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侯和董侯  左俭正在看竹筒,是江东来信。他的三个徒弟去年出师,如今在江东吴郡的许家当了门客,遣人给左俭送来许多江东特产,诸如虾酱、干贝、蜜饯、莼菜干、以及各种咸鱼熏鱼等。

  臭虾酱那个味道呦,郭嘉刚进屋的时候险些被熏出去。

  他掩着鼻子偷看一眼来信,那三个倒霉方士居然住在吴郡都尉许贡的府上。如果郭嘉没记错,再过几年,吴郡太守许贡就要被孙策杀了,不知道这两个许贡是不是同一个人?

  左俭收到徒弟送来的礼物,非常开心。带着药箱和郭嘉出门前还又吃了一口虾酱,献宝一般往辰良怀里塞了两罐子酱,对郭嘉说:“这虾酱闻着臭,吃着香,公子不妨尝一尝。”

  戏璕没有捂鼻子,但他后退了一步,不太配合诊断:“咳、咳咳,老毛病,咳,没什么。”

  左俭白了郭嘉一眼,伸出三根手指搭在戏璕的手腕寸口处。

  郭嘉回他一个白眼:拿白眼翻我干嘛?

  左俭:“颍水入淮水,云雀找云雀,人以类聚。这位小友讳疾忌医的程度跟你半斤八两。”

  呵,志才才没有讳疾忌医,吃臭酱的人体验不到不吃臭酱的人的感受……

  郭嘉:“先生,志才的病怎样?”

  左俭沉吟片刻,写了一张药方,“气虚体弱,受过严重外伤,损及肺腑。风邪入肺,久咳不止……也好治,除按时服药之外,注意冷暖,及时添减衣物,多休息。忌酒忌色忌熬夜。”其实这病调养起来颇费时日,还容易复发,不过他才不会说出来影响疗效。

  戏璕顿时苦了脸:“别的都还好说,咳,忌酒有点难。”

  左俭抚须:“那少喝点也行,最好经常用胸腹深吸气,再缓缓呼出,我这有套吐纳功夫,学吗?”

  戏璕:“不用……”

  话没说完突然被郭嘉扯住衣袖,“学啊,这功夫简单实用,我以前也经常风寒咳嗽,被左先生逼着学,养成习惯以后挺舒服的,今年还没病过。”

  就凭左俭四十多岁背影看起来还像个弱冠青年,一脚能踹翻小牛犊,这套吐纳功夫就不一般。

  戏璕:“……”好像无意中发现了奉孝怕喝药怕扎针的真相?

  戏璕言谈间频频提到一个人—曹操。说他治军严谨,对颍川百姓秋毫无犯。说他胆识过人,追击波才的时候冲在最前。还说他廉洁公允,任济南相时一下罢免了八个鱼肉乡里的县令……

  郭嘉有些意外,这和他印象中白脸的奸雄区别有点大。不过奸雄应该也不会一开始就立志想当奸雄。可能当不成治世能臣心态发生了转变?

  乌木小几对面,戏璕摇晃了一下药碗,饮尽最后一口药汁,皱着脸总结说:“此人大奸似忠。”

  郭嘉:“……你把人家夸成那样,究竟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戏璕:“药太难喝。他的立场,太矛盾了。”

  曹操近十年的所作所为,怎么看都是一个能臣廉吏,和他爹曹嵩完全不是一路人。

  曹嵩是个官场不倒翁,谄媚权贵,抱大腿的技艺一流。手中握着大宦官曹腾留下的人脉资源,身上贴着宦官养子的标签。

  曹操却是个大刺头,走到哪儿把娄子捅到哪儿,棒杀宦官蹇硕的叔父,上书为士人领袖李膺和陈蕃鸣冤,严格执法,搞廉政风暴。

  士大夫都被曹操弄糊涂了,这不是大宦官曹腾的孙子嘛,怎么站到我们这边折腾起宦官来了?当父亲的是宦官党羽,当儿子的却和他家翁对着干?这是闹哪样?

  论起严格执法这一点,曹操相当对颍川士人的胃口,颍川是法家的代表人物韩非子的故里,颍川的私学,一部分是高等儒学院,一部分是高等法学院,剩下的是儒法综合高校。别人提起颍川名士,第一印象就是高仕宦,好文法。

  戏璕和荀彧一向投契,却为曹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争议了好几回。荀彧的观念刚好相反,他看曹操大忠似奸。

  就连“月旦评”的许绍也送给曹操一个有点投机取巧的评价:“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郭嘉暗笑,有争议才对嘛,这个人本身就是矛盾的集合体,后世争议了几千年,黑他的,捧他的,试图还原他的,谁也没法说服对方。

  想真正认识一个人,道听途说是不行的,是奸雄还是英雄?郭嘉打算找机会近距离观察一下。

  曹操的人生也是起起落落,一开始担任洛阳北部尉,随后得罪权贵外调顿丘令。

  曹家和宋家有姻亲关系,光和元年(公元178年),受到宋皇后巫蛊案的牵连,宋家的男丁被诛杀的时候,曹家的男丁集体丢官。

  当时曹操和他爹曹嵩也一同被免职,不过曹嵩很快就凭借着曹腾留下的人脉重回朝堂。士大夫如张温之流,宦官如曹节等人,都纷纷替曹嵩美言,这在当朝可是独一份。通常都是士大夫捧谁宦官就掐谁,宦官捧谁士大夫就弹谁。

  隔了一年多,乔玄奏请拔擢有才之士,赋闲在家的曹操才被征召为议郎。他在黄巾之乱中平叛有功,升任济南相,这个官职相当于郡太守。

  曹操一上任就大力整顿法纪,一口气罢免了八个鱼肉乡里的县令,济南国的贵族也觉得特权受到严重限制,各种窝火,他们集体发力,把曹操调走,迁为东郡太守。

  这还多亏了他爸是曹嵩,要是换一个人敢这么折腾,想全须全尾的调走都没门。

  曹操对朝政很失望,他没有去东郡赴任,而是称病还乡,春夏读书,秋冬狩猎,过上了半隐居的田园生活。

  前不久,刘宏组建直属军队,设立西园八校尉,又想起能带兵打仗的曹操,任命他为典军校尉。

  和曹操有仇的宦官蹇硕现在正红得发紫,他被刘宏任命为上军校尉,统领西园八校尉。兵权还在大将军何进之上。

  至少在名义上,不光西园八校尉,就连何进也要受到蹇硕的节制。

  一个阉人成为全国最高军事统帅,这真是前无古人,不说何进不服,就连那些西园校尉也不乐意。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被这种不男不女的残缺品统领,脸往哪儿放?

  刘宏也知道蹇硕不能服众,但除了那几个宦官,他还能信任谁呢?他策划了一场盛大的军事演习,帮助蹇硕竖力威望。

  至于效果么,就是属于铁血硬汉的军事演习之中出现了一个连胡子也不长、算不得男人的男人,还是个前排领头的,骑着大马耀武扬威,看着像那么回事,但架不住众人一听到他雌雄难辨的声音就想发笑,还不能也不敢光明正大的笑。

  何进虽然脑子不怎么好使,也明白自个儿被刘宏给疏远了,危机感促使他四处找帮手,凡事都要征求袁绍等人的意见。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一月,袁绍让何进广征智谋之士,很多人都收到了大将军抛出的橄榄枝。

  何颙、郑泰、许攸、荀攸、陈琳、蒯越等名士都先后来到洛阳,替何进出谋划策。

  当然这些人到底是想帮何进谋划,还是在帮袁绍做事就不好说了。

  蹇硕提议让何进去西边攻打韩遂、马腾的叛军,刘宏立即同意,还赏赐何进兵车百辆催促他早点出发。

  西凉韩遂造反已经有些年头,凉州叛军的首领都已经更换了好几茬,先是羌人首领北宫伯玉率兵劫持了凉州的官员边章和韩遂。

  然后俘虏边章和韩遂反客为主,成为叛军的首领,带领叛军攻占凉州,杀金城太守,斩护羌校尉。皇甫嵩和董卓一起上都没能平定叛乱。

  随后韩遂发动兵变,杀了边章和北宫伯玉,成为这支叛军的主人,拥兵十万进攻陇西。扶风的马腾也来插一脚,和韩遂结盟,一同带兵进犯三辅地区。朝廷派张温带着孙坚和董卓一起平叛,同样没能搞定。

  这么多名将都平定不了凉州,刘宏当然没指望何进能创造奇迹,他只不过想找个由头把何进远远支开,好做一件大将军在洛阳就不方便做的事。

  天子总想把何进忽悠出京城,还找了一个这么烂的借口,明摆着有问题。以何进的智商,都知道绝对不能去。

  三月下旬,郭嘉守孝期满,几个好友难得相聚。

  戏璕一边煮茶一边和郭嘉荀彧闲扯,“何进虽是外戚,但一个杀猪的大将军,底蕴和当年的窦武没法比,天子如此防着,让蹇硕夺他的兵权,还想把他调离洛阳,该不会是想废长立幼?”

  没错,废长立幼,这就是何进只要人还在洛阳就一定会不惜代价阻止的事。

  郭嘉心中转过几个念头:按照近一百五十年的天子的平均寿命,三十三岁的刘宏已经算是高寿。如果他没记错,刘宏活不过今年夏天。

  刘宏有过好几个儿子,但目前还能喘气的只有两位。一位是养在史道人家的大儿子刘辩,民间戏称“史侯”。另一位是养在董太后处的小儿子刘协,民间戏称“董侯”。

  刘辩的生母是何皇后,舅舅是大将军何进。在这当口打压何进,估计那个刘辩确实不讨喜。

  刘协的生母王美人早早就挂了,据说是被何皇后毒死的,董太后把小皇子带在身边,教养的聪明伶俐,是刘宏的心头宝。而且董太后跟何皇后的婆媳关系不太好,一直互相较着劲呢。

  后世普遍的看法,认为刘宏至死都在犹豫:立皇子辩还是立皇子协?

  其实更可能的是:刘宏想立刘协为太子,这样才能合理解释他授意蹇硕去夺何进的兵权,还任命董太后的侄子董重为票骑将军,以及其他一系列为刘协铺路的行为。

  奈何群臣激烈反对废长立幼,蹇硕也没本事压制何进,何进依然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刘宏要是敢明确表示传位给刘协,一个处理不好,群臣就敢撺掇着何进拥立刘辩。

  千万不要小看古人,志才、文若、公达,一个个都是人精,一点点蛛丝马迹都会被他们无限放大,见微知著。

  郭嘉拈起一块肉干,“废长立幼这种事,一个天子带着一群太监,想想就好,恐怕是办不成的。”

  不光大将军何进支持自家外甥刘辩,满朝文武也多是嫡长子继承制度的拥护者。多少明君都没办成的事,要是让刘宏给做成了,那才是一桩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