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咚咚如同小泉流水的琴声悠扬传来。

  “弹琴对我来说就是修身养性,我父亲从小就教育我戒躁。”宋清泽声音不疾不徐,配着钢琴声,令人昏昏欲睡。

  而与他相隔不到一米距离的另一个隔音室,宋清淮猛地砸下钢琴盖,仿佛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废物。”

  “罪有应得。”

  “宋少爷,到了该还债的时候了。”

  宋清淮捂着头尖叫,“不要再打了,求求你们。”

  那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剧痛席卷了全身,宋清淮抖得像个筛子,张嘴咬住了手背。

  雪白整齐的牙齿陷入唇肉,腥甜的味道蔓延在口腔里。

  他蜷缩在钢琴下面,惶惶地张望。

  好多人站在他面前,每个人都有两只手,但他们不是来拉他一把,而是想将他推进深渊。

  就因为他姓宋,就因为他挡了别人的路。

  “天赋这种东西很虚无,虽然以前老师夸我有天分,但我觉得努力也很重要。”

  “感谢那些练琴的日子,我现在才能在大家面前表演。”宋清泽微笑着面对镜头。

  “希望这次能再和宋哥友好交流,一起进步。”

  【泽泽好棒!隔壁碰瓷怪已经废了哈哈哈。】

  【宋清淮那样儿和疯子有什么区别?】

  【只能说恶有恶报!】

  【爽啊。】

  嘭。

  隔音室的门被人撞开,宋清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能看到一道残影。

  傅识均走错了隔音室,转头推开另一扇门。

  入目只有一架钢琴,钢琴下边儿露出一点衣角,傅识均大步走过去,拉开琴凳。

  “不要打我。”宋清淮抱着膝盖,护住两只手,露出纤细的脖颈。

  “是我,是我。”傅识均大手轻轻盖在他的后背,“没事了,别怕。”

  宋清淮小心地抬起头,用眼尾觑着他,确认是傅识均。

  他定定地看了半晌,然后平静地说:“你来了。”

  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攀在琴凳上,拖着无力的双腿站起身,同时避开了傅识均扶他的手。

  “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要继续学苏绣吗?”宋清淮嗓音沙哑,但平静得过分了。

  “你刚刚怎么了?”傅识均心沉下去。

  宋清淮一脸莫名其妙,他的记忆停在刚进隔音室的时候,整个人的记忆有些混乱,他猜测是自己昨晚没睡好的缘故,脑袋昏昏沉沉的。

  “你的手。”傅识均抬起他的手,整只手背鲜血淋漓,一排整齐的牙印。

  宋清淮怔怔地看着这个伤口,他竟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受伤了。

  “是你咬的吗?”他问。

  傅识均抿唇,掏出手帕给他包好手。

  “傅识均,你的手好抖,你冷吗?”宋清淮碰了碰他的手心,凉凉的。

  很奇怪,他记忆中傅识均的手都是暖乎乎的。

  “还要练琴吗?不练的话跟我回去。”傅识均用尽全力忍住了从心底生出的寒意,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宋清泽探头进来,“怎么了吗?宋哥怎么受伤了!”

  宋清淮抽回手,和傅识均拉开了距离,“没事,不疼。”

  更疼的他都受过。

  宋清淮坐在钢琴前,随手翻开一本新手曲子,叮叮咚咚,混乱的节奏引人发笑。

  “噗。”宋清泽没忍住笑出声。

  宋清淮停顿了一秒,“请你们出去,替我关门,谢谢。”

  傅识均转身就走,宋清泽也跟着离开了。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宋清淮重重闭上眼睛,凌乱可笑的音符在耳边回荡。

  手帕包裹着他的手背,英雄受伤了也是英雄,那他受伤了算什么呢?

  一场可笑的、无厘头的嫉妒轻而易举毁掉了他的生活。

  宋清淮认命似的盖好了琴盖,用手帕干净的一面擦掉自己方才碰过的地方。

  很快就要解脱了,往好处想,他还能拿到两千万。

  两千万多好啊,人生在世,谁不是为了碎银几两。

  一双手换两千万,很值。

  很值。

  宋清淮对着钢琴说了一声再见。

  导演没有派人跟着他,也许是因为他的最后价值都在那一场表演里了。

  再热闹的开始,都躲不过落幕。

  人生最悲莫过于,美人迟暮,英雄落寞。

  宋清淮走在街头,难得可以放空思绪。

  他终于不用再担心自己的伤会影响弹琴了,石头落下的那一刻,世界终于分崩离析,平静的皮囊下藏着腐烂的内里。

  他好像接受良好,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只是心口一空,寒风呼啸,便猎猎作响。

  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让他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再没有什么能打击到他了。

  宋清淮漫无目的地游走,回过神来,他已经走进了一条临河的小巷里。

  江南处处是水乡,这条小河泛着深沉的墨绿色,似乎十分平静且好客,它在轻声地呼唤,吸引着宋清淮。

  宋清淮克制地移开目光,掩盖住那一瞬间的冲动。

  这样温柔的地方,不应该存在除了水草和石头以外的东西。

  一间小平房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拿着刻刀,借着惨淡的光线在雕一尊人像。

  吸引他注意的不是油润的玉石,也不是栩栩如生的技艺,而是——那老头儿缺了一只手,另一只手只有三根手指。

  老头儿用那只缺了手掌的腕骨夹住玉石,另外三根手指捏着刻刀,每一刀落下去都算数。

  玉石油润光滑,很容易就脱手,但老头儿握得稳稳的,不知练了多少年的技术。

  宋清淮钉在原地,动弹不得,难以形容这一刹那的激荡。

  他听过不少自立自强的故事和例子,甚至从小作文写到大,但是刀子没落到自己身上那一刻,人总会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

  可是人类,本来就是个充满了毅力和生命力的种族,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人类自始至终站在这片大地上。

  一万次跌倒,一万次爬起。

  这才是活着的意义,只为了活着本身。

  宋清淮站得久了,老头儿终于抬头瞅了他一眼,“要定做还是买件儿?”

  “我……就看看。”囊中羞涩的宋清淮有些尴尬地回答。

  “哦,那你站我后边儿,别挡光。”老头儿对别人的惊奇的眼神已经见怪不怪了。

  宋清淮挪到他屁股后头,站着太显眼了,他就蹲着看。

  他在看老人,不远处的人看着他。

  宋清淮若有所感地抬头,却什么也没看到,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了。

  “爷爷,痛不痛啊?”宋清淮小声问。

  老头儿说话,手不停,“没感觉了,忘了。”

  人会自动遗忘痛苦,这是大脑对人的保护。

  “可以问问原因吗?如果不方便回答也没事。”宋清淮声音越来越低,“我的手也断过,后来接好了。”

  “可是好了也没用。”

  老头儿闻言,停了下手,余光夹了他一眼,哼笑了一声,“娃娃,这算什么?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告诉你,我这手是当初赌钱被人剁的。

  我啊,以前也是个富家大少爷,看不出来?”

  老头儿用鼻腔哼哼了两句,“我这本事祖传的,但我不肯守着家业,就整天想着捞笔大的。

  第一次被人剁了一根手指,我不信邪,非得找回场子不可。

  你知道赌徒心理吗?总觉着儿自己下一把一定能赢回来。

  后来,就是你瞧见的这鬼样子了。

  我家的产业都被我败光了,我老子人到中年被我生生气死的。

  我娘为了给我还债,给人当小老婆去了。”

  老头儿说起自己那些事没有一丝掩盖的意思,也许是这些蒙尘的旧事被他翻来覆去地咀嚼,每一个辗转的夜晚都在悔恨,好像说出来就舒服了些似的。

  哪怕每一句话都像在心口放血。

  “当年我的天赋在同辈里数一数二,我爹指望着我光宗耀祖。后来他说,早知今日,当年在襁褓里就该掐死我了事。”

  宋清淮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老头也不需要他的回应。

  这番话他颠来倒去不知和多少人说过,念念不忘成了祥林嫂,靠着痛苦过日,心头被磨上了一层又一层老茧。

  “你还年轻,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我以前不爱干这玩儿意,成残废了倒是老老实实继承了。”老头自嘲了一句。

  宋清淮心哽住,对着这个相似经历的他乡异客,竟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刚刚你看那条河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老头放下刻刀,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不要做一个懦夫,人活着就只是活着,和其他没有任何关系。”

  “哪怕窝囊地、孤独地活着,也没关系吗?”宋清淮问。

  “知道我刻的是谁吗?”老头儿把刻了大半的玉雕给他看。

  宋清淮仔细辨认了一下,“辛弃疾?”

  “堪笑千古争心,等闲一胜,拚了光阴费。”老头儿念起词来十分有范儿,气势如虹,如同一把利剑直击宋清淮的心脏。

  “少年横槊,气凭陵、酒圣诗豪馀事。袖手旁观初未识,两两三三而已。”

  “哟,娃娃也喜欢辛弃疾啊?”

  “嗯,以前是惋惜。”宋清淮呼出一口郁气。

  “现在呢?”

  “现在啊,我爱上他了。”宋清淮开玩笑道。

  “……”老头儿跟不上他的脑回路,只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轻浮了。

  宋清淮搓搓手,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小腿,十分活泼地说:“爷爷,我回去了,谢谢。”

  “嗯,有人等你老半天了。”老头撂下刻刀,也准备收拾收拾关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