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蓝这回下定了决心, 无论庄云流说什么都没用,庄云流碍于腿伤,也不可能跳下床来拦住他, 所以他很顺利地就回到了家。

  只是眼前还停留着刚才在病房的画面, 耳边也充斥着庄云流饱含各种感情的呼喊——

  “你怎么啦?又生气啦?怎么又生气啦?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你别生气啊,真生气了你就冲我发火, 大半夜的这是干什么……”

  “哎你要走明天再走!今天太晚了你一个人开车不行, 这里离家那么远!”

  “好了好了你先别着急我叫小赵过来接你!”

  这个时候宴蓝终于说话了——

  “不要再麻烦人家了好吗?!”

  庄云流一愣,拿着手机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试探道:“那我……换个人叫?”

  “我、自、己、可、以。”宴蓝很没好气, 一字一顿地说。

  庄云流住院那天,常开的那辆宾利放在了周鸣节目组现场, 后来他让助理直接把它开来了医院停车场,想着宴蓝也在这儿, 有辆车随时能用, 方便一点儿,结果现在倒好, 别的地方方不方便他不知道, 但大半夜跑路确实方便。

  庄云流一住院就换上了病号服,除了手机,从头到脚所有零碎全部被宴蓝收着,车钥匙自然也是。

  把行李箱收拾停当, 宴蓝戴好帽子和墨镜,再不理庄云流, 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自顾自地说:“如果你不放心代驾, 可以明天上班时间让助理去我那儿取车。”

  -

  回到家里打开大灯, 旷大的客厅映入眼帘,久违的舒适感扑面而来。

  之前在医院没觉得,可现在一回来,他好像突然就累了,很累很累,以致于只来得及做了换鞋和洗手这两件必做的事,就迅速躺到了客厅的大沙发上。

  躺下的那一刻,浑身的细胞都叫嚣着松弛,他轻轻伸展了腿脚,然后面冲沙发靠背再度蜷起身体,一手托住被卫衣包裹的肚子。

  又长大了。

  之前他自认怀孕对他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但最近不行了,最近他不敢再有那样天真的想法,他开始慢慢地重视并有了压力。

  因为就是在医院陪庄云流的这几天,他突然发现好像不管穿什么、怎么穿,不管站着、坐着、躺着甚至故意窝着,却都再也遮不住肚子了。

  那股重量越发明显,令他稍微多站一会儿就会累、会憋气。

  他年纪轻轻的,以前哪里这样过?

  连带着情绪也易燥易怒,更易心神不宁精神恍惚,所以才和庄云流一会儿争吵一会儿又……

  所以他逃了回来。

  不仅因为觉得庄云流故意欺负他令他有点儿小生气,更因为他想跳出那个环境,好好地冷静冷静。

  庄云流最近努力地想要复合,却始终没有明说,而是用了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从和张奕南约见的那个晚上开始,在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把他扔进了锅里。

  直到现在,他稀里糊涂地花了庄云流的钱、住了庄云流的房子、用了庄云流的员工,承认了他是孩子的爸爸并让他抱了自己摸了自己,自己……也摸了他。

  而且还是那种地方。

  自己甚至像个家属似地在医院陪床。

  可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不是同事,不是朋友,不是情侣,不是夫妻,甚至连单纯的身体关系也算不上。

  这太奇怪了。

  那么,他希望庄云流跟他挑明吗?

  宴蓝仔细地想了想,好像……也并不。

  甚至说,他有点害怕庄云流挑明,因为他还没有彻底接受,真挑明了他会慌乱,会觉得不在安全区里了。

  这样看来,庄云流还是懂他的。

  那他对庄云流呢?

  简单说,他爱过庄云流吗?

  就算过去已经不再重要,只看现在,现在的他,爱或者想爱庄云流吗?

  想到这个字,宴蓝前所未有地头大。

  他攥紧衣服,知道这是不会有答案的。

  问题不在庄云流身上,而是在他,从小到大没有人教过他,他根本不清楚这种“爱”需要符合哪些条件。

  想什么来什么,手机叮咚一响,庄云流发来了信息——

  [到家了吗?刚才想着你在开车,就没找你,现在应该到了吧?]

  宴蓝犹豫片刻,简单回了“到了”二字。

  [那就好。]

  [早点儿休息,明天睡个懒觉,最近在医院太辛苦了。]

  [其实你回去也好,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让你在这儿。]

  庄云流开始自顾自地长篇大论。

  [今天抱歉,我知道你不愿意,是考虑到我受伤才妥协的,我也确实因此有点儿有恃无恐,有点儿飘。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这样了,但我不是老流氓,我只对你有感觉,也会为了你忍耐。]

  [我想你现在心里可能很乱,但还是那句话,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反正咱俩都没有别人,只对自己负责,不管怎么样都没错,很多事情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条分缕析或者从一开始就必须一蹴而就的。咱俩就接受现状,顺其自然好吗?]

  [总之只要不存在恶意,我享受与你的任何阶段、任何关系、任何状态。]

  宴蓝:!!!

  庄云流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

  不久之前那么无赖,现在却这么……睿智、温柔而贴心。

  自己心里的犹豫茫然他都知道,他却不着急,只是配合着。

  先前说他温水煮青蛙大概错了,他其实是……用尽了全力在哄劝、包容自己。

  宴蓝翻了个身,看着手机屏幕迟疑不定。

  该给他回什么呢?

  [哦]好像有点阴阳怪气。

  [嗯]又好像是答应他了。

  [知道]略显不耐烦。

  [收到]则过于生硬。

  思来想去,他终于还是没能直面庄云流的剖白,绕过这茬说:[我去洗澡,你也早点儿睡。]

  [好,浴室地滑,你小心一点。]

  [对了,我听说怀孕的人怕热,但你千万别掉以轻心,洗澡水还是不能调太凉。]

  宴蓝从沙发上坐起来,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庄云流的叮嘱,回过去一个[好]字。

  然后把手机扔到一边,双手撑着沙发,静静地看着这个空旷而优雅的客厅。

  黑亮的施坦威伫立在一侧,他看着看着,眼前便出现了庄云流坐在那里的身影,耳边也响起了他上次弹奏的断断续续的乐曲。

  上次听庄云流弹过之后,他自己又找了那两首曲子的音频来听,专业的演奏自然比庄云流的临时发挥好得多,可是……

  他还是想听庄云流的。

  他想让庄云流回去认真练一练,然后重新好好地弹给他……和小宝宝听。

  可他又说不出这样的话。

  他时不时地会看一些胎教、育儿的科普视频,视频里的家庭总是完整和谐,两个大人把小孩子当作珍宝,从孕期开始合理分工,无微不至地呵护,让小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

  之前周鸣说他的孩子只有一个爸爸,会缺少一份爱的时候,他非常生气,表面上是因为他觉得周鸣说的是偏见,但实际上或许也是因为……那句话戳到了他的痛点。

  谁不希望有个完整和谐、充满温暖的家庭呢?

  他小时候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个,只是后来渐渐知道了那是妄想,所以才只能用“没有就没有,他不稀罕,就算没有他依旧可以过得很好”这种激烈的想法去对抗。

  因为他没的选择,如果不这样暗示自己,生活是很难坚持的。

  可现在的他即将做爸爸,现在的他也有的选择了,那么他又准备给自己的孩子怎样的生活呢?

  -

  整整一晚上,宴蓝的意识朦朦胧胧。

  第二天赖了一会儿床,终究觉得不能太懒,得干正事,便起来简单吃了点儿东西,开车去工作室——

  还是开庄云流的宾利,反正他没要,他也懒得主动找他。

  到了地方,大家看他来了,都挺意外,毕竟大家都知道他正在医院陪庄云流,这么突然而来,难道……

  吵架了?

  只是谁也不敢问,就各自装糊涂寒暄。

  聊了几句以后,宴蓝开了个短会,总结了一下最近的工作。

  工作室人员基本齐备;

  新接了奶粉、早教产品和比在盛鸣时那个更高级别的家居产品代言;

  新专辑制作人已经确定,十首歌容量的正式专辑,目前正在作曲,近期会出demo;

  一个生活类综艺向他发出了邀请,另有几个剧组送来了剧本,经纪团队正在做选择分析。

  一切蒸蒸日上,比他先前想象的顺利许多,这都多亏了小赵。

  以及他背后所代表的庄云流的势力。

  圈里没有傻子,小赵挂帅他的工作室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虽然大家也认可他的实力,但反过来想,就算他只是个花瓶,但只要是庄总的花瓶,就自然不会缺资源。

  所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断努力提升,不断地名实相副。

  会后不久,邓瑗突然打来了电话。

  宴蓝一愣,专门找了个安静无人的地方,颇为郑重地接听。

  “瑗姐你好。”

  “你好呀,好久不见,最近也没听到你的消息。”

  宴蓝半是无奈地说:“我最近可不得躲着不见人嘛。”

  邓瑗哈哈笑起来,问:“几个月啦?”

  “刚过七个月。”

  “噢,那你现在是真地不想见人吗?”

  宴蓝微微茫然:“瑗姐的意思是……”

  “我接了一个电影,其中有个配角,我向导演推荐了你。”

  宴蓝:!!!

  “不过你现在的情况是有点复杂,所以我先跟你聊一聊。”邓瑗的语气变得严肃,“这个电影是现实题材,讲一位普通中年女性的生活,剧本扎实,很接地气,拍摄团队也没得说。主角是我,我推荐你演的角色是我的三个孩子之一,作品里我早年丧夫,三个孩子各有各的问题,简单说都是啃老的拖油瓶,其中你这个角色是个恋爱脑,未婚先孕,对方不愿意跟他结婚,只想继续玩儿他,又贪图他能给钱,所以花言巧语哄着他,招之则来挥之则去,他深陷在这样的关系里,没法解决问题,只能把所有的问题和压力转移到妈妈身上,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角色。”

  宴蓝“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角色戏份虽然不太多,但还算比较多面,会在有限的时间里呈现出很多不同的状态,能往深处挖,也挺考验演技。我之所以给导演推荐你,一是因为你很漂亮,形象合适,二是因为你虽然没有太多演戏的经验,但是有天赋,我认为你能拿下来,三是觉得……你这不是正好怀孕了嘛,这种真实的体会还是蛮难得的。”邓瑗笑了一下,“当然了,你的性格和境况都跟这个角色截然不同。”

  宴蓝也笑了,说:“瑗姐放心,我不会胡思乱想。”

  “那就好,我生怕你挂了电话就开始骂瑗姐恶心你。”

  “怎么会呢。”宴蓝连忙说,“角色只是角色,这一点我很清楚,瑗姐这样认可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他现在固然有人气,但邓瑗接的电影一定是认认真真做作品搞艺术的,那样的团队只认演技,流量什么的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甚至可以说虽然都是娱乐圈,但邓瑗的圈子和他现在所处的圈子在一定程度上有壁。

  何况他的确没有演戏的经验。

  邓瑗能推荐他,就是打心眼里认可他,他除了感激感动,怎么可能会想些有的没的?

  电话里,邓瑗更加郑重起来:“好,那我现在说说顾虑。”

  宴蓝忙道:“瑗姐请讲。”

  “第一,这个角色是配角,算番位的话差不多是四番;第二,这个角色在表演上的确有亮点,可以说值得一演,但对观众来说很不讨喜,大概率会被骂;第三,戏是文戏,场景也都是生活场景,理论上不会很辛苦,但想要演好必须丰富地调动情绪,而且还有一两场比较爆发的戏,我不知道你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

  邓瑗果然快人快语,这些话说得很明白了。

  按他现在的咖位和背后拥有的人脉来看,接戏肯定是冲着主角去的,就算考虑到之前并无经验,那至少也得是男二,角色人设也最好是正面、有趣、有梗、有魅力,能让粉丝风和观众们啊啊啊啊啊或哈哈哈哈哈的那种,等到获得了一定认可,站稳了身为演员的脚跟之后,再琢磨反派、多面、复杂、深度不迟。

  如此看来,这个角色确实有一定风险。

  加上他个人的原因……

  “瑗姐,戏什么时候开机?”

  “最迟半个月后,这个角色戏份不多,时间上肯定够,要不然我也不会跟导演推荐。”

  邓瑗指的是距离他生产的时间。

  “这样吧,我把剧本发给你,你看一看,和团队也商量商量,有意向的话咱们约个时间和导演一起见一面,深聊一下,顺便试个镜。”邓瑗顿了顿,“抱歉,瑗姐现在还没本事给你争取免试的机会。”

  “瑗姐说哪里话,我……”

  “好了好了不客套了,就这么办吧。”邓瑗爽快地说。

  宴蓝也爽快地应:“好,听瑗姐的。”

  突然,邓瑗略古怪地一笑,调侃道:“对了,需不需要制片和导演提前给庄总打招呼啊?”

  宴蓝:……

  这个问题太尴尬了。

  他的脸有点儿烫,慌乱地说:“不用……不是,跟他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决定。”

  又联想到时尚庆典那天庄云流把他从众人面前拉走的事,估计大家也心有余悸,生怕真用了他却被庄云流突然搞破坏,影响整个项目的进度。

  他便又保证道:“你放心,他现在就算知道了也绝对不会胡来。”

  然而说完就后悔了。

  总觉得这么一说就好像变相地承认了什么。

  邓瑗果然也哈哈大笑起来。

  二人随口又聊了几句,电话挂断,邓瑗紧跟着发来剧本。

  宴蓝就地开始看。

  一看就入了迷。

  看完的那一瞬间他决定了,不用和任何人商量,他要演,他要把这个角色拿下来,是不是主角讨不讨喜都不重要,他想当演员本来也不是为了那些。

  至于身体……

  大不了最近只做这一项工作。

  毕竟真正的好机会是错过就不再的。

  因为邓瑗和导演都在外地有工作,又过了五天,他们才终于凑在一起见了面。

  这五天宴蓝没闲着,他反复地读剧本、想象场景、思考人物,把角色和对手角色的台词都背了下来,写了人物分析和剧本体会,还设计了一些人物造型和演绎方面的小细节。

  导演再满意不过了,当即敲定就要他演,作为举荐人,邓瑗也十分骄傲。

  宴蓝自己更是高兴,颇有种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和得知论文被评为优秀时的轻松雀跃。

  回去的路上,他看着城市的道路和掠过车窗的街景,也觉得无比美好。

  “宴先生,这个事儿是挺好的。”开车的小赵突然犹犹豫豫地开口了,“就是……您要不要跟庄总也说一声啊?”

  宴蓝一愣。

  小赵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就随便那么一说,哈哈。”

  宴蓝也笑了,他现在心情好,无论什么话都听得,甚至还愿意开个玩笑,便道:“如果我不说,你是不是就要说了?”

  小赵连忙摇头,使劲儿得耳朵和嘴唇都在晃:“没没没,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宴蓝的笑容放大了一点,不动声色地问:“庄总出院了吧?”

  小赵点点头:“今天早上刚出。”

  宴蓝挑眉看过去:“你不是被辞退了么,怎么还这么清楚他的事?”

  “呃……”小赵浑身冒汗,接着灵机一动,“哦!我刚才看到了庄总发的朋友圈!”

  宴蓝笑容一收。

  因为今天有重要会面,他一直精神紧绷,从早上起来到现在还没打开过朋友圈,被小赵一提醒,便也掏出手机,刷了几下,庄云流的动态映入眼帘——

  [顺利出院,勉强行走,今天开始一个人的复建(剪刀手)。]

  配图四张,都加了朦胧唯美的滤镜,依次是医院病房照、医院停车场劳斯莱斯幻影照、家里客厅照、合金拐杖并复建计划表照。

  深谙文艺小青年的调调,不愧是庄总。

  但很快,宴蓝的注意力来到了一个特别的细节上——

  一个人?

  什么意思?

  他蹙眉想了想,看向小赵,大胆地问:“庄总的护理团队呢?”

  小赵闻言咽了下口水,甚至没敢扭脸,只说:“辞、辞退了。”

  宴蓝:……

  好好好好的,一丝邪火又猝不及防地从心底冒了上来。