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回来了。

  江行起看着桌上被吃了半罐的糖果,忽然有点不敢上前。

  他仍然背对着他,但是肩膀在颤抖,放在桌上的手又紧紧握住,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忽然,他起身离座,站到窗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江行起梦到他。

  梦里多是两个人的甜蜜日常,他始终未露出他的样子,江行起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喊他时是两个叠字,乐乐?侧侧?贺贺?柯柯?……他不知道,就算梦里喊了出来,醒来也会忘记。

  而这个梦境,他找催眠师也无法复原,用机器甚至检测不到他在“梦”的状态,好像只独属于他一个人。

  听起来很离奇。

  但事实如此,江行起自然而然地觉得,他们好像已经相爱了好久,爱了好多年。

  为此,他还投资了相关的项目,等待着梦境可以通过科技成像的那天。

  十八岁的时候,一场梦里他得知了很多消息。江行起想找到他,所以回到国内,去参与TPB的竞赛,因为在梦里他就是玩着这个游戏,江行起还从那场梦得知,他是TPB知名选手。

  希望好像有了,一切都离奇都变得有迹可循,江行起满怀期待。

  可是半年时间江行起都没有找到他,没有那样一个人。瘦,又凌厉清澈,爱吃甜品,最爱布朗尼,吃青菜也要放很多糖,爱看科幻,爱研究宇宙。喜欢冷脸,语气也冷冰冰的,简洁,其实很容易害羞,没什么生活自理能力——

  但是,没有这样一个人。

  幻梦一场。真的是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他在TPB的世界里找了半年,最后接受现实,借此和家里人闹了一通,获取想要的利益,然后回到尼斯坦,往后只当作胡闹一场。

  江行起以为这就算结束了,可是在那时候,他还是时常出现。

  有的时候,他们只是静静抱在一起,有的时候他们会亲吻,还有的时候,他不怎么会理江行起,会打游戏、看书,写论文,做他自己的事。

  有一天他们发生关系,江行起醒来时,他们好像不在家里,而是在他基地的房间里。

  是黄昏时分,窗外大概有晚霞,金光漫漫透窗帘进屋内,他那样一个连洗衣液和柔顺剂都分不清的人,竟然亲手帮江行起洗净衣物烘干,仰头嗅着江行起衬衫的气息,好像在判定自己是否做得完美。

  江行起就那样看着他,一直看着他,看了好久,直到眼睛湿成一片。

  不过,从遇到宋泽开始,江行起几乎再没梦到过他。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已经找到了他。原来他不叫乐乐,也不叫侧侧,更不叫柯柯……他叫泽泽。

  好多内容都和梦里相对应,他十八岁时没有找到的爱人,在八年后才姗姗来迟,真的出现在他面前。

  他终于来到他身边。

  只有两次,一次在熙城的医院里,江行起被大量镇静药物困在其中,意识模糊时,他一直抱着他在哭,泪水流不停,江行起感受着他的泪水擦过自己的脸,觉得心都要碎了。

  所以才会醒来,让小莫接自己出去,转去香城。

  最后一次在香城。在离别的前夜,江行起拥着宋泽入睡,梦里也拥着他入睡,醒来时他终于回过头来——他第一次看到他的样貌。

  原来他和宋泽一模一样。

  原来他真的是宋泽。

  现在,他又回来了。

  这大概是在燕城的房子吧,摆设并不眼熟,他静静站在窗边,外面在下雨,没有回头。江行起好不容易才说出话:“在干什么?”

  “下雨了。”他答,是宋泽的声音。

  ……

  “你,不要我了吗?”他又问。

  江行起睁开眼睛,头疼欲裂。

  没有雨声,也不是阴天,屋里的灯开得很暗,暖黄色的光,身体还保留着宿醉的反应,眼皮沉重,思维却异常活跃。

  他的手被握住,江行起尝试着轻轻抽开,却被握得更紧,从这举动,他知道是谁了。

  可是他不想开口说话。

  直到宋泽问他:“很难受?”

  江行起点点头,依然缄默。

  他端水递给他:“小莫被你打伤,去了医院。”

  江行起仍是点头,接过水一饮而尽,而后自己下床。

  他打开灯,四处找手机,宋泽跟在他身后,“被你摔了。”

  江行起很干脆:“借下你的。”

  宋泽把手机给他,江行起想了一会儿,才输入号码,打错了,凌晨被扰醒的人要骂街,他只好挂断重新输入,这次被接通。

  “吵醒你了。”他背对宋泽,走到窗边,凌晨有一点点冷气,勉强压下燥热。

  “我没睡。”牧轶语气平稳:“等你回家。”

  “来接我。”江行起报了地址,挂断电话,他把手机递回去:“谢谢。”

  宋泽接过手机,依然没有说话。

  江行起似乎不想和他共处一室,所以即使走路都还有点晃,却依然坚持出了房间下楼,可宋泽仍然跟在他身后。

  直到江行起回过头来:“你到底要怎样?”

  燕大退学让宋泽无动于衷,朋友的资金链断裂也让宋泽无动于衷,难得非要动他父母,才会让他畏惧?才会让他知难而退?他为什么非要出现?非要再来?

  “聊聊。”宋泽还是那样简洁。

  “十分钟。”江行起径自走向桌前坐下。

  定下基础规则后好久也无回应,江行起只得侧头看向他,此时此刻宋泽好像终于落到实处,那样恍然的眼神消失了,直接问:“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了吗?”

  他不怕施压,更不怕追寻,他只要确定这一个问题就好。

  江行起闻言,过了一会儿竟然轻轻笑起来。宋泽为他的笑感到奇怪,心里又莫名其妙发毛,直到江行起撑着头看向他,保持着笑意,话语却像一条阴毒的蛇,出现和进攻都令人猝不及防:“宋泽,说实话,其实我后来才想清楚,我没有喜欢过你。”

  宋泽的神情是不信的,宋泽心里也不会信。江行起以为说这些,就可以否定从前?

  宋泽说:“不要骗自己。”

  他很了然:“我知道你不信。”

  “很早我就梦到一个男生,他和你很像,生活习惯都相似,打TPB,也是选手,所以我十八岁的时候,回国来找他了。”江行起说:“你认识的Venus就是这么来的。”

  他觉得手脚冰凉,但手掌心明明在冒汗,夏天可是这么热,江行起还开着窗。

  江行起没撒谎。宋泽想起江妈妈跟他说过的,“为了找人”,他当时还当是江行起敷衍的谎言,可是是真的,是荒诞的真实。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我还以为他是你。”

  江行起继续道:“毕竟你们太像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天天都能梦到他,就这点,我非常感谢你——”

  “别说了。”宋泽在此时开口。

  他的声音依然很稳定,听起来波澜不惊,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江行起坐端正了点,并没有被阻拦住:“但是,他很爱我,你不一样。”

  “别说了。”宋泽再度开口,声音较先前那句要冰冷很多。

  江行起置若罔闻:“你也要谢谢他,因为他我才对你一再忍让。”

  忍让?

  因为被他屡次分手?还是指对他的所有一切都是忍让?忍让是什么?他心里真的没有他?他说的真的属实,他——

  他说他不爱他。

  “别说了。”尽管宋泽看起来仍然无坚不摧,但有些东西根本掩藏不住。

  江行起察觉到,又笑了,笑出声来,酣畅淋漓,得意洋洋:“直到那天晚上,我又梦到他,他转过头看我,我才发现,他真的不是你,他只是和你很像而已,他只是也叫泽泽而已。”

  “……泽泽?”他似乎终于被击溃,不可置信地跟他确认。

  “是啊,泽泽。”江行起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大概是因为触及了这两个字。

  可正是他这样的反应,才让宋泽更加呼吸困难。

  而下一瞬,他的脖子好像都被紧紧掐住,快要窒息,因为江行起说:“你不喜欢我这么喊你,你喜欢我叫你老公。但其实每次我喊你泽泽的时候,脑子里都想的是他。”

  不是叫他……是叫梦中人?那清晨时的呓语是对谁?情迷时的低唤是对谁?柔情时的温声细语又是对谁?江行起的泽泽除了他之外,还能是谁?

  “我不信。”宋泽握紧手心,极力让自己恢复正常的呼吸,“你少骗自己。”

  “我也不需要你相信,自己清楚了,才不会继续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他则是无所谓的姿态。

  “我不信。”他还是说。

  江行起怎么会这么做?他不信,他才不信江行起会这样想。

  除了他,还会有谁是宋泽?为什么父母要拿他做旁人对待,朋友要拿他做旁人对待,就连江行起也会这么说?

  宋泽好像连站稳都有点困难,想伸手撑住自己,仅存的意识却让他先开口,竟然还是重复:“你说的话,我不信。”

  他只是笑:“你自己很清楚。”我为什么会喜欢一个不爱我的人?

  ……

  牧轶来接他了。

  江行起站起身来,经过宋泽身边时骤然被他抓住。

  其实宋泽体能不算太好,力气也不是很大,即使是现在,他也可以立刻挣开,但他发觉,宋泽居然有些摇摇欲坠。

  江行起低头看去,见到宋泽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就这样盯着他,颇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我要你亲口再说一遍。”

  “说过了。”

  “那就再说一遍。”

  过刚易折。江行起从前是这样想的。

  “我不喜欢你。”江行起说:“从来没有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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