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佩这种骗一般妖魔和人类的东西,自然是对祝荧无用的。

  祝荧一眼就看出来眼前的人是一只魅魔,身上还沾染了其他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魔气。

  而就是这样一个怪物,同……同那个人,长了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祝荧看着面前人露出有些愕然的神神色,眉头皱得更紧。

  这妖魔不止是脸长得像那个人,就连神态也带着几分相似。

  躯壳完全看不出差别。

  但曲让尘说这是曲雾楼的心魔。

  在收到多宝楼楼主的传信的前一刻,祝荧才将将知晓曲雾楼生了心魔。

  两个多月之前贺兰州突如其来的风云聚变,也是因为曲雾楼的心魔有了实体。

  那心魔与胡山山见到的、祝清雪找了许久的,就是同一个人。

  多可笑,曲雾楼当年杀祁摇枝飞升,却又因祁摇枝生出心魔,这心魔还同祁摇枝长得毫无二致。

  而现在在他眼前的,就是曲雾楼的心魔。

  真正的祁摇枝,早在三百年前就死了。

  祝荧垂着的手微微握了一下,手中就凭空出现了一把横刀。

  暗沉沉的灯火落在刀鞘上面,显出粲然的星火浮光。

  是祝荧常用的兵器,名为不笑春。

  祝荧看着祁摇枝的脸,眸光沉沉。他将刀鞘尖端抵在眼前人的脖子上,只淡淡吐了一个字:“说。”

  祝荧的眉眼冷沉,像是眼前的人回答不令他满意,便要一刀将那白皙的喉咙刺穿。

  祁摇枝没忍住唇角弯了弯。

  他见过祝荧小时候板着脸练刀时候的模样的,人虽然小小的,但是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他也见过祝荧因为怕打雷,吓得脸色苍白,埋在被子中不肯探出头来。

  祝荧害怕打雷,这事情只有祁摇枝知晓。

  祝荧从小就要强,并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这个秘密。

  甚至连祝清雪也不知道。她那个看起来张狂冷酷得不行的哥哥,竟然会怕打雷,害怕下雨天。

  在这样一个狂风暴雨的雷雨天里,祝荧举着刀吓唬他,祁摇枝是生不出半点惧意的。

  他注意到的是祝荧被雨浸湿的衣袍,和还在滴水的袖口。

  其实在祁摇枝被逐出凌霄宗之前,祝荧同他便断了往来。

  但毕竟相伴过数百年,也算是看着祝荧从一点点大的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长成了不爱说话的面冷心热少年郎。

  祁摇枝心中始终觉得祝荧是还没有长大的,脾气不太好的师弟。

  他微微歪了歪头,问道:“你既然这样问了,是觉得我是别人?”

  祁摇枝非常谨慎且严谨的没有唤祝荧为师弟。

  祁摇枝顿了一下,“那我该如何证明我是我自己?”

  祁摇枝将问题反抛给祝荧,浮雕着雷纹的刀鞘压得更紧了一些。

  冰冰凉凉的坚硬刀鞘贴着脖子,感觉其实不太舒服。

  白皙修长的指节握在刀鞘上,往下压了压。

  夜风夹杂着雨珠,从那破了的窗户中扑进来。

  祁摇枝微弯着唇角,眼眸中含着笑意,问道:“今日这样大的雨,你都过来寻我。祝荧,你不怕了吗?”

  祁摇枝问他怕不怕这雨,怕不怕这雷。

  当初祝荧与他一刀两断,决裂之后再没见过一面,就连剑也是托胡山山送回去的。

  祝荧像是将他厌恶到了极致,祁摇枝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去惹人不快。

  但是祝荧又这样冒着夜雨赶过来寻他,分明还是在意的。

  祝荧要是当年不表现出那般的厌恶,若是祁摇枝当年再稍微坚持一些,或许他们也不会后来落得那样的陌路。

  祁摇枝温润的眼眸里依旧含着清浅的笑意。

  祝荧抿紧了唇,只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人。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喑哑,道:“我何时怕过下雨、怕过雷?”

  他只是不喜欢那雷声,不喜欢像是被雷电撕裂的黑漆漆天空。

  祝荧的母亲便是在这样一个雷雨夜里闭上眼,再没有醒来过。

  也只有祁摇枝觉得他怕雷……

  他眼前的这人就是祁摇枝。

  若这是曲雾楼心魔,根本就不会知道他对雷声的恐惧。

  这人就是他师兄,死了三百年,变成了曲雾楼的心魔,重生了。

  祝荧脸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握着刀柄的手却紧了紧,显出青筋来。

  此时此刻他心中的波澜只比祁摇枝更多。

  祝荧的声音有些发涩,他原本想唤师兄,出口却变成了:“祁摇枝,你——”

  谁也没有料到,那进了风雨的窗会忽然被一道蓝光破开。

  祝荧本就心神混乱,忽而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意,他握刀的手被震得发麻,人也被击退了数尺。

  不笑春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砸得闷响。

  风雨也在此时卷了进来,祁摇枝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他攥住谢秋光浸满了水的衣袖,急急道:“停下来,谢秋光,那是我师弟!”

  谢秋光的动作一顿,听话的没有继续。

  先前被劈开的窗户已经垮了下来,变成了一个极大的缺口,风雨从暗夜深处呼啸而来。

  祁摇枝闻到了血腥味。

  祁摇枝拽住谢秋光衣袖的手微微松了些,不知道是不是沾了水的缘故,黑衣显得格外的沉重。

  从上面滴下来的水如珠子一般滚落在地上,起先还是浑浊的,逐渐变成了浅红,深红,浓稠的如血一般。

  又或者说,从谢秋光衣襟之中渗出来的,流到地上的,就是血。

  祁摇枝轻唤了一声谢秋光,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谢秋光的墨发湿漉漉地贴在后背上,还在往下渗着水。

  他听见祁摇枝的声音转过头,抬起眼,眼眸中显出认真的神色,还有几分苍白的喜悦:“哥哥,不必等三天,我已经解决了……我同曲雾楼没有关系了,哥哥……”

  祁摇枝没听清谢秋光说了些什么。

  他从没见过谢秋光这般狼狈的模样。

  原本比花还要秾艳清丽的一张脸,变得惨白,毫无血色。谢秋光像是忍耐着极大的痛苦,却又强装着无事。

  光是这样看着,祁摇枝的心像都是被巨石压着,有些喘不过气来。

  祁摇枝的眸光怔怔落在谢秋光的眉心。

  那点朱砂此时已经黯然了许多,变成了额心一点的小痣。

  这是谢秋光封印情识的标志。

  祁摇枝看着眼前的这张脸,心中生出几分怪异的感觉,却又被巨大的慌乱和担忧压下。

  “你身上的血是从哪里来的?曲雾楼对你动手了吗?”

  这一身黑衣被雨水淋得湿透,贴在谢秋光的身躯之上,祁摇枝实在是找不到血迹的来源。

  祁摇枝或许是该生气的。

  或许该在此时,他逼问谢秋光到底和曲雾楼是什么关系;或许该冷冷看着,问谢秋光自己何时答应要等他。

  祁摇枝有许多的理由可以生气,可以发怒。

  但是那血腥味又缭绕不去,谢秋光惨白着的一张脸,无一不提醒着祁摇枝,谢秋光受了重伤。

  祁摇枝想看看谢秋光哪处受了伤,却又被谢秋光握住了手,谢秋光虚弱道:“我没事的……”

  虽然话这样说着,谢秋光却像是站不稳一般,有些摇晃。

  谢秋光的手也如同冰霜一般冻人,冰凉凉的感觉从祁摇枝的手心蔓延,传到肺腑。

  祁摇枝扶住他,谢秋光抬起眼,毫无血色的脸对祁摇枝甜甜的笑了一下。

  似乎是顾忌着还有第三人在场,似乎是怕祁摇枝害羞,谢秋光声音低了许多,小声撒娇道:“哥哥亲亲我,我就全好了。”

  祁摇枝并不被谢秋光所迷惑,他能感受到谢秋光身上的灵力起伏剧烈,实在是危险又诡异。

  祁摇枝抬起头,望向祝荧的方向,哀求道:“祝荧,帮我救救他,他好像伤得很重……”

  乌黑的眼眸中露出几分慌乱与焦急。

  刚一见面,祁摇枝便求祝荧帮忙其实是不太合适的。

  他们之前甚至都算不上和好,但此时的祁摇枝也顾不得其他。他只能向祝荧求救,只有祝荧能够帮他。

  祁摇枝离谢秋光越近,便闻到那血腥味越浓。甚至从谢秋光身上留下来的血水,已经在地面积了一滩。

  谢秋光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

  祝荧站在数尺远的地方,看着祁摇枝的眼睛。

  祝荧没有动作,甚至没有回应,只是看着祁摇枝的神情中露出几分古怪。

  祁摇枝的手被谢秋光攥住,他甚至都不知道究竟是谢秋光的手在颤抖,还是他的手在发颤。

  谢秋光额头抵上了他的额头,冰凉凉的,湿漉漉的。像是玄冰,又像是寒铁。

  谢秋光身上有血腥味,还混杂着窗外狂风骤雨的气息。

  谢秋光长睫颤了颤,滑下来几颗水珠,他低声道:“哥哥不想当魅魔,不想要小铃兰,都不必苦恼……我会帮哥哥的。”

  谢秋光捧住祁摇枝的脸,微凉而柔软的唇瓣贴上来。

  有源源不断的温和灵力渡了过来。

  祁摇枝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像是有和煦的风拂过四肢百骸,浑身上下都被柔和的水流涤荡。

  祁摇枝想推开谢秋光,却如何也挣脱不开。

  他担心谢秋光的伤,也不敢用太大的力气。

  在一旁的祝荧皱起眉,像是想要阻止,却又最终只是抿紧了唇,没有动作。

  虽然身体被清越柔和的灵力包裹,祁摇枝的心跳得慌乱,一下一下撞得胸腔都疼起来。

  谢秋光说话的声音几乎是从他的嘴唇之中传出来的。

  谢秋光微弱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哥哥,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最开始就骗了你,我接近你是被封印了情识,是别有用心……但我真的好喜欢你……”

  谢秋光并非虚弱至此,只是说出每一句话都万分艰难。

  每说一句话,便觉得眼前人好像离他更远了一分。

  尝到了唇齿间的咸酸滚烫的水,也不知道是谁的泪。

  “刚才我也骗了你。”谢秋光捧着他的脸,连指尖也发颤:“我解决不了那些……我与曲雾楼……我会克制的……哥哥,别不要我,好不好?”

  谢秋光到现在都不敢说自己就是曲雾楼,他仍怀着最后一丝侥幸。

  心痛得厉害,比剔肉去骨还要更痛上几分。

  祁摇枝的身体也战栗起来。

  谢秋光像是失去了力气,连抱住他都困难,唇瓣分离之时,祁摇枝抱着他跪坐在地上。

  一身白衣都被那血迹染得斑驳。

  祁摇枝抬眸望向祝荧,滚烫的蓄在眼睛中,视线都有些模糊,他慌乱着,声音带着几分哀切:“祝荧,救救他……”

  冷风从窗户扑进来。

  祝荧缓缓走近,他垂下眼眸,一张脸明明是面无表情的,看起来又像是有几分于心不忍。

  风声雨声在黑夜的深处呼啸,雷电猝然带来几分惨白的光亮。

  祝荧问:“你当真看不出来,他是曲雾楼么?”

  祁摇枝怔愣一下,原本就混乱酸痛的头脑嗡嗡两声。

  霎时间好像天地雨声风声都远去。

  祁摇枝有些僵硬地低下头,长而乌黑的眼睫也垂下。睫毛上悬着的水珠也随着那轻微的动作落下来,在脸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水珠呆呆砸在怀中人的脸上,祁摇枝的眼中还有几分茫然。

  他看着那张脸,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这是谁,曲雾楼么?

  祁摇枝有些浑浑噩噩的,眼中好像笼着一层雾一般,看不真切。

  祁摇枝的身前落下一道黑色的影子。

  曲让尘不知来了多久,也不知在一旁看了多久。

  他只是在此时上前,垂下眼眸略显悲悯地看着祁摇枝,道:

  “三百年前寒之杀了他师兄后,就生出心魔。两个月之前,心魔在孤烟渡临江阁凝出了实体。”

  寒之是曲雾楼的字。

  “为了除去心魔,寒之封印情识。就如同你知道的那样,封印情识后,他叫谢秋光。”

  祁摇枝的心已经感受不到是何种滋味,他的嘴唇动了动,听见自己问道:“为什么?”

  “你是他的心魔。”

  祁摇枝茫茫然看着怀里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的人,有片刻的失神。

  原来如此。

  祁摇枝眸光落在谢秋光的手上。

  就算是在昏迷之中,谢秋光也仍紧攥着他的衣袖,不肯放开。

  曲让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但现在你不必再担心了,他剔下仙骨为你洗去了魔气,以后你不再是魔。”

  祁摇枝有些恍惚,心中生不出半分高兴的感觉。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虽然痛,却好在也还能忍耐。

  只是有些喘不过气来。

  曲让尘道:“如此也算是两全之法,他没有了心魔,你重获自由。回去之后,我便为他解除情识封印。你……”

  曲让尘似乎是还想说些什么,看着祁摇枝那双雾蒙蒙的眼,却最终没有开口。

  怀中的触感还是冰凉的,祁摇枝恍惚地抬起眼睫,喃喃问道:“那他以后……”

  祁摇枝的声音渐低,话未说完,自己便停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全然糊涂了。

  这个他是谁?

  曲雾楼也好,谢秋光也罢,同他有和关系?

  他为了保命完成任务接近曲雾楼,曲雾楼杀他;如今谢秋光为除心魔接近他,剔骨还他。

  两相比较,他不算亏的。

  可这颗心怎么这样沉沉地难受。

  祁摇枝垂下眼眸,怔怔望着怀中的人。

  他点了点头,轻声道了句好。

  其实无人问过他的意愿,也无人在等他的回应。

  唯一那个人想得到他回应的人此时闭着眼,以后也不会再出现。

  祁摇枝的手动了动,他被谢秋光压得僵硬,几次推开谢秋光,却都没推动。

  祁摇枝这才发现谢秋光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似乎是怕被人抛弃,手还显出青筋。

  祁摇枝垂下眼眸,慢慢的,一点一点将少年指节掰开。

  少年的手心还是微冷的,濡湿的。

  作者有话要说:

  再放一下预收~

  《蠢奴》

  勾玉是个忠心耿耿的笨蛋。为报姨娘救命之恩,赵府被抄家的时候,勾玉带着少爷逃走了。

  两人饥寒交迫,就要冻死在破庙里。

  勾玉想起世子曾用折扇挑起他的下巴,惋惜道:“蠢东西,真是可惜了这张脸。”

  风雪中,勾玉爬进了侯府的狗洞,被世子颇为嫌弃地亲了半个时辰,拿到一两碎银。

  *

  勾玉和少爷相依为命,少爷对他极好。

  教他读书认字,和他睡在一张榻上,在冬日捧着他的手为他取暖。

  勾玉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待到少爷黄袍加身时,勾玉如从前一样,小心翼翼地躺在榻上。

  睡梦半醒间,勾玉被人一脚踹下了床。

  少爷掐着勾玉的下巴,唇角勾起,嗓音微凉:“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