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农司把这件事瞒得死紧, 章荣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对外也只说奉命培育外邦来的作物而已。大多数高官都不事生产,很多家境好的甚至都没摸过锄头,最后还是是被糊弄过去了。

  更别提不少人都觉得户农司是清苦衙门, 比之工部更甚, 自然不屑于打听这些。谁知今日听陛下一说,户农司竟悄无声息的办成了这么一件大事, 一时间心里还有些不是滋味, 甚至怀疑户农司是不是为了糊弄圣上吃错药了, 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

  跟来的人里户部的占了一大半,其中不乏有跟章荣一样多年不曾升迁的人。亲眼见到堆在路旁小山一样高的爪哇薯还有些不敢相信, 仗着自己落在后面就窃窃私语。

  赵钰没有注意到后面些微的骚动,很是高兴的拉着黄老农说话,惹得不少竖着耳朵偷偷听的百姓都有些艳羡。能与圣人这般相处,老黄家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黄老农从未与这样的贵人相处过, 难免有些磕磕绊绊的。幸好不到片刻, 自家亲戚的到来缓解了他的压力,黄老农也不自觉的松了口气。

  柳安见状也看了眼围在一旁的农户, 悄声附在赵钰耳边道:“陛下, 我瞧他们也不大自在,不如让人各自散了, 庄头带着咱们转皇庄就是。”

  赵钰颔首答应,柳安便赶忙嘱咐庄头让农户们各自散了, 不用继续杵在这儿。皇庄也不少, 若要农户们全程跟随也太耽误事了。

  赵钰见有些百姓还是犹犹豫豫不肯离开也没说什么, 一边和众人一齐沿着大道走, 一边询问那福建人种种细节。

  “...照你这么说, 这些东西大多还是种在荒地里?那你们家种了吗?”

  赵钰很感兴趣的问着,那福建人自述姓白名大郎,在赵钰身边战战兢兢的回话。他面颊仍是凹下去的,虽然因为要面圣将手脸洗干净,但还是能看出他曾经的落魄。

  白大郎并不会说官话,对赵钰的问话也是听得半懂半不懂,一时间很是瑟缩可怜的看向黄老农。柳安见状笑着对黄老农道:“他怕是不懂官话,你帮着往来传话就是。”

  黄老农也有些犯难,这个白大郎说是自家的远方亲戚,实则是自己祖母那边的亲戚。当初祖母从福建逃命来,正巧自己祖父丧偶,见祖母长得好看便一个馒头领回家。

  自己因着自小被祖母养大,倒也能听懂福建话,只是说不好而已。但这会儿柳大人发话,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磕磕绊绊的将赵钰方才所说一一复述,白大郎听明白后面色惶恐,说了些什么后连忙跪下频频给赵钰磕头。众人见状都有些不解,见他形容可怜也有些不是滋味。

  赵钰不知白大郎究竟想说什么,便也没有直接去扶,而是看着一旁的黄老农。

  黄老农也战战兢兢的跪下,对赵钰道:“圣人容禀,白大郎说怕官府责难,为了避开来村里收税的粮官都是直接种在荒山荒地里,找个不起眼的地方种。他们家原也有种,只是被当地的县太爷强占土地,实在没活路了才上京。”

  虽说柳大人明确说了陛下不会因为这个就怪罪下来,但他还是有些没底。圣人是好圣人,但十个当官九个恶,在圣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不知被那些小吏磋磨成什么样。

  他们庄子上原先的张庄头就是无恶不作,明明跟他们的身份一样,但占着庄头的身份就欺压他们。幸好后来柳大人禀明圣人将他惩处,如今那父子俩都落魄的要去讨饭了。

  还听人说他上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家讨生活,只是被那家顶厉害的三姑娘给打出来了。

  赵钰闻言恍然大悟,听见又是一桩强占土地的案子后面色有些发沉。但见他们两人都有些忐忑便缓和面色,命左右扶起后缓缓道:“既然百姓有冤屈,朕也定是要查清的。而且朝廷从未禁止民间种植这些,你们不必担心。”

  说着淡淡的看了眼一旁候着的吏部尚书,尚书正要请罪,赵钰一抬手道:“免了。”

  他早该想到,能把人逼得远离故土还能是什么事。百姓们都安土重迁,若不是要命的事少有愿意离乡的,可见那所谓的县令是何等猖狂。

  王治仪、王常鸣等人小心看过去,虽然知道这件事牵扯不到自己身上,但还是有些发慌。至于大乾律中所言凡有越诉者笞五十,陛下不提他们更不敢提起,以免陛下直接将火撒在他们身上。

  谢齐志作为赵钰的亲信也特意被吏部尚书带上,他见状悄悄道:“大人不必忧心,地方上那么多人,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而且南方向来盘根错节,陛下也是知道的。”

  赵钰没有再理会他们,他还是头一次直接与下面的百姓对话,有好多话都想问。又顺带着套出不少东西,不由得心情大好。见自己该问的都问了,便放白大郎与黄老农一起回去。

  两人如蒙大赦,飞也似的离开了。户农司的人也被赵钰打发走去指导农户们,在场便只剩下一些手握重权的重臣。

  远处在田地劳作的百姓们都装作不经意的看过来,心中充满了好奇。

  王常鸣等皆知陛下这是有话要说,连忙都垂手站好。吏部尚书虽然被谢齐志安慰一番,但心里还是有些没底,有些忐忑的看着地上的泥土。

  赵钰面朝大片连绵不断的土地,忽然有些感慨道:“刘闻,往常都说土地重要,只是不知如何重要啊。”

  刘闻正是吏部尚书的名字。他闻言心里一咯噔,陛下向来有礼,即便是生气时也是客客气气称呼一声“卿家”,今日竟是直接连名带姓的叫自己。

  他行礼后忙道:“陛下,臣以为土地乃是立国之基,立国之本。百姓们男耕女织,安居乐业,方能使社稷安定。”

  “哦,你说的是,”赵钰说着转过身来,“严尚,你觉得身为朝廷官员,本该为朝廷、为朕分忧,但却依势仗贵抢占百姓良田,该当何罪?”

  他说着也越发严厉,唬得众人心中惴惴。还未等他们请罪,就听赵钰疾言厉色道:“你告诉朕,站在土地上告诉朕,这些人该当何罪!”

  严尚作为刑部尚书,对律法最清楚不过,垂头道:“十亩以下杖百,百亩以上杖二百,流三千里。”

  “那你再说,若有人包庇,又该如何判?”赵钰的声音越发冷了,“若是百姓状告无门,又该如何?”

  下面几个尚书登时伏地请罪,金贵的绸缎官服上沾染了带着新鲜气息的泥土。两个新入阁的翰林学士对视一眼也默默跪下,怎么也没想到入阁第一天就碰上这事。

  翰林院是清贵之地,他们家中虽不富裕,却也万万不敢做出这样令人诟病的事,暂且倒也问心无愧。

  柳安倒是不怕,顺着赵钰的话便说道:“臣以为若有人包庇应当革职去官、杖百。而百姓们状告无门,多是因为官官相护,甚至强占土地的直接就是县太爷本人。若百姓大胆越诉,更是笞五十,打完也不成人形了。”

  赵钰颔首,见柳安拉到自己身后,冷笑道:“都起来吧,都是青天大老爷,让百姓们瞧见了多不好意思呢。”

  他这是讽刺之言,自然没人敢傻大胆的站起来。

  赵钰心知强占良田的事不好查,若是真细查起来恐怕人人都有份,纵然没有主动强逼百姓卖田,位高权重者也可能收到别人强占来的地。

  但他也要立个态度出来。既然这两样东西在南方颇有种植,那皇庄上种个一两季应当也就差不多了,到时候番薯和爪哇薯流入民间,只怕又要掀起强占土地的热潮。

  他从没有指望过这些读圣贤书的人是真圣贤,对他们而言强占土地已经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而常见。虽说大乾律中明文禁止,但有道是法不责众,他们自然敢下手。

  便是政敌在攻讦对方时也不会轻易将强占土地良田的事抖搂出来,免得直接掀开了那层遮羞布。

  柳安见那些大人们都在这儿跪着也不像样,拉了拉赵钰的袖子。

  赵钰和他对视一眼,淡淡道:“都起来吧,别在这儿跪着了。张学士,回去就代朕拟旨,从前的事暂且不论,若日后再有此事发生,便都回老家养老吧。”

  众人这才敢起来,刚被提拔入内阁的张翰林听到赵钰的吩咐便连忙应下,心里松了口气。

  赵钰不知为何,本要趁机说出将派陆颐前往葭州的事,话到嘴边却又不曾开口。他素来相信自己的直觉,也许让陆颐悄悄的离京更合适一些。

  他带着一干人等将数十个皇庄转了个遍,见有些手脚快的已经开始尝试切开爪哇薯育种,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而大臣们亲眼见到数量如此繁多的爪哇薯,原本被赵钰吓唬一通的担忧也减少了许多,有些惊叹的围着那一亩地就种出来的爪哇薯小山。

  他们隐约明白陛下为何要在这时候提前透露风声了。

  若他们得到这些良种,第一时间就是要种出来看看效果。可他们原有的土地都种着瓜果、蔬菜、粮食,哪儿能轻易腾出来那么多地方。

  到时候自然要寻思着买地,届时类似强占土地的事定然不会少。

  毕竟百姓们看重土地犹如自己的眼珠子一般,更有些是人家祖辈相传的祖地。空口白牙过去就说想买,别人听了自然是万般不愿的。

  一个想买,一个不愿卖,若为官的那一方狠下心栽赃陷害百姓,百姓连性命都丢了,地自然也到了为官者的手上。

  况且他们也都清楚这里面的道道。那些百姓大多自知不如人,不少为了性命着想便也低价卖出去,连强逼都不用。

  这般一想,他们倒也不再介意方才赵钰的警告。只是王常鸣总觉得赵钰还有话没说完,哪有人正生气呢忽然就平和下来了,陛下定然藏着半截话没有说完。

  赵钰不知王常鸣的心思,见他们都将自己的警告记在心里,这才松了口气。都说县官不如现管,有时候他作为帝王,是不如尚书们说话管用的。

  毕竟他事情太多忙不过来,偶尔管一两次也就罢了,都是尚书们在管。他与下面人接触不多,只要能糊弄住自己,谁管真相是什么。

  当初他在东海时可是看了好一出大戏,下面小吏糊弄县官,县官糊弄州官,州官糊弄府官,府官糊弄朝廷。略可糊弄过去的,也不会说真话。

  作者有话说: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