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慈安。”

  章教授从实验室出来准备锁门, 听见有人叫自己,一回头是自己的老师陈厚。

  这年头,能在学校里连名带姓叫他的, 好像也只有他的这位老师了。

  章慈安锁好门走到走廊尽头老师的面前,喊了声“老师”。

  陈厚早已从院里荣退,此刻还出现在实验楼里很是罕见。

  陈院士苍老的手掌拍上学生的胳膊:“我听说了你的事。”

  他的事, 是他被院长摆了一道签的合同出问题,还是他当街和男子拥吻有损学院形象?

  章慈安低头不语。

  “小程同志没了, 你可以不用这样撑着的, 回去歇歇吧。”陈院士说。

  章慈安愕然抬头看着老师,七十多岁的老人言辞正经,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陈院士拉他到实验室楼道延展出的平台上坐。

  “是不是忙糊涂了, 这件事老师知道的呀。”陈厚看自己学生眼下淤青, 心疼他不知几天几夜没合眼。

  是啊, 他和老师说过。

  那张照片漫天飞的时候,陈厚院士就知道了此事, 忙前忙后为他张罗,好容易才转圜到出路。

  “老师, 我没事的。”章慈安坐在平台上学生们用来偷闲的长椅上, 垂着脑袋强撑。

  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过节哀, 就因为他甚至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拉着爱人的手站在人前。

  陈老师半躺在长椅靠背上, 闭着眼睛,好像也累坏了。

  小小空间里,师生两人都沉默着。

  恍惚过了很久, 最后一楼斜阳扫过楼角的小小平台, 陈老师喃喃开口:“你师娘走了得有三年了吧。”

  章慈安低头算, 从他准备评教授到现在,是有三年了。

  师生两人,都是丧偶过的失落者。

  “她刚走的时候我甚至一时半会儿感觉不到什么,可时间久了才渐渐明白,那个陪我遛弯儿数落我走得快的人,已经不在了。”

  陈厚和妻子是年少夫妻,风风雨雨五十载,各种牵绊早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

  陈老师眯着眼,享受着落日余晖的沐浴。

  “她就喜欢这样晒太阳,可惜我那时候太忙,总是没有时间。前几天做梦,我还梦见她指着我的鼻子怪我回家太晚,说以后再回来这么晚就没饭吃。她做的肉丝面呀,最好吃了。”

  醒后才知,无论现实与梦里,有些东西是再也吃不到了。

  陈厚挣扎想起身,章慈安忙扶着他。

  师生两人一起走出大楼,临别的时候陈老师留给学生一句话:“歇歇吧,你这么累,他到你梦里看见了肯定和你师娘一样不饶人。”

  章慈安强撑的内心坚壁在那一刻分崩离析。

  程水北走得决绝,还一次都没来过他的梦里。

  陈老师离开后,章慈安当下给人事处写了休假申请。

  陈老师说的对,说不定,说不定明天或者后天他的小北就肯来看他了呢?

  章教授开车出校门,例行去徐记买了蝴蝶酥,提着纸袋子回家。

  家里陈设一切如故,章慈安几乎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的时候,又看见了桌子上那束已经枯萎的花,贺卡上写着“程水北长命百岁”的花。

  小北是对花草有些挑剔的人,章慈安立马放下装着点心的纸袋子,下楼去花店买了一捧新的花。

  卖花的小姑娘说,这种香槟色的玫瑰是店里的新品种,叫柏拉图。

  章慈安不懂花,只觉得这样温暖的颜色小北会喜欢,就抱了满怀的花香回家。

  他还是不舍得丢掉那束长命百岁,就把新鲜的柏拉图一枝一枝地围着枯萎的干花摆,不伦不类,最后连自己都看不下去,赌气去了客厅坐着。

  程水北走得决绝,家里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只剩卧房的一堆衣服尚能彰显他曾经的存在,章慈安不敢轻易开门,怕风吹进来,吹走小北留下的最后一点味道。

  说不定呢,说不定这回就能梦见。

  章慈安怀着半分希望躺下来,把电视调到新闻频道催眠,半梦半醒间听见一个“北”字霎时清醒,睁眼一瞧,电视里只是在介绍南边的古云山。

  在失落的劲头里,章慈安的电话响了,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固话号码。

  章慈安不敢不接,因为程水北出去逛街的时候办各种蛋糕店的会员卡都爱留他的名字,有什么优惠活动店家打电话来他没及时转达,小北就要赤着脚装样子和他分房睡。

  虽然到后半夜两个人总会莫名其妙地滚在一起。

  “喂,哪位?”

  “是章慈安先生吧,是这样的,一位叫程水北的先生去年在我们医院替您预约了一年一次的体检服务,明天您方便过来吗?”

  章慈安恍惚着,去年,那就是在他生病住院的时候。程水北是提过一嘴要他以后每年都做体检,也提过帮他预约了,只是那时候他在为学校的事情忙碌,很快就忘了。

  “好的,我明天会到,麻烦您了。”章慈安客客气气地挂掉电话,心里有一点又疼又痒。

  小北走都走了,留在人世的痕迹仍存。

  章慈安熬过一夜,第二天去了医院。

  一切费用的检查项目程水北生前都以搞定,他只需要人过去,跟着流程做完全套的检查。

  章慈安疯魔一样地想,快让他病吧,他病了,小北说不定肯回来看他。

  结果要三天以后出,章慈安离开医院的时候,又看见了他很讨厌的那个满嘴胡话的老瞎子。

  章教授知道老瞎子不瞎,毕竟每回看见他就躲,看见小北就贴,也不知道暗地里都和笨蛋程水北说了什么。

  他走到了老瞎子的面前,老瞎子还在装模作样地掰手指。

  章慈安开门见山,问他上次和程水北说了些什么。

  老瞎子刚开始还装傻,看见章教授把红张加到第五张,终于松了口。

  他说程水北要替爱人挡灾,去了古云寺求佛。

  古云寺,章慈安隐隐约约觉得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但一想到程水北在他生病的时间里独身去过那里,章教授想也不想地开车奔赴城北。

  在路上,他凭借出色的记忆力回想昨日听到的新闻,好像是说古云山的北面的山茶花反季节异常盛开,吸引了许多游客到访。

  章慈安无心看山茶,他想到程水北去过的地方去走一走,说不定小北看见了,晚上就肯来到他的梦里。

  章慈安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来过这座山,那时候窦淑意怀着他到山上采风,恰逢一古僧出关,给这个有善缘的孩子取名叫慈安。

  只是后来听说没多久,那古僧便圆寂了。

  前山有太多游客,章慈安就绕小路从后山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想程水北走这条路时候的心境。

  当他什么都揣测不出来的时候才想起,他已经有许久许久没有坐下来和程水北好好的聊聊了。

  小北生病不肯去看,章慈安说多了两人就起争执,一整天一整天的不说话。

  章教授苦笑着,觉得程水北还是在生他的气不肯和他梦里相见。

  到山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游人陆陆续续离开,寺门也要关闭,而章慈安竟然离奇顺利地一路无人阻拦进到寺内。

  参天的老梧桐撒下树荫,章慈安站在岔路口,有些不知该去往何方。

  面前有两条路,一条向北,一条向南。

  章慈安听凭爱人的指引,去往北方。

  他隐隐约约看见远处的山茶花,开得轰轰烈烈,像是葬礼上的白花一样,仿佛在祭奠谁人的离去。

  在山茶花深处,章慈安看见了一座无人的庙宇。

  殿里供着一尊章慈安不认识的佛像,屋里屋外都没有人,桌前有两个黄色的蒲团供人参拜。

  章慈安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不问神佛,对自己的名字也无甚感念,但他看着佛像,忽然很想拜上一拜。

  就因为程水北曾经可能跪在过这里。

  章慈安没有拜过佛,但他知道流程,要烧香,烧完香跪下磕头,嗯……还要许愿。

  章教授到香案边上取了两根香,他也不知道该烧几根,他一根小北一根好像也挺合理的。取完香章慈安用上一个香客留下来的打火机点着了香插进佛像前的炉子里。

  然后章教授站在佛前,想了半天,还是跪下了。

  他轻轻跪在靠左边的那个蒲团边上,用古时候大婚拜天地的姿势作了个揖,拜了一拜。

  然后是许愿。章慈安几十年没有向别人求过什么,但既然已经来了,他想破天荒地求一次。

  求程水北活过来,干净澄澈、心无遗憾地活过来。

  然后章教授就离开了。

  因为他觉得与其在这里沾一身的香灰惹人烦,倒不如去看看山茶花,把自己熏得香喷喷的,说不定小北就肯进他的梦里了。

  章慈安在古云山待到很晚,晚到开车回到家的时候路上就有了困意。

  章教授进屋,百般思虑之下,进了圈有程水北气息的卧房。

  然后他躺在和程水北共眠过的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十月的禹南已经冷下来,连蝉也不曾叫了,可章慈安恍惚又听见了蝉鸣。

  知了——知了——

  那种在盛夏的早晨极为烦人的蝉鸣。

  章慈安不耐烦地揉着眼睛想起身关窗,却感觉头昏脑胀,像喝醉酒那样不清醒。

  他面前好像有一个人,趴在枕头堆里,小声的呜咽着。

  这个人像十八岁的时候那样年轻肆意,甘之如饴。

  章慈安笑了,他做了那么多,程水北终于肯到他的梦里来了。

  章教授抚上爱人的腰,继续无数个夜里他们做过的事情。

  枕边的电话响着熟悉又陌生的铃声,章慈安甚至没注意到房间里的异常,他听见小北说:“是你吗?”

  还能是谁呢?

  章慈安哭了。在泪水里,他报复一般咬上了梦中人颈后的软肉。

  哭过一通,闹过一通之后,章慈安终于安静下来。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要抱着小北睡觉,他要死在梦里,再也不许程水北离开。

  十八岁的程水北那样爱他,就乖乖地呆着,哪里也不去。

  窗外的蝉鸣声变小,空调的温度升高,章慈安终于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枕边空空荡荡,十八岁的程水北已经消失不见。

  然后章慈安看见了他不停闪烁的手机,看见了妈妈的短信,看见了自己十八岁的毕业照。

  神佛没有计较他不走流程的祭拜,章慈安的愿望成真。

  他把十八岁的程水北带回了自己的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