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雪山常年飘着大雪,天色灰蒙蒙一片。

  那人的眸光穿过重重暗色风雪,落在了祝荧和祁摇枝相握的手上。

  风雪簌簌吹卷,祁摇枝抿了抿唇,不知道曲雾楼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和祝荧口中受了重伤,有陨落之危的仙君不同。

  此时此刻的曲雾楼看不出半点颓象。

  曲雾楼也不知道在此处站了多久,肩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白雪。

  “师兄,好久未见。”曲雾楼的声音低,混在风雪之中听起来也有几分冷。

  祁摇枝听了那称呼,虽然心中觉得怪异,却也只是抿紧了唇,并不想同曲雾楼说话。

  他是不想再和曲雾楼有任何交集的。

  从前那三百年……谢秋光剔骨为他铸身,应当算是两不相欠吧?

  祁摇枝不太明白为什么曲雾楼会找上门来。

  祝荧原本攥紧了祁摇枝的手,现在瞧见祁摇枝这般反应,也稍稍松了些。

  祝荧冷笑一声,道:“三百年前大义灭亲的师弟,如今喊的是哪位师兄?”

  照理来说,曲雾楼入门最晚年纪最小,也是该喊祝荧为师兄的。

  祝荧如今说这样的话,只是为了讽刺曲雾楼了。

  可曲雾楼并不看他,眸光依旧落在祁摇枝身上。

  曲雾楼的面色几乎白如雪,他的睫羽微微垂下了些,声音像是裹着寒冷的风:“我是来道歉的。”

  依旧是听不出什么歉意的声音,祁摇枝看着曲雾楼,眉头皱了皱。

  祝荧不想看见祁摇枝和曲雾楼聊那些事情。

  二人之间的氛围就算是冰冷冷的,却也好像将他隔绝在外,如同一个局外人。

  祁摇枝明明是他师兄。

  他抢在祁摇枝开口之前,冷冷笑了一声,对曲雾楼道:“你道歉也该找对人。”

  “祁摇枝早在三百年前就亲手被你杀了,如今你面前的人是谁,你最清楚不过了,不是么?”

  祝荧自然知道祁摇枝就是祁摇枝的,他这样说话,只不过是为了诓曲雾楼。

  曲雾楼站在对面,衣袍被风雪鼓起,墨发也纷乱。

  他神色如故,没有半分变化。

  确实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眼前的人是谁。

  他眸光始终落在祁摇枝脸上,丝毫不理会祝荧。

  祁摇枝的眼眸中流露出几分困惑,他想起来上一次幻境之中。

  曲雾楼也是如此。

  先是说当年的事情是他错了,而后又拔剑想要杀人。

  祁摇枝皱着眉细细看着曲雾楼,道:“若是道歉的话,便不必说了。还是说上次再幻境中的事情,斩霜仙尊还想要再来一次?”

  曲雾楼闻言,睫毛微微一抖。

  他心中好像传来来细细密密的疼。

  当初那一剑好像没刺中,却又好像进了他的胸口。

  他确实不该奢望祁摇枝还能待他如从前一般,可是到了眼前,曲雾楼才知道自己是受不了祁摇枝的冷遇的。

  祁摇枝从未以这样冷淡疏离的语气同他说过话。

  作为谢秋光的那段时间,对于曲雾楼来说,则更像是一场梦。

  可不管是梦里还是梦外,祁摇枝都是喜欢他的,都是待他极好的。

  但现在祁摇枝看着他的目光,像是比霜雪都要更加冷些。

  曲雾楼被那样冰冷的目光刺痛,抿紧了唇,喃声道:“师兄,你说过不怪我的……”

  饶是祁摇枝脾气好,听这话也有些生气。

  他知道解除了情识封印的曲雾楼应该还有谢秋光的记忆,可这样的情态来和他说话,难道是还想同他“再续前缘”吗?

  祁摇枝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明白曲雾楼了。

  祁摇枝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道:“是说过不怪你,但人总不能一错再错……我确实想当你道侣,也喜欢过谢秋光……我是做了蠢事,但也付出代价了,曲雾楼。”

  之前他不愿意与曲雾楼产生纠葛,不代表他不生气。

  曲雾楼也好,谢秋光也罢。

  祁摇枝从未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地方。

  就算当初祁摇枝是为了任务接近曲雾楼,也同样付出了代价。后来曲雾楼要除心魔他也可以理解,却偏偏要欺骗他的感情……

  曲雾楼杀他,谢秋光骗他。

  如果不是谢秋光后来喜欢上了他,愿意剔骨洗髓为他重铸人身……

  他今天又该如何呢?

  祁摇枝抿了抿唇,隔着重重风雪与曲雾楼两两相望。

  看不见半分谢秋光的影子。

  他就算真的喜欢上了谢秋光,喜欢的也不过是一个骗子,一个曲雾楼精心营造的假象。

  他虽然曾经沉溺其中,但总是有一天会走出来的。

  曲雾楼看着祁摇枝的神情,像是被那带着些许厌倦的眸光刺痛,抿紧了唇,道:“对不起。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祁摇枝沉默下来,微微偏开了眼。

  他从未见过曲雾楼这般低声下气的模样,一时之间有些不适应。

  曲雾楼的声音混着风雪送入耳中。

  “当年的事情是我误会了师兄,等到师兄死后我才知晓……孤烟渡临江阁中,师兄为了救我才委身于我。”

  祁摇枝轻轻吸了一口冷气,倒不是因为曲雾楼说的话。

  祝荧攥住他的手腕,刚才一下实在是握得有些紧。

  祁摇枝手轻轻晃了一下,压低了声朝身边人道:“祝荧,疼。”

  祝荧原本还面色沉沉,却发现祁摇枝根本不关注曲雾楼,紧皱的眉又松开了些,原本抿紧的唇动了动,唇角微微翘起来了些,道:“师兄怎么现在如此娇气,不过是这点力气便喊疼。”

  言语之间尽是亲昵。

  祁摇枝等着祝荧的手稍稍松了些,这才抬眼望向曲雾楼,心中轻叹了一声。

  虽然他不知道曲雾楼今日来找他道歉,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是他们之间确实也该结束了,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从前长恨崖上那一剑不是结束,后来夜雨楼阁中他掰开谢秋光的手,也仍留有纠葛。

  比起之后继续纠缠不休,祁摇枝更想和曲雾楼将事情说清楚。

  曲雾楼应该也不想再同他有任何纠缠了。

  他以后就和曲雾楼形同陌路,再无瓜葛。

  祁摇枝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心中的感觉却是奇怪的,好像是痛快的,该是痛快的。可看着曲雾楼那样的神情,祁摇枝却又痛快不起来。

  祁摇枝道:“曲雾楼……”

  他顿了一下,却终究也说不出太伤人的话。

  他昨夜做那样的梦。

  或许也与他心中总觉得自己对谢秋光太过绝情有关。

  也罢。

  祁摇枝掀起眼睫,认真道:“三百年前我便说过不怪你,现在我也不曾后悔,所以你不必挂怀。”

  “我们之前算是两清,桥归桥路归路。”祁摇枝停了一下,他道:“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

  曲雾楼闻言脸色苍白了几分,却也说不出任何挽留的话。

  风雪几乎要让他看不清了,曲雾楼嘴唇动了动,喃喃着喊了一句师兄。

  微弱的声音终究是被风声吞没。

  祁摇枝和祝荧从他身旁过去的时候,曲雾楼眼眸中罕有地添了茫然与难安。

  他几乎想要去握住祁摇枝的手,他却竭力忍耐下了那样的冲动。

  曲雾楼独立于风雪之中,不再是三百年前不染纤尘的模样。

  薄雪落在肩头、乌发上,染得斑驳一片白。

  *

  淋雪山许久未住人,屋内是黑咕隆咚的。

  祁摇枝想点灯,找到了灯台却没有蜡烛。

  祁摇枝忽而想起那天夜里,有些疑惑地问道:“祝荧,为何那天你不让我进来。”

  祝荧原本还在看着那墙上挂着的剑,他也有多年未踏足过淋雪峰了,听见祁摇枝问话的时候顿了一下。

  他先是往外窗外觑了一眼。

  木窗之外只余飘摇风雪。

  祝荧才转过身来,看着祁摇枝道:“你走之后,淋雪峰便被宗主给了曲雾楼……曲雾楼飞升后,将你的尸身放在了这里。”

  他的下颌抬了抬,方向是床榻的位置。

  现在白纱帐内空无一物。

  祁摇枝很难想象不久之前还有另一个“自己”躺在这里。

  虽然但是,还是蛮奇怪的。

  “刚开始那段时间我也来看过,不知他使了何种方法,你的尸身不烂不腐,只像是睡着了一般。”

  祁摇枝点灯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想到曲雾楼那么忙,还抽空研究一下尸体的保存方法。

  祁摇枝看着那床榻,感觉像是都渗出了丝丝的凉意。

  “他为什么这样做?”祁摇枝有些疑惑。曲雾楼那时那样恨他,完全不像是会给他收尸的样子。

  祝荧冷嗤了一声,道:“他当时带了你的尸体回来,设下结界,谁知道他在这屋内做些什么。”

  祁摇枝噎了一下,选择不再就这个话题聊下去。

  灯骤然点亮,暖黄的光让屋内都显得暖烘烘的。

  祁摇枝盯着灯花半晌,终究还是心情复杂的问道:“祝荧,你知道他将我的尸体放哪里了吗?”

  祝荧道:“半月前我本来想将你尸身放在别处保管,但破了封印才发现不见了,应该是被曲雾楼带走了。”

  祁摇枝吸了口气。

  好吧,其实他也不是很想要自己的尸体。

  不过是一具肉身而已……曲雾楼应当不会那样变态吧?

  祁摇枝摁下自己脑中的胡思乱想,起身去收拾铺被褥,听见祝荧道:“我今夜想与师兄饮酒。”

  祁摇枝动作一顿,迟疑道:“要不还是算了吧,醉酒误事,昨天不是才刚喝过?”

  祝荧什么时候也对酒感兴趣了?

  听见拒绝,祝荧皱了皱眉,道:“昨天我又没喝,同祝清雪喝得,同我就喝不得了吗?”

  他蹙眉看向祁摇枝,道:“就在淋雪峰喝,也不行么?”

  祁摇枝唔了一声,妥协道:“那少喝一些,应当是没有关系的。”

  只喝一点点,应该是不会出事的。

  祝荧将手中的剑颠了颠,又重新挂回了墙上,道:“那就说好了,我现下还有事情处理,今夜我来找你。”

  祁摇枝道了声好。

  祝荧一出房门,便感受到冷风扑在脸上。

  虽然有灵力护体,但是祝荧却偏偏喜欢淋雪峰上冷风拂面的感觉。

  走出去不过数十步,他便在雪地看见了刚才消失的人。

  曲雾楼倒在地上,眼睛还紧闭着,唇色苍白。

  祝荧眸光在他脸上停顿了一秒,又面无表情地移开。

  他和曲雾楼没有什么同门之情,如今看到曲雾楼倒在雪地里,他也只觉得活该。

  风雪之中,祝荧本来已经走远,却又绕了回来。

  他眉眼变得有些烦躁。

  他若是不将曲雾楼弄走,直接让人倒在这里,祁摇枝一出门就会撞见。

  到时候曲雾楼说不定还会被祁摇枝带回去养伤。

  祝荧冷笑了一声,这苦肉计,可惜让他撞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