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皇宫, 寂静,还有点冷。

  刚上完茅房的宫内守卫,恰巧迎上一阵风吹过, 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想起前几日听别人讲的志怪故事,下意识地握了握腰间别着的刀,这才安心了些。

  等这守卫走到他当差那位置的时候,才笑着骂了自己一句,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他望着刚才和自己站在一处的那个兄弟,此时竟然还开始坐在地上休息了, “哎, 你这人, 怎么还偷懒坐下了啊?”

  那人没应, 守卫不由得毛骨悚然,心里有了个不详的猜测。

  等他壮着胆子去试对方的鼻息时, 瞳孔立即放大。

  没有气!死、死了!

  这守卫连忙爬起, 准备喊上一声, 却隐约见得银光一闪, 几息过后, 同样倒在了地上。

  “刺、刺客……”到底还是没被人听到。

  东宫的书房内, 云即礼正立于案前,提着墨笔完成一幅山水图。

  简单地勾勒几笔, 便有了山与瀑布的轮廓。

  作画讲究一气呵成,云即礼也就没有停下来, 继续勾画他想象中的样子。

  因为早已构思了两个时辰, 落笔即为心中有数, 所以他将这画作完也并未用上多久。

  只是…在望着成品时, 云即礼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

  又是这样,虽有形、但无神,不得韵味。

  练了这许久,还是没能画得像谨皇兄所画的那幅山水图那般。

  至于其中的原因,云即礼其实很是清楚。

  是因为那些山水,无不仅存在他的想象之中。

  他都从来没有见过,又怎么能画得传神呢?

  云即礼垂下眸子,睫毛也随之在脸上投出一小片阴影。

  他出生在这皇宫之中,又在冷宫中度过了那么多年 ,还从未走出去过。

  不得自由。

  云即礼站在笔墨尚且未干的画前,想起了以前谨皇兄同自己的那段对话。

  云谨只是看了两眼,就轻易地将他画中的不足指了出来,“这处的色彩过浓了些,人物尚可,唯独这些山水…少了些许的灵性。”

  云即礼也同样是这样认为的,但却又不知该如何改起。

  云谨只是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在一边站好,随后拾起了案上的那根墨笔,兀自修改起来。

  不过添了七八笔,画给人的感觉,立即与之前截然不同。

  云即礼不禁眼前一亮,由衷地夸赞道,“皇兄好厉害!”

  可他又想起了自己,那点儿喜气顷刻间消散的一干二净。

  云即礼的眉间现出了些许的懊恼,“可我试过很多次,怎么也画不出这样的……”

  云谨看着眼前情绪低落的少年,眸光略动,拿了一旁的小甜糕给他。

  “我观察过即礼所作的这些画,其实即礼很有天赋。唯一的短处,似乎就在描绘山水之上。”

  云谨思索了下,有了些眉目,“或许,问题的根源只是在于,即礼并未真正见过这些山水。”

  云即礼拿着母妃专门做给他的小甜糕,看起来也对此很是赞同。

  “对,皇兄…我从来没见过。”他将小甜糕咬了一口,觉得甜得恰到好处,语气不无遗憾,“我好想见见啊……”

  母妃应该也是没见过的吧?

  如果可以,云即礼还想带着她一同走出这皇宫,见一见外面的大好河山。

  定然是与这一成不变、了无趣味的宫内大为不同的。

  只是,他根本就做不到。

  云即礼自知,他从生下来那日起,就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

  云谨望着他,心中有所触动,于是眉眼认真地问了起来,“即礼,如果有朝一日让你选择的话…你是愿意留在这皇宫之内凌驾于万人之上,解黎民百姓之苦;还是愿意富贵无忧,清闲无扰,享一生自由?”

  云即礼沉默了会儿,似乎陷入了思考之中。

  但他并未让云谨等得太久,就重新抬起了眸子,郑重地说道,“皇兄,若由我来选择,我会选择后者。”

  云谨似乎并不对此感到意外,但还是轻声地问了句,“为何?”

  云即礼已将那块小甜糕吃完,又拍了拍手,将碎屑除尽,“我承认我自私了一些,但我真的不愿为了那些黎民百姓葬送了终生的自由。”

  他轻声说道,“即礼此生,除去亲人以外,唯独在意的,也就只有作画了。”

  正因如此,他实在做不到为了黎民苍生而着想些什么。

  云谨望了望云即礼,倏忽笑了一笑,“好,皇兄知道了。”

  云即礼极为痛恨自己的这张脸,他很讨厌那个男人,也因此排斥同对方的任何相近之处。

  以至于后来云谨还专门开导过他,无论长成什么样,都不影响他就是他。

  不过也正是凭着这张脸,云即礼才得以帮上了谨皇兄的忙,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云墨笙的信任。

  就像那时出现在对方面前的那只狸奴,并非偶然蹿出。

  云即礼在此之前,早就一连喂了它多日,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是计划好的。

  到如今,也就只剩下了最后一步,之后就能等到云谨兑现以前许给他的那个承诺。

  谨皇兄答应过他,会让他做个闲散王爷,随意去游山玩水,再也不必被拘于这一方皇宫。

  云即礼回过神来,正想将案上新作的画收好,却突然听得一声巨响。

  书房的门,当即被震开。

  与此同时,就连烛火也被进来的那名刺客随手切断。

  书房之内,于转瞬间暗了下来。

  云即礼站在原地,并不怎么觉得害怕。

  在距离他不远处,很快就响起了两个人间互相打斗的声响。

  这过程持续了多久,云即礼并不得知。

  但最终那烛火被人重新燃起的时候,他便知晓,他仍旧安全。

  袁沂轩安慰似的向云即礼笑了一笑,“刚才没惊到小殿下吧?别怕……”

  书房内仍然存留着打斗的痕迹,地上还有些许血迹,但显然并不是袁沂轩的。

  那名刺客不敌袁沂轩,受了重伤后逃跑了。

  袁沂轩听着外面的动静,应该是自己带的那队守卫已经开始巡逻了,于是望向云即礼,语气认真地承诺道,“既然谨王爷让小将来保护您,小将就一定会全力做到,您不会有事的。”

  云即礼便点了点头,“多谢袁小将军。”

  ***

  星南拜访完谨王府后,并未立即归府,而是去了云慎那里。

  她在云谨那试探这一趟,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似乎暂时可以安下心来,专心起迎接明日的终戏。

  星南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了桌上,淡声道,“如今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等明日早朝之时,将最终的大事定下。”

  云慎心中不禁对对方口中所言的壮业心生向往,“还要多谢郡主成全。”

  筹谋了这许久,终于让他等到了明日那一时的到来。

  如今万事具备,皇位也几乎是唾手可得。

  星南说话时的声音仍是那般冷清,并无在云谨面前的好颜色,“谢不谢的倒也不必,你该记得答应过我的事情……”

  早在决约定与云慎合作的时候便说过这事:星南自愿负责辅佐他登上那众人梦寐以求的宝座,但她的所求,从始至终也就只有那一个——

  等云慎即位之后,务必要将云谨交由自己处置。

  这并非什么难事,云慎也就为之颇感轻松地笑了笑,“郡主放心,本王时刻记得此事。”

  还要得亏星南有点儿这方面的小癖好,要不然…恐怕这皇位自己登得也不会这般痛快。

  云慎这方面向来识趣:先不提云谨从来都是这位郡主的宝贝蛋,就说云谨从来都没和他起过什么冲突这一点,他也没理由去为难对方。

  既然星南一直想要,那倒不如痛快点做个人情给她:毕竟以一个人换一个皇位,怎么想都会是自己赚了,不是吗?

  等到目送星南离开后,云慎的手下才走到他的身前,向他汇报起宫内刺杀行动的失败。

  云慎挑了下眉,随意地摆了摆手,并未打算追究此事。

  他原本想着先下手为强,目前看来,似乎暂时还动不了云即礼。

  但也无甚大碍。

  云慎眸光微暗,突然想起件要紧的事情,于是决定趁夜亲自到皇宫里走一遭。

  他目标明确,入宫之后,直接就找到了添喜。

  “公公,父皇留下来的那份遗诏,还请你能够主动交出来。”

  “……什么遗诏?”添喜装傻道,“洒家不明白王爷您在说些什么。”

  云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早已料到对方会同自己装蒜。

  他那日亲眼目睹,那份尚未写完的遗诏,应该是被藏到了添喜的袖间带走。

  “公公在宫内这许多年,难道还不知道什么叫作识时务者为俊杰吗?你这是想…站在那小子的一伍?”

  云慎握了握袖间隐着的匕首,脸上却伪装的得体,看不出什么端倪。

  添喜凭着自己在这宫内摸爬滚打的经验,没由来的产生了一阵危机感。

  于是他便赔了个笑,松口道,“怎么会呢?洒家,就只是个为主子们排忧解难的……”

  那份遗诏,最终还是被添喜交了出去。

  他不知道,他其实因此从鬼门关里逃过一劫。

  在确认云慎不会再突然折返以后,添喜犹豫再三,还是赶到了东宫。

  他本来是想先藏着那遗诏,明日在关键的时候再取出来,却没想到会生出如此变故。

  如今,也只得先将这事告诉云即礼,让他们这一方能有个准备。

  云即礼向对方道了声谢,随即称他可以自行回去休息。

  添喜临走之前,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小殿下,明日…你觉得怕吗?”

  云即礼也只是笑了一笑,“公公说笑,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相信谨皇兄。

  ***

  翌日早朝,云慎有恃无恐,果然拿着那份遗诏做起了文章。

  他将那未来得及写完名字的遗诏随手改动,就变成了应由自己继位。

  “今日叫各位大臣来,是想宣读父皇的遗诏。”

  “他在临崩及早前曾立过诏书,要本王即位。”

  云慎自顾自地将诏书念完之后,也不管这些人会有什么反应。

  只一声令下,众多亲兵就突然冲了进来,将大臣们团团包围。

  这哪里是奉诏即位,分明就是逼宫!

  等云慎眯了眯眼,才想说话时,就听得殿外有一道声音传来,“慎皇兄,何以称得,你手中的那份诏书便是真的呢?”

  抬眼望时,却是云谨,“云谨?想不到你还会来凑这热闹。”

  而云即礼,就跟在云谨的身后进来,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外面竟无人拦住他们。

  左相就在这时说了话,“常理来讲,皇位当由太子继承。”

  “先帝他,又怎会立出不一样的诏书来?”

  这话一出,众臣那边也有了反应,一时也不怎么害怕了,纷纷附和起来。

  云即礼虽然正值年少,说起话时却沉稳,气势也足够,“吾自知并不具有治理国事之才,唯爱钻研书画之妙,实是不宜为帝误国,因此甘愿主动让贤。”

  “至于皇位的最终归属,则由吾全权转交于谨王安排。诸卿,不得存疑。”

  云慎冷眼瞧着原本大好的局势突然生变,只有些不屑地晃了晃他手中的诏书,“就凭你们三言两语,本王这诏书便成了假的了吗?”

  “你们口口声声说应这样、应那样,可有什么能大过本王手中诏书的凭证?”

  云谨早就料到对方会如此发难,只面不改色地取出了一物,给一众人看了看。

  “玉玺,在本王的手中。”云谨那日前去见云墨笙,真正的目的,便是取走玉玺。

  随后云谨转过身,浅淡地望了眼云慎,“忘了说,你在皇宫的这些人,其实已有半数被策反。”

  此话一出,先前还围着众人的那些亲兵,果然有半数转而将兵戈对准了身边的人。

  “云谨!”慎王不由得咬了咬牙,仍然不肯相信自己这许多年策划,竟然就这么功亏一篑,“难道你真要称帝不成?可你分明就是名假凤虚凰的女子!”

  他突然又生出了些许底气,定了定神,随后又继续笃定说道,“诸位也别急着辩驳。大可问问本王的这位好皇妹,究竟敢不敢当着这群臣百官的面验明真身?”

  此语一出,众臣哗然,皆是没有想到,谨王竟会是女儿身。

  那那作为对方王妃的秦盏洛,是没有发现吗?

  云谨的脸上,却仍不见丝毫的慌乱,甚至浮现出些许的笑意。

  “可慎皇兄觉得,即使本王为女子,若欲称帝,比之你来是否胜算更大?”

  云慎观望那些老臣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便知自己此番才算是输得彻底。

  “不过今日要称帝的并非是我,而是端武亲王,云秣戏。”

  云墨笙当年酒后,曾临幸过一名宫女,那之后便意外诞下了个皇子。

  但那宫女身份低微,自知难以在这诡诈宫中难以存活。

  为了保住自己孩子的命,她想到了宫中最为仁德的娴贵妃,便是云谨的母妃。

  那时云谨母妃刚刚有孕,能体会到为人母的心情,便答应护她孩儿性命。

  是以云秣戏被挂在慕朝歌的名下养了多年,直到慕朝歌薨,他才自请出皇都,逐渐被人所淡忘。

  可无论云秣戏的身份有如何卑微,也难以改变他是皇室宗亲的事实。

  何况他性情温良,又兼备治世之才,愿以解天下疾苦为己任。

  实是如今继承这皇位的最佳人选。

  云秣戏一直感念慕朝歌的养育恩德,视若嫡母。

  云谨,亦是他所喜的皇妹。

  众人于此时方才恍然:原来云谨蛰伏多年,想真心扶持的,从来都是云秣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