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二点。

  宋景淮推开门, 正要去按门厅处的灯,手顿住。

  屋内明亮一片,地毯上乱摆的拖鞋,茶几上拆袋的零食, 餐桌上有几碟小菜。

  他才想起屋里还住了个人。

  每次回来都是一室黑暗, 他早已习惯了冷冷清清。今天到家灯是亮的, 竟还有些不适应。

  绕过餐桌, 瞥见沙发靠背露出的一缕湿哒哒的头发, 脚步停住。

  宋景淮蹙了蹙眉。

  这个纪临,多少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还像以前一样, 头发不吹就睡觉!

  他真想把纪临叫起来去好好吹一吹头发。

  瞪了半晌, 却也只能扯过一条毛毯搭在纪临身上。

  桌上的手机屏幕闪个不停, 宋景淮侧头一瞥,信息一条接一条,偶尔跳出几个不和谐的字眼。

  他拿起手机。

  [王明:你闯了祸就跟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你知道老子现在求爷爷告奶奶过得什么日子!妈的!骗我说和宋总没联系, 结果宋总把你保护的比谁都好!臭XX!坑了老子你也别想好过!]

  [公司郑总:你年纪还小, 你也不想坐牢吧?对方在XX医院,你态度诚恳点,去道个歉, 让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因为你牵连整个公司。]

  [公司王总:纪临你真是不识抬举, 人家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以为躲到宋总那里就万事大吉了?宋总如果知道事情有多棘手第一个把你送过去!]

  [公司李总:你也别怪公司, 要怪就怪你长得太招人, 人家点名要你, 我们也没办法呀。周老先生出事之前还能护着你, 现在啊,你得识时务。”

  周......

  那晚,王导也提到过周老先生。

  宋景淮放下手机,从浴室拿出一条干毛巾扔到纪临头上,纪临就惊醒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纪临眼前一亮:“宋景淮?你回来啦?我去给你热菜!”

  纪临手忙脚乱地穿拖鞋,抬头时一股浓重的酒气飘进气鼻孔。纪临停住脚步,往宋景淮的方向凑过去,皱起鼻子嗅了嗅,“你喝酒了?”

  湿发上的水汽沾到对方衬衫上。

  可能是喝过酒脑子有些迟钝,宋景淮一时忘了推开,垂眸看着那个黑乎乎的脑袋不说话。

  手工定制的布料晕开一片潮,内里皮肤若隐若现。纪临这才发觉自己凑得有些进,慢慢往后退了一步,听见宋景淮低哑醇厚的声音。

  “有应酬,我吃过了。”

  “哦......”纪临一听,脑袋耷拉下来,眼底的光淡了一些。

  那些菜,都是他的拿手菜,做了好久呢,特地没有放糖醋。

  发梢还在滴水,一滴一滴溅在地板上,掀开小小的水花。宋景淮闭了闭眼,强忍住给他擦头发的冲动。

  他想,纪临太不听话,如果眼前人是他的所属物,他不介意让纪临知道“规矩”两个字怎么写。

  可惜不是。

  从来,都不是。

  这个人太狡猾,总是在恰当的时候露出一副可怜的表情,以此博取他的同情心,把他骗得团团转。

  五年前是,现在亦是。

  宋景淮闭了闭眼,拿起那条干毛巾,盖到纪临头上,扔下几个字硬邦邦地转身。

  “头发擦干再睡。”

  纪临揉了把头发,拽住宋景淮远去的衣袖,低声说:“今天公司一直催我去道歉,我要不要......”

  宋景淮抽出袖子,淡淡道:“你没有做错,用不着道歉。”

  简单一句话,纪临眼泪差点落下来。

  事情发生后,公司高管轮番指责他,认为他给公司带来了麻烦,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他身上。

  以前公司不是没搞过一些小动作,不涉及底线的,他也不追根究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含含糊糊就过去了。

  这次已经不是简单的小动作了。哪怕王明提前告诉他,像张清远导演的《尘心记》那样,给他一个选择权,他都不会让彼此太难堪。

  他已经忍让太久了。

  可是很多事,并不能用对错来区分的。小学生的考卷才分对错,他们都是成年人,成年人有成年人的规则。

  白天他上网查过,从盘根错结的关系网中抽丝破茧,才发现他得罪的人是某个电影圈子的核心人物。对方势力庞大,来头不小,怪不得王明心动,宁肯瞒着他也要把他送出去。

  对方不缺钱,赔钱没有用。他们那种大人物,为的不过是一口气。纪临已经想象到对方死活不签谅解书的场景,他会被拘役,还是会被判刑?

  他才二十五岁,他不想留案底,更不想坐牢。

  他更没有办法想象向意图侵犯自己的人渣道歉,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只有宋景淮,跟他说他没有做错。

  纪临眨了眨眼,努力把眼泪憋回眼眶里,忽听宋景淮低低叹了口气,“手机拿来。”

  纪临就把手机递了过去。

  宋景淮一番操作,把手机塞回他手里。

  男人声音很低,带着点酒后的疲倦。“我设置了呼叫转移,让他们有事来找我。”

  那之后纪临果然没有再收到公司的骚扰信息。

  他像个废柴整天窝在宋景淮的公寓,头发长了也不敢出去剪。

  受到小吴启发,纪临开始在网上搜索舞蹈私教、唱歌培训之类的活儿。他以前没干过这个,一点门路都没有,随便编了个名字在平台提交信息后,有几个中介电话联系他,上来就要身份证。

  身份证是不能给的,他还没退圈,好歹是个公众人物。身份泄露了,怕是会引起无端猜测,找活干也不过是为了提前探探路。

  宋景淮出去得一天比一天早,回来一天比一天晚,有时候纪临倒在沙发上等睡着了也没有等到人,清晨却发现睡在了床上。

  肯定是宋景淮抱他回房的。

  这些天,纪临一直都在骗自己说宋景淮是为了工作在应酬,直到他的好朋友林宝玉发来信息。

  那是一个中午,纪临吃完外卖,盘腿坐在沙发上继续搜索私教的活儿,微信跳出林宝玉的消息。

  “临临,我前几天不是去宴会陪吃了吗,我听人说,关于你前男友,恒远集团的总裁,平时那么高冷一个人,私人宴会从不捧场,最近一连参加了好多酒会,几乎每场都有某电影圈子的核心人物。

  外面都传他是为了帮孙瑾之进军电影圈......临临你到底有没有争取呀?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倒贴他吗?”

  林宝玉向来混得开,接不到通告就靠陪吃赚钱,陪一次能赚两月生活费,但也有风险。除了出卖美色,你猜不到东家有什么特殊癖好,比如让穿着骨链露脐装当众跳个舞什么的。

  纪临盯着那条消息,鼻头一酸。

  他大概知道宋景淮每天都在忙什么了。

  宋景淮是为了他。

  混圈子最重要的意见一致,志同道合。宋景淮这是从旁人入手,给住在医院里那位施压,好拿到对方签字的谅解书。

  如果那个人的朋友都站在宋景淮这一边,为宋景淮做说客,对方反而不好发作了。

  那晚的事归根到底不太光彩,对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报复他也不会拿那件事做文章。所以消息被捂得很严,并没有几个人知道。

  纪临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公司那些人随便怎么说他都不在乎。

  可是宋景淮......他不敢相信,宋景淮会为了他去跟别人应酬、交际。

  人是他打的,祸是他闯的,他却每天跟个缩头乌龟躲在壳里不敢出来,他自己都觉得他很过分。

  于是他喝了杯咖啡,强撑着等宋景淮回家,打算跟宋景淮好好谈一谈。

  凌晨一点,门吱呀一声开了。

  纪临听到动静,条件反射般抬起头来。见宋景淮进来,忙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

  酒味混着烟草气息扑面而来,纪临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抱歉,味道大了些。”男人松了松领结,脱下外套,“我去换件衣服。”

  纪临才察觉宋景淮的嗓子有些哑。他接过宋景淮的外套,展平挂在衣架上,衣襟上沾了些很俗气的香水味。

  回头看宋景淮从卧室出来,换了一件睡衣。

  深灰色的长袖长裤,显得宋景淮整个人更加消瘦。

  纪临有点难受,问他,“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厨房里热了粥。”

  柔软的嘴唇一开一合,说出的话带了点闷闷的鼻音,让宋景淮莫名晃了下神。

  宋景淮突然想起那晚掉在他脚边的口红,好像叫什么烈焰玫瑰。

  那晚他接到纪临的时候,纪临的嘴唇是白的。

  他没见过纪临涂口红是什么样子。

  喝过酒的脑子很容易不听使唤,宋景淮忍不住想,现在的纪临真像他养在家里的小宠物,他从外面回来,小宠物就巴巴地跑过来蹭他。

  然后他就会把小宠物压在沙发上,用那支口红描摹小宠物的唇,小宠物的锁骨,小宠物身体的每一寸角落,然后再把那些口红一点一点全吃掉。

  他才不怕中毒,世界上没有比纪临更毒的东西了。

  那是浸满了毒液的玫瑰花,看上去娇嫩可爱,握上去就会扎一手的刺,满手的血。

  他必须得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再一次踏入虚无的陷阱,不要再一次让自己满身狼藉。

  纪临瞧着宋景淮的脸越来越红,忍不住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没发烧吧?”

  宋景淮淡淡拂开他的手,往后退一步,硬邦邦道:“没有。”

  没有就没有,干嘛一副嫌弃他的样子,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纪临抿了抿唇,走进厨房给宋景淮端出一碗粥。

  纪临难得和宋景淮面对面坐一起,一时间不想被那些破事打扰气氛,看他喝完粥,指了指他的下巴,磨磨蹭蹭道:“我......帮你刮下胡茬好不好,冒出来了。”

  宋景淮放下筷子,说了声好。

  纪临拿着剃须刀和剃须膏出来的时候,男人正倚在沙发靠背上,半阖着眼睛。

  纪临知道宋景淮肯定很累了,怕坐沙发挤到他,就半跪在地毯上,一点一点给对方涂剃须膏。他动作放得很轻,怕吵到宋景淮,都没敢用电动的,就用刀片一点一点刮,然后再用湿巾把泡沫一点一点擦掉。

  指腹掠过对方下巴,他越来越舍不得挪动手,接触过的肌肤燃起一阵阵热意。

  青色胡茬落在掌心,酥酥麻麻的,像触电。

  整套动作下来,男人的鼻息越来越绵长,好像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纪临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打量对方安静的睡颜。

  纪临以前就觉得宋景淮特好看,特有男人味,只是碍于面子不想承认。宋景淮不是那种俊美斯文的美,举手投足总有一种桀骜不驯的野性,站着不动时,那野性就消失了,变成一尊高大肃穆的雕像。

  野性难以驯服,雕像没有情感,爱情使人盲目。

  那时候他自以为拿捏了宋景淮,最后才发现被拿捏的一直是他自己。

  视线绵延,描摹过对方锋利的眉骨、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以及......薄薄的嘴唇。

  宋景淮的唇常年略显干燥,纪临每次看到,都想用水给他打湿。以前接吻时,他都会去舔一舔,柔软的唇舌接触干燥的表面,怎么也舔不平那上面的褶皱万千。

  纪临痴痴地盯着对方的唇,多年以前的习惯让他的动作快过脑子,鬼使神差般,嘴唇贴了上去。

  几乎是同时,宋景淮倏地睁开眼,一只手攥紧他的手腕,寒声道:“纪临你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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