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仙侠武侠>梨花淡白柳深青> 第三十章 负你残春泪几行

旸谷,又是风平浪静的一天,守在甘水之畔的侍卫看了一眼远处闪着金光的巨大树冠,这样想。

扶桑神木静静地伫立在旸谷岸边,盘曲着身子插入云霄,其叶如荠,蓊蓊郁郁,笼成的树冠蓬松柔软,披盖着太阳柔和的光辉,像一朵巨大的祥云漂浮在云间。树下,一个守卫也没有,只有青衣白罩的神君,在急切地搜寻。

他停在扶木笼罩天穹的巨大阴影下,虽然看不见天空、照不到太阳,四周闪耀着的金光照耀在身,如在日下,暖意洋洋。

可是他的心却越来越沉,越来越凉。

她在哪里?

突然,他听到树的另一边,有聒噪的鸦鸣声,于是寻声绕到树的另一侧。

这里是日出之地,三足金乌的栖息之所,本该是和煦宁静的地方,此时却有些不安定。巨大枝干上停驻着成百上千只乌鸦,时停时飞,极其聒噪。

离这里再远一点的半空中,悬停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球体,迟怿走近一看,竟是由鸦鸟围成的,里外翻腾。他仰着头,透过缝隙,看见里面有一层金光如茧般包裹着,式微躺在里面,双目紧闭,一脸安详。

她绛紫色的神力一股一股向外溢出,穿过金色的茧丝,穿过围绕着她上下盘旋的鸦群,向扶木涌去,逐渐被同化为暖洋洋的金色,滋润着扶木。

如此一股两股,从式微身体里逃逸,奔往扶木。

最后,式微会因神力衰竭而死,而扶木,会因为得到新的力量而恢复生机。

迟怿踩过一只只乌鸦的背,向式微而去,越靠近,越觉得灼热。

是太阳之辉,远远地承受便是温暖的,一旦想靠近便会热烈的火焰,灼伤肌肤,烘烤内脏。

迟怿身上罩着的月华纱衣,所用天蚕丝是善蚕桑的西陵女神亲手所赠,又曾浸润在皎皎月华中四十九天,再由青帝夫人亲手织就,最后经青帝陛下之手放入天泉瀑布,冲刷磨炼三千遍才得此一件,虽为至柔之物,却可拒五行之术,不畏寒暑。

纵有这样的神物护体,迟怿还是感觉到了穿透肌肤的灼热感,他手里握着的谷寒剑,却因受太阳之辉的激励,寒气迸发。

迟怿此时,一半寒冷,一半火热。

他强忍着身体的剧痛,穿过聒噪的鸦群,搂住式微,用力将她带出光茧。

献祭的仪式不知进行了多久,此时式微的神力已所剩无几,身体冰冷。

迟怿搂着她冰冷的身体,摇了摇她的肩膀,唤了她几声,却不见她有什么反应。

突然,他看到原先围成一个球的乌鸦四散,露出里面那个完整的光茧。

光茧已空,丝丝缕缕的光丝一根根抽离,凝成一只金凤凰。

凤凰长鸣,其声清冽,震地迟怿耳朵疼。

那只金凤从口中吐出太阳之辉的光矢,往他们这边射来。

迟怿连忙张开结界,才避免被射伤,而被光矢射中的其他地方都燃起了熊熊烈火,周围顿时变得燥热难捱。

式微还昏倒在他怀里,因为没有神力护体,微白的脸庞已经被烘烤地发红,额上浸出微汗。

迟怿脱下身上的月华纱衣,裹住式微,将她平放在地上,又将谷寒死死扎进土地,张开一张刚好笼住她的结界,自己却走到结界之外。

金凤是扶木所化,只是几支光矢已经这样难招架,消极抵抗一定撑不到隐苍君见到昊天之帝。

是生是死,在此一搏。

他尚不知该如何对付金凤,金凤已向他冲来,排山倒海的太阳真火向他扑来,他只能勉强支撑。

神力相抗,即使扶木行将枯萎,迟怿也不是金凤的对手。他正要收手,怀里的春始之珠微微颤动,从他怀里跑出来,闪出一道耀眼的青绿光芒,金凤被刺得闭上眼睛,口中吞吐的火焰顿时熄灭,往后退了数丈。

此珠名为“春始”,却无人知其来历,据传是天地初始时上古之神遗留的神物,却没有人可以验证。它只是静静地待在青帝宫,成为青帝宫最神秘也是最重要的神物,由历代青帝掌管。

打从他知事,他就知道这颗珠,但却窥探不出它所蕴含的力量,也不知道它的作用,父亲却告诉他,此珠蕴崇天地生机,尤可涵泳。

春始之珠又回到他手中,金凤又要上前,手中的珠子似乎有自己的意识,与金凤相抗,不落下风。

彼时,他被珠子幽青的光芒吸引,尚且不明白父亲的话;此时,珠的光泽愈胜,与金凤吐出的金色光辉激烈交汇。

可迟怿已经有些支持不下去了。

他感觉到了珠子里蕴含的巨大力量,但那股力量却不是现在的他能驾驭的,他感觉他的力量被这颗珠子悉数吸去。

这种感觉,和他在虞渊想要将若树利为己用的感觉相似,他根本控制不住力量从自己身体里流走。

他放不开手,他又怎么能放开手!

他突然释然,不再留恋。

式微听到嘹亮锵锵鸣叫,惊醒过来。

她竟然还没有死。

一件朦胧月色纱衣把她裹得严严实实,侧头一看,见谷寒笔直扎在地上,心中一惊,连忙坐起。

金凤与迟怿正在交战,灼烈炙热的气息包围着迟怿,他脸上浮起两朵异样的红。

他怎么来了?

来不及细想,她费力起身,拔起谷寒,用剑将掌心割破,剑锋饮血,微微发红。

式微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剑掷出,往金凤而去。

金凤鼓动着的翅膀扇起飓风,如离弦之箭的谷寒破风而入,径直扎入金凤的脖颈。

式微跪倒在地,嘴角含笑。

真是可惜了,她本想拉着扶木与她一起死的,可这一击已经用掉了她全部的力气,她现在连走动的力气也没有了。

金凤受此一剑,式微血液里携带的日落煞气开始在它身体里流窜,谷寒的阴冷剑气亦乘虚而入。

金凤痛苦一鸣,最后化成一道凤首箭,向伤它的式微而去。

这是金凤的最后一击,携带着满腔的怒火与不甘,射向式微,径直而来。

式微轻蔑一笑,终究只是只畜生,没有慧识,完全没有考虑过她若是死了自己又能得残喘几天的问题,不过凭借强大的力量横冲直撞,连怒火都是如此直接,袭来的凤首箭是如此好躲。

可惜,她连躲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有点认命地闭上眼睛,准备承受这一箭。

她和迟怿果然不对付,他一来,她的计划全乱了,她没办法让扶木与她陪葬了。

算了,她这样死去,梓芒也不能如愿,扶木从她这里夺走的神力也不过再让它支撑几万年而已。

想象中的钻心之痛并没有穿过她的胸膛,却有一阵热风袭过她的脸庞,月华之纱被吹起。

有幽青色的雪从天而降,扑灭了肆虐的炽热火焰,带来一阵清爽。

高大的影子挡在她面前,为她遮住了耀眼的扶木,一袭青衣染上了一层金边,笼下一片阴影。

他僵直的身子往后一仰,式微连忙扑身上去搂住他。

凤首箭射穿了春始之珠,穿透了他的胸膛,它的怒火得到了鲜血的平息,逐渐消散,只留下迟怿胸口一个巴掌大的洞。

式微突然一阵心悸,心肺之间猛烈收缩,喘不过起来,连牙齿都在颤抖。

她一定是在做梦,梦里就是这样的,他胸口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对,这是梦。

她闭上眼睛,希望和上次一样,再睁眼就已经从这样的梦里逃走,却是徒然。

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身子依然躺在她怀里,渐渐变冷。

咽喉处似乎卡了什么东西,她连话都说不出来,双唇颤抖。

春始之珠被击碎,幽青的光芒得到释放,像雪一样从天而降。火焰被熄灭,烧死的草木又发出鲜嫩的枝叶,连扶木也开始抽芽,鸦群安静栖息于扶木之上,一阵一阵清爽的风抚过,这样舒心愉快。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天地生机。”毫无保留地馈赠给万物却没有声音,让那些度过肃秋与寂冬生命,在此蓬勃,从此远航。原来,青木心法从来是放,不是收。

式微猛得咳了一声,血从她嘴角流出,她用颤抖的声音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迟……怿……”

迟怿虚弱地抬起手,轻轻擦掉她嘴角的血渍,捧着她的脸,说:“不要害怕。”

可是如何让她不害怕,再没有人陪着她胡闹,帮她收拾烂摊子,她又要变成那个终日躲在树上与一群灵鸟喁喁私语的孤寂女神。

他要留她一个在这世间,他自己都不敢想象。

再没有人会为她吹笛舞鹤,带她去三千红尘处,和她一起放舟游荡于一片碧绿之中……

从此以后,她的唇吻过他的肌肤,只能感受到一阵透心的寒凉,手抚过他胸膛,只能摸到一片空洞。

她眼角微红,似有泪淌。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有泪意,其实,在她心中,他还是很有分量的吧。可惜,现在才明白,平白浪费了剑冢的三万年时光。

可惜……

“我不能再陪着你了。”

连扶木也能复生的春始之珠的光芒却无法留住他,他的生命在一片春意盎然中凋谢,眼睛像梨花一样收拢,那些无可奈何的、情深义重的眼神,都将零落。

“你为什么要来?我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要来!”

她戏弄他,压迫他,他为什么还要来?

他是备受爱护的神君,何时受过这样的待遇,他应该厌弃她,仇恨她,远离她,忘记她,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果然她应该相信的,她就是不祥的。

她最该怨恨的,从来都是自己,是自己的张扬自私,害了他们。

她那原本应该黑漆如夜的瞳仁里升起过一阵暗红,忽闪忽闪。

她抱着他,仰天一啸。

那些折磨她无数个夜的孤独不甘、害怕后悔,一时之间全部涌上她的心头,那些不曾言说的仇恨,和着彻底鲜红的眼眸,从眼角滑落一滴血泪。

轻柔的纱衣在风中飘荡,没有依靠,缓缓落到式微身上,有熟悉的草木气息从后将她拥住。

子规轻蹄,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柳絮虚飘,春花落几行。

原来,已是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