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郑公支持孔融,奈何?”曹操沉吟片刻,还是说出心中隐忧。

  郭嘉笃定:“郑公学究天人,眼界和胸襟都绝非孔融那等酸儒可比,岂会拘泥于今文古文?说不准他博采众长,自成一家呢。”

  曹操一听“说不准”这三个字,立即安心,郭嘉的“说不准”一定很准。

  至于小皇帝刘协的学业,按照孔融的提议,弄一批今文派的名儒跑到许都搞事情,那是不可能的。曹操任命荀悦为黄门侍郎,和孔融、荀彧一起在宫中侍讲。

  荀悦是荀彧的族兄,古文派学者,经史子集,过目成诵。曹操让荀氏兄弟一同给刘协讲授经史,是诚心给孔融添堵。

  郭嘉:我看好的国子学祭酒荀悦,刚到许都,就被主公挖走,又要物色新人选。

  这一年初冬,郑玄六十五岁,接到天子征召他为大司农(九卿之一)的诏书,乘坐着朝廷赐给他代步的安车,前往许都,每路过一处郡县,当地的官吏都热情迎送,不单是敬仰大儒,也想打探他的态度。

  随着郑公入朝,献上经学注疏,以古文经学为主,兼采今文经学,择善而从,包容百家。今古文之争持续了将近三百年之后,终于出现一位集大成者,遍注经典,打破今文派和古文派的界限,暂时一统儒林。

  纷争平息,荀彧和孔融皆大欢喜。郑玄上表,称病,请求告老还乡。

  想到史书上郑公的结局,七十多岁高龄,被袁绍逼迫随军,病逝于前往官渡的路途之中。郭嘉于心不忍,贼兮兮地向曹操讨了一个差使,在郑玄离开之前,领着他老人家许都一日游。

  郑玄参观国子学,郭嘉和胡昭全程陪吃陪聊。

  郑老先生在文华殿中徘徊许久,摩挲着墙上的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请问这是哪位大贤的言论?”

  胡昭:“颍川郭奉孝。”

  郭嘉:“不是嘉,咳咳,嘉也是从书上看来的。”这是北宋张载的名言。

  郑玄:“不知是何书?能否借老夫一阅?”

  果然,一个谎言要用一百个谎言来掩饰。郭嘉继续瞎编:“是残缺的竹简,嘉偶然拾得几片,辨认字迹,恰好有这四句话。不知是何人所言,何书所录,但通过文字以我心印彼心,虽隔千秋,亦欣如晤面。”

  郑玄捋须微笑:“奉孝倒是一个妙人。”他和这个年轻人聊天,总有意外的收获。郭嘉率性洒脱,看待事物的角度十分新奇有趣,谈笑风生。个别言论惊世骇俗,引人深思。

  教导后辈和整理古籍是郑玄生平的两大乐趣。他喜欢像国子学这样思想自由、学术氛围浓厚的地方。

  按照惯例,曹操要挽留郑玄三次,才能允许他辞官。但郑玄辞了两回之后,突然要求去国子学担任讲师。

  作为新式官办学校,国子学的讲师属于学官,品秩待遇比照昔日的太学博士,俸禄六百石。

  郑玄名冠华夏,是一代儒学宗师,放着俸禄两千石的大司农不肯当,非要去国子学任教。一时间,国子学声名远扬,天下的儒生都以应邀入国子学开办专题讲座为荣。

  这是昔日颍川书院的传统,朝堂官员、州郡小吏、乡间隐士,如果有某方面的专长,都有可能接到邀请,客串一把先生。程昱当年就是这样和荀彧、郭嘉等人结识的。李膺、荀爽、陈纪、郭禧等人都在颍川书院当过“客座教授”。

  曹操大笔一挥,任命郑玄为国子学祭酒(校长)。

  然后,国子学又添一幕奇景。某个休沐日,闲散的午后。天空中飘着小雪,郑公和韩夫子当众上演大抢活人,一个要请郭祭酒点评他新注的《左氏春秋》。另一个,拽着郭祭酒煮茶对奕。

  郭嘉:我左手持春秋,右手拈棋子。还要和两位老先生讨论八百年前的重磅桃色八卦-“夏姬灭两国,逃作巫臣姬?”我太难了。这些祖父辈的名士,浪起来都是老不休。

  错金博山炉中轻烟袅袅,如云雾缥缈。荀彧没有和郭嘉一起去探望韩先生。他有意留在郭府,摆弄着书房中的奇石。

  郭嘉每次随军出征,都会捡三五块石头带回来,清理干净,配上底座。或细腻温润,或鲜艳多彩,或形状奇特有趣,或带有天然形成的图案。偶尔擦拭赏玩,颇有雅趣。

  其中一块小石头半红半白,中等玉石质地,乍一看就像个寿桃,十分可爱。郭嘉戏称这是鬼谷子送给孙膑的那个桃。说要用清水养一养色泽,新年献给长辈贺岁。

  郭嘉这两天已经不再咳嗽,依然嗜睡乏力,一点也不像他自己说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是风寒,没好透而已。

  荀彧让小厮偷偷地收集左俭倒掉的药渣,集了好几包。趁着郭嘉不在,拿到许都最好的医馆,请名医辨认,把药材记录下来。

  因为药方不全,那名医思忖良久,也不敢确定,一会儿说药方配伍不太妥当,有微毒。一会儿又猜测是解毒的方子。

  所以到底是毒药,还是解药?

  名医:“这药不能长服,虽然只是微毒,但日积月累,只需一年半载,人准没救。”

  荀彧心中一紧,将药渣收起来,就想去找左俭问个明白。

  出得门来,被冷风一吹,细细的雪花扑在脸上,又瞬间融化,荀彧带来五包药渣,刚才那医工只检查了三个,或许……无论怎么看,左俭都没有理由对郭嘉的药动手脚。

  荀彧让车夫改道去皇宫,在北宫南门的朱雀阙下车,步行去太医署。这也算是利用职务之便,若是换一个人,也不能随意出入皇宫。

  太医吉平把几个黄纸包都打开,细细研究药渣,还尝了一口,最后得出结论,是两副不一样的方子。

  一副药方是解乌头和大黄之毒。病人很可能误服了过量的、配伍不当的乌头汤,出现头晕、耳鸣、心悸气短、面色苍白、四肢厥冷、腹痛等中毒症状。

  另一副药方是解毒之后,用于调理身体。

  吉平:“令君大可放心,这两张药方子,身体虚弱的人也可以用,想来出自岐黄圣手。”

  荀彧:“服药期间可有什么忌讳?”

  吉平沉吟片刻:“寻常的人,少食辛寒之物即可,若是久病体虚者,最好静养一段时间。”

  荀令君离开已有半日,他坐过的席子上还残留着幽幽的芬芳。太医署的几位太医围在一处,讨论令君身上究竟熏得什么香,竟如此宁静雅致,持久不散,让人心旷神怡。

  “左先生。”

  荀彧叫住左俭,取出太医吉平复原的方子:“奉孝的病,其实是中毒?”

  左俭挑眉,给荀彧解释了前因后果,又道:“公子不让说,哼,反正也不是我说的,他现在药毒已解,再休养上两三个月,别瞎折腾就行。”

  这天晚上,郭嘉又听见荀彧翻来覆去。不过,他完全想岔了。荀彧连着几夜都睡得不太安稳,郭嘉觉得可能是分别整整两个月,他回来又一直病着,这个二十九岁的大男人,禁欲太久,有点耐不住,才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于是,某人伸手撩起荀彧的寝衣,在他小腹下方轻轻一探,呀,真没猜错,是竖立起来的。郭嘉一把握住他刚刚探过的特殊部位。

  荀彧只觉得一股热流在体内狂窜,忍不住低低“唔”了一声。他张开双臂,紧紧地箍住郭嘉,让彼此之间没有一丝缝隙,却没有再动,闭着眼,打算让时间来缓解燥热。

  郭嘉感受着荀彧不断攀升的体温,微微疑惑:“文若?”

  荀彧压住他的手,嗓音变得暗哑:“别动。”这么久都忍了,也不介意多忍一段时间。

  郭嘉发出一声轻笑,低头凑近荀彧的颈窝,徐徐地吹出一口气,调戏他:“好啊,我不动,你自己动。”

  微凉的吹拂,一丝痒痒的感觉,从颈窝处一直蔓延到心底。荀彧急促且艰难地喘息着,在郭嘉的唇上轻咬一下,刚离开,又忍不住贴上去,索要了一个绵长的深吻:“等奉孝养好身子。”

  郭嘉小声呢喃:“等不了那么久,今晚就要嘛。”

  荀彧的理智再次崩塌,温柔地描摹着郭嘉的远山眉,手掌渐渐下移……这浪子还真是说不动就不动,懒懒地雌伏着,别有一番滋味。

  晨光初照,郭嘉还在睡。

  侍女送来簇新的官服、云履,又安安静静地退出屋子。荀彧爱怜地抚了抚郭嘉的青丝,缓缓坐起来,轻轻把他的腿从身上移开。

  郭嘉半梦半醒,隐约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得片刻,他才意识到是荀彧在穿衣裳。须臾,温软的呼吸喷洒在脸上,紧跟着,唇上微微一热。

  文若又偷偷亲他。

  应该是很香的,可惜他最近天天和文若厮混在一处,嗅觉渐渐迟钝,已然体验不到荀令留香的美妙。

  郭嘉摸索着把手搭在荀彧的肩上,睁开眼:“当场抓获一个小贼,荀郎你说,该怎么罚?”

  荀彧:“就罚我为君束发。”

  铜盆中盛着清水,一把檀木梳,一支墨玉簪,一顶冠带。

  郭嘉倚着梨花木小几,他瘦,穿上层层叠叠的冬衣,身形依然十分修长。

  荀彧用木梳沾了少许清水,极有耐心,缓缓将他的长发梳顺,轻轻绾起。

  郭嘉并不去看铜镜的人影,阖着眼皮哼歌,不记得什么时候听来的小曲儿,唱起来婉转低回,让人骨头发酥。感觉到头发已经盘好,戴上发冠,用玉簪固定住。郭嘉侧过身子,在荀彧的鬓边亲了一口,蜻蜓点水般,一触即退。

  荀彧微微一僵,看着郭嘉,眼中似有笑意。

  茶盏落地的声音响起,郭嘉一转头,就对上手足无措的郭鸿。

  郭嘉:“兄长,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郭鸿干咳:“你唱‘与君同舟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