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一日热过一日的天, 忽然来了个大降温。
世人纷纷说是天不怜见,阴沉的天气给国丧期间的悲凉气氛更添一笔。
除了皇室子弟,文武百官也需服丧廿十七日, 皇家寺院、道馆鸣钟三万次, 百姓百日内不得饮酒做乐,一个月内禁止婚丧嫁娶。
勾栏酒肆歇业关了门, 茶馆的生意倒是红火了起来。
虽然不能听书作乐, 三五个人凑一桌聊聊京中大事, 也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最近几日,京中说来说去也就只有三件事。
一是元文帝留下遗诏, 说是最是不舍幼子, 想要煜王给他守灵, 终身不得外出。
这明眼人一听就知道, 舍不得是个托词,这就是变相的幽禁, 再叠加第二件事,元文帝临终前还收回了刚给煜王赐婚的旨意, 取消了同师家的婚事。
这两件事合在一块儿看, 那不就是个赤裸裸的明示,煜王必是在元文帝生前被厌弃了。
也有胆子大的人,说这是新皇,也就是原本的太子,如今的宏景帝忌惮煜王,不想要煜王有机会继承大统。
说什么的都有, 明明元文帝殡天他们没在跟前, 却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有的还说是太子在元文帝临终前逼他拟旨盖印的。
原本世人对太子的印象, 都是个温和善良但身子不好的储君,如今能把他想的这般有心机,还得说说这第三件事。
元文帝殡天,文武大臣迎太子登基,正要筹备新皇登基大典和皇后封后大典,新帝登基第一件事,竟是宣布了和太子妃和离。
世人只听过废妃,打入冷宫的,还是同一回听到皇家婚事还有和离的。
御史台纷纷谏言劝阻,言称谢国公三朝元老,谢家劳苦功高,且太子妃过往也无过错。
那言外之意就是,人家对你有功,扶持你上位,你怎么能刚登基,转头就废了人家女儿。
你就算写的再委婉,说是和离,在外人看来那不就是体面点的废妃么。
然而新帝似是铁了心了,半步不让,坚持己见。
和离这道圣旨一出,谢昭然俨然成了京中最大的谈资和笑话。
原本众人还在说师家姑娘命运坎坷,刚被赐了婚就被收回圣旨,还是前所未有的,结果,新皇这圣旨一出,众人都惊呆了。
这哪里是前无古人,怕也是后无来着,谢昭然一夕之间,从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差半步就能登上皇后之位时,啪叽摔了下来,成了个人人提起都能笑一句的大笑话。
师钰宁这几日也听得多了,连那街边卖自家地里种的萝卜的大婶都能说上几句。
说谢昭然是个没福气的,想来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外人不知晓。
她替谢昭然气得慌,谢昭然明明是那般好的一个人。
师钰宁又不能同每个瞎说的人解释,也不能揍一顿这些乱传话的人,这几日气得已经不愿意出门了。
晚间,师家饭桌上,一家人愁眉苦脸,对着一桌子的菜,却一个也没有胃口。
屠春花看着那一大盘子酱肘子,气得用力戳了几个洞。
“这挨千刀的煜王,自己不学好,还害的我家宁宁。”
“你说这算什么事啊!师敏达你说话啊,如今可怎么办才好!”
“现在京中都说了,煜王怕是犯了事了,跟煜王有过牵扯的咱家怕也落不着好。”
“这都无所谓了,反正咱家也不求个大富大贵,可是那些挨千刀的,说咱们宁宁,同煜王订过婚,以后怕是再难说亲事了!”
师敏达也学着屠春花的样子,在肘子上戳起了洞,气得不比屠春花少。
屠春花毕竟是个内宅妇人,出门的少,他这几日听到的不堪入耳的言语可比屠春花多多了。
“要不,咱们回乡下吧!”师敏达用力把筷子插进了肘子里,下定了决心般,看向师钰宁:“怎么样,宁宁,你不是一直想回去。”
“啊?你说什么?”师钰宁忽然听到了她爹喊她,刚才她在走神,不知道她爹说了什么。
师敏达却以为女儿是因着这几日的流言伤神,赶忙放低了声音小心地说道:“爹是说,咱们要不要回江南去。”
师钰宁心不在焉,听到这点点头:“可以啊,有空咱们也该回去看看姥姥了。”
屠春花同师敏达对了个眼神,得了,白说了,这姑娘根本没在听。
两人干脆撇了她,商议起对策了,两人头一回很有默契地想起了同他们一道进京的陆家,想到了陆闻洲。
师钰宁完全没在意他们在聊什么,她还在想着白日里听到了那些人说谢昭然的那些话。
她也知道原本京中最大的笑话是她,也不知道太子怎么想的,竟然真就这般下了旨通告内外。
她总觉着这事并不需要这般的着急,这般的直接,像是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干净利落的叫人没有心里准备。
她还是事情就知道谢昭然同太子签了和离书的人呢,在听到太子那圣旨尚且震惊,何况普通百姓。
也不知道谢昭然如今怎么样了,她这两日听到最多的就是说她日后婚姻艰难了。
说实话,对于她自己,师钰宁是一点不担心,她又不想成亲,这下倒是不用自己费心找理由了。
可是谢昭然呢,师钰宁心烦意乱的,当初怎么光问她喜不喜欢太子了,忘了问问谢昭然可有真正心仪的人。
谢昭然或许是想成亲的,只是那人不是太子。
那如今的情况,怕是对日后很是不利,也不知道谢昭然会喜欢何种男子。
师钰宁不知道怎么的,想到谢昭然会成亲,这心里很是堵得慌。
匆匆用完膳,回房间里躺着,滚来滚去,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在难受个什么劲。
或许是因为现在她同谢昭然也算得上是好朋友了,好友日后的感情婚姻,作为朋友的她在意也是正常的?
对了,应该就是这样,师钰宁想起了自己曾经在乡间的好友,家里给她定了亲后,师钰宁也是万般的不放心。
担心那男人不是好人,担心那男人日后欺负她,担心好姐妹嫁人后过得不幸福。
后来好友成亲时,她还特意警告了新郎,不许欺负她的好姐妹。
若是谢昭然看上了哪个男子,要成亲的话,师钰宁想着,她定是也要去警告一番的。
也不知道什么样子的男子能走进谢昭然心里。
她既然连皇后之位都可放弃,想来并不看重权势,既然不重权势,应当也不看重钱。
或许,她喜欢身体健康的?身材结实有力的?
师钰宁戳了戳自己的胳膊,她这肌肉倒也没有谢昭然扎实。
不对,她身子结实有什么用,她又不是男子。
烦恼,自元文帝驾崩后,她就没见过谢昭然了,也不知道她在怎么样了。
师钰宁抬头,透过窗棂看了眼外头的月亮,今夜的月亮缺了一半,不甚明亮。
更有流云随风而动,时而就把月亮藏了起来。
师钰宁瞧了会儿,直挺挺起了身,月亮藏起来了,她难道不会自己去找吗。
师钰宁快步走到一旁的梨花木衣橱前,从最里头掏出一套叠的整齐的夜行衣。
这还是上回谢昭然领她出去,给她准备的那套夜行衣。
师钰宁想到了头一次见到谢昭然,瞧见她那铜首面具时的心悸,那面具戴在谢昭然脸上,实在叫人心惊。
或许她可以做个差不多的,这样日后两人在一道出门,能一眼就瞧出他们是一道的。
得去问问谢昭然她的面具是哪里定做的,师钰宁觉着这个理由挺不错的,待会儿见到谢昭然她就说是来问面具哪里买的。
*****
谢国公府,因着国丧,防守边境的谢振携妻子也回京服丧。
男子皆进宫陪着新皇了,家里只剩下谢昭然,还有她那一年见不着几次的母亲林飞英。
林飞英生了谢昭然后就随着谢振去了北疆,对于留在京中的谢昭然她是有愧疚的。
可是当初的情况,实在不由她,何况自小谢家就同皇后约定了,谢昭然日后要嫁给太子。
从小把她送进宫,也是为了日后能更好地适应宫中生活。
倒是没想到,谢昭然竟是背着他们同太子整了这么一出,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昭然,你自小聪慧,从不叫家人担心,可是这回你怎可如此糊涂!”
“你以为皇上说你们是和离,你们就真的跟普通百姓一般一别两宽了?”
“愚蠢可笑!就算世人接受你同皇上是和离的,那你也是皇上曾经的女人,你觉着这世间还有第二个人敢娶你吗?”
林飞英越说越觉着心痛,谢昭然怎么能犯这种糊涂。
谢昭然低头吃完了最后一口饭,抿了口茶,才像是注意到了对面有人,抬起头看了过去。
林飞英直直撞上了那对古井无波的眼眸,心下一惊,目光闪烁。
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谢昭然瞧她的目光就是这般,温和有礼,完全没有小女儿家对母亲的情感依赖。
林飞英是悔的,当初或许该多关心些女儿,可是那时候北疆情况紧急,她也是无奈。
昭然心里必定是怨她的,她从前就在等,等着昭然能来问她当初为什么抛下她,等她来哭、来怨、来痛斥,可是昭然都没有。
她就好似很是轻易地就接受了这件事,从来没有提过一次,哪怕一句。
导致林飞英想解释,都起不了头。
昭然大些后,北疆也安稳了不少,回京后,她也想着弥补。
曾经谢昭然七岁上,她想关心下谢昭然学业时,谢昭然说了什么来着。
对,她说,既然开始就留下了她,那日后她怎么样,同她就没有多大关系。
就算学不好,也不会有人说是林飞英教的不好,因为她压根就没有教过。
林飞英想到这很是心痛,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看到谢昭然那没有一丝情绪的神色,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谢昭然也瞧见了林飞英红了的眼眶,但内心并无多少波澜,她早就过了那需要找娘亲的年纪。
见她安静了下来,谢昭然喝完了手里的茶,起身告辞了。
自幼这偌大的国公府就只有她一个主子,她的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们都在北疆,她习惯了一个人决定所有的事。
倒也挺不错的,做什么事都不用跟人解释,一个人自由自在的。
虽然孤单了些......
出了主院,谢昭然往自己的院子走,还没到院门口,就看见羌笛步履匆匆。
“何事?”谢昭然停下脚步问道。
羌笛瞧了眼四周,凑到谢昭然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回禀。
“师小姐那边盯着的暗卫来回,师小姐穿着一身夜行衣出了门。”
谢昭然心一顿,这时候她要去哪?
“让人盯紧了,我马上到。”
谢昭然吩咐完羌笛,快步回了房,换了身同样的夜行衣,从双扣箱笼开了锁拿出兽首面具,匆匆就要戴上,羌笛又来回禀。
“主子,暗卫说,师姑娘好似是朝着咱们国公府的方向来的......”
谢昭然刚要带上面具的手一顿。
呆了半晌后,嘴角不受控制地在夜色里勾起,就和外头月亮的弧度一个模样。
师钰宁懊恼自己的一时兴起,她都忘了她压根没来过国公府啊,这么大个国公府,她上哪儿找谢昭然啊。
“哎,你小心些,这都是小姐要的宵夜,可千万别撒了。”
师钰宁听到脚步声时,吓了一跳,匆匆躲到了花园里的假山后,就看见了两个小丫鬟从月洞门外走了进来。
两人手上都端着个黑漆描金托盘,上头放着好些个碗碟还盖着盖子,一看就是好吃的。
听他们提到小姐要的宵夜,师钰宁眼神一亮,这国公府的小姐可不就谢昭然一个么。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今日运气不错,先是来的路上没遇上一个人,再就是翻墙进国公府,正好遇上了护卫换班,也没遇上一个人。
她今日的运气真是好极了。
瞧着那俩小丫鬟端着东西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师钰宁赶紧跟上。
跟了一段路,师钰宁撇撇嘴,有些不开心了,她倒是担心谢昭然担心得吃不下饭,谢昭然胃口却这般好,才几点啊,就开始要吃宵夜了。
师钰宁用力锤了一下子廊下柱子,没控制好力度,疼得她龇牙咧嘴的。
担心被小丫鬟发现,她赶紧闪到了柱子后头,观察了会儿见没被发现,这才松了口气。
眼瞧着小丫鬟已经走得快没了身影,师钰宁收起情绪,猫着腰,小心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