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埋泉下,我寄人间。”

  沮授默念了一遍,蓦地泪流满面。故人遭难,深谋远虑、雄心壮志都归于尘土。一时之间,他只觉得浮世苍茫,浮生若梦,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他们返回中军帐的时候,沮授的脸上仍隐隐有泪痕。众人纷纷猜测:郭嘉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吉利的预言,惹得沮授痛哭。

  戏璕挤眉弄眼:“奉孝,你把沮都督怎么了?”

  郭嘉一脸无辜:“我就随口一说,袁绍心高气傲,受不得挫折,怕是没几年可活,死法或许和袁术有些类似。”

  话音刚落,最新的军报送到:曹军左翼的张绣所部,大破袁绍从并州征调的援兵。占领故市,缴获粮草辎重无数。这就意味着:袁军已经没有粮草,食不果腹,袁绍短期内无力翻盘。

  袁绍盼望已久的、青州和并州的两路援兵都被打残,他受不住打击,患上了一种时不时呕一口血的毛病。

  话说,那个袁术就是呕血而死的。

  众人一阵诡异的沉默。

  戏璕拍一拍郭嘉:“奉孝啊,尽量别说话,一定要开口的时候,记得优先说敌军主帅。”

  翌日,雪后初晴。

  郭嘉带着典韦和赵昂,把高级战俘沮授暂时放出来:“公与(沮授),请随我来。”

  木头阶梯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郭嘉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登上曹营最高的一座瞭望台。

  从这里,可以眺望营地周遭的所有风吹草动。

  那七万多投降的河北兵卒,被剥夺了武器,分成十几支队伍,每队五千人,安排在不同的地方挖坑,坑已经挖得很深了。还可以看见全副武装的曹军,正在列队集合。

  沮授一把揪住郭嘉的小臂,声音都发颤了:“你们要坑杀战俘?”

  郭嘉:“七万多降卒,养着他们,需要多少粮食?而且并不能保证他们不会叛乱。如果放了他们,河北的兵力得到补充,不利于明公平定北方。”

  沮授的手指倏地收紧:“所以你们就想出这种阴损的方法,以挖渠为借口,欺骗这七万多河北降卒,让他们亲手挖掘自己的埋骨之地!?”

  赵昂见不得别人对郭嘉没轻没重的,拿起刀鞘,就要敲击沮授的手指。

  郭嘉示意赵昂不要动手:“如果公与愿意去安抚他们,让他们接受筛选和整编,服从命令不背叛。嘉现在去请明公赦免他们,还来得及。”郭嘉怀疑,他的左臂都快被沮授捏断了。为了这七万多人的性命,他忍。

  沮授绷着脸,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授立即就去。”他被贬为都督之前,曾经是冀州的三军总监,在袁营中的威望,甚至还要超过郭嘉、荀攸在曹营的威望。

  就这样,沮授在赵昂、典韦和曹纯的陪同(监视)之下,忙碌了一整天,每次安抚五千名降卒。人数不能再多,必须时刻防备着沮授,免得他借机煽动河北降卒作乱,试图逃跑。

  郭嘉:其实挖渠也并不完全是借口。荀彧请能工巧匠、堪舆大师设计了一条睢阳渠,相当于一条运河,可以轻松地把粮草从睢阳运到官渡。郭嘉能够预见:下次攻打袁氏的时候,漕运将代替陆运,成为主要的军粮运输方式。

  所以,这七万战俘正在挖掘的,是一条运河的一小部分,以及一个蓄水工程。

  战后收尾工作完成,曹操下令拔营,回许都过冬。吕布还没打过瘾,私下找到郭嘉,追问为什么不乘胜追击?

  郭嘉:这个缺心眼是我招降的,我要有耐心。

  他平心静气,给吕布讲解,不追的主要原因有以下三点:

  一、孟冬十月,大雪封山,太冷了,不适合行军打仗。

  二、官渡一战,曹军虽然获胜,但伤亡也不小,士兵都很疲惫,非常想家。在这种时候,违背三军将士思归的心愿,孤军深入险地,并不明智。

  三、曹军已经占领了黄河南岸,如果继续追击袁绍,就必须渡过黄河。要是一口气追到邺城,需要跨过四条河,跋山涉水,这是一条非常艰辛的路。别的不提,只谈粮草运输,如何防止被劫粮,就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不能保证粮道通畅,还怎么打?

  曹操又不像袁绍那么缺心眼,傻乎乎地跑到官渡来决战,战线拉得那么长,光运送粮草,就累死无数冀州的民夫。最后,袁绍不得不把军粮囤积在故市和乌巢,给曹操创造出奇制胜的机会。

  荀彧请人设计的睢阳渠,预计工期将近一年,睢阳渠能够解决粮草运输的难题,还可以避免陆军袭扰粮道。

  等睢阳渠修好,河北袁氏将面临真正的末日。到时,运河两岸的郡县,得水运之利,应该会越来越繁华。

  荀彧不是第一次迎接凯旋之师,却是第一回 被人群阻隔,只能远远地望着郭嘉。

  四马架辕的豪华马车,绣着螭龙的垂帘高高束起。郭嘉又清减了少许,披着雪白的狐裘,懒散地坐在曹操的身侧,一只胳膊随意地搭在雕着瑞兽的金漆扶手上,宽大的衣袖自然垂落,遮住了大半只手,只露出颀长白皙的手指。

  曹操击败了袁绍,朝野慑服。许多官员不顾脸面,簇拥着马车,歌功颂德。

  郭嘉似乎不耐烦这种场面,身上散发出让人望而却步的疏淡,目光越过人群,找到荀彧的身影,遥遥扶着横木行礼,气场也忽然随和了三分。

  自从发生了衣带诏事件,董妃被缢死之后,曹操和刘协的关系降至冰点,已经不再刻意展示虚假的君臣相得。曹操凯旋,文武百官出城相迎,独不见天子。

  曹操没有遗忘居中持重的荀彧,打发了百官,让许褚去请荀彧上车。

  昔日汉高祖刘邦大封开国元勋,以留守后方的萧何为第一功臣,排名还在韩信和张良之前。荀彧对曹操来说,既是萧何,也是张良。此番官渡对决,颜良、文丑临阵授首,田丰刚而犯上,因劝谏被诛等等,皆如彧所言。

  荀彧人还未至,一缕冷香先勾了郭嘉的魂儿。

  郭嘉在军营里,被糙汉子特有的“男人味”折磨了半年之久,嗅觉神经常常在汗味和狐臭等各种不明源头的气味中艰难求生,再次闻到荀令衣香,简直获得了救赎。

  这一刻,一直纠缠在郭嘉梦里的战火和鲜血才真正远去,建安年间特有的美酒盛宴、诗赋风流、轻歌曼舞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荀彧依照礼节推辞。

  曹操:“文若请勿推辞,孤有要事相商。”

  原来曹操也觉得,他和天子刘协之间裂痕太深,打算封刘协和伏皇后的儿子刘冯为南阳王,缓和一下君臣关系。

  宫廷举办的庆功宴上,天子刘协只出来露了一个脸,就匆匆回转后宫,曹操也提前离席。众人都放轻松,尽情喧闹。荀攸和郭嘉等功臣被百官轮流敬酒。

  荀攸每次只抿一小口。他此番回来,精气神都好了许多,温和的笑意直达眼底,似乎有什么心结被解开,整个人都泛着如珠玉一般和润内敛的柔光。

  郭嘉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

  赊店贡酒后劲十足,荀彧内心深处,极不愿意郭嘉的醉态被其他人看见,那种清隽中催生出来的极致艳色,足以让他颠倒狂乱的魅惑,应该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珍藏。可是,他又怎么忍心怀着不可告人的独占欲,就以爱的名义,去束缚郭嘉呢?

  率性不羁爱自由的郭嘉,和他在一起,会不会时常觉得拘束?

  荀彧忍着去制止郭嘉饮酒的冲动,优雅端方地小酌,却不料郭嘉撇开众人,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来,在竹席的一角坐下。紧接着,身子一歪,靠在他身上了。

  另一边,刘晔陷入迷惑之中:能喝翻一群武将的郭祭酒,今天怎么醉得如此之快?上回被郭祭酒灌醉的吕布和张辽都还清醒着呢。

  刘晔:“志才,你看那边,奉孝好像醉得不轻?”

  戏志才翻了一个白眼,压低声音:“他醉得不是酒,是荀令衣香。”十几个人喝空一坛酒,奉孝怎么可能喝醉?不用看了,这浪子假装不胜酒力,借机轻薄文若。

  郭嘉确实在装醉,半阖着眼,没骨头似的倚着荀彧。

  陈群内心狂吼:浪子,赶紧走开!文若的衣裳都要被你挤出褶痕了。

  他只看了一眼,就无法忍受荀令君一向整洁妥帖的仪容被人破坏。

  陈群的眼角微微抽搐,气呼呼地走过去,苦口婆心地教导郭嘉:“君子慎独,汝当众失仪,还带累文若,成何体统?”

  君子时刻谨慎,哪怕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也要严格要求自己,做到表里如一,谨言慎行。何况郭嘉这浪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仪,连累文若都被一起围观了,这成什么体统?

  郭嘉抚着折扇,轻笑一声:“那嘉就当一天君子。”他踉跄起身,扬长而去。

  “长文,和一个醉酒之人讲什么道理?彧先送奉孝回府。”荀彧追出去,扶着郭嘉走到仪门外,登上马车。

  车帘一放下,郭嘉立即变得不老实,单手环住荀彧的脖颈,鼻尖几乎触到他的发丝。另一只手,在他心口画了一个圈。

  荀彧呼吸一乱:“不是才说要当一天君子?”

  郭嘉狡黠地笑,轻轻在荀彧的耳边呵气:“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彧不离身)。我想当一天这样的君子。”

  荀彧一把将人按倒,热烈又缠绵的吻,持续良久。这家伙浪起来太勾人,要不是还在车上,荀彧真心把持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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