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师祭酒,是曹操为郭嘉量身定制的官职,品秩不高,但权利很大,掌管军机、军务,兼管军法,协助曹操作出决策。出征在外,地位仅次于曹操,排在一众军师和将军之上。回到许都,自由闲散又清贵,不用上朝,不用点卯,俸禄照领。

  若是改成司空军师祭酒,就直接变成司空府中掌管军法、协助曹操处理军务的幕僚,这在许都,连个官都算不上,只能算吏。

  不在朝廷的官员体系当中,只属于曹操、只听命于他一个人的幕僚。曹操的心口好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这两个职位的落差,也太大了一些。

  曹操迟疑:“以奉孝之才,岂能只当个幕府长吏?”

  郭嘉满不在乎地一摆手:“男子汉大丈夫,有几个不喜欢高官厚禄,春风得意马蹄疾?但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诛佞臣,罚罪臣,赏功臣,表彰忠贞节烈之士,树立主公的威望。只要主公权倾朝野,嘉哪怕就当一个小吏,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这个郭奉孝,当真是上天赐给他的奇佐,赏功罚罪诛佞臣,既能立威于宗庙朝堂之上,又可扬名于市井江湖之间。还名正言顺,让人无话可说。

  曹操心花怒放:“孤将来一定让奉孝做高官,掌大权!”

  曹操仿佛已经看到那帮难搞的洛阳系官员或俯首低眉、摇尾乞怜,或退避三舍、不敢争锋。又或许,会有不识时务的人,跳出来螳臂当车,成为他权臣之路上的第一块踏脚石。

  郭嘉:没办法,我是一个小家子气又记仇的人,敢惹我,还让文若受委屈,我就敢让整个朝堂都抖三抖。公卿百官,好好享受这场暴风雨吧。

  洛阳系的官员追随着刘协,从洛阳到长安,又从长安到洛阳,再到许都。颠沛流离,吃足了苦头,大多数人以功臣自居。刚告别乞丐生活,吃饱穿暖没几天,就开始琢磨着争权夺利,恢复昔日的荣耀。

  就在这些人搬出朝廷的礼仪制度,来给曹操施压,逼迫他放权的时候。

  曹操偏不按套路出牌,径直在廷议上提出:自董卓之乱以来,朝纲废弛,有功之臣不曾赏,有罪之人不曾罚,奸佞宵小没伏诛,死节之士未旌表。请求天子赏功罚过,重振朝纲。

  如此合情合理的建议,刘协必须赞同。

  死忠于汉室、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老臣,早就被董卓杀完了。那些能活到现在的高官显贵,多少都曾虚与委蛇,敷衍过董卓,真要追究,没一个是清白干净的。

  哪些人有功,哪些人有罪,还不是曹操说了算?

  于是,百官瑟瑟发抖,等着曹操的清算。

  这时候,关于前太尉杨彪一到许都就称病辞官的行为,再也没有人嘲笑他窝囊,杨彪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啊。

  曹操也不客气,诛佞臣:诛杀尚书冯硕等三人。罚罪臣:罢免司空张喜等数人。曹操自个儿担任司空,把大将军这个头衔让给袁绍。

  赏功臣:安集将军董承、辅国将军伏完护驾有功,封为列侯。顺便说一句,刘协虽然只有十三岁,但他已然大婚,后宫里有一位皇后,一位爱妃。伏皇后正是伏完的女儿。董妃是董承的女儿。

  河内太守张辽救驾有功,封为列侯。此前,曹操去洛阳,将要护送天子前往许都的时候,前有车骑将军杨奉拦路,后有李傕、郭汜和张济带着西凉兵追击,张辽拦截李傕、郭汜和张济,让曹操顺利迎奉天子。

  表彰忠贞节烈之士:已故司徒王允,用隆重的殡礼重新安葬,派虎贲中郎将以太牢之礼拜祭。封王允的孙子王黑为安乐亭侯,食邑三百户。征召王允的侄子王凌担任议郎。

  射声校尉沮俊,为保护天子刘协,力战受伤坠马,被李傕俘虏,沮俊宁死不降,惨遭杀害,追赠为弘农太守。

  朝廷的大换血还在继续,公卿百官噤若寒蝉,坐立不安,百官终于意识到:他们这一回错得太离谱,曹操和董卓不一样,他抓权的手段要高明的多。

  所有官员的赏罚,都严格依据汉律,让人挑不出毛病。拜祭故司徒王允,并且照拂他的后人,更是让天下贤士归心。

  曹司空的背后,必有高人出谋划策。

  而一手制造了这场雷霆暴雨的郭嘉,一头墨发随意束起,青衫散淡,正乖巧又贴心,立在书房中替荀彧添香研墨,怎么看,都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细雨如轻愁,丝丝缕缕,点点滴滴,隔窗相望。

  荀攸历经波折,总算如愿以偿,纳荀彧的侍女阿骛为妾,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洞房花烛夜,他被郭嘉灌醉,没有入洞房。

  来而不往非礼也,荀攸整出一只大箱笼,送到荀令君的府邸。

  荀彧就着烛光拆开一看,瞬间面红耳赤,这满满一箱笼,全都是房中术用具,什么蒙眼布、牛筋绳、铁索链……还有好些他都不认识的工具,看起来能把人给玩残了。

  他可舍不得把这些东西用在郭嘉的身上。侄子的礼物,甚至让他有点恼怒。

  荀彧封上箱笼,正想让小厮抬出去销毁,屋外脚步声由远及近,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也只有郭嘉会来。荀彧一急,把箱笼搬进隔间,刚刚藏好,郭嘉就踏进门槛。

  一向矜贵优雅的荀彧,此刻看起来居然有点羞窘,郭嘉特别好奇:“文若,你刚才在干什么?”

  荀彧垂眸:“没、没什么。”

  郭嘉瞥一眼隔间的雕花木门:文若这个不会骗人的家伙,一看就是在心虚,“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君子,也有不能让人知晓的秘密了?

  朝中的三公,一下子被免去两位,只剩下一个司徒赵温,赵温很自觉地当一个哑巴,廷议时从不开口。九卿也被罢免了一半,托郭嘉的福,他的兄长郭鸿仍然担任九卿之一的廷尉。

  曹操现在在朝中说一不二,他要做的事,再没有人敢跳出来阻挠。

  郭嘉琢磨着,是时候出来搞事情了。他最近一直在写:许都招商令、国子学简章。

  写完之后,和去年那封改革官制的文书一起签上名字,交给曹操。

  曹操是个敢于创新的人,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宣布:许都欢迎商贾,不收进城税等各种苛捐杂税,只收商品交易税,粮食、布匹、战马、盐、铁、药等物资交易还有官方的优惠政策。

  设立国子学。由昔日颍川书院的先生任教,胡昭、陈宫等人,也都被征召为国子学的讲师。

  郡一级的学官,每人每年可以推荐十个优秀学子,进入国子学读书。俸禄二千石以上的官员,每人可以推荐一个子侄入学。军中将领可以凭军功推荐两名子侄入学,战死的将士,除抚恤金之外,如果有适龄的子侄,也可以获得一个入学名额。

  没人推荐的士族子弟,可以自行参加入学考试,通过考试,即可获得入学资格。

  在现行的察举制和征辟制之外,再增加一个当官的途径,考试选官。由于考试选官的选拔对象,选的是没有官职在身的士子,拔的是下级官吏。依然都是士族子弟,并没有触犯大多数士族的利益,所以很容易就通过廷议。

  但提出改革选官制度的郭嘉,依然成为世家大族的眼中钉,因为他的这项改革,使得官员选拔不再牢牢地把持在世家的手中,那些小士族、寒门的子弟,也都可以凭借着学识当官,获取晋升的机会,不必再当世家的走狗。

  几家欢喜几家愁。

  刘协这颗梧桐树,还真引来许多金凤凰,无数能人志士,齐聚许都。在荆州躲避战乱的颍川才子杜袭、赵俨和繁钦,举家搬迁到许都。

  曹操任命杜袭为西鄂县长,赵俨为朗陵县令,繁钦写得一手好诗,先入国子学担任讲师。

  许都的人口每天都在增长,离秋收还有半个月,粮食再次出现紧缺。酿酒会大量消耗粮食,曹操不得已,颁布了禁酒令。

  作为一个不怎么遵守规则、一天不浪就浑身不得劲儿的奇男子,无视禁酒令,私下偷偷喝点小酒才算正常。然而,一连十来天,郭嘉一滴酒都没沾过,因为荀彧不让他喝。

  郭嘉的那三封文书,引发了朝野热议,现在,只要郭嘉走出府邸,每一分每一秒,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荀彧可以确定,只要郭嘉一触犯禁酒令,尚书台就会收到一堆弹劾奏章。

  “文若,文若~让我小酌一杯,就一杯。”郭嘉使出扯袖子耍赖绝招。

  然而,某人不但没讨到一口酒,还被荀彧按头,像安抚小猫一样,按进怀中,顺了顺毛。

  刘备入主徐州,根基不稳,被袁术压着打,日子有点难过。他听说曹操迎奉天子,建都许县,依例写了一封庆贺表。

  上表庆贺只是一个幌子,关键是刘备这个徐州牧,是陶谦让的,名不正言不顺,毕竟徐州牧也不是什么可以私相授受的官职。刘备需要获得天子的任命。

  朝见天子,讨要官职,这个重任,本来应该交给他的幕僚陈群,但据说陈群

  和郭嘉的关系非常糟糕,见面一次,互掐一次。郭嘉现在是曹操跟前的红人,刘备思来想去,决定派陈登去办这件事。

  陈登奉命出使许都,临行前收到郭嘉的书信。这浪子还惦记着震湖的大螃蟹,说他可能无法赴秋天的蟹黄之约,随信附赠制冰之法,请陈登冰冻一批肥美的母蟹,给他送过去。

  秋高气爽,万里晴空,一望无际的田野上,金色的稻谷随风起伏,如层层波浪。

  徐州是产粮重地,五谷丰登,就是陈登这个典农校尉最大的收获。

  然而今年,在徐州各县抢收稻谷的士兵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阵营,一边是司空曹操麾下、负责坚守郯城的将军曹仁的兵,另一边,是徐州牧刘备麾下、张飞的士兵。

  若论将领的武艺,张飞比曹仁高出一大截子。若论士兵的战斗力,曹营的士兵要强悍得多,他们分散在各地割稻谷,割完就跑,张飞一点办法都没有。

  刘备带着关羽在广陵郡和袁术作战,□□乏术,顾不上对付曹仁。

  陈登曾经主动请命去守广陵,刘备拒绝了。刘关张这个小圈子,旁人很难介入。

  两辆来自徐州的马车,在官道上疾驰,整个车厢都散发着一股子海鲜味,水滴不断地滑落,没入车辙中。

  陈登本人还没到,徐州的海鲜水产先到了许都。冰冻的鲽鱼、鲅鱼、扇贝、青虾、牡蛎等等,还有郭嘉心心念念的大闸蟹。

  郭嘉美滋滋地吩咐厨子,制作螃蟹宴,邀请友人一起在颍水上泛舟,吃螃蟹。

  夕阳余晖金灿灿的,映在水中流光碎影。戏璕蘸着姜醋,吃了少许蟹黄,感叹:“可惜无酒。”

  荀攸慢吞吞地挑着蟹螯中的肉,瞟一眼波光粼粼的水面。

  郭嘉幽怨地望着荀彧,右手虚握,颇得几分手持酒杯的神韵,左手敲着几案打节拍,幽幽地唱:“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

  荀彧用帕子替他擦拭了一下嘴角,默默地将一杯温水塞进他虚握的右手中。

  郭嘉:今天又是没有酒的一天。

  徐州一直是曹操的心病,收到徐州使者将至的消息,曹操把郭嘉请到司空府,煮酒密谈。

  郭嘉歪着身子,轻轻嗅着醇酒的香气,眸光微敛:“才颁布禁酒令半个月,主公就和嘉偷偷地饮酒,这不太好吧?”

  曹操将郭嘉慵懒陶醉的神态都看在眼中,捋须大笑:“奉孝,孤都听到你肚子里的酒虫在叫。”

  郭嘉再不装,直接提起酒壶,仰头一阵狂饮。阳光穿透窗棂,映在郭嘉的侧脸上,勾出极秀气的轮廓线。细细的一线酒水倾泻而下,顺着他那弧度优美的下颌,小巧的喉结,没入衣襟中。

  三天后,陈登到达许都,受到极高规格的礼遇,尚书令荀彧亲自迎接。

  郭嘉:都是大螃蟹的功劳。

  陈登是个明白人,他没有提出拜见天子刘协的要求,而是直接和曹司空交涉。

  上回在徐州,曹操对陈登的印象还不错,很少见到这么爽快又识时务的年轻人,他邀请陈登同车。

  陈登也不推辞,不卑不亢地道谢,大大方方地登车,还把手搭在雕着瑞兽的金漆扶手上借力。他鬓如刀裁,眉如墨画,风度翩翩,笑得豪气,露出四颗洁白的牙齿。

  这倒让曹操有点晃神,扭头朝郭嘉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两位士子,是真的有几分相似。不是相貌,而是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