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云流人生首次因为自己对工作认真负责而感到痛苦。

  他强打精神爬起来, 翻开电脑屏幕,按了按眉心,生无可恋地说:“什么意思?怎么不简单了?”

  “宴蓝在带节奏, 暗示寰行恶意打压他。”曹雪斩钉截铁, “还说盛鸣是踏踏实实做内容,说他们尊重艺术, 这不就是在反讽……”

  庄云流皱眉打断道:“他没有这个意思, 我一直……”

  “我一直听着呢”差点儿脱口而出,他及时打住,心道好险好险, 随即改口。

  “以我对宴蓝的了解,他不会这么做。”

  曹雪顿了一下, 心想真是带不动,嘴上却要谨慎措辞:“庄总, 咱们都跟宴蓝共事过, 在我看来,他是个很清醒也很有能力的人, 又对娱乐圈的种种玩法非常熟稔, 别忘了,之前综艺剪辑事故的翻盘方案、高晓潇的营销方案都出自他的手笔,还有跟许天的矛盾,他非常懂得如何把正向舆论引到自己身上。”

  言下之意, 庄云流在这种时候对宴蓝做这种保证,是感情用事。

  庄云流听懂了这番暗示, 却不认同, 因为他就是亲耳听到了, 他听得出宴蓝极其真诚, 但碍于面子无法说明,只好暂退一步,问:“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曹雪说:“从今天直播的状况来看,他的粉丝暂时应该不会出幺蛾子,就算有也是零星的,形不成太大能量,我担心的是营销号借题发挥,咱们得提前联系,沟通一下……”

  “不必,小题大做了。”庄云流很坚决,“因为一次直播就动这么大阵仗,寰行岂不是自降身材?”

  “庄总,是不是自降身价先放在一边,我觉得现在舆论风向是最重要的,之前成君羽和宴蓝可以说已经针锋相对了,然后宴蓝开直播约束粉丝表示不要再争,这就占了先机,在人设上以退为进赢了一次,如果后面再有对我们不利的言论出现,成君羽就会非常被动。而且咱们寰行这半年来在网上被讨论得太多了,这不是个好现象,公司的存在感绝不能大于艺人,我坚持认为要防患于未然。”

  “庄总,曹总说得有道理。”

  “嗯,我也觉得是。”

  ……

  其他人开始附和,庄云流突然有种极其无奈的被逼宫的感觉。

  他就想说你们都懂个屁!你们对宴蓝的了解太片面!只有我才真正了解他!

  纵然你们说的是正常的做事逻辑,周鸣也一定想这么做,但宴蓝不会,绝对不会!

  他会反对周鸣,会劝住周鸣,他根本不屑做这样的事情!

  因为他的心态早已不再是曾经当实习生的时候,只考虑工作收益了。

  因为他们一起经历了结婚和离婚,经历了共同生活,经历了许多事……有着无法磨灭的羁绊。

  现在的宴蓝绝不会跟他刚正面,只会主动躲开默默做事,而他……也不想再做哪怕一点儿有可能影响到对方的举动。

  可惜这些他真地没办法说出口,只能使用无视防御的终极技能:总裁的霸道。

  “你们这是过于敏感自寻烦恼。”他不容置疑地说,“我现在很清醒,比你们所有人都更要清醒,所以相信我,这件事绝对没问题,就到此为止吧。”

  俗话说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庄云流这样,曹雪和其他人也没办法,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只好搁置不提。

  然而现实却不会搁置,只会无情地教做人。

  深夜,一则讨伐寰行搞行业垄断的帖子悄然发出,在大家都还睡着的时候缓缓发酵,卡着清早上班的时间遍布全网,理所当然地登上了热搜第一。

  至此,庄云流被明晃晃恶狠狠地“啪”一巴掌打了脸,五指印清晰分明,总裁的霸道仅仅维持了不到十个小时就宣告结束。

  彼时庄云流正捧着手机坐在床上,脑子里充满了恍惚和对自己的怀疑,一则帖子愣是看了许久。

  文章以宴蓝的直播入手,却没有揪着这一点,更没有说他带节奏,而是从他不做任何设计独自在家直播,内容也一改明星直播的基本套路,方方面面都无比真诚展开,分析娱乐圈虚假浮华、缺少精品的现状,进一步说到寰行在很大程度上要对这现状负责——

  模式化的造星手段是它首创的;

  虚假繁荣的全方位控评是它支持的;

  精准的资源分配是它擅长的;

  这样一家公司占据圈内半壁江山引领行业风向,作为观众只能看到它想让你看到的,无异于温水煮青蛙式的蚕食。

  难道没人意识到这一点吗?

  不,只是没人能与它对抗罢了。

  什么叫半壁江山?

  就是一个寰行加无数个剩下的,无数个剩下的只能分寰行不要的资源,寰行还颇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风,否则刚刚出道前程大好的前皇后娘娘至于开直播剖析内心吗?

  那不是卖惨,是真惨。

  连前皇后都这么惨,换个别人还不得被生吞活剥啊。

  再这样下去,娱乐圈真地要完。

  除了这些金句,文章还引用了大量事实和数据,历数寰行从建立至今各种打压对手、打压艺人、疯狂扩张的案例,看得庄云流简直七窍流血。

  老实说,寰行能发展到今天,自然不可能是朵纯纯净净的小白花,但也还到不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很多事更不能一概而论,换个立场加上细节,观感就会截然不同。

  但这些话他没办法说啊!

  他难道把所有事对所有人都巨细无遗地讲一遍吗?

  何况很多时候,不在其位也无法理解。

  所以他现在只能气死。

  一方面气这篇文章本身,一方面气昨晚的自己。

  昨晚他多么信誓旦旦啊,结果呢?

  当时参会的得有十几个人吧?再往外一扩散……

  庄云流心头火盛无地自容,抬起手来啪啪啪地扇自己的脸。

  他就想把曾经说过的话全都塞回去,如果世界上真有时光机那不管多贵他都得买一个!

  因为现在的情况比昨天曹雪预计的更为严重!因为发文的不是娱乐营销号,而是一个兼具人气、实力和口碑的人文社科分析类大V。

  此人写文章滴水不漏鞭辟入里,关注者极为广泛。

  可他以前几乎不谈娱乐圈,这次怎么回事?

  庄云流眉心缩了缩,发了个信息出去。

  ……

  盛鸣娱乐总裁办公室。

  周鸣捧着手机凑在宴蓝身边,笑嘻嘻地说:“厉害吧?这文章写得是不是比你还好?”

  “那当然,人家是专业的,经验又那么丰富,你把我拿去对比,叫越级碰瓷。”

  “哎呀自己人嘛,随口一说,他就算听到也不会在意的啦。”周鸣走去沙发上十分没形象地一躺,“虽然资源还没抢回来,但能搓一搓他们的锐气,搞臭他们的名声,我也很开心!”

  “你怎么认识他的?”

  “校友,他比我大两届,我们一起组织留学生会,私下也经常一块儿玩。”顿了顿,周鸣收起笑容,“老实说,我一直觉得你不会同意这样做,但又觉得非做不可,所以就瞒着你,先斩后奏了,我都做好被你骂的准备了。”

  宴蓝淡淡地笑了,问:“我为什么不同意?”

  “嗐,明知故问。”周鸣翻了个身看着宴蓝,“不就是因为那个谁嘛。”

  他知道庄云流在宴蓝心中是个疙瘩,虽然不大,但提起来肯定会不舒服,就尽量避免说他的名字。

  宴蓝沉默了,垂眸想了一会儿,说:“今天知道的时候,我的确很意外,但是没有生气,因为我知道从公司的角度来说,这么做的确有必要,尤其看了文章以后,发现其中并没有歪曲、放大和诋毁,我就更不可能不同意了。周总,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更何况……我现在也没有私事。”

  周鸣静静地听,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感觉到了宴蓝的与众不同。

  然后慢慢地接触了解,越来越多地发现了他的魅力,那种不经意间、完全无可替代的魅力,直到现在,他更为他身上的通透光芒所震撼。

  就像一枚光华暗隐的罕见珍宝,会遭遇不识货的落魄,也会被一点点发掘、抛光、打磨,直到彻底闪耀。

  ……

  当天下午,庄云流收到了助理查回来的信息——

  发文批评寰行的大V在国外留学时和周鸣是校友,私交也不错,所以破案了,这一切完完全全是盛鸣的策划,宴蓝参与了多少、是否是主谋他不知道,但至少可以肯定,宴蓝对此是认可、支持的。

  ……打脸升级。

  他的一片痴心全都喂了狗!

  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白甜!

  他以为两个人多少一起走过了一段日子,宴蓝多少会改变,多少会与他有些共识;

  他还心疼宴蓝,还反思自己是不是过分了,结果呢?

  全是妄想!

  宴蓝还跟以前一模一样,凉薄得让他震惊!

  他现在不是七窍流血,七窍的血都已经流干了,浑身的血也干了,他现在只想从这个楼上跳下去!

  “唰”地扯开窗帘,玻璃落地窗展现出城市车水马龙的街景,庄云流攥着拳头,胸口呼哧呼哧地扇风。

  一种被玩弄了的屈辱从心口蔓延,流经四肢百骸,最后到达脑顶,像闪电一般刺激着神经。

  拳头上的骨节咯咯作响。

  掏出手机,打开社交软件收藏夹,三张视频封面呈现在屏幕上。

  第一张名叫雨中赏花,宴蓝穿着前厅礼宾部的欧式白西装礼服,配礼帽、领结与金流苏绶带,站在微雨之中抬着头,指尖落了一片白芍药花瓣。

  他看着天空,眼睛带着浅醉的笑意,睫毛很长很黑,勾勒出那略含忧郁又写满风情的眼尾。

  第二张叫大堂弹唱,宴蓝换了客房部规矩的黑西装,坐在华丽的三角钢琴前,双手展开头低垂,神色投入,眼里仍有笑意,却与雨中那种令人遐想的笑不同,这次的笑容明显写着认真与快乐;

  第三张是专门拍摄的新歌海报,宴蓝穿着柔软宽松的白毛衣侧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沉思,经过造型的头发恰到好处地垂了碎发在眉边,眉毛浓淡适宜,根根分明,皮肤的纹理也有质感,整个人既温柔又成熟。

  这些视频第一次出现,第一次被大家热烈讨论的时候,庄云流就保存了下来,但他从来没有点进去看过,一眼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惧怕点开,可又舍不得删除。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像今天这样翻出来,盯着封面看一看,反复地思索,在画面定格的那些时候,宴蓝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从来没有答案,他的心中一片迷茫。

  但此刻他知道了,宴蓝无论在想什么也不会想他,这些视频除了明晃晃地诉说着他究竟有多么傻X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作用。

  为什么昨天面对员工的时候他竟然会觉得他了解宴蓝?

  他从来没有了解过。

  没关系,反正也不需要再了解了。

  望着玻璃窗外的喧嚣城市,庄云流忍住双眼的苦涩,终于删除了视频。

  然后转身出门,开上车直奔墓园。

  他想跟庄若人说说话。

  ……

  夕阳晚照,墓园静谧,安放逝者的园区之前是一长段景观道路,庄云流按园内限速开车缓行,心里一时难过、一时烦躁、一时冲动。

  其实直至今日他还是不能接受庄若人已经离去了的事实,他总觉得一切都跟从前一样,总觉得爷爷就在那里,只要想见就能随时见到,以致于走在这条道路上,他整个人都是分裂的。

  恍惚之中,前方有车辆对向驶来,思绪涣散的庄云流聚了下精神,一边错车一边随意一瞥——

  银色的宝马七系。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同时,他又下意识地往对方车窗上看去,紧接着就跟被雷劈了似的。

  ……宴蓝。

  居然是宴蓝。

  怎么又是宴蓝?

  果不其然是宴蓝。

  他越想越恨得牙痒痒,冷不丁地打了把方向盘,把车别在对方的行驶道上停下,开门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