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谨躺在榻上, 意识混混沌沌。

  恍惚间,梦到了母妃还在时的一些零碎往事。

  “若兮?若兮啊……”

  温柔的女声,语气中夹杂着几分心疼与无可奈何。

  云谨年少的时候体弱多病, 稍微着一点儿的凉,都有可能会导致次日偶发伤寒。

  那时寢殿内负责守着的小宫女因一时疏忽,忘记了将窗户关好,结果导致云谨在夜里着了凉。

  她刚起来的时候没有察觉, 却在之后意想不到地晕了过去。

  让跟着她的那些随从,纷纷吓了个半死。

  慕朝歌将手覆在了云谨的额头上,柔软微凉。

  “烧终于退下了……”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 又自身边侍女那里接过温热浸湿的毛巾, 替女儿擦了擦额角盗出的汗。

  柔和的眉眼间, 藏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担忧。

  若兮那时正在宫内御花园的池塘边游玩, 晕倒时险些一头栽入水面。

  还好身边的随从眼疾手快,将她拉了回来。

  惊心动魄了些, 所幸平安无事。

  若兮的身子, 到底还是过于羸弱。

  慕朝歌想了想, 也许以后应该为她寻来一位医者常伴左右, 这样自己也能更放心些。

  她刚欲起身去拿些东西, 察觉于贵妃床上躺着的小家伙似乎有了反应。

  “若兮, 醒过来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母妃……”云谨眨了下眼,尝试着将身子支了起来。

  许是看着费力了些, 引得慕朝歌亲手去扶起她。

  云谨打量了下四周摆设,是在母妃的凤离宫内。

  她便了然, 自己应当又是意外地晕倒了, 惹得一众人等跟着操心。

  云谨不愿看到母妃为自己担心, 于是便对着她笑了笑, “母妃,我已经没事了。”

  慕朝歌伸出手去,轻柔地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禁不住叹息了声,“这次太危险了。”

  所幸早在云谨还未醒过来之前,她就想好了应对的主意。

  “过几日,母妃的一位故人会来,到时候刚好让他看看,有没有办法调理好你的身子。”

  那人之前就写信说想收若兮为徒,兴许此次能直接将这件事给定下来也说不定。

  云谨其实并不在乎这些,她只是怕母妃会担忧难过而已。

  等慕朝歌回过神来时,发觉云谨正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己,眼中盈满了笑意。

  “我们若兮长大了,定会是个美人……”慕朝歌看着云谨稍显青涩的脸,对此深信不疑。

  “母妃……”云谨受了慕朝歌打趣,只悄悄红了耳根,

  “若兮能有母妃一半好看,就很开心了……”

  慕朝歌不由得笑着眯了眯眼,“若兮是和谁学的,这般油嘴滑舌,专会哄人开心……”

  “晚点的时候,母妃亲自下厨给你做你喜欢吃的桂花鱼可好?”

  “好!”云谨的眼睛,于转瞬间亮了亮。

  她的母妃精通厨艺,可普天之下她只会做给自己的若兮吃,就连帝王都无福品尝。

  慕朝歌从来不会对云谨食言,当日晚上,就派人将云谨唤了过来。

  桂花鱼被端上了桌,云谨不急着动筷,而是先抽/动鼻子嗅了嗅。

  她眼中带着笑意,对慕朝歌的厨艺向来不吝夸赞,“母妃做的桂花鱼,还是这么香。”

  “你呀,就属若兮嘴甜,还没等吃呢就要提前来夸了,赶快趁热尝尝吧……”

  于是云谨便执起筷子,夹了一大块鱼肉送入口中。

  果然还是熟悉的味道,吃得她一脸的满足,又笑着夸道,“好吃!”

  慕朝歌很是受用,有意逗小家伙道,“喜欢就好,母妃还怕你有朝一日会吃腻呢。”

  “不会,只要是母妃做给若兮的桂花鱼,若兮永远都不会吃腻!”

  云谨动了动手中的筷子,连忙做出了承诺。

  才不会腻呢,只要是母妃做给她的,她全都永远喜欢。

  ***

  凤离宫外,一个宫女正拿着手中的扫帚,照常清扫着台阶上落下的土。

  她原本扫的好好的,突然就猛力挥了几下,将土扬起了一片。

  “咳咳,怎么了?那地上的土都与你有仇不成?使了这么大的力。”

  与她共同当值的另一宫女恰巧在这时候走过来帮她,却被这尘呼了个正着,急忙挥了挥自己的袖子。

  “我替主子觉得不值!说什么荣宠加身,可实际上呢?今日主子诞辰,陛下竟然都没能想起来,真是……”

  “可不是说呢,帝王薄情,此话向来不假。近些日子,听说陛下去瑶华宫那边多了些……”

  两人原本还想继续说下去,却听到一道近似提醒的声音骤然响起。

  “问小王爷的安,娘娘应是在书房里呢,可用奴婢去通报一声?……”

  “不必了,小王自行前去就可以了。”

  那边原本谈话的两个小宫女,立即面面相觑地噤了声,不敢再多言语。

  她们自顾自地为自家的主子抱打不平,却没有留心周围有没有旁人过来。

  也不知刚才说出的那几句话,有没有被小王爷听了去。

  萱兰向这两人走了过来,眉头微蹙,不欲追责。

  但还是有意劝诫了几句,“你们两个啊,下次还是该记得慎言。如今是小王爷听了去也就罢了,不会追究,但这要是被其他人听到了……”

  “议论主子之间的私事,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两个宫女连连点头,态度倒也诚恳,“姑姑教训的是,今后再不会如此。”

  云谨进了书房,见到慕朝歌之后,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母妃,父皇他是不是忘了今日是你的生辰?”

  慕朝歌似乎从一开始就未曾有过期盼,回答时的语气也平淡,“帝王后宫佳丽三千,即便想不起来一些事情…也很正常。”

  就像是,这样的事已然经历过许多次,早已习惯了那般。

  云谨却为此而蹙了蹙眉,她略微犹豫,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母妃,父皇他,真的爱您吗?”

  “若兮,为何会突然这样问?我们是夫妻,他的心中……”

  “自然是有我的位置的。”

  慕朝歌说出这话时,眼神过于沉静了些,就像连她自己都对其中的真实性有些无感。

  云谨想起刚才在殿外时无意间听到的那两个丫鬟之间的对话,不禁再次皱了皱眉,“可儿臣,丝毫感觉不出那个男人对您的重视……”

  她心中对云墨笙存着些不满,对其也就没了敬称。

  “若兮还小,就不要为我与你父皇之间的事操心了,嗯?”

  见云谨似乎还是不太开心,慕朝歌有意逗她,“怎么,难道若兮不是专门来为我过生日的吗?”

  “不,儿臣是。”

  “那就不要去想旁的了,母妃带你去放风筝玩可好?”

  云谨听了以后,眼前不由得微亮了亮,“好。”

  “那就先替母妃去通知外面那些那几个小姑娘,为我们准备好风筝吧……”

  慕朝歌望着云谨的背影,眼中有笑意一闪而过。

  如今的若兮,到底还是青涩了些,她不过三言两语间,就成功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

  可她并不知道,云谨到底已经成长起来,甚至也开始学会了她这类敷衍的话术。

  但只要母妃不想再提,云谨就绝对不会让她为难下去。

  宫里的小姑娘个顶个的聪明能干,只是找只风筝,也并不费劲。

  于是很快母女两人就出现在了有空旷场地的御花园中。

  云谨手中牵着风筝,看它高高地在天上飞着,感觉心里很是快活。

  慕朝歌在旁看着,露出了个带些宠溺的笑容。

  她担心云谨一心望着天上,顾不得注意脚底,便柔声提醒道,“若兮,跑的慢些,小心别摔着了。”

  原本风筝飞的好好的,突然刮起了阵风,断了线。

  云谨盯着那风筝飞走的方向,向慕朝歌交代了一声,“母妃,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把它追回来。”

  那风筝飞的不算太高,应该很快就会落地。

  御花园的另一边,云墨笙也恰巧正带着近来新宠的贵人游园赏景。

  云谨见到那两个人后,并未现身,而是下意识地躲在了一根粗壮的柱子后。

  其实离得不远,只不过那两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对方的身上。

  他们的谈话内容,也就无一不进到了云谨的耳中。

  “爱妃想要些什么,朕派人给你得来便是。”

  “那爱妃不如奖励朕,今晚去你的宫中坐坐。”

  “那再好不过。可是,臣妾听说今日是慕贵妃的生辰啊,陛下当真不去陪她?”

  云墨笙闻言,不由得愣了一愣,在心里估量了日子后,发觉果真如此。

  “没关系,就当是朕忘了,日后再去哄哄她便是……”

  之后又是些调笑的话,云谨没有继续停下去。

  她只讽刺地笑了笑:真是可笑,连一个后宫的新宠贵人都能知道母妃的生辰,那人却记不得。

  两人离开之后,风筝仍然躺在那边的地下,云谨却没有去捡。

  等到云谨回到母妃的身边时,情绪显然与最开始不太一样。

  她看起来有些低落,加上手里也没拿着东西,慕朝歌便有了猜测。

  慕朝歌拿出自己的手绢,为云谨擦了擦额角的汗,“不过是一只风筝,没追到就算了。若兮不要难过,等母妃以后再多送你几只便是。”

  可云谨突然抱住了她,有些哽咽地唤道,“母妃……”

  这孩子,也不算小了,怎么还和自己撒娇呢。

  慕朝歌的脸上不由得带了些笑意,任由云谨抱着,还有点儿心疼地哄她道,“怎么了,怎么了,不哭不哭,我们若兮受委屈了。”

  “有母妃在呢,母妃会一直保护好若兮的。”

  云谨抬起头来,望着慕朝歌,语气分外坚定,“母妃,若兮也会保护好你的。”

  “若兮,绝对不会准许任何人欺负你。”

  可云谨那时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到底还是食了言。

  没能保护好自己的母妃。

  ***

  彼时云谨的身边,已经多了个医术高超的师姐陪伴。

  谢怜静日日住在谨王府内,能随时随地照顾云谨的起居。

  再也不用担心这人会发生些什么意外。

  谢怜静基本上已将留意云谨当成了习惯,敏锐地觉出对方今夜似乎很是反常。

  她不放心,于是直接问了出来,“云儿,你怎么了?”

  云谨抬眸望向她时,却毫无缘由地落下了眼泪,“师姐,我不知道。我心悸得厉害,就像是……”

  就像是,她要永远地失去些什么重要的东西那样。

  “来人,备马!我要入宫!就现在!”

  “哎,云儿!”谢怜静追不上云谨,只得恶狠狠地瞪向了她的几个随从,“都愣着干什么?跟上啊!务必要保障王爷的安全!”

  “是!”

  凤离宫内,一片汪洋的火海;凤离宫外,早已落成了一团。

  “凤离宫走火了!好大的火!救都救不过来!”

  “这,那火起时里面可有人在?”

  “娴…娴贵妃似乎在那里面,而且,无人见她出来……”

  匆忙赶到的云谨听了这话,情绪立即激动起来,“……你说什么?”

  “母妃!”她不管不顾,竟是想直接往火里闯。

  所幸云谨的随从眼疾手快,径直将她拦了下来,“小殿下!这火实在是太大了!您不能进去!”

  云谨望着那滔天的火光,只觉眼前一黑,便昏死了过去。

  她再醒来时,听到的是师姐的声音。

  “云儿,你终于醒了!”

  谢怜静不禁狠狠地松了口气。

  她几乎是拼了命用尽的那些医法,才将对方从鬼门关里给拽了回来。

  云谨清醒过来后,问的第一句话便是,“……母妃呢?”

  “啊,凤离宫的火已经灭了,你父皇发了好大的一通火要追查出……”

  “……母妃呢?”云谨直直地望向谢怜静,仍是将这句问给重复了一遍。

  谢怜静早就知道糊弄不过去,也只得谨慎着开了口,“云儿,你听师姐的,你先深吸一口气,然后我再告诉你……”

  云谨虽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却仍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能得到不一样的回答。

  于是顺从地照做。

  谢怜静垂下了眸,声音低了下去,“烧毁凤离宫的那场火,实在是太大了。”

  里面的人,不仅救不出来,甚至于尸骨无存。

  云谨听完后,呼吸几乎在瞬息变得急促起来,脸色泛白,显然已经快要喘不上气。

  谢怜静也立即随着慌了神,边按紧她的人中,边大声喊道,“若兮!虽然娴贵妃已经去了,但她定然不会希望你有什么闪失!你听我的,深呼吸,吸气,呼气!”

  这话总算起了些作用,又将云谨从鬼门关生生地拉了回来。

  谢怜静看着榻上再度昏睡过去的人,一时之间,心里也很是难受。

  娴贵妃,是这世间十成十难得的人,怎么就会有这样的……

  谢怜静刚将门推开,就见外面正立着一身黑衣的少女,向她望了一望,眼中藏着些许担忧。

  “放心吧,云儿既然已经醒了,就不会有什么事了。阿宁,你去吩咐膳房给她做点儿她喜欢吃的吧,等她再次醒过来时,刚好能补充些营养。”

  南宫宁点了点头,也放下了心,当即抱着怀中的剑走向膳房。

  当云谨再次醒过来,已近夜时,谢怜静捏准了时间,提着食盒过来时,刚好赶上她睁开眼睛。

  “云儿,你大病初愈,需要好好补补身子。我让膳房给你做了你最喜欢吃的桂花鱼,你好歹吃几口,好不好?”

  云谨望着那鱼,定定地望了会儿,倏忽红了眼眶。

  谢怜静见她哭了,一时手足无措起来,“不爱吃吗?那师姐再让他们去给你做些别的……”

  云谨将头扭转了过去,眼泪无声地滴落在枕边。

  她有些费力地吩咐道,“我不吃这道菜,拿走吧。”

  “从今以后,王府之内不许再做鱼。”

  母妃离开她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鱼,永远都不再会是记忆里的那个味道,又为什么要吃呢?

  自那之后,云谨再也不愿吃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