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伸手都看不到手指。迷茫的年年沿着径直的山路,不断往上面走。直到慢吞吞地走到尽头,周遭的白雾慢慢散开时,他才停下脚步。

  年年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如果不是梦的话,那他的身边肯定会有爸爸妈妈,或者舅舅哥哥们在,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年年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然后就瞧见了花花村的小石屋。

  蓝天白云下,小石屋完好无损地屹立在村尾,就连那棵大树也依然枝繁叶茂,随着微风轻轻晃动。这幅景象简直美得像一幅色彩明亮的水彩画,唯恐出声惊扰了画中人。

  年年开心地跑到树下,抱着大树的树身,软乎乎地问。

  “大树大树,泥有没有受伤呀?”

  “年年资道大树很勇敢,也超级腻害,所以大树肯定没有受伤对不对?”

  “下次年年回来,大树一定要还在哦。”

  年年摸了摸树身,念念叨叨,“年年很快就会回来看大树和小石屋啦,要等一等年年哦。”

  还没从梦里见到大树和小石屋的喜悦中缓过来,下一瞬,年年就瞧见了比现在还要小一点的自己,从小石屋里推开门,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出来,身后还跟着穿着灰色短袖,棕色长裤的许叔叔。

  年年很久没梦到许叔叔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梦不到,明明自己很想念,可梦到了奥特曼、梦到了超级赛亚人,梦到了许许多多奇怪的事情,就是梦不到许叔叔和姨姨奶奶们。

  因此这会,倏地瞧见许叔叔,年年怔愣地站在树下,像只小狗狗般摇尾巴,又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他。

  许叔叔出来后,吱呀声再次响起,许奶奶重新推开了小石屋陈旧的木门。老人孱弱的身体格外消瘦,可她笑眼弯弯,慈眉善目,一点都看不出,这是一位被疾病折磨大半生的垂垂病人。

  年年愣愣地望着这一幕,嘴巴张了张,话还没有说出口,眼眶先一步湿了。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许奶奶在床上急促地喘气,呼吸不上来,脸色铁青,异常痛苦。那是他记忆里,奶奶变成小星星前最后的模样。

  “年年。”许奶奶喊,“阿闻。”

  年年清晰地看见,前方活蹦乱跳的自己,听到许奶奶的话后,马上哒哒哒跑回来牵住许叔叔的手,摇头晃脑地笑着应奶奶。

  “肿么啦奶奶,年年牵着叔叔,会乖乖哒,不乱跑哦。奶奶不担心哒。”

  高大的许闻紧紧牵着小崽崽的手,转头望向母亲,周正严峻的脸庞漾着笑意:“妈,怎么了?”

  “没事。”许奶奶笑着摇摇头,她扶着门,目光慈爱地望着小卷毛乱翘的崽崽,“这个天看着会下雨,早一点回来。”

  “嗯。我们带伞了,妈您记得睡前把药吃了,等您醒了我们应该就回来了。”许闻很孝顺,兜里没什么钱也很惦记母亲,“我给您带好吃的。”

  许奶奶依然在笑:“一把老骨头了,吃什么都一样。多买点给乖崽儿吃,买他最喜欢的草莓牛奶。”

  “好。”

  听着许闻叔叔答应,站在树下的年年却知道,从县城里回来,叔叔依然给奶奶带了她最喜欢的绿豆酥。一盒绿豆酥要一张黑色的钱钱,可能并不多,但是却够他们家吃两三天了。

  一张黑色的钱,可以买到一小块肉肉,很多很多的新鲜蔬菜,一整箱的面条,还有他们都喜欢吃的玉米和咕咕蛋。

  “奶奶挥挥~”

  “乖崽儿再见。”

  许闻目睹着母亲回屋后,才带着崽崽沿着青石板路往村口走,知道这是梦境的年年依然跟了上去,一路上他看着许叔叔给穿着奶黄色小短袖的自己,摘花花哼歌时,他也下意识在心里跟着许叔叔哼歌。

  这次许叔叔唱的是他能听懂的歌,青石板路上静悄悄的,其他的村民都在农忙,年年一边在心里跟着哼哼唧唧,一边望着小小的自己,走路的时候因为鞋子有些开胶,动作兀地奇怪。

  许闻很快就察觉到了崽崽的异常,他愣了愣,那种被大山积压的沉重愧疚感和自责感,再次涌来,他握紧了青筋毕现的手,而复又散开,最后抱起了小崽崽。

  “乖崽儿。”他说,“叔叔抱着你走路。”

  “好哒。”

  “苏苏,泥跟奶奶在吃什么药呀?”年年听到自己问。

  许闻摸了摸三岁年年的小卷毛,回答的很含糊:“让叔叔和奶奶变得更健康的药。”

  他只字不提他们的病,村里所有人的知道,只有当时的自己不知道。年年停下脚步,眼眶红红地望着一大一小,喉间仿佛吞了片柠檬般酸涩。

  “那窝阔步阔以次呀?”

  “小孩子不可以乱吃药。”许闻将崽崽抱起来,“年年想不想要气球还有奶糖?”

  年年看着那个瘦小的自己回答:“不用啦,窝萌把钱钱买肉肉肥来给奶奶姨姨次哦,窝不要气球和糖糖。”

  其实他很想要,前不久村里老人的邻村亲戚过来探望时,跟着一起过来的小孩子手里牵着一个很漂亮的氢气球,他远远地看了很久。

  那个透明的氢气球很漂亮,里面是汪汪队立大功的小玩偶,还会发光。

  他揪着衣角,看得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不过他藏得很好,一点都没让许叔叔和许奶奶们看出来他其实有一点喜欢,有一点想要。

  但回来的时候,许叔叔还是给他买了一个猪猪侠的红色气球,还有一盒甜甜的奶糖,以及一双印着超级飞侠的新鞋子。

  “叔叔有钱给年年买气球。”

  “窝以后会努力赚好多好多钱钱,全部都给苏苏和奶奶姨姨萌。”崽崽嘟嘟嘴,“窝萌要一起次好多肉肉嗷。”

  许闻被初生牛犊的小崽崽逗笑,眸底笑意盛得像要溢出一般,又摘了一朵黄色的小野花送给他。

  走到村口,坐着电动三轮车的叔叔朝两人笑了笑,末了还给许闻怀里的崽崽塞了两颗水果糖。

  年年看着自己欢欢喜喜地接过,然后趁着这个功夫,他也跟着哼哧哼哧地翻上车。翻的时候他才发现,在梦里他好像可以飞,虽然他的后背并没有小翅膀。

  于是他xiu得一下,稳稳当当地坐在了许叔叔旁边。

  车辆空间很大,后面可以容纳下七到八人,年年挨着许叔叔的同时,怯怯地伸出小手去碰他的大手。

  相触的那一瞬,年年发现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好像直接从许叔叔的手心穿了过去,他什么都抓不住。

  年年瘪了瘪嘴,忍了一路的金豆豆簌簌掉落。他很想握一握那双辛勤劳作满是茧子的大手,很想告诉许叔叔他现在去录综艺赚到了很多钱钱,他们可以一起吃很多肉肉,可以去买气球和奶糖,还可以去买奶奶最喜欢的绿豆酥。

  可他知道,他再也无法告诉许叔叔了,因为他们都变成了小星星。此时此刻,他只是在梦里。

  车辆驶动,沿着蜿蜒的山路向南华县出发。如水洗过后的靛蓝色天空,飘着几朵柔软的云团,像点缀在湖心的碎雪。

  窝在叔叔怀里的三岁年年,看了一会儿风景就阖上眼睛睡着了。

  他很小一团,睡相很乖,没有乱动,许闻将他抱紧,抬起大手给他遮挡略微有些刺眼的阳光。

  下一瞬,还在掉金豆豆的年年就听到,前面开车的李叔叔问:“阿闻,年年睡着了?”

  “嗯。”

  戴着遮阳帽的李叔叔语气稍低:“阿闻,医生最近怎么说?”

  许闻神色未变:“老样子,继续吃药还能有几年吧。”

  坐在旁边的年年看不到前面李叔叔的表情,却察觉到这应该跟许叔叔的病有关。年年擦擦眼泪,坐到前面一点试图听得更仔细一些。

  李叔叔叹了叹气,格外的沉重。他几乎是有些不忍地问:“小许,你有没有想过年年怎么办?”

  许闻明白他的意思,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注定无法陪伴年年长大,多陪一天就是一天,多看一天就能走得更开心一点。

  他不抽烟,此刻沉默许久,黑眸倒像是落进了层淡淡的烟灰。

  “总会有办法。”

  他说:“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也对,今晚来家里吃饭?我让你婶婶给年年做了他最喜欢的肉沫蒸蛋,还有鸭肉。”

  村里的邻里关系都很好,平时村民对许闻一家总会多写照应,许闻也会在其它方面,以别的方式偿还回去,哪家有事他总是第一个去帮忙。

  这种感情都是相互的,如果许闻是个恶贯满盈的村痞子,村民们也不可能做到这个份上。正是因为许家人心善又正直,却又身陷囹圄,几十年来如一日的崎岖,背负着沉重的疾疴过着望不到头的日子,他们才会如此唏嘘,又如此不忍。

  他并没有推辞:“好,那我去买酒。”

  “今天不喝酒了,多吃点菜。”

  “谢谢叔。”

  年年在旁边听着,金豆豆掉完后,他的睫毛湿成一簇簇的,模样看着很可怜。只是身旁最在意他的人,对他的眼泪一无所知。

  许闻垂眸望着怀里熟睡的崽崽,手指拂过他的卷发,动作不断放轻。

  “乖崽儿。”

  年年清晰地听到了叔叔的轻叹:“怎么办?叔叔好像没有多少时间了。”

  惊恐让年年睁大眼睛,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许叔叔这句话的意思,下意识想握住叔叔的手,抱一抱叔叔告诉他,他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他想让叔叔姨姨和奶奶都好好的。

  可耳朵呼啸而过的风声,抓不住的手都在提醒年年,他再也没有机会,没有时间了。他哽咽着喊着叔叔,眼前的场景倏然白光大亮,刺眼的光芒让他下意识去保护旁边的叔叔,只是他还没碰到,梦境就猝不及防地结束了。

  他什么都抓不住。

  转醒的年年,望着周遭陌生的环境,迷茫放空了一瞬。他还有些恍惚,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又在做另一个梦。

  “年年。”

  “宝贝。”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年年茫然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两人的面容随之映入眼中。

  是顾清俨和谢梨邈。

  是他的爸爸妈妈。

  谢梨邈握着他的小手,见他醒来煎熬许久的一颗心才慢慢落地,她的声音有些哑,很温柔地喊他。“宝贝,妈妈在这。”

  年年瞅瞅爸爸和妈妈,还有闻声凑过来的小舅舅,泛着湿意的眸子水星点点。他轻声问:“爸爸妈妈,窝肿么啦?”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