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璕请胡昭师徒在小厅里喝茶,对有些不安的司马懿说:“不关你的事,奉孝不是恼你,别放在心上。”这涉及到郭嘉的私事,他不便细细分说。

  也没必要说,毕竟很多时候,一个人觉得十分难过的事,如果说给不相干的人听,对那些不相干的路人来说,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故事,无关痛痒,没准还会拿来说笑。

  考虑到郭嘉很欣赏胡昭师徒,曾夸赞胡昭治学严谨,是一个真正的爱书之人。估计郭嘉的小情绪一过,就会觉得怠慢了人家,行着射覆酒令突然离席,委实有些失礼。所以戏璕替他安抚一下胡昭师徒,免得生出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戏璕这么说,胡昭稍稍安心,知道事情能够揭过去,一笑释然。毕竟在书院时,戏璕和郭嘉就比较投契,可以称得上相知。这件事听他的,一准没错。

  不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惹得郭嘉不开心,还是觉得过意不去,过几天就让小懿儿带上礼物,去拜访郭嘉。

  荀彧试着推一下内室的门,雕花木门应手而开,原来郭嘉只是将房门虚掩,并没有插上门闩。

  正值薄暮时分,细细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天,堆叠在窗棂上,累积出不厚不薄的一层,洁白无瑕。

  内室的光线有几分昏暗,郭嘉不曾点灯,背朝房门骑坐在一只箱笼上,面朝卧榻,身子微微向前倾,似乎在专注地看什么东西。

  也亏得他清瘦,要是换一个胖一点的人这样骑在箱笼上,估计箱笼已经被压塌掉了。

  荀彧放轻脚步,走到郭嘉身侧,只见卧榻上平铺着一套崭新的深衣曲裾,不过看花纹和样式,是好几年前流行的款式,早已过时。显然不是新裁的衣裳,而是保存的非常好。

  这套深衣的绣工委实很一般,但胜在针脚细密。郭嘉看着看着,忽然伸手轻轻抚过衣裳的衿口,脸上冷凝的神色蓦然一松,渐渐变得哀戚,眼眶也开始发红,像是沉浸在什么回忆中。

  这套衣裳显然和郭母有关,东西还保存得那么完好,斯人已去,物是人非,生死两茫茫,郭嘉是在触景伤情?

  荀彧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对方,一种非常疼惜的念头促使他做出了一个不太像他的举动:他抱住郭嘉,有些强势的、一把将郭嘉的头按进自个儿怀中。

  郭嘉猝不及防地被按头,眼前一片黑,挣扎了一下。

  荀彧压得更紧,柔声说:“别动。”

  可能是视线遇到阻碍,看不到的原因,郭嘉的嗅觉变得异常灵敏,他闻到荀彧身上掩盖在熏香之中的淡淡体香,嗅着对方胸口熟悉的味道,前额触着对方强有力的心跳,慢慢放松下来,什么也不去想,就只蜷缩在这个让他安心的怀抱里。

  除夕前的两三天,府上全员扫尘除秽,清洁庭户。这和后世年前大扫除的习俗是一样的。

  要是搁在太平年月,这时节还要回家乡,扫墓祭祖。

  然而,上一任颍川太守李旻被董卓的部将俘虏,让董卓扔进大铜鼎之中,直接活活烹煮了。这些年,颍川郡都乱哄哄的,乱兵流寇盘踞,想要回家乡祭祖,除非带一支军队随行,才能保证安全,这样劳师动众,显然不太合适。

  郭嘉想了想,抱上小奕儿,在正堂的两楹之间,对着祖宗牌位跪拜行礼,奉上祭品。

  闭上眼,依稀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曾经除了都城洛阳之外,大汉最繁华的城市。私学盛如林,士子多如云。连酒肆中卖唱的倡优,都会唱诗三百。

  “奕儿还没去过颍川吧,明年这时候,我带你回家乡扫墓。”

  郭奕扬起小脸,亲了郭嘉一手口水:“阿翁的家乡,奕儿的,明年回……回。”

  胡昭时常把自家徒弟唤作“小懿儿”,司马懿抗议过一段时间,后来习惯了。

  这一天,他们师徒带着屠苏酒和家乡风味的肉干,去拜访郭嘉,宾主双方正在厅堂里闲聊,屋外有人喊了几声“小奕儿”,司马懿下意识答应一声,屋外仍然继续呼唤“小奕儿”。

  司马懿循声走出厅堂,就看见一个披着羽衣、瞎一只眼、头顶有一撮白发的老道士,正拿着一把糖果,试图引诱一个一岁多的小娃娃,小娃娃不肯过来。

  老道士揪着胡子,微微有点惆怅地把糖果塞到司马懿的手里,说:“小奕儿不上当,这糖给你吃吧。”

  司马懿:“……啊啊啊!”他以为托在掌心的是一颗糖,再看第二眼,却变成一只毛茸茸的大蜘蛛。

  这时,郭嘉被尖叫声惊动,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左慈怕挨收拾,又把蜘蛛调换成糖果。

  郭嘉:震惊,未来三国著名的政治家、谋略家、权臣,西晋王朝的奠基人之一的司马懿,少年时期手托一颗牛奶糖,站在别人家中庭里哭鼻子尖叫,还发抖。

  几个同乡都没回颍川,相约除夕一起守岁。

  荀彧那里规矩多,戏璕强烈要求就在郭嘉的府上辞旧岁,迎新春。并且付诸行动,麻利地搬进郭府,占据西厢。

  郭嘉抱着手炉,躲在暖阁里看竹简。戏璕就牵着小奕儿,在门口指挥家仆更换桃符,贴上神荼和郁垒的彩色画像,神荼和郁垒这对捉鬼兄弟,相当于汉朝的门神。

  等小奕儿去睡午觉。戏璕这个闲不住的,又去捣鼓椒柏酒。

  椒八十一粒,侧柏叶十五枝,醇酒三斤。密封起来,浸泡七天,过滤装瓶。正旦(元旦)当天拿出来饮用,可以驱疫驱寒。

  戏璕显然是早有准备,已经进行到过滤这一步。而且他这人,一看就是技术型选手,几只黑陶细颈瓶并排摆在地上,瓶口垫着双层纱布,戏璕用瓢舀着酒液,悬空往瓶子里灌,酒液凝成细细的一道线,直入瓶口,一滴也没洒出来。

  那股子辛辣呛鼻的味道,冲得郭嘉险些落泪,这是唯一一种他喝不下去的酒,这么难喝的东西,敢不敢别弄上餐桌?饮上一口,他能精神抖擞一整天,主要是冲得睡不着。

  难为戏志才摆弄着辛辣呛人的椒柏酒,还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年终大扫除已然接近尾声。

  由于辰良被派去陈留郡扶沟县,给伯父和族人送节礼,郭嘉的书房没人打扫,他挽起袖子,自己动手扫尘清洁。

  郭嘉正擦拭花盆,架子上的鹦鹉突然扑腾下来,翅膀扇了他一脸灰,歪着头朗声吟诵:“昼骋情以舒爱,夜托梦以交君。”

  这是蔡文姬他爹蔡邕的佳作《检逸赋》。谁把这一句教给鹦鹉的?内容有点生猛:白天纵情舒爱还日不够,晚上做梦,与君灵魂相交……

  郭嘉:“……”不错,这臭鹦鹉的品味有点进步,虽然一张口冒出来的还是那么艳情的句子,但好歹已经告别了露骨的青楼小艳曲,开始念大名士蔡邕创作的华丽丽的赋。

  如果他没记错,喜欢读蔡邕的赋,还能出入这间书房的人,似乎只有荀彧?

  “奉孝,帮我找一两卷杂记,最好是奇闻轶事的。”

  戏志才扣着书房的门,也不知是才过来,还是听见了什么。

  郭嘉有一种做坏事被人撞破的心虚感,将屏风移一下,挡住绿鹦鹉。才慢吞吞从书架上翻出两卷《山海经》,六卷《周穆王□□记》,放在竹篓中,拿给戏志才。

  半个时辰之后,只剩下书案还没收拾,郭嘉把案头上已经落下一层灰,还没有拿给曹操看的、关于改革选官制度的文书收起来,心说:这真不能怪我偷懒,是文若对我用美人计~

  郭嘉被说服(睡服),答应等曹操救出刘协,“奉天子以令诸侯”的时候,再把这封文书呈给曹操。借用天子的名义修改汉律,增加一种选拔官吏的方式,这样就不会引发太严重的抵触,被推上风口浪尖。

  看来还得想点办法,尽快把小皇帝弄过来。

  线人署最新的情报:吕布投奔张辽,在河内窝着,每天出门,街上到处都是重金求购吕布的人头的告示。

  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的朝廷,在长安,被董卓的旧部李傕和郭汜等人掌控着。

  吕布手刃董卓,李傕和郭汜早就把他给定性为:大汉头号通缉犯。前一段时间,吕布依附四世三公的袁氏,无论是袁术,还是袁绍,都家大业大,李郭二人惹不起,所以通缉令缓了缓,等吕布跑到张辽这里,才明目张胆地贴出来。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吕布站在通缉令前,被自己的画像帅了一脸。不过,有没有搞错?杀吕布,赏千金,封万户侯!奖赏如此丰厚,他看着都很动心,何况是别人?

  张辽会不会想要万户侯呢?

  吕布有点担心,他去试探张辽:“咱们两个是并州同乡,应该互帮互助。卿若杀我,那是自断手臂,消弱并州系的实力。不如留着我,坐地起价,和李傕、郭汜谈条件,换取爵位。”

  张辽大咧咧,用力拍一拍吕布:“奉先,你说得很对,咱们并州人不怕他们凉州人,大不了就开打。”

  吕布和张辽之间一团和气,李傕和郭汜担心他们联合起来,进攻长安,干脆下诏封吕布为颍川太守。那个谁,拜托你赶紧上任去,别再玩哥俩好,怪吓人的。

  然而颍川现在是曹操的地盘。吕布也没傻愣愣地去赴任,而是试着和兖州的大族取得联络,探口风,看看有没有可能被曹操批准,风风光光去颍川当个太守。不沟通还好,一沟通吓一跳,兖州本地士族对曹操非常不满,很欢迎吕布过去长驻!

  吕布:颍川太守可以先放一放,他们欢迎我去当兖州牧。

  郭嘉:别误会,他们只是缺一条听话的看门犬。让蹲着就蹲着,让站着就站着,给什么吃什么、能咬外敌能看家、还不会把自个儿当主人翁的那种。

  长安那边,董卓的旧部互相争权,贾诩一看,西凉军迟早要完,他开始向天子和百官示好,预先多留一条退路。

  李傕和郭汜的矛盾日益激化,贾诩数次劝他们以大局为重,李傕和郭汜表面上听从劝告,其实已然无法相容。又有一群汉臣在其中挑拨生事。

  郭汜经常彻夜不归,就有人告诉他妻子:你夫君郭汜和李傕的爱妾有染,这种事是个男人都不能忍,万一李傕发现这事,肯定提着大刀砍死那对狗男女!你还是管一管你夫君,让他尽快和别人的爱妾断绝不正当关系。

  郭汜的妻子原本就善妒,听见这番话,肺都气炸了。于是,李傕请郭汜赴宴,她就找各种理由,不让郭汜去。李傕也很实诚,不来是吧?酒菜都准备好了,不能浪费,这样,派人给郭汜送过去。

  郭汜的妻子暗中在李傕送来的酒菜里下毒,等郭汜要开吃的时候,就出声提醒他:一山不容二虎,两雄不并立,夫君和李傕的关系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友好,他送来的酒菜,怎么能直接吃呢?要是有毒怎么办?

  郭汜半信半疑,先取一些菜喂狗,狗吃了以后一命呜呼。

  第二天,李傕又请郭汜赴宴,两个人一起喝到大醉,不知道是饭菜搭配不合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郭汜回家以后肚子疼,怀疑自己中毒,急急让家仆弄了一碗粪汁灌下肚去,一阵大吐特吐,吐完之后,说来也巧,他的肚子突然就不疼了,只是满嘴恶臭,怒火冲天。

  于是,郭汜点本部兵马,和李傕互殴。小皇帝刘协派侍中和尚书去劝架,一个没兵没权的傀儡,谁听他的?李傕让侄子带着几千士兵,包围皇宫,挟持小皇帝刘协。

  这还不够,李傕纵兵将金帛、宫娥、御用之物劫掠一空,还在长安的皇宫里放了一把火,将宫殿、尚书台等建筑烧得面目全非。

  御驾行至李傕的军营,恰逢郭汜带兵杀到,乱箭齐发,来不及进入大营的宫女和内待死伤无数。

  刘协继续派人劝和,这一回太尉杨彪、司空张喜、大司农朱俊领着百官去劝郭汜停止攻击。

  郭汜:正愁手中没有筹码呢,百官即然送上门来,那干脆别走。

  他顺手就把百官给挟持了。顺便多说一句,现在的大司农朱俊,就是那个在黄巾之乱的时候、立功封侯的名将朱俊,这个人十分刚烈,气性很大,被当作人质,愤懑发病而死。

  小皇帝刘协和贾诩眉来眼去,谋划着逃出长安,脱离李傕的掌控。

  郭嘉掩上帛书,如果他没记错,正史上李傕和郭汜一个挟持天子,另一个挟持百官,是在两三年以后,曹操和吕布在兖州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郭嘉的各种筹划和安排,终于还是引发了一连串的蝴蝶效应,让这段历史变得面目全非。

  相隔一盏茶的时间,郭嘉又将帛书展开看一遍,确认将所有信息都记住,就把帛书投入炭盆之中。提笔给长安那边写信,这回的信,内容有些大逆不道,所以他用左手执笔,以密文的方式书写。

  他要帮刘协一把,让他早日回到洛阳。

  不过这么一来,曹操这边,也必须提前拥有足够供养皇室、给百官发俸禄的钱,这么一大笔钱财,从哪里出?难道要他去建议曹操,封一个摸金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