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死在八年后[重生]【完结+番外】>第33章 第一年(32)

  窦老师的这本书有关夜晚, 签售会甚至也应景地设到了八点开始。

  窦淑意的名气大,甚至有人驱车千里来参加这场签售会,离和平酒店还有一条街的距离就开始堵了。

  程水北抱着苹果, 在拥挤的道路中间穿梭。

  八百米,六百米,四百米, 三百米,二百米……

  在一百米的距离, 程水北闻到了呛人的烟味。不远处, 交警吹着哨子指挥来往车辆躲避。

  那场烧了整整六个小时的大火,最终还是燃起在2005年的冬夜里。

  2005年,和平酒店的储藏室失火, 一墙之隔的礼堂休息室的门意外锁死, 有两个人丧生在火海里。

  苹果硌疼胸口, 程水北将被人们赋予平安意味的红果子放在路过的长椅上,脱了棉服外套, 穿过疏散的人流,向酒店方向逆行。

  在章慈安的书房里, 程水北看过和平酒店的平面图。因为章教授每次难眠, 就对着这张图研究。

  如果消防负责人发现得早,如果路没堵死消防车及时赶到, 如果那扇门可以轻松打开……这世上有许多不可能重来的如果, 将章慈安磋磨成了章教授。

  程水北闭上眼睛回忆细节,以最快的速度确定路线,然后狂奔向三楼。

  直走, 左转, 打开走廊尽头的窗户, 跳到空调室外机的平台上,翻身跳进休息室。

  程水北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的这条路,如今已经弥漫烟气。他屏住呼吸,顺利来到楼外平安。

  休息室坏掉的除了门,还有窗户。

  程水北拍着玻璃大喊“窦阿姨”,屋里却没有人回应他。

  难不成已经窒息了,程水北不敢细想。放苹果的时候,程水北保险起见未雨绸缪装进口袋里的一块石头起了作用。

  程水北拿起带着尖棱的石块,就像用求生锤那样,一下一下地朝玻璃边缘砸去。

  哗啦。玻璃应声而碎,一半落进窗内,一半洒在程水北身上。

  程水北顾不上检查自己的情况,利落翻身进屋。

  在程水北破窗的这段时间里,越来越多的浓烟从一墙之隔的储藏室逸散进来。程水北几乎睁不开眼,咳嗽着边喊边寻找:“窦阿姨,窦阿姨你在哪?”

  回答他的,只有隐隐的火光。

  进来得匆忙,没有湿毛巾,没有防火毯,程水北就弯下腰一边忍受一边搜救。

  他比章慈安更想救出这里被困的人。

  头疼,嗓子疼,程水北依然没有放弃,直到看见遮阳窗帘后藏着的人影。

  “窦阿姨,你别怕,我来救你了。章慈安叫我来救你了!”

  程水北跌跌撞撞地朝那里扑了过去,可掀开厚重的窗帘,背后的人却不是窦淑意。

  一个身形肥胖的小伙子因为吸入太多烟气已经中毒窒息,瘫在墙角不省人事,因为被窗帘遮挡,程水北才没有看见他。

  不是窦阿姨,是他走错了吗?

  不可能,程水北坚定这就是章慈安的妈妈被困的房间,因为平面图上这里标着的五角星已经被人描摹千次,笔痕透过纸张。

  程水北把受困的这人拖到窗边半倚着,自己再跳到外面的平台慢慢一点一点把他挪过去。

  胖子的分量太重,程水北吭哧吭哧忙活了半天才把人挪到安全的的地方。

  消防警笛拉着长哨,程水北用扯下来的窗帘勒着他,确保胖子不会掉下去,然后又只身跳回了浓烟滚滚的房间。

  他没有放过这个房间的每个角落,连衣柜都翻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

  烟气逼人,程水北心跳越来越快。说不定这一回不一样,说不定窦阿姨没有来呢,程水北满怀希冀,终于放弃搜救,回到了窗外。

  平台狭小,程水北需要两只手抱着胖子,才能保证两个人都不会被窗户里飘出来的浓烟卷及,只是这样一来他们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

  来时的走廊里此刻也全是浓烟和火光,程水北早就被断了回头路不能原路返回,只得待在窗外等人来救。

  三层楼的高度跳下去也不会死,程水北八楼都跳过了,对这点高度也无甚恐惧。他拉着小伙子,腿蜷曲着,像一只在和食物较劲的蚂蚁。

  好在外面的空气比屋里的好些,在程水北的努力下,胖子逐渐有了些要醒来的迹象。

  终于,那人咳嗽着醒了。

  程水北焦急地抓着他的肩膀问:“窦老师呢,窦老师在哪?”

  “咳咳……”那人挣扎着想起来,又被程水北一把按了回去。

  “这里太高,你不要乱动,先回答我,窦淑意老师在不在酒店?”

  程水北问完就害怕了,他怕听到那个答案,他怕章慈安的噩梦并没有被拯救。

  在程水北期待又害怕的眼神注视下,胖子摆了摆手。

  “窦老师临时有事,签售会推迟了。”

  签售会推迟,窦阿姨还没来,这场大火困住的只有胖子,章慈安的噩梦再也不会有。

  程水北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仰头自言自语道:“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悲剧重演。”

  不知不觉,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流下,爬过被烟气熏黑的脸庞,落进程水北的唇间,有些苦涩。

  在等待救援的这段时间里,程水北怕胖子再晕过去,就不停地问问题和他说话。胖子说他姓侯,是签售会主办方安排的化妆师助理,窦老师说要迟点到,化妆老师就让他自己先过来收拾东西,结果没想到被困在里面了。

  两人唠了十几分钟后,消防车终于穿越层层车流赶到现场,搜救人员架起高高的机械长臂将两人接回地面。

  程水北得到里面没有人被困的消息,心里绷着的弦终于卸力,瘫倒在救护人员的身上。

  小侯被熏晕过,胳膊和腿上也受了伤,被救护车拉去医院。

  程水北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手被玻璃扎破,脸上也挂了彩,胳膊肘还有赶过来的路上摔那一跤留下来的伤口。

  现场的医护人员立马为他清理伤口和包扎,在急救人员去拿绷带的时候,程水北恢复了几分勇气,趁人不备举着上完药的两只手准备溜走。可没走几步就撞上了人。

  章慈安再一次如影随形一般出现在他的面前,并用十足的力气,拽着他的腕子要将他押回医疗处。

  “你干嘛呢,哎不用,我这是小伤。”

  可无论程水北怎么争辩,章慈安就是不肯松手,程水北只得妥协,老老实实地被看着包扎,绷带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手掌都裹成了粽子。

  程水北满脸不忿,他不明白十八岁的小孩儿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力气,比十六年后还会折磨他。

  “包好了,我可以走了吧?”程水北举着“粽子”在章慈安眼前晃荡,想说服少年松开压在自己肩上的手。

  可章慈安并没有。

  章慈安抿抿嘴唇,眼角的红似乎是恼怒,又似乎是委屈。

  章慈安捞着程水北的手,一字一顿地喊他的名字:“程水北,你是不是以为里面被困的是我母亲?”

  他的声音微微震颤,仿佛一根随时都会绷断的弦。

  程水北莫名奇妙就蔫了,他不敢看章慈安的眼睛,偏过头想躲,可章慈安的另一只手伸了上来,冰凉的手指贴着他的脸颊,强迫他看向自己。

  两人离得太近,程水北又听见了重生那天在宾馆里听到的呼吸声:“程水北,你是有几条命可以死,一次不行还要再来一次是吗?”

  他错愕抬起头,目光和章慈安撞到一起,而后呆住。

  一次不行,再来一次。他拢共就死过那么一次。

  大火烧破天光。原来不光程水北是十六年后的程水北,章慈安也是十六年后的章慈安。

  为什么要留下来复读,为什么听到八楼反应那么大,程水北心里关于章慈安的许许多多的疑问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程水北将自己的手腕挣脱,摸了摸脖子后面的伤痕。在程文秋的照顾下,那里的伤口愈合得很好,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用手仔细摸才能摸得出来。

  已经过去半年了,这半年,他都在自以为是,觉得自己能躲过去。

  命运向他证明,就像这场该存在就存在的大火,有些人有些事是他避不开的。

  程水北并没有回答章慈安的问题,他努力仰头笑了笑,指了指远方:“我还有东西没拿,我过去一趟。”

  医护人员忙着去给其他受伤的人包扎,程水北终于顺利地溜出来。

  塑料袋里的平安果一个没少,还是刚刚摔倒以后磕碰过的样子,缺口都有些氧化发黄了。

  平安果平安果,摔碎了的苹果说不定已经替窦阿姨挡灾,保了她的平安。

  程水北累坏了,瘫倒在长椅上,任由章慈安跟上来,坐在自己身边。

  苹果摔坏了也能吃,程水北拿出一个破得最厉害的,用棉服的内衬简单擦了擦就吃起来。

  “对不起。”章慈安低下头道歉,手臂抵在腿上,两只手在额前交握,像是在祈祷。

  程水北并不明白他的这句“对不起”为的是什么,是现在这个时空刚刚冲自己发了脾气,还是死之前忘了他的生日,小程都无意计较了。

  活着,还能吃苹果,多好啊。

  “你什么时候认出来我的?”程水北咬了一大口苹果,一边吃一边问。

  章慈安刚刚那么笃定地问他,想必是早有定断。

  只是刚问完,他就后悔了。追到临江别苑劝人读书当教授,他早就漏洞百出了。

  程水北攥了攥拳头,自嘲地笑了笑。

  “我留给程南的是家里的电话号码。”章慈安解释道。

  而程水北情急之下打的,是章慈安的手机号。

  节日特供的大红苹果除了好看别的都欠佳,程水北嘴里的果肉越嚼越涩,几乎难以下咽,但为了“平安”两个字,他吃的干干净净,一个吃完了,就再拿一个。

  “你也死了吗,”程水北歪头问,“章慈安,你也是死了以后到这里的吗?”

  他是跳楼死的,章慈安又是怎样、又是为谁而选择离开的呢?

  章慈安摇了摇头:“不是。”

  没死就好。好人就该长命百岁,只有祸害才要遗臭万年。

  程水北挑苹果的时候没仔细看,手里这个看起来很红,实际上底端还有个小虫眼。他冲果核里的虫子大哥打了个招呼,手指一弹送虫上了西天。

  “那挺好的,活着最好……嗯,好好活着,可别学我跳楼。”

  “我死以后学校是不是就没人说你了,你的那个项目批下来了吧,新院长没有再为难你吧。你实验室的那个小王和小李在一起了吗,就是你总说他话少的那个小王,人家可不是话少,是害怕你,对我可热情着呢。家里的燃气费该交了,物业都催了好几回了,算了你也不做饭,交不交都随意……”程水北一口一口咬着苹果,说一些并不需要人回答的话,一句接着一句。

  他总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前世的羁绊,可和章慈安目光交错的那一瞬间,甚至连小区里贪吃的那只白猫都跑到他的脑子里打滚儿捣乱。

  章慈安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听他说这一切,等程水北弯腰去拿第三个苹果的时候才插话到:“小北,我买了蝴蝶酥。”

  程水北看见一只蝴蝶临时起的意,原来章教授还真的屈尊去买了。

  “哈哈,我现在不爱这一口了。我喜欢程叔包的南瓜包子,喜欢程南校门口的豆腐串,我还喜欢煮到一半软硬适宜的方便面。”程水北嘎吱嘎吱地吃苹果,好像他真的喜新厌旧,忘了蝴蝶酥。

  程水北拿苹果的动作太大,一只手上绷带散了个口子,他自己没发现,还是章慈安发现了之后,捧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重新扎好。

  久违的柔情和亲近让程水北有些不自在。

  这些日子里,他已经习惯了章慈安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偶尔来看看程南,每天只用为学业苦恼,并没有为他所累。

  程水北轻轻地把“粽子”从章慈安的手中抽离,两只受伤的爪子紧抱着苹果,生怕再被章慈安抓着。

  而自那句蝴蝶酥后,章慈安再没有说话。

  长夜寂静,相对无言。他们就这样一直泡泡呀坐着,消防车来了又去,人流散为云烟,细白牙月爬上枝头。

  许久之后,程水北想起重要的事还是打破了沉默的气氛:“窦阿姨呢?”

  “恩叔送她回去了,你不用担心,我爸爸陪着她,会没事的。”章慈安的手交叠在膝上,左手抓着右手的手腕,白皙的脖颈露在夜色里。

  程水北想起,自己也曾在这里咬过一口。

  “那就好,”他长舒一口气,又从兜里拿出第四个苹果出来啃,边啃边问,“邵太太呢?”

  他已经很久不管何明穗叫妈妈,他不想去回忆那座小楼,也不想去回忆别人的家。既然做邵太太是何明穗的梦想,程水北愿意成人之美。

  章慈安似乎很讶异他问话里的称呼,顿了许久后才答:“挺好的,上次她抱邵何出来,还和妞妞玩了一会儿。”

  没事就行,不然程南该难过了。

  程水北想起哥哥,扭头看章慈安:“我哥呢?”

  他终于可以当着别人的面,光明正大地叫一声哥哥了。

  “他在我家,和我爸妈在一起。你放心,没事的。”

  章慈安说完每一个人的情况,都会加上一句“你放心没事的”,谁都知道,程水北不可能放心。

  他若是放心,就不会冲进火海,也不会把章慈安推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寥寥几句交谈后,又是一片安静,只能听见程水北嘎吱嘎吱吃苹果的声音。

  他吃得很用心,好像把这些挡灾挡难的烂苹果吃掉,那些人就真的会平平安安。

  圣诞夜啊,除了这里有大火过后的废墟,远方的灯火里都该是幸福的人。

  长椅不大,他们两个人却一人一边隔得很开,若是程南过来,也能挤得下。

  冬天是个沉默的季节,树叶凋零,百草颓靡,程水北抬头想看看风景,却只有满目疮痍。

  遥远鼓楼十二点的钟声想起,外国人的新年来临。

  最后一个苹果也被他吃完,程水北打了个饱嗝儿,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十二点了,圣诞快乐章教授,我该回去照顾我爸了。”

  他起身的那一瞬间,看见章慈安的眼角闪过一丝亮光。

  那种带着哭意的呼吸声再次传来,在逼人的夜风里,章慈安抬头看他。

  “程水北,你怎么不问问我好不好?”

  他怎么可能过得不好呢,程水北想,章慈安是天之骄子,就算和他一样被命运摆布,也是东边的富少爷,不用在泥泞里打滚。

  “那你过得好不好?”程水北顺着他的话问,他明白章慈安想听的不是这个,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章慈安绕到他的面前,两手抓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不好。”

  他很少这样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和心意。过去,他一丁点的脸色变化程水北都能轻易察觉并放在心上,他不用表达,也鲜少表达。

  他不仅仅是追到城西想要负责的章慈安,更是上辈子孤零零面对程水北的死讯和那束长命百岁的花的章慈安。

  程水北不适应他的这个样子。

  “程水北,我过得不好,每一天我都会做梦,梦见你从高楼上跳下来,梦见你冰凉凉躺在地上。不是要吃蝴蝶酥吗,不是要等我回来过生日吗,不是想要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边吗,你在我身上留下痕迹,为什么还要把我丢下。”章慈安抓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声音几乎在发颤。

  “程水北,你把我丢下了。”章慈安低声重复,语调音声宛如啜泣。

  那天他追到城西终于见到想见的人,等来的却是一句不认识。不认识就不认识吧,章慈安愿意和他重新认识。

  可程水北并没有给他机会。

  程水北从没见过章慈安落泪,也没见到章慈安如此失态。他几乎控制不住地想抱一抱他,但抬在半空中的绷带晃了他的眼睛。

  他不能。

  “哦。”

  程水北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他不想听章慈安诉苦,就想回到家人的身边。

  章慈安的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失落神色,他那只拿过粉笔打过领结的修长的手,就拽在程水北被火燎出洞的棉服衣角。

  “小北……”

  被人一同拽住的,还有程水北的心。他心里其实有很多话想问,比如他死之后章慈安有没有收到那束花,比如章慈安把他埋在了哪里,再比如章慈安有没有为他难过,但他什么都不能问。

  最好还像从前那样,程归程,章归章,一个去上大学,一个去卖报纸。这样不会再有程水北的升学宴,也不会再有一个失去母亲的章慈安。

  “我该走了,章教授,再见!”

  程水北稍一欠身,将自己的衣服轻轻从章慈安手中挣脱,而后从他的旁边经过,平静地走向他的平安夜。

  从和平酒店到人民医院,程水北走了一个小时,将近凌晨两点才到地方。

  病房楼空空荡荡,只有护士站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程水北蹑手蹑脚地回到病房。

  现在是两点,他还能打个地铺小睡三四个小时,足够了。

  可程水北推开门,月光斜过窗棂,照在平平整整的洁白床单上。

  程文秋不在屋里。

  上厕所吗?程水北又跑了趟卫生间,也没找到人。

  值班的护士翻了翻记录本告诉程水北,程文秋下午五点多申请暂时出院回家拿东西。

  五点多那会儿,程水北还在报刊亭,可他并没有看见途径那里回家的父亲。

  惴惴不安和心慌又一次在程水北的胸怀中重现。就像那场大火,烧得不明不白。

  程水北下楼骑上他的小电驴,一路向家的方向行去。

  可程家的小院儿也依旧空无一人。

  堂屋桌上摆放着程文秋吃完没吃完的瓶瓶罐罐,电视前面是程南七零八落的破旧玩具。

  零点已过,墙上电子万年历的12月25日红得刺眼。

  三更半夜,爸爸能去哪儿呢,哥哥有没有事,章慈安还好吗?

  程水北有些讶异,在这种时刻他还是会想起章慈安,他的潜意识出卖了他。有些事情躲不过去,有些人在心里是避不开的。

  程水北抓起手边的电话给章慈安打了过去,铃刚响一声,很快就有人接了。

  “喂,小北?”章慈安略带疲惫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这么晚了,他也还没有睡。

  程水北听见他的声音,心莫名就安了半分:“是我,程南在你那里还好吗?”

  电话里传来走动的声音,章慈安似乎是进了另一个房间,很小声地回答:“他在睡觉。小北,你怎么了?”

  “我爸不见了,他有没有去你那里找我哥?”程水北焦急地问。

  而只有当着章慈安的面,他才能肆无忌惮地这么称呼父亲和哥哥。

  章慈安迅速适合程水北的称呼转变,他走出程南睡觉的房间到走廊里轻声安慰程水北:“小北你别慌,你现在在哪,我马上过去,你问问邻居知不知道,再想想程叔叔可能去哪些地方。

  程水北挂了电话赶紧去敲隔壁的门,上回和他一起送程南去医院的大哥披着大衣来开门。

  “没有啊,今天你们家没什么动静。”大哥回答他的问题。

  爸爸不见了,程水北心一慌赶紧拽着人家说明缘由,好心的大哥叫醒了自己的家人,又招呼了附近几家的人,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门寻找程文秋。

  二十分钟后,章慈安赶到程家,穿的还是在和平酒店外的那身衣服。

  章慈安走过来的时候双臂微微展开,似乎是想拥抱程水北,可犹豫之后又垂下了,改为用一只手掌轻拍程水北的后背。

  “没事的,叔叔可能只是出去散散心。小北,我开车带你去找找看。”

  章慈安声音仿佛给了程水北一根定心针。在过去的几年里,只要有章教授在,程水北就有无限地向前冲的动力和一帆风顺的前途。

  这次也会没事的。

  太晚了恩叔没有来,章慈安自己开车带着程水北,在江朔这座小城市里转来转去。

  报刊亭没有人。程文秋住院前心心念念想在门口加一个隔风的挡板,程水北嫌麻烦没弄。

  菜市场没有人。程文秋身体好的时候,会起大早去菜市场帮菜贩搬东西,几十斤的蔬菜扛在肩膀上,忙活一早上能挣十块钱。

  小公园没有人。那里傍晚会有人放大喇叭跳舞打拳,只要交上五毛钱就能有专门的人指导。程文秋不舍得,一直就在花坛后面偷偷跟着练,野马分鬃一直不得要领。

  程水北坐车一圈一圈地找,把能去的地方都去了,章慈安的车都开到没油,不得不停下来加油。

  章慈安下车去叫加油站的值班人员,程水北就闭着眼睛歪在座椅上。

  他太累了。

  先是窦阿姨,然后是章慈安,紧接着就轮到了爸爸。程水北几乎以为前几个月的风平浪静是一场幻梦,是老天给他开的一个玩笑,不然他怎么可能一夜跌落悬崖?

  加完油,章慈安回到车上,并没有急着发动车子,只是静静地看着程水北。

  夜色下,程水北蜷缩着窝成一团,他的手指紧紧抓着安全带,宛如一只受惊的小兽。

  就像他从八楼跳下来之前那样。

  “小北,喝点牛奶吧。别急,我已经报警了,总能找到的。”章慈安把手中温热的牛奶递过去,程水北依旧如故,就连章慈安触碰他手指的时候也没有一丝反应。

  章慈安顺势捞起他冰凉的手,谨慎的避过绷带和伤口,握在胸口反复摩挲着。“没事的,糟糕的事情不会再发生,我送你回家先休息好不好?”

  回家,程水北听见了这两个字。爸爸从医院离开的时候,留下的理由也是回家。

  程水北突然有了反应,他抓着章慈安的袖子急切地说:“快去医院,说不定我爸已经回去了。”

  他把章慈安的手往方向盘上按,催促道:“你快开车。”

  好像晚一秒他就见不到父亲了。

  章慈安一口答应,将他扶好后开车回到医院。

  六点钟的冬日清晨,天刚刚有破亮的意思,程水北急切地跑回病房,一把推开门。

  里面,还是空无一人。

  程水北差点儿就站不住,多亏跟在后面的章慈安动作快,一把扶住他。

  “你先到床上躺会儿,我来想办法。”程水北被扶到病床边上,冰冷的白色床单已经没有了父亲的体温。

  他顺从地躺下,却又在一瞬间后弹起来。

  枕头下面有东西。

  程水北从枕头下面翻出来了一个红色的本子,还有一封信。

  忙碌了一整夜,小程手上的伤口重新裂开,血从纱布里洇出来,差点儿染红了信纸。

  程水北一手抓着章慈安的胳膊,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展开信封。

  信的开头,写着他的名字。

  “亲爱的小北,这封信是写给你的,小南还小,请不要让他看到。

  小北,你到我们家已经有五个月了,这五个月里我们朝夕相处,程叔叔总觉得和你之间有说不出的联系。大约是你的眉眼太像我年轻的时候,如果不是年龄不对,我几乎要以为你也是我的儿子。要是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是一家人,相聚相依,永不分离。

  不说这些了,我希望你发现这封信的时候是在黎明,因为这将意味着我已经离开了。其他的事我都已经安排妥当,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小南了。存折里是程南妈妈留给他的三十万块钱,足够他上到大学。小北,程叔叔有一个不情之请,想求你照顾小南。你来之前,小院儿里只有我这个病怏怏的废物,你来之后,我再次看见了活蹦乱跳、会和人顶嘴的小南。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可以把小南送回他妈妈的身边,地址我写在了信的背面。

  关于小南,我有很多的话想说,但我说的越多就越害怕他会想我,时间会冲淡一切,我希望他不记得他有我这样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爸爸。

  小北,下面这些话是写给你的。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在你眼里我看到了熟悉的东西,一样的绝望和毫无生机。我很高兴,现在你的这种东西已经消失了。程南告诉我,你和他说过,活着就是勇敢,但是很抱歉,程叔叔并不是一个伟大和勇敢的人。我想做一个胆小鬼,远离世上的一切。

  很早以前,我就想离开了,如今终于到了这一天。所以不要为我难过,总有一些人要提前离场,程叔叔不希望你再次回到我们初见的那天。

  住院前,人口普查的工作人员来过,我已经把你的信息报上去了,你的户口已经办好了。我走以后,你就是户主,照顾好小南。

  话说的太多,不要为我伤心,你看窗外,太阳已经升起,春天马上就来了。

  ——————————程文秋绝笔。”

  随信附的除了户口本和存折,还有两张三年前的保单,受益人都是程南。

  窗外太阳升起,晨曦落在信纸上,“秋”字一闪,匆匆湮灭。

  手机铃响,派出所打来电话,在雲江里打捞出来了程文秋的尸体,死亡时间是凌晨的一点钟左右。

  在上辈子窦淑意离开的时刻,程文秋选择了跳江。

  程文秋的葬礼办得毫无波澜。程水北从警局领回父亲的尸体送进殡仪馆,他浑身都已经被水泡得浮肿,只举行了一场简陋的告别仪式,就被火化了。

  程水北以为自己会痛哭,可看见躺着一动不能动、已经面目全非的父亲,他没有掉一滴眼泪。

  人在巨大的悲伤面前,会失去流泪的能力。

  上辈子程文秋去世的时候,程水北还在读小学,何明穗并没有告诉他父亲的死因。这些年他一直以为父亲死于病重,所以重来之后早出晚归地拼命挣钱想治好父亲的病,想改变命运。

  但命运何其弄人,他能救窦淑意,程文秋却在病好的前夕离开了。

  2005年的冬夜,相同的时间节点,还是有一个人会长眠。

  有人说,被水淹死的人,下辈子投胎手都是冰凉的。程水北不知道火化炉的高温,能不能炙去父亲此生的满身严寒。

  程文秋去世,老家只来了一个人,自称是程文秋的哥哥、程南的大伯,要带还抱着骨灰坛的程南回乡下去。

  上辈子程文秋死后,何明穗原本答应了要接程南回家,可来晚一步程南已经跟着大伯回老家了。大伯家里有自己的孩子,程南回去也没有得到多好的照顾,反而要时不时地下地干活,吃了很多不该吃的苦。

  就是在那个贫穷的老家,程南想回来找弟弟,在徒步跋涉的路上被拐进了山洼里。

  程水北不会再放任悲剧发生,所以当那个把程文秋赶出家门、也根本没有给过他们一丝疼爱的大伯提出要带程南归根的时候,他第一次爆发了。

  程水北抄起殡仪馆角落里的扫帚,将所谓的大伯一扫帚一扫帚地硬生生赶走了。

  回老家就是程山南,去邵家就是程水北,他不想让哥哥走任何一条路。

  小小的骨灰坛轻盈得让人怀疑能不能装下一个人的一生,程水北捧着它,交到了程南的手里。

  他的手指抹去哥哥脸上未干的泪痕,然后牢牢地抱住了程南。

  “我,再也没有……爸爸了。”程南哽咽着,因为长久的哭泣,已不能将一句话说得连贯完整。

  程水北的眼泪在听到这句话后,终于脱眶而出。

  是啊,他们再也没有爸爸了。

  “你还有我。”程水北躲在程南的背后,用受伤后还没有完全愈合的手掌揉去眼角的泪花。

  程文秋还有些身后事没有处理,程水北把哥哥送到门外等待的章慈安的车上,让他们先回家去。

  他带着户口本、父亲的身份证和火化证明去往派出所销户。

  印着户主程文秋的小红本被收走,作为替代的是首页写着程水北名字的户口本。程文秋到死都在为别人考虑,顾念着程水北作为黑户的诸多不易,为他做了最后一件事。

  爸爸的身份证被剪去了一个角,程水北揣在棉服里,贴着胸口永久保存。

  他拍了照,补了资料,再过一个月,程水北就会拥有一张证明他在这个世界存在的身份证。

  累了几天,程水北只想好好睡一觉。

  他在暮色里向城西走去,向只有他和程南的小院儿走去。

  可命运注定不会给他一个平安的夜晚,还没有到家,在小巷子门口程水北就听见了家的方向传来的争吵声。

  一个胖得肉堆到脖子里的大婶站在程家的小院儿门口破口大骂。

  这是他们的房东,小时候每到年关就来收租的胖女人,收租是理所当然,可她回回来嘴里都不干不净。她来一次,爸爸和妈妈就吵一次架,程文秋会蹲在门口惆怅自己不能带给家里人好生活,惆怅许久。

  程水北拔步冲过去,将越来越逼近哥哥的女人一把推开。

  “怎么回事?”程水北转身护住程南,问在一旁的章慈安。

  章慈安挽起袖子,胳膊上冒着青筋:“她听说程叔走了,想涨房租。”

  人人都知道程文秋走后这里只留下半大的孩子和一个十八岁的租客,就算不帮忙也不会来刁难,偏偏就有人来趁火打劫。程文秋走了家里没大人,就有人觉得他们好欺负。房东声称这一个小院儿就租他们一家赚钱少了,死活要程南他们多交一户的租金。

  程水北握起拳就要冲上去理论,被章慈安一把拦下了。

  “我来。”

  章慈安将棉服一脱,肌肉隐约在衬衣下,高大的体格看着就不好欺负。但章教授一向是讲道理的人,不会轻易动用武力,这么做约莫也是震慑的意思。

  “这位大婶,麻烦你把嘴巴放干净一点,”章慈安把兄弟两人护在自己身后,“钱我们有的是,但合同上写的清清楚楚,我们也许可以换个地方讲道理。”

  那胖女人被他吓得后退了半步,仍然死鸭子嘴硬:“好啊,那你们拿钱啊,一年两万,不给就滚蛋!这破小孩儿还想把骨灰摆我的房子里,我还嫌不吉利呢。”

  她早就看准了巷口停着的那辆车价值不菲,咬死了要敲他们一笔,于是短短几句话,说好的租金就又翻了一番。

  程南被吓到了,身子都在发抖,两只手仍旧死死地抱住父亲的骨灰,口中念叨着“爸爸”。

  听见妇人的最后一句话后,章慈安彻底打消了谈判的念头。

  章少爷打电话叫来了人,这种不讲道理的泼妇,有的是人会和她讲道理。

  在来看热闹的众人的目光下,章慈安抓起了程水北的手腕,轻声道:“跟我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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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舍五入牵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