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仙侠武侠>梨花淡白柳深青> 第三十一章 人生看得几清明

东栏脚踩着一朵小青云,穿过重重迷蒙雾气,来到青帝宫。

她其实已经失去知觉,神情恍惚,却记得清楚,想得明白,她要去见迟怿,阻止这场婚事,她要昭告天下,他们都搞错了,迟怿真正要等的红衣神女,是式微才对。

她跌跌撞撞地来到青帝宫门口,要进去,却被门卫拦住。

“仙子,可有请柬?”

东栏听不清也听不明白他们的话,硬是要进去,冲他们吼道:“我要见迟怿!我要见迟怿!”

他们已经见惯了千辛万苦想要求见他们迟怿神君的神仙,以为东栏不过也是钟情他们迟怿神君的小仙,并不把东栏当回事。

他们挡住东栏,说:“仙子请回吧,不要扰了喜事。”

东栏被侍卫架着,气急,一阵神力激荡,竟将挡在她周围的门卫全部震倒在地,引起一片骚动。

东栏跨过他们进了青帝宫,径直朝迟怿寻去。

还没来得及寻到,追在东栏身后的侍卫已经将她押住。

迟怿此时正在迎客,十分忙碌,神情亦有些恹恹。

他看到不远处一阵骚动,于是嘱咐了身边仙使几句,便往骚动处而去。

却见满面泪痕的东栏被羁押着。

迟怿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押着东栏的神卫回答说:“回禀神君,这个小仙擅闯青帝宫。”

迟怿皱了皱眉头,觉得不可思议。以东栏的功力,不可能能越过他们的阻挠。

迟怿摆摆手,说:“来者即客,况且这位仙使是我旧识,不可造次。”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松开了东栏,告退。

东栏无力欲倒,迟怿连忙扶住她,问:“你怎么了?”脸色苍白,目光迷茫,嘴唇干燥,四肢无力,分明是灵性松动的表现。

东栏干着喉咙,叫了一声“迟怿”,哭了起来。

迟怿应了一声,“什么?”

她终于见到他了,心里有好多话告诉他,却不知从哪句讲起。

她正想告诉迟怿一切都是误会,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式微缓步走来,秀发飘扬,裳袂款摆。

出席这样隆重的宴会,她却披散着头发,不着一饰,连平日里戴的青玉簪也没有戴,纤长柔软的乌发随风而动,外穿的梨花白衫也没有穿,一身绛色的衣裙在阳光下分外夺目。

她将手里一个木雕长盒随手递给迟怿,并从他手里扶过东栏。

式微握住东栏的手腕,指尖印出一朵梨花光印。

东栏瞬间清醒了许多,可那种心痛的感觉却不减分毫。

式微摇摇头说:“我没有料到,这就是你的劫。”说罢,拉着东栏往宾客席而去。

迟怿胸口发闷,胸前那个伤疤又痛又热,尤其是她靠近的时候。

见她远去,迟怿连忙问:“你是谁?”

她不理会,连头也不回。

迟怿看着手里的东西,说:“你的东西!”话音未竟,她已经消失不见。

她的功法高深,迟怿探不出她的踪迹。

迟怿仔细看了看这个盒子,不知是用什么木做的,木质细腻密实,木色漆黑如夜,上雕有多而杂的喜鹊梨花纹。

他忍不住打开盒子,里面却什么也没有。

什么意思?

迟怿摸着盒子上光滑的雕饰,遥望神女远去的方向,心神恍惚。突然,有神君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继续招待客人。

东栏身体僵硬,不在自己的掌握,只能任式微拉着离开。

青帝一脸不悦地拦在式微面前,冷冷地唤了一句:“虞渊女神,好久不见。”

式微微微欠身,向青帝行礼。

确实好久不见,上次她造访青帝宫,是在十万年前,那也是青帝第一次见到迟怿心心念念的神女。

那时,迟怿殒灭不过万年,纵然此事追究不到她身上,但整个青帝宫都对她有深深的怨念,这里是她一辈子都不该踏足的地方。

她心里很明白,可她还是来了,来求迟怿的躯壳,以此复活一个已经离开万年的天神。

她以血盟誓,她会复活他,否则万劫不复。

青帝举剑,眼中掩不住的憎恶,说:“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她害怿儿神损不够,竟然还想要骗走怿儿的躯体!

她迎上他的剑锋,眼中毫无惧色,说:“我已经取到北荒无尽之木,他会再活过来。”

原来前段时间盛传她闯北荒,斩凶兽,是为了取无尽之木。

他的剑迫近她的咽喉,试图让她知难而退。

锋利的剑锋割破她的肌肤,浸出一线殷红的血,她眼神仍然坚毅,竟与怿儿如出一辙。

他看着她额间如火的封魔印,想起怿儿陨灭那天。

他一时手抖,竟没握住剑。

他怎么能杀了她,那样怿儿的殒灭将变得毫无意义。

她向他承诺:“我会兑现我的诺言,而且不会再见他。”

她确实兑现了她的承诺,复活了怿儿。

当拒霜将还在昏睡的迟怿送到青帝宫门口时,夫人险些晕厥,继而又开始忧愁该怎么斩断前世孽缘。不过三十日,迟怿便醒转过来,却将那些纠葛忘得一干二净。

青帝也下意识松了口气。

让一切因缘就此了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并非良配,不仅仅是因为那些不祥的传言,迟怿的陨灭更坐实了这个结论。

他一向觉得,儿女的事情,应该交由儿女自己决定,所以他从不插手迟怿的事。可上一次的纵容,竟然害迟怿丢了性命,这不得不让他反思,也许他是错的。所以,这次他决定保持沉默,纵然他清楚其中所有关节。

但是,偶然看见迟怿对着谷寒剑怅然的表情,青帝陛下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为他做这个决定。

他对式微没有一点好印象,可他最后还是妥协了,为了怿儿。

但是,往事如芒在背,带迟怿来西山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她但凡稍有智慧,就该明白他的用意。

他可以当那句“不会相见”不存在。

她大概是明白的,但她却始终没有露面。

那为什么还要来?他特意没有给她准备请帖,可她竟然还是拿到了。

青帝提醒她:“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反悔。”是她没有珍惜,现在才想起来反悔已经迟了。

“我只是来观礼的,”式微微微一笑,说,“我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青帝陛下不必担心。”

“希望如此。”说要,青帝便振袖离开了。

目送青帝离去,眼看天边已经奏起喜乐,式微连忙又拉起东栏入席。

东栏僵硬地站在式微身后,亲眼看着青鸾拉着绯纱连动的婚辇从南方缓缓而来,有千百万只喜鹊从四面八方飞来,为小帝姬架起一座鹊桥。有礼官唱: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赤帝幺姬踏着鹊桥,一步步从半空中走下,由迟怿牵着手,姗姗连步,姿态婀娜地移到中宾客之前。

东栏看着如此登对的二人,行礼叩首,最后向天地敬酒。

她心中满腔怨念,却无处发泄。她多希望她能再疯魔一次,冲破式微对她的封印。

心中万言,却哑口不能言,只逼出一行泪来。

他们都在笑,东王公,西王母,青帝,连平日不苟言笑的青帝夫人也在笑,还有,还有式微。

只有她一个,泪漱漱而下。

式微观完礼,转身拉住东栏,语态温和地说:“他的事情了结了,现在该轮到你了,跟我回虞渊吧。”她才刚说完,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消身回了虞渊。

他们都忙着庆贺,谁也没注意到一个角落发生的事。

式微带着东栏回了虞渊,施加在东栏身上的封印也随即解开。

式微伸起袖子,替东栏擦泪,说:“你很喜欢他吧,他成亲了,你应该为他高兴才对,怎么还哭了。”

鲜红的袖口湿成一片深红,她的泪却不停。

东栏甩开式微的手,怒眼瞪着她。

式微看着袖子上的眼泪发蒙,问:“你全都知道了?”

东栏吸了一口鼻涕,说:“是。”

“你刚才憋了那么多话,怎么现在又一句话不说了?”

“你知道,我只想讲给迟怿听。”

“可我不想让你讲给他听。”

打从式微出手阻拦她,她就明白了,但是还是忍不住发问:“为什么?当初的那些缠绵悱恻,你全都忘了吗,你怎么能亲眼看着他另娶!”

“你不需要知道。”其中的曲折,她不想别人知道,包括拒霜。

东栏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当真狠心无情,不仅对别人,对自己更甚。你这样无情,当初怎么会救我?”

式微摊开手,手中出现一块水晶,水晶里封存了一朵淡白梨花,却只有四片花瓣。

式微说:“你知道吗,每个人的记忆都是有形状的,神仙也不例外。当初我四处搜集他的记忆,凝成三片花瓣,却一直不知究竟是一朵什么花,直到见到你,才恍然醒悟。”

“这就是你救我的理由?”并不是因为好施善因,只是因为与他有关联。

“是,所以我一点也不好。”

“可你终究对他有情不是吗,不然也不会救我,更不会复活他。”

“这是我欠他的。他因我而死,我理应还他一命。”

“难道仅仅是因为亏欠吗?”

式微出神,不言。

“你千辛万苦复活他,难道不是为了与他在一起吗?”

是吗?不是的。即使不能与他在一起,她也会做这些,她希望他永远是鲜活的少年,而不是一具躺在净水寒潭里冰冷的尸体。

她曾想过一辈子缠着他,像一片泥沼。

可是泥沼,也有干涸的一天。

她不能再缠着他了。

就当那个少年已经死去了吧,死在这朵雪白的梨花里。

式微转了转手中的水晶,说:“他已经不是他了。”

东栏不敢苟同,说:“同样的身体,同样的灵魂,只要你把记忆还给他……”

式微打断东栏,说:“他的身体是不尽木幻化而成,灵魂也终不能完整,最后借凤凰涅槃重生之火凝练才成就今日的他。是你们不明白。”

“凤凰涅槃之火?你去寻赤帝要的?你是答应了赤帝什么吗?”她和青帝那番古怪的对话,她承诺了什么?承诺赤帝不再纠缠迟怿神君,让他的小女儿嫁到青帝宫去?

她竟如此机敏,仅凭一句话便已经猜透了其中的机密。

式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小公主是最适合他的神女。”

东栏声嘶力竭,“你凭什么替他做决定!”

式微当初踏遍千上万水,终究不能寻到迟怿最后那一瓣记忆,却原来寄在了西山濂溪边的一株梨树上。

东栏保管着迟怿的一部分记忆,也真是因为她的存在,迟怿始终不安定,身上才出现了那么多意料之外;她又是迟怿灵魂里的一部分,自然与别的小妖不同,天赋极高,三百二十七岁便修成形体,此时中上仙格的情劫已经触动,只差这临门一脚,可她如此固执,一心以为是自己的错,如何看得破。

情丝不去,迟怿的事终究不能算完,她也过不了这个情劫。

式微深喘一口气,“那你,又凭什么替他做决定?”

东栏不懂她的意思。

“你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但你确定,他想听吗?”

“他怎么会不想……”

式微说:“他随他父亲来西山拜谢拒霜时,曾见过我。”

式微一句话,如惊雷震顶。

原来,他们那时就已经有过一面之缘,在他见到赤帝公主时,就已经知道他想找的女神不是这个公主,可是他们还是成婚了。

“你以为他和小公主的婚事是你一手造成的吗?是他自己不想追究,不想知道。”她隐去了所有她的从中作梗,只希望用这样沉重的打击可以逼东栏放弃。

东栏瘫软在地,哭得更凶了,“这算什么?”

式微蹲坐在地,抱住东栏,说:“东栏,把这些都忘了吧,忘了,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式微用中指轻点东栏的额间,抽出她的情丝。

东栏看见一条晶莹的丝线顺着她的指尖从她额间移出,那些沉重的心事慢慢从她的脑海消失,她的身体渐渐乏力。

她想起了周青为式微绾发戴花的场景。

那样的深重情意,怎么可能是假;那样刻骨铭心的记忆,怎么舍得忘记。

如果他们真的在西山见过,迟怿一定寻根问底,找到真相,而那样的许诺也锁不住这个恣意的神女,一定另有原因。

式微在说谎。

可她已经来不及反抗,眼看着情丝将去,她要将那些深藏在心底的话告诉她。

东栏抓住她的手,泪流满面,“他一定,不想忘记你。”

他从来不觉得她是拖累,与她在一起,他才是自由的,他不再受那些规矩拘束,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可惜,这些话都已经来不及告诉式微,东栏便晕倒在她怀里。

晶莹的情丝变成一片月白花瓣,穿过水晶壁,与那四片一起,形成一朵完整的梨花,被永远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