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风也无云。

  庭院安静得厉害, 连往日聒噪的虫鸣声也减弱了不少,更衬托出许星河嗓音的清透嘹亮。

  安森装作看不见后面的那两道人影,继续和许星河吵架:“难道我说错了吗?谁都看得出来林宴书那位小姨温顺柔弱还没什么用, 我只是说实话而已,你至于这么大反应吗?”

  “我怎么不至于?”许星河情绪饱满, 字字清晰:“你知道林宴书这么多年的成长经历吗?你知道温婉对他而言的意义吗?如果没有温婉, 林宴书早在六岁那年就不明不白地死在林家老宅的池塘里了!是你口中温顺柔弱还没什么用的温婉奋不顾身地冲进了池塘里救回了他!也是温婉一直在和林家周旋,看护照料着林宴书长大!”

  许星河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是,外公多厉害啊,最辉煌的时候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吧?可是这么厉害的外公在林宴书被欺负被打压被林家那群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时候又去了哪儿呢?”

  许星河发出了一声轻笑:“是在名利场上享受着万人追捧?还是同完全符合心意的养子共享天伦之乐?他找过林宴书吗?或者说他知道林宴书的存在吗?既然从前根本没在乎过,那他又凭什么为了一己私欲, 让林宴书跟陪伴自己度过了无数困境、把自己当做亲生儿子一样疼爱的姨妈断绝关系?”

  许星河讽刺道:“他到底凭什么?就凭他是顾靳?就凭他权势滔天?还是凭他和林宴书那所谓的一丝血脉相连?”

  安森简直被吓了一跳。

  他之前不知道会是这个发展,更没想到许星河什么都敢往外说, 看情况不对,他连忙打眼色制止。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许星河越说越激动, 眼泪也如滚珠似的滑过那张漂亮殊丽的脸蛋,他哽咽着,可口中的控诉却没有停:“如果真的在乎这一丝血脉的话,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呢?林宴书妈妈去世的时候他在哪里?林宴书小小年纪面对数不清的刁难时他又在哪里?”

  安森拉着许星河的手腕, 小声提醒:“差不多就可以了……”

  许星河却还在哭, 他带着哭腔继续说:“林宴书六岁的时候,父母就相继离世了, 从那以后, 他的亲爷爷还有亲叔叔对他百般算计, 恨不得他长歪长坏变成一颗朽木, 从小到大, 对林宴书真心疼爱的亲人就是温婉这位小姨,也只有温婉这位小姨,外公就非要那么狠心,把林宴书这么多年以来珍视珍重的唯一亲情给剥夺吗?”

  安森哑然失声。

  许星河如今的样子已经脱离了演戏的范畴,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默默拿出了手帕给许星河擦眼泪。

  许星河却拒绝了。

  他任由眼泪流淌,哭得面目全非,却仍旧要说:“我知道,外公恨温婉,他觉得当初自己女儿就是为了这个同母异父的亲妹妹才跟他决裂,从此以后远赴异国,音信全无,但真的是温婉的错吗?”

  “如果不是那段父女关系早就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又怎么会造成那样的结局?宴书妈妈带着温婉离开只是结果,温婉从来就不是导致他们父女死生不复相见的原因。而外公如今,竟然要用同样的话术、像当年逼宴书母亲那样来逼宴书做选择。”许星河垂下眼睫,眼泪又一次滑落。

  安森把手帕递过去,哄道:“你先擦擦。”

  这一次许星河没有拒绝。

  “外公想怎么样呢?他希望宴宴放弃温婉而选择他,来弥补当年的遗憾?又或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错?”许星河擦了擦脸,抽泣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可他有没有想过,如果林宴书真的为了利益而放弃温婉,这样唯利是图可怕至极的外孙难道就是他所期盼的吗?”

  安森不由得叹气。

  “不论是外公或者是小姨,我相信宴书都不愿意放弃,但如果真的非要逼迫他,我想,他会做出和他母亲当年一样的选择。”

  “因为他是他母亲的孩子。”

  安森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不远处顾靳还在那里站着,一动不动,身影佝偻,像是年迈的松树。

  在这种场面下,安森什么也没法说。

  直到顾靳在

  顾嘉树的搀扶下转身离去,安森才松了一口气。

  他戳了戳还抿着唇矗立的许星河,笑着说:“好了好了,人都走了,就不用演了。”

  结果许星河突然崩溃,哭得更厉害了。

  安森:“?”

  安森哭笑不得:“你这是干嘛呢?”

  许星河带着哭腔说:“呜呜呜我就是心疼我们家宴宴啊。”

  安森拍着他后背安慰:“那就赶紧回去找他,别在这里哭了。”

  “你说得对,”许星河用手背胡乱擦着眼泪,脚步急切:“我得去找他。”

  ——

  顾靳沉默地回到了房间,连一向挺直的背脊也好似被压弯了半截。

  顾嘉树给他倒了一杯温热的茶,递过来道:“您先喝点水。”

  顾靳没有动。

  顾嘉树半蹲了下去,看着父亲的布满岁月痕迹的苍老容颜,轻声叫他:“爸。”

  顾靳回过了神,应了一声:“啊。”

  他自嘲地笑了笑,摇头道:“星河啊,跟我在那儿演戏呢。”

  他看着自己优秀卓越的养子,慢慢说着:“你也参与了吧?要不然怎么就恰好带着我往那个方向走呢?”

  顾嘉树低头道歉:“是儿子不孝。”

  顾靳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没有计较,只是觉得好笑:“我早就看出来了,星河那孩子,只是表面对我恭敬,实际上一点也不怕我。”

  顾嘉树失笑,他没忍住道:“星河表面上也一点都不怕您。”

  恭敬嘛,实际上也不多。

  不过一想到许星河的真正出身,又觉得不奇怪了。

  他本来也不必向任何人低头。

  顾靳被噎了一下,他瞪了儿子一眼,改口道:“至少表面看起来,星河对我也算孝顺上心吧?时不时就会发来问候,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的喜好,又是送定制围棋,又是送白金龙鱼的。”

  顾嘉树点头:“这倒没错。”

  顾靳感慨:“可一旦我和宴书发生冲突,他不仅毫不犹豫地站边,还想法设法地把我叫过去挨骂,骂的那也是毫不客气。”

  顾嘉树只赞同一半:“星河和宴书感情甚笃,自然会无条件维护他,但星河哪里骂您了?”

  顾靳用鼻孔哼声:“那还不是骂我?”

  顾嘉树没有跟老爷子争辩什么。

  “你啊,也不要抗拒亲密关系,”顾靳又劝起了儿子:“你看看宴书和星河两个人同进同退,整天甜甜蜜蜜,快快乐乐,这不是很好吗?”

  顾嘉树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坐到老爷子旁边,苦笑着说:“您知道我的问题,要是运气不好,我指不定要走在您前头呢,这样的我又凭什么祸害别人?”

  顾靳听得生气:“别胡说八道,你就是太悲观了,医疗科技正在不断进步,你肯定有完全痊愈的时候。”

  顾靳又道:“要是觉得工作负担重,你不如也退休,钱永远都是赚不完的……”

  他还想长篇大论,顾嘉树却转移了话题:“爸,不说我了,还是说您吧,这一回您怎么就想通了?”

  关于温婉的事,顾嘉树也尝试劝过,但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

  顾靳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把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那个画桶上。

  他就那么专注地盯了好一会儿,仿佛陷入了长久漫长的回忆里。

  “你姐姐的画画还是我给启蒙的,那时候啊,她才到我膝盖那么高,人长得小小的,眼睛却乌溜溜地,总是瞪得很大……”

  顾靳略带颤微地起身,亲手拿过了那个画桶,他把那画桶打开,给顾嘉树讲解里面的画。

  “看这副山水画,还是我教她的那种画法,一丁点都没变。”

  “还有你看这里的错误,她小时候就经常犯,长大也不改……”

  顾靳说了很多,每张画都要点评一番,一直说到了口渴,他才呷了两口茶。

  “还有这张全家福,”顾靳把压在最下面的那张画拿出来,苍老的手轻抚过上面女儿的面貌,笑着说:“你姐姐画的全家福里有丈夫,有儿子,有妈妈,有她妹妹,还有咱们俩。”

  顾嘉树顺着顾靳手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画里面那个和自己面貌相似的小孩子。

  顾嘉树笑着说:“原来姐姐知道我。”

  顾靳:“是啊。”

  他收养顾嘉树的时候,已经是在和女儿决裂之后,他那个时候心硬如铁,不曾打探过女儿的半点消息。

  可他的女儿却还关注着他、记挂着他。

  原本已经压下去的愧疚又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来,顾靳望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画作,眼前愈发模糊。

  混浊的眼泪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与此同时,许星河也终于找到了心心念念的林宴书。

  他想也不想地跑过去,从背后抱住了那道挺拔颀长的身影。

  而林宴书却捂着半边脸,温言拒绝道:“老婆,要不然你先出去?”

  许星河生气了:“干嘛要我出去?”

  他因为才哭过,声音还带着点不同寻常,林宴书发现不对劲,也顾不得其它,就转身看向老婆。

  “怎么哭了?”林宴书满目担心,指腹也轻碰上了那湿红眼尾。

  而他一转过身,许星河也看清了他红的半边脸。

  “噗。”许星河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们一个眼睛肿着,一个脸颊肿着,看起来都有点可怜。

  “你刚才在冰敷吗?”许星河知道这肯定是老爷子打的,也没多问,就伸手轻轻碰了碰。

  林宴书点了点头,略有点郁闷:“本来不想让你看到的。”

  许星河不明白:“为什么呀?”

  林宴书淡淡笑着,矜持道:“不帅了啊。”

  这话说完就被许星河轻敲了脑袋。

  “跟我还有偶像包袱啊?”许星河瞪了他一眼,又勾了勾手,翘起唇角道:“弯下腰来给我亲亲,亲亲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