可贯穿而过,当初袁朝年走了整整三天三夜。

  前辈记载详实准确,按他的指点可保平安,只是身后的巨大狐群实在让苏景心里发慌……正待走入雾中,身后远处突兀响起飞狐啼鸣,一声接着一声,由远及近传递而至,声音尖锐且高亢,即便三尸都能听出其中的示警之意。

  赤目眼珠通红,冷笑:“剥皮的人打进来?”苏景转回身,只见群狐目露凶光,纷纷掉转身形向着北方眺望,青、紫、黄三个首领口中呜呜,正做低声商议。苏景留意听了听,现在又全然听不懂狐狸们再说什么。

  苏景心思转得快,稍一琢磨就大概明白,不是自己能通晓狐语,之前青狐那声“不必理会”是因它能“传神”!蕴神于声,不用解语便能会意。

  三头狐狸首领商议时间稍长,都想随苏景进入浓雾,又不能容敌人随便侵入,分兵两路又怕分散了实力,着实有些为难的样子,就在此时狐群中忽然又传出了一声低鸣。

  三大狐王似是领下军令一般,再没有废话商量,口中各自发出一声厉啸,腾展身形向着示警方向奔去,群狐齐动,追随首领而去,它们行动的速度何其惊人,眨眨眼便告消失。

  就只有一头狐狸,依旧留在了苏景身后。

  苏景认识它,渡过红河后遇到的第一头狐,那只会抱拳、懂还礼的红皮狐狸。

  之前发号施令命三狐王去迎敌的也是它。免不了又是一次意外,没想到它才是真正的狐狸老大,游走于边界、混迹于狐群,这算是微服私访么。

  另外还剩了条小黑蛇,那阴褫也跟来了,正踌躇得不行,想去追狐群去帮忙打架,但它仿佛又知道苏景这边会有大热闹,一颗小脑袋转来转去,可把它忙坏了。

  苏景再次开口,对红皮狐狸:“追兵是冲着我来的……”

  不等他说完,红皮狐狸前爪一拍地面,不见如何用力,掀起的声压却恰到好处,把苏景后面的话截断口中。

  苏景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转身走入浓浓大雾。

  ……

  正如所料,来自剥皮的驻兵杀到!

  一团巫风裹着紫衣老汉,高悬在红河上空。

  “阴老”身后大片白云遮天蔽日;身下则聚拢了数不清的黑色巨蜥,静静悬浮于红河激流,哪还有什么红色河流,视线之内,只剩沉沉乌黑的蜥背连绵。

  洪吉与随行手下反倒躲到了后面,“阴老”是他重金请来追人的帮手没错,但阴老与妖狐一脉早有宿怨,现下阴老要借机了结私怨,洪蛇才不会去掺和这个是非。

  伏图则与紫衣老汉并肩而立,矮了常人半截,脸上的微笑依依旧和蔼柔善:“阴老,真要打进去么?”

  “妖狐伤我灵兽,若不给个说法本座决不罢休。”阴老面色阴沉,可终归还是没把“打进去”三个字坐实。

  伏图声音轻松:“阴老,您给我一句实话,到底是想打还是不想打?”

  阴老冷哼:“不想打我又何必唤起这等阵仗!”说着,他又把话锋一转:“不过……事出突兀,儿郎们一时间征调不起,怕是不好打。”

  伏图又哪能听不出老头子色厉内荏。阴老也是这南荒深处的一方豪强,但实力远不如狐地,单打独斗三大狐王哪一头都强过他,调兵遣将的话阴老手下又不是狐群的对手,若非狐狸守着祖训不肯离开狐地,阴老早就被人家灭掉几千年了。

  现在老头子拉起阵势,不过是耍耍威风罢了,真要冲杀进狐地,他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子!

  伏图笑了笑:“若阴老有意,我可代为效劳一二。”

  阴老晓得此人深不可测,闻言眼中现出喜色:“你肯帮忙?”

  伏图点头:“狐王都交给我,阴老只消与儿郎们对付狐群就是了。”

  喜色一闪而没,换而怀疑,阴老望向伏图:“你真要出手?为何?”

  伏图应道:“帮你,也是帮我自己,这些狐狸邪门,让我觉得不舒服……特别不舒服!”他说的实话,此地的灵狐让他说不出的厌烦,可为何会厌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仿佛是前世有血海深仇一般。

  说话功夫,红河对岸妖风乍起,青、紫、黄三大狐王统帅狐群显身。妖势乍起,群狐逞威,河面上的黑蜥埋头入水、天上的白雀之云更显散乱……两伙南荒凶物一碰面,高下立辨。

  狐境之内不容飞天遁地,不容纵法逞凶,见畜问礼可保平安,但只要遵从了这些规矩任何人都能随便出入,同样也是狐地先祖定下的规矩。

  至于来者的追兵身份,至少狐狸们现在不会管。

  是以狐狸们并不叱喝,只是等着对方的动静。

  阴老森森冷笑:“伤我七千天追、一百地摄,你们赔出七千一百条狐狸性命,再把逃入狐地的四个妖孽小妖绑出来,今日本座便不大开杀戒!”

  青狐抬头,低吼“传神”,一个字:滚。

  青狐吼声落下,伏图自空中迈步,就此跨过红河进入狐地,但他人在半空,缓缓飞遁!伏图脸上的笑意不减,低头问青狐:“我进来、我飞了,就凭你们,能奈我何?”

  话刚说完,伏图突兀神色一变,口中猛然爆发凄厉惨嚎,同时双手抱头面色惨白,人如箭直冲半空!

  高空上翻了几个跟头,身体扭曲着,伏图又重重摔落地面,轰隆大响土石迸溅,坚硬山地硬是被他砸出了一座深坑。

  才眨眼功夫,伏图又翻身跳起,不再抱头改作手捂心口,一边嚎一边以头抢地;跟着又将双手按在小腹上,来回打滚不停,口中嚎叫凄惨不堪……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七彩

  变故突兀,从洪吉到阴老再到手下大小妖孽,全都大惊失色。

  伏图挨了三张八祖剑符,身体小了一半,但他的玄法依旧深不可测,除非亲眼所见否则任谁也不敢相信,他才一坏了狐地的规矩,就遭到如此严惩!

  甚至洪吉等人都没能看出来,狐狸们是何时施展的法术。

  南荒深处的土著都知道此地灵狐凶猛,可没人晓得它们竟凶猛到这等程度!

  此时伏图双手又复抱头,像一条被摔在石板上的鱼,扭曲抽搐,翻滚着乱蹦乱撞!

  不止痛苦不堪,还有层层黑气自他身上飘散开来,伏图的身体正缓缓变小。

  乱扭之中,伏图摔入红河,他的本事大、挣扎时掀动的巨力惊人,狐狸没伤到一只,浮在红河中的大蜥却被他撞碎了几头,附近蜥蜴大乱,为了躲避他,有的沉水、有的登岸,其他都好说,但是有几只慌乱中蹿上了狐地。

  偏偏蜥蜴无脑、惊恐时本能就发动遁地法术,这下子又坏了人家的规矩,被几只小狐狸直接抓出来撕碎。

  狐地以河岸为界,伏图坠河就不算是狐狸的控制范围了,但法术惩戒毫无停歇之意,凄厉哀号几乎都将这宽阔大河煮沸!

  一行妖孽中最顶尖之人,被对方毫不费力地惩治,洪吉、阴老哪还敢造次,慌慌忙忙把伏图捞起,一声令下大队后撤,有多快就走多快。

  阴老之前的雄心壮志都被伏图的惨叫给喊碎了,狐狸太棘手,千万不能再惹了。

  伏图疼得撕心裂肺,半个字也讲不出来,身体变小得很慢、但势无可改,明眼人一看就晓得,一时半会这禁法威力不会结束。

  不知是惊恐还是愤怒,妖皇洪吉面色铁青、眼角直跳……好端端的跑来惹狐地,简直是无妄之灾!

  就算伏图死了,夺舍大圣之事再无希望,洪吉仍是非得拿下苏景不可,但狐地是打死也不敢往里闯了,与阴老商量几句,干脆大大地兜上一个圈子,绕路而行。苏景总不可能待在里面不出来,以洪吉猜测,小贼多半还要继续向南,他们便绕过去追!

  ……

  待“追兵”被吓得魂飞魄散、撤到不见,青狐眨了下眼睛,一下子威严不见,眸中只剩浓浓的纳闷,转回身去望另两个狐王。

  紫、黄二狐也和它一样的神情。

  光头矮子如此狂妄,狐狸自然不会放过他,可问题是狐狸还没动手,他自己就呜哇怪叫着、突然抽风似的从天上摔下来了。开始的时候狐王还道他在故弄玄虚,但很快发现,那疼痛模样不是装出来的,再说也没人会自废修为来演戏。

  三个狐王都没动手……正相视纳闷的时候,呜呜低鸣响起,大群灵狐向三王俯首。小狐狸们不明就里,还以为是自己狐王施展了厉害法术,统统心悦诚服、无比敬仰,一起来俯首示礼。三个狐王又对望一眼,一个一个昂起头颅,雄赳赳气昂昂,厚着脸皮领了这桩没主的功劳。

  正要带队回去,突然忽忽的怪叫声响起,小阴褫跑得比光还快比电更疾,赶来看热闹了……

  不久前,在伏图“病发”前曾面色突变,同个时候正身处大雾中的苏景,轻轻地“啊”了一声,随即目露凶光!

  迷雾容得三尺辨物,三尸见他有异,立刻拔剑、异口同声:“怎了?”

  目中凶光散去,苏景摇摇头,示意三尸把殷天子还鞘,这才应道:“刚刚领受到屠晚的一线气机,凶猛得很!”

  屠晚寄魂与苏景体内,冥冥之中自有灵机联系,前一刻剑魂凶威暴发,以至苏景的心性都被浸染。

  就在此时,极远处伏图惊天动地的惨叫声传来,苏景的神情有些纳闷了,他也分不清伏图是被狐狸痛打,还是遭了屠晚的猛袭。前者自不必说,如果是后者的话……苏景察觉得到屠晚不再附近,便是说屠晚在另个地方,也能杀伤伏图?

  最终还是跟着苏景一起进迷雾的阴褫闻声,小小的身子立刻人立而起,转头望向惨呼方向,再也耐不住性子,掉转身形就向外跑,舍了苏景赶去河边。

  雷动看着小阴褫闪入迷雾,吞下一口口水:“阴尺的味道不知道怎么样。”褫、尺同音,小蛇又只有一尺长,雷动直接唤他阴尺,不过内中差别谁都听不出来。

  赤目更关心宝贝好剑,追着苏景的话问道:“屠晚在哪里?还回来不了?”

  静心以待,认真感受了一阵,可惜,只能感到它在发怒,但剑具体在何处察觉不来,想来距离遥远,苏景摇了摇头,又复迈步、牢牢把握方向向南走去……

  从雾地赶到河边,小阴褫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还是晚到一步,敌人都逃了,大大懊恼,忽忽怪叫几声又忙不迭往回赶,苏景倒是跑不了,可他们在大雾中,那迷雾藏蕴了玄妙妖法,小阴褫也一样只能看穿三尺,等它再回去也找不到苏景了。

  装死没人理在前,拦路被无视在后,现在又两头忙两头都丢了,刹那间小蛇只觉天道不公、只恨造化弄人,心中委屈无限,盘起身子伏低脑袋,再也不动了……

  苏景人在雾中。

  大雾阻隔目力,但不会挡住天光,大世界日升月落都可清晰察觉。

  走了大概两天之后,被苏景重新收入大圣玦的狐妖“胡大姑”悠悠转醒。阿嫣小母凑到近前,关切问道:“可还好?”

  胡大姑摇了摇头,又不是被人打倒的,她只是突然昏厥,于身体全然无碍。

  烈烈儿伤得比别人都重,此刻还不忘奚落别人,笑道:“胡大姑,我记得你平日里总说自己见过数不清的大场面,怎么一出去就吓晕了?”话不好听,不过猴子还是摸出一瓶熔浆烈酒,给她抛了过去:“压压惊!”

  回忆昏厥时的情形,胡大姑面色又是一变,惊异常、但没什么惧色,接过好酒小小地抿了一口,这才开口道:“晕了没错,但不是吓的,只是吃惊太甚。”

  “被本地狐狸惊的?”阿嫣小母好奇追问:“除了法力高深,也看不出还有什么稀奇之处。”

  胡大姑又灌了一口酒,长长吁气,总算把心中的惊慌平复,摇头道:“你不晓得……没法说,你不是狐狸,没办法明白的。”

  心思再如何精明、修持再怎么高深,到底也是蛮荒地方的精怪,言辞匮乏心中有话说不出:野和尚忽然见到佛祖驾前罗汉,流浪道人忽然遇上老君座下的青牛……胡大姑乍见此地灵狐时,便是这样的感觉!

  可她讲不明白,阿嫣小母和烈烈儿愈发迷糊了,正想再发问,不远处正闭目疗伤的老石头“咦”了一声,张目四下张望,眼光内浓浓诧异。

  下一刻,从他身前、洞天的地面上泥土松动,一枚嫩芽破土,肉眼可见,小芽伸梗、吐叶、结苞,花儿盛放……形质、大小都和茉莉差不多,但白色花朵打开、却绽起了七彩光芒。

  花儿小、光芒浅浅,不过这份旖旎瑰丽,洞天内众多妖蛮生平仅见。

  出身使然,阿嫣小母最爱花花草草,见了这朵七色花儿就错不开目光了,正想要开口问一句“这是什么花”,她的脚旁,悄悄然也钻出了一枚嫩芽。

  还有烈烈儿身旁、胡大姐眼前、山胎兄弟附近、三手孩儿周围,一枚又一枚嫩芽破土而出。随即近处、远处、直至天边,大圣点将玦洞天内,每一处角落嫩芽覆盖,视线之内尽做青青春绿。

  所有芽儿生长,娇弱却快乐,甚至连结梗吐蕊时散起的沙沙细响,听上去都饱蕴生机,让人心情开敞明亮!短短两个呼吸功夫,所有芽儿都绽放作鲜花,大圣留下的洞天,花儿铺遍,七彩缤纷!

  一朵花儿绽起的光芒算不得什么,但万万奇花齐绽,瑰丽之色流转、汇聚,如聚沙成塔、如汇溪做海,七彩玄光层层弥漫,仿佛只是一眨眼,玄光充斥整座天地,把大圣玦洞天浸染得好像仙域、好像神疆、更好像一个灿灿梦幻之境。

  而玄光的汇聚、增长之势不停……

  大圣玦有异,苏景立时察觉。从青灯境雕山少女为他将此宝祭炼认主,到现在快两百年光景,苏景从未见过令牌有此一变,惊疑之中站住脚步,心念急转想要将洞天内同伴全都放出来。

  洞天内的变化美丽,可是谁能保证这玄光不会伤害内中妖蛮?只是苏景很快便大吃一惊,大圣玦竟不奉主人之命,不肯“交人”!

  心念再转,令牌自掌心浮现,这一次倒是“听话”,可还不等苏景再动心思,大圣玦上,忽然氤氲起七彩光芒。

  洞天内玄光外溢、泻出……

  迷雾另一处、距离苏景遥远的阴褫小蛇还没能缓回心情,正委屈趴伏闷闷不乐,忽然它捕捉到一丝“异样”,猛抬头、人立而起,小小的脑袋左右转动,随即身子一僵,正正对向苏景所在方向。

  小蛇一下子来了精神,口中“忽忽”大叫,满满兴奋之意,尾巴尖甩开,身形化作一道小小的黑色闪电,拼出小命向着“异样”之处追去,急死了,急死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子孙

  玄光溢,前一刹还飘扬轻快,下一瞬突兀暴起,旖旎颜色、是光也是线,千条万线,长!

  如一道彩虹爆碎,于苏景手中,倾泻入满天迷雾。

  耳中一声冥冥长啸,手中令牌猛地一沉,心中却踏实下来。没道理可讲的,苏景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令牌中玄光猛散之际,他就是知道此事于己无害、无令牌内同伴无害。

  七彩流转!

  十丈、百丈,层层扩散,玄光渗透不停,苏景、三尸只觉眼前明亮异常,大雾也化作七彩……颜色迷离了、光彩明耀了,不过雾未散,依旧容目三尺,看不穿远处。

  苏景停步不再前行,静观其变,身后的红皮狐狸也端坐于地,昂首看着眼前景象,被染得绮靡的双眸,藏了几分兴奋、几许紧张。

  一等就是整整半个时辰。人在迷雾中,所以苏景看不到,这半个时辰中,玄光丈丈延展从未停顿片刻,直至此时,偌大一片迷雾,尽被祥光穿透……于内,七彩光芒完全渗透,雾中人满眼绚丽;于外,玄光却不曾泄露出半分,雾外人望去大雾依旧苍白而浓重。

  而下一刻,散出大圣玦的光芒忽做收敛!

  玄光急返令牌,但回来的不止光……七彩光华散于浓雾,便好似一张大网似的,牵扯着丝丝缕缕地雾气,带着它们一起进入大圣玦。

  好似大网?

  真的是网,七彩之网,无形却有质,将迷雾一网打尽!

  一个呼吸,两个呼吸,三个呼吸。散投玄光用去半个时辰,网尽迷雾却只用了三个呼吸!苏景、三尸、红皮狐狸只觉眼前猛地一清,雾清静,天地显。

  狐地深处的千万年不曾散去的大雾,被大圣玦收拢一空!

  这时苏景才发现,自己一行居然置身一座大山前,再向前十丈便是陡直而上的山崖,若非及时收拢大雾,怕是就要撞山了。

  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怪声传来,伴而忽忽乱叫,只见苏景身前三丈处,一条乌黑小蛇,正乱跳乱甩,乍看好像是被人斩了尾巴尖、细瞧才明白它是高兴的,终于逮到了一场漂亮热闹,小蛇大乐,真心觉得老天待我不薄……

  另一方世界。血天、白地、黑日月。

  陆崖九正闭目端坐,时间全无意义,老祖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长啸,旋即轰轰巨响传来。

  老祖张目,凝神远眺,只见雕山少女拖起她的巨刻,正飞快向着腌臜道人跑去,不知为了什么,少女的脸上笑容正浓,口中长啸尽是欢快意味。

  陆崖九在外修行数千年,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单纯的笑意。就是开心,好像小老鼠找到了一粒花生米,好像小囝囝被大人在唇边抹了一滴蜜……

  拖着她的山雕,少女一直跑到老道面前,然后停步、不说话,继续笑、一个劲地笑!

  老道暂停了吃面,犹豫片刻,把装面的聚宝盆送到少女面前。少女不是来吃面的,但老道不知该怎么庆祝她的开心,身无长物,只有面碗相奉。

  少女接过面碗,挑起其中一根,吸溜一声吸入嘴巴。

  把面碗递过去后,老道的手就没收回来,等着少女还回来,可少女却眨了眨眼睛,似乎又想起什么,一手拿着碗筷、单手拖住大山,转身又向着陆崖九跑来。

  因为太欢乐,所以要所有人都参来到她的庆祝,少女居然把老道的面碗递到了老祖手中。

  陆崖九当然明白这碗中的面条到底是什么,刹那发愣后,没有丁点客气,接过面碗呼呼吃面!

  少女看着陆崖九吃面,拦着腌臜老道抢碗,还是在笑啊,天晓得她为何如此快乐!

  灵元化作的面条入腹,感觉真元流转渐渐饱胀,陆老祖居然有了种吞吃天地的错觉,忍不住笑问少女:“何事如此开心?”

  说话时也没耽误老祖吞面,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大修家和雷动天尊都有这个本事。

  少女不答,老祖和她共处青灯境无数年头,也只听她说过“阿哥”两个字,是以老祖不以为意,不过想到“阿哥”,他又福至心灵,问一句:“可是苏锵锵在外面做了什么事情?”

  少女眸子转动,口唇翕动着,拖山而行来去无风的强大女子,为说出几个字竟无比吃力:“苏……锵……锵……”她又笑了,好像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意思。

  她到底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腌臜老道已经急眼了,死乞白赖地伸手、来抢老祖的面碗。

  青灯不曾认主,内中情形苏景一无所知,他正望着眼前的大山发愣。山雄阔,横亘断路,但它不存于前辈手札,是以苏景疑惑:当年袁朝年穿越迷雾时不曾撞山么?

  忽然一个人说道:“山像隐于雾,但雾中无山像。”

  说话落于脑海,耳中只是一声轻轻狐鸣,红皮狐狸开口“传神”。

  狐狸的说法玄虚,对精修之人却不难解:山在雾中没错,可雾中却没有大山,除非有天大雾散去,山才会真正结质、落形。

  苏景修行快两百年了,机缘使然,他的眼界远比同辈修家更开阔,别的不说,鬼袍里就收服着大圣一个;锦绣囊中存放着龙尸两段。

  他见识过无数浩大法术,自己也祭炼成多样神奇本领,不过今日之前,最让他震骇的,还是少年时在大漠深处见到的那座城——来自陆崖九,十万心念十万人,几许精气化繁城!

  平心而论,并非以后没见过更玄奇的法术,比如南荒老蛤的哈欠、比如蚀海大圣的梦境、比如江山剑域的天无常丹,但苏景遇到沙漠繁城时,尚未开始修行,所以那震撼来得也就特别的强烈。

  直到此刻,“最”冠易主!

  与以前正相反的,就是因为苏景现在是修行中人,有着不错的基础和见识,所以他能明白这狐地的山、雾是什么样的法术……“有”存于“无”则无,“无”中生“有”而有!

  一有,一无,两般变化,看上去平平无奇,可是要知道,这自然、造化、天地甚至浩荡宇宙,所有一切的根本,皆来自这“有存于无则无,无中生有而有”!

  因为苏景懂,所以苏景震骇,真正震骇。

  心生敬畏,脸色变!狐狸暂时不说话,由得他去惊……好半晌苏景终于回过神来,重新琢磨一下狐狸的话,转头问道:“山像?”

  红色妖风自狐狸脚下展开,载上了苏景与三尸升空。小蛇忙不迭一跳,也登上了妖风,红皮狐狸转头去看它,它往风驾上一躺,肚皮朝上耍无赖,不肯下去。

  狐狸没再理小蛇。

  风驾冲腾,扶摇直上,片刻间就升至九霄,苏景鸟瞰下方,轻轻一声惊呼!

  人在山中时看不出异样,待到高远处便发觉:那山是山,但更是一座宏峰巨刻。

  而真正让苏景惊讶的是,那巨像他记得、让见过、他认识!青灯境内,少女手执刻刀,雕刻无数年头的那中年男子!

  蚀海认出苏景的令牌来自天真大神、令牌来自青灯少女、少女不停不休雕刻着一个人……苏景脱口:“天真大圣!”

  红皮狐狸稳稳点头。

  姿势不同,这是一座卧像,头枕于双手、双目半张凝望天空,二郎腿翘翘,正卧得舒服。不变的则是神情,似笑非笑的模样,不凶、不狂,但也不慈悲不谦和,他真正的神气仅在于三个字:无所谓。

  天无所谓,地无所谓,他目光望着天,眼中却没有天!

  他眼中受纳万物,却又目空一切!

  苏景追问红皮狐狸:“你们是天真大圣什么人?”

  “子孙。”两字应答,红皮狐狸忽然仰天长啸,随即这狐地之内重重山林、千万灵狐悉数长啸呼应,霎时间群山微颤、莽林伏首!

  苏景站于高空,清晰可辨一道道狐影,正从四面八方向着大圣雕像汇聚而来,狐地中的灵狐规模,远胜苏景之前所见!

  天真大圣原来是灵狐修天,又难怪青灯少女当年一个轻轻拥抱,送给苏景一尊九位白狐法相护身……

  长啸声中,万狐朝拜先祖,风驾缓缓沉降,红皮狐狸又复“传神”:“雾中大像落形,乃天真大圣回归之兆,我辈弟子从此闭关,借巨像灵气修炼,等候大圣差遣。”

  狐性狡猾、狼性凶残、犬性忠烈,这三族精怪性情各有不同,但这三族不同宗却同属,心底生着一道相同的根性:祖为天、亲为地!它们最最重视血脉传承。

  此间灵狐千秋万载、代代守候,等得就是有朝一日,天真大圣归来,再追随先祖上天入地,风里火中,哪怕直捣黄泉也无所畏惧!

  大雾散,巨像显就是大圣回归之兆,群狐自然欢喜雀跃。而这巨像内蕴灵光,还能助本族弟子修持猛进。

  寻常人进入狐地,只要遵守规矩,狐狸根本不予理会,但红皮狐狸从见面后就跟住了苏景……现在想来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苏景的“穴窍”开放,狐狸察觉到本族大圣玦的气机,由此紧随其后。

  听了红皮狐狸的苏景又显惊诧:“大圣还会再归来么?”

  第二百五十四章 麾下猛将

  红皮狐狸摇摇头,并未回答,而是传神反问:“你有先祖神玦,却非灵狐之身,究竟何人?”

  对狐狸发问,苏景并未隐瞒,把事情经过大概交代清楚,最后手托令牌说道:“我只是无意中经过此地,大圣玦自行行转收拢大雾。”

  苏景的语气有些犹豫,狐狸似是能明白他想说什么,一摇头,应道:“冥冥自有天意,收拢迷雾虽非你故意而为,但先祖传言绝不会错。”

  一人一狐在说话,都没注意身边的小蛇:

  身子人立,靠尾巴尖急点,在苏景身前从左转到右、又自右转回左,或左“眼”或右“眼”、反正总有一只“眼睛”牢牢盯在大圣玦上。之前奇景重重,小蛇没注意这块令牌,直到刚才,无意中瞥见苏景手中令牌,小蛇又来了精神。

  端详了好半晌,小小阴褫突然蹿起,一头撞向大圣玦。

  它的动作何其迅捷,苏景重伤之下根本躲不开,三尸未防备更来不及出手,红皮狐狸应该是能阻拦但他全无出手之意……

  想象之中“梆”地撞头声并未传来,小蛇消失不见!

  苏景吓得差点把令牌扔掉。

  三尸或皱眉、或瞪目,同时左顾右盼寻找小蛇,拈花还口中喃喃:“跑哪去了?”

  “莫找了……”苏景脸上满满惊骇:“它钻进洞天了。”

  三尸异口同声:“不可能!”

  又何止三尸不信,苏景自己都不肯置信……大圣玦收服精怪妖蛮不假,但不是说把令牌随便往人家头上一拍就能将此人拿下的。

  非得对方心甘情愿认主,令牌才能抽其一律魂魄,那妖怪才能进入令牌洞天。

  妖奴不是苏景想收就能收,令牌的洞天更不是妖孽想进就能进。

  大圣玦的规矩再清楚不过,可眼前发生的事情也再明白不过:小蛇一头撞进了大圣玦。

  它没认主,却进去了。

  狐地大雾被大圣玦收拢,此刻化作一朵白云,混于洞天满天红霞中分外惹眼;七彩奇花在盛放后便告凋谢,但梗叶犹存,从眼前铺到天边,化为绒茸芳草地。

  进入洞天后,小蛇很快就发现洞天内中大群妖蛮。

  山胎兄弟高大威猛、六目沙包模样骇人、红色的猴子双目圆睁……论打,小蛇做着梦就能扫平洞天里这群老弱残兵,可它平时都和狐狸混在一起,从未单独见过那么多“妖魔鬼怪”,愣片刻,身上的鳞片猛地乍起,口中“忽”的一声惊叫,吓得转头就跑。

  众多妖蛮一头雾水,全不明白怎么回事,当然也没人活腻了敢去追这个小祖宗。

  苏景心念一转,把正惊惶逃命的小蛇扔了出来。

  小蛇惊魂未定,转了两个圈子才明白自己离开了“魔窟”,见到红皮狐狸仿佛看到亲人似的,身体直立口中呼呼,似是在说刚刚经历如何可怕。

  红皮狐狸都不稀得理它,径自望向苏景:“我家大圣于十六先祖有厚恩,十六先祖对天起誓。世上誓言无数,唯独十六先祖修得真誓之命,誓出法随,后世子孙生来便是大圣玦麾下猛将,不用再行拜奉。不过它也不是没得好处,大圣玦不再身边,它照样能领受大圣玦内妖力,这才修成了现在的一尺身。”

  麾下猛将惊魂稍定,又开始转起身体,端详苏景手中大圣玦。

  苏景追问:“它是十六先祖之后?哪十六位先祖?”

  红皮狐狸侧着头看了苏景一眼:“这小阴褫叫做十六!”

  “十六”这个名字是跟着“一尺身”来的,狐地奉的是另一长制,一尺纳十六寸,小阴褫的全名应该叫十六寸,当年它两尺的时候叫“三十二”来着。

  苏景低头看着又复跃跃欲试的十六,对红皮狐狸道:“它自己不知道?”

  “它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知道自己一出生就拜奉在我族大圣令牌下,但是它不认得你手里的东西就是大圣玦。”

  说起浑浑噩噩的小蛇,红皮狐狸目现无奈,跟着又把话锋一转:“不过天真大圣做事,从来只看自己,不问旁人的,他施恩于十六先祖,是他自己想帮忙,由此于大圣而言,这就不算施恩。当初他收十六先祖入令牌不假,但那是为了救人……”

  狐狸忽然说这些事情,不外是要他和小蛇之间能“你情我愿”,大圣玦威力了得,若苏景强迫“十六”为奴,小蛇根本没有反抗余地。

  苏景古里古怪地笑了,没忍住,回头看了眼三尸。赤目翻着红眼珠子瞪了回来:“干啥?”

  “没事。”苏景随口应了句,赤目不依不饶:“没事看我们做啥?”

  拈花摸着肚皮笑嘻嘻:“我知道苏景心里想的啥。”

  这下连苏景都好奇了:“我想的什么?”

  “你在想‘我身边猛将如云,高手如林,不缺这么条不着调的小蛇儿’,对不?”拈花说完,反问。

  苏景脸上的笑意更浓:“别说,还真差不多。”只是差不多……苏景心里真正想的是:我身边不着调的人太多,不缺这条小蛇。

  不料这个时候小蛇似是重新鼓足勇气,又是一跃、钻入大圣玦内。

  这次小蛇提前准备充分,一入洞天立刻甩着尾巴疾飞如电,大大地兜了个圈子,躲开那伙子“凶神恶煞”,跑到洞天深处去玩了。

  苏景由得它玩耍,又向红皮狐狸问起天真大圣往事、青灯境雕山少女来历等等。

  没想到狐狸天性最最多疑,苏景有大圣玦、却非我族类,所以狐狸只把他当作半个“自己人”。

  于多疑之人心中,半个自己人和不是自己人,也不见得有太大区别。

  之前红皮狐狸得见大圣归回征兆,心中着实激动,这才给苏景多说了些事情,现在它心情平复,对苏景所问一概摇头,只说:“将来有机会,所有事情你自会知晓。”

  苏景皱了皱眉头,但很快便告释然,没再多问其他:“我需得过境,再去南方。”

  红皮狐狸点了点头,昂头发出一声短促吼叫……

  不久之后疾风扑面,四头白鸟赶来,应红皮狐狸之命,驮起苏景与三尸疾飞而起。

  人在半空,赤目一脸的不痛快:“照我看狐狸也不是什么孝顺之族!”

  雷动点头:“我们有大圣玦在手,助他们收大雾、示先兆,无论怎么说也算得它们的贵人,若是祸斗早都拜服满地,把咱们奉若神灵了。狐狸却冷冰冰的,连顿饭都没请……也没说送给咱们几个狐狸小妞。”

  拈花本来乐呵呵地无所谓的样子,不过听了雷动最后一句,立刻显出愤怒神色:“不错!这一窝狐狸不是好人。”

  莫说吃饭、送小妞了,甚至都没有一头狐狸相送,就只派出四头白鸟载他们过境。狐狸的待客之道的确不像样子。

  三尸愤愤不平,苏景却一笑了之,他看得通透:“大圣玦是青灯境少女送给我的,这次收大雾是令牌自行反应……人家根本不欠咱们什么,能借白鸟给咱已经是人情了。何况我已经得了大好处了。”

  赤目不解:“什么好处?”

  雷动追问:“你说那条小蛇?”

  小蛇跟不跟他走尚未可知,苏景没去想他,摇头道:“是法术上的好处,不止一桩。”

  对此三尸毫无兴趣,不再追问半个字,苏景自也没去浪费唇舌解释。

  白鸟飞掠,但不肯直接从卧像身上跨过去,兜起大大一个圈子做绕行。疾飞四天后,苏景眼前显出一条湍急大河,这是狐地南方边缘,白鸟只把他们送到这里,落于内岸。

  苏景跳下白鸟,由三尸扶着正准备跃过大河,忽然身旁空气一掀,青、紫、黄三头狐王显身,青狐张口吐出一张符篆:“灵符‘迢迢归’,无论你天下何处,一动此符立刻能回到狐地。”

  黄皮狐狸眼中流露傲意,接口:“大圣归来前,我们不会离开此地,但也没谁能来此间撒野,遇到凶险你随时回来。”

  紫皮狐狸应该是个“女子”,劝道:“外有追兵,你又有伤在身,何不多留一阵伤好后再走?”

  苏景剩下的寿元可等不得他养好伤后再走,是以苏景正色摇头:“此去南方是为修行。修行之事,争分夺秒,我辈当……”

  “他是人,命不够了。”青皮狐狸插口,对紫皮解释道,打断了苏景的慷慨之词。

  苏景呵呵笑,牛皮戳穿也不当回事,双手抱拳正向告辞,忽然目光一转,向着自己左手背望去,只见一道黑色纹迹缓缓浮现,不久后显出模样:一条黑体、白目的小蛇。

  小阴褫化作文身。

  但下一刻,“纹迹”消失于左手,片刻后又出现的苏景颈下。

  没待上一个呼吸功夫,“纹迹”再次转移、一次次转移,从右臂到左腿,从胸口到屁股,从肩膀到脚踝甚至在足心上还待了会……显然十六对找到的地方都不满意。

  最后小蛇“纹迹”出现在了苏景脸上,盘成一团。

  雷动天尊看了苏景一眼,说:“好像屎。”

  拈花乐不可支:“没说还不觉得,说了仔细看,越看越像。”

  第二百五十五章 巨灵

  宁可不要小蛇,苏景也不能让自己脸上顶着这么一坨“纹迹”,伸手拍脸笑道:“换个地方。”

  十六心不甘情不愿,慢吞吞地换地方。曾经沧海难为水,上过脸后就再找不到满意的地方了……

  因先祖以誓立法,十六生来与大圣玦冥冥相连,算起来,它就是令牌洞天的“天命妖”。

  而苏景炼玦为窍,合于一身,十六自然而然也成了苏景的“天命妖”,由此它能在苏景身上以痕印身。

  十六愿意留下,着实是意外之喜,但内中缘由除非它自己开口,否则苏景也不晓得。至于狐狸们,对此全无异议,全凭小蛇自己做主。

  此地灵狐讲究规矩、看上去不近人情,但从它们赶来送上“迢迢归”中不难看出,狐狸的面冷之下也藏着一份热心。

  这些事情心里有数就好了,实在不用多说什么,狐地事了苏景告辞,与三尸跨过大河、坐乘童棺继续向南。

  按照前辈手札,苏景距离那道离火地脉只剩十天路程,雷动一提童棺直蹿高空,左右眺望一阵,正要对下面的同伴喊话,头顶不远处一片白云中突兀传来连串闷雷般得怒吼。

  南荒深处危机重重,不止地面上各有妖蛮盘踞,天空也被分成了几层,雷动不知闯入了什么凶兽把持的天空。雷动吓了一跳,降回低空,估计是看他太瘦没什么嚼头,云上猛兽倒也没追来。

  回到苏景身边,雷动长吁一口气,这才说道:“左右看过不见追兵,应该没那么快。”不止苏景,连三尸兄弟都料到洪吉必不肯罢休,多半要绕过狐地再做追杀。

  苏景点点头,并没说什么,敌人没追上来他当然也犯不着停下来等。

  飞了一阵,拈花就无聊起来,没话找话问苏景:“小蛇呢?哪去了?”

  脸上、手上,肌肤裸露之处皆不见阴褫纹迹,苏景笑道:“回大圣玦内,发疯呢。”

  洞天之内,小蛇全身鳞片乍开,身形快若流光,或于前进中突兀陡转飞纵高空,或于后退中迅猛回头、张口发出连串怪叫:不远处,被它视作神魔恶鬼的那群妖蛮该行功行功,该疗伤疗伤,各忙各的。

  普通切磋无妨,但若危及性命之事,洞天内自有禁法阻止,妖蛮没人理会小十六……

  穿行于野蛮之地,根本没有平安的时候,所幸三尸今非昔比,一路危险不断,但三人联手再加不灭之身,总算还能应付。

  有过一次,他们遭遇一头赤背飞虎,苏景试着把十六放出。

  飞虎识货,一见尺身阴褫,怪叫一声转头便跑;十六连眼睛都没有又怎么可能识货,乍“见”这么大的老虎,也怪叫一声,风似的逃回大圣玦。

  三尸哈哈大笑,指摘十六胆小如鼠,身为天命大妖非但不为主人分忧,竟还要靠主人庇护。苏景也笑了,问三尸:“见了十六的样子……你们真不觉得眼熟么?”

  三尸一起摇头,实在想不起苏景说的是谁。

  一晃七天过去,随他们接近火行煞地,周遭天象也渐渐变化……空气中并无太多炎热之意,但九霄高空,经年不散的赤红霞云越来越浓,情形与大圣玦洞天颇有几分相似。

  地面有林、有水,似乎不见什么烈火威力,但若闭合双目只以灵识相探,便能“看到”这一片天地都在轻轻“颤抖”、微微“氤氲”,仿佛地下端坐了一方巨大火炉,将所有景色烘烤其上。

  还没到地方,苏景就已觉周身舒泰,不需动念行功,一千四百余道气路自然有序开阖,采纳空气中弥漫的火灵入体。正想把樊翘也叫出来收采火灵,苏景却突兀一抬头望向西南方向,同时伸手一指,沉声道:“转向,去西南!”

  雷动一声吆喝,带队转向苏景所指方向,这才问道:“怎了?”

  “屠晚将亡。”

  “啊!”三尸齐声惊呼!

  苏景心中又何尝不惊!就在刚才,他由此领受到屠晚的“气机”。

  所谓气机,只是维系人、剑之间的灵犀一点,不是通言传讯,苏景并非听到了屠晚的求救,而是最最单纯的感受:剑魂垂垂,将死!

  且与上次不同的,屠晚应该相距不远,苏景能感知它所在之处。

  ……

  白狗涧廿一魔头脱狱;殷天子激怒剑冢藏剑,屠晚救过苏景两次性命。若再计较,剑魂藏于解牛刀,苏景修行的所有机缘皆因他而来。

  而更要紧的、也只有苏景能明白的,“屠晚”是活的。平时都在睡觉,只要一醒来必定蛮干,都不会提前和苏景打个招呼,似乎混蛋得很。可这“混蛋”是苏景的朋友,是他的自己人!

  见到普通人落难苏景都会施援,此刻屠晚危机,苏景岂能坐视不理。

  “再遇凶兽拦路不必啰嗦不作绕行,直接冲杀过去。”

  三尸应是,殷天子三剑出鞘,口中不时低声叱喝、催促童棺飞得更快些。

  两天之后,身边景色突变……正是上午时分,阳光正蓬勃,毫无征兆之中苏景一行居然一头扎进了“浓浓夜色”!

  “入夜”之前,前方光堂明亮,目中、灵觉下一切都正常;“入夜”之后,抬头望天,隐约可见天空上金轮高悬,可是九成九的阳光,皆被阻挡在外。

  所以这片地方永坠黑夜,与阳光无关。

  三尸吃惊不小,不约而同减缓疾飞之势,苏景低声道:“不可慢,就快到了。”屠晚的气机愈发飘杳,堪堪便要消散了,它等不得,苏景便等不得。

  “夜”之中,山林丰茂小兽穿梭,但无论草木或虫鸟,皆为乌黑体色。越向前行夜色便越浓,再飞半个时辰,沉沉黑暗充斥所有缝隙,目力几近无用,全靠苏景不停出声指点才能继续前行。

  又过一炷香的功夫,苏景突然道:“止行,到了!”

  浓重夜色,连殷天子的剑芒都已悄然隐没,三尸茫然四顾,眼睛如何用力也看不穿十丈外的情形,雷动皱眉道:“在哪里?”

  话音刚落,突兀一蓬金红光芒爆起。沉寂无尽岁月的夜色中,一盏旭日初生。

  苏景动法,金轮明澈!虽小、远远比不得高悬苍穹的骄阳,但它是由纯粹阳火炼化而来,谁能说它不是真正的太阳。

  至少,照亮着片阴晦夜色绰绰有余!

  屠晚,不止是剑,还有苏景。

  金轮突兀、煌煌猛绽,“夜色”猝不及防,猛地暴发一声惨嚎,就此轰碎!

  真实入耳的凄厉惨叫,这夜是活的。

  旋即风声凌乱四面八方,那“黑暗”被阳光刺碎,竟化作千万头黑色怪鸟,鹰隼大小、鬼蝙身形。这些恶心东西在骄阳光芒下无法存活,噼里啪啦地向地面摔去,距离稍远些的则四散溃逃。

  苏景心念转动,白骨金乌如电而起,遁入金轮,阳光威势由此暴涨,暗夜崩碎更快!

  这地方虽诡怪,但并无凶猛怪物守护,苏景只凭一轮骄阳,便足以扫灭一方……视线迅速清晰,三尸勉强看清真正的景色,异口同声又是“啊”的一声惊呼。

  不止三尸。

  此刻大圣玦内妖蛮,黑石洞天内樊翘,全都暂停行功向外张望,无一例外、整整齐齐地一声惊呼:前方不远处,高山巍峨。山中有人。

  真正的“山中人”,箕坐于地,双臂半垂、背靠大山,早已气绝。

  头生双角、身着残胄,此人头颅、颈背、手臂皆嵌于大山。

  苏景同伴个个都是斗战好手,一眼便能看出,这个人是遭受重击,被别人硬生生夯进大山的。只如此远不足以让众人诧异,真正惹人惊骇是:此人体型巨大。

  南荒天地光怪陆离,什么样的怪物都有,“巨人”也算不得有多稀奇,大圣玦中就有一对山胎兄弟,身形三丈开外,更大的话,沙包记得听前辈说过,还见过十五丈的巨大山鬼。

  而眼前之人……坐在地面,嵌入大山的头颅比起山巅,还要高出十余丈!

  歪斜坐毙之躯就真正的山还高,这哪是什么巨人,分明是巨灵神!

  巨灵双目紧闭,当年毙命时七窍沁出的鲜血化作黑紫印记残留脸上,但尸身不腐不蠹,甚至黝黑皮肤上还有层层玄光流转。

  一见尸体,众人便明白这片天地的“夜色”是由他而来。

  乾坤宇内,任你修为如何精深也逃不过“一死百了”四字,哪怕妖家大圣修家剑仙,身死道消倒毙路旁的尸体,也不会再比一头死老鼠更强大。

  但这巨怪,死了不知多少年头,只凭“尸气”又浸染出一方黑暗天……到底什么来头的怪物!

  苏景心中也十足惊诧,见了这怪物自然就想到离山时红长老讲过的,有关墨灵童出身邪教至黑天、邪教拜奉墨巨灵之事。但苏景无暇多想,他看到了丑剑。

  巨灵尸身几近散碎了,靠着大山桎梏才勉强维持形状。虽是古尸,但道道狰狞创伤皆为新痕,皮肉被撕裂、筋骨被斩断,眉心、胸口、小腹得要害处更是被凿穿巨洞……此刻丑剑就斜插于巨灵的眉心!

  第二百五十六章 十一魂,三寸丁

  心念动,丑剑微微一颤,却未能拔出。

  苏景暗骂自己一句“糊涂”,招呼三尸催动童棺上前,伸手握住剑柄,微一用力拔剑而出。之后三尸低喝一声,三架童棺冲天而起,此地诡怪不可久留,就算想做细查那也是等苏景伤愈后的事情。

  苏景端坐于正中的棺上,一道气机注入丑剑,想引动剑魂归身,不料屠晚不奉召唤……不是不能动,而是不肯动,苏景甚至能够察觉到它在相抗自己。

  剑魂不肯归来,苏景便帮不到它。以苏景的心思当然察觉此事蹊跷,但实在顾不上多想,深吸一口气,闭目、遮耳、枯心……随即只见他空着的左手心殷红一点,颜色越来越重,光泽越来越鲜亮,最后一滴红到剔透、藏蕴精光的血珠,无端从手心中冒了出来。

  大圣玦洞天内,一心想采苏景元阳的阿嫣小母和几个修持血属妖法的妖怪,不约而同吞了口口水,苏景逼出的是自己的一滴至纯精血。

  苏景开口,左手轻轻一甩,精血化作一道小小的虹,直接遁入丑剑,扩散做道道细血丝,结布一道血网,兜住屠晚。

  人有三魂七魄。

  三魂七魄主掌各异,而修行到高深处,或因人身与天命相冲、或是心魔膨胀动荡心神,常常会有魂魄不稳、甚至某一魂某一魄飞离之事,这是修行中看不到的凶险。

  不过这种事情在发生前都会有心兆,上乘修家及时动用网魂之术,赶在魂魄离体前就将其收归原窍,可保无碍。

  看上去邪佞非常,但是以自己的本命精血去网捉自己的惊魂,其实再光明正大不过。

  苏景动用的就是这道法门,屠晚剑魂既然寄于苏景体内,便能算作他三魂七魄外的第十一魂,此法可行。而屠晚垂垂无力,抗拒不了这道硬抢一般的霸道法术,被带了回来。

  而后苏景无法自已,三声低哑咳嗽。跟着紧闭嘴巴,把涌上来的一口鲜血重新吞回肚子……最后一次动用八祖剑符,让苏景伤势稍缓,但也仅只是“稍缓”而已,这时候他敢动用本命精血,无异自插胸肺一剑!

  随手抹掉唇边溢出的一缕鲜血,苏景开心眼做内视,屠晚剑身光芒全无,一道道裂痕满布,随时都会崩碎开来。忽然,一道裂痕展扩了些,十足让苏景心中一抖,生怕名剑神魂就此散裂掉。

  幸好,屠晚强作坚持,撑住了。

  而惊骇过后苏景也察觉异常,刚刚那裂痕扩大,并非金属崩裂那样如脉络延伸。倒更像墨汁滴在纸上,是沁染、浸渗。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

  静下心思再做细看,苏景恍然大悟,满布剑身的哪是什么“裂痕”,分明是丝丝缕缕的晦黑气息!

  屠晚不会断碎,但若弃之不理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变成一柄墨剑!

  催起一道阳火灵元,助屠晚“驱墨”。

  从刚才金轮崩碎“夜色”就能看出,苏景的金乌正火与那巨灵古尸之力相克。可是苏景未料到,剑上墨沁远比夜色来得更顽固,非但不曾被阳火驱散,反而仿佛被激怒的恶虫一般,立刻反扑过来!

  只在这个刹那,苏景便明白了屠晚为何不肯回来。剑魂明白,回来会害了苏景。

  灵气中所谓“相克”,并非猫捉老鼠生杀予夺,而是“水强则破堤、土盛则镇水”的道理,彼此都能直指对方要害,只看哪一方更强。

  苏景闷哼一声,竭尽所能催动阳火抵御墨色怪力,同时还有一声剑鸣,未经耳鼓直接落入心底:何其熟悉,但远不若以往那么清冽嘹亮,甚至还带了些勉强与嘶哑……屠晚奋起余力,绽起的寒光犀利却散碎,与苏景合力缠斗那墨沁!

  苏景声音低哑,吩咐三尸:“速归火行地煞之处。”

  一人一剑都重伤,即便合力也难以降服墨沁,想要打赢这一仗,非得引烈火灵元相助不可!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猛地传来一声咆哮:“小妖孽,看你今日还往哪里逃!”

  苏景与三尸回头,身后远处一道道妖风涌动,为首两个人,他们从未见过的紫衣老汉,另个再熟悉不过,剥皮国妖皇洪吉!

  突然,一个尖细的嗓音,几近声嘶力竭地怪叫:“杀了、杀了!拿下那把剑与我,还等什么,把他们碎尸万段!”

  喊声自洪吉、紫衣老汉身畔传来,可他俩什么明明再没别人,赤目吃惊不小,凝聚目力再做仔细观瞧,这才看到说话之人:三寸高矮、站于洪吉脚旁。他的个子实在太小,如非尖叫出声,任谁都会把他忽略过去。

  光头、干瘦,脸上筋肉扭曲、眼中凶光毕现,皇帝的身后人,伏图。只是他的脸上哪还有半分从容、丁点和蔼!

  堂堂七尺大汉,身形一缩再缩,如今已经很正变成了“三寸丁”。

  穹顶白云滚动,天追鸟;地面巨蜥奔腾,地摄蜴;半空里则是两个凶猛大妖、一个暴怒成狂的三寸丁、和追随皇帝进入南荒深处的妖国精锐!

  敌阵动,苏景却不退,体内催动阳火与墨沁苦斗不休,由此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凶恶莫名,狠骂一声:“阴魂不散,死不足惜!”

  左手高扬,食指、中指间,一道黄色符篆醒目赫赫!

  随怒骂,手腕振,灵符冲天起!

  洪吉恨极了苏景,可是一见这道灵符,只觉脑中嗡的一声怪响!大妖灵觉敏锐,苏景灵符将放未放之际,洪吉、阴老和周围妖孽尽能查出此符蕴藏纯烈阳火、行布淬厉剑意,与他以前用过的凶符别无两样!

  阴老不是傻瓜,接下妖皇重金礼聘后很快便调查清楚,“小妖孽”曾绽放威力极大的符篆;追杀路上洪吉曾反复思量,苏景若是还有灵符,被困当天应该会一并放出,直接要了皇帝的性命……可这是常理揣度,第一次皇帝也笃定苏景无符,结果直接被打散了命中寿元。

  这小妖孽就喜欢一张一张的单扔剑符害人,又有谁能管得了他?

  洪吉、阴老咆哮怪叫,一边施法护着己身急退,一边招呼手下暂避锋芒。刚刚如怒洪决堤似的展开的攻势此刻又如退潮一般四散后撤。唯独三寸丁伏图,小小身躯又蹦又跳、气急败坏:“不可能再有剑符,不许退、不许……”

  就在他的怪叫之中,九霄雷动,灵符展威!

  烈烈强光横扫四方,阳火之怒裹挟于剑,化作徐徐清风!

  真的是清风。

  比着阿嫣小母顽皮时向着苏景耳朵呵气并不更重,一阵清风拂面之后,完了。

  风寥寥,天光正好,苏景的符篆发动完了。

  三张八祖神符在剥皮妖国境内就用完了,苏景哪来的第四张。被扔到天上去的那道符,还是他在天斗山修行时炼化的符篆。

  莫小看了这张符,炼化它时苏景修为虽低,但灵符暗中扣合本尊与三大分身的冥冥牵连,苏景符篆之威,与三尸昂首吐口水有异曲同工之妙:蕴势可怖、威力全无,吓人比打人厉害多了……

  要是没有八祖神符在前,谁也不会被他的符篆蛊惑;可以前有过八祖神符不是么。且苏景修为与八祖同出一脉,阳火、剑气皆相符……洪吉等人哪能不上当、哪敢不急退!

  唯一一个不怕剑符的三寸丁正咆哮怒骂,口中突做长声惨叫!苏景动符、群妖退避,三尸可没闲着看热闹。

  剑阵行转,天星之力入剑来!三尸正不知道该打谁才好,正巧前方有个不跑不逃、嗷嗷怪叫的伏图……

  伏图的身形便是修持,最近连遭重创,如今连初时的一成都剩不到,哪里躲得开星剑,惨嚎之中小小身被打飞上天,一路翻滚着、体内又有黑气散出,身形更小了些。

  这时大胆贼苏景才心满意足,坐下童棺一转飞遁而去!

  眨眼功夫,洪吉就发觉上当,怒火中烧,翻身再率手下急追。阴老追随在洪吉身边,重新催动天追地摄追杀敌人,心中愤怒之余,也多出了些许诧异。

  紫衣老妖和苏景没什么接触,是以不明白,这小妖乍遇强敌,非但不肯立刻逃遁,反而还要扑回来吓人,很好玩么?

  童棺疾飞。但洪吉此行特意挑选擅长追踪、遁法奇速的帮手,急追之势更胜童棺。

  眼看甩不掉敌人,雷动对自己的童棺疾声吩咐几句,着它带着苏景继续逃向火行地脉,跟着雷动又对两个兄弟呼哨一声。

  三尸分立两座童棺,停顿于半空。

  剑轻鸣、寒光绽,殷天子一剑指天、一剑指地、一剑指向急追而至的大群妖孽!

  “斩!”一概平时嬉笑废话之态,对铺天盖地的追兵,三尸异口同声,做一字暴喝!旋即剑阵催转开来,随剑意接引,苍穹上一盏又一盏星光接连绽放!

  自归窍大阵开始,连番恶斗不停逃亡,数不清多少次冲杀与突围,苏景真正的依靠,只剩三尸。

  三个浑人永远都那么浑,但谁说浑人不能杀人。

  今日三尸并剑,无异阴曹判官于生死簿上的朱砂一笔!

  星力即剑锋,天追云散碎、地摄蜥毙命,敢越雷池一步,便只有一个下场:斩!

  第二百五十七章 棕褐土,烈火煞

  三尸断后。

  身后剑气鸣啸雷霆轰动,激斗与大妖法术施展的诸般声音入耳却不入心,疾驰中的苏景心神专注、调运阳火死守关窍,抵御墨沁的凶猛攻势。

  墨色怪力坚韧且凶猛,但它的可怕之处远不止于力量本身,墨沁之中是藏了“气韵”的。

  仿佛面对古刹中的巨佛,明知它只是泥胎、除非地动把它晃倒砸下,否则它不可能伤人,可人伫立龛前还是忍不住会心生敬畏甚至顶礼膜拜……因它曾受千年香火、万人拜奉,泥胎有了“气韵”。

  气韵不伤人,只摄人。摄人心神。

  墨沁便是如此。而它的“气韵”并非想象中的邪恶、阴晦。正相反,黑暗中裹蕴着清明剔透;凶力中透出中正平和,似乎它真的是“本明、本善”。

  在相斗之中,墨沁气韵无时无刻不再困扰苏景心神,怪力与阳火的纠缠越激烈,苏景便愈能感到,墨沁为“正”。

  没道理可讲的,这种感觉被直接种入了心底,它是对的、它是正的,那与之相抗者便是错的,是邪的。

  抵抗墨沁,是一件天大错事,不如迷途知返,不如从善如流,与墨为伍。从此便能拔身苦海,极乐逍遥……

  有万丈雄心、有赴死慷慨,可正在打的这一仗,心中渐渐觉得自己是错的,由此雄心变成了疑惑、慷慨变成了懊恼,这又怎么可能会赢!

  阳火相抗减弱,屠晚奋力振鸣却也唤不起苏景重振攻势,正做坚守的一枚穴窍沦陷……墨沁灵性十足,阳火势微时它也缓缓收力,更显“中正平和”之风,以博苏景信任,只以一丝墨色延伸、去接收那枚穴窍。

  但那一缕黑暗怪力才入穴窍,四下里阳火真元突兀涌起!

  这便是心花绽放、智慧开窍带来的好处!对或错,只由本心做主,哪管“旁人”说三道四!苏景不受墨沁“气韵”影响,阳火示弱也不过是为了狠咬敌人一口。

  墨沁“中伏”瞬间,苏景敢用性命打赌,他真就听到了一声怪叫!巨灵已死,可他留下来的力量却是活的,有灵智,有情绪,狡诈且凶猛。

  小小胜利,于大局无关紧要,被打疼后的墨沁,反扑和报复也来得更加凶猛!

  阳火、剑魂,与墨沁苦战,苏景却猛地张开了眼睛……

  高空中,空气掀荡,紫衣老汉突兀跨出,出现在正乘童棺急遁的苏景身旁!

  “穿云遁”,一跨千丈七步破空,能在南荒深处称王称尊之人,哪一个不是身怀绝技的可怕妖蛮!三尸催动剑阵狙击群妖之时,阴老已经发动遁法,追到苏景身旁,旋即老妖手印一扣,四道乌光如电打向苏景。

  事发突兀,苏景完全来不及反应,甚至连敌人的面目都未能看清,便被乌光分别击中四肢!

  奇袭得手,阴老大喜,可那笑容才刚一绽放便告僵硬:不见血肉暴散、不问嘶声哀号,面前的小妖孽中了法术,居然像个气泡似的、“啵”的一声碎裂开来,然后……坐着童棺飞遁的人,变成了一块红色的石头,翻滚着向地面坠去。

  苏景端坐童棺贴地急掠,手微扬,尺身阴褫被他握在手中!

  前方大群凶猿拦路,它们并非追兵,而是附近密林中的土著,乍见阴褫,凶猿首领立刻低低吼叫一声,提醒同族小心。

  如果真到性命相搏时,凶猿不怕阴褫,但若只为了吃上一口肉,就和尺身阴褫为敌无疑不值,凶猿阵势稍稍松动,童棺及时穿阵而过。

  苏景没有丝毫松弛,另只手急招,北冥出鞘遁化怒鲲向前方一片密林扑出!

  两头地摄黑蜥破土而出,它们才一显身,便迎上一柄神剑的诛杀!腥臭血肉散碎,两头怪蜥被一剑斩杀,不过其中一头死时瞬间,也送出了一道妖识……

  人在天上、刚刚发觉上当的阴老,目中凶光闪过,心咒起遁法动,下一刻便出现在两头地摄蜥丧生之处,遥遥可见苏景正乘棺急遁。

  老妖面上冷笑森然、手上妖印再动,四道乌光自苏景身后迸现!

  金光闪烁、叮当乱响,九九剑羽散起护身,四道乌光前进之势一滞:竟是四头七寸长的黑金蜈蚣。不用想也知道它们绝非凡品,庚金剑羽都难伤其分毫。

  突然之间苏景身后人影闪烁,正狙击洪吉的三尸赶来相救,显身同时星阵成形,怒斩老妖!

  同个瞬间苏景闷哼,左手松,放阴褫返回大圣玦,跟着又一拍锦绣囊……

  三尸星剑袭来、将灭顶的刹那,老妖身形突兀消失不见,剑落空,击穿地面落洞深不可测。

  消失同时,老妖又告显身……四条黑金蜈蚣只剩其三,另一头蜈蚣突然变成了老妖!

  “阴老”本就是南荒深处阴沼潭边的一条蜈蚣精怪,天生异种、机缘造化、再加之无数年头的精修苦练,终成这杀疆血域中的一方霸主,那四只黑金蜈蚣是它捕捉的同族、再配以自己的四肢须足祭炼千年而成,既是他的法宝、也是他的手下、身体、甚至身外分身,毒性和威力自不必说,关键时候还能容他“侵身化形”。

  是犀利攻势,更是巅妙妖术,一头蜈蚣突然变成了老妖,顷刻局势逆转。

  三尸猝不及防,错过阻敌良机;老妖一现身便冲破剑羽阻拦,但是不等他再施展什么遁法或妖术,一道热浪迎面扑来、金灿灿的屋子、金灿灿的剑!

  虫豸蚁蝗,本就是乌鸦的零食,蜈蚣的变化再如何精妙,又怎么可能逃得过金乌洞察?三尸没想到阴老之变,苏景却探知得一清二楚,还不等阴老以黑金蜈蚣化形,他的黄金屋就已经出手!

  再没有投机取巧的余地,蜈蚣老怪唯有鼓荡妖元,硬扛黄金屋一击。

  苏景却都不再多看一眼,急掠而走。

  轰隆巨响惊天动地,对撞恶力席卷四方。黄金屋倒卷斜飞,老妖则被打出原形,三丈身展的黑金蜈蚣,重重摔落在地偌大一片密林木碎土崩!

  黄金屋火烫剑气侵入身体,老妖只觉气血翻涌五内如焚,虫躯蜷曲百足颤抖,头顶上的两根刺须也被烧得焦糊。

  三尸星剑怒起,但老妖疼得满地打滚之际,仍能分出一道心思,催驭黑金飞蜈护身挡剑。

  没片刻,大群“天追地摄”冲来,天空中雷霆鼓荡,洪吉也率领手下杀来……

  百足之虫断不蹶、死不僵,阴老这等妖孽,性命最是顽强不过。何况他的修持不在洪吉之下,莫说是鼓足妖元与黄金屋硬撼,就是全无防备下被击中他也不会丧命。

  苏景就是明白现在无法将其诛杀,所以才未再出手。

  真正逃亡中,哪怕早走半步,都能赶出一份生机;内外交困时,每节省一份力气,等若保住一份生机。

  救下自己的和屠晚的希望、逆袭强敌了断一切的希望,就在这一赶、一省之中缓缓扩大,苏景敢拼命,但不逞强。

  遥遥望见苏景背影,可面前有三尸拦路一时间又无法突破,俯身于洪吉肩膀的伏图憋闷得心肺欲炸!

  连遭重创,毁去的不止是玄法修持,他的心神也随之沦丧,稍遇挫折就狂躁难耐,而他此刻心中关注的,甚至都已经不再是苏景,尖声怪叫道:“小妖,那是什么剑,那到底是把什么剑!”

  苏景哪会理会这个半疯的怪物,头也不回向着火行地煞急行。

  “那剑名唤……”雷动忽然开口,沉声接下了伏图之问:“伏图的亲爹!你喊他一声爹,他一定应你。”

  雷动回答的一本正经,星剑之阵行运到风生水起,恶战。

  一路追逃,不死不休……

  死也不休!三尸数不清自己死过多少次。有时是被敌人斩杀,也有几次是为驰援被妖孽追到的本尊。

  苏景血流披面,一道妖法擦顶而过,连头发带头皮被戗掉一片;左臂骨折无法稍动,洪吉施展的一串雷霆,若非鬼袍相护莫说胳膊,只怕半边身子都会变成焦炭;背后血肉模糊,伤口和鲜血均为黑金颜色,伤且毒,蜈蚣老妖缓过气来,一记妖爪连鬼袍都抓烂了……

  新伤引旧疾,连遭重创之下,之前辛苦压制住的内伤尽数暴发,而真正要命的是,随苏景力衰气弱,体内的墨沁怪力愈发狰狞,已经渐渐攻近心脉。

  黄金屋丢了,丑剑丢了,连北冥都丢了。

  第四天深夜,三尸疯狂,如恶鬼;苏景脸色苍白,呼吸粗重。

  追兵中最最蠢笨的地摄蜥也能看出,苏景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但苏景也不想、不用去看明天的太阳:

  就在前方,松软的棕褐土地,大概十余里方圆,灌木倾盖林叶遮天……苏景舍弃童棺,鼓足余力奋力扑跃向前,人还在空中气力便已衰竭,直挺挺地摔向地面。

  三尸齐声暴喝,不再理会敌人,动剑荡起凶狠一击——于苏景落地的同时,身旁地面被剑力破开一洞、如深井。

  苏景挪动身体、直坠“丼”中。

  苏景摔落之处,前辈手札记述之地。

  棕褐土,烈火煞。

  下一刻,密林之中飓风卷扬,风声啸叫如凶兽长嗥,整整三百里山峦,突兀变了模样。

  第二百五十八章 打你个糊涂东西

  没了,什么都没有了!山林消失不见,同伴不知去向,敌人更不知所踪!

  九霄“天追”、土下“地摄”,半空中正急追苏景的妖蛮,只要置身“棕褐土”周围三百里之内者,就那么突兀地置身于一片“空空如也”。

  目光之内不存一物,空旷天地,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三尸也不例外,连自己兄弟都找不到了,左顾、右盼、拔剑、自刎……

  手札主人袁朝年的修持如何早已无可考证,但只凭他孤身一人深入南荒、从容来去,足见他的本领了。苏景揣度,境界姑且不论,这位前辈的斗战本领,至少不会差于尘霄生师兄,甚至还要更强些。

  但是以袁朝年的本领,曾因这片棕褐土地,被困了整整百年。

  他老人家是来游玩、探秘的,来到附近见到火灵弥漫,自然进来看看端倪,可是这方圆数百里地方,火灵分布并无薄厚之分,他明知会有“火源”可就是找不到,足足耽搁几个月功夫才探索到这片“棕褐土地”。

  其实直到他踏足其上,都没想到这里与其他地方有何不同,但是一个呼吸功夫过后,天地微微一颤,袁朝年被困于“空空如也”。

  前辈准备充分,他是带着沙漏来的。一困五十年,不是他闯出了“空空如也”,而是古怪法术发动一次只维持半百光景,时候到了法术撤销,袁朝年自然脱困。

  这一来袁朝年也明白棕褐地暗藏玄机,不敢再踏足其上,站在“圈外”小心翼翼地施法,引了内中一把土到手,不料还是引动了古怪法术。

  下一个五十年,在“空地”中,前辈倒是把这把土研究清楚了:原土,真正的原土。

  五行有生克,一行到了极致便会衍生下一行,至火生原土。这小小一片土地是火行极致的表现,那便再明白不过了:其下藏了一道火行极煞。

  又是五十年熬过,袁大仙拔腿便跑……而这百年光景,落在手札上不过寥寥几句话罢了,还不如他记述一座大湖中的三鳍怪鱼味道如何鲜美落墨更多。

  冲煞是修行,苏景敢引追兵前来、不怕他们会打扰自己,依仗的就是此间古怪禁制:棕褐地一旦被惊扰,呼吸功夫过后会有奇怪法术困住周围,他自己则已落入地下深处。

  一个呼吸功夫,足够了;

  五十年,足够了!

  洪吉、伏图、阴老皆为南荒土著,但他们也不可能熟知每寸地方。且此地本就“默默无闻”,妖孽们根本不晓得藏有古怪法术,被困住一点不冤枉。

  原土并不厚,充其量十余丈,被星剑彻底打穿,其下则是一道大地裂隙,过隙之后周围陡然开阔,一片漏地岩腹。

  不等苏景落地,三尸便出现身边,然后跟着一起翻滚着往下摔……总算这地方足够深邃,容出他们放飞小棺材的时间。

  浓浓火元扑面而来,无需苏景刻意动念,周身千多条气路便尽告开放,受纳真元入体。

  苏景落地、勉力端坐,金乌真策第五境修法“炼裂崩元”行运。气行周天,将入体真元炼化做阳火精气,随即心分两用,一道心识引导两成精气施展“金乌大焠真”,行功疗伤、修补经络与身体;另一道心识驱驭八成真元猛扑墨沁!

  外扰暂清,内困却更重。想保住自己、保住屠晚,就得先结果了这墨沁的“性命”。

  初到异境,三尸各自警惕,结阵把苏景护在中央……

  能够生出原土的火灵元,纯烈之处比起“烈火灵妙地”毫不逊色,但与之不同的是这里并无奔腾烈焰。

  烈焰是火灵元的表象,而并非火灵存在的唯一方式,这道火行煞是“气脉”。是火还是气苏景无所谓,可对三位矮神君来说就大大不同了,这次不用再被翻来覆去地烧死。

  守护一阵,四下里都安静平稳,赤目眼光闪烁,转回头对两位兄弟说道:“似是有宝,你们在这守着,我去转一转。”说完也不等回答,跳上自己的小棺材飞跑了。

  又过一阵,雷动提着鼻子用力阵闻嗅,对拈花道:“我也去看看,地下深处,应该有些好吃的,对了,你数着点日子。”言罢天尊大人也告离开。

  外面有古怪法术,地煞中却全不受影响,以三尸现在的目力,还能勉强看到头顶高远处的地隙有星月光芒撒入。

  这个时候就拈花最老实,拿着宝剑一会指东、一会又猛转身指向西,偶尔抬头见到星光变成了阳光,又赶忙在地上划一道,自己哄着自己玩得挺快活……

  外间天地,洪吉被摄入“空空如也”时心中吃惊,妖风卷扬护住身体,同时妖识散出探查四周、妖念传递联络同伴。

  没有用!空洞世界没有边际,散出的妖识泥牛入海;只剩妖皇自己,妖念传去得不到任何回应。

  洪吉又一挥臂放出几只紫蝉,不料紫蝉才离开袖子,一下子就消失不见。

  妖皇脸色再变,遁起身法冲天而起!

  没有用。东南西北、四面八方,所有方向都试过了,根本找不到边缘又何谈出去。

  洪吉手掐妖印猛一翻,催起法术砸向地面。他现在用到的法子,当年袁朝年前辈不知试过了多少次,又哪有一样管用!

  洪吉当然不肯死心,心念急急转动,一道道狠辣法术击入“空空”,开始的时候还是为突围、做试探,但乱打一阵后,心间愈发烦躁起来:一路追杀、伤亡惨重,明明那小妖再也坚持不住了,哪想到情形突变,小妖不知去向,自己被困在一个见鬼的法术中!

  南荒妖蛮心性暴虐,躁念越动就越浓,心中越想越恨……

  他夺了朕的命中寿元!

  他伤了朕无数心腹手下!

  他毁了朕的夺舍大计!

  他杀了朕的龙!

  他抢了朕的天无常丹!

  他还斩了朕的皇后啊!

  不知不觉,皇帝暴怒成狂,双目赤红嗷嗷嘶吼,澎湃妖力化作隆隆神通,洪吉手舞足蹈,一个人发疯乱打!

  另一个“空空如也”中,伏图也在发疯。与皇帝不同的,他根本都没想过脱困。眼看就要拿下苏景时,忽然被法术所摄,以伏图现在的心性,根本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直接怪叫一声,开始狂躁乱冲乱闯,偏偏周围空无一物,让他想要撞头抢地都没有机会!

  “剑,那是什么剑!”

  “什么剑!”

  “小妖的剑啊!!”

  嘶哑呼号,乱打猛冲,疯狂地仿佛被斩断尾巴的野牛,身形不及三寸的怪物,脑中最最想不通的事情,就是苏景的剑,屠晚。

  ……

  一口长气呼出,苏景开目,旁边的雷动立刻问道:“还好?”

  他和赤目四下乱转一无所获,早都回来本尊身边了。

  苏景点点头:“无妨了。”如今苏景得了外力新助,猛攻之下墨沁终告支持不住,被阳火彻底炼化,消散一空!

  最要命的东西已经祛除,剩下的就是疗伤、炼剑、修行、破境……都是好事!

  见本尊没事,赤目又迫不及待说起自己的事情:“这地方古怪得很,我明明觉得有宝贝,可就是找不到。”

  苏景笑了笑:“等我事了,帮你一起找宝贝。过了多久了?”

  “正数着呢,得等会!”拈花声音传来,他正趴在地上数自己划过的道。

  好兄弟讲义气,另两位矮神君都趴过去帮他一起数,半晌过去三人才爬起来:“二百来道,大概六七个月吧。”

  沾染在屠晚剑身上的墨沁,一共又能有多少?炼化它竟用去半年多的时间……但苏景并没太多意外,没再说什么又复闭目。

  片刻后他又睁眼,望向赤目:“别划道,直接记数,这样方便。”

  赤目眨眨眼睛,恍然大悟。

  苏景重新凝神,内视屠晚。

  剑魂这次伤得极重。剑身清亮不再,内蕴玄光散乱,静静躺于经络中一动不动。

  两个“屠晚”之间灵犀相连,苏景晓得墨沁虽祛除,但剑魂也到崩溃境地,若不施救它迟早魂飞魄散!

  阳火一分为二不变,两成给自己疗伤,另外八成都送过去,以金乌小炼世相助屠晚。剑魂却微微一挣,不受金乌妙法的淬炼。心咒变换,小炼世换做大焠真,甚至再改作两法合一的“剑刹天乌”,但剑魂都不受祭炼。

  几经努力全无效果。

  修行中人,本应看淡悲欢离合,人世间一场生离死别,不见得比着草木一季荣枯来得更有感悟,可苏景不行,他的修行不是忘情而是至性。就这样看着屠晚烟消云散,自己却束手无策,心中晦暗无以言喻……

  三尸看得出本尊的神情,面面相觑,这时候谁也不敢乱说话。

  不料过不多久,苏景忽然“嘿”了一声,甚至还抬手敲了自己脑门一击,那句“打你个糊涂东西”未出口,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体内剑魂从何而来?离山最擅炼器的公冶长老将哪一门“打铁法”奉若至宝?

  苏景刚刚光想着金乌万象中的法术,居然忘了自己与屠晚结缘的那门诡怪功法……那个懵懂少年一头栽进修行世界、修炼的第一道功法,邪法。

  三圣三冥君三仙三大士百劫屠晚洗剑转生无上心诀。

  第二百五十九章 心神十立

  阳火精元集束凝力,依三这三那诀的“打铁法”,四十九次敲锤一气呵成,果然,这一次剑魂未再拒绝,反而发出一声轻鸣,于“敲打”中领受了阳火淬炼。

  真正无可抗拒的、兴奋自心底涌起,苏景“哈”地笑出了声音!而快乐之余,免不了又暗骂自己一句“糊涂”。

  在离山的时候他就发现屠晚了,到现在百年光景,自己竟从未想过用此法来祭炼屠晚。

  其实这也怪不得苏景,以前屠晚多强横?狐狸家里住了只狮子,就算大伙是亲戚,没事时狐狸也不敢去招惹它,又哪会再想到去喊狮子一起锻炼身体……

  又仔细探查一阵,眼见屠晚有了起色,苏景心情舒畅,以阳元做火、真力起锤、自己的身体干脆就是那座炼剑的炉鼎,施法不停锤炼剑魂。

  甚至不自觉里,心中还随着一次次敲打配上“叮叮当当”伴声,这份快乐来得远超意料。没道理可讲,屠晚有救,苏景就是高兴!

  至此,“一家大小”的性命算是全都妥当了,放松之余,苏景终于能整理心情,思索伏图与屠晚之战。见过那秃头怪物与屠晚各自模样,诸般细节相护映照,大概线索很快就被苏景理清:伏图一身玄奇法力不是自己修成的,而是来自那具巨灵尸身,只是不知道是伏图自己夺力,还是被“墨沁”浸染。

  “归窍大阵”外屠晚与之恶战时发觉伏图与巨灵尸的气机牵连。

  哪怕伏图被碎身万段,巨灵尸体不毁他便能恢复,与其和他打个不休不如直接毁了那巨灵尸身!所以屠晚遁走顺着“气机”毁尸去了。可笑伏图还懵然无知,跑来大阵战场,想要收服苏景。

  伏图到狐地卖狂时,屠晚寻到了巨灵的尸身,后面的事情都明摆在眼前,不用再想了……

  至于那巨灵神的身份,屠晚剑的来历等等,全无头绪之事,虽然惹人好奇但现在查无可查,苏景不会浪费那份心神,就此屏息凝神,为自己和屠晚疗伤。

  下一次开目时,不用苏景发问拈花就笑嘻嘻地应道:“两年七个月另一天!”不划道直接计数果然方便得多。

  此刻苏景内伤尽愈,完好如初!

  炼裂崩元、纳气入窍不停,三这三那锤炼屠晚不停,同时他还有的是事情要做,一拍锦绣囊,稀里哗啦大堆砖头瓦块掉出来,开始祭炼崩碎的天乌剑狱。一年之后碎砖乱瓦好歹被“炼合”一处结做整体,跟着“嗖”的一声消失不见。

  剑狱祭炼远未完成,但它结形之后就能被苏景收入体内,分出一段心神催动“剑刹天乌”的炼化之法,将剑狱做体内祭炼。

  腾出双手,又是一拍锦绣囊,左手“洪大千”,右手“老护卫洪萧”,两条蛇尸在手……苏景还有一门“禁忌之术”在身,大妖尸体对他来说是十足的好东西。

  阳火焠炼、金风洗炼,小师娘传下的秘法施展,眨眼两年过去,突兀“嗖”的一声,两条蛇妖尸身也消失不见!

  赤目吓了一跳,脱口问道:“哪去了?”

  三尸之中雷动见识最高:“炼到认主之后,也被苏锵锵收入身体去了,继续在体内炼化。”

  拈花听得直撇嘴:“大长虫算得不错,可是‘尸杀三品’,未必就比得那十三鬼身,苏锵锵不炼鬼身炼长虫,小心再见小师娘时,交不出功课,挨上她一剑!”

  苏景却恍若未闻,目光闪烁着,不知在思索什么,两手空空地一坐几天,目光玄光一收,又把四海兄弟中的两个取出来,施以炼尸秘法,这次初炼就要快得多了,只用了十五个月,便将其收入体内。

  跟着最后两条蛇尸的祭炼,时间用得更短了,十一个月后收大蛇入体,六条蛇并拢一处,于体内以一道阳火、一道金风加以吸敛。

  这个时候苏景自觉对小师娘的“禁忌之术”已经掌握熟练,锦绣囊一拍,把“归窍一战”中斩杀的那条龙取在手中!

  三尸能想到的事情,苏景自然也能想到,蛇尸或许比不得鬼身,但龙呢?

  蛇性、蛇身与龙相似,苏景前后对六条洪蛇做祭炼,全都是练手罢了,他真正要对付的是这条龙!

  龙身被剖开两段,无妨,小师娘传承的炼尸法门中,有一道法术专做炼合煞身之用……

  虽是两段龙身,不过炼合他们只占用了苏景一只手。这道秘法施展渐入正轨后,苏景又把心念一转,一道神识化影投入黑石洞天,问樊翘:“伤势怎样了?”

  前阵子接连恶战,樊翘负伤不轻,苏景进入地煞这八年多的光景,他都在疗伤,如今已经痊愈。

  待他点头后,苏景笑问:“现在出去‘冲煞’,如何?”

  樊翘大喜应是,片刻之后,他跃出洞天端坐在苏景身旁,开气窍受纳灵元,做第五境修行!古法冲煞的凶险自不必说,苏景空着的一只手牢牢抵住樊翘后心,助他破境。

  而这个时候,大圣玦中的妖蛮,只要不曾行功入定的,个个都被惊到了!

  烈烈儿双眼瞪得溜圆:“山溪乌?!这怎么可能!”

  穴窍开放,有关苏景内外事情他们都看得清楚,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同时做这么多样事情!

  忽然,烈烈儿身边人影一闪,苏景神识投映而来。

  咕咚一声,烈烈儿直接坐倒在地……投映神识,就是又添了分心一用!

  屁股一沾地面猴子就重新弹起,仿佛看怪物似的打量苏景:“黄皮蛮子,这都怎么回事?”

  苏景晓得他的意思,笑道:“不像你看到的那么多,那六条蛇一起被风、火两道法术祭炼,只占两份心神。”

  烈烈儿声音干巴巴的:“那也有些太多了吧,你到底能分心几用?”

  “我在开炉夺丹时,修成了十道寻隙游刃,是十道齐发剑术,但更是十道心神分立!”黄金屋中十三年的修炼,苏景所获远不止一套精妙剑术,分心十用才是最大的好处。

  于修法炼器,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而斗战之中,十道心神就是十道同时打出的法术……

  沙包的语气也说不出得古怪,一样样地给苏景数道:“自己的修行、锤炼剑魂、剑狱、龙、白发童子,六条蛇算两道心神,再加上你来这里,八道心神……”

  不等说完,老石头就接口道:“他还在炼化袍子。”

  苏景身上的捕快袍,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整齐了,那些破损都消失不见。祭炼袍子这么大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忘记。

  用去九道心神了。

  阿嫣小母目光明亮,眼中有了神采,人也就愈发娇媚,毫无顾忌伸手抱住苏景的胳膊,岔开话题笑眯眯问:“来这里看我?”

  苏景笑道:“一是来看看大伙伤势情形如何。”

  对妖蛮而言,大圣玦洞天是真正灵地,八年多休养,就算未能痊愈,至少伤势稳定住了。待众人回应之后,苏景点点头,又伸手一指天空:“二是来看看对它的祭炼如何了。”

  天空之中,一朵白云漂浮,火灵赤霞正在其周围缓缓流转,自狐地收拢的迷雾也是件真真正正的好宝贝!但若苏景不点明,妖蛮看不出他在炼化此宝。

  老石头笑了起来:“得了,这下十道心神都用满了,佩服!”

  闲聊一阵,苏景离开,阿嫣小母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蹙、稍作沉吟,开口道:“不对啊,他要看狐地迷雾的祭炼情形,直接开心眼做内视就好,用不着投神而来。”

  话说完,众妖蛮恍然大悟:那黄皮蛮子哪是来看祭炼的,分明是来向大家显摆自己心神十段的神奇本领!

  给自己留了一道心神的苏景正乐不可支,还真是开心啊……

  樊翘的第五境修行只是开气海,待破开桎梏、大窍被将将注满之时,苏景心念急转,直接将他拉回到黑石洞天,正疯狂涌入樊翘气海的火元立时被切断。

  修家破境会得本属灵元洗炼,这一重樊翘就在黑石洞天内完成,其中都是苏景炼化的阳火真元,效果比着再外面受洗炼还要更好。

  侍剑童子的根基稳固,但远远比不得苏景这种怪物,于苏景相助之下,前后只用了两年不到便破冲煞,跨入第六境。

  破冲煞,增寿三甲子,樊翘延出一百八十年的寿元,但模样不会有什么变化,侍剑老爷白发苍苍。

  苏景再度分出一段神识,与樊翘商量:“下一境夺罡,但火行天罡在哪里还没有着落,或者,你就在这里直接做夺罡修行?干脆连宝瓶一起打通,有我助你,估计你我离开此地时,你能跨入第八境‘破无量’。”

  黑石洞天里不缺火灵元,且是这世上最最纯烈的阳火真元,而苏景此举等若把自己的修为送给樊翘。

  苏景的举手之劳,于樊翘而言却是天大恩德!

  樊翘没去做虚假客套,那些感激言辞也实在不堪出口,缓缓点头,只两个字:“多谢。”苏景摆了摆手,降下重重真元助樊翘做新境界的修持。

  第二百六十章 这龙听我的

  空空世界里,妖皇早就停止了发疯,盘膝静坐。

  悬坐之中,洪吉的嘴巴微微一动,喃喃两个字:“十年。”

  没有日升月落,本不知被困了多久,但是巅顶大妖在寿元将近时能够感知天命,晓得自己大概还能活多久。

  “命外一甲子”只剩五十年了。

  洪吉不清楚困住自己的古怪法术会持续多久,自然也就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有命离开此处。

  但至少他能明白,万一能离开……破开空空世界之日,就是和那“小妖孽”一拼生死之时!

  一想到苏景妖皇又忍不住动气,哪里钻出来的混蛋啊!

  恨极了苏景,只是万岁爷心里没想一想,如非自己想要夺舍先祖、想要染指中土,就根本不会惹到这个莫名其妙的煞星。

  平复心念,洪吉纳气、精修,狙杀苏景已是他最后执念。

  “破法之时当有一场恶战”。

  不止是皇帝一个人的想法,阴老、剥皮精锐甚至天追鸟地摄蜥皆能勘破这一重,是以所有妖孽都收拢心神,行功运法努力修持。唯独一个三寸丁伏图疯癫依旧,乱打乱冲从未片刻停歇……

  苏景很忙,忙却不乱。

  一道道心神统御着阳火真元、施展不同功诀法术,各行其是互不干预。

  时光忽忽,转眼又是六年,苏景忽然对身边三尸笑道:“看我六合青龙!”言罢心念一转,六条大蛇被他摆到身前!

  无需指挥,六条大蛇便盘结身躯,在苏景面前排做一列,巨大的头颅垂下,动作略显僵硬,向主人低头行礼。

  大蛇在世时身上的妖气消散一空,换做浓浓的阴煞气息,森冷可怖;原本铁灰色的鳞片也因炼化变作鬼火似的幽青。

  苏景又把心思一转,不用出言吩咐六条大蛇便转动身形,又对三尸行礼。

  生平第一次,又这么厉害的妖怪向自己行礼,虽然是“死”的,雷动照样笑得合不拢嘴:“免礼,免礼。苏锵锵,几重塔?”

  “茅、木、铜、金;魆、魁、魇、瑞;地、天、玄、垩”丧家炼尸十二境界唤作十二重塔。

  “都是五重塔,尸魆。不过洪大千和老侍卫祭炼在前,比着四海兄弟要更强些。”苏景应道。

  对苏锵锵的炼化进境,拈花大是不满意:“才五重塔,从小师娘这边论起的话,咱们不止是亲戚,还是师兄弟,苏锵锵啊,我得给你说一句:当多用心修炼。”

  苏景笑道:“谨遵拈花师兄教诲,不过这个进境当真不算慢了。”

  从头算起的话,苏景炼蛇花了十余年光景,看上去时候不算短了,可是莫忘了他是六蛇同炼、且还兼顾其他重要法术。心神分用不存“摊薄”之说,但多法同施必定会分散真元。若非苏景修元厚重且纯烈无比,根本就炼不到这种程度。

  不过,这六条蛇尸境界虽低,但生前大妖修为祭炼成的强硬身体是不会变的,这其中的好处不言而喻。

  赤目围着六大尸奴转了一圈,不以为然的样子:“六条青蛇罢了,什么六合青龙,哪里有龙的样子!”

  不用苏景回答,拈花就摸着肚皮笑嘻嘻应下了赤目之言:“苏锵锵是什么性子,你还不晓得么?”

  赤目不解:“跟性子有什么关系?”

  “他烧一锅水煮泥鳅,都敢说自己‘炼海烹龙’。”拈花应道:“莫说炼了六条大蛇,就是炼六条蚯蚓,苏锵锵照样唤它们六合青龙。”

  苏景笑了,想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由此笑得更开心了:“等咱出去我给你们做一道‘酱凤雏’”

  “啥?”雷动问。

  “卤鸡蛋!”苏景笑答,白马镇苏记熟食铺的少东家,他有这个手艺。

  “六合青龙”远未达到蛇尸所能及的顶峰,不过苏景没有再继续祭炼下去的意思,将它们一股脑收入鬼袍袖中。跟着也未曾去祭炼那十三道鬼身,而是把省下的力气全都投入龙尸之内。

  转眼三年过去,围绕在龙身妖娆摆动的烈焰一闪而没,层层煞气自龙身升腾开来,滚滚荡荡弥漫四方,连苏景也被起包裹在内……如此又是三年,阴森煞气突兀崩散。

  龙身复合,静静躺在苏景面前,神物已丧但神气不褪,仿佛随时都会再冲腾而起、登霄而去!

  三尸早都等得不耐烦了,见状齐齐欢呼一声,又异口同声追问:“好了?”

  “好了!”苏景长吁一口气,随即话锋一转:“但是要看怎么说了。”

  雷动不解:“怎么说?”

  “炼合煞身”对整套炼尸之术而言,只能算是准备功夫。到现在为止,龙尸是准备好了没错,可炼尸根本都不能算开始。

  赤目一听就急眼了:“缝个尸体就用去十五年?那要把它炼成样子呢?”

  苏景苦笑摇头。

  炼化之前他就晓得龙身比着大蛇尸体要难对付得多,但也当真没料到竟会难弄到如此地步!

  “炼合煞身”让苏景对龙身有了个大概了解,他估计,以自己现在的修持、把其他事情统统放下集中全力来炼化这条龙,一重塔大概会用去……六十年?

  最快,六十年!

  而炼世本质和炼宝、炼剑也没什么区别,由浅入深、越向高深处祭炼耗费的修为和心力也就越多。苏景想一出去就弄条龙来耍的念头彻底落空。

  现在这样分散真元、半吊子地再继续炼个十几年,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分身自然希望本尊的宝贝、手段多多益善,如今炼龙短时间里全无希望,赤目面沉如水:“这可如何是好?”

  雷动天尊愁眉苦脸,沉沉一叹:“要不……吃了吧?”

  拈花这时候已经提着宝剑去找龙鞭了,口中喃喃低语:“可别是条母龙。”

  苏景咳了一声,正想把龙尸先收起,不料脸上突显纹迹,苏景看不到自己的脸,但心神中能感觉是小阴褫十六要出来。

  下一刻十六跃出身前,小蛇身子崩地笔直飞纵如电,围住龙尸嗖嗖乱转,跟着又回到苏景面前,噼里啪啦地乱蹦乱跳,分不清它是肚子疼还是发疯了。

  三尸看得目瞪口呆,拈花望向苏景:“它咋了?”

  大圣玦牵连,苏景能揣摩它的心意:“十六想要这条龙。”

  “它做梦!”三尸异口同声。

  尺身阴褫绝非凡品,它要真做威逞凶,即便在这可怕南荒中,也是横扫一方的凶神。

  可十六天生胆小,打从出生就跟在狐狸身后“狐假虎威”,自己一人时见了比它身形更大的敌人就害怕,它这一族的身形就是越修持越缩小,由此小蛇本事越大胆子就越小……

  若非如此,苏景也不至于被追杀到那么狼狈。

  不过苏景没怪十六,他没把小蛇当作妖奴。

  十六先祖追随天真大圣,与天真大圣有莫大关联的少女把大圣玦送给自己,算起来小蛇应该是苏景恩人的老友之后。

  不是自己的手下,又何来怪罪之说。平时任它在大圣玦里随便玩耍,苏景就把十六当成个浑浑噩噩的小个子朋友。

  不过龙身这么宝贵的东西,实在舍不得就这么送人。苏景才一摇头、还不等出声拒绝,小蛇就忽忽怪叫起来,声音又是着急又有憧憬,似乎还带了那么点委屈。

  雷动问苏景:“它说啥?”

  “要我等等看。”苏景应道,话音刚落,十六猛一蹿,身形遁化乌光,直接钻进了龙的耳朵里。

  三尸免不了又是一惊,赤目望向苏景:“要不要抓出来?”仿佛只要苏景一点头,他就会追进龙耳朵似的。

  苏景察觉到小蛇这次不似胡闹,摇了摇头:“等等看。”

  过了片刻,小蛇又从另只耳朵里爬了出来,口中“忽忽”算是招呼了苏景一声,跟着它往龙身边一躺。

  一龙一蛇,身形相差无数,不过它俩的姿势摆得一模一样。

  小阴褫“学人装死”这一招大家都见识过,故伎重施不新鲜了……等了片刻,小蛇再动,躺在地面、缓而又缓地翻了个身,肚皮朝上。

  黑色小蛇的肚皮也是黑的。

  雷动忍不住又问苏景:“它干啥?”

  苏景愣愣摇头,他也看不明白。

  拈花干脆不理会小蛇了,提着宝剑走到他觉得“龙鞭”应该在的位置,可那龙是趴着的,拈花嘟囔着:“得给你翻个身。”说着,把宝剑咬在口中。

  但是还不等他伸出双手去推,那大龙仿佛能解拈花之语似的,竟“乖巧”无比地,缓缓翻身、肚皮朝上!

  红色大龙的肚皮也是红的。

  死龙翻身,这事来得何其惊人,拈花大惊失色,呆立当地嘴巴一张,叮当一声,宝剑掉到了地上。

  其他人也齐齐愕然。

  很快回神,拈花眨眨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猛地兴奋起来,顾不得去捡宝剑,小声、试探,对龙道:“你再翻个身?”

  等了片刻,巨龙岿然不动,拈花回望苏景,满脸狐疑:“刚才它听我……现在又不听了?”

  话音未落,巨龙忽又一动,翻转身体,又复趴伏在地。

  “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可曾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没有?!”拈花的脸膛都发亮了,激动不已,亢奋难耐,这龙听我的吩咐……让它翻身它就翻身!

  第二百六十一章 龙辇

  苏景、赤目、雷动,全都目光直勾勾……很快,苏景开口,声音稍稍发紧:“再让它站起来我看看。”

  “这么站……”拈花趴在了地上,四脚着地:“还是这么站?”他又重新站直,两脚落地人立。拈花心细,得先问清楚了。

  可是等了会,苏景未回答,拈花神君眉头大皱:“苏锵锵,你得先说清楚了,我才能耍给你看,驯龙非小事,不能太儿戏……”

  不料话还没说完,身边巨龙身形挂风、猛地人立而起!拈花诧异无比,一时间有点想不通,自己还未传下谕令龙怎么就动了。

  苏景眼睛亮了,盯住龙身、口中继续问:“飞一下呢?”

  拈花面色迟疑:“这个有点难,不知道行不行。”

  “神君回来吧,快别丢人了。”赤目终于回过神来,他、雷动都站在苏景身边,是以看得清清楚楚,哪里是拈花指挥龙身,分明是那小小阴褫!

  十六翻身、肚皮朝上,两个呼吸功夫后,巨龙翻身、肚皮朝上;十六再翻、完成一周滚动,仍是两个呼吸功夫,巨龙第二次翻身。

  十六尾尖点地人立而起,两个呼吸,巨龙依样而为。

  此刻十六正凌空飘起,距离地面三尺处稳稳悬浮,龙再次有样学样,巨大身躯悬浮而起!

  十六如何做,龙身就如何做!

  不久,小阴褫把自己和大龙一起摔回地面,随即冲到苏景跟前,噼啪一阵乱跳,撒泼打滚地非要讨到这条龙不可。

  苏景大惊失色,不看小蛇只看大龙,要是两个呼吸功夫过后,那龙也跳过来在自己面前活鱼似的上下乱翻,未免也太吓人了些。

  所幸,小蛇应该是解掉了自己与龙尸间的气机牵连,只有它自己在闹,那条龙没跟着来起哄。

  能感受的,十六心思迫切,拼了小命也要把这条龙弄到手。此外苏景还领受了它的另一重心意:有了龙它便再不会怕打架……不是不怕,而是盼着打架了。

  苏景现在没时间也没精力去炼化这条龙,给小蛇拿去玩耍一阵倒也无妨,当即和十六商量:“先算借、给不给回头再说?”

  小蛇好说话,当即大喜频频点头。苏景又问道:“你怎会有驱驭龙尸的本事?”

  对十六的心意苏景只能粗浅揣摩,这个问题颇为复杂,小蛇又叫又跳地解释了半晌,苏景仍是不解其意。

  实在说不通,此问只好暂时放弃,十六则把身形一摆,又钻入龙耳朵……

  过了阵子,苏景忽然心念一动,翻手取出了斗魁冥明尊。

  很快,煞气一卷,一个鹰鼻鹞眼、目光冷厉的中年丧物跨越阴阳、来到苏景面前,未说话先皱眉,显是不耐烦得很,沉声道:“何事召唤本王。”

  话说完丧物就看到苏景面前摆了一条龙,脸色微微一变,上上下下开始重新打量苏景。

  “有两件事想要请教王驾,您可曾听说过一位黄裙女子,东土人士,名唤浅寻、精通剑术。”从烈火世界出来后,苏景曾几次发动冥明尊,唤请丧物想要打听小师娘的状况,但请来的都是不通人言的恶煞或冥兽,这次终于碰到一个“汉鬼”,自然要先问清楚。

  丧物一摇头,两个字:“不知!”

  语气决绝、多问无用,苏景换过第二个问题:“王驾对阴褫了解多少?”

  阴褫能够驱驭龙尸,在阳间全无记载,但尸家事、丧家事也与幽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人间无人知晓,说不定阴间早有定论。

  果然如苏景所料,这次问对了人,中年丧物对这问题不屑得很:“这有什么好问?顾名思义,阴同幽冥、褫为夺,阴褫天生就会驱役尸身为己所用,否则也不会叫这个名字!”

  “不过阴褫御尸,一生就只有一次机会,一旦定下了就再无可改。也是因为这重限制,总以为还能找到更好的,许多阴褫穷其一生都未能寻到合适尸驾。”

  说完,丧物看看龙尸,又看看苏景,冷笑道:“怎么,你想靠阴褫来驾驭这条龙?莫怪本王未提醒你,其一,龙非凡物,不是随便什么阴褫都能驾驭的,两尺以上的阴褫想都别想。两尺以下的阴褫,端的凶猛的奇物,上哪里找去!”

  “其二,就算你知道能在何处找到了那样一条小阴褫,本王还是劝你,有多远就躲多远吧,就凭你还想降服它?小心反被它一口咬死,夺了你的龙尸去。”

  言语森森、语气轻蔑,不承想这时候小蛇感受到外面的阴煞气息,从龙耳中探出头来张望。一见来了个凶猛丧物,十六又惊又骇,尾巴尖猛甩、哧溜一声直接扑回到苏景脸上,旋即纹迹一闪、钻回大圣玦避难去了。

  中年丧物忘记自己说到哪了。

  过一会,吞了口口水,王驾总算把张大的嘴巴给合上了:“这是……刚才……尺身阴褫,你的?”

  待苏景一点头,王驾大人猛一顿足,语气浓浓不甘:“又是龙尸又是阴褫,苏锵锵,这都是从哪弄来的!”

  “啊?”苏景身边雷动天尊脱口低呼,随即追问丧物:“你怎会知道他的……道、道号?”

  苏景也意外无比,不过他心思转得快,转眼就猜到了端倪,试探问道:“你又改样子了?马伯……”

  不等说完,丧物就眯起眼睛冷声打断:“本王将名姓告与你知,但不是说你可以对本王直呼姓名。”

  这一来便等若默认了,当年凝翠泊的笑面小鬼,宝梨州时变成冷面少年,如今又变成了阴鸷中年,他不是长大、而是随意幻改容貌,三个“人”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居然又是熟人,苏景笑道:“没想到把你请来了。”

  “据此最近的栽头法坛周围,只有我够资格应你唤请,本以为斗魁宗有什么厉害传人出山了,没想到是你,修为大进、又有奇遇,可喜可贺。”

  师娘蓝祈赐下冥明尊时说过,主人修持越强唤请来的丧物就越凶猛,如今苏景修持了得,等闲丧物都不够资格来奉他的召唤。

  话做“恭喜”,用的却是“该死”的语气。自从小鬼长大了,就不会好好说话了,苏景不以为意,笑道:“你从少主做到了王驾,加官晋爵,也要恭喜你。”

  丧物却目中一寒,冷冷望向苏景。

  一见他的样子苏景就晓得自己说错话了,少主变成王爷,莫不是老王驾崩……

  不过未等苏景致歉,丧物就转开了话题:“阴褫驭尸,也得有个‘驯治’过程,具体多长时候我也不晓得,尽量不要打扰它就是了。别的阴褫以尸为驾,这一条却得龙辇,是它的造化,有龙辇阴褫相助更是你的造化,好自为之吧。无事便告辞了。”

  言罢欲走,苏景急忙喊住他:“且慢,小师娘浅寻之事,你必定知晓!”

  “她好得很,但具体情形本王应承过她,不对旁人多说一句。”小鬼未停留,向前跨出一步、破界返回幽冥去了。

  听小鬼话中之意,浅寻与他之间似是有了什么默契,这倒有些奇怪了,不过小师娘无事就好,苏景暂时不去多想。

  大圣玦不收尸体,但龙尸现在已经是十六的“法宝”,这又另当别论,小蛇出来把龙尸带回洞天,安心做“驯治”去了。

  苏景空出双手也不闲着,取出十三鬼身做祭炼。

  禁忌之术施展开来苏景才晓得,鬼身比着普通尸身更易炼化得多,又难怪小师娘把它们当作好东西,前后十年功夫,十三鬼身便齐齐炼至“六重塔尸魁”。

  尸奴落地,比着“六合青龙”更有灵性,一拳撑地单膝而鬼,齐齐对苏景施礼,同时开口一喝:“吼!”

  苏景笑了笑,摆摆手,十三鬼身又转向三尸,一样拜礼:“吼!”

  雷动问苏景:“这十三个叫什么?”

  “还没想好,先叫十三煞将吧。”苏景应道。

  至此,苏景在地煞中已经呆了三十二年,或披身在外、或收于体内从未中断祭炼的鬼袍、剑狱和屠晚都已恢复如初,不过这三样宝物都还未臻极致,苏景不会歇手,继续焠炼不停。

  樊翘也早都完成了“夺罡”,正处在第七境“宝瓶”修行关键时刻,若顺利,用不了个三五年的光景,他能就突破桎梏,自第七境破入第八境。而他的修行有苏景仔细照应,又怎么可能会有不顺。

  苏景这一边也乐观得很,阳火真元将黑石洞天八成注满,他身处的烈火地煞几近枯竭,长则十日短则七天就会被彻底炼化。

  这条火行煞不同凡响,但毕竟和大圣亲自点选的火行灵妙地还有一点差距,连黑石洞天都无法完全注满,但这也有个极大的好处:省却了穴窍满而火灵灌注不停、暴体危险。

  就在这个时候,潜心行功的苏景又一次开目,神情中带了些诧异,望向前方。

  三尸正海阔天空聊得热闹,见苏景神情有异,同时循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旋即剑光绽放殷天子出鞘!

  一个身形魁梧的老汉,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面前。

  老汉赤身裸体,赤发红眉、肤色橙红,一看就是南荒中的妖蛮,五官还算周正,可全身上下都密密麻麻地纹满了眼睛,正静静望着苏景。

  “莫动手,”苏景吩咐三尸一声,而后对问老汉:“您的?”

  问题无端,但老汉能明白苏景的意思,点了点头,同时他还眨了下眼睛。

  不止于面上双目,周身上下数不清几百只眼睛同时眨动……又哪是什么文身,这老汉真的长了一身满背的眼睛。

  第二百六十二章 元动

  苏景肃容,对老汉道:“前辈若有未了心愿,还请示下,尽我所能为前辈效劳。”

  三尸敛势却未收剑,这老汉来得太莫名其妙,他们不敢丝毫大意。

  老汉不看三尸,无数只眼睛全都盯在苏景身上,过了片刻反问:“你打算把我怎么样?”

  “布法结护,永保前辈安宁。再做灵犀一线牵于神识,若有人破法闯禁惊扰前辈,我即刻赶回,万里不辞。”

  老汉又问:“那你是不是还要给我磕三个头?”

  苏景点头:“本当如此。”

  老汉似是琢磨了下,开口道:“我没什么未了心愿,不过我想给恩公磕几个头,你能替我跑一趟么?”

  待苏景点头,老汉继续道:“一共七位恩公,二十一个头,再加我三个,前后二十四叩首,行么?”

  苏景全无犹豫:“前辈的恩人,一样是我的恩公,请您示下他们座身何处。”

  “我府中有条路,直接通过去的,到时候你自然知晓。”老汉的声音越来越轻,人影也渐渐氤氲起来,说的话却越发无端了。

  “还请前辈赐下名姓,晚辈竖碑镌字以拜。”

  这一次老汉却皱起了眉头:“我叫……什么呢?那时没想……所以我不知道……不用立碑了,不用了。”说到这里老汉身形消散不见,三尸被俩人对话搞得一头雾水,但老汉消失后,苏景也无意多言,闭目凝神,做最后“采煞”。

  八天之后,随着最后一缕火行煞气被苏景收拢体内,这地心岩腹的景色也突兀变了样子:玄光流转,岩土变色。白玉床、黑石鼎、辰丝蒲垫、明心镜……一样样古拙、巨大之器显形。虽都已陈旧到几近腐朽,但摆设错落,简朴而有序,不用有什么高深见识、只消少有眼光便能看出,此间是一座古时修家的洞府!

  洞府两条出路,一条就是苏景等人遁入之路,另一条则自岩腹中开凿出去,绵延向南、不知通往何处。

  真正让三尸惊骇的是,就在他们面前不远处,一头身展三十丈开外的千目妖蝎沉沉趴伏,摆出的是行走之姿、所向山岩之路,不过它早已没有丝毫生气,死得透了。

  蝎子的尸身旁,生着一株蘑菇,冠径寸余、颜色晦暗毫不起眼。

  这个时候三尸终于恍然大悟……

  古时有千目巨蝎于此修行,虽最终未能登仙而去,但它一身火行修为浩瀚如海,寿元尽、法身丧,生前的修元散出身体,日积月累化成了这道火行地煞。

  前辈大妖的修持,远非现在的火行煞能够衡量,更多的修元散于无形、重归天地大脉,便是说,苏景晚来一天,这地煞的规模就会缩小一点。

  地煞外的“空空如也”就是千目蝎子的护山法篆,外面那么多凶猛妖孽都被一股脑困住,也足见布置法篆之人的本领了。而它的护篆只困人不杀人,也能看出洞府主人却心思柔善。

  几天前苏景见到了老汉,并非千目蝎子的真魂妖魄,身死之时他的魂魄早已进入幽冥重陷轮回,“老汉”只是千目蝎子的一道残念罢了。

  千目蝎子离世前最后所想,就是这老汉所知一切、也是老汉对苏景所言之事:想再去给恩公们磕个头;我的尸身无人埋葬,会不会被后来人毁坏。

  苏景解了这最后两问,“老汉”释然,也就彻底消失于这天地间了。

  毒蝎可怕,可对这头千目巨蝎,苏景心中只有一份唏嘘与九份敬佩。

  苏景采煞修行,实际是在承泽于前辈遗惠,“老汉”出现时他自有感应,这样的情形,该致谢,也应致歉,可是言辞浅薄说之何用,苏景便直接问前辈心愿……

  采煞之事终于告一段落,但第五境的修持未完。

  黑石洞天没有彻底充盈,但也能算得圆满了,何况苏景的寿元这就要到头了,哪还有时间再去寻新的地煞,就此把心念一转,正法变化从纳气改作炼窍,阳火精元浩荡奔涌,十二正经、八道奇脉、千零八十阿是穴、三六一正穴、五大气窍同做淬炼,苏景开始将自己铸身于小乾坤之厚土大地!

  最后四年,弹指一挥,苏景身体微微一震,随即一声声怪响蔓延不觉,仿若沉沉闷雷,又似亘古巨兽的长嗥。

  吼……吼……吼……

  苏景未开口,声音来自身体之内。

  此时,黑石洞天中的樊翘业已完成第七境,结做宝瓶身!

  于三阶十二景里,第七境宝瓶意义非凡,完成这一境的修行,便于身体上做好了修炼元神的准备,所以才有“身若真君古宝瓶,凡水一点化灵精”之说。

  樊翘依旧白发长须,但哪还有一点苍老之意,神采内敛而气意盈身,业已透出一份修家高人的气度了。

  若他想要招摇一点,只需将神气稍稍绽放,凡人见了他立刻就会拜倒喊一声“老神仙”。

  “老神仙”正立于礁石,听着苏景的“闷嗥”,目光闪烁神情惊疑。

  长老嫡亲、离山内门,中土汉家的修行事情上樊翘是真正内行,晓得苏景体内发出的怪声是“元动”,来自真元鼓荡。

  第五境的修行圆满,当会有这“元动”之声,可一般而言,就是类似“土石崩裂”的几响。

  苏景这第五境远异于同辈修家,“元动”更长、更久不值奇怪,让樊翘惊疑的是苏景元动,竟然做闷雷、兽吼之响!这是听都不曾听说过的怪事!

  元动不停,“闷嗥”一声比着一声更响亮,四散远播,沉荡四方!

  苏景看不见,外面本是阴霾天,当元动冲透地隙、声压振起时,那霾云仿若冰雪中座入一盏无形洪炉!先是云心一点“融化”不见,继而波及四周,层层云丛迅速消融,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阴霾便破开了百里大洞,金色阳光直落地面普照山林;苏景不知道,有鸟雀兽畜或飞翔、或奔跑中听到他的元动异响,便会突兀觉得身躯轻健、体力生涌,由此飞得更高远、跑得更欢畅;苏景听不到,元动声音笼罩范围之内,幢幢山峦无尽密林,忽然泛起了沙沙细响——那是生长之声,枝丫伸展树叶饱满,一派欣欣向荣!

  从正午到子夜,持续了六个时辰,元动才告结束。而这浓浓黑夜又转眼化作赤红天地!火灵元自四面八方蜂拥而出,为破境者洗炼身体……整整七天过去,灵元洗炼完成。

  第五境,冲煞,破!

  上一次破境时,苏景还在光明顶。

  从离山到天斗,从齐凤到剥皮,从选贤擂台到大圣识海再到这蛮野深处,纵穿万里遥远;天斗山十八年、烈火世界五十年、丹炉十三年、火行煞地三十六年,真正把自己的寿元榨干到最后一滴,横跨百多年漫长……时值此刻,苏景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冲煞”!

  将己身化为大地、待来日铺设乾坤,苏景不负陆老祖厚望,更不曾负了自己。

  苏景笑。

  没办法不笑,越笑就心中就越欢畅,可越欢畅人就越是想笑……停不下来了。

  三尸一样,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下子添寿三甲子,雷动又能吃饭一百八十年,赤目能寻宝、拈花有了大把功夫去睡大屁股小妞;还有,苏锵锵的本事更大了些,靠三尸拼命保护的日子一去不复……念及此三尸笑得比本尊开心多了。

  好半晌过去,苏景收拾心情,赤目第一个跑上来,问:“那具蝎子能碰么?”

  苏景不解其意,赤目又道:“它肚子里有宝,我是这么算计的,先剖开它肚子把宝贝取出来,你要是心里过意不去,再用炼尸的法门给它炼合了,就跟没动过一样。”

  莫说自己不缺宝物,就算苏景一无所有也不会如此糟蹋千目蝎子的尸身,当即摇头:“已经承惠于前辈了,不可再惊扰它的法蜕。”

  赤目双手一摊:“你说了算。”

  这时雷动拉起苏景的袖子:“苏锵锵,跟我来。”迈上几步,来到尸身另一侧,雷动指着地上那株蘑菇道:“这是好东西,能收不?”

  苏景不识宝:“这是什么?”

  “剧毒虫蛇巢穴附近,必有解毒之物。”雷动解释了一句,苏景便明白了。

  千目蝎子的毒性不言而喻,这混不起眼的蘑菇就是蝎毒的克星。

  苏景炼窍的这几年里雷动有八成时间都趴在地上闻蘑菇,早就探得明白了,此物抗毒奇效远不止针对毒蝎一族,真正算得辟毒的灵圣仙草!

  还生怕苏景不肯要,雷动又忙不迭补充道:“这蘑菇是自己从地里钻出来的、长大的,不能算是千目蝎子的东西。”

  拈花给老大帮腔:“就是,哪有毒虫在自己家里种上一枚克星的,照我看这蘑菇还是蝎子老前辈死后长出来的,否则蝎子早把它烧了。”

  苏景点点头,雷动大喜,亲手去摘蘑菇。采这种灵草有无数讲究,不知法门的话不仅得不到灵草,弄不好还会遭受反噬。不过这是雷动天生的本事,全不用操心什么。

  雷动采菇后,苏景依诺对前辈尸身恭恭敬敬叩头拜谢,再起身时一声轻咤,动法结界、将尸身连同所在那一片洞府完全封闭,若有人敢擅闯此间,必遭恶火焚炼!

  将一丝气机牵挂于护禁法术,苏景做完了第一件事,又复虔诚三拜,苏景起身走向那条“内路”,去完成答应千目蝎子的第二件事情……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七大圣

  “内路”绵延,穿于地下岩石中。

  路宽敞,但全无平坦可言,脚下坑坑洼洼、两侧岩壁怪石嶙峋,反倒是甬道顶子平滑得很,不过岩顶正中还有一道深深沟壑……

  苏景展开火翼、三尸坐上童棺,低飞急掠于其中。

  路通往“七位恩公”所在之处,这个说法颇让人疑惑,是前辈们的洞府相连么?千目蝎子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人物了,如今他的恩公要么身死道消要么飞仙天外,早都应该离开人间。

  人都不在,又何谈“替我向他们叩头”。

  苏景纳闷,但没作太多考虑,不向前走便一辈子想不通、走出去一切自有分晓,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费脑筋。

  倒是这条“内路”本身,让苏景颇感兴趣,飞掠之中仔细打量一阵,苏景恍然大悟,对三尸笑道:“这条路并非以法术开拓,而是蝎子前辈用身体硬冲出来的。”

  看看“甬道”轮廓,再想一想千目蝎子的身形,刚好能够融身。岩顶整体平滑是因蝎背平整、正中那道深壑则是蝎尾所犁。

  想来有趣、但也再正常不过,以千目蝎子的体魄,普通山岩挡在面前又哪用动法开路,直接冲过去、脚下自然就会有路。

  随口闲聊之中,心中戒备不敢丝毫放松,不过这一路上都太平无事,莫说危机或敌人,就连一丝法术灵动气意都没有。大约三百余里路程过后,有风迎面吹来,微凉、让人精神一振。苏景看得清楚,出口显出、甬道将尽。

  待走到“内路”尽头,站到洞口时几人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地裂峡谷显于面前。

  地谷之大无以形容,苏景在这“谷”中看到了山……远处雄峰巍峨、高耸连绵,以金乌正法锤炼的目力,尚且无法望见尽头。

  轻松装下崇山峻岭的宏阔地谷、沉渊!

  见深渊、望崇山,苏景也明白了千目蝎子着他来此的用意:百里开外、迎面一片高山,被大蝎开凿、塑形,赫赫然七座巨像摆于眼前。

  一座像,便是一座山。

  七座山,便是七位恩公。

  千目蝎为自己的恩公开山立像!

  宏山巨刻,苏景已经是第三次见到了。不像狐地卧像暗藏“无中生有”的玄机法术;更比不得青灯境少女那样牵动小世界的灵元气脉铸像。千目蝎子只是行斧凿之功,但它开七山、塑七像,占地之广远胜于前者,于视线的冲击也更要强烈得多。

  七座大像,主从之分一目了然:一人在后端在坐,六人在前如燕翅排开分立两旁。

  六站像男女老少皆有,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身形肥壮、手执鸿矛的虬须大汉最引人注目,此人目光愤怒、神情凶恶,看上一眼就让人无端觉得,他马上就会化作一团熊熊烈焰,焚烧千里而去——苏景见过他。

  天斗山祸斗一脉祖祠壁画之中……从模样到神情一般无二,分明就是祸斗先祖,焚穷大圣。

  站在焚穷身边之人五短身材,身上肌肉高高隆起,显出此人强壮同时也把他的身形衬得更矮了,好像个顽强无比的石墩子似的。

  苏景知道焚穷大圣在世时有一位至交好友、且他依稀记得老石头说过,他们山魈石怪一脉的先祖生了副“威风凛凛”的墩子身形。

  不用请出老石头,苏景便能笃定,焚穷身旁,必是石怪之祖、灭顶大圣无异。

  另外四人苏景均不识得。鬼袍袖子一摆,蚀海元神被苏景唤到身边。

  半人半蛇的凶蛮少年放眼前望,随即便是一愣。苏景问道:“六座站像,除了焚穷、灭顶两位大圣,其他几人你可识得?”

  蚀海笑容森森:“东面第三个,老蛤‘坐地’,西面那三个,鸥祖‘凌霄’、水妖‘补命’、老树‘杀秋’。”

  其他几个无需多言,唯独最后一人,惹到了拈花的好奇,忍不住问道:“杀秋这名字古怪得很。”

  “木行妖怪,脑筋不灵光。天性讨厌秋天,见不得草木枯黄,有次他终于忍不住了,于夏末时施展法术,硬是抹去了那一年的秋天,结果直接将天地引入寒冬,八月时节寒风号号雪飘万里,惹下了好大祸事。自那之后他就叫杀秋了。”

  名唤杀秋,是因为此妖真的杀了一个秋天!

  三尸对望,倒吸一口凉气。

  蚀海继续道:“焚穷灭顶、坐地凌霄、补命杀秋,这六个皆为大圣。”

  另外四人和焚穷、灭顶站在一处,身份地位自然不会差得太多,他们都是大圣是苏景意料中事,可即便心中早有猜测,得蚀海亲口证实,苏景心中还是忍不住微微一惊。

  而蚀海声音不停:“这六个家伙都被天真收归门下了么?以前没听说过,应该是我沉睡之后的事情,不过也不算意外,天真有这个本事。”

  七像,六站,于正中端坐那人,苏景早就认他出来,便是天真大圣。

  一行七大圣,唯独天真为首!

  只是这一次,天真大圣正襟危坐面色肃穆,没了以前所见时的洒脱之意,却多出了一份凛冽之威!

  心中惊骇,所以苏景目光闪烁,问蚀海:“天真大圣到底是什么样人?”

  “我就与他见过两次。”蚀海应道。

  蚀海在世时与天真大圣只是互闻其名,几乎没什么往来。

  蚀海久居南荒无聊,便去中土游玩,以洪蛇的性情,到了中土又怎么可能安分守己,那时蚀海为祸中土,很快便惹来守护人间的江山剑域的惩戒。

  剑域主人麾下,八位剑仙之一出手与蚀海相约一战。

  结果蚀海大败,拖着重伤之躯逃回南荒,那位剑仙也追杀而至……说到这里赤目皱眉打断:“你是飞升天外又回来的妖族大圣,还敌不过人间的修士么?”

  蚀海怪眼一翻:“哪个告诉你,江山剑域的弟子都是普通的人间修士?妖家能飞升后再回来、修家就不能回来么?”

  江山剑域主人与驾前八位护法,也和妖族的大圣一样,都是修破天道、又重返故里的至上真仙!

  苏景也插口追问:“那摩天宝刹呢?”

  “宝刹与剑域齐名,自然也有相当的人物。”蚀海不耐烦地应道。

  当年蚀海被剑域高人追杀至老巢,就算他有吊命奇术也根本没机会施展,危急时刻天真大圣忽然显身,问那位江山剑域的剑仙:“能不能留他一命?”

  那位剑仙自然是北冥剑的主人,闻言摇头:“宗主有令,必杀此獠。你若想救它,须得杀了我。”

  天真大圣笑而摇头:“我跟蚀海没交情,犯不着为他杀人。可同为南妖一脉,他被人追到南疆夺命,我又不想看着不管……或者,你等我半月?十五天后,若你家宗主不改成命,你尽管杀他。无论事成与否,九尾狐狸都欠阁下一个人情。”

  北冥主人收剑一笑:“还请大圣早去早回。”

  天真大圣为一个不认识的蚀海出面;北冥主人则为天真一句话就封剑半月,看似不可思议甚至不可理喻,但仙家行事只在一念之间,出剑也好动法也罢,并非敌人怎样,而是自问:我当如何。

  既然问过了自己,做事时候自然简单直接。

  天真大圣一去十五天,再回来时剑域宗主座前侍剑童子随行,传谕北冥主人饶过蚀海一命。

  剑仙返回中土,蚀海气息奄奄,但还是对天真大圣森然笑道:“你将江山剑域的宗主挫败了?”常理揣度,天真大圣这一去一还,必是挑战江山剑域去了,对方不再诛杀蚀海,必是战败无疑。

  不料天真摇了摇头:“充其量,我只能与他同归于尽,胜他无望。不是你想的那回事,你也不必多问了。”

  蚀海大圣无暇旁顾,点头道:“有朝一日待我醒来,大恩必做补报。”

  天真大圣居然笑了:“等你醒来,我也就许不在了。”

  “那我便会照顾你家后人。”蚀海实在没有心思去多想,就此施法“入梦”,一场大梦跨越无尽岁月,直到苏景被献祭……

  蚀海在鬼袍了待了几十年,只能算是苟延残喘,说了一会子话便熬不住了,又重返袍袖去沉睡。

  苏景催动身形,前飞百里直接来到巨像脚前。

  距得近了,再看不清七大圣的面目,但宏山巨刻的气势却扑面而来,让人不能不心生敬畏!

  落足于千目蝎子早就开凿好的拜祭之位,苏景心中祷念、恭敬下拜。

  每位大圣三次叩首,依诺二十一个头磕过,苏景正想起身,不料冥冥之中忽然一阵笑声传来,不入耳鼓直落于心:“晚辈有心,本座有赏,拿去吧!”

  苏景“听”得清楚,就是之前洞府中所见那“千眼老汉”的声音,随即眼前红光一闪,一道三尺妖幡现于身前。

  法宝如主人,上面画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看上去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只看蝎目就能晓得这幡是邪魔妖道的法器,可妖幡上流转出的气意却平和恬淡,又透出了十足的仙家洒脱。

  赤目的红眼睛猛一瞪:“就是这道气息,千目蝎子肚子里的宝物,错不了!这是个什么法术……”

  苏景回头摆手:“庄严地方,莫喧哗。”

  赤目听话,立刻压低了声音:“你再磕些头吧,没准还能有宝贝。”

  第二百六十四章 青甲

  苏景还真的继续磕头了。

  当然不是贪图宝物,因大圣玦之故,他本就有个“天真传人”的身份,见了专门拜祭大圣之处理当作礼,之前那二十一叩首是替老蝎所拜,现在才是他自己的礼数。

  三尸都随本尊一起行礼,赤目明显心不在焉,左顾右盼……直到起身也没再见新宝贝掉下来,不免大失所望,心中觉得千目蝎子是个小气前辈。

  礼毕后苏景收好千目幡,先不急以灵元试探,展开双翅向前飞去。这大地沉渊、群山藏于巨涧算得天下奇景,既然有缘得见,总要大概浏览一回。

  沉渊死寂,不存丝毫声响,灵识散开也探不到任何生机。

  有山、有水,却是一片这正死地,连蚂蚁都没有一只。

  景色固然瑰丽,但气势未免太过阴森,飞了一阵苏景便没了兴趣,三个欲望神怪更不喜欢这样的地方,一起闹着回去。苏景正要返程时,不料脸上微微一“烫”,小阴褫突然跳了出来,向着前方直飞而去,一边飞还一边回头对着苏景忽忽叫,招呼他跟来。

  苏景不明所以,不过还是跟在小蛇身后,不料接下来竟是一连三天的急掠。

  以他们飞遁之快,三天跨越的疆土何其广博,可这沉渊仍未见尽头。而三天前行,苏景也渐渐有了发现:峦中、峰间、岭上古洞座座,入内查看古洞皆空置,但从石上、洞顶留下的痕迹不难看出,洞主人都是巨蝎。

  越向前行、蝎洞便越多。到后来抬眼望去,山峦皆如蜂窝,密密麻麻全是蝎子的空巢。

  赤目的神情吃惊:“原来住在这里的都是千目蝎子的亲戚?这么大的一窝蝎子……哪里还是‘窝’,干脆就是个国,蝎子国!”

  雷动就沉稳多了,眉宇间尽是纳闷:“如此强盛的一族,怎会都死绝了?”

  拈花有答案:“没准就一只蝎子,天天换窝。”

  议论纷纷之际,众人飞越过一片尤其巍峨的大山,随即三尸异口同声,“啊”地惊呼出口……大山背后仍是山,断山残岳、坍峰塌岭!

  山阴背后,一片狼藉!

  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岳崩塌后的残骸废墟。而碎石残岭之间数不清的尸体倒伏。

  不止蝎子,还有人。身着青色铠甲的战士,乍看上去与普通汉人无异。

  许多尸首仍保持着死前姿势,蝎尾的毒刺插入兵勇体内、战士双手陷入蝎子的背甲,似是要将其活活撕裂……又哪还能看不明白,一望无际,远古战场。这山岭中暴发的激战,硬是打塌了、砸毁了重重大山!

  蝎子之强自不必说,那些青甲战士能和它们打得如此惨烈,自然也不可能是凡人。

  苏景等人落入战场,从眺望全场改作入内详探,很快苏景心里就打了个突。青甲人死前狰狞、由此可见他们皆生了一口尖锐獠牙;有人头盔碎裂,露出了耳朵……六耳。

  “头顶上有、有眼。”拈花无意中踢到了一颗人头,头盔脱落开来,此人光头,清晰可见他的天灵顶盖上还生着一只眼!

  三尸动作快,随意选了几具青甲尸首、拔剑削发,无一例外的,天灵开目。

  这些青甲战士充其量也只能说是像人,但绝不是人。

  “当”的一声,金铁交击之响,不算如何响亮,于此时此刻却异常刺耳,几个人循声望去,拈花提着剑,迎上同伴目光,笑得略显尴尬:“本想削头发,心慌、位置没拿捏好,直接削在头盖上了……”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反应过来:“没、没砍进去!”

  就算持剑之人不用力,以殷天子的锋利,切入骨头也不见得和切豆腐有什么区别,但拈花那一剑,尸首分毫无伤。

  不用问了,青甲之强,远胜今人。

  苏景、樊翘和大圣玦内的众多精怪,以前莫说见过,就连听都不曾听说过这六耳三眼、獠牙硬骨的怪族。

  容他们流连片刻,十六又忽忽叫着,继续向前飞掠,苏景等人跟随其后。

  阴褫有向尸本性,普通尸体它们自然不在意,但此间是旷古战场、亡尸多到无以计数,且大蝎也好、青甲也罢都是不凡之身,阴褫的“感应”也就越发强烈。

  有了龙,十六再不可能选夺新尸,不过这也不妨碍它出来玩耍,埋骨地于阴褫而言,和神疆仙域差不多,十六兴高采烈,飞掠之中上下翻腾,若身形再大上个几百倍,也许还真会有些龙腾之意。

  战场绵延,山墟无尽,苏景几乎分不清,究竟是两族战士的尸骸倾盖了这千里塌山,还是碎石散岩掩埋了无以计数的尸体!

  早已被时间湮灭,或者说从未显于世间的地心恶战,此刻被苏景尽收眼底……

  足足千里、纵穿战场,小阴褫带着众人,从一片“一望无际”,来到另一片“一望无际”:眼前地势陡然塌下了下去。

  全无过度,这情形像极了中土与南荒的交界,脚下的地面变成了陡峭悬崖的边缘,再一步跨出,便是百丈沉落。

  只是此刻苏景面前,那凹陷之地平坦无比。山不见了,石不见了,就那么宽敞、开阔、平坦得不像样子!

  山野地方,仿佛无远弗届的巨谷地面,却比着皇帝老子的金銮殿还要更平整。

  落足于“谷地”,低飞急掠,地面上有尸骸、有旌旗、有兵刃,不见蝎子,尽是密密麻麻的青甲大军遗骸……都不曾凸出地面。

  所有一切被“平砌于地面”,肉眼可见,但即便俯身去仔细摸索,也觉不出丝毫凹凸或不平。

  这里仍算得战场,只是还不曾发生恶战,或者说此间是青甲人的大本营,凶兵无数、正源源不断地往前方输送。

  不过这些青甲大军还没来得及入战就被“平砌”了。

  苏景心念微动,振翅升临高空,继续向着前方疾飞而去……又是一个千里纵穿,终于被他找到了“谷地”尽头:并无意外的,也是一道直上直下的悬崖。

  后方,依旧山势崩乱,坍塌无数,比着谷底前方的战场,地势还要更高得多,且乱石碎岩之间不见有尸首,这里的废墟不像因大战而成,更像是一场剧烈地震后的遗迹。

  长长长长的,苏景呼出一口闷气。

  三尸一贯觉得苏锵锵笨蛋透顶,但有本尊在的时候,他们三个也从不肯动脑筋,雷动直接问苏景:“想到什么了?”

  “有个猜测,不知作不作得准。”苏景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最前面蝎洞绵延,那里是千目蝎子一族的老巢。忽有一日,青甲人冒了出来,蝎子护巢,立刻开战。”

  “双方鏖战,打塌了千里雄峰,但青甲有备而来,军力远胜,蝎子危殆了。几近灭族时,又有巅顶巨擘赶来,相助于千目蝎子。”

  分不清赤目是为了抬杠还是真的不明白:“有帮手来了,从哪来得这么一说?”

  此刻苏景等人正向回飞,脚下是那片“平整”谷底,苏景指了指身下:“青甲军多半是从地下深处源源不断出兵入战,要找他们不是很容易……你翻过蚯蚓么?”苏景忽来无端一问。

  问过之后,也不等回答苏景继续道:“小时候住镇上,夏天钓鱼用蚯蚓做饵,找个阴湿地方,掀开铺地的青砖,一般就直接能见到蚯蚓了。”

  随即苏景转回话题:“有厉害人物来了,没耐心一个个地洞去钻寻敌人,直接掀开了‘青砖’。”

  苏景口中“青砖”,远古时巅顶巨擘面前千里山川!

  有人来,抵达青甲怪物一方的战场边缘,动用无边神力,直接掀起了山岭、雄峰、那偌大一片地皮!

  青甲无从遁形,跟着倾灭一切的神通降下,整片地方被刹那荡平!尚未入战的浩荡大军悉数毁灭,这才有了如此平整的谷底、有了无数青甲尸骸的“平砌”。

  而那片掀起的“地皮”,则直接被荡到谷地后方,真就好像掀地面青砖似的,砖头倒翻、砸在后面的砖上……

  千目蝎若有这样的本事,也不会有前面如此激烈的恶战了。

  至于赶来相助蝎子的帮手是谁……千目蝎为七位恩公开山立像。

  “天真为首,七大圣!”赤目后知后觉,一声叱喝!

  只是猜测,不一定就是事情真相。其实真相是什么,和现在也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对或不对都不重要。

  但是“不重要”不代表“不震惊”。

  古时候,无边沉渊中,千千万万的巨蝎与来历莫名的青甲凶兵鏖战,后来七个人来了,有人掀开了千里山脉,有人扫荡了无数青甲……时过境迁,呐喊声、哀号声、血肉横飞的搏杀声早已湮灭无踪,可绵延几千里的山墟遗迹犹存、七位大圣高耸巍峨的神像屹立!

  七大圣。

  苏景的心咚咚直跳。

  修行,便是如此了,越是有见识,便越觉得自己浅薄无知;越是修元深厚,便越觉得自己弱不禁风!

  七大圣如此强横,江山剑域的剑仙和摩天宝刹的神僧又岂能等闲,可是到了现在,宝刹沉于海底、剑域变作枯冢,大圣也只存于壁画、石像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吓一跳吧

  收拾心情,苏景不再逗留,从沉渊回到夺煞之地,又对封闭千目蝎子的尸身之地做过谢礼,这才把千目幡取在手中,一道火元注入其中,仔细探索这件宝物。

  既然是前辈赏赐,内中法术禁制自然被抹得一干二净,且大家同为火行修家,妖幡对苏景来说既可立即上手。

  没过多久,苏景便收回火元,跟着心念一动,把樊翘从洞天中唤至身前,将手中妖幡递了过去:“前辈的宝物非同凡响,想要发挥威力还得仔细祭炼、认真揣摩。”

  樊翘十足吃了一惊:“你……您是要把这宝幡传给我?”

  “不能算作传,是转赠吧,你心中当感念及蝎子前辈。”苏景笑了笑,实话实说:“我的宝物多,不差这一幢宝幡,你就不同了。”

  说完,苏景又把神念一转,左手边呼啦啦的大响传来,宝气冲腾器光缭绕,存放于黑石洞天的宝物尽数取出;右侧则人影幢幢,大圣玦内妖蛮都被唤请出来。

  苏景一指自己的宝山,对妖蛮笑道:“大家再一人挑选一件吧。”

  这些宝贝都得自大圣识海,当初和苏景一起的入擂妖蛮已经拿过一次,但这几十年下来,大家算是同生共死的交谊,苏景手上有好东西,又怎么会亏待了同伴。

  当年一百二十五位妖蛮入溺春大祭,其中五十三人拜入大圣玦,到现在也只剩下三十余人了。

  妖蛮大喜,哪还会假惺惺的客气。苏景亲手从“宝山”中选出两柄剑,施法抹掉内中禁制、但保留好剑本身威力,将其赠与三手托付来的两个孩儿:“今日起,我正式教你们练剑。”

  三手蛮子都没给孩儿起名字,就叫“小三”“小四”,不过两个娃娃可比他们的爹机灵多了,听说要正式开始学剑,立刻跪倒在地喊师父。

  阿嫣小母眉头微皱:“三手说是让小娃拜师,但他也没留下个拜师礼!”说到这里,美目一转,妖精大方得很:“我跟三手也算有交情,就当是孩儿家的长辈,赠山溪乌一份拜师礼吧……我就是,山溪乌,收了吧。”

  她直接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群妖起哄苏景失笑。

  妖精的玩笑话自是不必放在心上,不过由阿嫣小母、老石头、烈烈儿等人操持着,给小三小四补了个拜师之礼,简单却热闹。

  两个小蛮子恭恭敬敬,管苏景叫师父,对三尸则称“大师父、二师父、三师父”,赤目和拈花都乐呵呵的,唯独雷动有些犹豫:“这‘大师父’,听上去好像炒菜的厨子。”

  拈花劝他:“反正你也会炒菜,就大师父吧,挺好。”

  赤目则给两个小蛮子数道:“参莲子是你们的大师兄,天斗山还有一百头小祸斗,是你们二到一百零一师兄,你俩一个百二、一个百三。”

  不料苏景却笑而摇头:“少算了一个。”说话间,他又重新望回樊翘:“三十六年之间,从第五境冲煞直入第八境‘破无量’,应该够资格成为离山真传了。”

  樊翘闻言,免不了又是一惊。

  惊,且喜。

  他能有今日进境,全赖苏景所赐。不过七大天宗也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修破宝瓶境,即可擢升为真传弟子。

  这规矩不难解,破宝瓶就意味着大有机会修成元神,而元神境界的修家,即便强若天宗也会视之为“重器”,会多加重视。

  苏景就从未把自己当成过“离山弃徒”,自然也把座前侍剑童子看作离山门人,如今樊翘完成第七境修行,且这一趟南荒行走,苏景把樊翘的本心本性看得清清楚楚。

  而对樊翘来说,能作真传弟子绝非简单的身份转变,重要的是,从此他便能修习真正的金乌正法。

  果然,苏景继续道:“真传弟子的身份,总还要回到离山,按着九祖定下的规矩走个仪式。暂时你还是侍剑童子,待妖国事了回离山后,请掌门人和诸位长老主持,那时你便是真正的离山真传了。不过今天开始,我先传你金乌正法。”

  一旁的拈花听得直皱眉,低声问雷动:“苏锵锵自己说得热闹,离山之人根本都不认他,回去就得被乱棍打出来……”

  不等问完,雷动就摇头解释:“只要拿下洪吉,便挫败了剥皮妖国侵吞中土的图谋,这是守护中土的大义所在,夺了这道功勋,以前有什么过错也全都抵还了,苏景再回山,照样还是作威作福的小师叔。”

  两人交谈声音不大,但苏景照样听了个一清二楚,转回头、伸手一指自己的“宝山”:“这些宝贝,回到天斗山后咱们自家人分一分,剩下的我打算带回离山赠与晚辈。”

  雷动天尊眨了眨眼睛,改口:“那就不止是作威作福小师叔,而是人人敬仰饱受爱戴小师叔!”

  苏景高兴,赤目勃然大怒……

  如此热闹了一阵,众人都返回洞天,苏景另分出了两段心神,一个去大圣玦授剑,一个去黑石洞天传法,他自己则将记载金乌万象的帛绢取到手上。

  有关第五境破煞的修行,三位前辈的注言显现。

  第一人冲煞时,还未曾炼化“剑刹天乌”,是以只破气海,中规中矩的修行过去了,甚至他都不晓得金乌正法在第五境中暗藏了一变;第二位前辈,即天乌剑狱的主人,在冲煞之前就开始修炼剑狱,由此气海、识海、心窍全开,留言道:修行一甲子,自忖准备充足,岂料冲煞开三窍,大惊失色,凶险无匹,侥幸侥幸,喜不自胜。

  再看师父留言,则简单无比,只有四个字:吓一跳吧?

  苏景笑了,修行了这么久,根性不会变,但也不可能总如少年时那般跳脱浮躁,伸手上去,在帛绢注言:嗯,吓了一跳。

  这不是给后辈的留言,而是相隔千年,师徒两人的你问、我答。

  小心收好帛绢,元吉天都火翼展开,苏景一飞冲天,自精修三十余载的岩腹深处重返天地!

  全不理会洞府外的“空空法阵”,苏景飞临高空,心识远远散开,动念急急召唤……几个时辰之后,苏景脸上喜色绽放,身形猛动向着前方飞去。

  不久,前方剑鸣清冽,先是北冥、继而丑剑,凌空飞渡重归苏景手中!

  名剑有灵,即便被主人遗落,也不容别人捡去,就算阴老、洪吉这等大妖也碰触不得。两柄神剑,数十年中斜插于被遗落之地,静静等候苏景召唤。

  今日苏景回归,神剑冲天起、赶来相见!

  心中当真升起“老友重逢”般的快乐,苏景的笑容就挂在脸上,一如既往的生动、清透。

  收回两剑后,苏景身形一转,重新返回冲煞之地。

  按照手札记述,蝎子的护山法阵还有十余年才会收敛威力,但那是“以往而言”,如今地煞消失、老蝎残念完全消散,谁也不敢说外面的阵法还能维持原样,运足整整五十年。

  所以苏景不走,至多不就还剩十四年么,他等得起。

  洪吉不肯与苏景罢休,苏景又何尝不盼着和他有个彻底了断!

  这段时间当然不会无聊闲坐,翻看帛绢,寻找适合自己现在修为的新法术来修炼。

  三年之后,天乌剑狱的祭炼终于达到了苏景所想——不是可以结束祭炼,正相反的,真正炼化现在才刚开始,九九剑羽散入黑狱,苏景要将两剑合一、两域并统!

  一晃又是十一年过去,千目蝎子的护山阵法不受洞府状况的影响,不过苏景的诸般修行忙忙碌碌,倒也不觉寂寞。

  这一天,苏景起身,对三尸笑道:“时候差不多了!”言罢,步步登空、出巢!

  ……

  “十年!”

  雷霆般的怒吼,自洪吉口中炸起,震得他自己耳鼓嗡嗡。空空世界、不见一人,再如何响亮的叱喝,也只能喊给自己听。

  这笔账实在太好算了,命外一甲子只剩十年,朕已经在这见鬼的法术中被困了五十年!

  洪吉绝望了,不觉得自己还有命离开。原本努力沉静下来的心思,随着性命一天天的虚度,又复躁动起来。

  无以抑制的躁动:不甘、烦闷,还有深深愤怒、不死不休的狂怒!

  连先祖都敢夺舍的毒蛇,又岂会拜天信命?可十年前,洪吉真的向天祷告,只要能让他亲手杀掉强仇,宁愿以命还愿……老天爷不理他。

  如今性命也只剩下最后十年,洪吉改了自己的愿言:只求一个诛杀强敌的机会,只求一个机会!

  只要有这个机会,虽死无憾……又过不久,正狂躁的洪吉忽觉得身周一清,眼前“空空”于毫无征兆中猛然散去,头上有天、脚下有山、身边有手下有同伴,还有、眼前有仇敌,做梦都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的大仇!

  棕褐色土地上,苏景悬浮,双脚离地三尺,笑得清透、目光明亮,正望着他们。

  三尸各自站于小棺材,跟在本尊身后,不过他们未拔剑,而是每人都在手中攥了块石头……雷动目光空洞、赤目垂暮默然、拈花笑容淡漠,攥着石头的三尸依旧一副宗师气度。

  第二百六十六章 我真敢砸

  “小妖……好!”见到大仇,洪吉竟不知该如何喝骂,除了那一声“好”,再没别的什么字能宣泄心中憋闷。

  大喝声中,洪吉便欲动法,又哪还有什么废话可讲!

  “我扔了啊!”就在洪吉喊喝的同时,三尸齐齐举起手中的石头,宗师气度崩散无形,摆出的是泼皮无赖要飞砖头的架势。

  不过三尸举石之势力不冲着强敌,而是对准脚下的棕褐土地。

  “不可!”阴老急声怪叫,制止蛇妖皇帝。其实又哪用阴老提醒,被“空空如也”困了五十年,有什么事情也都想明白了,皇帝再清楚不过,那片棕褐土地万万动不得!

  一动,就是五十年的“空空如也”。要是再被困上一次,比起其他人、洪吉能赚上四十年。

  “真砸了啊!我可真砸!”拈花平时就是话最多的那个,刚刚才喊一声大不过瘾,现在还继续喊。

  洪吉急忙收住法术,同时还把几近疯癫、全不管其它只向着苏景嘶嗥冲上的三寸丁伏图抓在了手中。

  苦熬五十年,终于得见大仇。明明近在眼前、可偏又不能动手,洪吉真就觉得自己心肺欲炸!

  苏景竟还笑着来劝:“等一会,莫着急。”

  “别动啊,我真敢砸!”拈花威胁,脸上还维持着宗师的神气、嘴里干脆是泼皮的调调。

  妖孽们怕的才不是三尸手中石头,以洪吉、阴老的本领,就算三尸同时砸下一百块石头,他们也能尽数挡住、阻其落地。他们怕的是苏景亮出的态度……拦得住石头,却拦不住苏景伸手向地面一击。

  苏景不理洪吉,目光一转望向了小小伏图,笑了:“你疯了?”

  伏图尖声怒骂:“妖孽,敢与苍天为敌,死无葬身之地!那把剑哪里来的,那到底是把什么剑!”

  “真疯了。”苏景应酬了他三个字,又望向阴老:“黄金屋在你手上?”他记得清楚,黄金屋是为了狙击这老妖时扔出去的。

  虽也是出自江山剑域,但和丑剑、北冥不同,黄金屋是“炼丹之剑”,天无常丹成形时它的灵性尽归仙丹,之后谁都能将它拿去归为己用。

  果然,阴老点头大方承认,随后冷笑道:“被打得抱头鼠窜、为保命丢出的宝贝,现在还想再要回去么?”

  苏景才不怒,应道:“在你那里我就放心了,没丢就成。”

  阴老冷哼一声,换过话题:“小妖,上次我等猝不及防,被你逃入地洞,这次你再也休想……于此间争斗,大不了大家一起被困五十年,如此往复。说破天也不过是比一比谁的性命更长!你当本座真的忌惮你么。”

  苏景笑了:“那你动手啊。”

  “我可真敢砸!”拈花及时喊喝,还是那一句,威风凛凛。

  苏景这边对空空法术有两重准备,一是他在冲煞地留了一团火;另则千目蝎传下的妖幡在手。不过金乌万巢或者千目幡能不能破得掉老蝎的守山阵法,这是谁都说不好的事情。

  而阴老言辞硬朗,可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哪会真动手,一困就是五十年,又有谁愿意找这个别扭。

  “姓苏的,”洪吉竭力压住心中愤恨,沉声开口:“此地禁法碍手碍脚……”

  正说到这里,不料拈花神君猛断喝:“看你最不顺眼,再敢多说一个字,我便砸!”

  三尸心意相通,雷动与赤目同声帮腔,对洪吉道:“他可真敢砸!”

  洪吉双眼血丝密布,红得堪比赤目。但心中也当真忌惮浑人会发了性子,只剩十年寿元,哪还禁得起那见鬼法术!洪吉一时间不敢再出声,气得额头上的青筋都鼓鼓绷起。

  苏景爱看皇帝这个样子,笑呵呵地端详了一会,忽然动翅,飘身至皇帝身前三尺,与之四目相对:“走吧,你去选个清静地方!归窍大阵时你不就想与我堂堂一战么,今天是你忌日,我遂你愿。”

  本就是要有一个了断了!三尸攥石头纯粹是欺负人图个心里高兴。

  妖风一转洪吉向外便走,阴老紧随其后,两个妖首一动,其他妖孽齐动。

  苏景甚至都不曾撤出敌阵,始终缀于皇帝身边三尺处。

  三尸飞出老远,才百般不舍地把手中石头扔掉、拔剑!

  疾飞如电,直直飞离数百里,直到确定法术再不会波及到棕褐土地时,洪吉手悄然一松。一直被攥在手中的伏图得脱桎梏,立刻厉啸一声……他手中射出的乌黑玄光,比着口中喊喝还要更快得多。

  苏景没去偷袭敌人就算客气了,又哪会中这样的暗算,弹指一道阳火闪出,轻轻松松噬灭乌光后,其势不停逆冲至伏图身前。

  伏图身小、动作着实灵活,立刻向旁边躲闪,不料“火蛇”似是早就料到他会如此,也随之一转,稳稳将其追上,跟着火蛇又古怪一扭,化为七道小小火环,把伏图从头到脚都死死箍住。

  哪有他挣扎余地,伏图怪叫一声,摔落地面,连动都动不得。

  以伏图现在的状况,降服他算不得什么本事,于黑石洞天中凝神观战樊翘却轻轻喝了声:“好!”

  先凝剑形破掉敌人的法术;再起游丝追查敌人的气机,伏图动、他的气机先动,所以阳火料敌于先;又化做七巧连环,落枷、锁脉!苏景打出一道阳火,看似平淡无奇,实则纳藏三变,敌人这才束手就擒。

  樊翘这一声“好”,赞的是苏景运用阳火之巧。

  老蝎洞府五十年精修,数段心神分立施展不同法术,苏景修的就是这个“巧”字!一千斤的力气挥舞一千斤的大锤,算得勇猛强悍,却还不是极致……一千斤的力气,将八百斤的大锤耍弄成一根绣花针,这才是苏景所求!

  坐拥大力不是目的,运用大力才是。

  大圣玦中也不乏眼力高强之辈,樊翘喝“好”时,妖蛮们也出声喝彩,不过他们的性情粗犷,喊声可比樊翘大得多了。

  降服伏图不过刹那间事,苏景问洪吉:“不是说好堂堂一战么?偷袭无聊的。”

  洪吉不理会苏景,妖风陡起直冲高空,同时开声传令麾下妖孽:“结阵!”

  万岁爷的心腹高手尽丧于归窍大阵,自皇城中征调的第二批精锐也死于八祖剑符,现在待在身边这些人是临时从剥皮南隅征调来的,实力远不如他以往的手下,但有一道合击阵法还算犀利。

  苏景神念一转,顷刻妖风大作,樊翘与大圣玦中的妖蛮一并显身!

  众人早都得了苏景吩咐,显身后并不理会妖皇的阵仗,全都集结到三尸身后。雷动手抚长剑,神情高远言声缥缈,对阴老道:“爷爷们陪你玩!”

  双方阵势拉开,再清楚不过:三尸对阴老、大圣玦妖蛮对天追地摄;苏景自己对付洪吉和他的妖阵……唯独侍剑童子樊翘,孤零零地站在一旁,平时负于背后的水火双剑暂时收入乾坤囊,换做了蝎子前辈赠与的千目幡。

  樊翘面带微笑,饶有兴趣看看阴老这边,又看看妖皇那边,最后还是把目光落回到阴老身上,翻手将背后的千目幡解下,动作平平淡淡,全无妖家一咒法宝冲天的气势,倒更像个赶路之人取伞遮雨。

  宝幡在手,樊翘似是想要开口,可还不等出声,拈花就笑道:“不必了。”

  樊翘皱了下眉头,没说什么,又将千目幡插回背上。

  就在这片刻功夫里,妖皇麾下高手已经结成大阵,妖势冲腾!苏景一改平时做派,只看却不动,由得对方从容结阵。

  妖阵就此施展,同时连串轰雷响彻云霄……高空之上,洪吉做法,双手猛挥,三百一十一道雷光洒下!

  洪吉之敌,不过一个苏景,又何须三百一十一道惊雷?

  苏景凝身不动,因为道道雷霆,无一向他击来。

  洪吉手下,有三百一十一个妖孽追随——妖皇猛击,打得竟然是自己人。

  自剥皮国追随皇帝而来的妖怪,正凝神施阵、目光、五感、妖识直至阵灵皆落于苏景一人,又怎么可能会想到自家万岁突施辣手,全无防备之中,身体直接被雷霆打碎。

  三百余妖卫无一幸免,而躯壳碎裂,魂魄却无法遁入轮回,悉数为雷霆所摄……被困于空空世界时,洪吉精修的就是这一道法术:夺横死妖魂于雷霆,魄蕴雷中、灵动天击!

  本就存了试炼之心,见敌人施展邪门法术,苏景非但不惊,反而更兴奋了些,抬头对高高在上的洪吉笑道:“佩服。”

  洪吉怒笑隆隆:“苏小妖,你可知,朕只剩下十年性命了!适才你只要再惊动那古怪法阵一次,朕便会枯死其中!可笑你却跑这里来和我硬拼一场……他们是我的手下,哪个敢比我活得更长?现在被我碎身摄魂,死得正好!”

  苏景笑了笑,神情、语气皆不存分毫意外:“中我神符,你只剩一甲子的性命,我早就晓得,不过五十年一场精修,我总得找人做一次试炼。动手吧,我等得厌烦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雷即云,一指劫

  再没有只言片语,洪吉身形微晃、不见。

  那三百一十一道被厉摄为雷魄的妖魂,也随皇帝一起消失。

  天地之间遽然窒闷。仿佛暴雨前夕,空气粘稠到无法呼吸,从花草虫豸到游鱼飞鸟,这世上生命不得不于此刻屏息……眨眼后,风乍起、乌云显!

  三百一十一道乌云。

  突兀跃出天地间,自四面八方将苏景置身之处团团包裹。

  妖魂化为雷魄,雷魄蕴于闪电,由此狂雷闪电已活、化形、结云。

  再不是云中绽奔雷,那云、即雷。

  乌云便是雷霆!

  当它们进入视线时,奔雷之威已然绽放、及身。

  洪吉融身雷阵,三一一重云雷,每一重都有他,但哪一重都不是他……

  不见强光,只闻巨响,数百轰雷同瞬绽放时荡起的贲烈巨响!

  而滚滚黑云之间,一道金红光芒分外醒目,阳火淬炼而成的明锐五感洞察危机,于妖雷扫荡之前刹那,苏景已经拔身而起,堪堪避过这群雷一斩。

  雷千丈,灭四方。

  火一线,冲天起。

  奔雷过。苏景先前置身的小丘安然无恙,丘上有草木,树上藏着鸟雀草间趴伏虫蚁,一切都维持原样,那恶雷的扫荡,似乎不比一阵清风跟强。可是当真的山风再拂过,山丘随之一震,暴散了。化为齑粉、消于无形,再没了什么冲鸟草木山石小丘,这方圆数里所有一切,连丁点存在过的痕迹都不曾留下;乌云散。绽放一击,云雷就此消弭,溶于空气……只才弹指安宁!云雷重现、再次将冲于天空的苏景围住。

  雷有魄,它们是活的,甚至无需洪吉动念指挥,它们便会追上敌人!这世上还有人能逃得比雷还快么?!

  这次苏景逃不开了。

  第一声巨响未落,第二道轰雷又起。

  第一次雷亟于地,除乌云笼罩范围之内,妖法威力不曾波及寸草;第二次奔雷在天,那毁灭之力却荡起滚滚威压,肉眼可见空气掀起、似惊涛巨浪横扫四方!

  又一次,雷过、乌云散,半空里苏景消失不见……却多出一座森然黑狱!

  苏景遁入剑狱,硬碰硬,挡下妖皇一击。

  只听洪吉一声咆哮,云雷又复狂涌而至,轰轰巨响挣裂天空;冥冥中一声清冽剑鸣,剑狱飞旋,熊熊烈火反卷云雷,剑势初绽!

  一击、一散,一聚、再一击,如此三五次后,云雷阵势陡变,再不消隐离去,三百一十一道云雷,化作三百一十一道乌环,将剑狱死死包裹……原本清朗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变得阴暗沉重,真有千里黑云聚拢而来,千百道紫弧绽放,不停汇入云雷乌环:以法术接连天威,以妖家雷魄勾动九霄真雷,妖皇洪吉借力于苍穹!

  雷动如噬,猛攻剑狱。

  剑狱急急颤抖、摇摇欲坠,站在莲池石桥上的苏景轻咤:“守狱!”跪于他面前的十七罪人,身上枷锁崩碎,或叫或笑着,有的一头撞入墙中,有的纵身投入莲池:死罪之身、融于黑狱,顷刻中剑狱戾气猛增,颤抖平稳许多。

  而苏景叱喝不停,又是一声:“绽起!”

  重新祭炼过的剑狱,苏景为它新添了九十九道剑窍,每一窍纳一羽……金光迸现!

  九九剑羽冲天去,汇聚做一道锐利长虹,飞出剑狱直击苍穹!

  天顶上千里乌云顿时被剑羽击穿,破开数里大洞。

  阳光倾泻而下,灿灿笼罩于天乌剑狱。

  阳火之势暴涨,剑狱彻底稳定,烈烈鸣啸之中剑气璀璨激射,绞断乌环、对斩狂雷;九九剑羽继续四散飘零,将天顶乌云层层割裂!

  妖家雷法能借来九霄雷火,金乌门下的好剑也自有骄阳呼应!

  妖皇驱雷阵、苏景掌剑狱,于半空里滚滚相斗……

  另一边也激斗正酣。

  大圣玦妖蛮或飞天或遁地,与天追地摄斗得如火如荼。阴老真要动用全部实力,只凭三十多个妖蛮绝无法应付,但老妖只是来帮忙的,自然犯不着把自己的家底全都带出来,自狐地铩羽而归后,他遣散了大部分手下;雷动天尊报菜名、赤目真人唤宝贝、拈花神君想美人,浑不成体统的“剑诀”一声比着一声更响亮,三尸剑阵行转得风生水起,老妖则放出黑金蜈蚣,双方缠斗一处。

  打得时间稍长三尸便稳稳占到了上风。

  苏景破境,三尸气力再涨、剑阵威力与逃亡时不可同日而语,再加上三个不死之身、随时找机会同归于尽的无赖打法,阴老应付起来实在狼狈不堪……

  而反观老妖,在和三尸这等疯狂敌人相斗,他却不能专心以对:老头子始终分出了一份心神,牵系于樊翘身上……

  阴老没见过樊翘。

  樊翘修习金乌正法之后,特意修炼了一道敛气藏意的法门,施展之下,阴老根本看不出他现在的境界。

  看不出境界,但阴老能辨出樊翘的宝幡、与那棕褐地诡怪法术同出一脉。

  苏姓小妖逃入棕褐地、藏身五十年后大家再见面,他身边多出了个神气活现的老爷爷,手里拿着件流露着诡怪气机的宝贝——阴老哪能不怀疑,那个“老神仙”莫不就是棕褐土地的宗主老怪?

  阴老不知棕褐地是什么地方,可只凭“空空法术”就晓得对方也是不得了的人物,哪敢不防备些。

  摆弄下千目幡,然后不出手就站在一边看着,这主意是樊翘自己想出来的,很是得了苏景的夸奖……

  天空之中,云雷与剑狱平分秋色,暂时是个旗鼓相当的局面,但纠缠一阵后,洪吉法术再变,奈何不了天乌剑狱的乌环云雷忽然崩散而去。

  不再是消失不见,而是化归云形、仿佛受惊鱼群似的四散远逸。

  妖皇的气机仍在,并非逃走,苏景也暂时收敛法术,剑羽回归黑狱,凝神、蓄势。

  充其量半盏茶的功夫,八方云动!

  清晰可见,一道道天地自然酿就浓黑乌云,由洪吉的云雷牵引着,从天角尽头各个方向,向着剑狱所在之处汇聚而来。

  数百雷魄,请来无尽黑云!

  三五个呼吸过后,重重乌云并拢,一层又一层,压满于剑狱顶上的天空。

  剑狱旋转渐缓,凝结四周的烈火不涨、但越发纯透、金红颜色如有实质!苏景仍在莲池石桥上,昂首望着天空上如墨黑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墨云飞来、催顶,便再也不动了,似是凝固了……

  云静,天却惊了。目光不可见,灵识却能探知,无以形容的躁动,从云到天,再从天到地!

  突然间,一道紫弧蜿蜒,并未击打剑狱,只是自黑云见穿梭闪过。

  一道紫弧之后,十条、百条、千条、无数雷霆蕴起,于乌云之中疯狂闪烁,此刻云亦动,隆隆掀荡、滚滚翻涌。洪吉的声音自云中传来:“小妖,受死。”

  出奇平静,四个字中完全没有语气。

  话音落,强光迸裂,重重墨云翻滚开来,一根手指。

  云中所有雷霆,凝结而成的一根手指;气机尽牵于剑狱,将这战场尽纳掌握的一根手指。

  雷寂灭,一指劫。

  洪吉天雷妖法的极致,这一指,就是他毕生的修持!

  大圣玦并非彻底清空,小阴褫还在“驯龙”,当那雷霆之指显于乌云中,十六周身鳞片乍起,急忙飞入龙耳,随即巨龙如蟒蛇般盘身,龙颈高昂巨口大张……愤怒因畏惧而来,戒备因惊悸而起!

  雷霆之指缓慢、几乎是一寸寸的向下碾压,但指下剑狱却避无可避,苏景昂头眺望,双眸被雷光映得雪亮,眉峰一挑、脸上不见惊惧,反倒浓浓兴奋,跟着轰的一声、周身阳火绽放。

  一道气路,凝出一道金红长索,一千四百四十一道火蛇蜿蜒而去,射入剑狱个个角落,九九剑羽飘起身边,围住主人急急颤动。

  阳火精元滚荡开来,自苏景流入剑狱,再于剑狱返于主人。人即狱,狱为人,苏景入主,真正融身于剑!

  乌云层层沉降,雷劫一指按下的越来越快,苏景神念转动,剑狱顶封撤散,竟不作结护,放任那一指探入、压向苏景。

  苏景的眼睛却愈发明亮了,举臂、扬手、探指,左手食指!

  天上一指,粗逾百丈。

  苏景一指,再也平常不过。

  一息过后,两指相抵。

  没有贲烈巨响,不见强风四散,悄无声息的,抵住了。

  静。

  天指之中雷光灿烂,凝聚八方雷云的磅礴之力;苏景身周火蛇妖娆,一座烈火世界与一道纯烈火煞的澎湃真元。但无论雷霆还是阳火,行转之中都不存丝毫声音,巨力相较、却是死般寂静。

  相持。

  不过三个呼吸的时间,于洪吉、于苏景,却仿佛漫长过三十甲子。

  忽然剑狱一震,缓而又缓、沉降了一尺。

  苏景岿然不动,手指牢牢抵住雷霆天指。

  剑狱再震、再沉,这一次沉降了三尺。

  第三震,剑狱沉降七尺。

  第四震,就再止不住颓势,被天上那根手指压着,轰轰烈烈砸向地面。

  闷声巨响、土石迸溅,剑狱被碾入大地。

  天指不停,剑狱深深入土……

  洪吉隐身于乌云中,面色凶戾目光如血,但那天雷一指湮灭了视线,他看不到剑狱中苏景的情形:苏景动了。

  右手拔剑,北冥。

  剑抵上、左手手指撤回。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三年之内,拆匾除碑

  又一次猛震。

  震的不再是剑狱,而是雷霆天指。

  洪吉面现痛楚。

  苏景抵不过雷霆一指,并非气力不够,而是气劲之中锐意未满。黑狱为剑、金羽为剑,但仍不足凝成苏景所需之“锐”,所以他又出第三剑!

  剑狱止住下坠之势。

  又是三息相持,剑狱动了,旋转之中缓缓上升。

  一层锐意相助,无异平添巨力。胜劣之势逆转,苏景进而雷指退,不到盏茶功夫,苏景挟三剑重返地面,惹来一片喝彩……三尸、妖蛮全都陷于厮杀,但哪怕身边恶斗再激烈百倍,也耽误不了他们的快活与欢呼!

  欢呼声未落,天上乌云中妖皇一声大吼:“断!”剑狱中苏景一字叱咤:“崩!”

  妖皇“断”的是自己,头盖半掀、左目崩碎,自左胸至右肋血肉模糊、伤口狰狞深可见骨,五内几乎都要滚落出来,还有一条右臂炸碎得彻彻底底。

  自断妖身,以毕生苦修祭炼而得的灵性血肉,唤请游散于天地间的恶力凶元入战,雷指暴涨,威力猛扩;金乌辨真,妖皇气机尽落入苏景洞察,管你请天唤地招神引鬼,我自一剑以崩!

  没有想象中的轰鸣巨啸,充其量,只是砸碎了一只瓷瓶的动静,可溅起的瓷渣却崩进所有妖蛮的耳鼓深处,扎耳、更扎心;不见寻常神通对抗巨力四散、恶风席卷,正正相反的,当洪吉断妖身苏景一剑崩,雷指与北冥那相抵一点,是在吸敛……吸敛空气、吸敛光芒、甚至吸敛另个战场上正回荡的层层妖力,凭空那一个漩,吞得众人身前只剩一个空!

  乌云崩散、雷指崩散,洪吉长声惨嚎着摔落云端;北冥脱手、剑狱脱身,苏景哇呀怪叫着跌坐地面。

  妖力神通、火元剑法的对抗,法术而言,大家不分胜负。

  洪吉与苏景的拼杀,得失以论,洪吉惨败苏景稳胜……洪吉是以数百手下和自己的血肉身躯换来的厉法,此刻手下尽丧他自己也伤势奇重;苏景的剑都经重新祭炼、他自己也早都纯属掌握“一剑崩”的绽力法门,剑不损身无伤,只是大力奔涌让他气血翻涌、暂告失力。

  但洪吉的痛苦哀号中,竟还带有一丝兴奋之意!

  因苏景有片刻失力。这个时候,一个不能动的人动了。

  被阳火落锁、躺在地上连恶骂之力都不存的三寸丁,突然崩碎火枷,于数十丈外、双臂遥向着苏景猛力一张。

  身体瘦小的可笑,但他的玄法神奇且庄严!

  旁人看来,一切未变,伏图只是虚张声势;苏景眼中,天沉地黯,整座世界化为乌有,只剩无尽黑色……纯透到无以复加,甚至几近神圣的黑、暗!

  伏图眼中哪还有一丝疯狂,他正笑得浅淡、笑得从容,声音传入苏景耳中:“你太小看我了。听话,莫再挣扎。你将死,但身死刹那,即为真生刹那,我送你大好……礼啊!”

  剑光绽起,黑暗破碎,三寸丁凄厉惨叫。

  苏景力气未复,但他的第“十一魂”早就蓄势以待!

  阳火与三这三那诀的铸炼,屠晚更胜从前,无需长剑相附,直接以剑魂之态遁出体外,犀利一斩!

  而五十年时刻不停的淬炼,屠晚对苏景的“认可”也更重了些,若是以前见了三寸丁,又哪轮得到苏景出手,但今日大战前后,剑魂都以苏景为念,不让动时便不动,需它相助时立刻绽起一剑!

  又何止屠晚。

  说好“堂堂一战”的,他们居然偷袭?苏景想都不想,理直气壮地骂一声“无耻”,六合青龙十三煞将外加一条领着朱红大龙的小阴褫全被他扔了出去,只可惜现在苏景还没力气,否则剑狱剑羽北冥丑剑骨金乌影金乌红鹤、外加这些年精修有成的金风阳火妙法就跟着一股脑地上去了。

  就算没有那些法术剑术,中了屠晚一剑的伏图,又哪还禁得住那些尸煞猛攻,当即被打得黑烟四散,身形一小再小。

  伏图想不通,那把剑怎么可能复原、甚至比着原来还要更犀利得多;洪吉失魂落魄,本以为雷魄之法足以降服小妖,再加上伏图策应稳操胜券,想不到竟还是败了……苏姓小妖这次真的是堂堂一战,朕竟败了,一败涂地!

  本以为只剩十年寿元,只求与小妖凶狠一战,虽死亦不足惜,大不了慷慨赴死。可是洪吉自己也不曾料到的,惨败之际,经无论如何也“慷慨”不起来了:还能活十年啊,三千余天,好长时间,好多事情可以做,更要紧的……也许能在找到续命的办法呢?又或者……还能找到报仇的机会?

  朕在剥皮城内还有一座凶猛阵法,阵法不可移动,但若能把小妖引入京师去呢?

  朕在北疆前线还有心腹掌控的大军,若能挥师北上,快快杀过去……灵秀世界,未必没有神奇之术可供续命!

  转念只在眨眼之间,洪吉怕死、想活!伏图那边惨叫正响亮,妖皇已然催动遁法,拔身而逃!

  苏景失力、尸煞不够灵活,屠晚专注伏图,妖蛮正与敌人纠缠,小阴褫更是指望不上,暂时没人去管洪吉。而妖皇遁法诡怪,身形一动化作千百道铁灰烟气,四散而去。

  三两个呼吸过后,苏景一跃纵起,根本不把洪吉遁走放在心里似的,招手收回一众尸煞,望向伏图:“趁还有命,聊上几句?”

  冲煞之后苏景在原地逗留十几年,都不曾抽出几天去捣毁巨灵尸身,就是因为那尸身一灭伏图便会死,苏景还有事情问他。

  此刻伏图比着一只蚊子也大不了多少,喘息声却比着三丈风箱还要更粗重,片刻、勉力调匀气息,抬头迎上苏景的目光,语气竟还是平静的:“聊也没用,你不肯跟我走,没法亲眼去看,再怎么说也不会明白。”

  说到这里,伏图忽然面色凄厉,声音无比怨毒,平静顷刻变作疯狂,嘶哑吼叫:“小妖,逆神而行,必当死无葬身之地,死前受剥皮、噬肉、拆骨之苦,魂飞魄散永无轮回!不止你一个,还有你熟络的、你认识的、你见过的所有人……”

  诅咒至此,体内嘭的一声怪响传来,小小伏图竟引元自焚,化为小小一摊灰烬。

  气机消散,真的死掉了。

  狂信之人,全无道理可讲,苏景皱了下眉头,但也不见太多失望神情,伏图会如此也算是苏景的意料之一。仍不想着去追皇帝,他又转头,望向还在和三尸、妖蛮们苦斗的阴老。

  妖皇逃了、伏图死了,阴老这个帮手早就没了战意,可身陷三尸剑阵,哪里是他想逃就能逃得掉的。

  “还请罢手,老朽有话说!”阴老开口,这一仗又如何能再打下去。

  “好!”

  “不打了。”

  “早就不想打了,累死我了。”

  不等苏景说话,三尸就同时出声,兴高采烈地答应了阴老请求……待阴老微一敛势,三尸手上的剑耍得一下子快了几倍,剑剑都向着老头子要害招呼。

  有什么样的本尊就有什么样的分身,阴老立刻被打得手忙脚乱。

  还是苏景笑道:“暂请三位神君收手,待说上几句话再打不迟。”

  三尸听苏景的,各自收剑向后跃开,阴老这次学乖了,不敢丝毫放松,直到确定敌人真的收手,他才收起法术,同时口中一声尖啸,天追地摄皆罢斗,天地间猛地安静下来。

  “黄金屋,还有蜃玉。”苏景先不废话,张口讨要自己的东西。

  阴老不存丝毫犹豫,一拍吞天囊,将以前收去的两件宝物归还原主:“我与阁下本无仇怨,只因受了洪吉挑拨,才蹚进了这趟浑水中。好在阁下并无损伤,我那些鸟儿蜥儿也不提了,不如就此……”

  苏景摇头打断:“是啊,无冤无仇的,我被你追杀了千万里,落入棕褐土地前,我身上有几处重伤拜你所赐……”说着,苏景算了算,伸一只手、手指摊开:“五处!”

  其实他想不起来,随口胡说的。

  阴老皱眉,琢磨着应该没那么多,可他也不记得了:“伤及阁下实属误会,老朽定当补偿。”说话间伸手入囊取出几件法器。

  老头子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的东西也算不错,可苏景最不缺的就是法器宝物,不等他在开口苏景就笑了:“当初您老万里追杀,我说莫追了你可会听?一样的道理,今日补偿,也不是你说了能算的。想要化敌为友不是不能,但须得依我一事。”

  说着,苏景抬手,掌心处白玉莹润,大圣点将玦亮出!

  老妖认得出这令牌,当即面色一变,声音变得森冷了:“你是要我拜奉大圣玦?此事万万不能!”

  苏景才不会多劝一句,但也没再动法强攻,收回令牌后居然摆了摆手:“那你走吧。”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便宜之事,阴老愣了下,沉声追问:“你究竟意欲何为?”

  “三年之内,毁你洞府、拆匾除碑,南荒之中再没你这一脉了,速速回去料理后事吧。”苏景不曾绽放气势,可离山上下来的小师叔,早已养出了一份气度,他口中一个字,便是一根天锥钉入大地!

  第二百六十九章 青衣

  阴老深吸了一口气,似是想说话,身形却突然一震飞天而去。

  他弄了个“指东打西”,苏景却全无反应。真的不追,站在原地昂首仰望。

  阴老置身于安全处,这才冷声笑道:“我本有意化敌为友,可你相逼太甚!谈无可谈……”

  苏景忽然扬手……然后摆了摆手:“那就无需谈了,总有相见之日。”

  阴老后面的话被憋在肚子里,一声闷哼转头就走。

  三尸围拢到苏景身前:“真的不追了?吓他几句就算了?”

  “不会。”苏景摇头。

  拈花更纳闷了:“那你放他走?”

  “大师娘的伤势应该早已痊愈,那么多年住在光明顶山腹,又在天斗山疗伤许久,怕是很闷了……我是这么想的,一来,今天是稳胜之局但伤亡难免,不如在这里留下点事情,等咱回去之后,请上大师娘、裘婆婆、霍老大两口子,再带上小裘老黑大小乌鸦他们,风风光光地再回南荒转一圈。”说话时苏景的眼睛简直在放光。

  回想前阵惶惶逃命,再想一想不久之后大张旗鼓地回来,苏景没法说的那么高兴。

  说完,想了片刻,苏景又补充:“最好再请上尘霄生师兄,还有齐凤国不是也有离山长老么,咱全都叫上……”说到这里,脸上已经笑得开了花。

  这时候烈烈儿开口,问苏景:“皇帝呢?为何也不追?”

  “追啊,当然要追!就是为了追才先放他逃一阵的。他追了咱们千万里,也该咱们追一追他了!”苏景如实回答,总也得让洪吉尝一尝惶惶奔命、逃生无路的滋味。

  你给我什么,我便还你什么。苏景从来不怕麻烦。

  破境之后五感明锐暴增,苏景信心满满,凭妖皇现在的状况,断逃不过他的追踪!

  “他会逃回国,但是他进不得狐地,得兜个大大的圈子,咱们就近便多了……不是想回剥皮国么?就在他看得见自己疆土的时候斩杀他。”苏景说得兴高采烈,三尸、樊翘、众妖蛮则面面相觑。

  人人都知道苏景心机多变,见他不问洪吉逃窜在前、任由阴老离去在后,大家还道他又准备图谋什么、所以转动心思,哪承想……他是为了玩?

  这“苏小妖”真是为了玩!

  连雷动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是好,眨眨眼睛、咳嗽一声,转开了话题:“那现在咱干啥?”

  “毁尸。”苏景早有打算,屠晚如此愤恨那巨灵尸首,苏景要遂神剑心愿。

  不管怎么说,刚刚拿下一场痛快大胜总是不会错的,除了小蛇回大圣玦继续“驯龙”,其他人都不回洞天,腾起云驾绽起妖威,大摇大摆向着巨灵尸身之处飞去。

  正飞纵时,拈花忽然想起一件事:“苏锵锵,你怎么知道妖皇挨了最后一张剑符后只剩一甲子性命?”

  苏景摇头:“我不知道啊。”

  拈花纳闷:“你不知道?”

  “不知道,他自己不说,我又怎么可能提前晓得。”

  拈花把眼睛瞪得老大:“那你说你知道?”

  “妖皇说他只有十年命时,再被困一次就再出不来时,可把我气坏了。”苏景瞪眼,旋即又笑了起来:“可他说这事,不就是为了气我么,咱生气也不能让他看出来……我说我知道是蒙他。话说回来,要不是因为他气我,我就让他死个痛快了。”

  这次三尸、樊翘等人都笑了,这才是苏景,果然是苏景!

  两地相去不远,两天之后苏景赶到地方,此处黑暗已破,远远就看到那巨大的黑色尸体坐嵌于山峰。

  几近散碎、靠着背后大山支持才勉强维持形状,绝无法再重新复活,且尸身中藏蕴的灵性也因屠晚上一次狂斩猛刺而消散殆尽,如今它只是一坨腐烂不了的死肉罢了,可众人再次见它,依旧觉得触目惊心。

  又向前疾飞一阵,堪堪接近巨灵尸身时,不料一个声音突然想起于众人耳中:“你们是什么人?”

  声音清晰、东土汉家江南口音。

  随着问话声响起,众人才发觉,巨山脚下还有一个青衣人,背向苏景一行,正负着双手、抬头打量山岳中的巨灵尸体,问话时头也不回。

  苏景一惊非同小可!金乌锤炼的目光、五感何其敏锐,但对方就在百丈之外,若非主动开口,自己都未能察觉他的存在!

  青衣人的气机、气势,完完全全与天地、自然相融。站在山岩上,他便是石头;坐在树桠间,他便是绿叶。哪怕独立于大漠,他也是一粒沙子……他不是沙,但任谁都会把他当成沙,就是那么“理所当然”。

  不是什么幻形法术,青衣人就那么轻松站于原地,你能看得到他,却不会以为他在。

  非神通隐遁,而是玄机所致。

  众人立刻止住云驾,心中暗生戒备。苏景开口反问:“阁下又是何人?”

  神识扫过,青衣人身上全无墨灵信徒那份惹人生厌的气息,但这也做不得准,高深修家能将“墨修持”完好遮掩,离山任夺便是一例,以剑魂之明锐,都不曾对任夺发难。

  至于白狗涧的墨灵童、妖国中的国师、伏图等人,他们根本都不曾遮蔽自己修持,屠晚自然见一个斩一个。

  青衣人转回身,三十出头的年纪,面白无须、五官平凡,一道暗红伤疤自左眼角起一路向下蔓延,过颊、过腮、过颈、一直隐没衣领之内,不知长几许。

  青衣人打量着来人,苏景和妖蛮他一扫而过,倒是三尸让他目光停留许久。三尸的不凡之处,不是谁都能一眼就看出的。

  过一阵,他回答苏景:“我的名字,听过后会死,还要问么?”

  不等苏景回答,他身后三个最不怕死之人,就同时冷哂、跨上一步,雷动道:“你是何人、姓甚名谁、为何会在此,说明白吧。”

  赤目接口:“我们兄弟倒真想看一看,知道你的名字,会死几次。”

  话都被两位哥哥说了,拈花只好没话找话,埋怨青衣:“就是幽冥地府的猛鬼王爷没你这霸道规矩。”

  “你们三个难杀,他却易死。”青衣人转目望向苏景,说完,他对苏景笑了笑,全无敌意,面贯伤痕也不显狰狞。

  “忽”的一声轻响,苏景身周赤炎暴涨、剑狱跃顶急旋转、九九剑羽飘零结域!

  身边众人吃一惊,都道青衣人暗施偷袭了,齐齐叱咤一声,三尸拔剑结阵妖蛮纵法凝势,只等苏景一声令下便蜂拥攻上。

  苏景自己更吃惊!青衣人根本未动法、又何谈偷袭……他只是笑了一下。

  护身火、防身剑,皆因青衣那一笑中暗藏的杀意被激发!不经思索、本能而为。

  青衣本欲报名、杀人了,但一见苏景的赤炎,眉峰一挑、口中换了言辞:“阳火?陆角八门下,他还有弟子传承么?”

  “正是。阁下识得先师?”

  “退下!”青衣人突兀开口冷喝,声色俱厉!与此同时苏景也察觉,西北远方,几道凛冽威势绽放,欲向苏景扑来!

  不是妖家威严,而是修家,邪修魔徒的气焰。

  只因苏景应了与陆角的师徒身份,他们便欲动手。但随青衣一声叱咤,那些人又收敛了威风。

  不过他们不再隐藏身形,七道青色云驾显于西北,云驾中人冷冷盯住苏景,目光阴冷、敌意彰显。

  而后青衣人伸手,按在了自己的左眼角,跟着手指下划,缓缓摸过自己的伤痕,忽然大笑起来,转身欲走。

  “阁下与先师恩怨、与这巨灵的干系,还请说清楚。”苏景开口。

  “我和这巨灵?看一看罢了,没有半点干系。”青衣人说着,向前迈出一步,脚落地,身形竟变得“透明”了,正午时分艳阳高照,洒落在他身上的阳光,至少有三成都穿过他的身体,“倒是你们离山弟子……”几个字,青衣第二步跨出,愈发透明,苏景众人甚至能透过他的身体看到花草、山石。

  “……有人从这些怪物身上得了好处啊!”最后一句话说完,青衣第三步踏出,整个人也消失不见。

  他只答苏景第二问,不曾理会第一问。

  青衣消失,西北方向的云驾也缓缓向后退去,不久后加快速度飞掠离开,转眼消失不见。

  莫说苏景,就连三尸和妖蛮都能看出青衣与陆角有深仇大恨,但他并未立刻诛杀苏景,行止着实古怪。

  苏景也想不出其中的玄机,想不通便不想了,传承了师父的衣钵,同时也接下了他老人家生前的恩怨,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将来青衣人要报仇,苏景接着便是,至于其他又何须理会!

  跟着剑魂出“鞘”,苏景也催动阳火,两个“屠晚”合力,将那墨色巨灵斩碎、炼化,直到其化作青烟、随风飘散再无痕迹,众人这才离开。

  一边追查着洪吉逃亡时留下的痕迹,苏景一路向北,五天之后,不承想又遇到了阴老。

  当然不是偶遇,已经离开的阴老,特意返回来找他们。

  见面之下,阴老开门见山:“除了拜入大圣玦,可还有其他办法化解你我恩怨?”

  苏景就算自信,也不觉得只凭之前几句恫吓,阴老就会去而复返。事情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苏景不急着多问,应道:“只要做好一件事,你我便能化敌为友。但不入大圣玦,那件事我不放心交给你去做。”

  阴老神情一振:“不妨说说看,就算千难万难,我未必做不到。”

  “事情不难。”苏景只答了四个字,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无需多言了。

  第二百七十章 追

  阴老双眉紧皱,好一阵子沉吟不语。

  这个时候阿嫣小母开口:“阴老可知,山溪乌刚到无足城、去打招贤擂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修为么?那时我绑起双手、只凭两条腿就能赢他。”说着,妖精回眸对苏景一笑,媚眼如丝。

  阴老不明所以:“什么山溪乌、打擂台?”

  阿嫣小母言简意赅、几句话把以前的事情讲了讲,最后说道:“山溪乌本领低微,都敢去给洪吉为难,足见这个黄皮蛮子,他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如今他本领高了,就更不用说。”

  烈烈儿接口笑道:“等他杀了洪吉,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到你家里拆匾除碑了。”

  “话再说回来,”妖蛮中的狐狸精怪“胡大姑”适时开口:“打擂时,连我在内,不少人对山溪乌从来没点好脸色,但入了大圣玦,他可从不曾为难过咱们。”

  “岂止不为难,还善待有加,对咱们好得很。”阿嫣小母又接回话题:“自吹自擂你不信也罢,不过大家打了这么久,您老自己心里没个数么?”

  妖精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了,不想或不会觉得,但若仔细想一想……逃亡之中命悬一线,可曾见过苏景派出妖蛮为自己断后?刚刚双方决战,最危险凶狠的敌人,还不是苏景和三尸来对付!

  阴老看了苏景一眼,似是想要再敲定什么,但话没说出口,换而长长一个呼吸,沉声道:“罢了!老夫拜奉大圣玦,从此大家生死与共、亲若一家!”

  其实老妖心里真想再问苏景一句:真的只是要我做一件“不难的事情”么。

  可转念一想,拜奉大圣玦后生杀予夺都由人家做主,现在对方说的再好、答应下再多条件又有什么用处,还不如“光棍”些来得更好。

  这头老蜈蚣回来的莫名其妙,不过苏景又哪会和他客气,亮出大圣玦收了他一丝魂魄……虽然不如请上一大群凶猛帮手,直接去拆老妖洞府那么痛快来劲,但是想一想,五十年前追得自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可恨妖怪,如今变成了自己的奴仆、爪牙,心中也另有一份快活。

  大圣玦一亮一收,什么仇都报了!

  阴老则关切问道:“你……尊主何事差遣于我?”

  “尊主”两个字,把苏景心里最后一点失落喊了个烟消云散,尊主舒舒服服地呼一口浊气:“守陵!那片棕褐土地是一位前辈洞府,如今前辈埋骨其中,我不想再有人会惊动他老人家。”

  阴老面色奇怪,忍不住看了苏景身后、背着千目幡的樊翘一眼,暗道:他不就是?

  那肯定就不是了……

  苏景继续道:“那洞府内外两层护禁法术都不算周全,虽有气机相连,但我回中土之后路途太远,顷刻间赶不过来,须得在这南荒深处立一座‘岗’,你正好。”

  “就这个事情?”阴老扔开心里疑惑,即便苏景刚刚说过“此事不难”,可这个差事未免太轻松了,老头子忍不住又多问一句。

  “就是这个事情,就算我践那‘三年之约’,也不会要你性命,仍是收入大圣玦、再让你替我去看护前辈法蜕。”

  千目蝎子死前最关心的两件事之一,苏景得了他的恩惠,一定要还了他的心愿。

  阴老明显松了口气,早知如此,又何须前后计较。

  苏景则反问:“你为何去而复返?”

  阴老全无隐瞒,如实应道:“你和狐地连在一起,我实在惹不起!”

  上次去狐地寻衅,阴老看出狐狸对苏景有庇护之意。更要紧的,狐地中的小阴褫比着首领红皮狐狸可有名得多,阴老亲眼得见十六现在跟了苏景……不用问了,双方必是好友、同盟。

  阴老苦笑:“你说在三年之内,将我这一脉连根拔起……是在等狐狸们出关吧?你们两家联手,南荒确是再没我的容身之地了。”

  老头子左一句右一句,苏景越听越糊涂。当下你问、我答,两个人好半晌的啰嗦,苏景总算把事情弄明白了:几天之前,阴老向北急撤,他当然不会穿越狐地,不过他在南荒耳目众多,途中听到了一个消息——近些年狐地发动妖阵,闭关自守,任谁都明白它们这样做不是要孤老家中,正相反的,这是灵狐打破祖训、即将离开狐地的征兆。

  闻讯之后,再联想苏小妖和狐地的关系、和他的“三年之约”,阴老稍加思索、便恍然大悟:苏小妖这是在等狐狸们出关,然后和妖狐一起来对付自己啊!

  若真如此,老妖琢磨着自己的确没有活路了……

  阴老胸有成竹:“若我所料不差,妖狐必会于三年之内破关。”

  苏景想了想,觉得还是别给他解释了。阴老带着身边的天追地摄去千目蝎洞府再设哨岗,苏景和同伴继续向北……

  与阴老分别后不久,正和同伴说笑的苏景不知为何,忽然“啊”的一声惊呼,瞪大眼睛凝势于原地,暂时停止前行了。

  身边不知都少人,都异口同声问道:“怎了?”

  “刚想到的,阴老说灵狐催动阵法,闭关自守。”苏景一边说着,眼睛里精光闪动。

  拈花点头:“是啊,怎了?”

  “便是说,狐地无法穿行了?”苏景目光闪烁得更厉害了。

  静了片刻,妖怪蛮子三尸童子齐齐爆起“啊”的一声怪叫,云驾速度陡然加快数倍,由苏景带领着,一窝蜂似的向着北方飞掠而去,惶惶且急急,仿佛背后有一万头墨巨灵在追赶……

  三天后赶到狐地边缘一看,正如阴老所言,七彩妖光笼罩、整座狐地都被法术封禁,再不容外人出入了,想去给内中大小畜生行个礼都没机会。

  气急败坏啊!

  自苏景以下,所有人都气急败坏:洪吉伤得重,逃回国途中留下痕迹无数,莫说金乌嫡传,就是樊翘也能轻易追查到他的踪迹……但查到踪迹和抓到人根本是两回事,妖皇伤得重,逃得却绝不慢,至少不比苏景等人追得慢。

  原本以为自己能穿越狐地、抄上大大一段近路,轻轻松松就能兜上洪吉,哪承想狐地封禁、洪吉要绕的路他们一样也得绕。

  哪还有什么可说的,妖蛮、童子一股脑收回洞天,苏景与三尸全力纵出身法,疯狗一般急追下去。

  开始还好,跑得久了赤目就开始数落苏锵锵“当初不该放跑洪吉”,拈花嘟嘟囔囔地小声给赤目帮腔,雷动天尊摇头叹息,虽未说话但“怒本尊太不争气、叹三尸未遇明主”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苏景掐了个手诀,把三个矮神尊请入黑石洞天去了。

  又过几天,正在礁石上围住樊翘、指摘他坐势欠妥手印不圆的三尸,面前忽然人影一闪,苏景投影而来。

  数落归数落,说到底还是自家亲戚,赤目跳起来:“咋样了?”

  “妖皇已入剥皮国,咱们马上要过境了,”追了这么多天,一直没能追上人,苏景反倒不着急了,精神还不错:“大家警醒一些,随时会有打杀了。”

  拈花当然听得懂苏景的意思,抽了一口凉气:“还要继续追?”

  苏景点头笑道:“离山律里又没写不许在剥皮国境内追妖皇。”虽只是神识投映,但他的眸子一样亮的厉害。

  谁说不能在妖国之内、追杀妖国皇帝!

  前面的事情错了、败了,再提还有什么用处,如今要做的——追杀就是了。

  另一道神识投到了大圣玦,说的话几乎不差,苏景只是提醒同伴一声,不过提醒归提醒,随后整整四十天,苏景未动一兵一卒。

  于苏景而言,当他进入剥皮国境,这场追逐也真正变成了“追杀”。

  跨境时,他距离妖皇只差百里了;入境千里后,他向妖皇递出一剑;入境三千里,他冲入被一小队军马结护的妖皇队伍;入境五千里时他斩断了洪吉一只脚、右脚。

  洪吉没时间集结大军,也始终未没有巅顶大妖再来护驾,可这里毕竟是他的地盘,处处皆可唤起接应,本以为暂时无忧了,不承想身后那小妖如疯狗、如狂魔……疯狗般的狂魔!来自他的追杀有时凶猛如海啸,驱荡起无边火海,飞扑席卷,数不清的妖兵被焚化成烟;有时又阴冷如蛇,一道剑光如天外惊鸿,剑途上大小妖孽尸首分离!

  ……

  四十天后,苏景再入黑石洞天,对三尸、樊翘道:“洪吉已入皇城范围,咱们也就快到无足城了。”

  洞天开放,外面情形大家都看得清楚,雷动道:“皇城里有妖家大阵守护,还要追杀进去?”

  苏景在笑,神情清透,可这个时候还在笑的只有傻瓜。

  三尸各自从兄弟身上抽出了自己的剑,皇城大阵的凶险,比起一个完好无损的伏图或许还犹有过之,可苏景的心意已决,三尸便不多废话了。

  不料苏景摇了摇头:“也许不用打,现在还说不好,须得等一等。”

  神识投映于大圣玦时,飞遁中的苏景把方向一转,没有直扑京城,而是去了曾驻几年、距离京师不远处的一座妖国行宫——紫桐仙宫。

  第二百七十一章 鞋

  相隔五十余年,重返紫桐仙宫,看门的侍卫、妖宫的管事几乎没变,都还认得苏景,这些人消息闭塞、根本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一见大圣去而复返,立刻跪地相迎,口中“恭迎大圣法驾归来”之喝响亮异常。

  苏景哈哈一笑,摆手说了声:“免礼。”迈步就向妖宫内走去。

  不过片刻功夫,又一道云驾从皇城方向急急飞来,落地之后一人快步上前,不敢进殿,跪在大门口恭声喊道:“老奴洪灵灵,求见主上。”

  苏景追赶洪吉到皇城附近,忽然得了洪灵灵求见之讯,便约到此处来相见。

  苏景应了一声,宫门大开洪灵灵弓着身子、一路小跑来到苏景面前。

  国师大人神情,喜悦中藏了激动、激动内透出想念、想念里还掺了些悲凉……三尸在黑石洞天里看着,赤目点评:“到底还是荒蛮地方的妖怪,掌握火候的本领差了些,戏过了啊。”

  拈花点头、同意:“若是六两在此,当能为洪灵灵指点一二。”

  妖宫之中,苏景直接摇头道:“废话不许说,直接讲正经事。”

  冲到嘴边的无数溢美之词被吞了回去,洪灵灵道:“当年归窍恶战之后,主上让老奴离开,看看能帮您做些什么……洪灵灵牢记主上命令,五十年间辛苦奔走、披肝沥胆,终不负您所托:我把洪吉那忤逆恶贼掀下了龙座!如今他已成丧家之犬,敢与我家尊主为敌,就只能是这样的下场!”

  黑石洞天三尸吃惊、大圣玦内妖蛮意外,但苏景的神情并没太多变化……从南疆深处重返妖国后,这一路追杀腥风血雨恶战不断,不过也还是太容易了些。

  从始至终,苏景都牢牢掌握主动,妖皇身边不断有人接应,可也只是接应洪吉逃走,并非反击、狙杀,更没有逆袭和围剿。

  和当初苏景被追杀时的情形天差地别,如今给苏景的感觉是:妖皇只是“人面熟”、但他似是没办法调运起妖国南疆真正的实力。

  甚至许多时候,洪吉都会主动避开雄关重镇、妖兵实力雄厚之处。

  现在听洪灵灵一说,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剥皮妖国大权旁落,洪吉被人篡位了。

  不是洪吉昏庸,想不到国家可能会易主,而是他在追杀苏景时又哪里想得到,自己会被困住整整五十年!

  去去就回,皇位无碍;但一下子耽搁几十年,他的骨干、心腹,大都丧于归窍之战,再回来时,妖国已经不是他的了。

  苏景问:“现在的皇帝是谁?你么?”

  洪灵灵摇头:“老奴只求追随尊主,绝不会贪恋其他,更没那闲工夫去做皇帝。如今剥皮妖国皇帝是当年的常瑞王。”

  刚离开大圣识海时苏景曾和“常瑞王”有过一面之缘,洪吉的亲兄弟,洪瑞。

  洪灵灵不是不想当皇帝,只是凭着他的势力、威望,就算剥皮国裂成十八块,也没有一块能轮到他做主,但常瑞王就不同了……细节事情苏景无意追究,直接问道:“洪吉去了皇城,被拿下了么?还有新皇帝对齐凤、中土又有什么新的想法?”

  “瑞皇帝大权初握,但国内仍有不少洪吉的忠心旧部,若非如此,在南疆就灭掉他了,哪容他能逃到这里。那洪吉也着实狡猾,他向京城来不是为了夺回王位,凭他现在又怎么可能夺得回,只是他要去北方,就非得经过无足城不可……”

  苏景皱起眉头,他只想知道结果,实在没耐心听他啰嗦,洪灵灵察言观色,赶忙撇去了没用的废话,言简意赅:“瑞皇帝这次未能抓住他,京师附近有洪吉早就藏下的暗桩,接应着他继续向北逃去。”

  北方,与齐凤国交战的大军,是由洪吉心腹把持的,这支力量是洪吉最后的倚仗了。

  这个时候外面传报,剥皮国的新皇帝洪瑞到访紫桐仙宫,亲自来见苏景了。

  这些年里洪灵灵都在辅佐洪瑞,和苏景的关系洪灵灵也并未隐瞒。

  虽不如洪吉那么老辣凶狠,但洪瑞也是修行几千年的大妖,见面后并没太多客套,直入主题:“我愿与齐凤国结永世之好,更不会觊觎灵秀中土,先生尽可放心。”

  说到这里稍加犹豫,洪瑞继续道:“先生是明眼人,我也无需隐瞒,洪蛇一脉经此动荡、剥皮一国皇位易主,又哪还有能力再去琢磨那些非分之想。”

  苏景一笑点头,示意洪瑞接着说。

  “洪吉派出的北侵大军不容小觑,那是他举全国之力,苦心经营多年的精锐之师,洪吉生,他们誓死效命;洪吉死,他们必为恶贼报仇。他们不奉诏、更不认我这个皇帝,已经是叛军了。”

  “而剥皮北域不比南疆,藏有洪吉的精心布置,如今被他从京城逃脱,身边有叛军奸细照应着,想要在他真正汇合叛军之前截杀他不是容易事情。”

  “以叛军的实力,在加上恶贼的威望,两下汇合之后,更添祸患。”

  “不怕先生笑话,朕初掌社稷,这些年花了大力气、为平叛整军备战,如今已经备下了一支雄壮之师,只是……单凭这支军马,想要一举扫荡叛军,力有未逮。”

  一条一条,洪瑞把道理摆得清清楚楚,苏景笑道:“陛下还是直说吧。”

  ……

  密谈时间不长,充其量半个时辰,大家就说完了正事,洪瑞站起、长身一揖:“有劳先生了。”

  苏景没再说什么应酬话,而是笑道:“另外,我想讨一桩赏赐,还请陛下成全。”

  “赏赐两字万不敢当,先生看上什么但说无妨。”洪瑞心中稍有紧张,苏景开口讨要的东西必定不凡。

  苏景伸手指了指置身的华丽宫殿:“就是这座紫桐仙宫。”

  洪瑞神情一松,笑了起来:“朕这便传旨,紫桐仙宫从今日起就是先生的行宫了,旁人绝禁出入,您什么时候想来住就来住!”

  苏景摇头:“不是用来住,是带走。”

  话音落处,紫桐仙宫轻轻一震,偌大一座宫殿彻底消失不见,苏景、新皇、洪灵灵和一众侍从护卫,全都站在了旷野中。

  再看苏景面前,多出了一个俏生生的少女,笑容正明媚,小妖女“不听”。

  妖皇及时传下一道妖识,何止住手下那些就要做法拿人的侍卫。

  “不听”不理会其他人,眼睛明亮望着苏景:“破了冲煞,跨入夺罡,第六境了,恭喜。”

  “降服了紫铜妖木,连跨两境,结成宝瓶身,更要恭喜你。”苏景笑道,不忘转回头对洪瑞介绍:“我朋友,这宫殿就是为她讨的。”

  洪瑞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歹客套了两句。

  苏景又问不听:“什么时候完成的?”

  “六个月之前,彻底拿下妖木、完成修行。”

  “为何没走?”

  不听耸了耸肩膀,语气轻飘飘的:“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就先留下来了。”说到此、一眨眼,声音又复欢快起来:“没想到,才半年便把你等来了。”

  跟着也不等苏景说什么,不听就径自道:“这次你帮了我大忙,我们莫……之人有恩必报,本来说过要为你报仇的,现在看估计是不用了。幸好,我也觉得你不是那么容易死,这半年里另外为你准备了一份重礼,以作报恩之用。”

  苏景兴致勃勃:“什么重礼?”

  “鞋。”

  “啥?”

  “鞋。”

  真的是一双鞋,薄底布靴。

  针脚清晰,从里到面从底到帮皆为手纳,小妖女居然给苏景做了双鞋,来还苏景为她祭炼竹叶宝贝之恩。

  “穿上试试,看看合适不,不合适我也不会改了。”不听笑意殷殷。

  苏景愣了愣,也不矫情什么,换鞋。

  大了半寸,不过也能穿,总比小了强。

  “新鞋上脚,两不相欠。”不听欢欢喜喜地宣布,跟着话锋一转:“以前你答应过我的,帮我问那位莫……同乡前辈,能不能见一面。”

  苏景应道:“她人在北方,要先问过她,不过她多半会答应。”

  不听的笑容愈发明媚了:“你现在去北方么,若是,我与你同行。”

  待苏景点头之后,不听又想起一事:“路上凶险么?”

  苏景再次点头,这回小妖女改主意了……趋吉避凶,本就是她的看家本领。

  苏景无所谓,和她约了个时间,又换过传讯用的木铃铛,不再理会小妖女,挥手放出洞天中的樊翘和沙包,交代几句后两人领命离开,苏景则背后火翼展开冲天而起!洪吉不好追了,可于苏景而言,又哪管什么好追难追,只要洪吉活着,他便永做追杀!

  进入北境,洪吉的踪迹明显变得“飘忽”起来,常做长途迂回,有时甚至还会走上“回头路”,一个个圈子兜转下来,也妙避开新皇的堵截与追杀,可他避得开普通妖孽的追踪,又哪里躲得过金乌弟子的洞察。

  苏景一人追杀带给洪吉的凶险,堪比洪瑞的千军万马!随后三个月里,苏景几次追到洪吉所在十里范围内,从叛军中来接应洪吉的大妖被苏景斩杀了一个又一个。

  可惜,或许是阳寿只剩不到十年之故,洪吉的运气变得不是普通得好,几次身陷绝境、却都被他侥幸脱逃,最后还是被他跑进了叛军的大营。

  此地已经算是齐凤国的疆域了,但被洪吉麾下精兵控制。

  敌营遥遥在望,苏景止住身形,神念转动,剑狱高悬剑羽飘零,同时两座洞天内精锐尽数被他唤出。

  三尸神情骇然,只看苏景的架势就明白,他这是准备冲营……

  这和之前进敌国追杀妖皇大不一样,前面可是一望无际的大军营盘,人家真正精锐力量所在,且大军早有准备,凶兵或陈列地面、或悬于天空,领兵将军怀抱法宝、无数妖师喃喃做咒……

  还不等三尸相劝,身后远处就传来个干巴巴的声音:“山溪乌,你想直冲他们大营?胆子未免太大了些吧!”

  第二百七十二章 相柳自在

  转回头望,一道云驾正急急赶来,三手蛮站在最前,还是一贯的那副冷冰冰样子,但是当初他从苏景身边带走的三个人,如今一个不差,都被他带了回来。

  扶乩的眸子明亮,卿眉面带微笑,还有那个小小相柳,双臂抱胸眉头微皱。

  苏景前一阵子就传讯三手,告知自己回来的消息,但是他在面前猛赶洪吉,没空子停下来等人;三手等人就一路猛追苏景不停,直到此刻终于赶了上来。

  不用致谢,也无需问候,三手来到苏景跟前,问:“是必死无疑么?”

  苏景知道他指什么,摇头道:“应该不是。”

  三手抽剑,冷冰冰:“那我跟你一起冲营。”

  扶乩对苏景点了点头,她不想多言,同生共死的交谊,也实在不用多说什么,可莫名其妙的,她就看到了苏景的靴子,微笑道:“鞋很好看。”

  即便夸赞出口,扶乩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注意他的鞋,为何还要评论上一句。这感觉实在古怪。

  一句话说完,扶乩不再多言,收敛心思伸手轻轻摩挲自己的掌心,英气飒爽的女子,身周剑意冲腾!

  卿眉真正没有半字废话,独臂挥舞着,血雾缓缓弥漫。

  三尸看得直皱眉,雷动天尊叹道:“这不知死活的人身边,肯定得有一群不知死的帮手。”

  赤目的红眼睛盯住了小相柳:“你还跟来作甚?”

  小小相柳正想说话,拈花便接口诘问:“你可是想与苏锵锵再一比高下?苏锵锵可不怕你!”

  相柳一听,眼光明显一亮,欣然点头:“好啊!”

  拈花森森冷笑,心中暗想:我是不是给苏锵锵找事了?

  小小相柳又把目光一转,望向苏景,点点头:“境界又有突破,神通与身法想来更强了,几时有暇,你我再比一场。”话音刚落,只见苏景脸颊上乌光一闪!

  扶乩、卿眉和三手都吃惊不小,不知苏景是什么时候练就了这门用脸皮发动神通的功法。相柳则表情骤变,口中嘶嘶连串蛇鸣,摇身归为本相,九根颈子六个头的怪蛇显身,一头高仰在上,另外五头分护左右摇摆不休……

  从苏景脸皮上蹿出来的,乌身白目的小蛇,正围着小相柳不停打转,尾巴尖甩来甩去啪啪鞭风,口中忽忽叫声又是兴奋又是欢喜。

  十六见了别家异蛇欢喜雀跃,相柳可不像它那么浑浑噩噩,见了尺身阴褫这种怪物警惕异常。

  但十六高兴归高兴,倒是还能明白小相柳也不是轻易就可以招惹的东西,也不敢就这么扑上前和对方碰碰脑门,搓搓头顶……

  苏景将满心不甘的十六召回大圣玦,对相柳笑了笑:“它没恶意,至于你说的比试,没空奉陪。”

  和小相柳这等凶猛妖孽“切磋”,一旦展开全力双方谁也控制不了生死,彼此又没深仇大恨,这种“比试”苏景全无兴趣。

  “无妨。”小小相柳摇身变回少年人,直接说出来意:“我有九头九命,归窍恶战中,你斩灭我三个头颅,但你又从妖人手中救回我六头之身,我欠你三条命。或是救你三回、或是为你再赔上三颗头颅,再无相欠后我即离开。”

  声音平静,语气无澜,相柳在说一件他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

  相柳族中,流传有四字祖训:相柳自在。

  九头蛇追求“自在”,但这两字不止是说无拘无束。更要紧的是:心无愧才能心无羁。不欠天地、不欠万物,才是真正的自有心,才是真正的大自在!

  他平静,别人可平静不了,能得小相柳“三命相助”这时何等造化,不料一个声音忽然仄仄响起:“我说你这蛇,心眼本来就不多,偏偏还要耍心眼,无聊得很。”

  开口之人,雷动天尊。

  三尸心思相通,赤目眯着红眼睛接口:“归窍战中,我们斩了你三头不假,但是你那三条性命已然卖给了洪吉,就算苏景欠下三条命,也是欠洪吉的,与你何干?”

  小相柳似是想了下,片刻后竟一点头:“不错,我算得不对,是六条命。”

  “你只剩下六个头,欠了苏锵锵六条命,全是他的了,没啥可说的,直接拜大圣玦吧。”拈花把最要紧的事情给说出来了。

  “欠的命,能用救命相抵的,相柳自在,不拜大圣玦。”相柳拒绝。

  雷动皱眉:“你不拜大圣玦,哪个敢信你,谁知你是不是洪吉的奸细?”

  小相柳一哂:“用得着‘奸细’?归窍大阵时剩下的六颗头,不够拿下苏景么?”

  “不拜大圣玦,换身衣服总行吧,你俩穿的一样,身形也相差不多,晃人。”雷动退而求其次。

  小相柳给自己幻化的衣袍,还是苏景那件捕快袍,连“好”字都一模一样。

  少年仍是摇头拒绝,相柳自在,想怎样就怎样,他喜欢这件袍子的样式,不换衣衫。

  不知是不是前世恩怨,三尸一见小相柳就纠缠不休,苏景等人也暂时未动。可他们或取剑、或擎宝或催起法术,摆出的架势再醒目不过。

  此刻洪吉入大营才几个时辰,刚吞服灵丹,略行功勉强压了压伤势,随即听到属下来报……洪吉“啊”的一声怒吼,苏景小妖竟然冲营?!

  铁血大营,不止妖甲无数,更有浩荡妖阵,这样的阵势根本不是凭个人之力能够对付的得了的,就算苏景一伙本领再高几倍进来也是送死。

  依着军中将领所想,完全不用理会,他们若真要进来送死,成全了便是。

  不过洪吉不这么想。堂堂一国之君,竟被一个连元神都未铸成的小妖追杀了千万里;上上巅顶大妖,竟被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小修家打成了瘸腿残狗!

  如今朕已汇合大军,他还摆出冲营架势!眼看着噬骨烧心的仇人如此狂妄,洪吉怎能不怒火中烧。

  五脏六腑,都被怒火烧得剧痛不已……不久,大营正中一道金色云驾冲天而起!

  遥见敌营中有了动静,三尸顾不得再和小相柳纠缠,目光转动齐齐望向金色云驾。

  云驾正中洪吉端坐,四周长戈如林,百战大军的铁甲护卫,比起当年皇帝身边四海兄弟、老少侍卫以及一群大妖追随的阵势,少了些灵动与威风,但多出一份凛冽杀气!

  双方距离遥远,洪吉怒,但没疯,并没有靠近的意思,目光盯住苏景、声音嘶哑:“小妖,你真打算攻进来?”

  苏景点点头,他不生气,相反,笑得挺开心:“是有这么想。”

  洪吉双目圆整:“那还站在原地作甚,冲进来吧,一死百了岂不痛快!”

  苏景摆了摆手:“再等等,我都不着急,陛下又急什么。”

  洪吉笑了起来,怒极而笑。忽然大营之中一声妖雷响亮!“点兵”之令,正是洪吉“袭杀小妖”的军令传下,要军马整束、准备出征的雷声。

  皇帝等不得小妖进来送死,他要倒冲逆袭,彻底碾碎苏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妖兵将领飞身皇驾前,沉声道:“启禀吾皇,有重大军情。”

  “讲!”洪吉口中应话,目光却死死盯在苏景身上……

  苏景这边,眼看着敌营已动、大军将出,三尸忍不住了。

  总得有个人把那句最没出息的话问出口:“不跑么?”雷动问道。

  “别打了,跑吧。”拈花跟着相劝。

  赤目正准备再帮腔,不料身后遽然传来连串号角声。

  是号角,更是妖家法器,声音嘹亮急冲云霄!众人回头眺望,过不多时只见南方天角升腾起重重云驾,规模浩荡,堪以“铺天盖地”而喻。

  洪灵灵肩扛大旗,从当头一座巨大云驾上急急冲来,直到苏景面前,将那盏剥皮国的新军巨旗稳稳插好,躬身道:“启禀尊主,剥皮国瑞皇帝麾下镇国大将军,奉旨统御大军讨逆,大军已到三千里外,老奴惦念尊主安危,请调一队先锋先行赶来,有关调度还请尊主示下……”

  洪灵灵身后,还跟着一位将领,看他甲胄精美,在妖军中应该颇有些地位。

  苏景笑道:“我有什么可示下的,打仗的事情我不懂,就请元帅将军们做主吧,你要不通战事也别乱出主意。”

  剥皮的大军本来也不可能交给苏景指挥,洪灵灵领着一位将军过来只是礼数应酬罢了。

  跟随洪灵灵而来的妖将不善言辞,向着苏景一抱拳算是打过了招呼,跟着此人面向洪吉大营,舌绽春雷:“奉旨讨逆,投降可活!”

  哪有什么可啰嗦的,八字足矣!

  洪瑞与苏景在紫桐仙宫密谈过后,新皇帝的大军便做整备、出发。大军速度远不如苏景,但他们走直线,苏景则追着妖皇不断兜圈子,此消彼长,前后抵达差不了多少时候。

  南方,来自瑞皇帝的讨逆先锋以号角调度,运兵云驾层层幢幢,催驰中看似杂乱实则错落,严格压住急行军的阵法,缓缓汇聚而来。

  苏景昂立阵前,洪灵灵把持大旗侍立尊主身后!

  风卷大旗,哗啦啦作响。

  北方,洪吉阵中以妖雷为令,无边大营仿佛被突兀惊醒的巨蟒,一下子动了起来,剥皮精锐非同凡响,调度迅速行动有序,洪吉麾下大军摆出了攻击之施,不过他们的目标已不再只是苏景,还有他身后、瑞皇帝的讨逆大军!

  第二百七十三章 安敢不为主公效死

  洪吉仍在云驾中,只凭区区一支“讨逆先锋”,还不足以让他退回中军大帐……莫说是先锋,就是瑞皇大军主力全部来到又有何妨?

  对自己弟弟的斤两,洪吉一清二楚:

  不论新皇旧帝,放眼整座剥皮妖国,最最精锐、最最强大的一支军队,就是朕身下的无边大营,百战精锐、千万妖勇都在朕麾下听命!

  洪瑞要“讨逆”?笑话吧,朕要平叛才是真!

  洪吉身边、妖军骁将神色依旧从容,低声道:“万岁无需担心,叛军不值一提。”

  洪吉一摆手,这种废话他没兴趣听,径自望向苏景:“这就是你的倚仗么?”

  苏景摇摇头:“还有。”

  “还有什么?”洪吉追问,但还不等苏景说完,洪吉营中又一位妖将飞上云驾:“启禀万岁,有重大军情!”

  不长时间,洪吉军阵中,妖雷突兀急促,军马调度也越发频繁。

  苏景等人遥遥望着,难得的是小相柳居然还懂些军马调度之道,开口:“皇帝变阵了,北方有敌人来了?”

  以前少年一直管洪吉叫皇帝,现在也未改口。

  拈花好奇,望向相柳:“你晓得兵法?”

  “老七曾专修兵法。”相柳应道。

  拈花更纳闷了:“老七是谁?”

  九头蛇没再回答,三尸则煞有介事地好一番议论:九个脑袋,莫非是九条蛇?平时不会打架么?这世上可不是随便什么兄弟都如三尸这般相敬相亲的……

  三尸正胡乱猜测之际,突然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从北方极远处传来,跨越洪吉的无边大营,直直落到苏景一行“面前”:“苏景,可还安好?”

  尘霄生的声音。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是精妙之术,束音于法、再归法于风,一路飞来时不泄半点声机、直到苏景面前才告散开。

  苏景没修过这千里传音的法术,再说师兄人在何处他都探不到,能传也不知该往哪里传,干脆以洪厚修元入声,开声振喝:“多谢师兄,苏景安好、有劳挂念!”

  过一阵,尘霄生的声音又复传来,笑的:“好家伙,我还动着‘天听’之法,震得我耳鼓发麻。再贺师弟,修得一身浩荡元力!”

  而这一次,师兄声音落下,一道赤红云霞自北方缓缓升腾、同时流转不休,当红云升至天顶,幻化做一道巨大红凤,正做展翅、引颈、昂首!

  南荒皆知,这凤云正是齐凤皇帝的标志,云在则皇帝在,皇帝来到两军阵前做什么?自然是御驾亲征!

  须臾,北方远处突然振起了隆隆战鼓。

  战鼓声如闷雷滚荡,挥荡冲霄煞气,威慑四方。

  时至此刻,又有谁还能不明白,北方齐凤重兵集结!

  果然,北方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响起,刺云穿霄传遍天地:“齐凤仙国圣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妖首洪吉必死,余者降可活,战则灭,自己想清楚了吧!”

  三尸认得这个是声音,赤目哈的一声笑,亮开嗓门大吼:“狗日的!大叔是你不?”

  那个不男不女的声音笑嘻嘻回应:“正是老奴,‘狗日的’向苏景少爷问礼,再向三位矮仙家问礼。当年一别,老奴日夜惦念、寝食难安,总算老天爷待我不薄,让老奴还能再见到……”

  不等他啰嗦完,尘霄生的声音又复响起:“洪吉,散了军卒吧,自己赴死便是,何必再拖累小的。”

  洪吉云驾犹在半空,不退。他不理尘霄生,只望苏景:“小妖,原来还搬了齐凤军马来……”

  尘霄生的笑声传来:“陛下之言差矣,不是‘搬’。苏景吾弟,齐凤是我的,也是他的!他是在调运自家人马。离山弟子,不分彼此。”

  “离山!”洪吉一声咆哮!他当然知道离山,原先侵吞天下的大计中,“离山剑宗”是中土上必要毁灭的两大重地之一。

  不知是不是心智失守,咆哮过后洪吉忽又古里古怪地笑了起来,依旧瞪着苏景,目光中又哪有丁点笑意:“小妖,南北夹击,以为朕料不到么?”

  或许没能想到苏景能促成此次夹攻,但洪吉大军北侵之时皇位被篡夺,大势明白在那里,洪吉也好、麾下将军也罢,又怎么可能想不到将来有天,这支大军会陷入南北夹击的境地中。

  从驻扎地方的选择到军阵布置再到进路、退路,早都有了准备,就算瑞皇帝与齐凤国两方大军同时杀到,洪吉仍有一战之力,至少不会立刻就土崩瓦解。而大战开启,局势瞬息万变,谁敢说洪吉就一定会输?

  洪吉的笑容愈发狰狞了些,正向再说什么,苏景就先摇头笑道:“还有。”

  这次不等妖将再来禀报“重大军情”,西北方向,仍是极天远处,突兀传来怪叫之声:呱!呱!呱!

  乌鸦啼鸣!千万火鸦整齐开口,三声大叫,天摇地动。

  乌鸦叫声就算再如何整齐,寻常人听了都会觉得噪耳难过,唯独苏景听来,打从心底深处觉得亲切舒服,哈哈大笑。

  呱……听到主人笑声,每只乌鸦都来了精神,哪还顾得上什么节奏、整齐,全都拍着翅膀引颈乱喊。

  之前那三声大喊若是“天摇地动”,此刻的无边聒噪就是“天崩地裂”了。

  就在这无以复加的吵闹之中,西北天边火光熊熊冲腾,苏景自离山带出来的无数乌鸦结阵而来!

  苏景离开天斗山时,这些剑鸦就有些修成了妖丁,如今一百多年过去,它们又有扶桑灵木相助,早已尽数化妖,得四十九对比翼双鸦调教,精修“金乌九劫兵策”,至今已经颇有成就,修得第二劫。

  从境界来说或算不得太高,但乌鸦数量何其之多!且“金乌九劫”本就是给火乌鸦修炼道兵所用,上上妙法加上无尽鸦兵,那道火烧云上腾起的烈焰妖威,几乎烧红了半座苍穹。

  相距太远,以苏景的目力也只能看到鸦云荡起的火色,而他见不到的,火云之下地面上,同样烈焰冲腾:两头巨大火犬在前,数百体型稍小的儿郎紧随其后,霍老大夫妇带全族助战,摄足无声,却一样“惊天动地”!

  天、地两道烈焰之间,半空里更是滚滚荡荡妖云弥漫,托浮着浩浩大军逼近战场。

  妖云阵前为首一员大将,顶银盔罩银甲,胯下一头三睛赤耳鱼尾采云妖鹿,手中一柄明晃晃地枭兽鬼头刀,端的威风凛凛!

  而威风之外,小将军左膀高右膀低、歪着脑袋斜吊着眼……不是装的,而是真真正正、与生俱来的混横模样。

  洪吉的脸色终于变了,转头瞪向身边大将,声音压低、却掩饰不住的嘶哑:“这是哪里来的人马,从哪来的军兵!”

  领兵大将认得新来妖兵的旗号,立刻开声质问:“霍老大,你我之间无冤无仇,今日你率兵前来,是何用意。”

  巨大祸斗根本不予理会,继续前行。

  洪吉麾下妖将再开口:“裘大都督,你又怎么说?!”

  齐凤国西陲,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泥鳅精怪,百多年中横扫西方数千里,麾下聚集了大批妖兵、自封天斗威勇大都督。

  对这等风头正劲的人物,洪吉麾下将军自有耳闻,只是双方不接壤,以前从未打过交道。

  裘大都督可不像祸斗那么闷,闻言仰起头、哈哈哈三声大笑端足了架势:“既有天斗威勇大都督,自然有天斗威勇大王!吾家王上,正是离山天斗剑庐主人、东土离山剑宗八祖嫡传、天真大圣之后、金乌门下弟子,苏景是也!”

  樊翘就跟在裘平安身边,齐凤国御驾亲征是蝎怪沙包代为联络,天斗山的凶兵猛将则是侍剑童子请来的,苏景这些年的经历樊翘已尽做转述,裘平安自然知道“天真传人”的典故。

  一长串报过王驾名号,裘大都督的声音陡然凌厉:“想瞎了尔等的心思,看瞎了尔等的狗眼,敢于我家王上为敌,个个碎尸万段、死无葬身之地!”

  最后裘大都督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做吼喝:“安敢不为主公效死!”

  这是黑风煞的词,大黑鹰正与小泥鳅并肩而行,闻言想也不想就开口重复:“安敢不为主公效死!”

  两位首领一喝,身后云中无数小妖立刻整齐大吼:安敢不为主公效死!

  连跟在裘平安的小金蟾和参莲子也一起开口,前者是裘平安的婆姨,夫君主上便也是她的主上,后者是苏景的大弟子,师父和主上也不用分得那么清楚。

  而地上喊喝一落,空中火鸦大阵中,四十九对比翼双鸦也领带所有能吐人言的手下,奋声怪叫:安敢不为主公效死!

  天上、地下,妖嗥鸦噪,虽乱,但其中那份雄壮到凛冽的威风直冲苍穹。

  不等吼喝声落下,一个阴森森的老妪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稳稳渗入敌营每一个妖孽耳中:“个个碎尸万段,死无葬身之地。”

  天斗山皆动,当然少不了裘婆婆与大师娘蓝祈,两人就跟在裘平安身后。

  老太婆的话音未落,她身旁的莫耶蓝祈轻轻笑了一声……在敌阵妖兵听来,笑声轻蔑;在洪吉听来,笑声森冷;而是落在苏景耳中,这笑声亲切和蔼。

  莫耶女魔恢复如初,她的轻笑,各声入各耳。

  不知不觉间蛇目血丝蔓延,洪吉依旧盯住苏景:“小妖,全部手段都在这里了么?找些山贼草寇来,以为他们会有用处么?”

  色厉内荏之言。腹背受敌本已不利,就算天斗山的兵马不够精锐,但多出这一面夹攻,洪吉妖军增出的压力不言而喻。

  不料苏景竟又摇头:“还有!”

  又听到两字,洪吉心里猛地打了个突,自他以下所有将领脸上变色……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一死百了,一笔勾销

  三尸也诧异非常,他们没问过苏景的布置,但至少了解本尊的“家底”,瑞皇帝、齐凤国和天斗山三处大军已到,苏景能请来的兵马都在此了,哪里还会再有其他势力。

  “狐地?不能够,交情没到那个份上。”拈花猜、自己否定。

  “阴老?他在南荒深处,来不了这么快。”赤目猜,又马上摇头。

  “莫不是离山?”雷动的揣度还算“靠谱”,另两个矮子同时点头,不承想苏景突然又笑了,对洪吉道:“莫慌,逗你的,没人再来了,也不用再请人来,足够杀灭你了。”

  逗你的。

  从头到尾不过“还有”两字,说到第三遍,便把所有人都“逗到了”。

  苏景总是笑呵呵的。

  洪吉奋力压住心中翻涌的戾气,不想也不用再废话了,接下来就是连天厮杀、这片天地都交由血火做主吧。洪吉摆了摆手,正想要返回王帐时,忽然又从大营东方传来一个声音:“妖孽,与我家少主为敌,死不足惜。”

  全无语气,不存情绪,死气沉沉的声音……还有,这个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

  声音传来,苏景微微皱眉,联军的安排已止于此,再有人来就该是敌人的援军了;可洪吉的神情,比着苏景却要更不堪得多,明显也罢来人当成了敌人。

  三尸更是惊疑不定,雷动皱眉:“是谁的人?”

  “为‘少主’而来,苏锵锵比洪吉年轻多了,应该是咱家援军……吧?”拈花也觉得自己的道理不太稳当。

  “一大把白胡子的人都能做侍剑童子,洪吉当个少主又有什么新鲜。”赤目边说,眯起眼睛使劲望向说话人声音传来之处……

  洪吉大营东侧,是一座巍峨大山,随着死气沉沉的声音,大山忽然煞气升腾、自山皮下不断渗出、氤氲,很快遮掩住整片山脉。

  过不多时,无端一阵惨白阴风袭来,转眼将煞气扫清:青翠大山已化作幽冥惨绿!

  阴兵铺满连绵山脉,多到无以计数,却不存一丝声音。

  全无征兆中,一道阴兵大军侵入人间!

  山峰最高处,一个尸将环目四望……

  金色云驾上,洪吉的喉咙间忽然涌出了一声怪响——不是没有了么,最后一个“还有”不是胡说么?

  怎么可能还有!

  还有阴兵。苏姓小妖怎么可能请来阴兵?他又怎么敢去请阴兵啊!

  夺舍大圣失败、心腹爱将陨丧大半;追杀小妖遭遇剑符反噬只剩命外一甲子;南荒深处一困五十年,剩下不到十年性命;拖着残破之身被一路追杀,终于回到自己的大军中,不承想才刚刚安稳了几个时辰,又被四面围困!

  哪还有胜算,哪还有生机,真正死到临头!皇帝只觉胸口憋闷欲炸,咽喉中腥甜味道用来,一口血逆冲入口。

  洪吉狠佞,硬生生闭住嘴,把那口血重新吞回腹中,只是血能吞咽回去,血腥气却充斥口鼻挥之不散……

  置身位置之故,苏景看不到北方、西北方来的同伴,但东面山上的阴兵鬼军被他尽收于眼底。苏景心中纳闷,自己根本未请阴兵来帮手,而“少主”称呼更无从谈起。

  “是老幺?”赤目眯着眼睛望向带队尸将。

  “是老幺!”拈花也看得清楚了,点头笃定,面色惊喜。

  “是不是老幺?”雷动天尊干脆扬声大喊,直接去问山岭上的尸将。

  尸将颔首:“正是。”

  昔年凝翠泊小岛上,小师娘浅寻炼化了十二道“七重塔”尸煞,苏景和他这些尸煞见面不多,但三尸被小师娘强留几十年习剑,对十二个七重塔再熟悉不过了,如今一眼便认了出来。

  小师娘手下的尸煞亲卫,自然要管苏景唤作少主。

  乍见故人,而且是领了大军来帮忙打仗的,三尸欢喜雀跃,拈花摸着肚皮笑道:“老幺,能开口讲话了,下去幽冥百年,又得了造化!”小师娘的七重塔本来不会讲话的,更毋论独自带兵为主人办事。

  赤目则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雷动追问:“小师娘最近怎样?”

  ……

  幽冥有凸鼻鬼猴儿,唤作“完嗅”,这种小鬼能提前嗅到人间的大灾巨祸。

  冥间诸王专门饲养它们,平日里放到各处任由它们去闻,一旦它们有所发现,阴差鬼判便提前集结“人手”,做好大量收魂的准备。

  苏景不晓得的,掌管战场附近一片地方的冥家势力不久前刚刚易主,原来的鬼王魂飞魄散,小师娘入主其间。

  浅寻下幽冥惹出无数祸事,但她不会轻易干涉地府与阳间的魂魄轮回,打仗归打仗,“下面”诸般活计她不干扰,不久前就有“完嗅”来报,说闻到了大战的味道,妖国大军会添出无数新魂。

  浅寻晓得这里是洪吉的军马,也曾听笑面小鬼说过苏景与剥皮妖皇正斗得激烈,那还有什么琢磨的,她另有要事缠身,就命老幺统带一队阴冥入阳间助战,不管这场大战是谁和洪吉打,阴兵都帮忙!

  老幺是为了少主来参战,但也没想到这一战本就是自己少主主持。

  阴兵入战的原因便是如此,不过“老幺”可没那么多唇舌去解释,对三尸所问一概不答……

  “鬼将,你怎敢触犯天条!”洪吉目光如血,恨声诘问。

  阴阳两界泾渭分明,幽冥大军不得进入人间,这是天条地律,谁敢轻易违背。

  可洪吉又怎会知道,小师娘以阳身入幽冥,又把冥间搅了个大乱,早就已经犯下天条无数了,哪里还会在乎多着一条罪责。

  洪吉几乎是僵硬转身,重新瞪向苏景:“小妖,你敢请来阴兵,也一样触犯天条,必遭天谴、不得好死……不得……”

  苏景赶紧摆手,不受他的诅咒,笑道:“不是我请来的,长辈垂怜、朋友帮忙,我事先不知道。刚才我也以为不会再有人来了,没骗你。”

  洪吉狠狠吸了一口气,声绽如雷,不对苏景而是振奋全军:“我家剥皮忠勇儿郎听了……”

  才刚起了个头,苏景身边突兀掀起了一阵怪声,有些像龙吟,可又比龙吟闷得多、哑得多,少了清冽豪迈,又多了阴森死意。

  洪吉想不看却来不及闭眼:苏景身边真的多出了一条龙,朱红大龙!

  苏景还是笑的:“陛下,这是你的龙。”

  洪吉愣了一愣,随即口中“哇”的一声大响,胸肺间血逆气反,这口血洪吉在也无法吞下去了。

  妖皇吐血,还如何振奋士气?

  西北方向裘平安见状大笑,骂声又起:“我家王上挥手一令,南妖北仙、西怪东鬼皆来效命!瞎了眼睛的蠢妖怪,敢惹我家王上,今日可知厉害了么?”

  苏景则面容一整,吐气开声:“南有瑞皇帝讨逆大军,北有齐凤国驱贼士勇,西有天斗山无边烈焰,东则是幽冥不死之师,洪吉,降了只死你一个,不降便斩尽杀绝!你若真心体恤儿郎,还不自裁等甚!”

  苏景吼喝一落,北齐凤、南剥皮、西北天斗山所有妖孽,只要能口吐人言的,皆纵声大吼:降!降!降!

  号角冲天、战鼓冲天、鸦噪冲天,兵刃自击声冲天,万万妖兵的“降”字吼喝更是冲碎九霄!

  只有东山上阴兵默不作声,“老幺”等待片刻,见敌人只是军心松动,却并没有投降之意,扬手将旗帜一挥,不死之师随令而动,没有吼喝、没有鼓号、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就那么悄无声息的杀入敌阵!

  “诶……诶?”苏景诧异,瞪大了眼睛,后面还有一堆话没来得及喊呢,老幺就开打了?尸煞的性子都是这么急么?

  拈花摩挲着肚皮:“尸煞最是忠心,但脑子不怎么灵光。”

  雷动若有所思:“你说的,不投降,就斩尽杀绝……洪吉不降,老幺就下去斩尽杀绝了。”

  赤目瞪起红眼珠:“杀……”

  一动皆动,大战开启,杀!

  接下来便是旷日连天的厮杀,洪吉麾下铁血大军着实硬朗,于四方夹攻之下,硬是撑了三个月有余!

  苏景对战事一窍不通,心甘情愿做一个凶狠霸道的阵头卒,来回冲杀不停,而以前不晓得、这次杀孽惊人他才发现,陨丧在自己手上的性命越多,鬼袍也就“越神气”,不知不觉间,袍子的衣领、束带与下摆滚边渐渐变成了亮银颜色,十足醒目威风。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洪吉麾下大军,还有不少血脉纯正的洪蛇,只要这些蛇子被斩,苏景的鬼袍必然掀起躁动,苏景也不阻拦,放出蚀海元神,任由他用邪恶法子去抢夺死蛇元力来修补自身……

  百日苦战,洪吉军阵告破,撑无可撑,大势已去了。

  妖皇百多年前夺舍先祖、一统天下的美梦化作现世之报!洪吉不肯被俘,拖残身领奋力死战,直到最后引动仅剩妖元化作焚身赤炼。

  丧身之前,仍在烈焰中怒骂苏景!

  苏景只需一挥手就能灭了他的自焚之炎,继而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苏景没再施展辣手,正相反的,弹指打出一道阳火击碎妖怪祖窍,给了洪吉一个痛快。

  该他受的,他都已经受了,苏景无意再多加责罚。

  一死百了,阴曹判官朱砂一笔,人间恩怨就此勾销!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不回山

  剩下的残兵败将,逃走的自有军马追杀;投降的也有将领带队来押走,这种事情全不用苏景操心。他倒是有心问一问“老幺”小师娘的状况,可“老幺”是个真正的木讷尸煞,打完仗连个招呼都没有,直接带兵返回幽冥去了。

  此役过后,剥皮元气大伤,南荒北疆有齐凤、天斗互为犄角,牢牢扼住了通往中土之径,就算剥皮国还有野心未灭,没有几千年的休养也是白搭……

  瑞皇帝还算识趣,战局初定时他就传来圣旨,历数洪灵灵扳倒奸王、平叛贼兵的重重功劳,擢升国师大人做了剥皮妖国当朝宰相。洪灵灵是苏景的妖奴,瑞皇帝此举自然是向苏景示好。

  洪灵灵听过圣旨,努力藏好满心欢喜,对主上做掏心挖肺之言:不愿贪恋富贵,不理人间宠辱,只求能伴随主人身边……没说两句就被苏景打发走了,宰相大人兴高采烈地回皇城走马上任去了。

  不止洪灵灵自己,大圣玦中的妖蛮大部分也都随着宰相大人一起离开,当初大家来打招贤擂,本就是为了求一个富贵功名,如今与宰相成了“同门”,此去做官最是简单不过,兜了个大大的圈子,经历过无数凶险搏杀,但也总算得偿所愿。

  老石头无意做官,给苏景留了一枚木铃铛后,骑着自己的小黄马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卿眉老祖在两个月前就和好友尘霄生汇合。

  在南荒深处冲来冲去、那热热闹闹的一大群人,最后也没剩下几个了……扶乩跟在苏景身边,三手蛮要跟苏景去中土“寻剑溯源”。

  烈烈儿和阿嫣小母犹豫了一阵子,苏景盛情相邀,两个妖怪暂时也留了下来,先去东土世界玩一圈再说。此外小阴褫永随大圣玦,六头相柳则仍在苏景身边,自觉自愿地做护卫……

  这个时候苏景和驻扎在天斗山的妖奴也早都汇合了,打过仗他后好一番忙碌:大群剑鸦成妖,自然要拜奉大圣玦。令牌一进一出,不少本已修成三灵阶的剑鸦得了人形,能够口吐人言了,无一例外,见苏景就磕头:“爷爷!”

  较真算,剑鸦都是被比翼双鸦以大易扶灵气魄收服的,它们和苏景是“隔辈人”。

  这一别百多年,天斗山群妖早都变了个样子!四十九对比翼双鸦在离山时就破入第四阶,这些年得扶桑灵木相助,修行进境神速,又连破两阶,现在都已经是六灵阶的火鸦妖目了。

  另外,它们修炼的金乌九劫,既是修法也是斗战法,相辅相成、斗战于修行有极大补益,经过百日厮杀,烈火乌鸦目中隐投神光,已经露出破境之兆,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能晋位七灵阶、下品妖师了。

  黑风煞是所有妖奴中修行最刻苦的,而陆老祖传下的修法就越显神奇,百多年的精修也是连破两阶,此时已逼近七灵阶大成。化作本相时颈下已经添出了一圈金丝翎,此乃“鹏祖”之兆,不止是威风好看,且还为大黑鹰添出了一道“万里长击”的本命神通!

  大弟子参莲子得天独厚,他不用去采纳灵元、只消炼化了与生俱来的妖力,修炼上比着其他精怪要顺利得多,再加上大师娘的悉心教导,如今也是七灵阶的妖师了。不过修为涨得快,个子长得却慢,现在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

  被苏景收做弟子的那一百头小祸斗,妖筋重煅后就是烈火本行的精怪,有大好天赋又得正法修炼,成就自不必说。

  小金蟾青云修行上没进境,但是她的肚皮争气,给老裘家添丁进口,生了十三个儿子十七个姑娘。唯独裘平安,还是原来的境界,还是原来的模样。苏景打量了他几眼,笑道:“怎么就你没什么成就?”

  裘平安翻起怪眼:“你当那三十个儿女,是青云自己生出来的?”

  性子也没变,还是原来的混横二愣子。

  苏景大笑中换过了话题,有些无端的对小泥鳅道:“多谢你。”

  “谢我啥?”裘平安脑子里有弯弯,但能不转的时候他从来不转,直接问。

  “沾你这位大都督的光,我也做了回王上,自然要谢你。”是玩笑话,但藏了真意,裘平安一统西疆数千里,是他在玩耍没错,不过这何尝不是一份大成就。其他不说,之前那一场恶战,小泥鳅就当得一份大功劳!

  裘平安嘿嘿笑,摆手,手势的意思是“不值一提”,可他面上的神情却“有空得和你好好提一提”,那份得意都快从脸上流淌下来了。

  苏景又问道:“还有,你斗战本领是怎么回事?”

  大家并肩恶战百天,苏景看得一清二楚,裘平安虽还是六灵阶,真正本事却远超境界,等闲的八灵阶老怪在他手上都得吃亏……这跨境而胜,也不是苏景专美,两个多甲子的时间,裘平安除了生孩子就打架,没完没了的打,而他身中济水龙王的血脉,打得越凶狠觉醒来的也就越充分!

  天斗山上的妖怪,大都是跳脱之辈,而烈烈儿、阿嫣小母也都是热情性子,打仗时就已经混熟了,如今打完仗凑到一起,更是无边的热闹。

  三手坐在一旁,皱眉:“太吵闹。”

  黑风煞沉沉点头:“烦人得很。”

  有关苏景离开天斗山后的种种经历,樊翘已经讲过一次,但有颇多不祥之处,上至蓝祈下到小祸斗、小乌鸦,太多喜欢听故事的人了,把苏景团团围住,非得要他仔细讲来。

  苏景自然不会推却,挑拣着惊险事、奇异事讲给同伴,待听到莫耶少女想求见本族前辈时,蓝祈痛快点头:“唤她来吧,正好我这边有些有意思的事情……回头再讲,你先说。”

  苏景讲到老蝎“后园”,蝎子与怪物的远古战场时,蓝祈若有所思……等苏景都已经说完此事、另起下文的时候,蓝祈忽现恍悟神情:“六耳三目、铁齿铜头,这种怪物莫耶的古志中也有记载,唤作‘桑人’,说是凶残狡猾,远古时曾掀起巨祸。险险就灭掉了人、妖诸族。”

  “桑人”是早已消失的凶族,苏景不甚在意,但另有一事,他关心得很:毁灭巨灵尸身时遇到的那个疤面青衣。

  仔仔细细地将此人模样描述一遍,甚至都画了出来,蓝祈摇了摇头,八祖在时,她从未听他提及过这样一个仇家。

  “总之你多小心,当晓得,这世上有资格和陆角结仇之人没有几个。”是在嘱咐徒弟,也是在为心上人自豪,蓝祈笑盈盈的。

  这个时候不远处一道云驾飞来,目如星肤欺雪、五官比着漂亮女子仍要多出几分颜色的尘霄生来了。身边未带侍卫,只跟了那个不男不女的老奴。

  “战场事情差不多弄完了,过来看看你,你很好。”说话间,师兄微笑看着苏景,目光之中尽是嘉许之意。凭一人之力,把一座剥皮妖国搅得天翻地覆,放眼天下有几人能行?其中少不得运气和机缘,但那运气、机缘何尝不是苏景用性命拼来的!

  苏景笑而摇头:“多亏师兄赐下的三道剑符,否则我已死了几十年了。”

  “那是八师叔的剑符,本就应该传给你。”尘霄生不领这个功劳。师兄弟聊天,本也没有太关键的主题,想到哪就说到哪里:“他老人家的剑符威力惊人,什么时候能修得那样的本事啊……剑符用了几张?”

  之前在打仗,细节事情苏景没多说,是以尘霄生不知道。

  “三张,全用了。”

  “啥?”饶是尘霄生一贯从容,此刻也吓了一跳,漂亮眼睛里掩饰不住的心疼……他又哪里领教过苏少爷的败家手笔。

  师兄一时间不知该说点啥了,身边老奴适时接口。从袖中取出一本账簿:“启禀苏少爷,战利大概清点出来了,没有剥皮国什么事情,咱们齐凤、天斗山两家平分。”

  苏景哪会关心这种事情,摆手示意无需报账,倒是尘霄生又解释了句:“本来全给师弟也无妨,但是我的手下打生打死这么多年,我这个皇帝总要有些表示……”

  苏景笑道:“师兄给多少我就拿多少,没什么可说。”

  尘霄生点点头,转开了话题:“后面师弟如何打算?”

  “先回天斗山,还有两件事情须得料理下,事毕后我回离山去。”说到这里苏景稍加停顿,问:“师兄呢?你我一起回去?”

  “回离山……”尘霄生的语气很怪,而提及离山,他的目光也变得古怪了,有憧憬、有向往,也迟疑,也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忧,他的莲藕身实在太漂亮,眼中泛起异色,漾得整个人都变得绮靡了。

  片刻后,尘霄生还是摇了摇头:“不回去了。”

  这个答案让苏景十足诧异:“师兄是怕离山不收……”

  不等说完,尘霄生就摇头道:“平息剥皮之祸,这功劳足够我们重返了离山了,我担心不在于此。”

  尘霄生担心的不是离山。

  妖怪世界,从不乏野心之辈。

  洪吉离开五十年便被人篡位,若尘霄生离开了,齐凤妖国又能安稳多久?

  尘霄生麾下的能臣猛将,无一例外皆为大妖,又怎么可能指望他们会有一份守护中土的心思。

  尘霄生没办法保证他不在后,齐凤不会变成下一个剥皮。齐凤几乎与中土世界接壤,若为祸更远胜剥皮。

  这妖怪之国何异一头猛兽,尘霄生在,它便是中土世界的看门雄师;尘霄生不在,它随时会化作侵吞汉家血肉的恶蛟。

  就是因为心系离山,就是因为还把自己当作离山弟子,尘霄生不回去了。

  修行正道,天宗之首,离山门下,七祖真传……弃徒尘霄生。

  第二百七十六章 指为剑,箸亦为剑

  师兄决意留守南荒,苏景给他留下了两枚铃铛,师兄弟之间自有联系办法,苏景的两颗铃铛是联络别人的:一枚牵动天斗山,无论霍老大还是“大都督”麾下势力,随时听奉尘霄生调遣;另一枚则牵动着南荒深处一个老魔头,阴老。

  尘霄生自然听说过“阴老”的名号,接过铃铛时着实有些诧异,可转念一想,师弟袖子里藏了个真大圣,令牌里盘着一条朱红大龙……相比之下,收服一头飞天蜈蚣,实在算不得意外了。

  苏景提起巨灵尸身前遇到的疤面青衣,尘霄生同样不识得此人。

  沉吟一阵,搜遍记忆,尘霄生想不到八祖或者离山有过这样一个仇家:“后面我会查一查,有了消息会随时传与你知。”

  苏景点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忽然鬼袍袖口一阵躁动。苏景神念转动,把蚀海放了出来:“怎了?”

  大战中吸了不少洪蛇精元,蚀海精神好了许多,样子没什么变化,但目光凌厉如有实质:“我想留在南荒修炼,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

  苏景不答反问:“还有望归窍么?”

  “不容易,但也不是没可能。”

  以前不觉得什么,如今蚀海精神振作一些,苏景才发现他说话一字一字都异常用力,几乎全都会落上重音,听上去让人都替他累得慌。

  蚀海稍稍停顿片刻,又继续道:“狼能咬死狼,蛇能吞了蛇,凡人的棍子能打死凡人,大圣玦也是一样的道理,何况天真的修为胜于我,有他的令牌镇压,你尽可放心!另外我应你,你的、你朋友的、还有中土的地方,我不会主动踏足半步,蚀海一诺,天地不改。”

  苏景没太多犹豫,点头道:“这就成了,去吧。”说完,他又想起一件事,赶忙喊住这样离开的蚀海:“你飞升过,天仙境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旁边的尘霄生眼睛也告一亮,苏景这一问,哪个修行之人会不在意?

  “天机不可泄露。”蚀海头也不回:“想知道啥样子,自己长本事上去看!”

  蛇魂走后,尘霄生笑道:“沾你的光,见了回活的大圣。”

  “苟日的”大叔在身后捂着嘴,笑得扭扭捏捏:“也不怎么好看,比万岁爷差远了。”

  尘霄生咳了一声,没理自己的好奴才,又问苏景:“就这么放他走了,不怕他真要归窍还身,大圣玦可能镇不住它?”

  “不是镇不住镇得住它的事情,是他不欠我什么。”苏景应道。

  尘霄生笑了笑,没再追究下去,又闲聊几句师兄弟就此道别,尘霄生带人返回皇都;苏景则带上大群同伴飞往天斗山……

  妖怪们各有精进,天斗山也焕然一新,掀开璃璃水墨的护禁,才进山苏景就吓了一跳,从山腰再向上一半算起,直到山巅,建起了连片浩大宫殿,巅顶殿庭正中,重重楼阁围拢住那棵巨大的扶桑灵木。

  小泥鳅笑道:“离山天斗剑庐威震南荒,咱家老巢总不能太寒酸。”

  “南荒妖怪还有这样的手艺?”苏景目光诧异,小泥鳅盖宫殿算不得意外,但山巅大殿气象惊人,巍峨凝重,且不失灵动秀美,内中还透出了几分炽烈火意,与扶桑巨木呼应相称。

  比起中土大宗的气象还多有不如,不过要知道,这里是南荒。

  洪蛇经营了无数年头的皇都无足城都好像个难民窟似的,就凭小泥鳅的指挥、南荒西方妖怪的本事,能盖成这样的大殿?

  裘婆婆从一旁应声:“不是平安如何,是媳妇儿的本事。”说话时老太婆笑起了一脸的皱纹。是小金蟾传讯回家,三阿公派来了大批能人巧匠,耗时八十年,才算把这大殿建出了个模样。

  一番浩大工程,连祸斗也跟着沾光了,中土来的能人不止建了外一重,顺带把天斗山内一重也修葺一新。

  大殿确实不错,不过进殿之后一见内中的仆从、婢女,苏景忍不住又倒吸了一口凉气,传音入密小泥鳅:“你费心了……能找来这么多丑陋妖怪,当真不是件容易事。”

  或狞眉瞪目、或驼背弯颈,一个两个单看上去还无所谓,可他们成群连片的在眼前晃,就是见惯丑鬼的阎王老爷都受不了,更要命的是它们都还穿着中土内侍、或宫娥的彩衣。

  裘平安一脸无奈:“地灵人不杰,西面就只有这等货色,这我还挑好久了,不信赶明我带你去看看刷下去的那些。”

  留下来的都不忍看了,苏景还能有心去看刷下来的?就连沉默寡言的大黑鹰都淡淡劝了一句:“主公莫去看。”

  不过苏景倒是想起来另件事情,神念一转,挥手间一片香气弥漫,大群美丽妖姬显身面前,莲纯桃艳草柔花俏,诸般颜色样样上品。

  “哈!”

  乍见数百美人,有一人惊喜之余,没忍住笑出了声音。

  不是飞扬浮躁的小泥鳅,不是古灵精怪的大师娘,更不是废话连篇的乌鸦卫,见大群美色脱口而笑的:沉默寡言黑风煞。

  苏景转头、裘平安转头、蓝祈裘婆婆小金蟾参莲子大小祸斗比翼双鸦全都转头,望向黑风煞。

  大黑鹰也没想到自己竟笑出了声音,一时愕然……

  苏景真想笑,忍着忍着总算忍住了。

  “奴儿拜见尊主。”漂亮妖姬们齐齐开口,算是替黑风煞解了围。

  当年在紫桐仙宫冒充大圣时,有一阵子洪吉天天给祖宗送“好春光”,苏景在令牌里攒下了几百个绝色妖姬,后来其中有些与大圣玦中的妖蛮情投意合,战后跟着夫君离去了,但大部分都留了下来。

  本来苏景还不知该如何处置她们,如今正好,把她们充入这大殿做宫娥侍女。

  天斗山的妖怪们见了这群绝色妖姬诧异非常,而妖姬们置身于这座出自中土设计的华丽大殿,又何尝不是惊羡万分!

  南荒土著,何曾见识过中土之秀!

  先对妖精们交代了几句,苏景转目望向小金蟾:“妖姬初到,该如何做事还请青云费心指点。”话是这么说,但苏景还对她眯了下眼睛。

  小金蟾的心思不差,当即会意,摇头:“我正有一项要紧法术要修炼,没空子理会这些事情。”

  “是双修,我得一起,别找我!”裘平安接口,笑嘻嘻。

  苏景又去问旁人,从裘婆婆、大师娘一直问到乌下四十九,没有一个有空的,到最后“调教妖姬”的差事落到了大黑鹰身上。

  黑风煞咳嗽了一声:“这个……我也须得修炼……”

  “没人了,非你不可!”苏景瞪眼睛。

  “安敢不为主公效死!”黑风煞铿锵回答,还好这次没再不小心笑出来。

  跟着苏景迈步走到辽阔地方,再一动念,继无边春色之后,又放出一片冲天宝气!大圣识海中缴来的宝物堆成了山,任由大伙去挑选。

  真正实惠之上,更是一场真正热闹!

  待喧嚣落定,一切重归于安稳,苏景又去找蓝祈:“有一件事想请师母帮忙。”

  “青灯?”蓝祈反问。她的心思何其剔透,既知苏景得了天无常丹,早就猜到他会请自己来开青灯。

  苏景点点头。

  蓝祈直接了断:“开境咒诀和灯都拿来吧。”

  ……

  陆崖九闭目、皱眉、头微垂,不知在想什么,如此良久突兀开目,扬手一指向前点去。

  与他相对而坐的,腌臜老道正吃面。

  老道见了老祖一指,永远半睁半闭的眼中似是一亮,口中吸吮着面条,吃不停,手中双箸扬起、迎上了陆崖九那一指。

  手指、筷子,相隔三寸时,陆老祖就收手了,又复皱眉垂首,半晌过去又是一指……如此仿佛不休,直到第七指时,老祖终于未再收手,直直迎上了老道的筷子。

  指为剑,箸亦为剑。

  不涉真元,不涉法术,最最纯粹的剑术的相较。

  两“剑”相逢刹那,老祖的手与老道的筷子突兀模糊,看不清他们的动作了。下一刻,啪的一声轻响,老道的筷子折了一根。

  老祖的手指则又红又肿,好像一根胡萝卜。

  陆崖九哈哈大笑,笑眼亮的、笑声亮的、连笑纹都是亮的,又哪里像个老人。

  老道一贯没表情,看看手里的筷子,断掉的那根扔掉,完好无损的那根放入碗中,离手之后,一根筷子就变成了两根。腌臜道士手快得很,不等二变四就把筷子抓了出来,跟着连碗带面带筷子,一并递于陆崖九……

  和老道较剑艺,是老祖前阵子找到的新“玩意”,对此老道非但不拒绝,反倒隐隐透出些兴趣,若是陆崖九能赢上一剑,他就请老祖吃面。

  不过两人数不清比过了多少次,这次却只是陆老祖第三次吃面。

  越比,陆崖九就越佩服老道;而越佩服,老祖也就越要比个不停……

  陆崖九哪会有半点客气,接过碗筷大口吃面!

  苏景踏入青灯境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老祖正欢欢喜喜地吃面。

  苏景见到陆崖九同时,陆崖九也见到了苏景,一愣,堂堂离山九祖,修行道上的绝顶高手、千万晚辈心中神仙一般的人物,两字出口:“我操……”

  第二百七十七章 天做海,剑中龙

  老祖骂街。

  当然不是骂苏景或者其他,纯粹心中震惊、或者说被一个大意外撞到心里时的脱口之言。

  跟着,腌臜老道把面前和筷子拿走了。

  老祖笑了。苏景也笑了,快步上前想要叩头施礼,不料巨响轰鸣、天地巨震!

  那少女拖着山,欢呼着、欢笑着,从天边远处一路跑向苏景。

  以前见识过、到今天再看依旧觉得不可思议的一幕又复重演。

  那时见,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今次再见,还是免不了的心惊肉跳:未修行时,眼界所限,总有些见识不到的东西,可现在苏景堪称年轻修家中的翘楚,对上这个拖着山跑来的少女……竟躲不开。

  他距离陆崖九不过几十丈,少女则远在天边。

  赶在苏景去到老祖面前时,她就到了、就拦住了她,无论苏景是想躲、想绕还是想飞跃,结果还是落在了她的……怀里。

  柔柔暖暖地一个拥抱,一如当年,苏景觉得一下子就被她融化了,被她抱着很舒服。

  没见过拖着山还能跑得那么快的人,更没见过这么快乐的人,她怎么就能笑得那么开心啊!

  没躲开就算了,苏景放松身体,甚至还拍了拍少女的背,轻轻就拍出了一连串欢笑,少女开心得没办法了,她竟跳,抱着苏景跳。

  而陆崖九看着苏景,在稍加打量过后,他的神情恍惚了一瞬……

  修持、境界、元基等等,有关苏景修行的一切都逃不过老祖法眼一瞥,如今不过刚入第六境,但玄光内敛于双目,气意收纳于骨血、阳火般璀璨的精神……陆崖九记得清清楚楚,少年时的陆角也是一样的神气!

  而恍惚过后,老祖的眼睛似是明亮了一点,面上的皱纹似是舒展了些,呼吸似是悠长了些……全都是似是而非的细小变化,但拼凑一起、明明白白的,老祖来了精神,也不急着说什么,在原地等着苏景“对付”那个拥抱。

  总算放开了手臂,少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苏景。

  苏景对她笑着:“我在外面见过天真大圣之像,也去过了狐地……咳。”

  少女对他说的什么根本都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地看着他、最喜欢看他眼睛,还有一个劲地笑,最后又欢呼一声,又把他抱住了。

  好一会,她终于开心的够了,放开了苏景。

  就在这个时候,重新开始吃面的老道口中忽然“唔”了一声,居然把面碗放在了地上,对着苏景伸手一招。

  欢愉剑鸣响彻四方,丑剑直接从锦绣囊中飞出、落入老道手中。

  而丑剑被老道握住后……变了。丑剑未变,老道未变,变得是青灯境!

  永远不变的血红天空中,忽然云霞满铺,不见天更不见黑色日月星辰。苏景探得清晰,哪是什么云,天上那层层流转的烟霞皆为灵气,凝结化形、至纯至臻的灵气。

  老道的聚宝盆空了,面归于灵、灵展于天!

  烟霞流转疯狂,呼吸功夫再抬头看,“云”便化作一柄剑,灵气之剑、磅礴之剑、亘天之剑!那巨剑才一成形,又是猛地一震,就此崩裂开来,碎却不散,一柄巨剑化作千千万万柄长剑。

  剑如鱼群天做海,四散游弋,正欢快。

  无数长剑,但每柄都有差别,除了几对“雌雄剑”外,绝不存完全一样的两柄剑。

  即便苏景明知它们都是灵元化形,是“假”的,但还是分辨不出它们与真的剑有何区别……另外,苏景还觉天上正游散如风的无数长剑依稀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能望见这么多柄剑的场合,放眼中土只有一处,是以不难想。在想到了那个地方后,对照天空加以印证……巧的是,苏景一眼瞥见了“北冥”。

  哪还能不明白啊,老道以灵气凝化而成的,就是剑冢所藏万剑!

  “啊”的一声,苏景轻呼出口。

  来自摩天宝刹的青灯,住着两个“怪物”,天天雕刻不停的美丽少女与南荒天真大圣有着说不清的关系;一碗面吃了无数年头的腌臜老道又和中土江山剑域有着莫大渊源?

  苏景怎能不惊。

  惊呼未落,满天长剑突兀长鸣,霎时烈烈剑啸横扫天地。

  还有一串大笑,老道大笑,他的笑声不算响亮,可即便满天剑啸也遮掩不住!

  老道右手持剑,大笑声中,左手扬起、中指食指并拢于丑剑剑身用力一抹……这世上最最丑陋的一柄剑,猛暴散起明耀到不可一世、虹皓如汪洋轰碎的璀璨剑光!

  那剑光来得太猛烈、太凶猛,以至苏景的视线都被割碎,模模糊糊地,苏景仿佛看到老道手中的丑剑变了……剑化作一条龙。

  并非张牙舞爪、好像大圣玦中的那种龙,仍是剑。可眼中的剑投入心底、映入脑海却分明是龙,那丑剑,剑中之龙!

  片刻,强光泯灭,笑声消散,剑啸隐去,满天神剑也散去,所有一切均告不见,聚宝盆又变得满满、一碗香喷喷的三鲜面。

  异象曾经存在过的唯一证据,仅仅是老道的手中剑……三尺丑剑变作丈一长刃,有光映照,剑身隐透龙纹,七彩光华流转于剑纹,一放而收,不外泄丝毫。

  老道执剑、来到苏景面前。

  他不说话,而是皱起眉头、冥思苦想了许久,这才试探着、一只手指了指地面、把剑交给苏景;又伸手指了指天,从苏景手中拿回了剑。

  然后望向了苏景。

  他的手势不难解:我在这里,剑给你用;待我离开时,你再还给我。

  这么简单的事情,不知他为何要苦思这么久……

  苏景不缺剑,但爱剑,自然不会拒绝,点头道:“多谢前辈,随时奉还。”

  老道释然,笑了,把丈一龙剑递到苏景手中,重新端起了面碗,吃得香甜。

  苏景捧着比自己还“长”的剑望向师叔,陆崖九摇头:“从未听说过这柄剑,收好了吧。”

  看剑有的是时间,哪用急在这一时,此刻最急得是要给老祖问礼,收剑入囊、抢步上前叩拜老祖。

  陆崖九不拦,他受得这礼数,他也享受这礼数!

  可苏景才一起身,忽然又是“哎呦”一声,陆崖九不明所以,纳闷问道:“怎了?”

  苏景先把丑剑的来历交代了下,跟着说道:“吃面道长多半就是江山剑域的前辈。”

  这一下陆崖九也知道他为啥“哎呦”了,老头子望向腌臜道士:“天无常丹再无着落,我却守着个懂得炼化此丹之人,坐了数不清多少年?”

  苏景笑了:“早知道当初试着和吃面前辈问一问此事了,我寻丹时也能省去好大苦恼。所幸,被我找到了。”

  老祖一怔:“你说什么?”

  “弟子找到天无常丹了。”

  苏景话出口、老祖猛伸手!

  不是要伤苏景,只是乍闻天大喜讯,脑筋心思全部僵硬停顿、身体则本能反应,一把按住苏景肩膀。

  不是陆崖九心思浮躁,只是事关生死、飞仙,事关他数千年修行所为的巅顶大愿!老祖也是人,不是那龛中泥胎山崖石刻。

  “真找到了真找到了……”苏景不躲也躲不开,口中猛加快语速,一口气不停的“真找到了”。

  手才一触及苏景肩膀,陆崖九的心境便重归清明,老祖不造作,反正也按住了干脆探入一道真元,顺便细查下苏景的修持。又过一个呼吸,心思完全沉定下来,由此也就更明白刚才苏景那一声“哎呦”。

  这小子分明是在邀功啊。

  苏景真的得意,但得意是因开心而来!大漠苦熬,离山精修,南荒之中威风神气,而所有一切的成就加在一起,都不如这颗仙丹来得更珍贵。

  灵丹早就不放在锦绣囊中了,稳妥起见被苏景收在黑石洞天内,老祖正在探他修为,苏景暂时无法取丹。

  陆崖九心神重新清明,自不急在这一时片刻,倒是苏景的体脉让他大是诧异:“多了两枚大窍……大圣玦……嗯?”

  说话间,左手五指在苏景肩膀跳动几下,翻开手掌,竟把那块黑色石头取到了手中……

  石头是苏景的穴窍,也是认主的宝物,和大圣玦一样离体无碍,不过老祖随随便便就把石头取出来,这手法术未免太神奇了些。

  陆崖九的神情有些古怪:“哪来的?”

  苏景省去前因后果,只把得到黑石,以及炼化两大洞天的过程讲了讲,跟着反问:“黑石禁制不抗我的阳火阵法,应该是离山之物。”

  陆崖九没去解释什么,又将石头抛回到苏景手中:“都已炼化认主,就是你的宝贝了。”

  苏景没多想,他只想尽快取丹,当即从黑石洞天中取出了灵丹。

  晶莹剔透,龙眼大小的仙丹天无常,被苏景托在掌心,溜溜飞旋:“师叔小心,旋丹藏有怪力。”

  陆崖九深吸一口气,缓缓伸手、取灵丹。

  当初卿眉老祖、扶乩仙子外加四海兄弟中老大,魔、仙、妖三家高人都拿不住的仙丹,被陆老祖轻轻松松的取在手中。

  于苏景掌心如何旋转,于老祖手内仍是如何旋转。

  看着“天无常”转得欢快,苏景问老祖:“直接吞怕是不妥吧?”

  老祖摇头,既知天无常能救自己,那将灵丹炼化为己用的办法自然早就弄清楚了:“要炼化这枚丹,不能人吞丹,正相反的,须得人入丹!”

  第二百七十八章 离山,陆九

  丹中有世界,暗藏造化,人入丹、融于那一方世界,随转那无数寂灭,才能夺下灵丹造化、将之滋补自身元神……

  陆崖九大概解释了两句,似是而非的道理。

  不是他没耐心,而是苏景尚未“破无量”,没经过第八境的领悟,就无法解读天道,也就不可能领会有关炼化灵丹的道理,陆老祖就算把青灯境说塌了苏景也明白不了。

  陆老祖对苏景道:“我想钻进去看一看,你等一会。”

  并非真正炼化,只是先解一下丹性。待苏景应是,陆崖九动法,正待投身丹世界,不料那个吃面老道突兀怒吼!

  一声吼喝罢了。

  张嘴、振喉、喊出来个声音,算得了什么?

  可腌臜老道一喝,苏景只觉得,双耳、双眼、千多气路乃至从头到脚四万八千只毛孔,尽数被利刃刺入!

  “刃”入身,掀起疼痛,继而疼痛亦如刃,来自四面八方、多到无以计数、硬生生截断真元行运、截断血脉流转,也截断了所有感官所有心念,那一声大吼入耳时,苏景一动也不能动。

  两入青灯境,苏景的样子并没太多变化,可他早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少年,下个刹那风火双元反扑,苏景再夺回身体,而此时老道已经和九祖动手了。

  不存半分犹豫,剑狱急旋、剑羽飘零,苏景急扑腌臜老道!

  这世上有几个人,谁要对付他们,苏景便一定会对付谁,生死不吝胜败不理,陆崖九就是那“几个人”之一。

  面前突兀人影一闪……

  苏景作全力飞扑,以他现在的修为,动作何其迅捷,但那人影比他要更快得多,雕山的少女。

  她放开了拖山的巨索,抢到苏景之前,冲进两人之间。一只手按住了老道的肩膀,另只手化去了陆崖九的明月一击。

  少女的脸色着急,偏偏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不停的摇头,示意两人莫再打斗。

  “慢!”陆崖九断喝,制止住了苏景。

  苏景甚至还不明白为何忽起争端,凝势备战同时问老祖:“老道要做什么?”

  “他欲夺丹。”陆崖九应道。

  苏景的目光陡然狰狞!

  陆老祖立刻又道:“他不是一见灵丹就出手的。”

  天无常丹对陆崖九来说何其珍贵,腌臜老道刚来夺丹时他立刻动法反击,就算打不过也非打不可!但老祖就觉出不对劲了,这件事来得蹊跷:苏景取出灵丹已经有一小会了,就凭这小天地对老道的认可、凭他的剑法本领,要夺丹又何必等到现在。仔细思索老道出手的情形……夺丹不假,但更像是阻止陆崖九“服”丹。

  师叔提点,苏景也很快想通,狰狞变作了疑惑,望向腌臜老道:“前辈究竟想怎样?”

  老道不开口,似是不能说话,但他指了指丹,又指了指陆崖九,摇头。

  “妖、妖……妖……”少女忽然开口,拖山只当轻拈花叶之人,讲话却无比费力,反复地重复着一个“妖”字。

  陆崖九不明白少女的意思,但看得懂老道的手势,追问道:“这丹我不能炼化?”

  老道点了点头,同时他头顶上飘飘荡荡、体内真元凝成了另一个“老道”,跟着那幻象老道又散碎掉了。

  他“比划”的惟妙惟肖,从头顶冒出来的幻形可看作是修家元魂,陆崖九炼化此丹,就会魂飞魄散!

  老道抢仙丹苏景急眼,此刻听说他辛苦夺来的仙丹不能用,苏景更急眼了:“炼化天无常丹怎么可能死人?”

  “妖……”少女仍说着那一个字。

  关心则乱,苏景心浮气躁,根本想不通少女那一字之意,目光依旧牢牢盯住腌臜老道,可对方又没了反应,站在原地愣愣发呆。

  旁边的陆老祖开口了:“似你这般浮躁,永远也解不出事情真相。”

  经过这短短片刻,老祖从容了许多,语气舒缓,声音平静,神情里甚至还多出了一丝笑意,是鼓励。

  苏景深吸一口气,努力收敛纷乱心绪,跟着手诀一动,黄金屋被他摆在了身旁,对腌臜老道:“我的丹,是自这屋中取来的。当时丹在炉中、炉在屋中,黄金屋炽烈剑意炼丹、炉中有寻隙游刃守护……”

  耐下心来,把自己取丹的经过仔细说出来了,腌臜老道听着连连点头。

  事情都说完,苏景最后道:“我取来的,到底是不是天无常丹?”

  腌臜老道再次点头。

  苏景眼中又现烦躁,陆崖九却笑了:“我也越来越糊涂了。”

  有关天无常丹种种,陆崖九早就查得清楚,灵丹绝不会害人。

  如果苏景取来的丹如老道所“说”,会要人命的话,那便只有一个解释:苏景认错了丹,他送来的不是天无常。

  可是老道又笃定此丹就是天无常!

  “妖啊!”少女急得不行,加重语气,几乎是在的苏景大喊。

  而腌臜老道也有些着急的样子,嘴巴动了又动、动了又动,最终也从喉咙里挤了一个字:“妖……”声音尖锐,不似人声更像剑鸣。

  苏景双眉几乎纠缠到一处去了,苦思良久总算灵光闪过,想到了一重可能,重新望向老道:“天无常丹……分作两种?一种给人吃,一种给妖吃?”

  老道摇头,一个巴掌举起来,对苏景比划了个“五”。

  苏景烦得不行,哪还会和他纠缠到底有几种天无常,追问:“我带来的这枚,是给妖怪吃的,人不能吃?”

  终于,这一次老道释然,点头!

  是天无常丹没错,出自古时江山剑域之手没错,但这枚丹是剑域为妖精炼化的……又难怪苏景会在南荒得来它!

  若非如此,江山剑域当年也不用到妖家地盘去炼丹吧。

  苏景以前关注过灵丹世界、甚至以神识侵入其间,但那并不是“服”丹的法门,并无妨害。

  事情弄清楚了,苏景却失魂落魄!

  空欢喜!

  苏景自己空欢喜一场无妨,因为他还有广阔世界,还有大把时间,可陆崖九有什么?

  自己带了灵丹进来,“无中生有”弄了个天大希望出来,此刻希望又告破灭,这样的“玩笑”对老祖来说,未免太残酷了些!

  苏景起身、来到老祖身前:“是弟子没用……”五个字之后,一向伶牙俐齿、又被三尸、乌鸦这群废话精怪熏染多年的苏景,竟然说不下去了,心中无话就变成了个“空”,这“空”又把喉咙堵住,让他呼吸都难,又谈何讲话。

  “你没用?天无常妖丹比着天无常人丹难寻得多了,你把难找的那枚都找来了,还敢说自己没用?将来还怕找不到好找的么?”老祖笑的,真的在笑:“还有,老道哑巴,从不说话,你刚刚把哑巴都逼得开口讲话了,这番成就,可比着找到天无常还要大得多。”

  说着,老祖伸手把苏景拉了起来,问:“我且问你,你可知,我是谁?”

  憧憬破碎,伤人心肝,可是遥想当初,以为“三这三那诀”能救自己的性命,到最后却炼出了三个浑人矮子,老祖当时又如何?还不是随风散去,再不理会!

  他是谁?他是离山、陆九!

  平时冷冰冰,其实胸中童心未泯;喜则笑怒则拔剑、被吓一跳时会骂脏话、平时还总要摆架子;事事讲机缘,不理会别人如何想只喜欢和自己矫情;“死”前一夜,仍谨记“两不相欠,我不欠这人间,人间也不亏欠于我”,才肯真正轻松的老头子……

  离山,陆九。

  老道趿拉着鞋子,又捧回自己的面碗继续吃起来,不过这次他一边吃、一边围住苏景扔出来的黄金屋打转,两只手一捧碗一执箸都被占住,就用脚去探这宝贝,时不时的提足踢上两下。

  少女还留在老祖身旁,打量着他手心的灵丹,跟着又抬起头望向老祖,目光显出渴望之意。

  她想要这枚丹。

  但她不抢。

  陆崖九不慷他人之慨,对少女微笑摇头:“丹是苏锵锵带回来的,你若想要,就去找他要。”少女点头,好开心的样子,素手轻扬、轻轻松松地从老祖手中取过了灵丹,又迈步来到苏景面前,将灵丹放回到他的手心。

  少女抬头,与苏景四目相望,又指了指苏景手中的丹:“苏……锵……锵……”

  她把丹给苏景,然后再要。

  对这样单纯的女子,苏景就算再如何气闷,又怎能发得出脾气,勉强笑了下,纠正道:“苏景!”说着,把溜溜转的灵丹放回到少女手上。

  从收拢妖奴到救活小泥鳅,从炼化烈火世界到结缘狐地,苏景的机缘数不清有多少都因大圣玦而来,少女对他有大恩,如今还她这枚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何况,苏景身边的妖孽朋友虽多,但真正能炼化这灵丹的怕是还没有。

  少女欢喜,檀口一张把灵丹吞进腹中,不是服丹,妖怪都喜欢把宝贝藏在肚子里,然后歪着头笑眯眯看着苏景,似是琢磨要不要在抱他一下。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忽”的一声响,一股炽烈火意扑涌而来。老道东一脚西一脚的,把黄金屋的剑势发动起来。

  跟着老道又是一脚踢在“墙角”上,黄金屋轻轻一震,散出的热浪消散……不是消散,是收敛!神剑敛势,尽归于屋中丹炉。

  苏景先是愣了下,随即想到了什么,面色大喜!

  第二百七十九章 步步生灵

  黄金屋本就是剑,要发动它的剑势不难,苏景都能从容做到,但要将剑势归于屋中丹炉、再加以运用、以其炼化无上仙丹,非得江山剑域嫡传弟子才有这样的本事。

  老道“敛势归炉”,只能是江山剑域的手段!

  刚刚苏景和陆崖九还说过“眼前守着个江山剑域的高人,竟不知道去问一问”,苏景恨不得拍自己一巴掌,得知灵丹不能用后失魂落魄,竟把这已经发现的“捷径”忘记了……

  苏景跨步来到老道面前:“道长可知炼化‘天无常’之道?”

  老道的神气古怪:双眉紧锁、好像苏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双目又亮的吓人,仿佛找到了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他非要做不可,可是为陆崖九炼一枚天无常,对老道又有什么“重要”可言;还有他的嘴巴,紧紧抿着,连面条都忘了吃,似是在咬牙……

  苏景等了片刻,见老道怪模怪样地入定了似的,忍不住又唤了声:“前辈。”

  老道这才一惊而醒,忙不迭把面条用力往口中扒拉,同时对苏景一点头。

  霍然大喜!苏景想也不想,双膝一曲直接跪向老道!但还不等他双膝及地,后颈上猛地一紧,被陆老祖抓了起来;老道同时旁跨一步,不受他的跪拜。

  “先不说能不能炼得成,只说他炼丹,是为了救我性命,”陆老祖淡淡开口,对苏景道:“你拜谢他,就是我拜谢他……为性命事情,我从不会跪人的。他若真能救我,上天入地我必报此大恩,无须那一跪,更不用你来替我跪。”

  老祖说的不是什么道理,而是他的性子。

  全没什么可辩解的,苏景点头:“弟子错了。”

  陆崖九居然又笑了:“虽然不对我的脾气,但你做的也不算错,你不用总是弟子没用、弟子错了的,烦人得很。”

  苏景也笑了,转头望向吃面老道:“炼丹所需仙草灵花,还请前辈示下,我出去后……”

  不等苏景说完,腌臜老道就摇头打断了他,吃面同时仰首望天,摆出的姿势着实怪异,双目眨个不停……不用解释,看他的样子就明白,他想不起炼丹都需要什么材料。

  苏景见状便泄气了,心中苦笑不已。

  雕山的少女也看出了老道的苦恼,轻轻巧巧地走上前,又把自己的天无常吐到手心里,混不介意这是稀世珍宝,将其递给了老道。

  老道随手将面碗递给苏景,自己伸手接过灵丹,将其在肮脏道袍上抹了几下。

  少女吞丹是法术,哪会有口水,再说老道自己脏得比鞋底子都不堪,竟还嫌弃人家又干净又漂亮的女娃子……

  苏景端着面碗,正全神贯注盯着老道,耳中忽然响起师叔的传音入密:“别耽误吃面。”

  “谨遵师叔教诲!”苏景守礼节,懂规矩,师叔有言他必有应,回答了一声,开始吃面,不出声的吃。

  不出声老道也能发现,不过老道没工夫理他,擦过灵丹放在鼻端仔细闻嗅,神情若有所思……片刻后迈右足向前踏出了一步,足下用力,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个足印。

  一眨眼间,足印猛涨,变作三里方圆红土,肉眼可见,一蓬蓬混黑茎白叶的怪草,自土中缓缓发芽、生长。

  苏景不识得这是什么草,陆崖九则微扬眉,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诧异:“混芽。”

  老道不看自己的“脚印”,继续嗅丹、沉吟着,过了一阵,仍是右足、向前一踏,这次足印仍涨出三里,但是黑土地,开出的是白梗黑花,七十七瓣的黑色花朵。

  老祖的神情愈发惊讶了:“沌株……”

  半晌过去,老道嗅丹、落足,第三次脚印,踩出来的是一片池塘,水中生藻,紫蓝色的藻,散出一股浓浓腥臭。

  “阴池腥。”陆崖九沉声道。

  老道三脚,踩出来的竟是三片“灵花圃”,苏景一样都不认识,甚至连听都不曾听说过的奇花怪草。

  再明白不过,老道在用辨天无常妖丹的成分,继而……足下生花!

  这哪里还是法术,分明是造化!

  腌臜老道第四个脚印,是亩许褐色泥土,钻出土的采木节茎如竹,手指般粗细、长盈丈,开绽金盆一般黄色大花,煞是好看。

  陆崖九转目望向苏景:“可知这是什么花?”

  苏景摇摇头,陆崖九给出答案:“修行修傻了?连向日葵都不认识?”

  “真的是向日葵?”苏景当然认得向日葵,可放在这里,他又哪敢认……

  不过转念一想,其实也再正常不过,炼制灵丹须得神奇草木,但不一定所有材料都珍惜无比。

  青灯洞天没有真正的太阳,向日葵长出后,所有花盘都“望”向了苏景。

  两人说话时,腌臜老道忽然站住了脚步,不再嗅丹而是转回头望向苏景手中面碗,眨了眨眼睛、右脚横跨了一步,随后驻足不动静静等待。

  很快,嫩芽破土、绿叶生长,叶宽不及指肚、长约二尺,待过了一盏茶功夫,怪草成熟后老道俯身拔出其中一株,随手去处草叶,将其根茎扔给了苏景。

  苏景把它接住,神情里说不出的古怪,与师叔对望一眼,陆崖九则是啼笑皆非的神情,摇着头打从心地里赞了一声:“道长真是妙人!”

  落在苏景手中的,乾坤至嗅,天地原香,世间三大奇味之一:蒜!

  “吃面不就蒜,不如来碗饭。”不知是不是灵丹所致,让老道的心智恢复了少许,想到了这十字“箴言”。

  种出大蒜后,老道不再理会苏景,又把灵丹举到鼻子前,嗅着、辨着,右脚跨个不停,步步生灵,一梗又一梗的奇花异草就从他的足印中生出,陆崖九的眼光比着苏景明锐得多,提醒道:“看他的鞋子。”

  右脚的鞋子,每次落印生灵,鞋子颜色都会变得浅淡些……

  不知过了多久,苏景所在方圆百多里范围,化作连片仙草园!

  待他“种”齐炼丹所需诸般仙草、将灵丹抛还给少女时,右脚上的鞋子已经化为乌有,腌臜老道赤了一脚。

  苏景又上前,恭敬问道:“敢问前辈,以妖灵丹……”

  老道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不等说完就摇头,继而面色痛苦,比比划划,讲话难,脑筋似乎也混沌得很,想要表达出一个完整意思着实是一件困难事、痛苦事。

  但事关重大,苏景非得弄明白不可,耐下心思一边解着老道的手势,一边出言反复询问不停,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功夫,苏景终于明白,老道想说的是:无论哪种天无常,丹方都是一样的,差别仅在炼丹的手法与火候。

  苏景点头而笑,转回身将黄金屋恭恭敬敬摆放在老道身前。

  想要炼制灵丹,自然得有炼丹的炉子,所幸苏景带了一只进来。

  不料老道看了看黄金屋,忽然一抬左脚把它踢到了一边,跟着也不收脚,就势一甩,把左脚上的鞋子甩飞开去……鞋子在半空翻滚,看上去没有半点分量,可它落地时至若流星坠地,轰隆隆的一声大响,尘沙飞扬大地颤颤!

  过不久尘土落尽,鞋子不见了,一座里许方圆的小丘半夯于大地。

  璀璨七彩中透出金属光泽的小丘……哪里是什么“丘”,分明是一块巨大金精!

  金乌辨真、法眼如炬,苏景看得明白,那“金”的本髓与自己的黄金屋一样,皆为太乙金精,但老道的金精幻化七彩、已经熟透,质地更要上乘得多。

  老道不要苏景的黄金屋,他自己带了金,他要自己做炉、炼丹!

  右脚步步生灵,舍了一只鞋子踩出了无数奇花异草、向日葵外加大蒜;左脚更干脆,直接把鞋子变成了一块旷古奇金!

  诧异之下、陆崖九面露恍悟,对苏景道:“道长本就是打算炼天无常丹的。”

  鞋子可以幻化金相,但如果没有金,就算神仙也不能把鞋子变成真的金。

  老道能如此只有一个可能:他左脚的鞋子,本就是一块巨大金精幻成的,如今只是还了金子的本相!

  左脚鞋如此,右脚鞋也不例外,不是什么步步生灵的造化,而是那只鞋本就藏纳了一座仙草园,或者说老道把仙草园炼成了鞋子。

  老道一直把炼化天无常丹的“办法”穿在了脚上,不是本就存了炼丹的念头,怎会穿着这样一双“鞋子”。但这么久他都不曾动手炼化,以老祖猜度……或许是他神志不清,直接忘记了炼丹这回事?

  对师叔的说法,苏景稍有不解:“道长是闻着仙丹、分辨材料的。”

  言语不详,但陆崖九明白他的意思:“辨出一种、跟着‘踩’出一种,是因神志迷糊,没有那丹,他也想不起自己能‘踩’出种种灵草,但说到底,还得是鞋子里有、他才能‘踩’得出。”

  苏景又问:“那大蒜呢?仙草园里本来还种着大蒜?”

  “他为何把灵元化作面条,不化作白米粥、不化作酸汤水饺?因为他爱吃面!爱吃面的道士,在仙草园里种点大蒜有何奇怪。”老祖说得理所当然。

  第二百八十章 七彩太乙金精笑像

  腌臜老道又端起了自己的面碗,赤着双足走向金精。

  口中吸吸呼呼地吃得香甜,时不时还会就上一口大蒜,双脚不停围住巨大金精打转,偶尔伸出筷子,“铮”的一声响,削去一块边料……

  金精质地,苏景就算“一剑崩”未必能伤起分毫,老道却举重若轻,木筷削金如泥。

  还有,每过一阵,老道都会从聚宝盆里挑出一根面条,扔进他的仙草园,无论大蒜还是奇花,都长得欣欣向荣。

  陆崖九不再关注老道,带着苏景坐到一旁:“你现在的境界,还不足以打开这盏青灯吧。找人帮忙了?”

  老祖有严令,青灯之事不许向旁人说起。

  苏景犹豫了下:“弟子从头讲起成不?”

  陆崖九并无问罪之意,笑道:“讲!”

  听说苏景五年才破通天,陆崖九虎着脸不吱声,得知他得了金乌仙天冠盖,老头子面色才告缓和;听说苏景进入光明顶山核意外发现陆角的小院、莫耶师母,陆崖九大吃一惊;听说苏景去拜年结果被小师娘强留凝翠泊习剑,陆崖九微微一笑;听说苏景开了千零八十阿是穴、又在破境后发现剑魂,几乎直接跨过小真一迎来真一雷劫,陆崖九目中精光暴涨;听说苏景剑啸光明顶、听说苏景天斗山创离山剑庐、听说他古法冲煞、冒充大圣、闹归窍大阵先被人追了千万里又疯狗似的把追他的人倒追千万里……

  老祖毫不隐瞒情绪,时而诧异时而骇然,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横眉立目。

  这是苏景修行路上的故事,陆崖九却听得眉飞色舞,投入非常……或许是因为这少年是自己一手提拔,少年神奇老祖与有荣焉;也可能是因为像!经历虽不同,但那份求道的坚定,那份为了某些事情生死不吝苦苦坚持,为了另一些事情却摇头卿眉不屑一顾的心思、坚持,都像极了老祖自己。

  其实不如换一个说法:修行路上,所有大成就之人其实都像极了。坚定的心智、机灵的心窍,还有莫大的机缘……

  从头到尾,苏景把离开青灯境后所有经历都仔仔细细地讲过一遍,苏景不怕啰嗦,既然老祖爱听,他就说的细致、再细致。

  陆崖九与黄裙浅寻的纠葛,老祖不曾透露半字,苏景自也不敢去问,只是把小师娘的情形说得无比仔细。听说她以阳身赴幽冥,老祖也惊诧莫名,双眉皱了起来,但也最后也只是摇摇头,不存只言片语之论。

  至于来自蓝祈的大师娘,陆崖九看得通透多了,对苏景道:“出去后,记得替我问候阿嫂。”

  何须多言,只凭老祖这一句话,蓝祈就有了离山先辈的身份,哪怕天下都要剿杀来自莫耶的妖人,离山也会匡护于她!

  于蓝祈而言,她自是不会给离山添惹这样的大祸,但那是她的态度,老祖说的则是自己的立场。

  你可以不用我照顾,但若需要,我当倾尽所有,便是如此了。

  说起了蓝祈,自然避不开莫耶地,苏景问老祖:“莫耶来人到底在中土惹出过怎样的大祸?”

  “远古时的事情,早都没了记载,又有谁会知道。”陆崖九声音轻松得很,显然不把“莫耶为魔”的事情放在心上,跟着又把话锋一转:“不过我从无名志异中看到过一种说法,很有些意思:莫耶与中土同脉共生,是镜子两边。”

  “中土有的,莫耶都有,但都是反着的,比如莫耶的和尚不讲慈悲,是真正的杀人魔徒;比如莫耶的官府不是高人一等,反倒矮人一筹,为奴为仆;还有那里的羊吃虎、虎吃草;女人娶,男人嫁……”

  苏景听得直瞪眼,笑道:“这未免也太无稽了。”

  “细节事情,纯粹是书生胡编乱造。但一镜两边,这个想法本身颇为不俗。你觉得无稽是因为写书的人根本把细节搞错了,老虎吃羊落在镜子里,也还是老虎吃羊,反的是‘方向’,不是事情!”

  “如真如此,你想一想,莫耶人来到中土,看上去,除了三瞳相套别无区别,可做事的方式、想事的方法甚至许多根子上的认知,都与中土截然相反,那他们的所作所为,落在咱们中土眼中,无疑是异端、邪行,被视之为魔就再正常不过;中土人去到莫耶,也是同样的道理。”

  说到这里,老祖摆手笑了起来:“这种事情,一听一想也就罢了,太玄虚,没必要深究更做不得准。反正你认蓝祈做师娘,于你、于蓝祈而言皆足矣,何必再追究其他!说说现在离山的状况吧。”

  苏景一口长气呼出,这种话题实在要命,越早结束越好。

  老祖已经问起,任夺叛逃、重创修行同道之事苏景不敢隐瞒,在他说完之后,陆崖九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也没嘱咐苏景什么。

  后面讨论功法、畅聊剑术,说到快活处忍不住还要拔出剑来比比划划一番……此间无日月,老少相对谈天说地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天,苏景正说起自己双剑合域的炼法时,老祖忽然说道:“走吧。”

  苏景收声,一时无言。

  终归要走的……

  此时腌臜老道刚刚把金精削除了个大概模样,距离真正的丹房、丹炉成形还早得很。会过多久才能准备妥当没人知晓、妥当之后炼丹还须得多久没人知晓,但在这与世隔绝的小世界中,已经炼就不死之身的陆崖九可以永生不灭,他有的是时间,他老人家不怕天长地久,只怕没有希望。

  来到巨大金精前,又仔细嘱托道士,苏景致谢诚恳,老道微一点头,示意他无需多言,苏景深深一揖:“多谢道长,另外晚辈还有一事请教,若有唐突,请前辈直接降罪责罚。”

  老道吃着面、翻起眼睛看他,示意他讲。

  “您削下来的那些‘边角废料’没用处了吧?”这事苏景真舍不得不问。

  少女知道苏景要走了,就跟在他身边,听了苏景之问不等老道的表示,素手翻起指指点点,霎时七彩光华流转,所有被老道削斩下来,散落四处的金精碎块都被少女集结半空。

  小丘一般的原金,被老道削落的废料着实不少,少女法度一变,半空里无数零碎金精似是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用力揉搓。没一会功夫就融为一体,足足两丈见方的一大块。

  苏景笑得闭不上嘴巴了,见苏景笑,少女比他笑得还要更开心,突然身形一晃跃到半空金精前,手中刻刀翻飞……前后半炷香的功夫,她竟把金精雕成人像:咧嘴大笑苏锵锵。

  从身形到相貌再到目光神态,惟妙惟肖,连衣服上的皱着、前胸后背那大大的“好”字都分毫不差,就是金像比苏景本人大了许多。

  然后少女就把苏锵锵送给了苏锵锵。

  苏景啼笑皆非,七彩太乙金是炼剑的无上宝物。不过以后想炼剑先得把“自己”融了?

  突然“铮”的一声锐响传来,旁边的老道伸出筷子,又从面前金精上削下成人大小的一块,直接挥手,将其赠与苏景。

  哪等苏景去接,少女就先一声欢呼,抢上前、刻刀动……这次她雕了个自己,眉花眼笑、开开心心的少女金精像,也送给了苏景。

  谢过老道,又谢过少女,少不了的,再领到一个柔柔软软的拥抱,最后苏景大礼拜别陆九祖。

  飞升路上精进数千年头的修家,早看惯了、更看透了“离别”二字,老祖扶起苏景:“苏锵锵,应我一事——下次再来,除非自己打开青灯,否则我一剑将你打出青灯。”

  不难解,这是要苏景好好修行,不用有事没事就往青灯境里跑,没的分心、耽误功课。苏景能说什么啊,也根本说不出话来了,只有点头。

  老祖忽又笑了起来:“当初引你入青灯境,以为你是我的机缘,不承想我成了你的机缘。可你这次回来,再看一看……”

  “你取错了丹,却成全了雕山的少女;也让吃面的道士想起自己要炼丹之事,你又成了他们的机缘。”

  “少女不提,只说老道,他要炼化天无常,如果真正成功、又肯把灵丹给我,那我离开此地、破道飞仙的机缘,还是着落在了你的身上。世事往复,缘起缘灭,有趣得很呢!有朝一日,等你踏入第八境,破无量、悟天道时,不妨再仔细想一想这些,会有补益。”

  是陆崖九的感慨,但更是他老人家的提点,苏景未能修到元神境界前不许再回青灯境,有关参悟天道的指点便提前说了。

  苏景再拜,老祖笑而不语。

  苏景起身,但又一站良久,陆崖九等了他半晌仍不见他有离开之意,老祖笑了笑:“不用担心,我在这里过得不差,那个道士的剑术端的惊人,与他切磋受益匪浅。就算我没有天劫在身、可以随意出入青灯,说不定我还会住在这里不走。”

  苏景只是点头,仍不动身,这次老祖不耐烦了,皱眉道:“天道如浩瀚汪洋,只要没能破道飞升,你我只能随波逐流,分便分、合便合,修行之人怎能连这点事情都看不透!该走时不走,不嫌惹人厌么?”

  “请师叔施法……我自己走不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做牛做马做双鞋

  重回大天地,落足于蓝祈的院落中,苏景收好青灯,对师娘说起此行经过,当然不会忘记转至师叔的问候。

  事情讲完时,苏景已经收拾心情。又问过师娘,得知自己此去青灯境,前后也不过二十天的功夫。

  蓝祈和陆崖九根本没见过面,对老祖现在的尴尬境地没太多感触,倒是对“镜子两边”之说显出了些兴趣,微笑道:“这个说法,将来若有机会,要和陆崖好好聊一聊。”

  巅顶大修,见识上自有独到之处,不过这种高人题目苏景实在不愿去想,绕得头疼。向蓝祈告辞,出了她的院子,没走出多远迎面就碰到裘平安。

  小泥鳅面色一喜:“回来了,老祖还好呗?”

  苏景点点头,两人随口闲聊,又向前走一阵……当值看门的乌鸦飞来找大都督报事,一见苏景乌鸦立刻喊道:“拜见爷爷!启禀爷爷,外面有一小女子,年轻美貌,身姿窈窕,不笑不说话,一笑明媚生……”

  “说正事!”离开天斗山百多年,苏景有点不习惯乌鸦啰嗦了。

  “那美貌女子自称齐喜山中一小修,与爷爷相约天斗山拜访故乡人,孙儿问她姓字名谁家乡何处,修士精怪门宗哪里,她皆摇头不答,这其中多有可疑,孙儿以为……”

  苏景说了声“知道了,去传报师母说故乡人来了”,拔腿就走,剿灭洪吉大战后,得蓝祈同意,苏景当时就传讯莫耶“不听”,请她来天斗山相见。

  “启禀爷爷,孙儿不敢去,老祖奶奶有令,哪头乌鸦敢靠近她老人家院子百丈一律赏赐老大的耳刮子。”

  苏景请小裘帮忙去给师娘送信,展开双翼出山迎人。

  那头乌鸦奋力拍着翅膀跟在苏景身后,嘴巴不肯停:“爷爷,孙儿有个不情之请,您看……能不能让我在您老肩头站上那么一小会,给乌葡萄见了大有面子,她说不定就肯嫁了我。”

  苏景哈哈一笑,也不问“乌葡萄”是哪位,笑道:“站上来吧,不过站到肩膀上就不许再说话。”

  听前半句时乌鸦兴高采烈,但听了后半句他又踌躇了下,最后还是摇头:“那孙儿不站了,孙儿还是爱讲话。”

  “为了说话,宁可娶不到乌葡萄?”苏景回头看了看身后乌鸦,啼笑皆非:“许你讲话,站上来吧!你叫什么?”

  乌鸦霍然大喜,跳到苏景左肩膀:“启禀爷爷,孙儿本名乌大树,四十九对比翼神鸦门下,乌上十三大仙驾前七百零三弟子,不过孙儿要改名字了,从此唤作乌肩左,永记今日站上爷爷左肩之荣光,不止我自己,将来我有了子嗣传承,长子当名乌爹肩左,长孙当名乌爷肩左!”

  苏景烦了一会就不烦了,找回原来感觉了,笑呵呵地由得“乌肩左”在自己肩膀上去胡说八道,火翼加劲向外疾飞……

  莫耶少女不听站在璃璃水墨的护禁之外。

  凤栖步摇、金玉簪,浅紫色茶花长裙、孔雀纹绦,还有额头的青色宝石、左腕上的碧玉镯,不听未施粉黛,但精心打扮过。来见莫耶之人,有关她对家乡的全部寄托,她容不得自己丝毫简慢。

  周围虎视眈眈的,二十多头乌鸦盯住了她……一边盯住一边聒噪不休、问这问那。

  若在平时,不听或许还会笑着应上几句,但今日、此刻,心中莫名紧张,她一个字也不想说,只有微笑沉默。

  不久,前方人影闪动,一个人掀开水墨禁止来到外面。

  乌鸦们一见此人,立刻喊道:“拜见大姑姑!”

  出来的人并非苏景,而是剑仙子扶乩。

  扶乩本来正在山中精心养气,忽然没来由的心绪不稳了,还道是记忆未复伤神所致,扶乩想要在附近转一转,散散心,没想到一出来就遇到了小妖女。

  苏景冒充大圣暂住紫桐仙宫时,穴窍洞天始终开放,扶乩见过壁画中人;那时扶乩曾显身帮忙开青灯、帮手打四海兄弟,不听也见过剑仙子。

  心中忐忑、紧张不安的莫耶少女。心绪微乱、精神稍有涣散的扶乩仙子,见面之下都是微微一愣。

  一愣后,不听对扶乩点点头,依着中土礼节敛衽:“见过阿姊。”

  “妹妹今天好漂亮。”扶乩微笑,她知道不听的身份,也晓得她来做什么:“放心好了,那位前辈人很好。”

  不听却有些恍惚了,那个莫耶前辈是凶是善,是美是丑又有什么关系呢?对方是什么样人都无所谓的,于不听而言,她来天斗山的所有意义,也不过是借着一个见面,借着一个同乡之人,来慰藉自己的一份思乡心思罢了。

  扶乩仙子丢了许多记忆,但心智依旧,冰雪聪明的女子,见不听失神,她就大概猜到端倪,扶乩继续微笑着,话题却有些无端了:“若我没看错,你已结成宝瓶身。修行路上十二境界,已经走完大半了,有朝一日破道飞升,当可逍遥宇宙中……到那时,又有哪里不能去?虽难,但有希望就好。”

  不听此刻竟不知该说什么,轻轻点头:“多谢阿姊。”

  扶乩点点头,正待飞身离开,不听忽又叫住了她:“姊姊请留步。”

  款步上前,小妖女道:“多谢你。”说着取下了腕上玉镯,递到了扶乩手中。此举稍有唐突,但她并不多做解释。

  珠玉值钱,但在修家眼中算不得什么,不过扶乩也不能白要了人家的东西,当即从乾坤袖中取出一面亮晶晶的小镜,还赠于不听。

  换过了礼物,两个女子相视一笑,扶乩腾起云驾继续散心去,不听留在原地继续等待。

  没一会功夫,苏景就来到山门,门口正聒噪不停的一群乌鸦突兀寂静,个个瞪住苏景肩膀上的乌肩左,目瞪口呆!

  几乎就在苏景显身同时,师娘得了小泥鳅的传报,亲自迎出了门。

  蓝祈不停步,直接来到不听面前,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突然伸手一拍她的肩膀,笑道:“幺妹儿,长得乖哟。”

  旋即蓝祈散去督目,身份再明白不过了!但不等小妖女说什么,蓝祈又转身向山内飞去,口中吩咐道:“随我来,给你看一件有趣东西,苏景也跟着来。”

  苏景刚出来又转了回去,乌肩左识趣,拍着翅膀跳下来、落地瞬间化作人形,抱拳躬身:“乌肩左恭送爷爷、老祖奶奶和贵客。”

  声音说不出的响亮、语气说不出的自豪……

  跟在师娘身后,与苏景并肩而行,一向机灵百变、脸皮薄得与苏景不相上下的不听,此刻却仿佛得了离魂怪病似的,从目光都神情尽做迷离,身形还算平稳,可那双柔荑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男子心思再如何通透,总不可能如女娃娃那般细腻,苏景从一旁传音入密,笑着劝道:“莫担心,师母为人很好,你花些心思,若能讨得她开心,以后能留在她身边也说不定……你哭啥?”

  小妖女挥手抹掉泪水,除掉了证据,便光明正大的不承认:“没哭。”

  一路疾飞蓝祈始终不语,回到自己小院门口,吩咐苏景等在院中,自己带了小妖女进屋了。

  苏景在院子里干站着,心里不明白师娘见同乡为啥还要让自己在外候着,等了好半晌还不见动静,那也只能等着,他胆子再大三倍也不敢用灵识去扫蓝祈的屋子。

  又是半晌过去,突兀听到“啊”的一声尖锐怪叫,出自小妖女之口,但以苏景的耳力,却分不出她是惊呼还是惨叫。

  苏景大吃一惊,急忙开口:“师娘……”

  “没事,你进来。”蓝祈的声音是笑的。

  莫耶人性情善变,大师娘就算杀人的时候都会笑,只凭她的语气苏景可放心不下,赶忙推开门迈步进屋:师娘蓝祈端坐椅中,正捧杯喝茶,小妖女则软倒在地,面无血色昏厥过去,在她手中牢牢抓住了一枚蛋……苏景识得此物,离开离山时任夺留给他的玉皮蛋,后来这个东西被蓝祈讨了去。

  苏景惊诧,看屋中的情形,莫不是小妖女要从师娘手中夺宝,被蓝祈以凌厉手段惩戒?

  从蓝祈处抢东西,就算是真仙也得留层皮!可是以不听的心思,又怎么可能做这种傻事……正胡思乱想着,蓝祈放下了茶杯:“不是你猜的那么回事,我把这玉皮蛋给她看了看,然后她就晕了。”

  苏景更糊涂了:“被蛋吓晕了?”

  “被我吓晕了。”蓝祈笑着,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跟着又纠正道:“不能说吓的,应该说是欢喜得晕了。”

  说这话,她又指了指犹自昏迷的不听。

  苏景会意,把身体软软的小妖女扶起来,一道阳火点在眉心祖窍。

  不听就此清醒过来,看看苏景、又看看蓝祈,猛地想起昏迷前的情形,竟抑制不住、眼泪好像断线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挣脱苏景,不听盈盈拜在蓝祈面前:“求请您老成全,晚辈做牛做马必报大恩!”

  蓝祈一扬手,自有风元涌动,轻轻扶起小妖女,笑道:“做牛做马不用,什么时候有空,再给苏锵锵做双鞋就行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接驳乾坤

  苏景一头雾水,不明白小妖女求师娘什么大事,更不明白怎么就又牵扯到自己身上来了。

  蓝祈不急着解释什么,而是岔开话题,问了苏景一件无关之事:“冲煞之后,第六境夺罡,你怎么打算?”

  苏景无奈摇头,完全没有打算。冲煞、夺罡两个境界,在修行的道理上几近相同,不过是前者采集地煞气脉、凝铸修家小乾坤的地面;后者则是采集天罡气脉、来搭建天空。

  这两境以古法修行,可得牢固根基,前提是得有上好的气脉才行,靠着前辈记载和自己的造化,苏景冲煞成就非凡,但他又上哪里再去找一条大好的火行天罡气脉去。

  蓝祈没什么表示,又一指莫耶少女手中的玉皮蛋,问苏景:“还记不记得这枚蛋来自哪里?”

  苏景自然记得,剑冢门外妖人作祟,生擒此人后任夺从他身上缴获了两枚玉皮蛋,其中之一转赠于他。

  待苏景点头后,蓝祈再问:“那个妖人的拿手本领是什么?”

  “宇之秘法,大小世界,乾坤接驳。”苏景应道。

  蓝祈第四问:“那你可知这枚蛋是什么宝贝?”

  “孩儿揣度,应该与‘宇’字有关,但具体是什么就说不清了。”剑冢出事时苏景就猜测妖人是靠着犀利法宝成术,否则以一人之力,岂能将那么多修家一网打尽。

  蓝祈笑了,三瞳相套。让她妖邪凛然:“这宝贝具体怎么用你无需明白,只需晓得,它暗藏接驳乾坤之力便足矣了,你去和洪蛇打生打死的这些年,我把它的用法参透了……”

  以苏景的心思,听到这里,再想想少女喜极而晕,哪还不明白师母的意思!

  “您老打通了回去莫耶的道路?”苏景何尝不是又惊又喜,替师娘、也替不听开心。

  蓝祈一点头,又把话题陡转回去:“中土世界的天罡地煞都被前辈修家采光了,但莫耶修者靠着‘夺元’来修行第五、六两境,天地间的罡、煞气脉保存得很好……怎么样,敢不敢去莫耶做第六境的修行?”

  苏景又哪有半分犹豫,莫耶地凶险,险得过离火世界么?苏景修得是仙道、更是一场“不负”,不负老祖、不负自己,有机会求上乘时,绝不肯将就中流。

  “弟子去莫耶,做第六境修行,更要送师娘归乡。”

  这边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只要能破第六境冲煞,接下来苏景就可继续修宝瓶,回去离山不急在一时,若能结成宝瓶身、进入第八境后再归山,又能多出一份境界上的成就,小师叔一想就开心!

  但是对苏景的“送行”之说,蓝祈却摇了摇头:“我不回去,靠这玉皮蛋接驳乾坤,须得一个复杂法术,非我亲自主持不可,所以我走不了。”

  苏景立刻应道:“请师娘传下主持之术,弟子这便修习,由我开路,您回去。”

  蓝祈笑了,语气中平添了一丝倦意:“回不回去,我还没想好,再说吧。”

  回去或留下,她真的没想清楚,那片天地是她的故土,可是这方世界里有他的传说啊!哪怕一切都是陌生的,只凭他留下的痕迹,蓝祈便舍不得离开!

  至于一旁的小妖女不听,她是做梦也想着有一天能够重返故土再见爹娘,自从醒来之后,站在一旁眼泪就不曾断过,想笑,真的想笑,可是却止不住地哭……

  不等苏景再说什么,蓝祈自挎囊中摸出一张画皮递过去:“穿上我看看。”

  苏景依言披上画皮,模样全无改变,就是双瞳变成了莫耶模样,可眼睛一变、整个人也都跟着变了,蓝祈亲手炼化的画皮自然全无破绽,而女人们的心思也不在于法术,那态度更像给苏景试穿新衣。

  蓝祈上上下下打量着苏景,皱眉问小妖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是更好看了?”

  小妖女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地应道:“是怪了,看着……让人想、想打。”

  蓝祈咯咯一笑:“画皮法术与玉皮蛋相冲,先脱下来,待过去后再穿上。”

  跟着她又递给苏景一枚混金铃铛:“与玉皮蛋一起炼化而成的,能够接连两界,什么时候想回来就摇铃,我这边自会知晓。不过玉皮蛋动两次动法之间,须得相隔百日,便是说你过去一百天内回不来,天大风险只能自己担当,切记切记。”

  待苏景点头后,蓝祈继续道:“再就是我只能送两人过去,你那群朋友部署全都不能随你去,三尸和尸煞、你那小蛇什么的一概不行,留在洞天中也不行。”

  置身“宇”术绝非儿戏,少有差池,可能就会被扔进大虚空,更严重、若“上路”中空间碎裂,身体自然也会跟着一起散碎,连全尸都剩不下!

  是以苏景严格依循师娘嘱托,该留下来的全都留下。

  看着苏景一样一样地把“零碎”卸下来,开始时小妖女还算镇定,但后来就忍不住了:“尺身阴褫?哪来……龙!龙!龙!”不听泪珠犹存的面上生满惊讶:“七彩太乙金精!这么大……苏锵锵?这块小些、她是谁?”

  最后三个字不惊讶了,语气中多出了一丝警惕。

  以防万一,苏景把青灯所获两尊大小笑像也取了出来,摆在屋子里熠熠生辉。

  随身只带了几把剑和鬼袍,苏景又问师娘:“屠晚呢?”

  蓝祈犹豫了下,说道:“这个说不好,留下来吧,稳妥最要紧。”

  将屠晚请入一柄普通长剑,再将此剑交由师母保管,苏景这边准备妥当。

  “不听是丽山晴族弟子,有朝一日您老若回莫耶,孩儿当以母上相侍。”小妖女对蓝祈认真下拜:“还有,苏景也请您放心,到了莫耶我必会护他安然无恙,以报您老恩德万一。”

  蓝祈笑了笑,不置可否,先扬手将两道咒篆打入两人额头,跟着自不听掌中唤回玉皮蛋:“不可行功护身。”

  话音落、玄法动、金风起!

  师娘动法刹那,小妖女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伸手抓住了苏景的手,异常用力。

  她的手心里凉凉的,尽是汗水。

  下一刻师娘手中玉皮蛋突然绽起一道光华,投于苏景与小妖女置身之地。

  肉眼可辨两人的身形渐渐“氤氲”起来,蓝祈开口:“我仔细算过,你们入身之处是西北戈壁,不存人烟,但东、南戈壁边缘外应该有些小门氏,苏景当小心,过去就穿好画皮。另外,苏锵锵,见了我们莫耶的好景色,回来后记得谢我,我要齐香斋的芙蓉糕……”

  话说到这里,两人已经消失不见。

  蓝祈法术神奇,除了头上微微一紧和脚下稍凉,苏景几乎没察觉到丝毫异样,当玉皮蛋中强光刺来他闭合双目,感觉强光消散后他张开了眼睛,已经置身于一片空旷戈壁中。一片漆黑、应该正是夜中,天上不见星、月,当有阴霾罩顶。

  “越界”时,发簪崩碎,所以头皮紧了一下子;脚上的靴子也被奇怪力量搅碎了,苏景赤了双足。

  苏景心里暗笑,师娘当是早就知道会如此,所以才有让小妖女再给自己做一双靴子之说。

  忽然被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微微颤抖传来……

  回家了么?现在还看不出什么,就是因为可能、却还没有确定,心中忐忑与紧张无以复加,小妖女轻轻颤抖,又何止手?连心都在抖着,环目四顾、恨不得一眼就能看穿整座天地、一眼就能望到家中!

  苏景想要安慰她一句,转头……脸上微笑顿时僵硬,又赶忙低头看看自己,心里松了口气……“越界”时有怪力,于身无损、无觉,但能搅碎靴子。

  连靴子都碎了,衣衫又岂能幸免?苏景身上穿的是时时祭炼不停的鬼袍,自然无妨;小妖女身上的漂亮衣裙只是凡间之物,可没有鬼袍那么神奇……

  再就是,修家动法时,真元自会行布于身,只需要多转一个念头、一般状况下都能保护衣衫妥当,可师娘吩咐的认真:不许运功护身……

  玲珑少女,玲珑玉体。

  不过是瞬间事情罢了,不听的失神功夫比着一眨眼还要更快……我的衣服呢?

  “啊”的一声怪叫,比着之前在师娘处刚听说能回家的惊叫还要更尖锐得多,少女红着脸红着眼,急眼:“姓苏的我跟你拼命!”

  口中喊的是打杀,本能反应却是躲藏,轰的一声、被彻底炼化的紫桐仙宫现于戈壁深处,把不听稳稳笼罩。

  “啊!”少女的惊叫一声更甚一声:“你怎么进来的!”话喊出口,她又发现自己的手还牢牢攥着苏景的手呢。有她拉着,苏景想不进来都不行。

  玩命似的甩开苏景的手扭头就跑!跑了三步想起来,自从齐喜山之事,自己痛定思痛早已修成了真元幻化衣衫的法术,就是平时不常用、这次一着急给忘记了。

  不听觉得自己快疯了。

  一套青青衣裙随心念成形,小妖女总算“整齐”了,可想到齐喜山她又省起……齐喜山那次也是这个小魔头!

  那一次至少还是亵衣,这次倒好……咬着牙、攥着拳头,身体微弓着,发怒的小母猫似的,死死盯住苏景。

  这次得了便宜,真不能再卖乖,苏景无奈苦笑:“我也不知道……不是故意的,什么也没看见……”

  眼圈越来越红,泪水涌上来、跟着流下来,不听也分不清自己是委屈是生气或是其他,而今天的种种经历也的确让她心神巨震,诸般情绪都变得活跃异常、躁动异常。

  苏景尽量把语气放柔和,但声音还是干巴巴的:“师娘这个人,性子活泼童心未泯……”

  “你们商量好了的,串通……”说到这里,不听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双手抱膝蹲在地上:“她还要我再给你做双鞋……”

  第二百八十三章 暗无天日

  苏景不敢吱声了。

  不听哭了一小会,抹掉眼泪,恨恨瞪了苏景一眼:“看我哭你还不劝!小魔头,我跟你不共戴天。”说着站起身来,先收了仙宫,跟着心念一转催动云驾。

  话说得狠,但她的云驾悬浮地面三尺处,并未飞走。

  苏景不能笑也不知道该说点啥,足下微用力跃上她的云驾。

  不听转头又瞪了他一眼:“小魔头,不穿画皮,怕以后没人和你打架、怕将来没人追杀你么?”

  苏景笑着说了声:“多谢提醒。”

  待他穿好画皮,不听又气哼哼说了句“看你样子就想打,穿比不穿还可恶”,这才催动云驾向东飞去……

  才飞了片刻,不听忽然又问苏景:“我们过来的时候,中土是白天吧。”

  苏景眉头微微皱着,口中应道:“下午,申时半的样子,怎了?”说话同时,将九九剑羽散出护在云驾周围,但剑羽不露形迹,隐匿于空气中……

  莫耶少女应道:“当年我正修炼法术,突然被摄到中土,出事前刹那我看得清楚,正是黄昏时分,到了中土再看,夕阳半沉。”

  以她“离开”时的情形,中土和莫耶时间相同;但这次回来,又差了几个时辰。不过天海无尽、距日有远近之分,不听的说法做不得准,只是她的一些狐疑罢了,跟着她又传音入密:“为何散出剑羽?”

  苏景却摇了摇头,没作多余解释,只是沉声提醒:“你也多加小心。”

  刚到此地时,身边一场“好春光”闹得人眼忙心乱,无暇顾及其他,但飞起后很快苏景就察觉到异样……不陌生的,南荒深处墨巨灵尸身散出的那股“味道”。很缥缈、很稀薄,稍一放松便探查不到。

  不是真的气味,而是因为五感明锐才探到的、没办法说得很详细的“感觉”。好像有墨巨灵来过这里。

  这个地方有墨巨灵么?中土上的一具尸体就惹出多少祸事,若此间有活的墨巨灵哪还了得!苏景怎敢不小心戒备。

  只是小妖女根本不知道南荒深处那些事情,一句两句的说不清楚,苏景也就没去浪费唇舌。

  不听也不多问,真元行转小心戒备着,同时加快云驾飞遁。

  急行不停,沿途平安无事,目光之内、五感之中始终空空荡荡,荒凉戈壁不存一物,但两个人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越飞越久,几个时辰过去,以不听云驾之快,三千里纵穿总是有的,天空依旧漆黑如墨。方圆数千里的阴云不算罕见,但绵延三千里不存一丝缝隙的云委实异常了。这一路疾飞,两人没能见到一丝星光、月华;更要紧的是,就算苏景和少女是在太阳刚落山时来到莫耶,现在也早该破晓了。可天地沉黯,东方没有一丝光芒绽放。

  火光骤起,苏景展开了自己的火霞云驾,替下了不听的青木云,随即火云方向陡变,不再向前疾驰、改作冲天而起……

  急急向上,登临九霄,直到苏景飞到自己力所能及最高处,他也没能看到哪怕一丝云彩!

  高空上没有云。

  而此间天幕,根本就没有什么星星月亮!

  事情古怪,不听的神情却轻松了,之前的凝重、警惕尽数消散,话题无端:“苏景,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么?齐喜山中一场乱打。”

  说到这里,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软软的,伸手拉住了苏景的腕子,她的手也软得很。

  “记得,为何提起此事?”苏景戒备四周不变,口中应道。

  小妖女笑着叹了口气:“现在想一想,那时……”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陡然凄厉:“就该杀了你,哪怕同归于尽!”

  说话同时,紫铜仙宫再先,将两人同时笼罩其中,小妖女隐入画墙,宫中诸般法术齐动,向着苏景攻袭而来。

  画中不听披头散发目光狰狞,双手结印不停,这一次拼劲全力,必杀苏景!

  那棵妖桐的元基何其深厚,且被小妖女彻底炼化后,再绽起的攻势威力与原先判若云泥,苏景被困于宫中,何异走进了人家天地乾坤!

  可苏景只是收敛剑羽、于身周三丈处结域、只守不攻,开口道:“其中有误会,你先停手,我们慢慢说。”

  “有什么可说!此间根本不是莫耶!”不听恨意决绝:“那莫耶妇人骗我……你和她串通好,就为了……为了欺负我、戏弄我!”

  苏景曾听蓝祈说过,莫耶世界白日里艳阳高照、夜晚时星月璀璨,夏雨冬雪春华秋实,与中土天地全无区别,可他们置身之处只有无边漆黑,哪里是莫耶。

  不听日日夜夜魂梦缭绕,只盼能重返家乡再见亲人,无论如何禁不得这样的玩笑,这一次是她动了真怒,目光染血、一字一顿:“你们欺人太甚!百日之后,我若不能提着你的人头回去,便把自己的人头送你带回去,到时我看那妇人是哭还是笑!”

  仙宫暴躁,剑羽抵挡吃力,苏景又祭出了剑狱,立刻稳住局势,摇头道:“师母……”刚说了两个字,苏景的眸子猛一缩:画中妖女竟全无鏖战之意,翻手亮出那枚轻轻竹叶。苏景曾亲手为此宝破禁,自然晓得它的威力,不听妄动此物,当真是两人只能活一个的下场:要么杀掉苏景,要么被苏景破法、不听收厉法反噬魂飞魄散!

  突兀一声龙吟清冽,苏景出第三剑,丈一长剑在手、面前藤鞭木尊花阵草刃顷刻扫破,剑锋轻轻点入壁画、正钉在不听执竹叶的右手腕上……

  剑尖只破皮毫厘、剑气则侵入体内,截断了不听的气脉元路,阻住她催动绿叶。

  “师母行事或有偏激之处,但你和我、你和她全无仇怨,以她的性情,根本不会兴起对付你的念头。”

  换个说法,平常人想让蓝祈来祸害,她都不稀得动手,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妖女,她犯得着么?何况两人还是同乡,苏景以前和师母聊天时,蓝祈还对苏景流露过“若能照顾尽量照顾一下”的意思。

  “就算此地不是莫耶,也是法术上出了差错,绝非师母故意而为。”苏景把语气放得尽量柔和:“法术错了,查出毛病在哪里,下次就不会错了,你回家希望仍在,不过是耽搁了百天时光罢了,你要和我同归于尽……就算你把我斩杀了,不也是自断归家之路。”

  说完,苏景收剑,不听的手腕上渗出了一滴血。

  伤口微小,一滴血已经是极限。

  不听的呼吸依旧粗重,胸口起伏,紧咬牙关、她自己也分不清是想忍住生气,还是忍住不再哭出声音。

  苏景认真道:“只要师娘能做到,我担保,一定送你回去,这个地方藏莫大凶险,千万不能再意气用事。”

  不是不听想要意气用事,只因她的心境实在受不得这样的打击。

  好半晌过去,不听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竹叶宝物,激动情绪尚未完全平复,声音有些沙哑:“你担保?”

  “我性命担保。”苏景的声音放松了些:“话说回来,就算我们串通好戏弄你,你更应该把持好心境,以图后算才是,谁坑你,将来咱再坑回来。”

  不听迈步走出壁画,招手间收起紫桐仙宫:“你脱光了衣服给我看个遍,然后再找个天大希望来破灭掉,看你是不是还能把持心境。”

  小妖女的话里没有语气,面色苍白的,不再理会苏景,重新催动起自己的云驾,向着前方飞去。

  苏景也不再多说什么,飞在她身后。

  地方莫名其妙无妨,师娘总不可能把自己丢进个古怪世界后就不闻不问,可此间有墨巨灵的“味道”,这才是真正的麻烦……

  飞驰不停,苏景估计着,应该又是十几个时辰过去,天地沉黯不变,全无日出征兆,不过眼前的景色终于有了变化:一片火红跃入视线。

  以苏景先在的目力,白天黑夜几乎不存区别,是以看得清清楚楚,戈壁将尽,再向前是一片沙漠……朱红色的沙,赤沙大漠。

  小妖女突兀身形一震,回头望向苏景。

  苏景飞快一步,与她并肩而行,问:“怎么了?”

  不听用发问的语气回答:“三百里?”

  苏景不解,不听也不多解释半字,继续向前飞驰,两人跨入赤色沙洲……又飞了一阵,苏景便明白了“三百里”指的是什么:赤沙洲,从进到出,纵穿而过正好三百里。

  不听开口,声音说不出的古怪:“传说,凌霄宝殿前有一位虬龙将军,英武不凡、神力惊人,本有大好前途,但因醉酒乱性触犯天条,被仙帝一怒之下打灭神魂,法身也被打落凡尘,摔落西疆戈壁与中地人间的交界处,化作一道沙洲,形若玉带,色如嫣红,是名叱‘赤沙河’。赤沙河,绵延无尽不知长几许,但无论何处,宽皆为……三百里。”

  说了个故事,不听加重了语气:“莫耶的传说。”

  而跨过赤色沙地再向前方眺望,远方隐约可见有村落、有方田,似是人间模样。

  两人皆不出声,加快遁法,飞赶上前。

  第二百八十四章 莫耶

  的确是片村落。

  有房,但屋脊开裂、墙壁倾斜;有地,但泥土干涸、不见秧苗;有人,但倒卧在地,皮肉腐烂殆尽,只剩一架又一架枯骨。

  皮肉虽腐烂,衣衫却还保留了大概模样。见过倒毙之人的服饰,小妖女神情再变,疑惑之中掺进了浓浓恐惧,一言不发,转身进入那些危房,去看屋中的陈设、家什……一口气把这小小村落、几十间房屋都转过来。

  待她出来后,脸色愈发难看了。一言不发,催动云驾继续向前。

  苏景不问,跟在她身后。

  前行百里,经过几个村落后,来到一座规模中等的镇子。过了镇子再向前百里,一座城池摆放眼前。

  飞过城池再向前行,目光所见,越走便越繁华……繁华的只是地方!

  村落、镇县、城池,苏景与不听走过之处,都如之前见到的第一个村落一样,人死、屋空。

  在走到第七座繁华大城时,不听终于忍耐不住心中压抑,俯身、五指入钩狠狠插进地面,喉咙里发出一声母狼般的低吼,同时用力一掀,她面前的半条大街彻底被她掀翻!

  街面砖石连着三尺土地尽数掀飞,地下有老鼠虫豸地蛇,一目了然,全都是死的,烂的得只剩骨架。

  又何止畜生、虫蚁,这一路上走来,苏景没能发现一丝一毫的生气,连树木藤草也都一样、早都枯萎死掉。

  小妖女目光狰狞。飞纵而起,跨到另一条长街,依法炮制又将其掀起,不见活物;她把牙齿咬得咔咔响,又换一条大街,再掀,找不到活的东西,她就再换、再换、再换……终于皓腕一紧,苏景出手了,抓了她的腕子,摇了摇头。

  其实又哪里用得着掀开路面啊,以两人的灵识,轻松一探便可知地面之下有什么。

  不听站了片刻,另只手伸过来,轻轻拍了拍苏景抓住自己腕子的那只手,示意自己冷静下来了。之后再动云驾疾飞向前。

  再过城镇,两人只用灵识大概一扫,不再下去探索了,前进速度快了许多。又疾飞良久,不听终于再次开口:“前面……东南七百里处,可能、可能会有一座山……好像笔架,因而得名……有个门阀世代修行实力不俗……”

  苏景拍了拍她的肩膀,换上自己的火烧云驾,替下少女来主持飞遁,向着不听指点之处急掠。

  东南方、七百里、笔架山、修行门阀,全被不听言中,只是这里和凡间不存丝毫区别,人死绝、生机灭,空荡荡的楼阁和高塔,摇摇欲坠。

  不听的身体筛糠似的颤抖着,勉强抬头、向着东方远眺,无边黑暗、无边寂静。

  天幕漆黑不变,不见破晓。

  苏景又自握住不听的手腕,一道纯烈阳火注入、助她稳固心脉。此刻少女的脸色苍白如纸。

  编贝细齿咬住了嘴唇,不听腾空,对其他地方再不作片刻浏览,认准她要去的地方全力疾飞!

  一次长途跋涉,二十天或着更长吧,暗无天日的世界,无法计较具体时间。只能做大概估算,苏景跟在少女身旁,飞行途中灵识散出四方,查不到丝毫生机。

  少女不说话,死死抿住双唇,苏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那么一路沉默着,他随她来到一片雄伟大山前。

  “莫耶古时,有强族一统天下,立国号‘晴’,历经三十一代皇帝,晴国倾灭,皇室退隐丽山,偶得修行妙法,从此踏入登仙之路,历代皆有高人,千万年传承不断,晴国皇室弟子勘破世事、不再过问江山,但仍以‘晴’为族号。我便是晴族后裔,出生于丽山。”莫耶少女的声音平静,说到这里,她伸手指向前面的巍峨山峦:“那山,模样与我家丽山毫无差别。”

  说着,足见一点飞出苏景的云驾,身形化作青色流光,投入大山深处。

  和以前一样,苏景紧随于她,火翼展开、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金红色的虹。

  山中有强门,幢幢大殿栉比鳞次、祭神法坛庄严肃穆、奉天高塔直耸九霄……依旧没有活人,找到的只有尸骸,配着晴族信物、身边散落晴族飞剑、法宝的尸骸。

  名门望族,弟子众多,是以尸骸无以计数,散落各处均有。

  走着、看着,这偌大门阀,她不施法术不知要走多久。不听的表情慢慢变化着,从来时的惊慌变作恐惧,又从恐惧化为愤怒,最后尽归麻木。

  忽然少女站住了脚步,转回头望向苏景,目光空洞的。看得出,她在努力做出一个笑容,却力有未逮,说话的声音很轻,几近缥缈:“错怪你们了。”

  当真是错怪了。

  这个死寂世界没有日升月落,但有“赤沙河”,有“笔架山”,更有“丽山晴族”、有不听认识的一切地方,它不是莫耶地又能是哪里!

  蓝祈或许有些小小“调皮”,但她的法度没错,玉皮蛋送苏景和不听去往的地方没错,“错”的是莫耶世界!

  话说完,小妖女口中忽然涌出一口鲜血,双目犹自睁着,身体却直挺挺的向后倒下。

  她被摄入中土时,十一岁,正做第三境修行。名门子嗣,得家族庇护、她是暖棚中的花儿。在家时她的诡计多端,只能算作古灵精怪,是个调皮丫头。

  莫耶在中土人眼中是邪魔地方,中土在莫耶人看来又何尝不是豺狼疆域,去到中土世界,杀身大祸随时降临,不听只能靠自己了。

  她走不出中土就摆脱不了危险,登仙越界遥遥无期,中土的锦绣人间就是小小女子的苦难世界,心中唯一的一点慰藉也仅在于:回忆。

  直到有一天老天爷开眼了,她欣喜若狂,可又哪里想得到,心中的甜蜜乡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以前想念家乡,即便回不去,至少家乡还在;如今回来了,家乡却没了!什么都没了,父母、亲人、花草、鸟兽,甚至连太阳都没了!

  逆气攻心,诸窍失守,真元乱作一团,不听昏厥,走火入魔命悬一线。

  阳火一卷,火焰明亮而温软,把不听柔柔地裹住……还有苏景。

  苏景盘膝大坐,小妖女横躺在他怀中,火焰摇摆着,自苏景身上起,注入不听经络,助她归拢元气。

  小妖女的修为不俗,整整一座紫桐仙宫的元力,何其磅礴!

  而助人归拢散乱修元,比起两人比拼修为也要更麻烦得多,不仅要镇压她的木行元,还要保证这场争斗不伤及小妖女的经脉和身体,即便苏景有两大洞天做穴窍,这件事做下来也吃力无比。

  但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在苏景费尽力气,助不听导元归窍、理气顺脉、将她的走火入魔彻底镇压后,她仍未能醒来。

  昏迷之中,不听体温骤降,身体冷得仿若寒冰,皮肤苍白几近透明,昔日娇嫩双唇全无血色,全无意识之中眼泪流淌,可泪珠未及滚落脸庞就变做晶莹冰珠儿,她冷,瑟瑟发抖,本能地蜷缩成一团,把自己窝在苏景的怀中;骤冷过后,高烧袭来,少女的体肤中透出诡怪嫣红,周身大汗淋漓,汗水渗出不久就蒸腾化作丝丝袅袅的水烟,飞散了去。不听双眉紧皱、口中喃喃着全无意义的散碎言语,双手用力抓住苏景,涂着凤仙花汁漂亮指甲深深陷进苏景的手臂,她热,身骨如焚,疼得不堪。

  寒疫热瘟,交替不休。

  以不听的修为,生疫病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究其原因,她的心志沦丧!

  没有了心志,等若失了生欲,就算身体完好真元顺畅,照样也是个活死人,于凡人而言,不吃不喝不能动,又能获得了几天?与修家来说,真元约束就会渐渐散去,坚持的时间会长、但迟早是个枯萎陨丧的下场。

  而当生欲泯灭、精神垂危,越是平时体魄强健之人,身体的反应就会越激烈,不听便在此例……

  苏景叹了口,把不听抱在怀中,以三十三根剑羽挟带阳火真元行布四周,结域封闭身周十丈,如此一来即便木灵元自不听体内逸出,也离不开太远,若她能醒来、再归元纳气恢复修为会方便得多。

  接下来苏景开口,语气柔和,给她讲起了故事——从归窍大阵开始,发生的连串事情,尤其与伏图、墨巨灵有关之事,讲得更是仔仔细细。

  苏景能心神十立,为不听布法、讲故事同时,催动云驾疾飞而起!

  黑暗世界中,只见一道金红光芒,闪耀于天地之间!

  苏景早已摇响了混金铃铛,只要玉皮蛋能再动法,蓝祈就会接应他返回中土,而在这之前,与其漫长等待,还不如在莫耶世界四处去看一看。

  飞驰入电,跨越崇山、穿梭凡尘,没有具体目的,苏景只是在“找”,可惜找不到,丝毫生命气机都不存,偌大天地、整整一座世界,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遗迹、遗骸!

  莫耶世界,既有修行大宗,也有凶猛妖族!

  中土有七大天宗、南荒妖国;莫耶则有七彩门阀、北地蛮酋!蓝祈早就说过,无论门宗强盛、修行实力,或事猛兽之力、荒蛮可怕,莫耶都不逊于中土世界,有天两个世界如果真被彻底接驳,谁生谁灭尚未可知。

  可是现在,生机全无,星月消失,太阳永远不会再升起……

  莫耶地,死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中土像

  疾飞不止,浏览四方,苏景带着垂危少女,穿梭在已经死掉的世界中。

  空旷漆黑的天地连风都没有。

  苏景的脸色很不好看。

  但他对少女讲话的语气始终轻柔:“刚来时,你问我为什么散出剑羽,因为我探到了墨巨灵的气息。”

  “那气息很淡,稍不留意都察觉不到,这些天,从戈壁到‘人间’,再从繁华地向北去蛮疆,这股气息都在、一直清淡。无论何处,都不曾变浓丝毫,所以我现在有个想法:他们已经不在此间,但他们来过莫耶,动过法术。”

  “师娘给我说过,莫耶从没有过墨巨灵这种东西。你再想一想,你才去了中土多少年?了不起三个甲子吧!这偌大莫耶、强者如林,怎么就会在短短二百年中消亡?”

  “莫耶地被毁了,这里存有墨巨灵的气息,就算不是他们所为,也脱不开干系。你啊……千万别就这么睡下去,这个仇有的报了!”

  分一段智慧心神、给不听身边说话不听,这是唤醒她心志的唯一办法。

  可是修行之人专门拿出一个境界来铸就心基,轻易不会动摇散乱,一旦散乱沦丧、想要恢复清醒也绝非易事,想要让她醒来,苏景还有的说了。

  “还有件事,不知你之前注意没有……没有字啊,咱们走过的地方,一个字都没有。”

  大到界碑城牌、中到商铺匾额、小到娃娃身上佩戴的长命锁吉祥牌,全都是平白一块,不存一字。

  凡间地方、修家门阀皆如此。抵达丽山之前赶路匆忙,苏景只是匆匆一瞥;不听昏迷后,苏景加了留意,翻过买卖铺子中的账本、进过大城书院中的藏书楼,还去过修行门宗典藏秘法之处,书册都被摆放的整整齐齐,但打开来纸面上空空如也。

  死寂世界中,打开一本书,没有字;进了一座庙,匾上空白;甚至来到一片墓园,石碑光滑如镜……苏景的感觉无以言喻。

  莫耶的“字”,也如太阳、生机一样,消失不见。

  “莫耶字都哪去了?这案子不止大,还怪,我自己可破不了,你还是快点醒来吧。”说着,苏景伸手,轻轻晃了晃小妖女的肩膀,少女如玉雕,一动不动。

  苏景不气馁,口中换过了话题,开始给她讲起些轻松事情……

  同样消失的还有灵气。莫耶地不存丝毫灵气。而没了灵元滋养,修行门宗的护山大阵破灭、修家的法宝飞剑变成了凡铁,更毋论什么天罡地煞,世界干涸了,没人能在这里继续修行。

  漫无目的的飞行,给小妖女说的话也渐渐失去主题,苏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天地死了,时间仿佛也随之消弭,每时每刻都无比缓慢……苏景不再计较时间,自然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天口中正说着:“你给我做的鞋大了半寸,下次再做得注意些,你要拿不准也别瞎蒙,我把脚给你量个尺寸……”突兀云驾猛震,自从开始给小妖女讲话以来,他第一次收声。

  满目震撼,苏景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前方——宏山巨刻,四座人像。

  来莫耶许久,苏景见过无数雕像,从圣贤到神佛,甚至土地公黄大仙,无一例外都是三瞳环套,但前方四座大像皆为单瞳,莫耶世界,四个中土人像。

  一个身形魁伟、神情凶恶的独目道士,一个身材肥胖面目丑陋的和尚,一个三头六臂、三张脸分作哭、笑、震怒的白发老汉……三个人、五张脸、九只眼睛都望向东方。第四座像未看东方,“他”在看苏景。

  雕工巧妙,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仿佛在与人像对望,这种技法中土早有流传,被“他”看上一眼还不至让苏景诧异失神,真正让苏景震惊的是自己认得这座人像,天真大圣。

  “一如既往”,天真大圣无所谓的神情,轻轻松松的样子。

  能与大圣并肩等立的、来自中土世界的和尚、道士……虽然不能笃定,但苏景心里至少能有个大概猜测,只是那三头六臂的老怪来历无从揣度。

  苏景绕着四座大像仔细查探,可惜全无发现,一字不存的世界,又能有什么线索留下。

  四座巨像,平添无数疑问,不过无以追查之事,苏景只存疑于心,流连一阵,继续向前飞去,口中继续陪少女说话:“刚才说到……”

  “鞋子大了,下次让我先给你量脚。”

  “对……咦?”苏景的心神被大像所摄,反应稍稍慢了些,此刻回过神来低头看,怀中的不听醒来了,正缓缓开目。

  “醒了,还好?”苏景神情一喜。只要醒来,便说明心志崛立,无碍了。

  刚睁开眼睛时,不听的目光仍有些涣散,不过随她几次眨眼,眼中的那一点清明迅速绽放。还有衣衫,青色罗裙再次成形……之前走火入魔、心神沦丧,人都死过去了、护身的法术自然消散干净。

  “第一双鞋一定要大些的,不能太合适。”小妖女语气清淡,人醒了、性命保住了、但她的生动尚未“回来”:“我会给你再做一双鞋。”

  应了声“多谢”,苏景笑了:“你说你这人,我唠叨不休、这些天说的话比前面两百年加起来都多,你始终都不醒,结果我才刚一闭嘴你就睁眼……您别诚心的吧?”

  “你说的我都听见了,也都记住了。但真正醒来还是刚才。”小妖女全没了平时的俏皮,说着她起身,并不离开苏景,就坐在他怀中、腿上,不听双手结印,准备行功收拢游散体外的真元。

  但下一刻她的手印又松开了,身子盈盈一转,没有只言片语,张开双臂抱住苏景,螓首枕靠着他的肩膀,安安静静的抱着。

  由她抱着,苏景未动。

  任谁处在不听的境地,都会想要讨一个暖暖拥抱吧,而这天大地大漆黑无边的世界,除了苏景,她还能抱谁?

  其实又何止这座损丧乾坤,就算回到繁华中土,不听眼前有了多到永远数不清的人,她能抱的也只有苏景一个人。

  不听没多想,想抱所以就抱住了,而抱住之后,那颗虽已醒来、却始终悬吊着的心也渐渐安稳、渐渐踏实。

  无法抵御的倦意袭来,像极了小时候把自己裹紧软软暖暖的被褥、仿佛身体都要融化的感觉……刚刚醒来的不听,很快又陷入沉睡。

  但与之前不同的,不再是“活死人”,而是心神虚耗后的深眠。

  苏景止住了云驾,静悬不动,让她睡得安稳。

  寂静世界,不听的悠长呼吸,是苏景耳边的唯一声音。

  三个时辰或是三天?一觉不知多久,不听醒来了,却没有稍动,继续抱着她唯一能抱的人,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

  “你算么?”不听忽然开口,问苏景,三个字莫名其妙。

  苏景不明所以:“算什么?”话问出口,又补了句:“不管算什么,你说算就算。”

  不听不置可否,又问:“飞升破境,就能找到墨巨灵么?”

  “那么大的东西,肯定不难找。”

  不听听到了想听的答案。长长吸、又长长呼、使劲呼,似是用这道气息将身体中什么东西裹挟出去!几次之后她的眼睛明亮了许多,身子又盈盈一转、背向苏景,重结手印准备纳气收元,可是这次仍未能行功,她忽然笑了:“别乱动,我得行功。”

  “您老坐我身上呢。”苏景也笑了。

  不听坐在苏景的腿上、背靠着他的胸膛,闻言上身微微前倾,留出个空子,跟着她的左臂倒转背后,不回头、芊芊细指按在了苏景的心口:“这里一动,最是饶人。其他地方倒还好些……反正我不下去。”说完绕回手臂,闭目、准备行功,未开始就再次中断,小妖女脸红了:“我还是先下去吧。”

  身子一飘,坐到苏景身边,跟着想了想,这个位置不够满意,不听又起身转到苏景面前,和他相对而坐,这一回她总算满意了,屏心凝神、开始收拢真元。

  差不多就在不听纳气完成,从身基、心基到元基都告回复时,苏景的混金铃铛响了起来,师娘传讯回来,宝物休养妥当、随时都能发动。

  依照来时蓝祈嘱托,苏景摇铃回应,以此玉皮蛋便能确定他们的所在,片刻之后一道光华自天而降,将苏景与不停笼罩,又过几个呼吸功夫,两人重返中土世界!

  回来的地方,仍是师娘的屋中。

  以蓝祈的性情,先不急着讯问其他,眼望不听,神情存了些好奇与笑意:“你怎么和他一起回来?莫不是把名字告诉苏锵锵了?”

  不听与蓝祈对望,摇头:“莫耶已经不存于世。”

  蓝祈眉头微皱:“说的什么?”

  “莫耶被毁,已成死域。不存一线生机了。”

  以蓝祈的眼光,自能辨出不听说的是笑话还是真话,她的目光陡然犀利,转望苏景:“当真?”

  苏景沉沉点头,还不及相劝什么,“啪”的一声淬厉爆响播散开来,蓝祈所在的堂屋、小院,屋檩房梁、青砖屋瓦,所有所有一切,尽数爆碎化为烟尘!

  蓝祈的声音从未有过的低沉:“到底怎么回事,从头讲来。”

  第二百八十六章 此去九霄,斩巨灵

  莫耶之行,所感所见,苏景无一隐瞒。蓝祈不曾插口半字,脸上不存丝毫表情。

  三瞳相套,让魔女笑时平添妖冶,但随她沉面,妖冶尽化凛凛凶光!

  小院爆碎动静惊人,包括三尸在内,“离山天斗剑庐”中重要人物很快都赶了来,待听说偌大莫耶世界竟被彻底毁灭,人人面上变色。

  尤其三尸、樊翘、烈烈儿等人,曾在南荒深处与苏景出生入死,见过伏图和巨灵尸身,得知莫耶惨事与墨巨灵有关,他们心中震骇更甚。

  待苏景说完,拈花先开口:“中土古时有墨巨灵来过,那是说以前墨巨灵曾到咱们这来灭世?”

  赤目跟着发问:“天真大圣怎么会在莫耶世界立像?他去过莫耶么?去做什么?和他一起的和尚老道,是摩天宝刹和江山剑域的人?三头六臂的老妖怪哪来的?”

  三尸口中所问,全都是现在找不到答案的事情,一个接一个开口,自蓝祈、裘婆婆、苏景以下,所有人都被他们三个说得心烦意乱。

  雷动想到的是另一件事,望向蓝祈:“中土的四人像是山雕巨刻,应该大大有名才对,师娘在莫耶的时候没听说过么?”

  不用蓝祈回答,不听就开口应道:“可能是以前有什么秘法遮掩,像在却不可见。如今莫耶枯萎,灵气散尽,所以那几座人像显露出来。”雷动点点头,张口又想说什么,苏景苦笑着冲他摆了摆手,实在受不得他们的发问了。

  雷动天尊好说话:“那回再说,我先去吃饭!”说着还把两个兄弟一起拉走了,走出一段,雷动沉沉叹道:“浩渺宇宙、万万世界中,只剩最后两个莫耶人,从今日此时开始,对小妖女,师娘一定会多加照顾。”

  拈花点头:“大师娘又看重苏锵锵,没准会让他娶了小妖女。”

  浑人就是浑人,雷动本是做一声感慨,闻言脑筋立刻就拐了弯:“那将来小妖……小嫂子给苏锵锵生了娃,中土、莫耶的混血孩儿,眼睛会怎样?双瞳相套?”

  拈花认真无比:“也许是一只眼睛单瞳,一只眼睛三瞳。”

  赤目想了想,也插口:“没准加一起了呢?两只眼睛都是四瞳。”

  “那这孩子眼睛一定大!”说话间雷动越走越快,他饿了,得赶紧去膳房开饭……

  另一边,蓝祈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开口了,对不听点了点头:“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孩儿。”

  才听蓝祈说了一句不听就哭了。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的,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蓝祈的目光平静,微笑:“不用哭,一切有我。”说着,解下了自己的乾坤囊,从中挑选出几样东西收入袖中,跟着竟将乾坤囊的禁制抹掉、连囊带宝一股脑地扔给了不听。

  不听吃一惊,急忙跪倒:“孩儿不敢要。”

  “收下就是了。你是莫耶之人、是蓝祈的孩儿,从今以后,把‘不敢’两字从脑中、心底剔除了去吧,想做什么便去做。”说完,也不等不听再说什么,蓝祈转目望向苏景,向他招了招手。

  苏景走上前,蓝祈握住了他的手,微笑不变,目光却更祥和了些:“下次你再去见陆九的时候,替我对他说声‘多谢’。”

  蓝祈谢老祖什么?最简单不多,她要谢老祖替她夫君收了一位好弟子!苏景能想通她的“谢”从何来,但是不明白师娘为何现在提起此事。

  蓝祈不容苏景讲话,又继续道:“记得以前和你说过,莫耶女子或会调皮、任性,可说到底还是女子,以后不听的事情,你要多费一份心思。”

  托付了一声谢、托付了一个女娃娃,蓝祈还想说什么,但琢磨了片刻,她又摇着头笑了:“本想再嘱咐嘱咐你……结果想了半晌,发现没啥好嘱咐的,好孩子,很好。”

  宝物增人、言语嘱托,蓝祈摆出的是一副要走的架势,可她又上哪里去找仇人去?苏景没办法不皱眉:“莫耶之祸来得无端,但非无迹可寻,只要有机会弟子必将全力追查,还请师母……”

  “我吓到你了?”蓝祈忽然一扬眉,又变回了那个张扬无忌的莫耶魔女。

  苏景没客气,点头苦笑:“吓到了。”

  蓝祈笑容更浓:“放心,我没事……不是没事,但至少不是坏事。”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陡然绽放,之前柔柔细语,此刻字字轰鸣!

  风乍起,自天角来、自苍穹落、自身边绕、自脚下升,风从四面八方来,轰动天地间,蓝祈的声音融在风中,分不清那声音是风、是雷,还是魔女的大笑:“苏锵锵,莫耶之事你无需理会,回离山去好好修行,炼合光明顶、重升光明顶,没了那颗‘太阳’,缥缈星峰转得没体统!”

  “莫耶世界,彩虹七氏明耀天地、匡护凡间。七氏之中,蓝氏尚有嫡传弟子于此。蓝祈活着,莫耶便未死。毁天灭地之仇,蓝祈尚在,轮不到别人去报,一样轮不到你。”

  风动如雷,横扫四方,声势震颤九霄,但蓝祈之法不摄人、只惊天!

  随她两句话,满头乌黑长发寸寸专做淡青颜色,非春绿非水碧,那是风的颜色!魔女不曾稍动,却缓缓升起、青色长发随风乱舞。

  苏景急忙追问:“师母去哪里?”

  她望向苏景的目光依旧亲切,回答:“升仙。”

  师母两个字,把苏景说傻了,本能追问:“什么?”

  笑容狂妄,笑声狂妄,魔女狂妄,回答多了两个字:“升仙,寻仇。”

  苏景脑中乱成一团!又何止他,身边不听、身后扶乩,以及裘婆婆、裘平安、黑风煞、小相柳等等一众同伴人人惊骇于当堂,分不清是痴呆还是疯狂。

  刚刚离开的三尸,不知是察觉到天地异样还是听到了师娘的说话,慌慌忙忙地跑来,这样的时候三个浑人倒是比着旁人都清明,齐齐向着蓝祈跪倒,异口同声:“恭送大师娘!”

  蓝祈哈哈一笑,对三尸摆摆手,又对苏景送来最后一笑,跟着螓首昂、叱咤起,遥对天际一字敕令:“开!”

  随她喝令,湛湛蓝天真一分两开,宽宏裂隙中金光流转,蓝祈投身而去!

  在她遁身金光天隙那一瞬,从南荒到北原,从西漠至东海,偌大世界每个角落尽起欢笑之声。

  山笑、川也笑,云笑、汪洋也笑,有人证道飞升,天地乾坤共同作笑!普天同庆,蓝祈登仙!

  天隙中金光猛绽放,映照得举世皆金,下一刻天隙不见,天空又复青蓝,不留一丝痕迹。

  苏景只觉得口干舌燥,下意识转头去看不听,身边没人了?

  再一找才发现,不知何时小妖女跌坐在地,她的神情比着苏景还要不堪。真真正正被吓傻了……

  在修行境界上,蓝祈早已圆满。

  当年她的踪迹暴露,光明顶被劈开两半:小院毁了,但她加给自己的桎梏也随之破碎。重返于世界才发现,她心中珍藏其实和那小院真没太多干系!一次真正释然,便是一次心境重立。

  当她回到世界、仍就自守于“小境”,可她不因“小境”而排斥天地。大世界中有她,她心中另又小乾坤,而大小两个世界,又因她的心境开放而相融合一。这是一道明澈心性,更一重是因情而起、以情而生的智慧光明!

  蓝祈冰雪心思,当然明白自己已到破悟边缘,只要再进一步便能飞仙。

  于别人来说梦寐以求之事,但她却不想走。和不回莫耶一样的道理,这个中土世界有他留下的痕迹,天上有么?找不到他的故事,仙界再美又如何。

  蓝祈不想飞升,她故意不去点题,成天乐呵呵指点参莲子练功、照顾小金蟾坐月子、施法帮裘平安盖宫殿……管着管那就是不去做最后那一悟。

  不妨换个说法:莫耶蓝祈这些年,一直在和老天爷装糊涂!

  可天地暗藏玄虚,万事皆有缘法,那一点灵犀该破时就一定会破,那灵妙机缘点来时,又岂是装糊涂就能躲开的?

  苏景与不听自莫耶返回,蓝祈闻听噩耗,心中只存一念:报仇。

  与陆角无关、与深情无涉,蓝祈要做一件自己的事情……这不是斩断情丝,而是:天不是为人才存在的;人不是为了天才活的。陆角便是蓝祈的天,但蓝祈还是蓝祈,想他便想他、念他便念他,他可以是一切,但他不会是唯一。

  修行路上,每人领悟不同,命运不同,到最后一关是要破的题目也千差万别。可以说,巅顶大修破悟的最后一道壁垒,就是他毕生修行、经历的“总结”!想飞仙,就要过最后一关,而这最后一“关”,每一块砖都是修家自己亲手垒上去的!

  蓝祈破题,蓝祈渡劫。

  不同于前面的真一、无量两道劫数,最后的逍遥劫也因人而异,蓝祈迎来的是“寂静杀灭”,外人不可见、全不受影响,哪怕修为再高也无法察觉,只有蓝祈自己一人承担。

  寂静杀灭,来得奇快、威力强猛,但散得也快……这个魔女,渡劫的时候她在拉着苏景的手、和他微笑聊天!

  蓝祈升仙。

  此去九霄,报仇雪恨,斩巨灵!

  毫无征兆,说走就走,身后留了“一地的目瞪口呆”,莫耶蓝祈。

  蓝祈走了,天斗山众人懵了,中土世界却惊了。

  天开金隙举世皆见,所有修家都知有人飞仙,不知多少人赶来南荒边缘打探消息,齐凤国与天斗山比邻而居,尘霄生干脆直接赶了过来,远远见了迎出的苏景,也不用假惺惺地叙礼,直接就问:“谁?”

  “蓝祈。”苏景并不隐瞒。

  不久前还曾并肩血战,尘霄生晓得蓝祈其人,更了解她的本事。

  而见面之后,尘霄生再传往中土的消息则是:离山天斗剑庐一位前辈证道。

  除了离山上几个要紧人物,中土修家根本就不知道蓝祈这个人……但是大伙都晓得,离山的一条万年老泥鳅,修为早已臻入化境,当年随着苏景一起离开门宗去了南荒。

  飞仙的是裘婆婆?

  错不了的,是裘婆婆飞仙——中土修家渐渐有了公论。

  苏景这边,安顿好不听,收拾心情开始与同伴商议返回离山之事。

  裘大都督咳嗽了一声,肃容道:“主公归山,末将必当追随,只是……”

  “好好说话!”苏景笑了。

  大都督没理会王上,铿锵依旧,官话说的好极了,不带丁点东北腔:“只是麾下妖精桀骜不驯,若王上不在、末将不在,没人能再约束它们,说不定就会北上入汉为祸中土!末将愿相仿尘霄生师兄,舍却仙家福地,永镇南荒、永保中土!”

  苏景不笑了,拱手道:“大都督义薄云天,得猛将如此,老天待苏景不薄!把小妖都交给霍老大统御不就得了。”前半句肃容,后半句又笑了。

  “别啊。”裘平安赶忙道,不过不用他再说啥,苏景就笑着摆手:“你想留就先留下,老黑,乌鸦他们都留下。本来我也想请你们先留在此处。”

  裘平安一听大是尴尬:“干哈不早说?”

  小金蟾帮助夫君说话,对苏景道:“你要早说,我家都督就换套说辞了。”

  回离山是修行,在天斗山也是修行,可前者是修家清净地,妖奴们去了都得守规矩;后者则是自家地盘,可以做老爷,有无数小妖巴结,有漂亮妖姬伺候,于裘平安这一伙子人来讲,天斗山比着离山可要舒服惬意得多。

  妖怪们怎么想苏景心里有数,自然会成全。

  而且天斗山与齐凤国势成掎角拱卫中土,这道屏障建得大好,哪有轻易撤掉的道理。

  另一则,“离山天斗剑庐”虽然是苏景胡闹的玩意,可随着他归宗、重拾小师叔身份,这里也真正变成离山插进南荒的一杆大旗,两股力量遥相呼应当有数不清的好处。

  苏景归山的心思坚决,但不会因为自己回去,就散了天斗山的大好局面。

  侄儿不走,“飞仙”的裘婆婆也留一并留下,有这位巅顶大妖照料全局,苏景也就更放心了些。

  众人就此定议,天斗山众将留下,不听暂时不想去汉家世界,也留在了山中。扶乩、樊翘、三手等人随苏景回去。另外苏景的那一百名祸斗弟子更想要追随师父,都与他一起去中土。

  三尸也与苏景同行,不过他们可不打算去离山,三位矮神君打完了大仗,这就要重返花花世界去享乐了,和苏景刚好同路罢了。

  苏景本欲当日就动身,但裘婆婆把他拦了下来。修行了无数年头的老妖怪,对天地深怀敬畏,她要选吉日、做祭祀、再送苏景启程。

  老太婆的道理明白得很:来南荒百多年中福祸相依,最终苏景祛祸得福,不止他自己得了大好修持,还为陆老祖脱困寻得了一个契机。对苏景而言,这趟南荒行走得了大圆满,是他的造化,更是乾坤的厚赐,离开前当做大祭酬谢天地。

  前辈良言,苏景遵从,又在天斗山逗留四十余天,待到吉日,由裘婆婆亲自主持,天斗山上办过一场盛大祭祀。

  大都督军令传递四方,九潭三湖七林十八峰、天斗山辖下千万妖兵登山入祭,与苏景本部鸦兵、天斗山凶猛祸斗一起跪拜于地,执香向天。

  天佑天斗、天佑吾王、天佑中土……无数妖精齐齐开口,三声祈言响彻天地!

  有关祭祀诸事,全不用苏景操心,自有裘婆婆为他指点。好一番复杂仪典过后,裘婆婆终于把手中的敬天幡放了下来,裘大都督则一挥中军令旗,开声断喝:“儿郎们,为吾王开道护路!”

  山禁大开,火云滚滚妖风鼓荡,天斗山妖兵排阵六百里,恭送王上返回中土……

  没想到的,苏景“气势汹汹”地刚出山禁,南方就有喊声传来:“小妖阴天凉奉吾祖之命,挟百里追天祥云,恭送尊主归宗!”

  苏景身边,烈烈儿笑嘻嘻道:“是我传讯阴老,主人回家,他哪能不意思意思。”

  一头小蜈蚣带着百里追天云汇入大阵,替阴老为苏景送行,而紧随其后的,又有个熟悉声音传来:“老奴洪灵灵,恭送尊主归宗。”

  烈烈儿连南荒深处的阴老都知会了,自然不会漏掉洪灵灵,宰相大人也不是自己来的,幸存下来的入擂妖蛮尽做同行,剥皮国瑞皇帝也借机表心意,另派出一支百里军马依仗,又送礼又送行。

  三支队伍合一、才向前飞出百里,东方里又一道云驾斜刺里飞来,云间妖气弥漫,凛凛威势比起天斗山排出的大阵毫不逊色,一人矗立云头,龙冠黄袍、五官奇美,正是尘霄生。

  尘霄生身后,魔徒卿眉带着小蛮妖,负手微笑,再之后则是遮天蔽日的旌旗妖帜,齐凤国的仪仗五百里。

  得知师弟要走,做师兄的自然要来送行。

  想当初,满天乌鸦结云,一路招摇着,苏景从中土来到南荒。瞎子都能知道苏景是活泼心性、喜欢排场,尘霄生那就在分别时送他一道大排场!

  阴老、剥皮、天斗、齐凤,南荒四大势力相送,妖云铺天千里,妖威横扫四方,苏景所过之处,苍山莽林俯首称臣,百鸟万兽噤若寒蝉……苏锵锵回家。

  第二百八十七章 恭送吾王归宗

  煌煌妖云,催迫天地,苏景和师兄说笑了一阵,又对尘霄生和身边同伴道:“等我片刻,去去就回。”

  言罢闪身离开云驾,他现在的修为非凡,走得悄然无声,除了身边几人旁人根本都不知道他走了,大队人马继续前行……

  苏景没远走,就是落到地面,仰头看着天上那浩瀚千里的妖云,一边看一边笑:人在山中不识面貌,非得撤出来看个全景不可。

  自己跑到一旁看自己的排场,这种事情不是脸皮薄的人能做得出来的,但脸皮厚了、当真另有一番快活。

  香风一飘,窈窕身形闪过,云驾上一个送行之人,和苏景一起下来了,莫耶不听。

  小妖女和苏景并肩而立,也昂着头看天上的云驾,语气里假惺惺惊讶:“是何方神圣过境,竟有如此排场?”

  苏景摇摇头:“你这一问我答不了。”

  不听追问:“为何答不了?”

  “没那么厚的脸皮。”

  天斗山休养一阵,小妖女的神采完全恢复,师娘离开前说过“蓝祈在,莫耶便在”,这句话直入不听之心!莫耶还有人在,莫耶便未亡,就算报仇也轮不到旁人!不听的倔强,比起蓝祈毫不逊色。

  不听岔开了话题:“莫耶地,我沉迷时你叠叠不休……其间你和我讲了个故事,长得很,说得是一位少年剑仙,行侠仗义扫灭人间妖魔,长剑所至天地太平。”

  说到这里、转头,不听转头,长发飘扬之际自由风情:“我在东土时候看过这本书……苏锵锵,你以为你讲《屠晚》的时候不说全名,只说‘苏姓少年’,便不是自吹自擂了么?”

  苏景咳了一声,语气里没法遮掩的讪讪:“你看过啊,早知道我就不讲了……”

  所以小妖女笑得更开心了:“要是有人给我写一本书,我可没脸把它拿来讲给其他人听……”说到这里她把话锋一转,重拾旧问:“天上是谁的云驾,这么大排场?”

  “我的!”苏景也笑了。话音刚落,怀中忽然一暖,全无征兆间,小妖女张开双臂,柔柔软软地抱住了他,下颌垫在他的肩膀上。

  半晌过后,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多谢。”不听放开了双手,从囊中取出了一双新鞋子递给苏景,不解释,只是说道:“我不送你了,先回天斗山去,有暇时去离山看你。”

  说完转身离去,苏景也重返云驾,不料没过一会功夫,不听又回来了:“我改主意了,还是想再送送你。”

  小金蟾插口:“干脆和他一起回离山吧。”

  不听不扭捏,微笑摇头:“不提其他,至少耽误修行,我得多用功,早一天飞仙,早一天汇合干娘,并剑斩巨灵。”蓝祈走前,把不听认作了孩儿,是以不听对她改了称呼。

  小金蟾笑眯眯:“和苏景在一起,为何会耽误修行?”

  不听不应,转头望向裘平安:“大都督,休了她吧!”

  身边一群妖精全都笑了,三尸也不例外,不过他们听小妖女提到师娘,心中多出了一份感慨,雷动摇头叹道:“苏锵锵,你的两位师娘都不得了啊。”

  三尸心意相通,拈花摸着肚皮接口:“一个飞天,去追查墨巨灵的下落,以大师娘的性子,仙界怕是要热闹了。”

  赤目继续道:“另一个入地,不知她老人家想要做什么,但已经把幽冥搅得乱七八糟,连阴兵大军都拉起来了。”

  两位师娘,飞天入地,之后……便是天翻地覆了!

  苏景眉飞色舞,能和这样两个神奇女子结缘,任谁都与有荣焉!

  浩大阵势前行不停,天斗山与东土相去不远,飞了一阵子就遥遥见到两界边缘……东土世界的巡边修家现在只觉得头皮发炸:前方千里云驾,散出的妖威迎面扑来如劲风刮面,这是南荒妖怪要兴兵中土么?

  不是说有野心的妖国兵败了么,怎么今日又卷土重来。

  急急忙忙摇铃传讯回门宗,几支巡边队伍慌慌张张汇合一处,可比起南荒要过来的阵仗……挡无可挡,首领修家率队击退三百里。

  苏景在大阵仗的中央,根本不知道前面中土修家都快疯了,眼看着距离中土渐近,对身边同伴道:“就到这里吧。”

  裘平安十足诧异:“就到这里?咱们是打算送到离山脚下的。”

  一向面沉如水的黑风煞最近得了调教妖姬的重任,脸色变得和蔼了许多,笑道:“主公若有意,在中土兜个圈子再回去也无妨。”

  苏景摇头笑道:“不用。”

  心思跳脱喜欢热闹,是苏景的本性,自己归宗,四面八方的妖怪都来相送,他笑得闭不上嘴巴;但苏景于南荒深处经历过连番生死历练,见过传说大圣、怒斩巨灵尸身、亲历死亡世界、又得见真仙证道……比起来时,他只多破了一个境,可他是在经历过、见识过种种神奇后,心境早已沉稳了。

  性情活泼如风火妖娆,心境沉稳似古井无波。这是一层蜕变,也是苏景于这场修行中最大的收获之一,扣合的正是金乌之道!

  举头望日,朝阳饱蕴生机、午阳炽烈凶恶、夕阳别有风韵,太阳一时一变,甚至连每天升起的时间都在变化不停,足见这个“家伙”性情活泼。可仍是这个“家伙”,东升西落亘古不改,主掌四季永恒稳定。太阳便是如此,变于外相而稳于内心。

  所以大军送行,苏景开心过、欢笑过也就可以了。雷动天尊说得明白:“过过瘾就得了。”

  但是这样直入中土,招摇过境惊扰四方就只为摆一个排场,苏景以为全无必要。

  他是此行主角,大家自然听他的,大阵止步。苏景与师兄、裘婆婆、不听等人就此别过,返回中土去了。

  连大排场都不要,自不会看重小场面,一百头小祸斗都收入大圣玦,另外或许是记忆未复之故,终于要回离山的时候。扶乩心中没来由得有些恍惚,不想走在外面,遁入黑石洞天,跟在苏景身边的只跟了几个人,轻装简行进入中土。

  苏景才一跨入中土境地,身后猛又传来整整齐齐的吼喝:“天佑天斗、天佑吾王、天佑中土,恭送吾王归宗!”

  这是小泥鳅背地里操练的号子,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天斗山辖下千万妖孽。皆以妖元入吼喝,汇起的声音何其凶猛。立时震得大地发颤天空动摇,来自齐凤、剥皮和阴老的三支妖兵都被吓了一跳,有些稳不住的小妖连法宝都亮出来了。

  苏景哈哈一笑,转回身向着大队人马躬身做了个长揖。

  致谢是没错的,可天斗山大都督规矩多,麾下小妖都被调教得妥当,一见大王鞠躬,呼啦啦就跪了六百里。

  苏景哪还敢再多礼,跟三尸等人说了句“咱快走”。就要返回中土世界。

  不料身后裘平安又扬声大喊:“王上且请留步,末将尚有一事。”说着,催动云驾赶了过来。

  不止苏景这边,小泥鳅身边众人也不知道裘平安还有何事,也都跟了过来。

  来到苏景面前,裘平安笑道:“差点忘了,是这么个事儿。我那大儿子,如今一百多岁,有了点少年模样,龙父蛟子。将来他也得带兵的,最近这阵子我正给他讲兵法。”

  苏景点头:“好事情啊,要我从中土给你送几本兵书?”

  裘平安大摇其头:“你看我儿子,像是能读书的样吗?给一本他吃一本。”

  苏景道:“小孩子不爱读书无妨,你读过以后再讲给他不就是了。”

  裘平安瞪眼:“你看我像读书的人么?再说人能靠字儿打仗么?书本有个屁用处。”

  小金蟾从旁边插口:“儿子吃书就是跟爹学的。”

  裘平安转回原题:“我最近给他讲打仗,有道是兵不厌诈,打不过就坑。我就打算给他讲这个……哎妈,一讲这个就想起你来了!要说‘打不过就坑’,这手活你整得最漂亮了。不过说道理容易,做起来却不那么简单,我估摸着这里一定有个诀窍,你给我点点?”

  苏景笑了,还不等他开口,随着裘平安一起过来的小妖女不听就对裘平安道:“启禀大都督,你弄错了一件事。”

  裘平安不解:“什么事情?”

  “苏锵锵是正道天宗真传弟子,从来不会做‘打不过就坑’这种事情,”不听笑弯了眼睛,甜得很:“他一向是坑不了才打。”

  小泥鳅是真看重这件事,小妖女一句话点出关键,裘大都督张大嘴巴、脸上似有惊喜、目中还有迷茫,一时间愣住了。苏景哈哈大笑,最后和同伴摆摆手:“回去了,大伙都保重!”

  说着,催动云驾,与身边三尸等人进入中土去了。

  入境不到三天,三尸就告辞而去;东土走了五天,烈烈儿和阿嫣小母就觉得无聊了,拉上三手回令牌喝酒去了。

  与剥皮洪吉大战之后,三手也拜奉了大圣玦,于旁人来说,拜玦是为奴做侍,但对三手而言,不过是找朋友拿了把钥匙,随时可以去那园子里转一圈吧。

  托友换子的情谊在前,其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继续向前赶路,坐在云驾上,随口和樊翘、小相柳聊天,樊翘是不问不说话,问一句答一句;小相柳则是问也不答,木头似的……

  和他俩聊天实在没滋味,正无聊中,小相柳忽然一皱眉,苏景则是一扬眉,下一刻樊翘也有所感应:“有人动用‘祈灵香坛’!”

  第二百八十八章 大买卖

  上一次归宗路上,就是因为真页山城点燃祈灵香坛向过往修家求援,苏景与后来的大洪开国皇帝白翼结缘,苏景得了鬼袍、九九金剑和十三鬼将,人间则多出一本名叫《屠晚》的仙神故事。

  那时候苏景初出茅庐,尚且执剑仗义。

  如今大圣玦里连龙都有了一条,得闻人间有难,自然要下去查看……

  苏景按落云头,赶到点燃香坛之地:山中荒僻村落,一户人家的宅院。

  灵识扫过、五感顿开,村子也罢家宅也好全无异常,莫说妖魔鬼怪,就是连大个子的狗都没有一条。正值午后,小小山村安详宁静。苏景下来的时候未携风踩火,不曾惊动任何人。

  落在院子里,以苏景的耳力,还能听到堂屋中碗筷调羹相碰的声音,这一家人正吃饭,祈灵香坛摆在院子里、冒着烟,没人管。

  要知道祈灵香坛不是凡物,以当年真页山城的规模,才有资格收藏一只。

  苏景和樊翘对望了一眼,都是又纳闷又好笑的神气。樊翘咳嗽了一声,开口问道:“离山门下,光明顶主人到此,何人动用祈灵香坛,速来相见。”

  樊翘的声音不大不小,这户人家能稳稳听到,但喊声不会飘到院外惊扰旁人。这就是正道弟子和妖怪护卫的差别了,若是黑风煞、裘平安在此,早就一声吼喝震碎三千瓦片了。

  “啊?”屋中人低呼,胖墩墩的老汉,带着胖老太太、健壮儿子瘦儿媳和胖孙儿,一家五口跑来院子中,胖老汉满脸惊喜,目光一扫:两个后生普普通通,那位白胡子老者目藏神韵,随随便便往地面一站就透出一份仙家飘逸。

  胖老汉望向侍剑童子,声音抑制不住地欢喜:“您老真的、真的是神仙么?老汉王千里拜见老神仙。”

  老神仙一摆手,止住了他们的大礼参拜,先做好奇一问:“哪里来的祈灵香坛。”

  王老汉说起缘由。

  祈愿香坛是祖传的,不知历经了多少辈。老王家祖上曾显赫一方,但早已家道中落,从王老汉向上排十辈都是平常人家。

  老汉听他爹讲过,这个香坛能唤请仙家,但他将信将疑……

  樊翘一点头,不听老汉继续啰嗦,直接问道:“因何动用香坛,求救于往来修家?”

  王老汉听了直眨眼:“求救?不用救……我是有一事,想请仙家帮个忙,但不是求救。”

  苏景伸手灭掉了香坛,到现在哪还看不出来,王老汉的事情不大,用不着再惊动其他修家了。同时苏景道:“您直接说什么事情吧。”

  “小老儿要卖一件传家宝物,约了两个买主下午见面,一个是青年后生,冷冰冰的样子,不过看上去不像恶人;但另外一人会法术,脾气也颇为凶恶,我那宝贝又贵重得很……小老儿怕他谈不拢买卖,会用强抢夺,就想起家里还传了一个香坛,要是能请来神仙帮我镇一镇,那、那就可保万无一失。”

  樊翘神情古怪:“就为了这点事情唤请修家?你把修炼之人当什么了?”

  王老汉看出老神仙不痛快,嘴巴呐呐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的样子。

  全没见识、一想当然的山村老汉,苏景哪会和他计较什么,笑了笑说道:“连日赶路匆忙,正好歇一歇脚,顺便为您老镇个场面。”

  王老汉依旧忐忑,后生说话不算数,主要还得看老神仙的脸色。

  樊翘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更多是觉得啼笑皆非,何况苏景开口,他当然点头。

  山村一家皆告欢喜,王老太太张罗着,要请三人入内落座,口中还殷勤问道:“老神仙吃过饭没,要不要用膳,我这就去张罗……”说着,带上儿媳妇就去摆香案,神仙闻香就当吃饭,老太太倒是知道这个规矩。

  樊翘无奈摇头:“不吃,别忙了。”

  苏景则笑问:“您老有什么好宝贝要卖?能不能给我长长见识。”

  “启禀小神仙,是和这香坛一起传下来的,一块白铁。”提起宝物,王老汉压低了声音:“平日里暗淡无光,但一到满月时,贴耳于白铁,就能听到内中叮当轻响,好像刀剑交击的声音。”

  话说完,苏景诧异、樊翘惊讶……老汉所说白铁,分明就是一块太乙金精。

  苏景追问:“有多大?”

  “小西瓜那么大。”

  苏景和樊翘一起倒抽凉气,离山公冶长老的太乙金精巴掌大小,就被他当作至宝,这老汉手中竟有一枚“小西瓜”,果然世间之大,怪事无穷。

  这宝贝不止老汉,向上几代人都在卖,奈何凡人不识货,竟一直没卖出去,不承想前几天王老汉一下子寻来了两个买主。

  苏景愈发好奇,忍不住问道:“你请我们来帮你主持买卖,就不怕我们抢了你的宝贝么?”

  王老汉神情茫然:“神仙哪会抢我的东西。”

  太乙金精分作四个层次,铁灰、银白、金黄、七彩,老汉的“小西瓜”比起苏景收藏差得远了。但这件东西也足够让公冶长老跳脚发疯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远远传来:“王老儿,我来了,你的宝贝可准备好了么?”随着说话,一股黑风滚滚,自山脚疾飞而来,没一会功夫落入老汉院中,黑风散去,一个魁伟大汉显身,长得豹头环眼、钢针似的胡子,看上去着实凶恶。

  大汉落地,先是打量了樊翘一眼,未作理会,直接一拍挎囊,叮当乱想金光耀目,一片金条散落在地,大汉直接对老汉道:“这些金子加起来比你还重,快快把那宝贝与我看,若是真的,金子归你了。”

  太乙金精是修家眼中宝物,根本没办法以世俗银钱衡量,但卖宝贝的是个凡人,只要老汉觉得值得便足够了。

  只要是愿买愿卖,苏景就不管。若是去南荒之前,说不定他也会出个价钱,把这宝贝买回离山,可现在,他手中的一座大像,足够公冶长老第八代弟子炼到升仙了,多这样一块没太多用处。

  老汉被金子晃得眼花,连连点头:“卖得,卖得……只是还请您老等一等,还有位客人会来。”

  在外人听来,他是贪心不足,想等等新的价钱。其实还真冤枉王老汉了,他做梦也没见过这么多金子,更不觉得另个买主会出更多价钱,只是提前商量好的事情,若是人家连见都没见到,白白跑着一趟未免不厚道。

  大汉哪有耐心,怒道:“怎么可能还有人出到更好价钱,我又哪有功夫跟你在此闲耗!”

  此人样子虽然凶猛,但毕竟是真金来卖,应该是正道门下,是以苏景开口客气:“那位客人想必就快到了,还请阁下再耐心些……”

  不等说完,大汉眼中精光暴涨,瞪向苏景:“你们又是什么人?”

  王老汉从一旁应道:“这三位是离山光……光明峰的仙家。”

  大汉是修行中人,见识远超老汉,闻言便是一愣,语气收敛了许多,但眉头仍皱着:“当真?”

  苏景笑着反问:“怎么,总有人会冒充离山弟子么?”

  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天宗威严岂容轻易冒犯,修行道上有谁敢轻易冒充离山弟子?而且离山地处中土东南,现在苏景等人的所在,虽未进入离山的势力范围,但也离得很近了,在这里冒充剑宗弟子,嫌自己活得太痛快了么?

  另外,不久前南荒大兵压境,事后尘霄生传出了消息,是群妖恭送离山光明顶小师叔苏景回中土。此事中土大小门宗皆有耳闻,大汉也知晓。

  这个时候樊翘心念微动,气机流转神采外露,天宗出身、真法修行、又结做宝瓶身的修家,绽放出的那份气度是无论如何做不来假的。

  大汉的境界差得远,顿时被樊翘所摄,神情一整凶相收敛,对樊翘躬身道:“大德山石原洞、石原真人门下晚辈李兆拜见苏前辈。”

  跟着李兆又对苏景、小相柳作礼:“李兆见过两位师兄。”

  知道离山光明顶,自然知道苏景,可李兆又哪里晓得谁才是苏景,白胡子老头气象惊人,必是离山师叔无异。

  忽然一阵笑声,从院落外响起:“这位大德山的道友,眼光未免太差了些。”

  笑声之中,一个青年男子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二十几岁的男子,身着紫色长袍,五官平凡但一双外眼角稍稍上挑,平添一份高高在上的傲气。

  人在笑,眼睛却是冷得。

  王老汉、李兆甚至樊翘看来,此人都是平平无奇,不过一介凡人,但小相柳一见他,目中精光一闪,平时都硬邦邦的脸上显出兴奋。苏景也微扬眉,望向对方的目光变得饶有兴趣。

  李兆不是恶人,但天生一副坏脾气,皱眉望向来人:“你又是哪个?我的眼光差在哪里?”

  “我就是另个买主了。”紫衣收敛笑容,声音随之阴冷:“离山光明顶主人就站在你面前,你却拜错了人,这样的眼光还不可笑么?”

  说完,他注目樊翘,一哂轻蔑,目光又从苏景身上一扫而过,最后对着小相柳微一点头:“苏道友好大的名气,今日一见,还算不错,比那些虚名之辈强上不少。”

  第二百八十九章 归宗

  无论道行、眼光、地位还是消息之灵通,紫衣人都远胜于大汉。对苏景在南荒所为他多有了解。

  能把妖怪疆域搅得天翻地覆之人,修持自然了得,且南荒皆知苏景穿着一件胸口背后纹绣“女子”两字的怪袍子。

  回到天斗山后苏景就穿上新衣了,但小相柳就喜欢“好”袍子,不肯换……

  紫衣没有和“苏道友”攀谈的意思,直接问小相柳:“那件宝贝,离山有意染指么?”

  苏景从一边应道:“我们路过此处,只要见证一个公道。”

  紫衣根本不看苏景一眼,闻言也不再理会“苏道友”,迈步走到老汉面前,先自囊中取出两张纸递过去:“中州雁西湖畔,千亩好宅和六百里丝茶庄园,这是地契。”

  说着,又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满满扎扎的仍是契据:“宅邸护院武师、婢女奴仆、庄园茶农蚕户都已备齐,这是户契人契。”

  第二个匣子取出,一块漆金铜牌摆放端正:“有地无势、迟早遭殃,金牌为洪高宗在世时颁下的天眷铁书,有它在手,什么样的贪官都休想讹诈你。”

  第三个匣子取出,打开,五颗葡萄珠大小的紫色丹丸流转祥光、清香扑面:“有地、不受欺负,但也得有命享福才好,一家五口,一人一粒,若无外创横祸,一家老小都能活到百岁。”

  继而他又一甩生生袖,一个瘦小枯干的老汉显身,紫衣人继续道:“人祸可免,但妖灾鬼患还需防备,有他在万事平安。”他转头对瘦小老汉道:“去王家为奴三百年。看宅护院就好,惹是生非不可。”

  苏景和小相柳对望一眼……瘦小老汉并未遮掩气势,明明白白的,也是结成宝瓶身的厉害修家!

  紫衣青年那边,稍加犹豫后又对瘦小老汉吩咐道:“若是王家那小娃有意修行,你可传他行气补纳之法。”

  瘦小老汉一言不发,跪下向紫衣人磕了个头,起身占到了王老汉身后。

  最后紫衣人又一拍乾坤囊,三口巨大箱子摆放院中,一口黄金满满,一口明珠美玉诸般珍玩,第三口则是古籍字画,对王老汉一家道:“实话说于你知,你那宝贝无价,但我只能出到这样的价钱了,你若不肯卖,我就只好动粗了。”

  说着,目光一转望向小相柳,口中继续对王老汉道:“你若不请这些莫名其妙的人来,我最多是强买,不会伤人,可你找了这几个人来,还能不能不伤人,我也没把握了。”

  苏景站在相柳身旁,闻言笑了笑:“不会伤人的,王老汉不卖宝贝的话,你只管放心动手。”

  紫衣人面沉如水,小相柳的眼睛越发亮了……

  “我卖!”

  老汉再贪心百倍,也想不到那块白铁能卖出这样的价钱,哪里用得到“强买”,他忙不迭就点头答应了,跟着一个劲地催促儿子去取宝贝。

  宝贝藏在水缸下面,王家汉子刚挪开水缸,紫衣人淡淡说了声:“不劳驾了,我自己来。”说着一挥手,一道银色光芒被他摄入袖中。

  收宝同时已经勘验过宝贝,紫衣人脸上也不见什么喜色,依旧冷冷盯着小相柳,似是想说什么,身上忽然传来一串铃声,紫衣人皱了下眉头,一言不发腾身就走,眨眼间消失不见。

  此间事了,苏景也不再停留,和老汉、李兆打了声招呼,催动云驾继续赶路,飞天后苏景问小相柳:“你怎了看?”

  小相柳知道他指的是紫衣人,淡淡一摇头:“我不看,打过就晓得了。”

  能然小相柳动起出手之意的人,足见不凡了。

  苏景咳了一声,笑道:“这不是闲聊么,随便说说。”

  “我不喜闲聊。”小相柳没语气……

  赶路途中,一如既往的,只要见到凡人有难苏景都会下去相助,全不嫌麻烦,倒是许久没有好事了,这一路上出手不停,让他越干越精神。

  行途中再无大事,几天之后视线尽头遥见离山!跟着耳中就传来欣喜呼喊:“小人拜见小祖宗!”

  妖光急急,好妖奴六两来得比风还快,见面就要下拜。

  六两早就收到苏景归宗的消息,但苏景不让他远迎,是以好妖奴这些日子一直等在离山脚下。

  苏景伸手把他拦住,笑道:“宋大掌柜买卖兴隆!”口中说的是笑话,眼中、面上的笑意却货真价实!一别百多年,平时无甚想念,不过见面时心中也真的觉得亲切。

  六两满面欢喜:“托小祖宗的福,咱家的买卖越做越顺畅,如今修行道上、妖门里,您老的齐喜山大小也算是块招牌了。这也多亏了三阿公的照顾,他老人家适逢要事在身,没办法赶来迎您,特意要我给您问好,说等事情办完亲至离山探望。”

  自己这边的事情两句话说完,好妖奴话锋一转,恭贺小祖宗修成无上妙法、载誉归宗荣光万里,六两是苏景身边第一妖奴,满口吉祥话说得甜而不腻,提及苏景被逐出门宗的旧事满目愤慨、说起小祖宗行走南荒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担忧,说到苏景为中土立下大功声音微微发颤……一切恰到好处,绝非南荒那些乡巴佬妖蛮可比。

  苏景放缓速度,随口和六两说笑着,对好妖奴的吉祥话他不当回事,但就和六两聊天这件事本身,确是让人惬意。

  两人没能说上太久,前方离山画皮微微一震,一道道剑华闪烁,掌门真人沈河在前、小泥鳅大喜之日归山后就再没离去的贺余紧随其后,再之后则是离山十余长老和诸位真传,另外剑尖儿剑穗儿、方先子这些与苏景相熟的弟子也都得了师尊恩准,一起出迎。

  在苏景走后不久,刑堂弟子白羽成被擢升为离山第十四位真传弟子,此外还有一个弟子成为真传:当年在光明顶与苏景比剑,虞长老门下滇壶四秀之首,那个消瘦的盲眼少年。

  沈河真人率众来到苏景面前,当先开口:“苏景循尘霄生之例下山,在南荒破妖军斩妖皇,为保中土完全立下大功,循例已过、功勋归了,苏景仍是八祖弟子,光明顶嫡传。”

  说的不甚明白,但意思大家都懂。

  其实连说都不用说,不过沈河身为掌门,见面时非得有个交代不可的。

  说完,沈河稍顿,语气清淡、微笑却真诚,对苏景点点头:“恭喜小师叔归山。”

  贺余随之开口:“恭喜师弟归山。”

  第三个开口的,是和苏景最最熟络的红长老,三十出头的清丽女子,笑容里透出由衷欢喜:“恭喜小师叔归山。”

  第四个说话的,炼器痴子公冶长老,第五个刑堂龚长老,第六个洪泽峰樊长老,第七个、第八个……

  修行地、清静地,离山弟子迎接苏景,自不会像南荒妖精、烈火乌鸦那样上来就拉拉扯扯又笑又跳,但这清清淡淡的一句“恭喜小师叔归山”,分量比起当初苏景在山门外大喊的那一句“我不弃离山”毫不逊色!

  这一句话就便足够了。

  而“恭喜”之后,才是“恭迎”,除平辈的贺余,自掌门人沈河到身后长老、真传,一丝不苟以晚辈大礼相侍,齐齐开口:“恭迎师叔归宗!”

  不算如何响亮,但每一个人的声音都清澈,合在一起后,也就愈发清澈了……

  苏景还礼,暂时不急着说什么,对站到一旁的扶乩道:“可还记得大家?”

  扶乩昨天就从洞天重返大天地,在场中人有不少她都觉得熟悉,可她一个也不识得,轻轻摇摇头。

  苏景归宗不是奇袭,有关扶乩同行的消息早都传回了离山。沈河等人有了准备,此刻见面心中激动、但至少在行止上仍旧从容,迎上扶乩的目光时,众人都微笑以对。

  剑仙子没能一下子认出同门,这是意料中的事情,大家并不失望,待回到山内休养一阵记忆当能恢复。

  跟着苏景又向同门介绍从南荒来的几个妖蛮和一百个祸斗弟子,沈河笑道:“只看身边同伴,就能知道小师叔南荒之行必定精彩无比,回山后若有暇,你要给我好好讲一讲。”

  红长老也笑着插口:“到时候还请掌门人准许我那两个弟子旁听,两个丫头嘴上不敢说,心里可着实惦念……小师叔不弃离山,小丫头不弃师叔祖!”

  剑尖儿剑穗儿没反应,假装师父说的不是她们。

  随口说笑中,一行人揭开画皮返回离山,掌门与贺余伴苏景走在最前,飞遁中沈河问道:“听说裘婆婆飞仙了?”

  苏景摇头:“不是裘婆婆,是随我下山的那位前辈。”

  贺余闻言微微一笑,对苏景道:“恭喜。”

  短短两字,语气真诚。

  “多谢。”苏景也笑了笑,替师母应道……

  未如当初离开时豪言壮语讲得“它朝门宗有事,苏景再来报效。”

  门宗没事,苏景便回来了。但当年那“不弃离山”之说并非意气而是出自肺腑,所以这样很好,离山平安便好……

  似乎只是去南荒转了一圈,破了一个境界,苏景重归离山。

  没有响亮笑声,不存激烈场面,但苏景心中自有一份惬意,这快乐来得很踏实,足矣。

  意料之中、但仍是让苏景开心不已的是,被劈做两半的光明顶,得离山高手施法业已重新炼合,安安静静地摆在地面上,似是等着苏景归来,带它一飞冲天。

  第四卷 乾坤无量

  第二百九十章 问钟

  沈河与贺余似有要事在身,送苏景到光明顶后,打了个招呼便告辞离去,红长老则陪着扶乩,到离山各处去看。

  光明顶上重新建起了一座青瓦小院,早被剑尖儿剑穗儿收拾得干干净净,值得一提的是内中陈设都未改变。

  相隔百多年,重返离山时苏景心中只是快乐踏实,但踏足光明顶后人却有些恍惚了,其他长老见他心不在焉,也不急着叙旧闲聊,稍待片刻纷纷告辞。

  人多的时候这里不热闹,人少了此间也不会冷清,苏景在屋子里慢慢溜达着,不长功夫心绪重归宁静,稍作琢磨,对三手蛮笑道“随我来”,跟着腾起云驾去找刑堂龚长老。

  三手蛮来中土就是为“寻剑溯源”,苏景的本领强眼界宽,但他毕竟才修行了二百年,学识上莫说比长老,就是普通真传也远远不如。三手寻剑之事,苏景请龚长老代为安排,后者自然痛快答应。

  具体事情全不用苏景再操心,以后会有长老为三手讲剑、解剑,有真传与三手论剑、试剑。

  安排好三手,苏景正想去找公冶长老送上七彩金精,但尚未离开刑堂就得传告,掌门人与贺余师兄去了光明顶找他,苏景立刻返回光明顶。

  三人坐定,往事不必再提,苏景把自己的南荒之行大概交代了下,之后问沈河:“掌门人不是找到了扶乩的法蜕……”

  沈河知道他想问什么,应道:“此事多有古怪。”

  当年掌门真人按照苏景带回来的地图,去到北方一座冻湖中,果然寻到了剑仙子的尸身,静静置于大湖深处。

  若道行不够,看扶乩仙子就是在水中,可沈河何等修为,一眼就辨出师姐法蜕在湖中、却不在水中……尸身被一头巨大青眼狗鱼纳入睛内。

  这条狗鱼的眼睛与水色全无差别、身体则与湖底融作一体,平时它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看上去好像扶乩躺在水中。

  青眼狗鱼和南荒的紫桐妖木一样,都是懂得吞吐日精月华、未开灵智但已经成了气候的妖物。

  而这条狗鱼比着紫桐妖木的道行更深厚得多、这大湖又是它的地盘,着实不好对付。

  更要紧的,狗鱼在眼内炼化了成厉害妖法,无论它死活,只要眼睛受创,内中收藏立刻会被毁掉,沈河投鼠忌器,这才和它纠缠了几十年。

  细节一带而过,沈河最后启回了扶乩的法蜕。

  “我请回的师姐法蜕绝不会错。”沈河缓缓道:“但刚才我与贺师叔仔细辨过,随小师叔归宗的扶乩师姐也是真的。”

  苏景这才晓得,刚才他俩是去偷偷观察剑仙子去了,以他们的眼力,不用辨认太久就能有定论。

  苏景问道:“会不会是分身、本尊?”

  沈河摇头:“我以水照之法探过师姐法蜕的元神,师姐丧生时尚未突破第十一境,不应有分身。”

  贺余沉声开口了:“还有另一重关键的:扶乩的魂灯灭了。”

  人死则灯灭,这是不会错的。离山弟子与魂灯之间的联系并非不能斩断,可一旦斩断,灯会直接碎掉,而不是灯火熄灭。

  不管怎么说,扶乩还活着本身就是说不通的蹊跷事。

  可苏景带回来的剑仙子是活的更是真的,内中缘由谁都无法说清,只能等她恢复记忆自己来解释了。

  三个人沉吟了片刻,苏景再开口时换过了话题:“任夺的事情……”

  不等说完,贺余便应道:“师弟归宗,只需认真修行、将八祖的传承发扬光大,其他事情无需理会,你放心,一切都还稳当。”

  修行之人,最最重要的当然是修行,贺余是一番好意,苏景不再追问。

  贺余则伸手自袖中取出一物递到了苏景手上。

  一面山水隐刻、四字古篆“剑出离山”;另一面两字正楷:苏景。

  真传弟子,离山命牌。

  “师弟的命牌,本应由长辈炼化,但九位长辈皆不在,愚兄越俎代庖,帮你炼化了这枚命牌。”

  陆老祖为苏景炼化的命牌早在白狗涧魔头逃狱时就碎裂了,那时掌门不再山中,贺余尚未归宗,没人为苏景张罗重炼命牌之事。

  此刻接过新的命牌,苏景心中既欢喜又感动……真传命牌,不是随随便便刻块白玉就算了,外有辨真秘法、内中则封印了一道大神通,想要炼化妥当绝非朝夕之功。

  从苏景要回山的消息传出到现在才多少时间?远不够炼化一块真传命牌的。

  便是说,自己还在南荒跑来跑去的时候,贺余就已经开始祭炼这命牌了;或者说,自己不弃离山,贺余、沈河、离山也未弃苏景!

  贺余不容苏景说什么,又取出了一枚玉简递了过来:“这是咱们离山缥缈星峰的飞阵诀,以前你的修行不够,此物给你也没有用处,以后你若有暇、有兴致,不妨研究一下。”

  动一道神识,大概扫过玉简内的记载,苏景霍然大喜!

  离山数十座缥缈峰是如何飞上天空的?飞到天上后彼此的引斥如何计较、飞旋的轨迹如何,添一峰或落一峰,阵法会如何变化应对……想要让光明顶重新升起、归回离山缥缈峰的星阵,除了八祖本门正法炼化山峰外,还非得吃透这玉简不可。

  光明顶重升,是老祖心愿、是蓝祈心愿,更是苏景和所有离山弟子的企盼!得了这枚玉简,苏景开心无以言喻!

  水相内敛火相外放,苏景一高兴,脸上直接就笑开了花,两百年如一日的那副德行,贺余与沈河忍不住对望一眼,离山界内最顶尖的两位高人相顾莞尔。

  沈河又开口说道:“十三天之后是大吉之日,趁着贺师叔还未走,我打算召集门宗弟子、再传柬附近门宗,为小师叔归宗做一场仪典。”

  毕竟苏景的辈分摆在了那里,一破一回,应该有个像样的场面,借以昭告天下同道,苏景仍是离山光明顶主人。

  不承想一向爱排场喜热闹的小师叔笑而摇头:“没那个必要,传个消息告知同道就是了,不必再张罗什么仪典,我和谁要好,自己溜达着去探望就是了,旁人无需打扰。”

  他自己不想做场面,沈河乐得省心。苏景则又把话锋一转:“另外还有件事情,南荒一场混战,最后能得胜,真正出了大力的还是尘霄生师兄,他为永镇南荒,不返离山。”

  不用苏景把话讲明,沈河就笑道:“刚刚不是对小师叔说,贺余师叔要出一趟门么?”

  贺余微笑接口:“我领了掌门之命,带了尘霄生师兄的真传命牌,去往南荒齐凤国。”

  尘霄生回不来离山,贺余便代掌门去一趟南荒。从此以后,无论尘霄生人在何处,他都是堂堂正正,离山真传!

  苏景喜不自胜,跟贺余、沈河聊了会子天,居然聊出来一桩又一桩的开心,这还真是没想到的。

  又闲谈了一阵,两位离山高人告辞而去,苏景几乎没再片刻耽搁,拿起玉简仔细研读……

  法术事情、纷繁复杂,一旦投入便不知日月,苏景全神精研缥缈星阵,剑尖儿剑穗儿、扶苏、白羽成等人都来过光明顶,但听六两说小祖宗在修炼,大家也不打扰、就此退去。

  直到一个月后,苏景还是被“打断”了,有贵客来访:三足金蟾,三阿公来了。

  苏景得六两传报时,三阿公已经由沈真人陪着、落足光明顶。

  沈真人未多待,送客人过来他便离开,三阿公也没什么正经事情,就是来做个探望,这让苏景大是窘迫,本应自己登门去看三足蟾,结果沉溺星峰阵术,把其他事情都忘记了。

  先致歉,再闲聊,三阿公不是等闲妖物,那些俗礼他才不放在心上。两人相谈正欢时,忽听得一声洪钟巨响、传彻八百里离山!

  钟声全无悠扬之意,倒更像钢铁崩碎的恶响,尖锐、凄厉,冲人耳鼓好不难过。

  以前苏景在离山修行时,从未听到过这样的钟声。先是愣了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问钟?”

  没听过这种钟声,但苏景曾听剑尖儿剑穗儿提到过……离山山门旁,高悬一座洪钟,名曰“问钟”,一旦被敲响就是这等动静。

  问钟,不是给离山弟子或修家朋友敲的,钟名字取问法、问道、问剑、问术之“问”。

  是问,更是斗,那座大钟,专门给来挑战离山之人敲的。

  剑尖儿说得明白,在离山立宗千年后,那问钟就再未响起过。且不提离山威严、门下弟子高深,单只那口钟,修为若不够根本就敲不响。

  门前问钟高悬,算是一份天宗气度,敞开门户不惧任何挑战,无论是谁、只要觉得自己够资格大可来离山试一试伸手。不止离山,几大天宗门前,都有这样一口钟的。

  此时离山界内,悠扬钟声响起,并非召集同门之讯,正相反,是要各峰各崖弟子继续修行。

  离山自有长老去应付挑战之人,不必惊动大群弟子,也无需苏景出面,不过苏景倒是啼笑皆非:“还真有人来离山挑战么?”

  三阿公则反问:“怎么,老弟不知道么?”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天魔传人

  苏景摇头:“知道什么?还请三阿公详解。”

  “三年前,一个自称‘蚩秀’的修家,孤身一人登九台山,破开护山大篆、连败九台道宗七位长老,再败掌门,蚩秀大胜而归。”

  天宗地位超然,其下修宗划分九流,九台山算得是二流宗派。

  挑战九台山后,蚩秀又去了犀角宗、烽火岛、界灵山……每一处都是实力不错的修行门宗,每一次蚩秀都大获全胜。

  到一年前,蚩秀又去了紫微宫。紫微宫是道宗修持地,根基深厚、传承悠久,是天宗之下第一流的修行门宗,实力远非九台山、烽火岛可比,是真正有元神境界的大高手坐镇的地方。

  这一次蚩秀只打了两场,败了紫微宫两位太上师叔,冷笑收剑,扬长而去,甚至连一字置评都不存。

  紫微宫之后,蚩秀又去了东篱剑苑、天星坪、三绝谷、不归涧,每一宗都是仅次于天宗的一等修行地,每次蚩秀都大胜而归!

  当然,蚩秀不是凭一己之力去挑人家整座门宗,他只是上门求战,不伤人只求胜负,一对一打过对方门宗内的强者便告收手。

  东土汉家的修行门宗,对上门挑战之人,大都能给出“公平”两字,修行之人,若是连这点气度都没有,又何谈参天悟道。

  败了不丢人,但哪怕失败也有失败的尊严。

  这个蚩秀三年之内屡战屡胜,名气着实响亮得很了。更离奇的是,他的境界也不过才第六境“夺罡”。

  苏景诧异:“他才第六境?连连挑战修宗、打元神境界的大修未尝败绩?”

  三阿公点头:“要不说是离奇呢。”

  苏景皱眉,一脸的凝重:“果然是离奇事情,闻所未闻啊,莫不是天纵奇才?”

  大圣玦中,阿嫣小母乐不可支,坐在地上对着天空喊叫:“山溪乌,你的脸皮还能再厚些不?”

  中土汉家,名叫蚩秀的小修家横空出世之时,南荒深处,离山的小师叔正横扫大妖……黄皮蛮子何尝不是五、六境的修持,他夸赞蚩秀是天纵奇才,那他自己呢?

  三阿公多么深沉的心机,自然听得出苏景自吹自擂,呵呵笑了几声,跟着又转回原题:“但是半年前,最后自不归涧得胜后,蚩秀忽然偃旗息鼓,再不做任何挑战。”

  苏景扬眉:“不是收手,是蓄势以待吧。”

  三阿公哈哈一笑:“老弟台是明心澈智,所料不差!”

  蚩秀四处上门挑战,无论他心底藏了什么目的,这目的都是要靠“扬名”来达成。想要真正扬名,还有什么方式比着挑战天宗更彻底。打过了二流门宗,打过一流修地,接下来蚩秀就要挑战天宗了。

  中土修家皆猜度,蚩秀卷土重来之际,必将剑指天宗。

  众人猜得没错,蛰伏五个月后,蚩秀重现人间;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蚩秀新的挑战,竟跳过涅罗坞、紫霄国等宗,直接来天宗之首,离山。

  一个月前,蚩秀就放出了消息,与以往不同的,这一次他广派请柬,邀请大小门派、各宗修家齐来见证他这次挑战。

  直到收了他的帖,修家才真正晓得了蚩秀的身份——蚩秀的请帖是“天魔柬”。

  苏景真的有些吃惊了:“天魔传人?”

  古时修宗“天魔宗”,成名还远在斗魁宗之前,这一脉弟子拜天魔,修魔功,行事狠辣、睚眦必报。

  “魔”字不好听,天魔传人做事也的确偏佞,但他们不扰凡间,不伤平民,真魔行事无所顾忌,真魔之心却倨傲非常,欺凌弱小的事情他们不屑去做的。

  他们凶、他们横、他们杀人灭族不眨眼睛,不过他们对自己比对旁人更狠。天魔传人不会主动去招惹别人,可是一旦有人招惹了他们,哪怕只是一句不敬之言,若讨不回一个说法便不死不休。

  而话在说回来,有人骂了天魔宗,算不得多大的罪过,但是骂过后不致歉、不认错,就会九族株连、神鬼难庇!

  所以天魔宗虽然可怕、孤僻,却和那些不入流的邪宗魔教截然不同。

  因为修道基理不同,天魔宗与中土世上所有修宗都对立,不过只要大家各守各的规矩,既可相安无事。

  可是天魔宗做事一意孤行,举个例子,一群修家合力缉捕浑身是宝的凶兽,大家都有出力,最后杀死凶兽的那一刀若是天魔弟子刺出的,天魔弟子就会独占尸身,不分给旁人半点好处;虽然反过来也一样、若最后一刀是别家修士斩下、天魔弟子转身就走全当白忙一场。但是这种事情,别家修宗都只记得前者,忽略后者。

  修行人忘情、但绝非不讲人情,天魔宗做事不给别人、也不给自己留余地,在同个天下相处的久了,他们与别宗的积怨也就越来越深,终有一日积怨爆发,天魔宗四面受敌、烟消云散了。

  这些都是古老恩怨,到现在,修行世界都换过了几次新天,天魔宗的仇人早都湮灭于时间,天魔弟子的仇恨,与如今的修真道没什么干系。

  抛开往事不提,蚩秀接连挑战修宗、甚至问剑离山的目的倒是再明白不过了,天魔弟子将重新开宗,要扬名、要立威,更要和天下大小门宗打个招呼……上门挑战当作打招呼,倒是真扣合了天魔弟子的行事作风。

  对天魔宗苏景自己了解一些,其他则由三阿公给他说明白,待老爷子收声后,苏景笑问:“蚩秀今日来挑战,您老今天来看我……还是看热闹?”

  三阿公呵呵笑道:“这两件事不冲突吧。”

  蚩秀挑战之事早都闹得沸沸扬扬,离山的重要人物自然提前知晓,不过山门前的问钟早就摆放在那里了,只要能敲响就有问剑离山的资格,那蚩秀要来,沈河便等他来便是,提前也无需准备什么。

  事情了解清楚了,苏景笑道:“这个天魔传人看上去混不吝似的,其实心眼也不算少啊。”

  三阿公背上一个疙瘩就是一个心眼,苏景说的他全能明白,点头笑道:“可不是!他来离山问剑,无论胜负,他都赢了、离山输了。”

  要赢蚩秀,以离山的实力全无问题,可关键是蚩秀的修法特殊,他才第六境……离山长老全是元神大修、真传最差的也是宝瓶境,境界都比着蚩秀高,赢了全无光彩可言,输了就平白给天魔宗做了插旗的石台子。

  而蚩秀以第六境的修持,连连击败别宗的元神高手,离山的第六境弟子中可找不出这样的青俊……除了一个。

  苏景一跃而起,放出烈烈儿、阿嫣小母,唤上小相柳、六两和侍剑童子,笑道:“看打架去!”说着,扶起三阿公的胳膊、腾起云驾赶往山门。

  苏景迎上人群时,蚩秀已经走入离山。离山规矩,敲响问钟可在门外挑战;战胜,可入门挑战。

  山门外迎战蚩秀的弟子苏景熟络得很,红长老弟子、四方头、桃花剑方先子。

  双方只交手一剑,方先子的桃花枝断,蚩秀的表情没有丁点变化,迈步走入离山门内。

  天魔弟子造势在先,数不清多少修家都赶来看热闹,离山自有气派,并未将他们拒之门外,山门大开由得他们入内,只要不乱跑、专为观战而来就保证安全。

  洪泽峰樊长老应付来敌,与他同行的还有司客孙长老、刑堂龚长老、红鹤峰红长老,四位长老身后则是他们星峰下的本属弟子,另外还有几位真传到场,扶苏、白羽成和盲眼少年都在其中。

  苏景一到,离山弟子们欲行礼,苏景一摆手“免了”,带着一伙子妖怪站到到了红鹤峰的弟子间,剑尖儿剑穗儿脚步错动,喜滋滋地来到师叔祖身旁。

  天魔弟子这次不是一个人来得,在他身后还跟了七八个同门,待苏景看清为首者样貌着实有些意外,居然是来时路上遇到的那个买金精的紫袍青年。不过他今日未穿紫衣,换了一身艳红剑袍。

  天魔弟子喜艳装,苏景以前曾有耳闻。

  蚩秀刚进门,双方还未及叙话,在他眼中根本没有苏景这个人,神情倨傲、只看为首的樊长老。

  樊长老语气平静:“上门即为客,贵客想要如何比斗,但说无妨。”

  蚩秀直接问道:“若能与沈河真人或贺余前辈试剑,当是最好不过。”

  离山弟子这边并无愤怒之意,樊长老也不着闹,只是摇头道:“贵客请自重。”

  蚩秀也知自己的要求无稽,不作坚持,又问道:“若我挑战贵宗长老呢?”

  樊长老点点头:“可以。如何打、打后又如何,还请贵客吩咐。”蚩秀的本领不是吹嘘来的,此战离山早已定议,就有长老应战。

  “斗法比剑,打就是打,开始后随便用什么手段,我只求胜负,不会伤人,若伤到离山弟子,蚩秀当自刎赔罪;离山弟子无需受此规矩,比斗时若能把我立毙当场,天魔弟子绝不会寻仇。”

  樊长老笑了笑:“若离山弟子不慎伤了贵客,自会赔上性命。”

  蚩秀不矫情,一点头,又继续道:“至于打过之后……若我能胜第一场,会再比第二场,也胜则比第三场。第三场后,蚩秀告辞。”

  定规矩的时候务求明白,樊长老追问:“要是贵客第一场就输了呢?”

  蚩秀应道:“我输了,便不用再继续打了。”

  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而后加重了语气:“我听说,离山每一位长老,都主持一座缥缈星峰,我能得胜的话,就请那位长老沉掉自己的缥缈星峰吧。蚩秀此行,只求以我夺罡修持、让离山降下三座星峰!”

  第二百九十二章 阁下好眼力

  魔家门徒出言狂妄。

  离山弟子修持水行正法,心绪内敛面色不变,但赶来离山看热闹的众多修家齐声低哗,莫说连降三座缥缈星峰,就是沉落一峰这个脸也丢到家了。

  尤其可恶的是,蚩秀还特意点出自己的境界。

  “斗法争胜,我离山输了,沉落一座星峰,若是贵客输了呢?”樊长老声音仍就从容,问道。

  沉降星峰是添的彩头,既然蚩秀要在另外加注,没道理他自己不出本钱。

  蚩秀应道:“我输了,这件宝物便留在离山。”说着,自挎囊中取出一物。随即只听“哄”的一声,观战修家喧哗大起——太乙金精,小西瓜那么大的一块太乙金精!

  没人能不惊诧,就连离山弟子也神情耸动。片刻后风雷声涌动,一道云驾自离山深处急急而来……公冶长老炼器成痴,生平最爱莫过上好器料,他修行的本领尽在于此,门宗内突然出现金精妙品,他立生感应,当下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赶了过来。

  一见蚩秀手上的巨大金精,公冶长老倒抽了一口凉气,不过碍于场面,他未发一言,落足于同门之间静静关注。

  等了片刻,待喧哗落进,蚩秀再度开口:“以前不提,只说以后,放眼千年中土世界怕是再难出这样一块宝贝,我以此金精抵对星峰沉降,我出无价宝,离山不过撤销一项本就没什么用处的法术,离山占便宜了;我以六境修持,请斗元神境界的大修,离山仍是占便宜了。”

  话音刚落,樊长老身后有人说话,语气轻松:“离山哪能占你的便宜。”

  苏景开口了,迈步走上前。贺余去了南荒尚未回来,现在苏景又成了离山“最大”,他一出声,无论内门、真传还是长老,在场的离山弟子都没反对余地,只有听着的份。

  “是你自己说要挑战离山长老,我家长老首肯后,你又提自己的境界;还是你自己说要赌上离山星峰的沉降,我家长老答应后,你又说自己的宝贝更值钱……蚩秀,矫情了吧。”苏景是谁?离山小师叔、剥皮国大圣爷、天斗妖大王,高高在上的数落人他信手拈来。

  说完,还觉得意犹未尽,苏景又加了一句:“你以为自己只是无名小卒、大可以小卖小,丢脸也不打紧?殊不知,如今任谁在提起你的名字,都会在之前加上三个字:天魔宗。蚩秀,莫丢了前辈的脸。”

  之前蚩秀句句不离离山,苏景不拿天魔宗说个事就不是苏景了。

  煞气一闪而没,蚩秀目光依旧倨傲:“离山的规矩在哪里?哪个无名弟子都能随便开口么?”

  “离山从不禁言,离山弟子讲礼、讲信、讲义,却不讲狂不倨傲,离山弟子分长幼、却没有讲尊卑这一回事,人人皆望道,人人皆可敬,有话大可直说无妨。”苏锵锵微笑恬逸,侃侃而谈:“你笑离山没规矩,却忘了想一想你口中的规矩,究竟是规矩还是自以为是,你要想笑就笑吧,无妨,笑掉牙齿,离山还是离山。”

  前后两番话,句句打到要害,来观战的众多修家心中暗暗点头。

  而离山弟子这边,剑尖儿膛目剑穗儿结舌,红长老、龚长老诧异对望,扶苏眨眼白羽成扬眉……任谁可都没想到,印象中那个作弊耍赖、拿着一块如见玉牌横扫八百里离山天天追着任夺下跪的苏景,再回来之后竟能讲出这么一口意境扎实的道理。

  其实从小苏景的道理就讲得好着呢,只是他在离山时,身边都是同门、伙伴,做事说话全凭本心,又何必搬出道理来压人。

  “口舌之争无聊,”刚刚争胜于口舌的苏景,不等蚩秀再说什么就一摆手:“你说离山占便宜了?好办得很,就由同为六境的离山弟子迎战阁下便是,离山剑宗、光明顶传人候教。”

  平心而论,苏景对昔年天魔宗并无恶感,不过今日天魔想要踩着离山的面子来崛起,苏景就砍他的脚!

  六境来便六境挡,离山的面子就是陆老祖的面子,老祖的面子就是苏景的命。

  “光明顶传人?你是说苏景?”提及曾经见过一面的“苏景”,蚩秀的眼中精光渐长。

  苏景点头:“不错,正是苏景,迎战阁下。”

  蚩秀视线一转、从离山弟子之中找到了小相柳,点头道:“能与你一战,当是件快活事,不过他说你是六境修持……”说着,他又望回真苏景,冷哂:“你说苏景六境?当天下修家都是傻瓜么?你倒是六境不假,又或者你发了失心疯,把自己当成苏景了?”

  说完,蚩秀笑了几声。

  苏景回头看看身后的离山弟子,离山弟子都笑了;再转回头看看四周观战的修家,其中认识他的大有人在,是以大家也都笑了。

  然后苏景也笑了,五字评语:“阁下好眼力。”

  来观战的修家之中,或是本人、或是同门,大都在当年宝梨州、无烬山和剑冢受过苏景相救大恩;另外那些和苏景全无瓜葛的,也都盼着离山能胜,毕竟这个蚩秀只重自己的风头、不顾别人的颜面,所以众人来看热闹不假、给离山呐喊助威更是真。听了苏景那五字评语,轰的一声都发笑出声。

  正巧,上次买金精的另一位买主、被蚩秀嘲笑眼光差的那个李兆也来了,低声几句话向身边修士问明白谁才是真苏景,随后拼出全副力气哈哈大笑,这个仇报的无比痛快……

  蚩秀就算是瞎子聋子此刻也能觉出不对劲,目光转动在苏景和小相柳之间转来转去,其间忍不住还扫了两眼樊翘……

  “别看了,我便是苏景。”苏景神情得体,真是高人风范,似乎一点都没觉得蚩秀可笑,可前面言语含糊,故意引蚩秀再把人认错一次的就是他。

  可把蚩秀窝心死了,但这种事哑巴吃黄连,只能苦在自己心里,蚩秀面色冰冷,双眼一翻望向小相柳:“那你又是何人?”

  小相柳的目光比蚩秀冷多了,淡淡应道:“我叫相柳,苏景身边护卫。”

  吸一口气,蚩秀又复倨傲模样,语气漫不经心:“相柳?给自己起了远古凶蛇的名字,便道自己就可以凶猛了么?”

  蚩秀这么说是为了撑面子,苏景就专门对着他面子下家伙,闻言立刻就跟上了话:“是不是真凶猛,没有人说了算,斗过一场自有分晓,贵客若有兴致,你我先遣手下护卫斗上一场吧。”

  小相柳平时少言寡语,可关键时候十足提气,伸手一划,把蚩秀带来的手下尽数圈了,三个字:“一起上。”

  苏景跟上、一甩手:“小小彩头,添个趣味。”

  一声两声、十声百声、千声万声……连离山弟子带观战修家,甚至天魔宗少主手下、甚至蚩秀自己,齐齐“啊”的一声怪叫!

  苏景扔出来了一条龙。

  朱红大龙!

  虽然是死的,可真龙周身是宝,从鳞皮到五内,从龙角到龙鞭……更要紧的,谁能想得到离山小师叔的“小小彩头”竟会是一条龙啊!

  论珍惜贵重,和这条朱红大龙相比,蚩秀那一大块太乙金精不遑多让,毕竟现在的修行道上没有人会炼尸了,龙尸只能入丹或入器;可是比稀罕、比震撼、比惊动四方,蚩秀手上举着的干脆就是块石头!

  小阴褫大怒,但被苏景按在大圣玦里了。

  蚩秀都说不出话来了……

  愣了一阵,蚩秀总算回过神来,眯起眼睛望向苏景:“既然比护卫,一场太少了些,比两场吧。这个相柳打第一场。”他没办法拒绝了,相柳“你们一起上”再前、苏景“我赌龙”再后,若再回绝,天魔宗的招牌就扔掉算了。

  苏景痛快点头,自己手下除了相柳能打一阵,还有另外一个凶猛人物:樊翘。

  侍剑童子自己算不得如何,可他有一件真正可怕的宝物,千目幡!一旦施展开来,苏景也要暂避其锋芒。

  而蚩秀这边,他早就看出相柳凶猛,单打独斗,自己的手下无一是他对手,但若几人联手也不一定就输,他心中盘算得好,第一阵是七个手下合战相柳、万一输了也不打紧,自己带来了八个人,其中一个有异术在身,就由此人来主持第二阵,应该能稳操胜券……即便一负一胜,也还是平局,不丢人。

  这个时候,站在离山弟子间的烈烈儿揭开了一坛子酒,喝了口,嘿嘿笑道:“我要是蚩秀,现在转身就走,不能再待了。”

  剑尖儿剑穗儿心意相通,异口同声:“先生是说,师叔祖必定能胜?”姐妹花的眼睛明亮。

  烈烈儿喝了口酒:“我的意思是,纠缠到底,蚩秀想哭都找不着坟头。”说着,又摸出两坛熔浆烈酒抛给双姝。

  场中,蚩秀一托手中金精:“我便以此物对赌你的龙尸。”

  不料苏景微笑摇头:“阁下赢了,龙归你;阁下输了,离开离山后,请做一件善事,具体什么事随你来定,足矣。”

  之前,蚩秀用金精赌缥缈峰沉降;此刻,苏景用一条龙押蚩秀做一件善事。

  高下立判。

  第二百九十三章 阴阳关

  或许是觉得自己太占便宜,天魔弟子不屑为之;或许是觉得这赌注差距太大、是对方故意羞辱,蚩秀淡淡道:“若我输,百年之内,见到善事我便做。”

  苏景看了看他,一笑,声音诚挚:“谢谢你。”

  一条龙赌一件善事,已经让众多观战修家心生敬仰,而天魔“加注”后,离山小师叔竟然向对方道谢……此刻离山气象在众人看来,真的要溢出仙佛光芒了。

  蚩秀再没废话,回头对随行的八位手下打了个手势,其中七人迈步上前,只剩一人站住不动。

  七人老少各异男女都有,除了神情冷冽,也看不出其他古怪之处。

  留在蚩秀身后的那个人,身着黑色袈裟、双手对揣袖中、始终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容貌,是个光头和尚。

  七个魔家弟子入场,小相柳也走出人群……随着蚩秀一点头,七个魔徒同时急动。

  一人飞天、一人遁地,三人留在地面结阵如叉,最后两人退后半步各一翻手取了法宝在手——蓝的锣、黑的鼓。

  两人敲锣打鼓,卖力非常,可观战众人听不到半点声息。

  锣鼓声,只入相柳一人之耳、之心!

  天锣、地鼓。

  天主灭,锣请紫霄神雷之音魄;地主生,鼓唤厚土生机之声魂,生死声音交叠,天魔宗摄魂秘法。只要是这天地中的生灵,管你是元神大修还是小猫小狗,都会被魔音搅动心神。

  普通弟子看来的无声古怪;高深修家眼中的凛冽杀机,场中有些见识的修家见了这对锣鼓皆尽皱眉。果然,叫做相柳的离山护卫受魔音干扰,身子颤抖了下……是颤抖,也是氤氲。

  下一刻,场中尽是相柳!

  惊呼起,遁地魔徒被从地下抓出来扔上天空;土地崩,飞天魔徒被从天上直直贯入大地;

  血光现,三叉魔徒口吐鲜血飞摔百丈……残影散了,这场中所有的相柳都是假的,那个身穿飞鱼袍的少年护卫已经消失不见,只有一条九颈六首的大蛇!

  身形摇摆而长,小小相柳化巨像,高三十丈的六头怪蛇,凝身形于锣鼓魔徒面前,十二枚蛇目居高临下俯视两人!

  锣鼓魔徒登时僵立原地,一动不动了——继承了远古凶蛇的血脉,也继承了亘古恶物的凶威,论摄人心魄,小相柳是那对锣鼓魔徒的祖师爷的祖师爷!

  九颈六头的妖蛇爆散妖威,但也如天锣地鼓只入敌人耳鼓一样,它的凶威就落入于两个魔徒心底,于其他人全然无碍,敌人的手段如何,相柳便还给他什么样的手段。

  相柳显本相!

  离山寂静,连风声都不存,而再一眨眼,小相柳已经变回了人形,一贯没表情的样子,对苏景点点头,迈步走回离山弟子之间,都不再去看敌人一眼。

  不是蚩秀手下本领不济,只是相柳的本领太特殊,分光化影身术配合坚愈金精的体魄,旁人若没有防备时,与他相斗哪能不吃亏!

  不是魔家摄魂天地音不好用,可相柳还剩六颗头颅,其中有一枚被稍稍迷惑了,对他的杀法不存分毫影响。

  总算相柳手下留情,撞人心窝但未以洞穿,留下了几个魔徒的性命。

  走回人群的相柳忽又想起了一件事,抬眼望向愕立当场的蚩秀:“我是相柳。”

  蚩秀曾笑话相柳给自己取了个远古凶蛇之名。

  此刻小小相柳告诉他:我叫相柳,因为我就是相柳。

  轰动一声,观战修家终于回顾神来,乱七八糟的声音从口中传起,分不清是惊呼还是喝彩,而乱声一起,两声失魂落魄的怪叫也接踵而至,被妖威所慑的锣鼓魔徒各自大叫着,口中鲜血涌动,双目空洞无神,转身迈步就逃……

  周围一乱,他俩被慑服的魂魄被惊醒,但尚未完全醒来时、身体能动却由本能做主,心中唯一的念头仅只两字:恐惧。不跑倒奇怪了。

  蚩秀面沉如水,伸手一弹打出两道流光,将那两个手下绑缚、放到,目光则死死盯住苏景:“下一场。”

  胜不妄喜是高人应有仪态,苏景不笑:“怎么打,请吩咐。”

  “道兵。”回答苏景的不是蚩秀,是他身后的黑袈裟和尚。

  即便说话时,和尚也不抬头:“我炼有十三枚鬼柳道兵,你派手下来破吧。”

  说话间,和尚忽然一笑。

  他低着头,神情不可见,按道理讲就算笑别人也看不到……笑的不是脸,而是他的头皮。

  生眉、开目、隆鼻、陷嘴,和尚光秃秃的头顶上,竟长出了一张人脸来,那张脸在笑。

  “生脸”同时,和尚的身体咔咔低响,身体层层“塌”了下去,黑色僧袍好像突然泄气的皮球,软绵绵的堆向地面,一个呼吸功夫,众人面前再没了什么和尚,场中空地上则多出一头井口大的、披着袈裟的斑斓巨蛛,“和尚”唯一留下的就是他的头顶:一张笑脸,就在巨蛛后背。

  旋即阴风席卷,十三个“鬼柳道兵”显身,五丈巨身、黑面黑甲手执乌锥。

  哒哒哒的诡怪声响,巨蛛好像跳舞似的、八足弹动不休,随它掸足十三道兵结阵……

  两道传音入密,几乎同时落入苏景耳中,一道来自三阿公:“天魔宗的‘阴阳关’,昔年横扫四方,老弟勿试!”

  另一道来自樊长老:“鬼柳阴身,阵通阴阳,天魔宗绝学之一,小师叔勿试。”

  蚩秀为门宗崛起大造声势,自从他散出天魔帖亮出身份后,不知多少修宗都重新打开有关天魔宗的尘封旧卷仔细研读。便如斗魁宗的冥明尊一样,天魔宗的阴阳关之阵曾名震天下,虽已“失传”但留下无数记载,今日修家对其并不陌生……

  借用鬼柳纯阴本性,扣合十三至煞天星之术,再以天魔宗秘法入阵,“阴阳关”打通阴阳两界,这阵法不打人不杀人,但会把入阵者丢入幽冥!

  以阳身入幽冥,下场不言而喻,不是谁都有浅寻那样的本领。

  古时候天魔宗被摧毁不假,但并未真正灭门,门中尚有精锐残存,它的传承未断,一代又一代天魔传人隐忍图强,他们只是销声匿迹而已。

  无数年头下来,准备何其充分?巨蛛和尚的十三鬼柳道兵,四千年前就被开始被魔宗前辈动法炼化,至今已经威力大成,今日此时,他施展出的“阴阳关”,比起古时候的魔阵毫不逊色。

  那个巨蛛和尚以身份论,是蚩秀的手下;但辈分上它是蚩秀的师叔。

  刚才对相柳一阵蚩秀没让他出手,一是这种蜘蛛天性上受克于蛇、和尚占了劣势;另则蚩秀以为另外七个手下对上相柳当有一战之力;最关键的是,先输后赢、先示弱再逞凶才是摧心之道!

  果然,妖僧的阵法一出,离山弟子皆皱眉,观战的众多修家则不约而同向后退去,生怕被阵法连累,被扔到冥间去可就麻烦大了。

  三阿公、樊长老的说法略有差别,但那“勿试”两字,用的语气同样坚决。苏景面色踌躇……

  蚩秀说话没什么语气,唯独那重傲意明显:“若知晓厉害认输便是,阴阳关前俯首示弱不丢人。”说到这里他突兀大笑:“尔等何其有幸,千万年后,又能亲眼得见天魔绝学,阴、阳、关!”

  大笑声中狂狷骤起,湛湛蓝天上隐隐一道天魔巨影结形!

  就在风雷般大笑之中,苏景脸上流出“妥协”神情,摇头无奈,跟着大袖一甩……猛一阵忽忽怪叫,乌光闪烁,围绕着苏景摆在地面上的那条朱红大龙急绕了几周。

  十六出来了,见自己的宝贝龙还在、没事,它也不急着驾起“龙辇”,而是止住身形,晃着没有眼睛的脑袋左右“看了看”。

  “尺身阴褫!”不知哪个修士惊呼出声,大群修家心中大骇,赶忙又向外散开,这种东西太毒太快太可怕,被它曾破点油皮都得身死道消,退散同时更免不了惊愕,有小相柳做护卫,有尺身阴褫做手下,离山这位小师叔……难不成是蛇妖大圣么?

  苏景神情早已恢复清静,不过他倒是真想告诉大伙,自己真当过蛇妖大圣。

  十六一听有人喊它,立刻转“目”望了过去,刚刚出声的那位修家恨不得给自己嘴巴来一拳,而他身边同伴也全没客气,呼啦啦地退散一空。

  所幸十六无意和此人计较,蛇“目”一转又望向巨蛛妖僧,蛇口猛张凶戾尽显,小小的身躯一震,如电般围住敌阵正转六周、逆转七周。

  那头蜘蛛口中发出吱吱叫声,没人听得懂它喊得是啥,可人人都听得出它语气惊慌。哒哒的掸足声猝然急促起来,巨蛛仿佛抽搐般,拼命顿足指挥十三鬼柳道兵行阵移动。

  小蛇未入阵,而是在外围阵盘绕,但是正反十三个圈子转完,它就再没丁点忌惮,直接蹿入“阴阳关”,凶狠混横地扑向巨蛛。

  那巨蛛一声惊叫,转身便跑。

  或许是八条腿的缘故,蜘蛛跑起来飞快,以十六的速度一下子竟还追之不上,不过小蛇锲而不舍……

  小蛇忽忽怒叫在后,蜘蛛吱吱惊呼在前,只见两个妖孽四下乱窜影舞生光,观战修士哪能不哗然,忙不迭再退再退再再退。

  十三鬼柳道兵护主,无需主人吩咐,尽数腾起身形四散兜截,哪还有什么阵法、神通,干脆就是怪物们追逃打斗,场内乱成一团。

  又过不久,仍是刚才喊出“尺身阴褫”之人,忽然又是“啊”的一声惊叫——不是被小蛇咬了,而是他的见识、眼力的确出色,又看出了一重玄机:“道兵噬主!”

  观战修家们仔细看,数不清第几次哗然:鬼柳道兵是在追,可哪里是追小蛇,它们在帮着小蛇围追堵截蜘蛛妖僧。

  “阴、阳、关?”离山弟子中,有个声音冷笑传出,正是苏景麾下第一妖奴,什么尺身阴褫、蚀海大圣、灭顶传人,见了他都得喊一声大哥的齐喜山大东家,六两。

  小祖宗是仙家高人,不能冷嘲热讽,好妖奴勉为其难,代劳了。

  斗场中乱套了,来离山观战的修士们脑子乱套了,天魔宗蚩秀的心里也乱套了,全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二百九十四章 高人

  刚刚妖僧结阵时,苏景面现踌躇,不是因“阴阳关”如何,而是见了妖僧化作笑面蜘蛛本相,大圣玦中的十六就翻腾起来了,一个劲地想要出去,苏景怕它不知深浅,是以踌躇;蚩秀大笑要对方认输时,苏景面露妥协也还是因为小蛇,十六撒泼了,靠着大圣玦倒是能镇住它,但若稍不留意,仙风道骨的离山小师叔脸上就会长出一坨屎来,未免太糟糕,所以把它放出去了,苏景在一旁全身守护便是。

  ……

  天魔宗的阴阳关威力惊人,但所谓“鬼柳”,其实就是在至阴之地生根、成长、又死去的枯柳。用死树炼化道兵,说到根子上,炼尸吧,不过天魔宗的秘法只对“鬼柳”,不像其他丧修那样会危害同道法蜕。

  自古以来,天魔宗的“阴阳关”都是由笑面蜘蛛来发动的,这种妖蛛炼有“裹尸丝”,丝隐匿不可见,能缚尸、驱尸。

  阴褫也有驭尸天赋,自然之中,“食物”相同的凶兽大都彼此敌对,同样的道理,妖蛛与小蛇天生就是敌人,而前者是有些特异本事的普通妖孽,控尸靠丝线、和提线木偶差不多;后者则是荒古孽物,连龙尸都能拿能来做辇,两者相差云泥。

  十六本就因为苏景拿它的龙去显摆不高兴,又见外面来了个不知深浅的蜘蛛,一股恶气全都砸到它身上去了,天生敌对、小蛇平时的恐惧不再,哪还能忍住不出去教训它。

  前后十三转,旁人看不出什么,十六已催法斩断了所有控尸蛛丝,妖蛛对“鬼柳道兵”失去了控制,还谈什么阵法?

  那些鬼柳道兵灵智半开,被蛛丝捆绑千年早已恨透了妖蛛,今朝脱绑立刻反噬蜘蛛,这事跟小蛇没关系……

  没追逐多久,妖蛛的八条腿终于跑乱了套,一腿别四腿挡六腿拌八腿,乱七八糟地摔倒在地,十六挟必杀之势猛扑上前,大口怒张,对着闭目等死的蜘蛛忽、忽、忽三声大吼……没咬。

  苏景大概能明白它那三声怪叫的意思:你讨厌!

  然后十六甩着尾巴尖回来了。

  宝贝龙无恙、自己大胜而归,十六心情大好,再看苏景又变得顺眼起来,来到他跟前噼里啪啦地乱蹦几下,“目光”一扫又看见离山弟子中的小相柳了,小蛇就喜欢他,霍然大喜向着他就冲了过去。

  眼看相柳如临大敌,苏景及时伸手,把十六和朱红大龙一起收回大圣玦。

  这个时候蚩秀正扶起重新变回和尚的妖蛛、手忙脚乱地帮他重新镇压鬼柳道兵,苏景不着急,静静等在一旁,不动声色见气路缓缓开阖,灵识漫出扫过全场……去“看”大伙看他的目光、神情,与回中土时自己躲到一旁看自己的云驾排场有异曲同工之妙。

  忽然苏景转身,向着离山弟子群中点点头:“惊动掌门真人,还请恕罪。”

  沈河真人不知何时到场了,微笑回应:“小师叔演法,沈河受教。”说完,他又对场中几位长老吩咐些什么,龚长老领命而去,片刻后镌天石崖与缥缈星峰钟声回荡,所有外门、内门和真传弟子都被钟声召集、遁剑赶来……

  不是故意亮出阵仗,更不是要针对什么敌人,掌门召集重要门人只为观摩“前辈演法”,之前应对天魔弟子的挑战沈河没打算惊动苏景,现在苏景已经下场,掌门真人就用这个机会为小师叔再塑声望。

  无关输赢的,能为离山站出来迎战强敌,便已值得尊敬。

  离山众多弟子到场时,蚩秀也助那蜘蛛收服了道兵,吊稍双目扫过离山门下,蚩秀没什么表情,视线最后落到苏景身上:“百年之内,见善事我便做。”

  天魔弟子愿赌服输、言出必行。

  苏景点点头,之前道过谢的事情,此刻无需再做赘言,直入正题:“该你我了。能得天魔宗嫡传弟子指教,莫之幸矣。”

  苏景不是在随口说客气话,内中点名了一个题目:我对付的不是才刚刚崛起三年的后生晚辈,而是昔日名满中土、法动乾坤的天魔宗传人。

  苏景在离山的辈分太高,难免会有“以大欺小”之说,现在言辞就是堵住这个窟窿。

  离山光明顶真传对天魔宗嫡传,与辈分全无干系、但身份完全平等之战。

  蚩秀却不急着动手,又把自己的“小西瓜”取了出来:“赌你的龙。”负伤手下上前,将少主的小西瓜捧了、站到一旁。

  苏景一笑点头,朱红大龙再次被取出,不过这次害怕十六再翻脸,苏景许它藏在龙耳中。

  蚩秀不再去看龙,只盯住苏景的眼睛:“你还有其他宝物么?”

  苏景反问:“阁下何意?”

  蚩秀一抖袖子,叮叮当当的乱响传来,一大堆东西被他丢在身前:断裂两半没有弓弦的长弓、只剩三层的玲珑宝塔、肚脐以下不见的邪佛像、两寸长的一截剑尖、只剩小半的天威环……全都是损毁严重的法宝残骸。

  这些东西早就没有了法力,说它们是“破烂”也不为过,可就是这一小堆破烂,金光流转璀璨夺目!

  场外修家不乏识货之人,此刻有人眯起眼睛,有人倒抽凉气,有人暗暗咬牙……太乙金精是铸器的至上之料,一般而言,在铸器时掺和少许金精,便足以化腐朽为神奇。蚩秀手中这堆破烂,无一例外,全是纯粹太乙金精铸炼!

  二品金精,色如金,质地远胜“小西瓜”。

  就算没了法力,至少这一堆东西,还是二品太乙金精!

  蚩秀语气淡漠:“这些金精,应该抵得过你其他所有宝物了。”

  苏景不置可否,目光在“破烂”中扫了扫,又望回蚩秀。

  “赌家产”只是为了堵住苏景的口,蚩秀继续道:“除此之外,还要再加一注。”说到这里,他的话锋一转:“天下皆知,离山光明顶已经落下,我没办法赌你的星峰沉落,只好赌你……”

  说话时蚩秀手再一晃,七彩光芒绽放,场外修家终于忍不住低低惊呼——七彩金精所铸绝顶好剑!

  真正的赌局就在这柄剑上,蚩秀放缓语速、加重了语气:“若能赢我,剑归你;但你若输了,便放弃离山弟子的身份吧,从此离山光明顶再无传人!”

  光明顶沉无可沉,他就要赌苏景的身份。但与之前要赌星峰沉落相同的,蚩秀仍是要在离山剑宗的脸上砍一刀!

  离山小师叔自有涵养,全不像观战修家那样大惊小怪,反倒是笑得高深莫测:“你怎么这么多太乙金精?羡煞人了。”

  “人各有心底所喜,我天生最爱此物,多有收藏。”蚩秀如实回答。而从他收藏,也不难看出今日天魔宗的实力了。

  收敛笑容、苏景换过话题:“切磋较艺,是为修持精进;拼斗争胜,是为扬名升势;但你额外赌斗,非得要给离山一个不堪,为得又是什么?”

  蚩秀毫不隐瞒:“修真正道,离山为首。”

  “没有离山,没有修行正道,天魔宗就不开山门了么?损人却不利己,徒惹是非。”苏景笑了笑,把话锋一转:“要赌我离山身份,何须这柄剑呢。”

  大家用身份赌身份好了,何必用宝贝。蚩秀明白苏景的意思,傲然摇头:“天魔弟子,生死不易,不会拿来赌儿戏。”

  我的身份不能赌,你们的身份则是儿戏……这已经不是骄傲了,而是欺人狂妄。

  苏景今天要把高人做到底,不动怒:“阁下走吧,就当从未来过离山。”

  蚩秀前面输了两场,而且两场都输到脸蛋上落脚印,若不能在苏景身上扳回来,天魔宗未重立就可散伙了,闻言冷笑:“不敢打,还是不敢赌?”

  苏景平静:“我入场来,是为领教真魔传人手段,你不是,我又何必斗你。不止我,离山无人会再理睬阁下。”

  离山小师叔言下之意:你不配。

  蚩秀目光陡然犀利:“评断真魔身份,你也配!”

  “天圆地方、春华秋实,真正真相永远摆在眼前,又何须评判。真正魔,心中藏傲念、血中敛傲气,不问人心善恶、不理世间宠辱,只为刻进骨头的一段执念永不回头。”苏景没了语气,说话中全无抑扬顿挫、自然也不存情绪:“妖狂、魔傲、仙逍遥。真魔骄傲,是因自己不言败、不退缩。魔家的‘傲’字,写得是‘坚强、独孤、执着’,而非自觉高人一等,更不会无端低贬他人。”

  “你只看自己有个身份,却不管别人的传承。阁下又算什么天魔弟子。己所不欲、却施于人,连凡俗间的青皮混混儿都不屑所为。能做出这等事情的,只有一种人——下三滥。”

  何其犀利的一番数落,但直到收声,苏景的语气平平、神情淡淡,把激昂怒叱藏进了这份平淡,唯两字可喻:高人。

  蚩秀勃然大怒,口中却笑出了声音,死死咬住他的题目:“不敢赌,就直说!怕丢人,你请便。”

  苏景注视了蚩秀片刻,也笑了,清清澈澈全无戾气:“好吧,赌。”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七天不短了

  纠缠半晌,终于逼得对方同意赌上这一场,蚩秀目光一亮,心念催转魔功行运,闲话书说尽这就准备动手了。不料苏景摆了摆手:“比斗不忙,既然要赌,总得先把事情说明白。”

  伸手指了指“小西瓜”,又一指朱红大龙,苏景道:“三品太乙金精一块,对抵我的龙身。”

  蚩秀点头:“不错,怎了?”

  “没事,只是再确定下。”苏景应道。

  之前十六光顾着自己的龙和那头“讨厌”蜘蛛,没留意这场赌局,此刻闻言忙不迭从龙耳中跳了出来,遥遥对着主人和蚩秀蹦了几下,它倒不是怕苏景输了自己的龙辇,主要是提醒两人:龙是赌注,龙耳朵里的蛇不是。

  苏景笑着对小蛇道:“放心。”跟着他望回蚩秀,同时指向地上那堆“破烂”:“这些二品金精,赌我所有宝物?”

  蚩秀明显不耐烦了:“不错,抵过你所有宝物,不值得么?”

  苏景忽然迈步,向前走,第一步跨出,轰然巨响、尘土飞扬!不是他落足重,正相反的,他的脚步很轻,不存半点声息,惊动巨响的是他落在身旁的一间屋子,黄金屋!

  通体二品太乙金精挖成的,比着普通人家的正堂还要更大些的黄金屋!

  “值得么?”苏景反问,第二步跨出。

  蚩秀瞳孔猛缩……

  不止是一块太乙金精那么简单的,黄金屋是天无常妖丹的炼丹房、是江山剑域古老遗存,来自远古的神奇之剑,自有沧桑、自有神韵!同为二品金精,可相比之下,蚩秀那一堆“东西”,只配堆进黄金屋角落做灰尘。

  乍见苏景亮出这样一件神物,场外修家中半数之上都忍不住开口,可还不等他们出声,苏景的第二步已经落下,第二次轰的大响。

  旖旎光芒流转,映衬得天地生辉,这次落在苏景身边的,与真人一般大小的一座站像,人像头顶上蒙了红布,看不到五官样貌,可是管它刻得是什么人,那明明白白,是一尊真人大小的七彩、太乙金精!

  小西瓜的三品金精?一堆二品金精的破烂?一柄剑的一品金精?全都加在一起,比得上那人像的一条胳膊么?!

  “值得么?”仍是先前的三字反问,苏景第三步跨出。

  蚩秀瞳孔再缩……

  修家喧哗响起了,但是那声浪将要汇聚、却尚未成势的瞬间,苏景第三步已经落下了,仍是轰隆一声巨响,落下来的、依旧是一尊人像。

  包括离山弟子在内,所有人都眯起了眼睛,七彩金精,那光芒流转着、直直绽放入所有人眼底,有些痛、但更是无以言喻的美妙,三丈高的金精大像啊!

  大像雕刻的人物依旧不可见,头颅上罩了一块巨大红布,不止挡住了容貌、还盖住了雕像的前胸后背。

  和刚才一样,管它刻的是什么人物,三丈的高大七彩金精,三丈!

  三步,走出三块金精的苏景只看蚩秀,口中还是那三个字:“值得么?”

  蚩秀不是三手蛮,瞳孔已经缩到缩无可缩。

  几乎已经汇聚成潮惊呼突兀消散,离山界内,死般沉寂。

  苏景摊开了左手、迈出了第四步。

  再没有了什么大响动,这一步落下时,苏景已经到了蚩秀面前,在摊开的左手上,肉眼可见一枚嫩芽长出,伸梗、吐叶、结苞,花儿盛放,白色的稚嫩花朵,绽出的却是七彩光芒。

  右手一掐,将花朵摘下,递到了蚩秀手中,苏景什么也没说,笑了笑,退后了。

  一息、两息,第三息时,惊呼声陡然暴发开来……离山那个小师叔,他、他他娘的、金精又多、又好、又那么大啊……还有,他的手上生出了花儿!

  场中不乏目光精强之辈,看得明明白白,苏景的掌中开花不是法术、更不是幻术,他未动真力、未请灵咒!掌中的花儿又从何而来?最最简单不过:从造化而来。

  他动念、生造化、七色奇花开!

  连沈河真人都面现诧异,与身边长老对望一眼……小师叔在南荒多有奇遇,以他老人家的性情,当能给自己弄些好宝贝,金精虽贵重无匹,但至少还有个解释,可那掌心花、生造化,未免太惊人了些。

  全场修家无数,知道这花儿来历的也不过烈烈儿、小母、三手等寥寥几个……大圣玦到狐地时,开始生出这种花儿。黄皮蛮子会生个狗屁造化,他是故弄玄虚,从自己的洞天中拿出来的。

  别人看不懂,因为放眼天下,除了苏景就再没有一个人,能把洞天宝物炼化成自己的穴窍。

  “你要赌我的身家、我所有宝物,稍显轻浮了。”苏景的语气始终是清淡的:“连我的身家都赌不来,又如何赌我的身份。”

  蚩秀天性最爱太乙金精,但此刻再看那些宝贝,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憎恶,嘴巴紧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无话可说。

  这还怎么赌,自己还能拿什么去赌,之前话说得太满,又哪里想得到自己讲过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此刻又都飞回来、狠狠抽了自己的嘴巴!

  苏景静静看着蚩秀,语气中全无得意:“少年得意,难免狂妄,以为自己处处比人强,哪想到会有一天,样样不如人。你当静一静心。”

  同样两个“少年”,一个是离山小师叔,一个是天魔宗少主,都有显赫身份,都是名声在外,背景何其相似,可是……

  比手下?苏景两条蛇,打翻了蚩秀一群兵;

  比宝贝?都堆在地上了,一目了然,还有什么可说的;比成就?苏景第六境,却开掌中花,动念生造化。蚩秀有什么?不过打败了几个元神修家,且对方修炼的都非巅顶正法。

  便如苏景所说,本以为处处比人强,不料样样不如人。

  蚩秀脸色铁青,目光仍有犀利,可先前那份气势荡然无存,没有一个地方比得过人家,还有什么可骄傲的!

  “不过你放心,我还是会和你赌的。”苏景把话锋转回来:“刚刚你说的那些我全都答应,我若输,这些东西尽数归你,苏景破教再不敢自称离山弟子,只是赌局之外,须得再加一件事。”

  场外所有观战之人都猜到苏景想要再加什么事情:是了,离山小师叔这是要反过来、去叫押“天魔弟子的身份”了,输了蚩秀便再不是天魔宗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最最理所当然不过。

  蚩秀也能猜到答案,但还是沉声问道:“什么事?”

  让所有人意外的,苏景并未去赌天魔弟子的身份,而是认真道:“你手上的七色花儿,会有七日盛放,无论输赢,都望你在离开离山后找个安静地方,看这花儿、静思七天。有些道理,想七天足够了。能想通毕生受益,想不通,再耗万年也是无用。”

  而此时再看苏景,目蕴玄光神情清澈,不知不觉中,他已添出一份脂玉般的光润气韵……场外自有识货之人,口中轻呼:“心花神韵,苏道友开了智慧窍。”

  取天无常妖丹的时候,苏景就开了智慧窍,心花开后自有神采,不过平时他都内敛、刚刚将其悄然绽放。

  见过苏景神气,回想他要添做的那件事,再看他递给蚩秀手上的七色花,众多修家恍然大悟:那是一朵智慧花!离山的小师叔并未计较魔家弟子无礼,正相反的,宁可赌上这一局,将身家、身份统统置于险地、冒着身败名裂一无所有的危险,他也要试着点化这个狂妄蚩秀。

  苏道友为何会如此?答案不难解:昔年天魔宗行事偏佞,但绝非邪恶教门,不久将重燃祭坛、修行道上又开新花,这是好事情;眼前蚩秀可恨,可他也当真有成就、有前途,一出道就震惊四方,若迷途不返,实在可惜得很……

  先想一想他入场后说过的话,再看一看他摆出的那些宝物,又哪里有丝毫卖弄之意,离山小师叔又何须卖弄,黄金屋、真人像、巨人像,一块块金精就是一声声当头棒喝!

  来观战的修家低声议论不休,在想明白事情经过后,七八成修家心中冒出的想法不外一句话:这便是离山么?

  “弟子受教,拜领师叔祖智慧光。”忽然,离山弟子中,有一人开口,遥遥对苏景行离山晚辈之礼。

  离山内门第一老实人,红鹤峰红长老驾前四方头,方先子诚心致敬。

  这事有点出乎苏景意料。红长老也没想到,要不肯定拦住他。

  有一人如此了,离山其他弟子又哪能再站着,纷纷欲开口、作礼,苏景实在没把握那么多同门一起致敬、自己能不能还忍住笑,是以熟视无睹,及时又对蚩秀说道:“你来时说过,只斗输赢胜负、不搏性命。”

  师叔祖又说话了,离山弟子即刻收声、不敢打断。

  蚩秀点头:“不错,又怎了?”待他在开口,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

  苏景笑而摇头:“这样很好。打过、你走、静思七天之后,无论是否想通,还请给我传一个消息。”说着他把一枚铃铛递了过去。

  蚩秀皱起眉头:“我想不想得通,与你有何相干。”

  无论想不想得通,前提都是要“想”,苏景让他想,他就去想了……蚩秀自己都没留意,不知不觉里已经示弱了。

  苏景应道:“若能想通,苏景便多了一个朋友。若不能想通,上天入地、生死不吝,我杀你。”

  “以你现在的情形,若不能悟,放任自流,用不多久便长成祸害。”话中突然绽放杀机,苏景的语气却清淡不变:“我要做长久修行,等不得你太久,七天不短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你还是未明白

  语气未变,但话锋陡转。场外众多修家诧异莫名,片刻恍惚后就明白了:离山中正、离山平和,离山是修家清宁地,不争于世却盼天地荣昌;离山锋利、离山凶狠,离山是今日修行正道之首,不容妖邪横行作孽。

  苏景有掌心智慧花,更锋锐诛魔剑!跟着修家们再仔细想苏景刚说的话,又发现了一个破绽……

  蚩秀沉默了,死死盯住苏景,一言不发。

  离山阵中,沈河真人声音带笑,传音入密身边的同门:“小师叔的攻心之术端的了得。”

  苏景自己一百多个徒弟都没工夫教,哪会有闲心去点化蚩秀,在他心中不外两个盘算:这一仗是为离山打的,要为门宗增辉。可是堂堂离山,击败一个天魔宗的后起之秀,不管怎么打都毫无荣耀可言,既然如此苏景便换个方向,让来看热闹的修家们看明白:天宗气象不止有剑,更有悲悯与仁厚;仍是这一仗,事关离山颜面,苏景一定得赢!那蚩秀赌着赌那、恃骄卖狂时,苏景就已经开打了:自己所说所做,样样摧心。

  现在再看蚩秀,脸色铁青目光执佞,凶是足够凶,可初入离山时的倨傲早已荡然无存。

  天下修宗无数、修法无数,但无论哪一宗、什么法,都追求心神上的极致,所谓“妖狂、魔傲、仙逍遥”,既是评价也是本宗弟子的追求。说穿了吧,放到蚩秀身上,放到马上便要开始的拼斗上,他越傲,真元行转的便越流畅、法术动用得越得心应手、出手的威力越大。

  苏景打灭了他的“傲”,未开战,先断他一指……

  “小师叔说,七天之后蚩秀不悟就杀他,这说法有个破绽,师兄们听出来没?”红长老兴趣盎然,密语和周围的师兄聊天。

  樊长老传音,点出了“破绽”:“小师叔要是赢了全没什么可说的,可若败在蚩秀手上,技不如人、还谈什么七天之后追杀人家。”

  离山长辈的密语范围不止掌门、长老,还包括了十几位真传弟子,樊长老说完后,沈河真人转目望向诸位真传,显然想听他们怎么说。

  白羽成开口:“便是说,师叔祖在告诉卿秀……”

  扑哧一声,有人笑,红长老。

  再看其他人,从掌门到真传,或神情、或目光,都流露出笑意,白羽成还懵然无知,没明白大家怎了。

  从掌门人处讨得一个“允许”的眼神,扶苏笑眯眯地纠正白羽成:“天魔宗的传人唤作蚩秀;涅罗坞第九位真传,那个头发黑黑眼睛大大的师妹才叫卿秀……我听剑穗儿说,最近白师弟和卿秀师妹往来颇多,现在看来确有其事。”

  饶是白羽成心志坚定,现在也忍不住脸红,怎么跟怎么,自己就把蚩秀说成卿秀了。

  还是自家师父心疼弟子,见他尴尬不已,龚长老笑道:“羽成,继续说小师叔。”

  白羽成咳嗽了一声,讪讪转回原题:“师叔祖是在告诉对方,他老人家必胜无疑!打消魔家弟子的傲气不算完,师叔祖还要把自己的傲意压在敌人心头,此其一。”

  一句话说完,白羽成心思重新沉定,继续道:“更有趣的,小师叔先问了……”断一下,想好、稳住、肯定不会再说错名字,白羽成继续道:“先问了蚩秀这一斗只论胜负、不分生死,然后才提了七天追杀之说。”

  当年虞长老门下、那位盲眼少年开口,接过了话题:“修行之人皆知,比斗分上下两重:下一重、同门试炼好友博艺,不会拼上全力;上一重,正邪纷争、生死拼杀,绝无退让余地。”

  扶苏眼睛亮晶晶的,又开口了:“是以师叔祖那‘七日诛杀’,也等若告诉卿秀……”

  白羽成的眼睛都有些发绿了,但扶苏不纠正,全当自己不知道自己说错了,继续道:“待会相斗,他只当作普通的同门试炼,都不会去拼上全力,就算蚩秀赢了,他只当送魔徒一个自省的机会,七天之后,照样能诛杀蚩秀!仍是攻心,小师叔已经稳稳占到了高处,根本在俯瞰魔家弟子!”

  一个破绽,两层玄机;而两层玄机皆为剑,同指蚩秀心神!

  修行人,活得更长、见识更广,心思自然也会更灵活,苏景故意在言语中现一个破绽,内中含义在场修家中至少半数都能解出,蚩秀也不例外。

  至于七天之后是不是真要杀蚩秀,苏景压根就没去想那件事,他现在做的就是摧心、摧心、再摧心,现在能给蚩秀一点压力,待会一战他便多一丝胜算,无论如何苏景都要赢、死都得赢!

  沈河的笑声愉悦:“小师叔去南荒百多年,可历练得更凶猛了。”

  解出他的破绽不难,苏景能把这个破绽卖得恰到好处才是真正的难事!苏景还不曾真正动法,但已把心机耍了个够、把场面完全变成了自己的,除了真正法术本领之外,其他所有先机、胜算,都被他一把抓了!

  “掌门师兄说的极是,以后咱可谁也别惹小师叔。”红长老也在笑……

  场中,沉默了一阵的蚩秀突然开口了,两字:“纳落。”

  全无意义的词,可修行之人全都了解,两字“虚言”喊喝,是修家的气息调整!前面无论比什么蚩秀都已一败涂地,至此再没什么可说,想要保住天魔宗的颜面,只剩斗法一途。

  毫无征兆却并不突兀,蚩秀发动。

  无风、衣袂自动,蚩秀红袍猎猎作响,一个呼吸之后,众多修家恍惚看到,场中那个天魔弟子身形陡涨,大如山岳!

  赶忙使劲眨眼、再看,蚩秀还是蚩秀,站在原地连动都未动,又何谈暴涨……

  人未动,但气机动了,气运行布、无形却有致的魔家气意绽放而起,他涨的是势!

  萧杀天地四方、睥睨三千世界,魔家气焰凝化于身外,蚩秀变,双瞳紫、发亦紫,身形普通的青年男子,站在那里犹如巨岳矗立。

  小到草叶虫豸,大到汪洋云霾,乾坤万物皆有其势,这是一份天然神采,更是来自自然的认可。势不会伤人,但身势越强就表示这世界越接受他,他能获得的灵元、气运甚至天眷等来自冥冥支持便越多!

  前面蚩秀被连番挫败,众多修家的心思全被苏景夺了去,几乎都忘记了来离山挑战的天魔弟子曾在三年内造访数十强大门宗而未尝一败……直至此刻,见了他的如山魔势。

  公平以论,只凭着蚩秀修成的这道魔势,他便有资格向离山挑战!

  “势”如剑意,并不会主动伤人,但“势”蕴威严,能够摄人心神,蚩秀修炼的魔功专有韵势法门,可以说与他修元相若的修家,势皆远逊于他。每次登门挑战,开始时他都运以势压人,这是他抢占先机的不二法门。

  苏景身周行布智慧光华,可那重神采只是“气质”而非气势,当蚩秀动势,他立刻“黯淡无光”。

  蚩秀紫瞳转动,先扫过众多惊诧修家,最后才落到苏景身上,冷笑:“说得天花乱坠,原来不过如此……”

  不承想话音未落,苏景又重新“明亮”起来。

  天清澈了,湛湛真蓝、透亮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自眼触身,让人遍体清凉;莫名其妙的,耳中似乎想起了海涛声,从耳入心,让人心绪平静;还有风,微带了些湿润,从体肤拂入骨血,四万八千只毛孔都在欢快开阖……场外千万修家的舒畅感觉,皆来自一人:苏景动势。

  一个轻松到甚至有些散漫的笑容,正在苏景面上绽开;浅淡到无以察觉、却足以牵动天地、牵动所有修家感觉的气机,正源源不断行转开来,逍遥意味氤氲、仙家正气浩渺。

  不像蚩秀那样把魔势凝结成一座大山、如有实质几乎肉眼可见,苏景的仙家气度缥缈四散,却接连了整座世界!他只在蚩秀面前,他又无处不在!

  大圣玦气机外露时,苏景就是混横妖圣;黑石洞天开绽时,他便是逍遥剑仙。

  可是落在无数观战修家、众多离山弟子眼中,苏景身上升腾而起的,明明白白就是只属于他自己的仙家气度,正道中人见了这样的气韵,除了心折就还剩心折。

  就在笑容彻底绽放前,苏景迈步上前,以离山之礼,合手对着蚩秀稍稍一欠身;蚩秀则以天魔礼节,指点额头向苏景微一颔首……两人同时踏上一步,各右手伸出、一握。

  是叙礼,更是对势,两个修行道上的后起之秀,于问礼间以势相搏!

  此刻,魔家传人是那万仞孤绝一座山;而离山小师叔却是逍遥缥缈大世界。

  山巅再高高不过天,山基再厚厚不过地。

  当两人靠近,仙、魔两势真正接触,苏景面上的笑容更浓,蚩秀的身形则微微一颤,旋即那“山”没了棱角、没了轮廓,竟似冰雪般开始缓缓消融。

  夺“傲”之后,苏景又来夺敌人的“势”!

  蚩秀的脸色变了。

  苏景对他摇摇头:“你还是未明白。”

  有至宝做穴窍,想要和苏景斗势?还不如和他比比谁的金精多。这个道理蚩秀一辈子也明白不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四魔聚,天将雨

  “夺阔!”

  又是两字“虚言”,蚩秀喊喝如雷,斗势也告惨败,从心神到战机全被苏景抢占上风,可即便如此,蚩秀仍要逞强一战,右手用力一甩。

  苏景趁势松手,身形轻得仿佛一根羽毛,飘飘后退,并不急着强攻,真元流转剑意行布,苏景严阵以待。

  蚩秀右脚顿地,地心深处哭号大作,青黑煞气自土石之间突兀升腾,化身青面獠牙、背趁六翅、无数阴魂凝聚做它手中钢叉,身形二十七丈恶物自地而生!

  修得阴魔真言,顿足之际、唤请阴魔显形。蚩秀的第一魔。

  阴魔手中钢叉点地,鬼气森然,七十冥虎跃出,咆哮不绝;右脚顿地同时,蚩秀左手高举向天空猛抓,灵云顷刻惊散,一道巨影突显、由虚入实:独角血发、三目赤瞳、殷红甲胄披身,左杵右鞭,身形三十三丈恶物从天而降!

  修得明魔心咒,举手之间、接引明魔法相。蚩秀的第二魔。

  明魔巨杵挥动,怒鸣烈烈,三百黑色巨鹰显身,围住苏景层层盘旋……

  蚩秀手段,除了苏景人人皆知。

  三年前,蚩秀登门挑战二流修宗,只唤请一座阴魔入战,未尝败绩;两年后,蚩秀开始挑战一流门宗,弃阴魔不用、独请明魔法相,屡战屡胜。

  但今时此刻,蚩秀出道以来第一次两魔齐动。

  阴魔身边七十猛虎,明魔驾前三百雄鹰,每一头恶畜都是一道真魔神通,甫一发动便铺天盖地,向着苏景轰袭击而去!

  苏景拂袖,金光闪烁,九九剑羽飘零四散,结百丈之域将主人稳稳裹护其中,苏景只守不攻,敌人急他不急,反攻契机未至。

  而抓天顿地之后,蚩秀动作不停,收回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面色痛苦一生长嗥,硬生生地从自己体内揪出一个血淋淋的“小人”。迎风一甩,小人翻着跟头轰然长大,落地时化做十三丈、六头三身六腿十八臂怪象魔物,旗、塔、铃、刀、幡、令、印……十八臂一手执一宝。

  明魔阴魔皆为相,身内魔才是真正存在,饮蚩秀之血、炼蚩秀之命,与蚩秀同体共生。

  蚩秀的第三魔。

  身内真魔六张面孔齐齐戾笑,身形急旋如风,十八般法宝齐出,这一魔的攻势比着天上地下、明阴双魔和大群凶畜的加起来还要更凶猛得多,见了此獠,又有谁还不明蚩秀敢来挑战离山的倚仗究竟是什么!

  就凭这座身内魔,足矣!

  蚩秀出手便是天昏地暗,数不清的神通与法宝,暴风骤雨般急攻。

  多出一个凶猛魔头,剑域立时摇摇欲坠,自百丈急缩八成,勉强结护二十丈范围,支持得极苦,随时都会倾塌。

  蚩秀见状攻势更急,身形一转身上红袍崩裂做七十七盏布蝶……蝶艳艳、血剑蝶,急冲剑域。

  苏景扬眉,惊诧有之、惊喜有之!他怕输,但更怕这一仗会无聊,用了三年让自己的名头响遍修行世界的天魔弟子,果然不曾让他失望。

  有人惊呼,稀稀落落、但四处皆有。莫说天上、地下和半空里的三大魔尊,就只这七十七枚血蝶的天魔剑术,便足以立一宗、开一派!

  就在惊呼响起同时,金红光芒流转绽放,十七枚金色阳鸦自苏景身周飞起,缭绕于剑羽之间,驰援于剑域之中。

  破冲煞后,苏景的护身赤炎再次蜕变,继火焰本形、化影金乌之后凝结阳鸦真形,这十七头阳鸦就是苏景的护身火!

  剑羽得阳鸦相助,立时稳固下来。

  此刻魔家攻势自四面八方而来,如惊涛骇浪轰涌不停,但正中二十丈那金红疆域岿然不动,苏景置身其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上没有动作、脸上也不存表情,仍旧只守不攻!

  观战修家已经不觉得他在等机会,怎么可能还能再等得下去,分明是拼劲全力做死守了。

  无论如何看,离山小师叔都处在下风,不过观战修家对他没有半分轻视,相反,心中只有敬佩:能在这样的攻势中坚持下来,实属不易了!换作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怕是早就被打得魂飞身碎了。

  可即便不轻视,也还是会失望,仙家高人还是难逃一败。不是离山小师叔不济,只怪魔家真传太强!

  蚩秀的强攻不休,但才过片刻,见一时无功,他就再动真魔法度。

  魔家传承,本有怒之修持,怒念越浓法术便越强,不过这“怒”是心境而非心绪,蚩秀现在却正反了过来,怒不是怒,变成了躁,他恨不得马上就把苏景打倒在地。

  蚩秀咆哮,双手倒插入腹、猛力一撕……众目睽睽下,他竟把自己撕开!

  不见鲜血迸溅、不见骨肉剥离、不见五内摔落……甚至连蚩秀都不见了,但是那天、那地、那世界彻彻底底变了模样。

  天殷红,地酱紫,风腥臭……

  修得明魔在天、修得阴魔在地、修得身内魔藏于骨血,蚩秀还修得血魔在心,释放心魔于外,化身血魔乾坤。

  蚩秀把自己变作一方世界,血魔乾坤!

  蚩秀的第四魔。

  喧哗大起,观战修家再没办法压抑心中惊骇,将自己化身血魔世界,这是什么样的神通!

  场外众多修家,无论来观战的外宗人物,还是离山弟子,都被蚩秀“纳入”世界,但只是“神虚入影”,他们并非真的踏入其间,只以一道神识做入观,看得到战况、全不会受到伤害。

  唯独苏景,他是被真的卷进来,又或者说,是被彻底笼罩住。

  世界不会主动杀人,可它是蚩秀的身心所化,这是他的地方,从三座魔尊,三百七十凶兽,七七血剑蝶到所有与他有关的神通法术,全都威力暴涨,而苏景再也借不到大乾坤中一丝一毫的灵气相助,剑势羸弱……

  二十丈剑域不得不再缩小,又是八成,苏景身前只剩四丈安全之地。

  必败之势无可挽回,观战的外宗修家再回想苏景的“七日追杀”之说,也只有摇头苦笑。

  七十七枚血剑蝶忽然撤出了攻势,摇摇摆摆地向着天上飞去,升得越高,剑蝶的身形便越伸展,短短一两个呼吸功夫,剑蝶不见了,化作遮天蔽日的血色乌云,一道赤色闪电、一串沉闷雷声,血雨滂沱!

  可血雨才一落地,一滴一滴,尽数化作红色的蝗虫,蹬腿振翅、飞射而起……又哪里是什么蝗虫,它们是剑,一虫一剑,血剑蝗!

  血雨轰轰,剑蝗千千万万,无以无数,汇同三尊魔,强攻苏景。

  剑羽散乱,顷刻将溃;阳鸦震怒,却无力回天。

  这个时候蚩秀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传遍血色乾坤:“现在降了,可保修为。”

  苏景的回答很有些无端:“你修的是金行元基啊。”

  天魔修持,也要以五行为基,蚩秀是金行元力,他天生喜欢太乙金精不是没道理的。

  第一句说完,稍顿,剑域被破、彻底散乱了,阳鸦被接连扑灭,只剩七头勉强护在主人身旁,苏景的第二句却更无端:“天将雨。”

  话音落,金风起、阳火生。

  黑石洞天、大圣点将诀、心窍、识海、气海,五大穴窍尽展、千零八十阿是穴阳金乌阳火喷薄而出,三六一正巧大穴玉露金风席卷四方。

  一座烈火世界、一座火行地煞,两百年间修行来的所有真元,苏景尽数绽放……

  如之前蚩秀一样,苏景也顿了顿足,踩出的是无边火海!

  仍是如蚩秀那样,苏景又挥了挥手,荡起的是泼天阴风,旋即风火相济,渐渐妖娆层层扩展,侵蚀魔家弟子的天地乾坤!

  阳火炽烈,再得金风鼓荡,这一方天地何异于天神的炼炉,血煌剑被焚烧成灰、血雨被灼烤成烟,血云也未能坚持多久便被烈焰舔噬都干干净净。

  烈焰与高温占据了此间每一角落,但只要世界不灭,三座魔尊便不会死,于烈焰中愤怒咆哮着,苏景挥手收了剑羽,对三尊魔理都不理,元吉天都双翼配合金乌万巢大咒,时而振翅疾飞时而穿空火遁,轻松避开敌人的疯狂攻势,专心于火焰催动。

  血魔天地迅速干涸,天空苍白、大地拔裂,但还远远未到收手的时候,苏景心念一动再动、催涨烈焰,火烈烈、风急急,而当这世界干燥到了极点,大地深处忽又蒸腾起丝丝袅袅的水汽……金色的水汽。

  那颜色刺目的鲜艳,刺目的闪亮。

  血魔天地中虎吼连连,分不清是蚩秀在怪叫还是三尊魔在怒啸,时至此刻,魔家弟子的世界已经全然被阳火金风占据,蚩秀根本没办法让苏景离开,除非他自己想走。

  苏景不想走,他还要再下一场雨!

  观战的沈河真人忽然笑了,似乎已经知道苏景要做什么,笑叹了声:“好家伙。”

  “水汽”蒸腾,丝丝缕缕地汇聚到天空,成股、成潮,终于化作万里无边、亮丽到骇人的云……

  不久,一声惊雷鸣动世界,如神剑断裂之声。旋即大雨瓢泼。

  蚩秀身化世界,他的金行元基也化为实质金铁、藏于大地深处……当阳火金风肆虐乾坤,炽烈高温蒸融天地,金铁被灼烤成“水烟”,从地下深处蒸了出来。

  “水烟”升腾、苏景收拢了些火势,温度稍降低了些,金铁汽汇聚成云;苏景再敛火势、温度在降,蚩秀的世界便开始下雨了:金铁熔浆,大雨瓢泼,天地人间、亘古未有的一场——铁雨!

  金水铁浆的暴雨。

  天降大雨,烫得要死。

  第二百九十八章 离山笑

  闻所未闻,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奇景。

  人人眼中金彩闪烁,目瞪口呆,苏景满意极了,置身于亲手烧起的瑰丽却可怕的景色中,穿梭飞行……

  那被从地下烤上天、又复倾泻的金铁之雨是什么?

  是蚩秀的本元修基!

  苏景把他修行根本元气都搅得大乱,胜负已分,无须再战。

  好半晌,苏景终于哈哈一笑,火翼猛振一飞冲天,带着无尽烈焰一起,冲出蚩秀天地、重返人间世界!

  众多观战修士只觉身周一晃,血魔乾坤不再,蚩秀重新显身,魔家弟子脸色苍白,身形抑制不住地颤抖着,若非手下及时上前搀扶,他都无法站稳。

  苏景一番折腾,蚩秀倒足了大霉,元基混乱气血翻腾,伤得着实不轻,总算动手前说过“只分胜负”,苏景留下了他的性命。

  苏景开口,仍是那一句:“自以为处处比人强,却不料样样不如人。”

  化身乾坤,将敌人纳入自我世界来打杀,这固然是巅妙法术,但如何运用也有大讲究,对上不如自己或伯仲之间的敌人,大可施展无妨;对上修元超出自己一截的修家,若将对方贸然收进来,何异于贪蛇吞象、自爆肚囊?

  蚩秀能以“夺罡”境界,连败修行大宗,他以前自然少不了惊人奇遇,不提诸般魔家法术,只说他修元之雄浑,的确远胜普通的元神修家。

  在之前,比宝比兵比势他都输给苏景,可他不信自己的修元会比不过对方……苏景也不过是六境的修为么!

  即便明知苏景在南荒大杀四方,他也只道那里的妖物不济。

  拼斗时蚩秀不止要赢,还逼着自己非得赢得干净漂亮,如天魔冲阵一般碾压过去、把这个连番狠扇自己耳光的离山小师叔碾压当堂,这才放出第四魔、化身小世界。

  结果遇到身藏两大洞天、炼化两大烈火地的苏景,输了个痛快淋漓。

  蚩秀颤抖着、深吸一口气:“你赢了,离山法度,蚩秀佩服。”

  一声认输,让苏景这口气彻彻底底地顺了过来,但高人还得继续装下去,心里暗忖着“这可不是我要装,这是给离山做面子”,淡淡道:“天魔宗重开法坛是大好事情,离山弟子同祝。今日切磋,于离山而言本就无关胜负,只是一场见识罢了,赌约不必放在心上,你那些金精都带回去吧。”

  “你修持不凡,一时失手让你负伤,意料外的事情,七日之约延缓一甲子,回去后先疗伤吧。”

  稍稍停顿片刻,苏景又问蚩秀:“怎么,不骄傲了?”

  从头输到尾,蚩秀目光黯淡,神色迷惘,又哪里还有丁点的骄傲,甚至苏景的“讥讽之言”落入耳中都没什么反应。

  “比人强时骄傲,不如人是就蔫了?那不成‘欺软怕硬’了,哪里还是真魔骄傲。”苏景笑了:“傲是你自己的傲,与强弱无关,与胜负无关。魔家之傲,傲得是天地宇宙,不是输赢胜负。你这个样子……实在不像样子。”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苏景语气轻松,好像和朋友聊天似的,等他说完时大家也就明白了,是安慰是鼓励、更是一份善意提醒,又哪里是什么讽刺。

  烈烈儿满脸不解,皱眉问身边六两:“山溪乌在中土的时候,是老好人么?打都打残了,何必再和他啰嗦。魔家弟子以后骄傲不骄傲,和山溪乌有一个大钱的关系么?”

  六两对火猴子传音入密:“刚刚小祖宗做高人、说不要他的赌注了,魔崽子没吭声。”

  苏景麾下妖精无数,就只有六两最能明白主人心思:就怕魔家弟子傲气尽丧破罐子破摔,顺着高人的客气话把自己那几堆输掉的金精收走,那可大大的不妙。

  蚩秀骄不骄傲,和苏景有一个“小西瓜”、一对破烂法器和一柄七彩剑的关系,苏景非得劝他重新振作不可。

  蚩秀并没多说什么,更没再去看那些赌注,对苏景点了点头:“告辞了。”说完,由手下妖僧搀扶着地掠而起,但才刚飞出十余丈,他又停住身形,转回头问苏景:“你那智慧花,能不能再与我一枝?”

  刚才那支早已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有何不可。”苏景笑了笑,又生出一只掌心花,遥遥向对方一弹,花儿御风飘起,蚩秀接下奇花,下山去了。

  另有离山司客弟子上前,引领外宗修家出山。掌门人已经密语传令,对这群闲杂人等无意多做应酬。那些修家们也明白,能进山观战已经是离山大大地给面子了,当下对着沈河真人、离山诸位长老、真传,尤其那位仙风道骨小师叔认真致谢,也心满意足地下山了。

  不长功夫,离山就重新安静下来,外人都走得一干二净,但本门弟子、令牌妖属、三阿公还留在原地,沈河真人踏上一步,长长一揖、对着苏景躬身施礼:“谢过师叔、恭喜师叔。”

  谢什么,恭喜什么,沈河未说,但所有人都明白。

  掌门之后,诸位长老、真传、内外两门弟子,泱泱数千人一齐躬身,致谢、恭喜。

  朗朗的喊喝里,有尊重更有欢喜。一个人有了成就,所有人都会欢喜;一个人做了一件漂亮事情,所有人都与有荣焉,这便是离山了。

  苏景躬身还礼,却有不知该说点什么,也不过那两个字吧:“多谢。”

  掌门起身,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可眼光向苏景身后看了一眼,他的脸上忽然显出了一份让苏景看不懂的神情,跟着他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不止沈河,苏景对面所有离山弟子,全都和掌门人一个模样:面现错愕,继而发噱,脸上笑意古怪。

  苏景不明所以,顺着众人目光回头观望,空无一人,只有自己在打斗前放出地面、尚未及收回的几样赌注,这又有什么可笑……“我”的红布呢?

  看过两眼,苏景恍然发现:三丈大像上,笼身罩头的红布散落了。

  七彩太乙金精光彩迷离、三丈大像高耸醒目:那大像、前胸后背斗大一个好字、眉花眼笑、笑口大开、怎么看上去就那么喜庆开心,苏锵锵。

  离山弟子们没办法不错愕、没办法不笑——用三丈金精为自己塑像?小师叔这是什么样的……什么样的情怀啊!

  十足意外,苏景记得自己那红布绑得好好的,怎么就给松落解脱了……都已经脱落了,又何必再去管为啥,苏景也笑了。

  他一笑,弟子们也就笑得更开心、笑得出了声音。笑吧、笑吧,反正没有外人,都是同门、都是一家,大家笑得越开心,苏景自己也就越开心。

  笑过了一阵子,苏景咳嗽了两声,望向沈河,后者能看懂他的意思,点头道:“师叔有话便请讲。”

  “是有几个事情。”苏景一回门宗就被星峰阵图引走了心思,的确有不少事情都被一时忘记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来做。

  “请公冶长老上前。”说话间,苏景收了自己的黄金屋和青灯境少女像,前者是剑、自己要用;后者则是人家的像,熔炼掉心里过意不去。

  至于自己的大像,苏景才不当回事,对上前的公冶长老笑道:“我的这块大金精,还有蚩秀输在离山的那些,都请你收了去,以后要辛苦公冶长老了,为我离山多锻好剑。”

  公冶器又惊又喜,伸手指向大像想要开口,掌门人轻轻咳嗽了一声,老头子这才省起直指前辈像颇为无礼,忙不迭收回手指:“这座大像……您也与我?”

  待苏景点头后,公冶器又忙不迭摇头:“熔炼师叔之像,大不敬之事,弟子不敢为……”

  不等他说完,苏景就笑道:“我自己都不当回事,你又何必当真,这座像本来也不是我刻的,是一位朋友给我开的玩笑。”

  扑哧一声,有人笑。除了最没规矩的红长老还有哪个?她笑完不解释,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不信苏景的解释。

  公冶长老脑中灵光一闪:“全副熔炼万万不可,或者这样,我好生处理、留下这大像的金皮、内中添入上好铜钢……”

  他不嫌麻烦,苏景又有什么好说,点点头算是应了,公冶长老欢欢喜喜收好大堆金精,那柄剑也只是空有其形,剑意、神髓与本炼法术都随以前的主人丧身而逝,须得重新祭炼。

  之后苏景又道:“风长老请上前。”

  一百多年未见面,水灵峰上主掌灵草、医石的风长老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听到小师叔喊自己他有些莫名其妙,迈步上前:“弟子在。”

  苏景一摸锦绣囊,取出一物:“南荒偶得,您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好处用,能不能入丹炼药?”

  他手中,一株混不起眼的蘑菇,可风长老见了,竟“啊呀”一声怪叫,喊声甚至都有些嘶哑,都快用上神功身法了一把自苏景手中将蘑菇抢了去……烈火地煞、千目蝎子前辈洞府中生出的辟毒灵菇,走遍天下又到哪里再去寻第二根!

  风长老是识货之人,蘑菇到手,心神随之投入,居然一言不发、捧着蘑菇急匆匆跑回自己的灵水峰,迫不及待的分解药力去了。

  苏景混不介意,又说道:“申屠长老请上前。”

  又老又瘦、两眼昏花的老头子迈步上前:“申屠灵灵拜见师叔。”

  司宝长老,离山宝库就是他看管的,他那份贪婪气质,与赤目颇有几分相似。

  苏景开始向后退,在两人之间腾出了偌大一片空旷地方,申屠长老不解其意:“师叔做什么?”

  苏景摆摆手、示意他一会便知,直到两人之间足能放下一座小山苏景才止步、跟着又一拍锦绣囊!

  第二百九十九章 禁地

  仙光璀璨、宝气冲霄,苏景挥手之间,在他和申屠长老之间赫赫然堆出一座宝山!

  诸般法宝堆起的山。

  离山铸器、炼丹、司宝三位长老各有痴姓,此刻申屠灵灵的情形不比前两位好半分,怪叫声中一跤跌坐在地,目瞪口呆仰望面前宝山。

  又何止申屠长老,离山弟子齐齐惊呼,长老们个个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掌门人眼中都精光乍起。

  苏景提前未打招呼,离山众人自然没准备,谁能料到他们竟会迎上这么一大堆宝贝!

  大家都知道苏景在南荒得了奇遇,可是又有谁能猜到……何止奇遇,他还发财了,发了大财!

  离山强大毋庸置疑,但只立派三千年,根基尚浅、底蕴不足也是明摆着的事情。

  而大圣识海中、来自九座灵妙地的宝物尽落于苏景囊中,再加上后来剥皮国瑞皇帝的献礼、齐凤国尘霄生师兄的厚赠,苏景的收藏何等惊人,现在全拿出来充入门宗,离山的家底一下子就厚实了不少。

  苏景笑道:“外面得了些宝物,上缴师门。”

  申屠长老失魂落魄:“这……这么多……啊。”

  沈河真人面上吃惊神色一闪即过,无人察觉,之后朗声开口,对身后离山众多弟子道:“这些宝物先由申屠长老清点、立册。之后请诸星峰长老、各石崖执事主掌分发之事。”

  “真传弟子可得三件、内门弟子得一件;外门弟子以自身修持、器属而定,至少每五人落一件法器。”说完,沈河真人微笑:“这是小师叔早就吩咐下来的。”

  苏景只管送宝归山,其他事情他才不会指手画脚。何况沈河真人也是此刻才得知苏景居然从南荒捡了一座山的宝贝来,何谈“早就吩咐”。

  沈河真人是把苏景的人情送到每位弟子身上去!

  掌门话不停顿:“还有,离山得上好金精,择吉日请公冶长老开炉、着手祭炼,所得好剑,凡我离山门下,真传、内门、外门弟子人人有份,不过这个时候可长得很,大伙须得耐心些……”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我也得耐心些。”

  话说完,不知哪个胆大弟子,没忍住从心底响起的那声欢呼,一众师长相顾莞尔,不管、不拦,小崽子们想欢呼便欢呼去吧,大好事,高兴是应该的。

  得宝、得剑,谁不欢喜,长辈们不出声,弟子们立刻就热闹起来,而掌门人如此安排,至少千多件宝物分发下去,离山中坚实力当有大涨。

  沈河微笑着等他们了一阵,这才咳嗽一声,当先施礼,对苏景道:“多谢师叔。”

  掌门人四字后,便是离山弟子响亮整齐的致谢之声!

  苏景哈哈一笑,跟着,没忍住、哈哈又一笑,一笑在笑,遍体舒坦,还真是快活得很了。

  南荒所得都拿了出来,苏景又把樊翘唤出队列,光明顶侍剑童子重归山门传承、擢升真传弟子的事情,苏景之前也忘了说……对此事掌门人与诸位长老全无异议,当选吉日开香台办典仪。

  挫败天魔弟子挑战,诸般事情了解,离山弟子们退去,苏景又和三阿公闲聊了一阵,客人告辞。另外火猴子和阿嫣小母在离山待得腻烦了,问过苏景后,由六两带着离开门宗,去东土世界玩耍去了。

  一番喧嚣过后,苏景收拾心境,坐入自己的小院中,重拾星峰阵图、继续参研。

  一晃十余天过去,苏景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去找申屠长老要了一大块质地上佳的璞玉。

  又过两天,贺余归宗了,与掌门真人联袂来访,一进门正看见苏景正把一块玉牌打磨得有模有样,贺余、沈河两人是什么样的眼力,一眼就辨出:那是“如见”。

  苏景正照着已经毁掉的“如见”宝牌,重新做一块新的。

  那些年沈河不在山,但山内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一清二楚,小师叔颈下一块玉,追着任长老天天跪……

  今天见他竟在重做玉牌,明知他仿造出来也不能用,沈河真人还是忍不住眼角跳动。

  贺余也是一副古怪表情。

  苏景当然没想着伪造宝牌。重返光明顶后常会念及大师母,如今蓝祈已经飞仙天外,就算还有相见之日,怕是也得几千年后了。她老人家前后赐下过两件宝物,冥明尊尚在锦绣囊中,如见宝牌却碎掉了,苏景重做此物也不过是添个念想罢了。

  看似可笑之举,不过苏景重情义、自小便如此,根性无可改。

  苏景招呼着沈河与贺余落座,几句闲话过后,沈河问道:“下一境的修行,小师叔有什么打算么?”

  这事现在是苏景最大的苦恼,摇了摇头。

  不是不着急,而是着急也没用,中土世界再无可用天罡,想要像冲煞那样、再以古法修行第六境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贺余接过话题,说道:“我这趟下山会去两个地方,到南荒探望过尘霄生师兄后,又去了一趟涅罗坞。”

  天宗高人互有往来是正常事情,但若于苏景无关,贺余现在又何必对他提起此事……贺余带了重礼拜访涅罗坞,就是为了苏景的第六境修行。

  涅罗坞是火行修宗,门内凝有火行“天罡、地煞”,这种修家施法锻造的气脉远远比不得真正煞、罡,但已经是能够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为了维护门宗清誉不惜打碎如见玉牌,自领大罪的贺余,如今又为了师弟的修行去求请于别宗,之前甚至都未和苏景打一声招呼。

  离山弟子本色,贺余身上可见一斑。

  “已经和涅罗坞讲好,师弟想做第六境修行的时候,随时可以过去。”

  苏景未言谢,有些事情落在心里便足够了,对师兄点了点头。

  贺余则把话锋一转,笑了起来:“我从南荒回到中土这些日子,两只耳朵里听到的,可全都是师弟的威名。”

  与天魔弟子一战,苏景声名大噪,如今修行道上人人得知,离山小师叔法术凶猛、尽得八祖传承,得此传人,离山九门正法中唯一的火行道,开枝散叶指日可待!

  更在修为之上的,还是离山小师叔的气度。正道风范、高人气象,宽广心胸、浩渺情怀,大败蚩秀同时,折服无数观战修家,这正道高人的名气,苏景自己不承认都休想甩掉了。

  苏景一个劲摆手:“同道错爱,受之有愧,有愧。”有愧之余笑得合不拢嘴。

  贺余哈哈一笑,话题再转:“上次归宗后,我基本就留在了山内,不再入世做领悟了。师弟应能想到,我暂停修行,只因离山出了些事情。”

  待苏景点头,贺余继续道:“本来我与沈河商议的是,这些事先不必惊动你,你境界尚浅,当专心修行。不过你的名字如今太响亮了。提到离山,必说苏景。这是好事情,但你已经成了离山剑宗的一块招牌,宵小之辈想要对付离山,多半会在你身上动些脑筋的。你在宗内自然无碍,但下山走动时,非得多加些小心不可。”

  苏景站了起来,对贺余拱手:“宵小从何而来,为何要对付离山,请师兄明示。”

  “你随我来。”贺余与沈河对望了一眼,也告起身,带着苏景向外走去。并未飞起高处,就在星峰下的莽林中贴地急掠。

  早在初到离山时,红长老就提醒过苏景,星峰之下有离山禁地不容涉足,是以苏景的光明顶虽然沉落星峰之下,但他几乎不曾去莽林中闲逛。

  三人一路疾驰,不多时,抵达光明顶以南四十里、一处禁法森严地方,踏足附近时,即便苏景两座烈火地脉的修持,仍觉彻骨的水寒之冷,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掌门人身带入禁信物,不受法度阻挡,引着贺余、苏景直入其中。三五个辗转,又是十余里路后,三人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玄衣老者。

  以苏景的敏锐五感,对方显身前竟全无察觉。直至看到了他,才知他在这里。

  蓝祈小院被发现之前,苏景驻道离山数十年,却从未见过这位此人。

  沈河自袖中摸出三块铁牌递了上去,玄衣老者接过来,一块一块、仔仔细细地摸索着。到了此刻,苏景才隐约察觉,这个双目看上去完好无损的老者,竟是个盲眼人。

  玄衣老者一丝不苟,把铁牌摸索了良久,将其退还给沈河,跟着闪身让开道路。

  沈河迈步前行,自始至终未和玄衣人讲过半字。

  苏景跟随前行,在路过老者身旁时,隐隐嗅到了一股土腥味……

  再前行百丈,沈河扬手揭开一道画皮遮掩,一条地路斜倾向下。沈河又递给苏景一方刻了古拙篆符的泥印:“洞中另有禁制,持此印可保无碍,师叔拿好、切勿掉落了。”

  苏景接下泥印与同门迈步跨入地路,甫一进入,他只觉身周微微一沉,旋即面露诧异。

  感觉沉重,这是洞中的护禁运转,影响了苏景的护身灵气,不值奇怪,真正让苏景吃惊的是:地路中暗藏的法术是土行基,行转方式更与离山正法迥异……此间护禁,绝非出自离山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