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史上说,曹操麾下设有发丘中郎将,发丘中郎将率领着几个摸金校尉,以及众多普通士兵,组成一支专业挖墓盗宝的军队。

  这支军队所过之处,掘尽高丘大墓,古代达官贵人的尸骨散落于荒野之中,连贴身的衣物都被剥下来换钱,死都死翘翘了,还要被迫裸一回,也是悲催。

  然而正史上,并没有曹操设立过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的记载。

  这个说法出自官渡之战前夕,袁绍让大才子陈琳写一篇讨曹檄文,从曹操他爷爷曹腾开始,挨个骂到曹操结束,不是不想骂遍曹操的祖宗十八代,实在是曹腾是个宦官(太监),曹操他爹曹嵩“未能审其本末”,不知道是曹腾从哪儿领回家的养子,只好作罢。

  这年头,发兵征讨别的诸侯之前,都要发布这种檄文,宣扬对方是多么的失道寡助、恶贯满盈、天怒人怨,活着只会污染空气,挂掉还会污染环境。一句话总结就是:别拦着我,我要代表正义消灭这股恶势力。

  据说曹操看到这篇檄文的时候,正处在头风病发作,头痛难忍的状态,他被陈琳犀利的文笔惊出了一头冷汗,头风都暂时不疼了。

  这种由于政治需求产生的文章,其可信度,本来有待商榷,很难作为证据。但曹操本人的反应有点奇怪,他只反驳了陈琳骂他爹是乞丐出身的话,却对有关于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挖陵掘墓的指责不置一词。

  于是,世人觉得曹操的态度、其实是在默认这件事,他们更愿意相信:的确存在那样一支盗墓的军队。

  郭嘉也倾向于有这回事。他在扶沟雾烟山修建的屯居点中,还养着几个“挖地洞很快,能穿山卸岭”的盗墓人才。

  等开春以后,找曹操探探口风,看他敢不敢做这种注定要背负千古骂名的事。说真的,曹操这位枭雄不是一般的能扛,敢做敢当,敢爱敢恨,抗打击能力那绝对是小强级别的,应该没啥问题。

  就是荀文若那一关,恐怕不好过。郭嘉摸了摸自己的脸皮,仿佛在确认能不能当防弹衣使用一回。

  怎么让正直端方的枕边人不反对那些缺德事,这是一道世纪难题。

  他可以狡辩说,与其让那些珍宝埋在地下,不见天日,不如取出来,造福百姓,养活小皇帝,但这无法掩饰盗墓这种行为的本质,影响恶劣,谁会乐意死后再被人挖出来晒一晒?

  除夕这天,有一场不容错过的驱疫祭祀活动,最是热闹非凡,朝廷举办的叫“国傩”,私人赞助的叫“大傩”。总之都是跳傩戏,就是规模大小的区别。

  城中一夜雪,到天明之时才放晴。千门万户,屋瓦上一片雪白晶莹。千树万树,都变成琼枝玉树。

  曹操领着一众文臣武将去围观大傩。百姓也纷纷走出家门,翘首以盼。

  尤记得当年,曹操在洛阳当官、担任洛阳北部尉的时候,灵帝刘宏的身体还健朗,喜欢热闹,除夕跳傩的活动,一定要大办特办。

  由朝廷挑选一百二十个十岁以上,十二岁以内的童子,头裹赤帻巾,身穿皂衣,有的手执大鼗鼓(相当于大一些的拨浪鼓),有的手持桃木弓,弓上搭着用棘木枝制成的辟邪箭,集体跳祭舞,举行官方的驱疫仪式。

  领舞的人玄衣朱裳,脸上戴着黄金打造、雕琢出四只眼睛的面具,肩上批着闪耀的金甲,一手执铁戈,一手拿盾牌,装扮成驱鬼的方相氏,和装扮成十二神兽的一百二十个童子一起,一边跳着斗恶鬼驱妖邪的祭舞,一边配合着击鼓的节奏大声呼喝:“傩!傩!傩……”

  数千人装扮成各种鬼神妖魅,什么女娲、伏羲、神荼、郁垒、女魃、素女、灶神、山鬼、九尾狐……通过夸张的舞蹈表演,“方相氏”一路斩蜲蛇,砍方良,溺女魃……也就是带领着十二神兽、以及各路神仙,假装战胜各种鬼魅妖怪。

  然后,十二神兽、一众神仙前呼后拥着“方相氏”,舞遍禁宫。一眼望去,五颜六色,千奇百怪,堪称群魔乱舞,气势磅礴,场面壮观。

  最后,由方相氏领头,诸位“神仙”以接龙的方式,把象征着“驱疫胜利”的火炬传出宫门,由北军五营中威武健壮的勇士接过火炬,骑上骏马直奔洛水,将燃烧着的火炬扔进滚滚东流水中,仪式才算圆满结束。

  兖州大族举办的跳傩,规模当然比不得洛阳的国傩。

  这位方相氏没有黄金四目面具,也没有亮闪闪的金甲,他甚至连面具都没戴,直接用彩漆在前额上又画出一双骇人的大眼,脸上原装的眼睛也描了又画,加大了整整两三圈,勉强凑齐方相氏四目,看他的身形,也是一个十分健硕的年轻人。

  驱鬼逐疫的专业户、“方相氏”如此寒酸,身后居然没有“神鬼妖魔”随行,显得有点缺兵少将,不够威武。可见战乱不仅危及王侯士族,苦了黔首百姓,就连神也要跟着受穷、受委屈。

  不过再寒碜,标配的“十二神兽”还是有的,虽然没有一百二十个这么多,但甲作、巯胃、雄伯、腾简、揽诸、伯奇、强梁、祖明、委随、错断、穷奇、腾根一种也不少,由十二个童子装扮而成,分成四小队,跟在方相氏身后,跳着古朴粗旷的祭舞。

  而他们的任务,是为本地百姓驱散方良(一说是长得像三岁小儿的山精鬼怪,喜欢吃亡者的肝脏,一说是草泽之神。)鬼虎、疫、魑魅、不祥、咎、梦、磔死、寄生……蛊等十二种疫。

  没有帮手的“方相氏”只能坚强一点,必须挺住,在几乎舞遍所有主要街道之后,还要手持火把,跑步丢进河流中。

  郭嘉微微抿唇,这位方相氏头上的汗水都把四只眼给冲成六只眼了,玄色上衣被汗水浸透,黏在身上,看起来又狼狈又滑稽。

  郭嘉低声吩咐侍从,回府取一件大氅,等到仪式结束,送给方相氏披着挡风。他刚把话说完,肩膀不知被谁从背后拍了一下。来人手极重,将他拍得微微一晃。

  下一刻,美髯大叔程昱程仲德转到郭嘉面前,气呼呼地说:“郭奉孝,看看你干得好事,没事杜撰出一个靶子神的故事,昱的小儿子天天把你挂在嘴边,崇拜得要命,都不愿意好好练习骑射,说要跟你学,不射箭伤害靶子神的身体,将来让靶子神保佑他。”

  郭嘉:“这事简单,仲德先生也给他讲故事,就讲后羿射日,神箭手养由基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小孩子么,一个偶像顶多新鲜个三五天,不能更长久了,引导他崇拜一下神箭手,八成天天在校场射箭,没准将来也能箭无虚发。

  大傩接近尾声,一大群小孩子追着“方相氏”往河边跑,也有嘴馋的,尽围着售卖糯米红豆糕、栗子酥、红枣糕等糕点的小吃摊子打转,很没出息地吞着口水。

  一阵风过,吹落树梢上的积雪,飘飘洒洒的细小冰霰,映着璀璨的灯火,闪耀出五彩光芒。

  远处已经有人开始放爆竹,跳傩的鼓声,百姓的欢声笑语,和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一起震荡着耳膜,身边荀彧说了句什么话,居然听不清。

  荀彧在他手心写:“回家。”

  “等一下。”郭嘉挤到小吃摊前,把各样糕点拼装成一整盒,捧将出来,心满意足,相携回府。

  才出去两个时辰,家中已然变了一番模样,处处彩灯高悬,亮如白昼。

  中庭里,典韦正扶着梯子憨笑,衿沫穿着黄衣绿裳,站在梯子上挂花灯,这些灯要一直挂到正月十五元宵节。

  戏璕已经先一步回来,姿势随意地坐在暖阁之中,教小奕儿念贺岁诗句:“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先秦时期使用的历法和现在不一样,新春在十一月。十月相当于现在的腊月,所以那时候的人都在十月末贺岁迎新。从汉武帝开始,使用新历法,除夕才变成农历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成为辞旧迎新的日子。

  这下人都到齐了,一起吃过团圆饭,郭嘉也很入乡随俗地去院子里燃放爆竹,这年头的爆竹是真竹节,烧在火堆里噼啪爆响,火星四溅,青烟缭绕。

  翌日正旦,一大早,曹操的正室丁夫人派人送来屠苏酒、鲤鱼、腊肉、锦缎。这些东西应该是每个幕僚都有一份。

  难得闲居在家里,三个士子轮流带娃,荀彧居然一本正经地教才一岁多的郭奕识字。郭嘉就会陪玩,还把小奕儿放在浴桶中划水。然后两个人都觉得对方带孩子有点不靠谱。

  戏璕:还是我来带小奕儿。

  小奕儿不知道像谁,极其喜新厌旧,偃甲人偶、竹马之类的玩具,有时候半天内就失宠,被丢在一边,再不理会。而且,他最近越来越活泼好动,顽皮捣蛋,一点都不好带。

  荀彧的颜值足够能打,在小奕儿那里一直是阿翁,待遇还挺好。

  戏璕会玩也能玩得开,颇得小家伙的欢心,也是唯一一个能让这孩子乖巧听话、伪装小可爱的人。其他人,很难让郭奕安静地玩耍不闹腾,左慈那个臭道士不知弄出什么幺蛾子,才几天就被打入冷宫,小奕儿现在一看见左慈,就用棋子丢他。

  左俭煮了一大锅桃汤,不是可以喝的那种饮料桃汤,而是用桃木和草药熬煮出来的汁液,用桃枝蘸着,鞭洒墙壁。

  按左方士的说法,这样是在驱邪。其实是木头房子这个时节容易长霉,桃汤可以清除霉斑。

  小奕儿跟着左俭,一跳一跳地伸手去够他手中的桃枝,始终够不上。

  戏璕眨眼:“不是教过你,如果力不能及,就智取吗?”

  郭奕趴在地板上,把左俭左右两只脚的袜带绑在一起,左俭一抬脚,险些被绊倒,只得俯身去解袜带,郭奕好奇地揪住桃枝看了看,又凑上去闻了一下,把手上沾染的桃汤抹在左俭的衣摆上,转身和戏璕击掌庆祝。

  左俭:“……”这孩子现在一点都不可爱了。

  正月初三,曹操嫁女,他特意沐浴更衣,由于时间紧,头发又湿着就束起来。当天晚上,曹操开始头疼。

  他以前也经常头疼,不过都没这一回这么严重,从正月初四到初十,请了几个医工,汤药喝下去不少,这头疼不但没治好,还反复发作,一次比一次更严重。

  丁夫人、卞夫人、环夫人等都在旁边守着,轮流侍疾。

  曹操身体不舒服,脾气就格外暴躁,看着那些医工的眼神已经十分不善。时下行医行商的人都是贱籍,汉律甚至明确规定:良贱不通婚。这些医工要是治不了曹操的病,直接被撵出去都算运气好。

  碰巧有一位在场的医工,不但是个庸医,还不是一般的迷信鬼神之说,他认为曹操这病是风邪入体,还建议如果吃药没效果,不如请个方士来家中驱邪,或者请个道人,施舍一碗符水喝下去试一试。

  曹操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感到头痛欲裂。他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火气,大吼一嗓子“庸医”,让护卫把这医工押下去,先打上三十大板,再轰出州牧府。

  这位医工不服气,被两个护卫拖着往门外走,还用脚勾住门槛,伸长脖子大喊:“曹使君,在下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叫郭奉孝来,他会法术,你这头疼他能治!”

  曹操都气乐了,冷笑:“奉孝几时学得法术?瞎编乱造,给孤拖下去,重重地打!”

  这医工的脾气很倔强,继续嚷嚷:“使君试都没有试,凭什么说我瞎编?我不服。”

  这时,一个老医工站出来,再三对自己医术不精表达歉意,还替这位马上就要被打板子的倒霉蛋求情,也建议曹操去请一位方士,他说:“濮阳城新来了一位左方士,见多识广,还精通岐黄之术,或许能够对使君有所帮助。”

  丁夫人立即追问,在哪里能请到那位左方士。

  老医工:“听说左先生行踪不定,不过他是郭奉孝府上的客卿,或许就住在郭府。”

  曹操沉默片刻,让侍从带上礼物,去请郭嘉和他府上的门客左先生。

  郭嘉一脸懵逼,跟着左俭登上马车,压低声音问:“左先生,你确定,我也被邀请去给曹使君治病?”他会治个鬼!

  左俭翻了一个大白眼,没理他。

  郭嘉:左先生这脾气,我跟着去也好,别回头硬按着曹操给人家扎针,被暴怒的曹操一刀砍了,那多冤枉。

  一进屋,迎面扑来一股药味,郭嘉在梨花木小几边坐下,看着左俭粗暴地给曹操诊断,心中跟过山车似的,忽上忽下,只见左俭把曹操放平,扒拉开他的眼皮子看了看……曹操的脸已经黑了,额头上青筋隐现。

  左俭丝毫不觉,从药箱里翻出一支小木筒,对着曹操的鼻孔比划了一下,发现大小对不上,干脆取一张黄纸,把小木筒里面的粉末倒在黄纸上,卷成细细的纸筒子,直接插在曹操的鼻孔中,低头一吹……

  看曹操的神色,估计立刻宰了左俭的心都有了,一代奸雄被左方士按在卧榻上,往鼻孔中吹药,挣扎不起,双手握拳,声音都变调了:“来人……”

  郭嘉上前,一把捂住曹操的嘴,干咳:“先别说话,影响药效。”

  过了片刻,左俭又吹一口,麻利地抽出纸筒子,松开曹操,问:“感觉好些了吗?”

  曹操这时才发现:头痛欲裂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刚才气得半死,没注意到。他缓缓起身,一揖到地,说:“多谢左先生。”

  左俭:“你这是头风病,脑中有淤肿阻碍,有好几年了,要是痛得厉害,可以往鼻孔里吹少许硝石粉末,暂时止痛,若想要彻底治愈,我也没什么好办法。”

  曹操这时已经有点适应左俭的行事风格,笑呵呵地请左俭上座。

  左俭迟疑了一下,又说:“听闻神医华佗能治各种疑难杂症,或许他能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